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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長笛暗飛聲 明月梅花聯愛侶 流霞騰幻影 疾風雷雨斗妖人(3)


  沒走多遠,出了桃林,前面現出一道清溪,右側一座長板橋橫臥水上,殘月如弓,照得清波粼粼,陰影交錯,頗有幽致。隔溪三五人家,大都數間茅舍,環以竹篱,門外稀落落种著几樹桃花。內中一家,青帘高挑,尚未收市,門外桃樹上還挑著一盞紅燈。因這一家房舍較多,右側又有一座土山擋住,便就山腳彎轉過來,一頭恰好臨水,因勢利建,頗具匠心。二人知是酒家。剛剛過橋,便見一個年紀不過十三四歲的小道士,用大木盤端了兩大盆醬蹄熏雞,由門內跑出,并未過橋,到了溪邊,兩丈多寬的水面,雙足微點,便即縱過落地。略朝二人回顧,便往寺觀那一面跑去,其行如飛,人影在沿途花樹之間連閃几閃,便即無蹤。綠華道:“這點年紀,武功卻也不弱。”崔晴道:“以前觀中是個老尼住持,怎會換了道士?看小道士神气,不似什么好人,我們少時看看去。我母子卻不容左道妖邪,在此盤踞為惡哩。”綠華笑道:“我不喜歡和人爭斗。寄母又不在家,要是他們人多,邪法厲害,一個不敵,豈不無事找事?由他去吧。”崔晴道:“觀中如有妖邪,我不尋他,日久他必尋我,勢難并立。以我觀察,還不至于不是他的對手。既然妹妹不愿,改日再去,也是一樣。”
  說完,恰到酒家門口。主人金嫂,是個中年胖婦,人甚和气。崔晴以前來過几次,居然認得,見面笑問:“客人怎么兩年未來?可是往都天觀赴會燒香的么?”說時忽朝綠華看了又看,眉頭微皺,口雖說話,笑容頓斂。二人也未做理會。崔晴笑答:“我出門去了。這是我的親妹妹,同來游山,先在后山親友家中居住。今晚想起,你這里的酒食甚好,乘興至此,不知什么都天觀赴會。可有什好吃的么?”金嫂又朝綠華看了看,答道:“原來你們沒往觀里去,那就莫怪了。酒菜盡有,并且比以往准備得多。且請里間坐,我喊阿小端來吧。”崔晴道:“臨水那間,可有人么?”金嫂略微沉吟,又探頭門外看了看,轉身低語道:“天都快半夜了,酒客倒不會有。只是這几天會期中,觀中住了不少香客,俱是附近各縣的官紳內眷,常有小道士來買酒菜,個個厭气,喜歡惹事欺生,又都有本領。客人游山,未往觀中去過,不值遇上慪气,故此想請到里間去坐。”二人見她言動神色,已經覺察,料定這伙道士必非善良。
  崔晴口說無妨,執意非要臨水那間不可。金嫂笑道:“我因臨窗對飲,過于明顯,想請換上一間。好在夜深,小道士剛取了不少酒菜,未必再來,就請進吧。”隨引二人入內,臨窗坐下。跟著一個年約十五歲的童子阿小,端來杯著酒菜。金嫂因崔晴以前曾作俗家打扮,手頭又松,自稱家住金華城里,癖嗜煙霞,每喜以道裝野服游山,不肯吐露姓名,极似一個貴介公子,加上連日備得酒菜又多,不等招呼,先擺了一桌子,有心巴結。意猶未足,又去里面把特制輕不出賣的筍脯、松菌油、鳳魚、鳳雞之類取了出來。綠華一嘗,果然腴美非常,笑道:“這么多的菜,我們怎吃得下?”崔晴笑道:“我每次來,都不點菜,只隨她便,樣數并不多。今日想是主人特意款待妹妹,并兼為我慶賀呢。吃不完,剩下何妨?”說時,金嫂剛由外取酒進來,說:“這是去年釀的仙桃百花酒,剛剛開壇,客人和這位小姐嘗新吧。”二人一嘗,果然清醇,俱各夸好。
