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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我的父親還珠樓主

李觀承

  拜讀了《大成》雜志轉載的唐魯孫老先生的大作《我所認識的還珠樓主》,這使我想起許多往事。唐老先生是我父親的老友,也是我的長輩,他們在五十年前的北平相遇,后來又分手。在人生的舞台上,几十年的變化,像是一出戲,令人感歎不己……
  光緒甘八年王寅(一九○二年)二月二十八日,我的父親生于四川長壽縣城里的李家祠堂。祖上十几代都作官,所謂官宦世家。我的祖父李元甫光緒三十二年(一九○六年)從南京調任常州知府,生前有三儿一女。因為是大家庭,我父親排行第七,取名善基。我還有兩個親叔叔,一個叫祥基,另一個叫守基。我的姑母早殤,只活了五歲,曾祖父一直在成都作官。民國元年(一九一二年),曾祖母在成都去世,祖父帶著當時只有十歲的我父親(他那時在常州附近的奔牛鎮上一個四川人開的書館讀書)去奔喪,沒有想到到了成都以后,便被給他補習功課的家庭教師王二爺(名字忘記,都稱他王二爺)帶上峨眉山,從此,開始了他的少年壯游生活。王二爺特別喜歡對我父親擺“龍門陣”。据父親講:“王二爺講起故事來眉飛色舞,開飯的時候,不知催了多少遍也不想离去。”王二爺不稱父親的名字,只叫他小七子,他倆形影不离,情如父子。
  “峨眉天下秀”,那層巒疊蟑、山泉綠樹、流云瀑布的壯麗景色,自古以來不知吸引了多少游客。夏天是最好避暑去處,自不必說。就是寒冬,峻岭摩天,云煙繚繞,也是美不可言。遠望,玉樹銀花,千姿百態,白雪皚皚;近看,薄霧輕紗,舉步生煙。那參天古柏、蜿蜒的小路,令人心曠神怡,有出塵离世之感。峨眉多寺廟,居全國名山之冠。除了著名的報國寺、万年寺、伏虎寺、雷音寺。仙峰寺之外,還有七百多座大小寺廟分布于各山麓。夏秋之交,那些虔誠的善男信女,有的不遠千里而來,一步一叩首地向山頂移步。三千多公尺的峨眉山,最高點是金頂,峨眉山的三大奇觀:日出、佛光、云海,盡收眼底。他們在山上一住就是半年,等到下山時已是民國二年(一九一三年)癸丑的除夕,大家忙著過年。我家成都鹽道街的那所古老的房子大門外,紅燈高懸,鞭炮齊燃,人們正在除舊迎新……父親的日記里寫著:“可能是二爺算錯了日子,如今我也不知為什么要赶到年卅回來。晚上給壓歲錢的時候,媽的臉色是不好看的,嘴里卻說著不要怪他們,今天是大年夜,不要講背時話。”
   
