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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劍客圖




  舊小說有插圖和繡像,是我國向來的傳統。
  我很喜歡讀舊小說,也喜歡小說中的插圖。可惜一般插圖的美術水准,与小說的文學水准差得實在太遠。這些插圖都是木版畫,是雕刻在木版上再印出來的,往往畫得既粗俗,刻得又簡陋,只有极少數的例外。
  我國版畫有很悠久的歷史。最古的版畫作品,是漢代的肖形印,在印章上刻了龍虎禽鳥等等圖印,印在絹上紙上,成為精美巧麗的圖形。版畫成長于隋唐時的佛畫,盛于宋元,到明末而登峰造极,最大的藝術家是陳洪綬(老蓮)。清代版畫普遍發展,年畫盛行于民間。咸丰年間的任渭長,一般認為是我國傳統版畫最后的一位大師。以后的版畫受到西方美術的影響,和我國傳統的風格是頗為不同了。
  我手邊有一部任渭長畫的版畫集《卅三劍客圖》,共有三十三個劍客的圖形,人物的造型十分生動。偶有空閒,翻閱數頁,很触發一些想象,常常引起一個念頭:“最好能給每一幅圖‘插’一篇短篇小說。”慣例總是畫家替小說家繪插圖,古今中外,似乎從未有一個寫小說的人替一系列的繪畫插寫小說。
  由于讀書不多,這三十三個劍客的故事我知道得不全。但反正是寫小說,不知道原來出典的,不妨任意創造一個故事。可是連寫三十三個劍俠故事的心愿,永遠也完成不了的。寫了第一篇《越女劍》后,第二篇《虯髯客》的小說就寫不下去了。寫敘述文比寫小說不費力得多,于是改用平舖直敘的方式,介紹原來的故事。
  其中《虯髯客》、《聶隱娘》、《紅線》、《昆侖奴》四個故事眾所周知,不再詳細敘述,同時原文的文筆极好,我沒有能力譯成同樣簡洁明麗的語体文,所以附錄了原文。比較生僻的故事則將原文內容全部寫了出來。
  這些短文寫于一九七○年一月和二月,是為《明報晚報》創刊最初兩個月所作。
  一趙處女
  江蘇与浙江到宋朝時已漸漸成為中國的經濟与文化中心,蘇州、杭州成為出產文化和美女的地方。但在春秋戰國時期,吳人和越人卻是勇決剽悍的象征。那樣的輕視生死,追求生命中最后一剎那的光彩,和現代一般中國人的性格相去是這么遙遠,和現代蘇浙人士的机智柔和更是兩個极端。在那時候,吳人越人血管中所流動的,是原始的、獷野的熱血。吳越的文化是外來的。伍子胥、文种、范蠡都來自西方的楚國。勾踐的另一個重要謀士計然來自北方的晉國。只有西施本色的美麗,才原來就屬于浣紗溪那清澈的溪水。所以,教導越人劍法的那個處女,雖然住在紹興以南的南林,《劍俠傳》中卻說她來自趙國,稱她為“趙處女”。
  但一般書籍中都稱她為“越女”。
  《吳越春秋》中有這樣的記載:
  “其時越王又問相國范蠡曰:‘孤有報复之謀,水戰則乘舟,陸行則乘輿。輿舟之利,頓于兵弩。今子為寡人謀事,莫不謬者乎?’范蠡對曰:‘臣聞古之圣人,莫不習戰用兵。然行陣、隊伍、軍鼓之事,吉凶決在其工。今聞越有處女,出于南林,國人稱善。愿王請之,立可見。’越王乃使使聘之,問以劍戟之術。
  “處女將北見于王,道逢一翁,自稱曰‘袁公’,問于處女曰:吾聞子善劍,愿一見之。’女曰:‘妾不敢多所隱,惟公試之。’于是袁公即杖箖箊(竹名)竹,竹枝上頡橋(向上勁挑),未墮地(‘未’應作‘末’,竹梢折而跌落),女即捷末(‘捷’應作‘接’,接住竹梢)。袁公則飛上樹,變為白猿,遂別去。
