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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珠樓主

張贛生

  在民國武俠小說北派四大家中,最早使讀者著迷,又最受評論界斥責,被稱為“荒誕至极”的便是還珠樓主。
  還珠樓主(1902—1961),原名李善基,后名李壽民,四川省長春縣人。他生在一個書香世家,祖上累代為官。他的父親李元甫在光緒年問曾在蘇州為宮,后因不滿官場黑暗,棄官歸里,以教私塾為業。所以,李壽民從小便在他父親的悉心調教下,打下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堅實基礎。他三歲便開始讀書習字,五歲便能吟詩作文,七歲時寫丈許大對已然揮洒自如,九歲作《“一”字論》洋洋五千言,在鄉里間被譽為神童,當時長壽縣衙特制“神童”二字匾,敲鑼打鼓送往李家祠堂。可見李壽民后來得享盛名并非僥幸獲致。
  還珠樓主的一生,歷經曲折跌宕,极富傳奇色彩。他七歲便登過峨眉、青城,十歲時在他的塾師帶領下再登峨眉、青城。這位王姓塾師不是一個腐儒,他為還珠導游,隨處講說掌故,如數家珍;他還帶還珠去見峨眉仙峰禪院一位精干气功的和尚,使還珠在幼時便學會了气功。還珠樓主十二歲喪父,隨即由他的母親帶往蘇州投親,家境驟變。在蘇州,李壽民認識了長于他三歲的文珠姑娘,這姑娘面目清秀,性格溫柔,彈得一手好琵琶,他們二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漸漸產生了感情,形影不离,到李壽民十六歲時,他終于察覺自己正處在初戀之中。但是李壽民為家境所迫,不得不北上天津謀生。他与文珠分手后,仍時時書信往來。不料天不從人之愿,變起非常,文珠竟落入煙花隊中,此后音信不通,使李壽民在精神上受到一次痛苦的打擊,直到李壽民婚后,仍不時念及文珠。李夫人孫經洵很同情文珠的遭遇,當李壽民為与孫經洵結婚籌款,撰著《蜀山劍俠傳》,孫便建議他以還珠樓主為筆名,以紀念文珠。孫經洵的教養、豁達,她的极富同情心和她對李的体貼,于此可見一斑,觀其所為不禁令人肅然起敬,還珠之終于得享盛名与這位賢內助大有關系。
  李、孫的締姻,在當時也是轟動津門的一大新聞。孫經洵出身豪富之家,其父孫仲山是大中銀行董事長。李壽民至津,曾在傅作義幕中任中文秘書,与當時留英歸國任英文秘書的段茂瀾甚為投合。后段茂瀾出任天津電話局局長,李應邀任段之秘書(或說是在郵政局,不确),專辦酬應函件。業余在孫仲山公館兼做家庭教師,遂与比他小六歲的孫二小姐經詢相愛。孫仲山得悉此事大怒,辭退李壽民,嚴責孫經洵,致使孫經洵棄家出走。孫仲山以“拐帶良家婦女”之罪名將李投入監獄。開庭審理時,孫經洵突然在旁听席上出現,理直气壯地申明自己有婚姻自主權,李即得判無罪開釋。此事在當時鬧得滿城風雨,几于無人不知。
  “七七”事變后,日寇曾設法勸誘李壽民任偽職,遭李拒絕,遂以李“涉嫌重慶分子”抓往憲兵隊,鞭打、灌涼水、向眼睛揉辣椒面,備施酷刑,李終不屈,熬了七十天,挺了過來,經保釋出獄。
  1957年反右,還珠平安度過。1958年6月,某雜志刊登《不許還珠樓主繼續放毒》一文,還珠讀后默然,當夜即腦溢血,由此輾轉病榻兩年有余,臨終前口授完成了長篇小說《杜甫》。當他講述完杜甫窮愁潦倒、病死舟中的那段結尾后,對他的夫人孫經詢說:“二小姐,我也要走了。你多保重!”二日后即溢然長逝,享年五十九歲,恰与杜甫同壽。
  為了有助于今天的讀者理解還珠樓主的作品,我就還珠子女觀賢、觀鼎姐弟所作《回憶父親還珠樓主》一文做了如上摘要(原文發表于《人民日報》海外版1988年3月15日至4月2日)。雖然我對還珠生平旱有耳聞,當觀賢將此文寄來時,披閱一過,仍不禁感慨万端。
  這便是在民國武俠小說史上領袖群倫的還珠樓主,被稱為“荒誕至极”的一代奇才所經歷的荒誕的人生。
  對于還珠樓主的研究,早在四十年代未即有徐國楨作《還珠樓主論》,先在陳蝶衣主編的《宇宙》雜志1948年第3至5期連載,后由上海正气書局于1949年2月出版單行本,全文約三万字,篇幅不算大,但其中的很多論斷在今天看來仍很确實,稱得上是還珠的知己。七十年代以來,香港黃漢立、台灣葉洪生對還珠的研究致力頗勤,成績卓著。我曾与洪生在蝸居促膝談武論俠,相視大笑,唯時間短促,未能盡興,是一憾事。近年來,內地研究還珠者,日漸增多,据我所知,上海周清霖收集還珠篇目最為完備,考訂精詳,曾在寒舍听他講述,十分佩服。此外,在京津兩地有些老友會面,總免不了要談論還珠,對其才華無不推崇。還珠的知音遍及海內外,而且并非“庸俗小市民”。
  一部小說,能夠使上百万人入迷,歷久不衰,百讀不厭,常讀常新,越讀越能品味出其意味之雋永,這就值得研究。
  還珠樓主有他鮮明的個性,他酷愛自然風光,遍游名胜古跡,這對他小說創作的成功起著重要作用。徐國楨在《還珠樓主論》中說:“他自己本來的意思,很想把所歷所見的山水人物,寫成筆記,恰巧其時天津有一家《天風報》,缺少一篇長篇武俠小說,他在人家鼓動之下,就不經意地采用了《蜀山劍俠傳》作篇名,一天天寫下去。不料讀者异常歡迎。”這段話揭開了還珠樓主作品藝術魅力的部分奧秘,正是自然風光美所激發的詩情,把他導向了成功之路。還珠樓主的成功,并非一蹴即就,而是有一個探索過程。他應邀寫武俠小說,內心卻怀著自然風光激發的詩情,怎樣使主觀意愿与客觀條件諧調起來?他很費了一番心思。《蜀山劍俠傳》的前几回并非沒有描寫風景,只是現實的武俠情節總顯得与自然風光美不能結合得天衣無縫,這使他感到開始“寫得甚不愜意”,直到他把神話和自然美結合起來,才找到了最佳的突破口,名山大川的雄偉或秀美与神話傳說的奇幻融為一体,神話為山川添了靈气,山川使神話更為瑰麗,兩者相得益彰。每逢寫到這個時候,還珠樓主便抑制不住那奔放的詩情,筆底一瀉千里,遠近兼收,動靜呼應,洋洋洒洒地連篇累牘說個盡興。下面且節錄一段《青城十九俠》中的“巫江取寶”為例:

    卞明德在百忙中瞥見,适才所見那片輕云逐漸展開,布
  滿了大半天。月光不時出沒隱現于密云之中,淡無光華。山
  風漸作,下面峽中江濤澎湃,擊石有聲。估量時辰將至,……
  耳听風濤大作,覺著面前景色驟暗。卞明德抬頭一看天上,業
  已陰云四合,不見絲毫星月影于,只有電閃似金蛇一般在云
  邊掣動。電光閃處,照得濃云山岳一般,密層層簇涌滿天。風
  是越來越大,上面技術揚塵,下面洪濤怒涌,灘聲如雷。殘
  枝亂于舞空擦地,卷走不息,千里江峽齊作回音,万竅怒號
  震撼峽壁,似欲崩頹,令人耳聾心悸。比起适才妖風,來勢
  又是不同,方幸身在法圈以內,風吹不到身上,突地眼前金
  蛇亂竄,震天价一個大霹雷打將下來,風便小了許多。跟著
  稀落落一叢雨點打向地上,滴滴撻噠,響不片刻,由疏而密,
  雨點也越來越大,直似銀河決口自空倒灌,嘩嘩刷刷,連同
  江聲灘聲,響成一片狂喧。那迅雷霹靂更一個接一個,挾著
  電光雷火打將下來,聲震天地。山勢陡峻,除臨江一面有大
  片平地外,后面還有崖嶂矗立。水自崖頂化為大小瀑布,爭
  先噴墜,黑影里看去,直似無數大小白龍沿崖翔舞。地上石
  多土少,無什蓄水之處。雨只管大得出奇,水僅一二尺深,勢
  絕迅疾,再吃高處飛落下來的狂瀑一催,化為惊湍急浪,挾
  著風雨吹折的沙石樹枝,齊向崖過駛落,直墜江中,又添了
  無數威勢。有時電光閃過,照見滿地波光流走,疾如奔馬,眼
  神一花,仿佛連崖都要飛去。端的聲勢猛惡,從來未見。卞
  明德方自駭异,忽見前面暗影中有一股金光霞彩,自江峽之
  下,透過兩面峽崖朝空涌起。眼看便見兩道十來丈長的灰黃
  色光華,由對面危崖,朝那金霞起處電射而下。方料靈姑等
  來了對頭,兩道青虹已自峽中飛上,迎著那兩道灰黃色光華,
  就在兩岸空處時上時下,時隱時現,往來馳逐,糾結爭斗起
  來。卞明德正看得起勁,……同時下面江峽中金霞越益濃盛,
  上燭霄漢,當頂天空中的黑云都被幻映成了烏金霞彩,加上
  十來道青黃紅白光華在峽中飛舞盤旋,照耀崖岩,麗影揚輝。