三上峨眉 四登青城

  民國五年(一九一六年)祖父去世。祖母周家懿帶著三個儿子,在李家這個大家庭里過著受人譏諷的生活。這期間,父親每天練習寫字。李家祠堂前院有一洗墨池,是當年嚴嵩洗墨之處。不久,父親的老師王二爺病故,父親親自將靈樞送到重慶后,又去峨眉山。過了一年,他還約了五個同學再游峨盾,并登青城。青城山他先后去過四次,在他的日記中一再提到三上峨眉、四登青城的感受。他在這兩座名山前后生活了十八個月,并把那里的名胜古跡都詳盡地寫了下來,還畫了游覽圖。可以說,峨眉和青城,他是熟悉得很的,這從他和山上那些道士、和尚往還的書信可以看出。那里的一草一木仿佛都跟他結了緣,所以后來他寫小說大多以“蜀山”做背景。不僅如此,青城山的道士還介紹他去過貴州和廣西。
  民國八年,大家庭終于瓦解:大房二房分到田產;三房分到了城里的當舖;四房分到了房產后半部;父親算是么房,只得到房子的前邊院落,包括門房。五伯父還說:“洗墨池也給他們,好讓七弟善基練習寫字。”這是大家庭的悲劇,中國几千年封建專制沿習下來的結果。樹倒猢猻散,祖父一死,甚么五代同堂,通統完蛋。民國九年四川大旱,經濟蕭條,民不聊生。祖母帶著三個儿子到成都投奔娘家,想在那里暫時住下來,怎奈世態炎涼,不能久留。于是他們又去樂山,然后乘船沿岷江而下。岷江兩岸,峽谷相連,曲折透迤,江水穿梭于群山之間,气勢迫人。大詩人李白的《峨眉山月歌》就贊美過它:“峨眉山月半輪秋,影人平羌江水流。夜發青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詩人借誘人的峨眉山月和明靜的平羌江水,寫出了他對友人怀念之情。雖然兩岸風景如詩如畫,可是這母子四人帶著沮喪的心情投親不成,只好泛舟東流,哪里是歸宿呢?离開天府之國的四川,只有到他鄉去生活了。
  船行五日,來到了川東的鄂都,相傳那是“陰曹地府”的所在,是“鬼”的國土。普天下人死了之后,“魂靈”都要到那里去報到,接受“陰曹地府”的發落,安排“來世”。酆都城寺觀廟字之多,也是四川其他縣城所罕見。由于是“鬼國”,廟字里塑造了數以千万計的道佛名家的神像,或仁慈,或猙獰,或怪异,或丑惡,凡人間訴訟、法庭、監獄、酷刑……應有盡有,构成一套完整的“陰間政府”机构。
  四人上岸后,立即去燒香叩頭,禱拜一番,才繼續乘船東下。他們在浦口上岸,乘京浦火車北上,然后到達天津。他們在天津投靠一個四川同鄉。不久,我的兩個叔叔便去上海商務印書館,由張元濟收留,在該館作排字。只有父親和祖母二人在天津生活。這期間,父親作過《大公報》的編輯,當過闊人家的家庭教師。父親酷愛戲曲,尤其是川戲和京戲。民國十六年,他和尚小云在天津結拜為兄弟。尚小云為人耿直,他比我父親大一歲,所以稱父親為七弟。
  民國十六年,父親經人介紹,到天津警備司令部給傅作義當中文秘書,英文秘書就是當了一輩子外交官的段茂瀾。后來段任台大教授,三年前于台北去世。段茂瀾畢業于南開,和周恩來同學,從抗戰起一直在國外。他和我父親天津一別,竟成永訣,四十余年來未再見面。民國十八年春,父親被聘到四川同鄉、長壽縣大地主、當過鹽商、開大中銀行的孫仲山公館,給他儿女補習國文并兼教寫字。孫公館在天津英租界馬厂道,是一個占地甘余畝的花園洋房。當時大中銀行剛開辦不久,由于軍閥連年混戰,刺激了金融,兩年間北至哈爾濱,南至南京。上海,大中銀行共開了十三處分行,真是生意興隆。生意好,發了財,當然高興,可是就在這极度興奮的時刻,發生了令孫仲山不愉快的事情。赫赫的孫公館,竟發生了師生戀愛的事,男主角是我父親,他愛上了比他小六歲的孫二小姐孫經洵,就是我的母親。孫仲山是個守舊的人,极力反對。