  “見越王。越王問曰:‘夫劍之道如之何?’女曰:‘妾生深林之中,長于無人之野,無道不習,不達諸侯,竊好擊劍之道,誦之不休。妾非受于人也,而忽自有之。’越王曰:‘其道如何?’女曰:‘其道甚微而易,其意甚幽而深。道有門戶,亦有陰陽。開門閉戶,陰衰陽興。凡手戰之道,內實精神,外示安儀。見之似好婦,奪之似懼虎(看上去好像溫柔的女子,一受攻擊,立刻便如受到威脅的猛虎那樣,作出迅速強烈的反應)。布形候气,与神俱往。杳之若日,偏如騰兔,追形逐影,光若仿佛,呼吸往來,不及法禁,縱橫逆順,直复不聞。斯道者,一人當百,百人當万。王欲試之,其驗即見。’越王即加女號,號曰‘越女’。乃命五板之墮(‘墮’應作‘隊’)高(‘高’是人名,高隊長)習之教軍士,當世莫胜越女之劍。”
  《吳越春秋》的作者是東漢時的趙曄,他是紹興人,因此書中記載多抑吳而揚越。元朝的徐天祜為此書作了考證和注解,他說趙曄“去古未甚遠,曄又山陰人,故綜述視他書紀二國事為詳。”
  書中所記敘越女綜論劍術的言語,的确是最上乘的武學,恐怕是全世界最古的“搏擊原理”,即使是今日的西洋劍術和拳擊,也未見得能超越她所說的根本原則:“內動外靜,后發先至;全神貫注,反應迅捷;變化多端,出敵不意。”
  《藝文類聚》引述這段文字時略有變化:“(袁)公即挽林內之竹似枯槁,末折墮地。女接取其末。袁公操其本而刺處女。處女應,即入之。三入,因舉杖擊袁公。袁公則飛上樹,化為白猿。”
  敘述袁公手折生竹,如斷枯木。處女以竹枝的末梢和袁公的竹杆相斗,守了三招之后還擊一招。袁公不敵,飛身上樹而遁。其中有了擊刺的過程。
  《劍俠傳》則說:“袁公即挽林杪之竹似桔槔,末折地,女接其末。公操其本而刺女。女因舉杖擊之,公即上樹,化為白猿。”
  “桔槔”是井上汲水的滑車,當是從《吳越春秋》中“頡橋”兩字化出來的,形容袁公使動竹枝時的靈動。
  《東周列國志演義》第八十一回寫這故事,文字更加明白了些:
  “老翁即挽林內之竹,如摘腐草,欲以刺處女。竹折,末墮于地。處女即接取竹末,還刺老翁。老翁忽飛上樹,化為白猿,長嘯一聲而去。使者异之。
  “處女見越王。越王賜座,問以擊刺之道。處女曰:‘內實精神,外示安佚。見之如婦,奪之似虎。布形候气,与神俱往。捷若騰兔,追形還影,縱橫往來,目不及瞬。得吾道者,一人當百,百人當万。大王不信,愿得試之。’越王命勇士百人,攢戟以刺處女。處女連接其戟而投之。越王乃服,使教習軍士。軍士受其教者三千人。歲余,處女辭歸南林。越王再使人請之,已不在矣。”
  這故事明明說白猿与處女比劍,但后人的詩文卻常說白猿學劍,或學劍于白猿。庾信的《宇文盛墓志》中有兩句說:“授圖黃石,不無師表之心,學劍白猿,遂得風云之志。”杜牧之有兩句詩說:“授圖黃石老,學劍白猿翁。”所以我在《越女劍》的小說中,也寫越女阿青的劍法最初從白猿處學來。我在《越女劍》小說中,提到了薛燭和風胡子,這兩人在《越絕書》第十三卷《外傳·記寶劍》一篇中有載。
  篇末記載:楚王問風胡子,寶劍的威力為甚么這樣強大:“楚王于是大悅,曰:‘此劍威耶?寡人力耶?’風胡子對曰:‘劍之威也,因大王之神。’楚王曰:‘夫劍,鐵耳,固能有精神若此乎?’風胡子對曰:‘時各有使然。軒轅,神農、赫胥之時,以石為兵,斷樹木為宮室,死而龍臧,夫神圣主使然。至黃帝之時,以玉為兵,以伐樹木為宮室、鑿地。夫玉亦神物也,又遇圣主使然,死而龍臧。禹穴之時,以銅為兵,以鑿伊闕,通龍門,決江導河,東注于東海,天下通乎,治為宮室,豈非圣主之力哉?當此之時,作鐵兵,威服三軍,天下聞之,莫敢不服,此亦鐵兵之神,大王有圣德。’楚王曰:‘寡人聞命矣!’”