  這便是還珠筆下古仙人廣成子(最早見于《庄子》)金船藏寶在巫峽出水時的場面。
  一般地說,武俠小說不同于詩、詞、散文,武俠小說作家們總是著眼于情節結构和人物刻畫,很少把自然風光做為重點描述對象,他們大多只是在不得不介紹場地時,才把自然風光做為環境背景略加勾畫,适可而止。還珠樓主則与眾不同,他常常表現出一种難于遏止的對自然風光美的向往,一有机會就要宣泄出來。一般的武俠小說作家寫風景,不外是兩個層次:較低層次的是客觀介紹具体景物,譬如登山,那山是荒山野岭還是有石級蹬道,如此之類都是情節所需必不可少的交代;較高層次的是用以渲染气氛,譬如駭浪惊濤、秋風落葉之類,在交代地理環境的同時,賦予一一定的感情色彩。還珠樓主遠遠超出了這兩個層次,他不只是要交代環境、渲染气氛,更根本的是他要宣泄自然風光激發的詩情。即以上引的一段為例,本來寫到“齊向崖邊駛落,直墜江中,又添了無數威勢”,就既已完成了環境的交代,又已把气氛渲染得很濃,已經稱得上是好文章了;他卻偏要再加一筆:“有時電光閃過,照見滿地波光流走,疾如奔馬,眼神一花,仿佛連崖都要飛去。”這就是他的審美感受,加了這一筆,畫龍點睛,為整段景色描寫平添了詩意。我常常感到,還珠樓主寫風景,并不是小說自身的需要,而是他在借題發揮。在還珠樓主的小說中,風景描寫隨處可見,只要有机會,他總要借題抒寫他的詩情,也正因為他寫的自然風光是詩境,不但不使讀者感到冗長、厭煩,反而使讀者興味盎然,感到難得的審美享受。
  還珠樓主寫景的成功,來自景色与神話的融為一体。這正是庄子《逍遙游》、屈原《九歌》以降許多名篇所体現的共同規律,非胜境不足以顯揚神話,非神話不足以渲染胜境。在我們中國,有胜境必有神話,諸如:巫山与神女,西湖与白蛇,石林与阿詩瑪,如此等等,不胜枚舉;且有胜境与神話的結合就必有詩。所以,就還珠樓主開始創作武俠小說時所處的主客觀條件而言,采用神怪武俠小說樣式,在他是勢所必然,這是他能找到的最佳途徑。了解這一點,就不會用“荒誕”二字輕率地否定他在中國文學史上的貢獻。
  將胜境与神話融為一体,使還珠樓主的武俠之作進入了詩化的境界,但是,這种境界絕不是輕易就能達到的,它需要作者具有极丰富的想象力,還珠樓主正具備這樣的才能。隨便舉《蜀山劍俠傳》中的一段為例:

    來路天邊現出大片烏金色的云光,勢如潮涌,正由東南
  方飛來,往适才妖人斗處,舖天蓋地一般橫斷過去,其疾如
  電,飛得又低又廣。二女一見,便認出是強仇黑手摩什的妖
  云,頗似發現自己蹤跡,仗著他烏金光幕飛行神速、展布又
  廣,赶急追來搜索情景。……二人方自尋思,那鳥金云光已
  然追出老遠,忽又由极遠處飛將回來,勢子比前更急,展布
  也更廣大,天被遮黑了半邊,似因扑空暴怒,光中發出极猛
  惡的厲嘯。這時,來路上晴空万里,片云不生,皓月明星之
  下,只見天邊烏云万丈,彌漫遙空,中夾千万點小金星,營
  雨流天,星馳電掣,向妖婦去路疾馳而過,晃眼只剩极小一
  片烏金色的云影,沒入青曼杏靄之中,端的神速已极。