  崔晴故問:“觀中老尼可在?”金嫂聞言,似頗失惊,低聲答說:“老尼師徒已然死散,觀名已改都天,由一魏真人接掌。觀主道法甚高,師徒六人多能平地上天,呼風吐火,城內官紳和遠近人民個個信服。近設七天都天法會,明日子夜功德圓滿,听說有好些男女弟子到時俱有成仙之望。不過我們老實人終覺害怕,好好日子不過,上天作什?新收那些徒弟,貧富不論,俱是童身。凡人既能由他一度便成了仙。他是師父,為何還要住在觀中,不上天成仙去?我實在明白不過來。我們在此年久,以前觀中老尼師徒真守清規本分,結局那么可怜;他們終日酒肉,卻會個個仙人:我也不服。這口气悶了一年多,不是深知客人太好,也決不敢出口。就這樣,有好些話仍不敢說。最好客人吃完回去,觀中熱鬧不看也罷。”二人听金嫂口气,越知那姓魏的道士是左道妖邪弄巧,正借妖法害人,所收童男女,大是可疑。崔晴本心直想當時尋去,因恐綠華膽小,先已答應不去,不便再說,引她不快,意欲明日抽空來探,只笑了笑,便未再問。綠華雖然激于義忿,但素日謹慎,見崔晴不說,以為對方勢大,有什顧慮,自身法力不濟,崔晴又是惟命是從的人,怎可提議使其涉險?也就沒有開口。
  金嫂原和老尼師徒年久交厚,見受妖道欺逼逃亡,隱忿已久;又因崔晴人好,綠華美艷如仙,恐被妖道看見,必要生心,故加警告。見二人听完,仍然從容飲酌,不以為意,事不關己,心已盡到,正要退出,忽見門外有人探頭。綠華坐處斜對房門,看出是個小道士。金嫂已忙赶出去,隨听外屋雙方爭論之聲,由近而遠,往別室走去,金嫂聲低而急,來人語音鉤輈,一句也未听出。這時二人臨溪對酌,隔溪大片桃花爛漫,月影昏黃,望將過去,宛如大地上浮起一片彩霧。竹屋清洁,八窗洞啟,淨几不華,燈火青熒,配上旨酒佳肴,彼此殷勤勸酌,含情無限,其樂融融。崔晴固是喜對玉人,別無所思;綠華也是略微一看,不曾在意。山居清苦,難致兼味,加以酒逢知己,人共素心,這一頓酒,真吃得杯盤狼藉,殘月欲墮,雖然停著,興猶未闌。中間金嫂曾經進來數次,綠華見她面色不快,以為山中人多起早,連日會期,不愿客人久留,便告崔晴,吃完快走,免誤主人收市。崔晴貪和綠華相對,說:“主人愛財,昔年初來,也是如此,后見給得錢多,便自高興奉承。似此良宵胜游,人生能有几日,且不理她,先自盡歡,少時多加錢便了。”綠華雖覺出言不祥,自己也實不舍走,心中微動,并未答話,就此因循下去。
  哪知金嫂實是好意,先想催走,既一想,走也無用,又不敢輕易泄机,只好急在心里。挨到夜深,見二人尚無行意,惟恐事變出在當地,忍不住湊向桌前,低語道:“天已不早,客人可還再要添酒么?”綠華也覺夜深,不等崔晴答話,先自起立道:“人家還要安睡,哥哥走吧。”崔晴給了酒資,提議踏月歸去。金嫂見他付銀多出好几倍,于心不忍,先去門角一看,匆匆跑回,悄聲說道:“客人回去,最好不要過橋,由土山后繞出兩里,便是上流水源瀑布,崖下有一小洞,穿將過去,便是對岸。這條路最僻靜,知道人少,難得今晚天陰。詳情我不便說,請你也不要問我。來路桃林,卻万走不得呢。”綠華方要開口,崔晴已經明白,悄道:“我們不怕,暫時依你好心。我們走后,如有人問,你說我兄妹俱會法術。并說今日不曾盡歡,日內必來,還要往觀中尋人。等一出門,人影一晃,立即無蹤。包你就沒事了。”說罷,不俟答言,便同走出,果照所說,往土山后繞去,行約丈許,身形立隱。金嫂本覺二人裝束奇特,后山荒險,素無人跡,半夜來此對飲,不畏虎狼崎嶇,心中奇怪。見狀方知竟是异人,好生欣喜,放心回去不提。