  《越絕書》作于漢代。這一段文字敘述兵器用具的演進,自舊石器、新石器、銅器而鐵器,与近代歷史家的考證相合,頗饒興味。風胡子將兵刃之所以具有無比威力,歸結到“大王有圣德”五字上,楚王自然要點頭稱善。拍馬屁的手法,古今同例,兩千余年來似乎也沒有多少新的花樣變出來。
  處女是最安靜斯文的人(當然不是現代著迷女裙、跳新潮舞的處女),而猿猴是最活躍的動物。《吳越春秋》這故事以處女和白猿作對比,而讓處女打敗了白猿,是一個很有意味的設想,也是我國哲學“以靜制動”觀念的表現。孫子兵法云:“是故始如處女,敵人開戶,后如脫兔,敵不及拒。”拿處女和奔躍的兔子相對比。或者說:開始故意示弱,令敵人松懈,不加防備,然后突然發動閃電攻擊。
  白猿會使劍,在唐人傳奇《補江總白猿傳》中也有描寫,說大白猿“遍身長毛,長數寸。所居常讀木簡,字若符篆,潦不可識;已,則置石磴下。晴晝或舞雙劍,環身電飛,光圓若月。”
  舊小說《綠野仙蹤》中,仙人冷于冰的大弟子是頭白猿,舞雙劍。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中,連續寫了好几頭會武功的白猿,女主角李英瓊的大弟子就是一頭白猿。
  二虯髯客
  《虯髯客傳》一文虎虎有生气,或者可以說是我國武俠小說的鼻祖。我一直很喜愛這篇文章。高中一年級那年,在浙江麗水碧湖就讀,曾寫過一篇《虯髯客傳的考證和欣賞》,登在學校的壁報上,明報總經理沈寶新兄和我那時是同班同學,不知他還記得這篇舊文否?當時學校圖書館中書籍無多,自己又幼稚無識,所謂“考證”,只是胡說八道而已,主要考證該傳的作者是杜光庭還是張說,因為典籍所傳,有此兩說,結論是杜光庭說證据較多。其時教高中三年級國文的老師錢南揚先生是研究元曲的名家,居然對此文頗加贊揚。小孩子學寫文章得老師贊好,自然深以為喜。二十余年來,每翻到《虯髯客傳》,往往又重讀一遍。
  這篇傳奇為現代的武俠小說開了許多道路。有歷史的背景而又不完全依照歷史;有男女青年的戀愛;男的是豪杰,而女的是美人(“乃十八九佳麗人也”);有深夜的化裝逃亡;有權相的追捕;有小客棧的借宿和奇遇;有意气相投的一見如故;有尋仇十年而終于食其心肝的虯髯漢子;有神秘而見識高超的道人;有酒樓上的約會和坊曲小宅中的密謀大事;有大量財富和慷慨的贈送;有神气清朗、顧盼煒如的少年英雄;有帝王和公卿;有驢子、馬匹、匕首和人頭;有弈棋和盛筵;有海船千艘甲兵十万的大戰;有兵法的傳授……所有這一切,在當代的武俠小說中,我們不是常常讀到嗎?這許多事情或實敘或虛寫,所用筆墨卻只不過兩千字。每一個人物,每一件事,都寫得生動有致。藝術手腕的精煉真是惊人。當代武俠小說用到數十万字,也未必能達到這樣的境界。
  紅拂女張氏是位長頭發姑娘,傳中說到和虯髯客邂逅的情形:“張氏以發長委地,立梳床前。公方刷馬。忽有一人,中形,赤髯而虯,乘蹇驢而來,投革囊于爐前,取枕欹臥,看張梳頭。公怒甚,未決,猶親刷馬。張熟視其面,一手握發,一手映身搖示公,令勿怒,急急梳頭畢,襝衽前問其姓。”真是雄奇瑰麗,不可方物。
