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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認識的還珠樓主

兼談《蜀山》奇書
唐魯孫

  抗戰之前,我治事之所,在北平西華門大街,靠文津街很近。各机關入夏季都改為上早衙門,午后是不辦公的。我吃過中飯散值,日正當中,暑炎的膚,總是到中央圖書館看書。風窗露檻,遙望北海,宮閥巍峨,金霓陳彩,綠荷含香,芳藻吐秀,靈台寬敞,暑气全消;當窗讀書,真是賞心樂事。學友陳同文是在館內專管珍本古籍的,所以涵芬樓秘芨、四庫全書珍本,我都可以借出來閱讀。館內在不久以前以楊嘉訓名義捐贈了一批釋典道篆書籍,約兩百四十余部都一千多冊(我知道武生泰斗楊小樓藏有不少道教經典符篆,想不到在他晚年居然不聲不響捐給圖書館了)。
  館方雖然不久就分門別類整理出來,可是一時未能制成卡片,無法供眾借覽。每天在閱覽室里坐在我對面一個三十多歲中年人,風采雍穆,操著四川口音,一再要求借閱一部小樓贈書中的《玄天九轉道菉》,館方頗感為難。我看他情詞懇切,經代向同文兄保證,他只是在館內閱覽,絕不攜出。經過這點接触,我們彼此通過姓名,方知道他是李壽民,四川人。等到書一送來,他就沉潛汲古,一邊看一邊作起筆記來了。
  過了半個多月我在辦公大樓花圃散步,又碰到他在一株丁香樹下沉思,才知道彼此在同一大樓內辦公,而且是一牆之隔。他看的書涉獵极廣,除了佛經、道書、練气、禪功之外,還喜歡研究性命、星象之學,一部抄本的《淵海子平錄》是隨身攜帶,沒事就拿出來翻翻。他在口袋胡同買到了三本雜志叫《新命》,書后注明北平寄售處是舍下,所以他以為我是同道,其實我只是《新命》雜志的征訪史,對于于平不過是一知半解而已。由于我的介紹,他認識了北平名星象家關耐日。關給他批八字,說他“座下文昌,困于甲木”。關是留法華工,文字雖非高明,可是研几杜微,數理通玄,從八字里看出他的文名彰而未顯,困于嗜好,終身不能擺脫。那時他只寫一些小品文,用原名善基或“撣机”筆名,散在報章雜志發表,尚未著手寫武俠小說。他因胃病,困于煙霞(鴉片)。當時禁令在華北地區雖不大嚴,可是公務員抽煙總是不敢公開的。他對關耐日給他批的八字,認為是知人之言,沒事就拉我找關耐日給他算算。
  他的老太爺游宦西南各省,而且逐日寫有筆記,對于云貴川湘風土文物記敘甚詳。所以他書里對景物的描述倒不是完全憑空虛构而有所本的。他在進入冀察政務委員會工作之前,确曾在胡景冀戎幕充當過記室。胡笠僧人雖痴肥,可是极富心机,而且反复無常,頗難相處。所以他考慮再三,最后決定還是回到北平在政委會政務廳擔任書啟工作。政委會委員長宋明軒是极為講求舊學的,他把四書分門別類另行編纂,定名《四書新編》,共分上下兩冊,三寸見方,皮面燙金。說是由劉春霖、潘齡皋几位名儒碩彥主持的,其實十之八九都出自李壽民手筆,那些翰林公不過是頂個名而已。
  他子女眾多,自己又有嗜好,雖然收入不錯,但是開支浩繁,生活時感竭厥。恰巧天津《天風報》社長沙大風因跟朱琴心涉訟對簿公庭,館務乏人主持,于是托我跟趙又梅兩人暫時給他照料。那時他已著手寫《蜀山劍俠傳》,寫了十二回之多,本打算出書,又怕銷路沒有把握。當時《新天津報》登了評書說部《雍正劍俠圖》,三月之間,報紙增加了一万多份。我想把《蜀山劍俠傳》拿來在《天風報》上發表,又把劉云若的《小揚州志》拉來,跟《蜀山》同一天開始刊登,誰知銷路直線上升不說,從平津遠及滬宁都有讀者請求從刊出《蜀山》第一期把報份補齊。
  憑良心說,《蜀山》從一至五集,是還珠的文壇試筆;五集以后因為大受讀者歡迎,他才聚精會神地寫下去。因為他書看得多,《蜀山》一集比一集精彩,從此奠定基礎,開創了惊天地位鬼神的巨著。他的書最初是交天津勵力印書局發行的,每集一版出六千本,書一應市,就被搶購一空。就在這個時候,抗戰軍事爆發,宋明軒移節保定,政委會財務處長張劍侯一再勸他也隨軍內移。
  他感覺家累甚重,攜眷隨軍困難重重,一動不如一靜,寫寫小說也可勉強糊口,所以他最后決定留滯京華,沒有內移。他寫的說部銷路如此之好,有一家出版商,想把《蜀山》的版權從勵力印書局拿過來。他跟勵力印書局相處非常乳水,并且時通緩急,他又是道義感情并重的人,無形中把那家出版商徐老板得罪。徐老板有一親戚在北平日本憲兵隊當翻譯,于是還珠被扣上一頂帽子,以所寫小說荒誕不經、妖言惑眾的罪名,關進憲兵隊沙灘人犯羈押所。他自知這場牢獄之災是免不掉的,所以也處之泰然。不過有煙霞癖的人,突然斷絕煙火,其狼狽可知。幸虧華北駐屯軍軍部有几位“蜀山迷”,好在他的罪名又是莫須有,糊里糊涂又把他放了,所以他有若干与《蜀山》有關聯的說部紛紛出籠。
  后來華北加緊管制食糧,住在北平買大米白面包已成問題,他就攜眷南下,住在麥家圈一家書局樓上,不但寫小說,而且挂筆單寫對聯來賣,才能勉強過活。我來台灣之后,因好友宁培字回大陸接眷之便,曾經給他帶口信勸他來台定居,他一直沒有回音。据說他知道台灣煙禁森嚴,對于渡海來台,躊躇不決;等海空交通斷絕,想飛也飛不來了。從此音訊隔絕,音無信息。后來听人間接傳說,他得了禁口痢,一瞑不起,菩提證果了。
  他的《蜀山》一書最近經葉洪生先生分條析理,洋洋洒洒,极為詳盡的寫了一篇宏文,遠及美國《世界日報》都加以轉載,我不愿在此多費筆墨;不過我讀他的武俠說部有一种感覺,如同吃了一席多彩多姿的盛筵,別的山珍海錯就不想下筷子了。壽民兄大歸一轉瞬已有二十年,台灣居然還有不少武俠小說迷,對他的《蜀山》念念不忘,又有葉洪生先生為文宏揚一番;我想他若有靈,也應心滿意足,拈花一笑了吧!

  (原載1982年6月20日台灣《民生報》副刊,
  今据1982年10月台灣遠景出版公司版葉洪生
  著《蜀山劍俠評傳》轉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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