  綠華見崔晴行法隱身,卻不飛起,走的又是僻徑,笑道:“你看天色陰沉,有什月亮可踏?你先還要往觀中除那妖道,此時既是避地隱跡而行,偏又不肯飛起,是何原故?”崔晴笑道:“那妖道實是可惡,我們不去尋他,反來招惹,依我心性,本要尋上門去。只因先前答應妹妹,不愿拂你心意。此時飛回,妹妹必定回洞安歇,又舍不得分手,想步行踏月回去,多玩一會。但妖道必會邪法,此時深淺難知。如今原路花林,我那隱身法雖看不見,如人禁制埋伏,遇見邪法高的,仍難免被其覺察,樂得依了主人,走這條路。如嫌天陰路黑,看不真切,過溪之后,索性多走几里,一到山那面,包有月亮照路。妹妹你看可好?”綠華點了點頭,沉吟未答。
  一會尋到瀑布下面小洞,照金嫂所說,穿洞經過,果然繞出水源。再走不遠,便有小山矗立。崔晴雖是修道人的法眼,黑夜看人,終比月下要差得多,急于望見玉人顏色,才一繞過山腳,立即把手一揚,當時飛起一團皎月般的圓光,懸向前路,照得左近溪谷林拋清澈如畫。綠華見天色陰沉低濕,已有雨意,忽然明月升起,斜挂林梢,照得低空彌漫的黑云邊上,各幻出一層烏金色的异彩,有的還映出片片紅霞。雖只有數十丈方圓一片,不能照遠,但那月華隨人進止,移步換形,云物詭麗,為生平未見之奇。不禁喜道:“哥哥,我回洞不睡,情愿多陪你玩,快將這法子傳我。”崔晴見綠華獎贊喜笑,越發賣弄精神,刻意求工,伸手一指,天空層云便似剛開鍋的沸水,又似海濤怒翻,春云急展。不是玉濺珠噴,散了一天花雨,便是紈卷綃飛,涌起千層霞影,絢麗無倫,目不暇接。喜得綠華不住拍手夸好。這類旁門中驅遣煙云,變幻星月的法術,為防生事,原忌賣弄。崔晴一心討好;又因修道雖已多年,從未獨自在外交游走動,只憑幼時隨母一點經歷;加之乃母在旁門中法力甚高,家學淵源,已得真傳十至七八:未免心粗自恃。先前并非沒有防備,但所畏并非妖人,只防有正教中人走過,引起誤會。故除卻假月明光所照數十丈以外,依舊暗霧沉沉,陰云低壓,什么也看不見。如今以云為戲,遠方路過雖看不見,近處就易露出形跡了。
  二人并肩游行,指點云嵐,正在興頭上。當空行法幻起的彩云,好似受了大力波動,有什東西沖蕩神气。同時又听雷聲殷殷。那一帶云層,原有法力禁制,崔晴法力頗高,差一點的外力決沖蕩不開。只因二人正在緩步前行,云也隨同變幻移動,不是固定,為討綠華歡心,再一刻意求工,隨時把云層吐出放進,一遇對頭,自然乘虛而入,易顯形跡也由于此。警兆一來,崔晴立即覺察,心疑有正教中人路過,發現旁門炫弄,意欲沖入禁圈,查看盤詰。此時如与綠華說明,用乃母所傳隱形飛遁之術飛回山去,不問對方是邪是正,均可無事;就憑崔晴自身法力,帶了綠華飛回,也可無礙。偏因好胜,不愿當著心上人示怯;又見來人并未將禁网沖破,雷聲自遠傳來,也与正教中的太乙神雷有异,不像對己而發:因而只在暗中戒備,并未現于詞色。綠華更未覺察,反笑問道:“哥哥,我們行時天陰欲雨,你听雷聲這么密,莫不是要下了吧?”崔晴才想起只顧討綠華歡喜,卻忘了當時天陰。靜心查听,果是暴雨欲來之兆,并非人為。當空云層只蕩了兩三次,便不再有動靜。心料就有人作對,照此形勢,也足能應付,益發心定。