  虯髯客的革囊中有一個人頭,他說:“此人天下負心者,銜之十年,今始獲之,吾憾釋矣。”這個負心的人到底做了甚么事而使虯髯客如此痛恨,似可舖敘成為一篇短篇小說。我又曾想,可以用一些心理學上的材料,描寫虯髯客對于長頭發的美貌少女有特別偏愛。很明顯,虯髯客對李靖的眷顧,完全是起因于對紅拂女的喜愛,只是英雄豪杰義气為重,壓抑了心中的情意而已。由于愛屋及烏,于是盡量幫助李靖,其實真正的出發點,還是在愛護紅拂女。我國傳統的觀念認為,愛上別人的妻子是不應該的,正面人物決計不可有這种心理,然而寫現代小說,非但不必有這种顧忌,反應去努力發掘人物的內心世界。
  但《虯髯客傳》實在寫得太好,不提負心的人如何負心,留下了丰富的想象余地:虯髯客對紅拂女的情意表現得十分隱晦,也自有他可愛的地方。再加舖敘,未免是蛇足了。杜光庭是浙江縉云人,是個道士,學道于五台山。在唐朝為內供奉,后來入蜀,在王建朝中做金紫光祿大夫、諫議大夫的官。王建死后,在后主朝中被封為傳真天師、崇真觀大學士,后來退休,隱居青城山,號東瀛子,到八十五歲才死,著作甚多。
  据正史,李靖是隋朝大將韓擒虎的外甥,祖父和父親都是隋朝大官,和楊素向來熟識。楊素很重視他的才能,常指著自己的椅子說:“這張椅子將來總是你坐的。”《舊唐書》說他“姿貌瑰偉”,可見是個美少年。
  《新唐書·李靖傳》中說:“世言靖精風角鳥占、云侵孤虛之術,為善用兵。是不然。特以臨机果,料敵明,根于忠智而已。俗人傳著,怪詭示几祥,皆不足信。”李靖南平蕭銑、輔公祏,北破突厥,西定吐谷渾,于唐武功第一,在當時便有种种傳聞,說他精通异術。
  唐人傳奇《李衛公別傳》中寫李靖代龍王施雨,褚人獲的《隋唐演義》中引用了這故事,《說唐》更把李靖寫成是個會騰云駕霧的神仙“風塵三俠”的故事,后世有不少人寫過,更是畫家所愛用的題材。根据這故事而作成戲曲的,明代張鳳翼和張太和都有《紅拂記》,凌蒙初有《虯髯翁》。但后人的舖演,都寫不出原作的神韻。
  鄭振鐸在《中國文學史》中認為陳忱《后水滸傳》寫李俊等到海外為王,是受了《虯髯客傳》的影響,頗有見地。然而他說《虯髯客傳》“是一篇荒唐不經的道士气息很重的傳奇文”,以“荒唐不經”四字來評論這“唐代第一篇短篇小說”
  (胡适的意見),讀文學而去注重故事的是否真實,完全不珍視它的文學价值,也未免有些“荒唐不經”了。
  歷史上的名將當然總是胜多敗少,但李靖一生似乎從未打過敗仗,那确是古今中外极罕有的事。可是他一生之中,也遇過二次大險。
  第一次,他還在隋朝做小官,發覺李淵有造反的跡象,便要到江都去向隋煬帝告發,因道路不通而止。李淵取得長安后,捉住了李靖要斬。李靖大叫:“公起義兵,本為天下除暴亂,不欲就大事而以私怨斬壯士乎?”李淵覺得他言詞很有气概,李世民又代為說項,于是饒了他。這是正史上所記載李靖結識、追隨李世民的開始。
  李淵做皇帝后,派李靖攻蕭銑,因兵少而無進展。李淵還記著他當年要告發自己造反的舊怨,暗下命令,叫峽州都督許紹殺了他。許紹知道李靖有才能,极力代為求情。不久,李靖以八百兵大破冉肇則,俘虜五千余人。李淵大喜,對眾公卿說:“使功不如使過,這一次做對了。”有功的人恃功而驕,往往誤事,而存心贖罪之人,小心謹慎,全力以赴,成功的机會反大,那便是所謂“使功不如使過”。李淵于是親筆寫了一封敕書給李靖,說:“既往不咎,舊事吾久忘之矣!”其實說“久忘之矣”,畢竟還是不忘,只不過鄭重聲明以后不再計較而已,所以在慰勞他的文書中說:“卿竭誠盡力,功效特彰,遠覽至誠,极以嘉賞。勿憂富貴也!”