  像這樣有聲有色的奇幻景象,在還珠樓主的作品中也很平常,并非罕見,無須專意搜尋;但在中國武俠小說的其它作品中卻并不多見,這正是還珠樓主不同凡響之處。吳云心先生曾對我說,他在天津電話局与還珠樓主共事時,有一次問及《蜀山劍俠傳》中的那些怪獸是怎樣想出來的,還珠答:容易得很,取任何昆虫,如蝗虫、椿象、青蛙、蚯蚓、螳螂等,放大若干倍而描寫之,其凶惡詭异之狀可以想象。從這一點也可看出還珠樓主想象力之活躍。
  還珠樓主的成功,也不僅僅是憑藉想象,還在于這想象是建立在廣博深厚的學識基礎之上,譬如他寫五行生克即是一例。那抽象的五行生克原理經他的想象化為具体的情節,又更顯得變化万端,生動有趣。讀他的小說,常常會感到他對經史于集、醫卜星相几乎無所不曉。除博覽舊籍、熟知典故外,他還足跡所至,留意風俗,所以他的小說絕不僅僅是以“新奇”、“荒誕”取胜,其容量是非常大的,諸如川、湘、云、貴民間的婚喪、食用、醫藥、巫蠱之類,往往信手拈來,涉筆成趣,使讀者如入山陰道上,興味無窮。他很善于把奇幻的神話与現實的生活交織在一起,仙境与紅塵,出入兩無拘。譬如他在《青城十九俠》的最末一集寫洞庭君山的風光民俗,娓娓講來,令人神往。洞庭月夜,波光帆景,君山十二螺朦朦朧朧一片靜寂,岳陽樓上遙遙望去燈火猶存,天畔偶見一兩道遁光若流星掠過眨眼即逝,舟中青城門下三四知己正臨流對酌談古論今,此情此景,雖虧他生花妙筆,若不曾親歷其境也斷然描畫不出:

    几句話便把船雇好。等船開來,上去落座,又由裘元取
  出十兩銀子,命船家代辦食物酒水,就著湖邊漁船上的魚蝦
  及河鮮之類,買了些來,……開船之后,船家來說:“今日天
  色已晚,又是逆風,夜里決赶不到南津港。”靈姑笑道:“我
  們原為月夜行船看點野意,隨遇而安。你只照前搖去,并不
  限定赶到那里。也許遇上好風,能在半夜赶到,豈不更好么?”
  船家是個老江湖,見眾人年紀雖輕,不是尋常客人,手頭大
  方,人又和气,十分歡喜。……眾人見暮色蒼茫,煙波蕩蕩,
  一輪紅日遠浮天際,回光倒映在湖波上面,幻出万頃金鱗。涼
  月已上,清輝未吐,直似碧空中懸著大半個玉盤,青旻杏雷
  中,現出几點疏星,月白天青,与天際綺霞、浮波紅日遙遙
  相對,風牆陣陣,此起彼來,櫓聲欸乃,間以漁歌。側顧君
  山,林木蓊翳,煙靄蒼然,暮色已甚濃厚。裘元笑道:“你們
  看是如何:在岸上也是一樣看水,我們坐在船上,便覺天地
  空曠,波瀾壯闊,別具一种開辟清麗的境界,使人心神十分
  爽快,比起地上走不強得多么?”南綺笑道:“這還用說!一
  是在塵土中步行,水只看到一面,此外多是人家田園丘壟,到
  處都是田家用的破舊物事,雜沓堆積。一是四面都是清波浩
  瀚,眼界先就空曠干淨,已顯有清濁之分。況又是同門友好
  環坐言笑,烹茗清談,煮酒對酌,起居飲食無不自如,當然
  是要比陸地強得多,這能說一樣是看水么?”裘元笑道:“那
  么我們人總該是一樣吧!怎么別人說話你便稱贊,我一說,你
  便要挑剔呢?”靈姑聞言,直忍不住好笑。

  接著作者筆鋒一轉,又談論起江湖閱歷和當地民俗:

    等酒飯吃完,船家討好,收拾完了器具,泡上好茶,便
  照前言辦理,連伙計帶隨船妻女老小一齊下手,又住了迎頭
  風,船果然快了起來。紀异笑說:“還差!”裘元笑道:“……
  休說那櫓禁不起你的神力,非搖斷了不可,只怕連船都要散
  了呢!”靈姑邊笑邊說道:“師弟小聲些說,船上忌諱多呢!”
  紀异道:“有我們在船上,他這條船多大風波也不要緊,有什
  忌諱!”靈姑道:“話雖如此,他們俗人那知就里,你沒看見
  一條魚都切成兩片端上來么?那就是防客人吃完這面再吃那
  面,忌諱那個‘翻’字呢!任恁少時給他多少打賞,也抵不
  了一句忌諱。這船家人似善良忠厚,……豈可為句不相干的
  話,使人不快!……弄巧還要許愿求神,保求平安。我們信
  口開河,卻累他們虛耗錢財,擔上心事,那是何苦!”南綺笑
  道:“畢竟靈姊江湖上事見歷得多,要是我們這三個人……在
  江湖上走動,真不免到處受人搶白忌眼,寸步難行呢。”紀异
  道:“那也不見得,反正有理可講,有什忌諱全由我來應付,
  他也無話說了。”裘元道:“本來人國問禁,入境問俗,一處
  有一處的風俗習慣。我們自己魯莽,怎能怪人?我想初出門
  在外的人,也無甚大難處,只是少開口,人和气些,加上一
  點小心,那也就行得通了。無論什事,有多少不由口舌而起!”
  靈姑笑道:“想不到裘師弟富貴人家公子,竟會說出這等練達
  之言!再要是少伸手管閒事的話,便常在外跑的人,也不過
  是如此!”紀异道:“你听裘哥哥呢!他是南姊姊發了話,照
  例是順著說。我們下山行道,專管的便是別人的事。如若不
  管閒事,還行什道?積什外功?各自回山等做仙人好了。”眾
  人聞言,方自好笑,船家入報:船已進了南津港……香儿正
  憑窗回望來路湖口波光月色,忽然失聲道:“師父請看!那不
  是先那小快船么?怎又到了我們船后?”南綺忙即探頭外望,
  果与先見小舟一樣,也是三人六槳,兩前一后,快也相同,已
  然駛入湖中,水云掩映,波光浩蕩,輕舟一葉疾同箭射,略
  一轉側,便往斜刺里君山一面駛去,沒了影跡。看神气,不
  是由南津港上流對面馳來,也是尾隨己舟之后,剛由舟尾退
  駛回去。