  方想設詞飛出云外,查看來人是否离去,忽听震天价一個大霹靂,在左近空際炸裂,震得山搖地撼,轟隆之聲響徹岩谷,半晌不絕。緊跟著便听禁圈外面狂風暴雨,一時大作,林木呼呼,聲如潮涌。綠華知雨已下,外面海倒山崩一般,聲勢甚是駭人,內里行處卻仍是滴雨全無,微風不揚,安安靜靜的,不禁喜夸道:“哥哥以云為幕,竟能障御這等狂風暴雨。快些回去傳我,你如不肯,我便生气了。”崔晴笑答:“妹妹的話,我還有不听的么,此是旁門末技,所蔭蔽處,只在一二十丈以內,不能及遠,有什希罕?目前你根基已固,只等伯父伯母開山出來,仙業成就,自然為期尚遠,如論法術,妹妹所學,真比我強得多呢。”綠華笑道:“將來我如真比你強,也必教你。只是你今晚卻非教會我不可,最好此時便傳,還可就便演習。”
  二人邊說邊走,四面漆黑,只當中禁地一片光明,再不理會方向,只顧說笑高興,隨著山路,曲折前行,不覺把路走岔,當時也不知道。崔晴如照原意,升空查看一下也好,偏是分秒不舍离去。再听綠華學法心急,明知這一就地演習,如有外人在側,立被看出,無如心上人正在興頭上,不忍拂她心意。心想:“自從先前層云微蕩之后,雖只走出十來丈遠,因是緩步徐行,也有盞茶光景,更無异兆。多半來人知難而退;或是正教中高明人物路過,始而疑心旁門鬧鬼,后用法力,透視云霧,看出自己結伴游山,行法遮蔽風雨,不是妖邪一流,臨發又止,沒有沖入禁圈,便即走去。否則,決無如此太平。”越想越以為是,不特沒有飛起查看,反到格外討好,盡情傳授。綠華自是穎悟,一學便會。
  等把口訣用法記完,正待上路演習,忽見前面山路積潦,遍地泞濕,明光所照之處,一股股的山泉縱橫交錯,上下流走,勢甚猛急。綠華笑道:“我們走進雨地了。才下雨不久,怎會有這么多的雨水?”崔晴笑道:“你不知今晚的雨有多大呢。自我和妹妹初見那兩天,便看出天色不久必要劇變,不想挨了好几天,因是無關,故未在意。照理這類風雨發作越晚,蘊蓄越厚,一旦暴發,聲勢也越發浩大。現吃我禁法逼住,四面包沒,此時尚看不出外面雨勢之猛。只等走向高處,我把禁法一撤,只留當空片云遮雨,再把明光放大一些,管保滿山都是白龍飛舞,才叫壯觀好看呢。”綠華喜道:“‘山中一夜雨,樹梢百重泉。’這兩句詩真好,但這還是雨后美景。常想深山大雨之際,景物必更豪快。無如身是凡人,不具慧眼,休說夜間沉黑,能听而不能見,青燈苦雨,轉惹愁思;便在日中,也只見到水煙迷漫,四顧混茫,不能放開眼界,一豁心胸,縱有奇景,也難看到。尤其身立雨中,遍体淋漓,水泥污濕,更是不堪承受。難得你禁法神妙,上面不被雨淋,又能在雨地里大放光明,纖微畢現,雨勢再大,更必好看极了。我正嫌地上水濕,積雨之處大多,這一段雖是石地,鞋襪保不浸透,快到高處去吧。”崔晴悔道:“只顧說話,忘了走入雨地。妹妹鞋子想已水濕,這卻怎好?”綠華笑道:“無妨,義母前年為我備辦了好几雙,因是山中藤草所織,買回時本就工細,又經義母修飾,看去光洁如錦,我腳步輕,山居不常走動,且穿不完呢。”
  崔晴往綠華腳底一看,腳長不過六寸,看去又瘦又薄。鞋果細藤所制,宛如錦織,秀麗非常。雖是雨天,那一雙羅襪雪也似白,不著一點塵污。想見里面底平指斂,白足如霜,暖玉生香,柔若無骨之美,由不得心中痒痒,想要撫摸一下。但恐触怒,便設詞哄她道:“妹妹這雙鞋子,多么干淨秀麗,濕泥污損,未免可惜。請稍抬起,我在妹妹腳底上畫一道符,就能凌虛而步,水泥不沾了。”綠華此時對他本無猜忌,心又好奇,果然把腳抬起了些。崔晴就勢用手托住,先在左腳上畫了兩畫,又把右腳托起畫完。越看越愛,偷覷綠華,正仰望當空云彩,不曾在意。一時情不自禁,偷偷低下頭去,把腳尖輕輕咬了一下。綠華本就覺他這回手握較緊,有點疑心,恰巧低頭看見,連忙掙脫,已經無及。气道:“你原來千方百計欺我,被人看見,什么樣子?