  但最危險的一次,還是在他大破突厥之后。突厥是唐朝的大敵,武力十分強盛。李淵初起兵時,不得不向之稱臣,唐朝君臣都引為奇恥大辱。李世民削平群雄,統一天下,突厥卻一再來犯,有一次一直攻到京城之外的渭水邊,李世民只得干冒大險,親自出馬与之結盟。李靖居然將之打得一蹶不振,全國上下的興奮可想而知。當時太宗大喜之下,大赦天下,下旨遍賜百姓酒肉,全國狂歡五日。(突厥人后來逐漸西遷,在西方建立了土耳其帝國。李靖這一個大胜仗,對于歐洲歷史都有极重大的影響。我在記土耳其之游的《憂郁的突厥武士們》一文中曾有提到。)
  李靖立下這樣的大功,班師回朝,哪知御史大夫立即就彈劾他,罪名是:“軍無綱紀,致令虜中奇寶,散于亂兵之手。”這實在是個莫名其妙的罪名。太宗卻對李靖大加責備。李靖很是聰明,知道自己立功太大,皇帝內心一定不喜歡,御史大夫的彈劾,不過是揣摩了皇帝的心理來跟自己過不去而已,當下并不聲辯,只是連連磕頭,狠狠的自我批評一番。唐太宗這才高興了,說:“隋將史万歲破達頭可汗,有功不賞,反而因罪被殺。朕則不然,當致公之罪,錄公之勳。”于是加官頒賞。
  后來李靖繼續立功,但明白“功高震主”的道理,從來不敢攬權。《舊唐書》說:“靖性沉厚,每与時宰參議,恂恂然似不能言。”又說他:“臨戎出師,凜然威斷;位重能避,功成益謙。”所以直到七十九歲老死,并沒被皇帝斗倒斗垮。《舊唐書》論二李(衛國公李靖、英國公李勣),贊曰:“功以懋賞,震主則危。辭祿避位,除猜破疑。功定華夷,志怀忠義。白首平戎,賢哉英衛。”
  唐人韋端符《衛公故物記》一文,記載在李靖的后裔處見到李靖遺留的一些故物,有李世民的賜書二十通,其中有几封詔書是李靖病重時的慰問信。一封中說:“有晝夜視公病大老嫗,令一人來,吾欲熟知起居狀。”(派一名日夜照料你病的老看護來,我要親自問她,好詳細知道你病勢如河)可見李世民直到李靖逝世,始終對他极好,詔書中稱之為“公”,甚有禮貌。
  研究中國歷史上這些大人物的心理和個性,是一件很有趣味的事。千百年來物質生活雖然改變极大,但人的心理、對權力之爭奪和保持的种种方法,還是极少有甚么改變。
  附錄虯髯客傳
  隋煬帝之幸江都也。命司空楊素守西京。素驕貴,又以時亂,天下之權重望崇者,莫我若也,奢貴自奉,禮异人臣。每公卿入言,賓客上謁,未嘗不踞床而見,令美人捧出,侍婢羅列,頗僭于上,末年愈甚,無复知所負荷、有扶危持顛之心。一日,衛公李靖以布衣上謁,獻奇策。素亦踞見。公前揖曰:“天下方亂,英雄競起。公為帝室重臣,須以收羅豪杰為心,不宜踞見賓客。”素斂容而起,謝公,与語,大悅,收其策而退。
  當公之騁辯也,一妓有殊色,執紅拂,立于前,獨目公。公既去,而執拂者臨軒,指吏曰:“問去者處士第几?住何處?”公具以答。妓誦而去。
  公歸逆旅。其夜五更初,忽聞叩門而聲低者,公起問焉。乃紫衣戴帽人,杖揭一囊。公問誰?曰:“妾,楊家之紅拂妓也。”公遽延入。脫衣去帽,乃十八九佳麗人也。素面華衣而拜。公惊答拜。曰:“妾侍楊司空久,閱天下之人多矣,無如公者。絲蘿非獨生,愿托喬木,故來奔耳。”公曰:“楊司空權重京師,如何?”曰:“彼尸居余气,不足畏也。諸妓知其無成,去者眾矣。彼亦不甚逐也。計之詳矣。幸無疑焉。”問其姓,曰:“張。”問其伯仲之次。曰:“最長。”觀其肌膚儀狀、言詞气性,真天人也。公不自意獲之,愈喜愈懼,瞬息万慮不安。而窺戶者無停履。數日,亦聞追討之聲,意亦非峻。乃雄服乘馬,排闥而去。
  將歸太原。行次靈石旅舍,既設床,爐中烹肉且熟。張氏以發長委地,立梳床前。公方刷馬,忽有一人,中形,赤髯如虯,乘蹇驢而來。投革囊于爐前,取枕欹臥,看張梳頭。公怒甚,未決,猶親刷馬。張熟視其面,一手握發,一手映身搖示公,令勿怒。急急梳頭畢。襝衽問其姓。臥客答曰:“姓張。”對曰:“妾亦姓張。合是妹。”遽拜之。問第几。曰:“第三。”問妹第几。曰:“最長。”遂喜曰:“今夕幸逢一妹。”張氏遙呼:“李郎且來見三兄!”公驟禮之。遂環坐。曰:“煮者何肉?”曰:“羊肉,計已熟矣。”客曰:“饑。”公出市胡餅。客抽腰間匕首,切肉共食。食竟,余肉亂切送驢前食之,甚速。
  客曰:“觀李郎之行,貧士也。何以致斯异人?”曰:“靖雖貧,亦有心者焉。他人見問,故不言,兄之問,則不隱耳。”具言其由。曰:“然則將何之?”曰:“將避地太原。”曰:“然。吾故非君所致也。”曰:“有酒乎?”曰:“主人西,則酒肆也。”公取酒一斗。既巡,客曰:“吾有少下酒物,李郎能同之乎?”