  看他寫得多么順暢!穿插得多么自然!洞庭夜色多么美!人間生活多么美!然而細心的讀者當能看出,這段妙文与其說是精心結构,毋宁說是即興抒發。唯其如此,方是大手筆,方是真詩人,方稱得起見識廣博,方說得上体味深刻。若是翻書檢籍,搜索枯腸,字斟句酌,刻意求工,即使寫得結构謹嚴,准确無誤,面面俱到,合符文法,那也只是俗匠,難稱大匠;只是死文字,難稱活文章。
  曾与几位年輕朋友談及還珠樓主的作品,他們覺得還珠所寫純屬虛幻,景是子虛烏有之景,人是“君子國里”的人,無可稽考,不能理解。這也難怪,几十年滄海桑田,人們的生活方式變了,景觀也變了,哪里再去尋覓還珠描繪的風景民俗!四十年代后期,我曾在湘、桂、川、黔、滇的許多地方住過,多者半年,少則三月,雖然當時我不過十四五歲,可已經遍讀還珠的著作,每到一處總免不了要把自己親見親聞的景象与還珠所寫加以印證。就說岳陽,我住的竹樓即在洞庭湖邊,每日飲用水,都向湖里去挑,須用白礬淨過,居處距岳陽樓不過里許。那時的岳陽樓一片衰敗景象,側旁連著斷壁頹牆,無人經管,自然也不必購票,早晚皆可循斷壁登臨。君山道士每每為游客導游,游畢取出緣簿,請結善緣,多少不拘,任憑尊便,少捐者或留吃一碗素面,多捐者尚可得道士回贈一包君山名茶。岳陽与君山之間全憑小舟擺渡,風大浪急之日便游人裹足。彼時在岳陽樓上倚欄遠望,洞庭湖水闊天空,三五漁帆點綴其間,不由得就會触發思古之情。每逢掌燈之后,青石舖就的小街极少行人,听梆聲清脆,由遠而近,那是賣冰糖蓮子粥的小販,馳名的湘蓮子在銅爨中煨得极爛,一爨一角錢,恰好一小碗。如此這般,大概也就是還珠所見的岳陽。1985年,我重至岳陽,岳陽樓已修飾一新,光彩奪目,映日生輝,筑牆圍成一座公園,購票登臨,見輪渡穿梭于岳陽、君山之間,游客摩肩擦背,万頭攢動,歡笑相呼之聲不絕于耳,好一派熱鬧景象,哪里還有仙俠容身之地!歸途尋覓賣冰糖蓮子粥者,遍求不得,向個体小飯舖探詢,一位三十多歲店伙膛目不知所對。另一五十許婦女插口道:“你家此話,少說也有三十多年了。”如此這般,便是現代的生活方式,頓使人有往事如煙之感,也難怪年輕朋友不能理解還珠!
  至于說到“君子國里”人,還珠作品中的綠袍老祖之類自然不能算是“君子”。不過,還珠常愛描述云貴山區民風之純朴渾厚,這也是事實。當年途經黔滇山區,荒村并無野店,打尖投宿全在民家,昔日山區居民生活甚苦,尤缺食鹽,旅客食宿不必用錢,只須送主人二兩鹽巴,便端上大盤煮鮮筍、荷包蛋,熱情款待。留客的空屋內只有一架竹床,上舖尺許厚稻草,被褥均由旅客自備。或半枝松明黑煙繚繞,或一盞油燈光焰如豆,主人尚諄諄叮囑“小心火燭”。此种景況遠非今日住豪華賓館。睡席夢思床者所能想象。一次恰逢集日,見有山民賣皮蛋(北方所謂松花蛋),一簍一塊銀洋,竹簍密封,不許開視;若要打開竹簍便是不相信賣主,他便不賣。在沿海大都市受過“泥包草繩”之騙的我,對這种賣法總不放心,買回一看,一簍足足一百零四個皮蛋,個個是上等貨色。山民之純朴渾厚,即此可見一斑,還珠筆下的“君子國里”人也并非全出虛构。
  《蜀山劍俠傳》和《青城十九俠》所寫的劍仙,主要是一些道教徒,還珠的寫作風格也頗有“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万里”的遺風,在思想上也有些“不失其性命之情”的意味,追求自然真情的流露,連書中一些佛教徒也不免如此,這自然是作者自己重情的表現。譬如《蜀山劍俠傳》中說:“佛家原以清靜寂滅為宗,本來無魔,何有于降?出世人世,相由心生,……謝琳道:‘我佛無緣無故,時以無上愿力普度眾生,便是最情長的人。你看師父,法號忍大師,坐關那多年,一旦前生愛女再劫重逢,金剛不坏的門橫巨木,為何只憑女儿兩滴淚珠,便化烏有呢?’”作者筆下的這些“出家人”并未超脫人世之情。也正因此,《蜀山劍俠傳》、《青城十九俠》中的正派修道之士,總是特重外功的修積,隨處濟世救人,在此類情節描寫中,作者常常對現實的民間疾苦做動情的揭示。譬如《蜀山劍俠傳》中有一段描寫川峽纖夫的文字:

    這一臨近,才看出那些纖夫之勞無异牛馬,甚或過之。九、
  十月天气,有的還穿著一件破補重密的舊短衣褲,有的除一
  條纖板外,只攔腰一塊破布片遮在下身,余者通体赤裸,風
  吹日晒,皮膚皆都成了紫黑色。年壯的,看去還好一些;最
  可怜是那年老的和未成年的小孩,大都滿面菜色,骨瘦如柴,
  偏也隨同那些壯年人,前吆后喝,齊聲吶喊,賣力爭進,一
  個個拼命也似,朝前掙扎。江流又急,水面傾斜,水的阻力
  絕大,遇到灘處,齊把整個身子搶扑到地上,人面几与山石
  相磨,那樣山風凜冽的初冬,穿得那么單寒赤裸,竟會通体
  汗流,十九都似新由水里出來,頭上汗珠,似雨點一般往地
  面上亂滴,所爭不過尺寸之地。看情景,每過一灘,少說也
  須兩三個時辰,上下起載還不在內。