我不理你了。”崔晴見綠華滿面嬌嗔,好似動了真怒,自覺不該如此輕狂,又悔又急,又無法分說,期期艾艾地答道:“妹妹我真該死!實在不是欺你,任憑多重的罰,情甘領受,千万饒恕我這一回,下次再也不敢了。”綠華見他窘急得臉漲通紅,又覺不忍,佯嗔道:“我也知你愛我太甚,但實不愿你這等愛法。固然我們修道人無什男女嫌疑,夜雨空山,又有法術禁制,不會被外人看見,但你我日后還想長聚不散,你又立志想拜在我爹爹門下。我爹爹性情古怪,人又机警,什事也瞞不了他,而且最恨年輕人沒有品行志气。你如常和我在一起,這等行徑,未必能改得了,只要被爹爹發現,我又是引進的人,必不免于重責,你更不得了。到時反正分開,我想理你也不能。莫如趁這日子還淺,回去從此各不相見,免得情分越厚,將來分离,也更難受。我也不要學什么法術,省你挾惠胡來。我們回去吧。”崔晴聞言,越發惶急,不住口告饒。力言實是愛极,情不自禁,并無他念,下次決不敢再犯。
  綠華近來雖仍天真稚气,因和崔晴相處日久,漸漸省悟對方用意,雖覺彼此交友原可,不應效那世俗儿女之愛。無奈情根已固,本非真個決裂,當第二次發話時,已然寬恕,再听苦口求告,心腸越軟。把小嘴一撇道:“你當我呆子嗎?從喂你藥,咬我手指起,連今夜三次了。哪一次都說再不敢了,過不多時又犯。這么大一個人,虧你也不害羞。一只舊鞋,幫底上短不了沾有泥污,想起都髒,又不是糖,咬它一口有什好處?總算咬得還輕,我素來怕痛怕痒,真把我咬痛了,任你會說好話,要理你才怪。是否欺我,且看我能凌虛不能再說。”崔晴喜道:“妹妹對我真太好了,怎敢欺你?妹妹這等仙根仙骨,只要照我這法訣略一施為,便凌虛而起了。”
  綠華照他所教訣印一試,果然平空高起數尺,腳底似有東西托住,自在浮游,無不如意。喜道:“我昔年要家母傳授飛行,始終不肯,只傳我一點防身隱遁之術。除去遇事逃回,或是預定去往別處,也可運用。但是飛行极快,一經施為,晃眼到達,什么景物也看不出,想在空中閒游瀏覽,俱辦不到。壁立高險的山,便難上去。我又最喜登臨,久聞附近鼎湖峰乃前古黃帝騎龍升仙的胜景靈區,久欲一往,均未如愿。父母寄母均是神仙中人,我卻連想走遠一點,上個高山危崖都難,想起心就煩悶。今習此法,就可自在游行上下,不畏艱險難行了。”
  崔晴最愛綠華春生玉靨,一笑嫣然。知這類旁門躡空之法,仗著綠華骨根深厚,照樣也能游行高遠之處,但比玄門隱形飛遁,頃刻千里,快慢相差,直不可以數計。似此凌空而行,僅比常人奔馳快不多少,一日之游,不過二三百里,跡近炫弄,人又如此美麗,极易生事。有自己相隨,或者無妨,卻又用不著;孤身仗以遠出,万万不可。見她正在喜歡,不愿掃她興趣,只笑答道:“妹妹常把旁門末術當作神奇,有我隨侍,尚可偶然游戲,如真遠游,實無用處,何況妹妹他年比我強呢。”綠華道:“你不要管,也許有离開的時候呢。”崔晴惊道:“妹妹,你將來還是不要我么?”綠華笑道:“沒見你一個男人家,這樣多疑。你我心性相投,情分又深,自從初遇到今天,從沒和我強過,我有時犯點小孩脾气,你也無不容讓。我本來性情溫和,不愿得罪人,都被你寵慣坏了,一點沒有小妹對長兄的道理,常時使你難堪,你也不怪我,反說好話,愛護恭順,更是無微不至。這樣好哥哥,哪里去找?我是想你有功課,我是閒人,不能一年到頭,日夜都在一起,一任交情終古不渝,終有暫時分离之日。我恰在那時出游,習了此法,不方便么?怎說是不要你呢?”崔晴本在多疑心酸,及听綠華自吐情愫,又覺美人恩重,浹髓淪肌,當時万慮皆忘,快活欲死,大喜道:“妹妹原來對我真好,我此時才把心放定,說不出的喜歡感激。父母而外,此恩難報,也沒法說。只盼連那暫時分离都沒有,就更好了。”