  曰:“不敢。”于是開革囊,取一人頭并心肝。卻頭囊中,以匕首切心肝,共食之。曰:“此人天下負心者,銜之十年,今始獲之。吾憾釋矣。”又曰:“觀李郎儀形器宇,真丈夫也。亦聞太原有异人乎?”曰:“嘗識一人,愚謂之真人也。其余,將帥而已。”曰:“何姓?”曰:“靖之同姓。”曰:“年几?”曰:“僅二十。”曰:“今何為?”曰:“州將之子。曰:“似矣。亦須見之。李郎能致吾一見乎?”曰:“靖之友劉文靜者,与之狎。因文靜見之可也。然兄何為?”曰:“望气者言太原有奇气,使吾訪之。李郎明發,何日到太原?”靖計之日。曰:“期達之明日,日方曙,候我于汾陽橋。”言訖,乘驢而去,其行若飛,回顧已失。
  公与張氏且惊且喜,久之,曰:“烈士不欺人。固無畏。”促鞭而行。
  及期,入太原。果复相見。大喜,偕詣劉氏。詐謂文靜曰:“有善相者思見郎君,請迎之。”文靜素奇其人,一旦聞有客善相,遽致使迎之。使回而至,不衫不履,褐裘而來,神气揚揚,貌与常异。虯髯默然居末坐,見之心死,飲數杯,招靖曰:“真天子也!”公以告劉,劉益喜,自負。既出,而虯髯曰:“吾得十八九矣。然須道兄見之。李郎宜与一妹复入京。某日午時,訪我于馬行東酒樓,樓下有此驢及瘦驢,即我与道兄俱在其上矣。到即登焉。”又別而去,公与張氏复應之。及期訪焉,宛見二乘。攬衣登樓,虯髯与一道士方對飲,見公惊喜,召坐圍飲,十數巡,曰:“樓下柜中,有錢十万。擇一深隱處安一妹。某日复會于汾陽橋。”
  如期至,即道士与虯髯已到矣。俱謁文靜。時方弈棋,揖而話心焉。文靜飛書迎文皇看棋。道士對弈,虯髯与公傍待焉。俄而文皇到來,精采惊人,長揖而坐。神气清朗,滿坐風生,顧盼煒如也。道士一見慘然,下棋子曰:“此局全輸矣!于此失卻局哉!救無路矣!复奚言!”罷弈而請去。既出,謂虯髯曰:“此世界非公世界。他方可也。勉之,勿以為念。”因共入京。虯髯曰:“計李郎之程,某日方到。到之明日,可与一妹同詣某坊曲小宅相訪。李郎相從一妹,懸然如磬。欲令新婦祗謁,兼議從容,無前卻也。”言畢,吁噓而去。
  公策馬而歸。即到京,遂与張氏同往。至一小板門,扣之,有應者,拜曰:“三郎令候李郎、一娘子久矣。”延入重門,門愈壯麗。婢四十人,羅列廷前。奴二十人,引公入東廳。廳之陳設,窮极珍异,巾箱、妝奩、冠鏡、首飾之盛,非人間之物。巾櫛妝飾畢,請更衣,衣又珍异。既畢,傳云:“三郎來!”乃虯髯紗帽裼裘而來,亦有龍虎之狀,歡然相見。催其妻出拜,蓋亦天人耳。遂延中堂,陳設盤筵之盛,雖王公家不侔也。
  四人對饌訖,陳女樂二十人,列奏于前,若從天降,非人間之曲。食畢,行酒。家人自堂東舁出二十床,各以錦繡帕覆之。既陳,盡去其帕,乃文簿鑰匙耳。虯髯曰:“此盡寶貨泉貝之數。吾之所有,悉以充贈。何者?欲以此世界求事,當或龍戰三二十載,建少功業。今既有主,住亦何為?太原李氏,真英主也。三五年內,即當太平。李郎以奇特之才,輔清平之主,竭心盡善,必极人臣。一妹以天人之姿,蘊不世之藝,從夫之貴,以盛軒裳。非一妹不能識李郎,非李郎不能榮一妹。起陸之漸,際會如期,虎嘯風生,龍騰云萃,固非偶然也。持余之贈,以佐真主,贊功業也,勉之哉!此后十年,當東南數千里外有异事,是吾得事之秋也。一妹与李郎可瀝酒東南相賀。”因命家童列拜,曰:“李郎一妹,是汝主也!”言訖,与其妻從一奴,乘馬而去。數步,遂不复見。公据其宅,乃為豪家,得以助文皇締构之資,遂匡天下。貞觀十年,公以左仆射平章事。适東南蠻入奏曰:“有海船千艘,甲兵十万,入扶余國,殺其主自立。國已定矣。”公心知虯髯得事也。歸告張氏,具衣拜賀,瀝酒東南祝拜之。乃知真人之興也,非英雄所冀。況非英雄者乎?人臣之謬思亂者,乃螳臂之拒走輪耳。我皇家垂福万葉,豈虛然哉。或曰:“衛公之兵法,半乃虯髯所傳耳。”