  這一段描寫,把川峽纖夫在饑餓線上掙扎的苦況活現在讀者眼前。在《青城十九俠》中也有一段類似的描寫。可見作者對此留有深刻印象。徐國楨在《還珠樓主論》中也特意摘引了這段文字,并且評論道:“像上面一段文字,完全是現實的材料,忠實的描寫,慨乎言之,十分動人。凡是長江下游的人,曾從水道出入川境,一定明白。這不是謊話,這是好文章!”四十年前,我也曾途經三峽,親眼見過這种景象,不過當時是乘輪船,看得不真切,沒有還珠感受深刻。
  不知為什么,我總覺得還珠寫纖夫并不只是對纖夫表示怜憫和同情,徐國楨的評論還顯得太實太窄了一些。我每讀到這段描寫,常感到還珠是在借題發揮、抒寫自己生活的感受。無論在《蜀山劍俠傳》或《青城十九俠》中,關于纖夫的描寫都不是故事情節所必需,那么,還珠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寫纖夫?天津人把生活負擔叫做“拉套”,挑上生活的重擔就好像套在大車上的騾馬一般上了“套”;還珠是在奔波勞碌中掙扎多年的人,他難免有一种“拉套”的感覺,寫著寫著就不禁借題發揮一點自身的感慨。或許還珠本來沒有這樣想,而因為我是拉過“套”的人,是我把這种感慨強加給了還珠。
  還珠樓主的才華,集中表現在《蜀山劍俠傳》和《青城十九俠》兩部傳世之作中。平心而論,一般寫實的武俠小說,很難達到如此自然的詩境,這并非插入几首詩就可充作“詩化”的。人們稱贊還珠樓主“才華橫溢”,絕非過譽。他的小說,別人很難仿效,便是明證。
  在民國武俠小說作家中,還珠樓主也許是最能体現中國傳統文化特色的人。在他的書中,始終保持著儒、道、禪的中國特色;他那淺近易懂的半文言半白話的文字風格,也毫無半點歐化腔。這也是值得特別提到的。
  還珠樓主一生寫了三十六部武俠小說,其中有神怪武俠小說,也有接近現實的技擊武俠小說,但最能代表他的成就的仍首推神怪武俠小說《蜀山劍俠傳》和《青城十九俠》。除了這兩部書之外,他的《云海爭奇記》、《兵書峽》、《蠻荒俠隱》、《峨眉七矮》、《長眉真人專集》、《北海屠龍記》、《武當七女》、《冷魂峪》(原名《天山飛俠》)等也較為世人熟知。它如《柳湖俠隱》、《大漠英雄》、《武當异人傳》、《邊塞英雄譜》、《俠丐木尊者》、《青門十四俠》、《大俠狄龍子》、《女俠夜明珠》、《皋蘭异人傳》、《龍山四友》、《獨手丐》、《鐵笛子》、《翼人影無雙》、《黑孩儿》、《白骷髏》、《黑森林》、《黑螞蟻》、《万里孤俠》、《虎爪山王》等,或由于篇幅太短;或由于一直未續寫;或由于出版年代太晚,隨出即禁;或由于寫得太匆忙,過于草率,因而在讀者中影響較小。總的來說,還珠的武俠小說是以《蜀山劍俠傳》為主干,上溯、下延、旁出枝蔓,构成了一個系列。他還有一冊言情小說《輪蹄》(后改名《征輪俠影》),記他与孫經洵的戀愛故事。
  還有一點要附帶提及的是還珠作品中的標點符號。今天的讀者常感到還珠對句法和標點极不認真,一逗到底不分段落尚可說是傳統的作法,有時直連斷句也斷得不是地方。几年前我曾和觀賢談到這件事,她對我說,還珠自遭日寇非刑,目力已坏,不能自書,只好口授,請別人代錄,為怕錄者跟不上口授的速度,還珠便說四個字頓一頓,那錄者也就每逢他一頓就點個逗號,錄完之后,還珠也不再看,隨之交付發表,結果弄成了這個模樣,給讀著造成閱讀的困難。當時觀賢正重新標點《蜀山劍俠傳》,希望能彌補這一缺陷,不料她中年早逝,被癌症奪去了生命,直到半年后我才從清霖那里听到這一消息,起初我還不敢相信,這位李英瓊的原型竟也仙去了。

  (錄自作者著《民國通俗小說論稿》,
  1991年5月重慶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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