  綠華見他誠中形外,臉上滿是喜容,丰神本极英秀,這一高興,越顯俊朗,知是中心喜极,也甚感動。故意逗他,佯嗔道:“你先前還當我是假的呢。”崔晴慌道:“我不會說話,妹妹不要怪我,實在愛你太深。近日既恐伯父的話難說,更恐日后妹妹看我不起。尤其今日言動失了檢點,經我求說,雖蒙寬有,畢竟有了不好痕跡,不知妹妹是否不念舊惡,母親回山,能否再似今日暢聚,老擔著心事,鬧得六神不安,憂喜無常。我也清修多年,平日自問頗有定力,有時也自警覺,不知怎會如此,一顆心無時無刻不系在妹妹一人身上。休說從此永訣,棄我如遺,便只是短時日的分別,也必相思憂急欲死。本來這些話不敢說的,我除痴想終身常相廝守外,別無妄念,對于妹妹,愛固愛极,敬也敬极,你喜我樂,你愁我急,你离我死。偶因愛极忘形,情不自禁,未始不想稍親香澤,只要見出妹妹稍有不快,也決不敢惹你生气。适才听出妹妹對我深情,感恩刻骨,心想隱藏胸中,易使妹妹誤會,不如瀝膽披肝,盡情一吐,彼此把話言明,反可泯卻猜嫌,只得說了出來。”說時偷覷綠華,欲言又止,笑容漸斂,誤認生出反感,惟恐對方說出決絕的話,不好分說,急于表明心跡,慌不迭搶口說道:“妹妹不要多疑,我崔晴雖然愛你胜于性命,但決不效那世俗儿女之愛,并連似古仙人那樣神仙美眷,合籍雙修的妄想,俱都沒有。但求永承顏色,為一永古不二之臣,已是心滿意足。此后如若口不應心,甘受三生慘劫,死于非命。”
  綠華先前,本因崔晴之言,想起父親性情古怪,不喜旁門左道,這次母親托寄母照看自己,均非所愿。异日引進崔晴,未必一請即允,這人偏又如此情痴,万一不准,如何是好?為此犯愁,并未著惱。及見崔晴錯會了意,急于剖白,聲音都顫,目注自己,滿面惶急悔恨之容,又在賭著重咒,越發覺他可怜,不知怎的,心中一酸。當時未等話完,忙伸玉手,將崔晴的嘴捂住,微笑道:“你的心,我已知道。既能發情止禮,言動偶然失檢,只要不存心故犯,又有何妨?賭這樣的惡咒作什?虧你修道多年,還是我的哥哥呢,一點沒有丈夫气概。”如在平日,崔晴得親玉手,又是心上人款款柔情,自然流露,定必心跳欲融,神魂皆醉,就勢執手親熱,不舍放開了。這時竟因感激過甚,只覺神旺身适,心頭舒服万狀,通無絲毫遐想,也未舉手撫握溫存,雙目望著綠華,明波瑩活,似要流下淚來。綠華手早縮回,心中卻老是酸酸的。見他目蘊淚光,凝望未答,笑問道:“你還傷心么?”崔晴明明喜极,偏會答不上話來。停了一停,才答道:“我從此便是天地問第一個快樂人,喜歡還來不及,哪有傷心之理?”說到這里,猛想起:“終日盼想心上人這雙粉鑄脂凝的纖纖玉手,几時能夠親它一親;便死也值,好容易至情感動,送到口邊,竟會忘了親它一親,良机坐失。再向請求,看今夜相待情厚,也許答應,無如适才言猶在耳,如何又犯?心上人素來端庄嫻靜,也許為己發情止禮之言所動,此舉不特不好意思出口,万一誤會,連适才所說,俱當假話,豈不冤枉?”想了又想,雖然又悔又借,但因心上人已經鐘情于己,自是喜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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