  三繩技
  這部版畫集畫刻俱精,取材卻殊不可恭維。三十三個人物之中,有許多根本不是“劍客”,只不過是异人而已,例如本節玩繩技的男子。
  “繩技”的故事出唐人皇甫氏所作《源化記》中的“嘉興繩技”。
  唐朝開元年間,天下升平,風流天子唐明皇常常下令賜百姓酒食,舉行嘉年華會(史書上稱為“酺”,習慣上常常是“大酺五日”)。這一年又舉行了,浙江嘉興的縣司和監司比賽節目的精采,雙方全力以赴。監司通令各屬,選拔良材。各監獄官在獄中談論:“這次我們的節目若是輸給了縣司,監司一定要大發脾气。但只要我們能策划一個拿得出去的節目,就會得賞。”眾人到處設法,想找些特別節目。
  獄中有一個囚犯笑道:“我到有一樁本事,只可惜身在獄中,不能一獻身手。”獄吏惊問:“你有甚么本事?”囚犯道:“我會玩繩技。”獄吏便向獄官報告。獄官查問此人犯了甚么罪。獄吏道:“此人欠稅未納,別的也沒甚么。”獄官親去查問,說:“玩繩技嘛,許多人都會的,又有甚么了不起了?”囚犯道:“我所會的与旁人略有不同。”獄官問:“怎樣?”囚犯道:“眾人玩的繩技,是將繩的兩頭系了起來,然后在繩上行走回旋。我卻用一條手指粗細的長繩,并不系住,拋向空中,騰擲翻覆,有各种各樣的變化。”
  獄官又惊又喜,次日命獄吏將囚犯領到戲場。各种節目表演完畢之后,命此人演出繩技。此人捧了一團長繩,放在地上,將一頭擲向空中,其勁如筆,初拋兩三丈,后來加到四五丈,一條長繩直向天升,就像半空中有人拉住一般。觀眾大為惊异。這條繩越拋越高,竟達二十余丈,繩端沒入云中。此人忽然向上攀援,身足离地,漸漸爬高,突然間長繩在空中蕩出,此人便如一頭大鳥,從旁邊飛出,不知所蹤,竟在眾目睽睽之下逃走了。
  這個嘉興男子以長繩逃稅,一定令全世界千千万万無計逃稅之人十分羡慕。
  這种繩技据說在印度尚有人會,言者鑿鑿。但英國人統治印度期間,曾出重賞征求,卻也無人應征。
  筆者曾向印度朋友SamSekon先生請教此事。他肯定的說:“印度有人會這技術。這是群眾催眠術,是一門十分危險的魔術。如果觀眾之中有人精神力量极強,不受催眠,施術者自己往往會有生命危險。”
  四車中女子
  唐朝開元年間,吳郡有一個舉人到京城去應考求仕。到了長安后,在街坊閒步,忽見兩個身穿麻布衣衫的少年迎面走來,向他恭恭敬敬的作揖行禮,但其實并非相識。舉人以為他們認錯了人,也不以為意。
  過了几天,又遇到了。二人道:“相公駕臨,我們未盡地主之誼,今日正要前來奉請,此刻相逢,那是再好也沒有了。”一面行禮,一面堅持相邀。舉人雖甚覺疑怪,但見對方意誠,便跟了去。過了几條街,來到東市的一條胡同中,有臨路店數間,一同進去,見舍宇頗為整齊。二人請他上坐,擺設酒席,甚是丰盛,席間相陪的尚有几名少年,都是二十余歲年紀,執禮甚恭,但時時出門觀望,似是在等候貴客。一直等到午后,眾人說道:“來了,來了!”