他說:“李壽民(我父親到天津以后改的名)不對頭,師生搞戀愛,敗坏了我孫家的門風,再說輩份也不對,我一定要送他進衙門……”從前,師生差著一輩,社會風俗不允許師生談戀愛。結果滿城風雨,京津兩地的報紙當做社會新聞,熱鬧了好一陣子。不用說,孫老大爺肯定炒了父親就魚。不僅如此,他還買通了工部局,把父親投入監獄。這件事,段茂瀾(我叫他段三叔)知道后,便設法營救。段是英國留學生,會說流利的英語,三說兩說,英國工部局就把父親放了。孫仲山知道后大發雷霆,雇用了天津的地痞、青皮,二次把父親送進中國監獄,告他個“拐帶良家婦女”,起訴后不久便開庭公審。一九三一年十一月四日,天津市地方法院開庭審理李壽民拐帶良家婦女一案。這是個熱鬧的日子,旁听席上一千多人,報館記者好几十。孫老大爺自不便出席,由他的大少爺孫經濤做代表。原告提訟后,由我父親答辯。真是說時遲,那時快,旁听席有一女子突然高喊:“等一等!”眾人目光全注視著她,她就是孫二小姐孫經洵。她接著說:“我今年計四歲,業已長大成人,我和李壽民情投意合,怎么能說拐帶?我已离開孫家多時,這場官司打完,就和李壽民結婚。”全場用惊疑的眼光注視著她,人人佩服她的膽色。用今天的眼光來看,當然算不了什么;但在五十年前,一個女子敢于走出优裕的家庭,追求自由,自己決定婚姻,确不是簡單的事。這場官司打贏后,他們不久便結婚,證婚人就是段茂瀾。尚小云送來了家具。他們搬進日租界秋山街的新居,那是一九三二年的二月五日,陰歷腊月甘九,民國二十年辛未除夕。
  父親在北平宋哲元的政委會當了一個短時期秘書,前后不到八個月,那是和我母親結婚以前的事。結婚以后,為了生活,才為沙大風的《天風報》寫稿子,連載后由天津勵力印書局獨家出版。老板宁波人劉彙臣,一九四八年來香港后,曾在中環威靈頓街開一小書店,一九六四年去世。我父親第一部寫《蜀山劍俠傳》,第二部寫《青城十九俠》,第三部寫《云海爭奇記》。他寫小說不是一部一部寫,而是同時寫好几部。民國計五年全家搬到北平,住在東單西觀音寺八十五號。七七事變后,《云海爭奇記》在《新實報》連載。報社負責人是凌撫元。管翼賢接管《實報》后,《蠻荒俠隱》在該報連載。有一天,當上漢好的周大文帶著一個小女孩來找父親,請他擔任電台的策划,父親沒有答應。過了沒多久,周作人(當時已做了漢好,任華北教育總署督辦)也來勸父親。父親不干,不愿去教育總署,就問:抽大煙的要不要?周說:日本人是要禁煙的。過了不久,父親到宣武門草厂胡同顧家吃飯,飯菜上桌,人們還沒下著,全体客人便被押送日本憲兵隊。(我在一九八○年末,以阿瀾筆名寫了一篇《還珠樓主和張君秋在日本憲兵隊》給《明報月刊》,就是談這件事的經過。)父親在日本憲兵隊被關了近三個月,灌涼水,坐板凳,備受酷刑。后來放他,是因為他給日本大佐算卦,說對了大佐的遭遇。當然更主要的,他是無辜的,他是一個不過問政治的人。在敵偽統治時期,除了寫小說以外,還為富連成科班編戲,葉盛章的《酒丐》,尚小云的《漢明妃》,都是這個時期寫的。抗戰胜利后,舉家南下,住在上海老垃圾橋唐家弄卅一號,不久又搬到建國西路。這時,由上海正气書局老板、蘇州人陸宗植出版他的書。百新書局的徐稚鶴也一度出過几本。民國卅七年(一九四八年)全家又搬到蘇州,住在天賜庄東吳大學附近。一九四九年以后,不能再寫武俠小說,只能編寫戲曲。一九六一年二月因患食道癌去世,享年五十九歲。

  (原載1982年4月台灣《民生報》副刊,今据
  1982年10月台灣遠景出版公司版葉洪生著
  《蜀山劍俠評傳》轉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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