  只听得門外車聲響動,一輛華貴的鈿車直駛到堂前,車后有數少年跟隨。車帷卷起,一個女子從車中出來,約十七八歲,容貌艷麗,頭上簪花,戴滿珠寶,穿著素色綢衫。兩個少年拜伏在地,那女子不答。舉人亦拜,女子還禮,請客人進內。女子居中向外而坐,請二人及舉人入席,三人行禮后入座。又有十余名少年,都是衣服輕新,列坐于客人下首。
  仆役再送上菜肴,极為精洁。酒過數巡,女子舉杯向舉人道:“二君盛稱尊駕,今日相逢,大是欣慰。听說尊駕身怀絕技,能讓我們一飽眼福嗎?”舉人卑遜謙讓,說道:“自幼至長,唯習儒經,弦管歌曲,從未學過。”女子道:“我所說的并非這些。相公請仔細想想有甚么特別技能。”
  舉人沉思良久,說道:“在下在學堂之時,少年頑皮,曾練習著了靴子上牆壁走路,可以走得數步。至于其余的戲耍玩樂,卻實在都不會。”女子喜道:“原是要請你表演這項絕技。”
  舉人于是出座,提气疾奔,沖上牆壁,行走數步,這才躍下。女子道:“那也不容易得很了。”回顧座中諸少年,令各人獻技。
  諸少年俱向女子拜伏行禮,然后各獻妙技。有的縱身行于壁上,有的手撮椽子,行于半空,各有輕身功夫,狀如飛鳥。舉人見所未見,拱手惊懼,不知所措。過不多時,女子起身,辭別出門。舉人惊歎,回到寓所后,心神恍惚,不知那女子和眾少年是何等樣人。
  過了數日,途中又遇到二人,二人問道:“想借尊駕的坐騎一用,可以嗎?”舉人當即答允。
  第二日,京城中傳出消息,說皇宮失竊。官府掩捕盜賊,搜查甚緊,但只查到一匹馱負贓物的馬匹,驗問馬主,終于將舉人扣了去,送入內侍省勘問。衙役將他驅入一扇小門,用力在他背上一推。舉人一個倒栽筋斗,跌入了一個數丈深的坑中,爬起身來,仰望屋頂,离坑約有七八丈,屋頂只開了一個尺許的小孔。
  舉人心中惶急,等了良久,見小孔中用繩縋了一缽飯菜下來。舉人正餓得狠了,急忙取食。吃完后,長繩又將食缽吊了上去。
  舉人夜深不眠,心中忿甚,尋思無辜為人所害,此番只怕要畢命于此。正煩惱間,一抬頭,忽見一物有如飛鳥,從小孔中躍入坑中,卻是一人。這人以手拍拍他,說道:“計甚惊怕。然某在,無慮也(一定很受惊了罷?但有我呢,不用擔心)。”听聲音原來便是那個車中女子。只听她又道:“我救你出去。”取出一匹絹來,一端縛住了他胸膊,另一端縛在她自己身上。那女子聳身騰上,帶了那舉人飛出宮城,直飛出离宮門數十里,這才躍下,說:“相公且回故鄉去,求仕之計,將來再說罷。”
  舉人徒步潛竄,乞食寄宿,終于回到吳地,但從此再也不敢到京城去求功名了。
  這故事也出《源化記》,所描寫的這個盜党,很有現代味道。首領是一個武功高強的美麗少女,下屬都是衣著華麗的少年。這情形一般武俠小說都沒寫過。盜党居然大偷皇宮的財寶,可見厲害。盜党為甚么要找上這個舉人,很引發人的想象。似乎這個蘇州舉人年少英俊,又有上壁行走的輕功,為盜党所知,女首領便想邀他入伙,但一試他的功夫,卻又平平無奇,于是打消了初意。向他借一匹馬,只不過是故意陷害,讓他先給官府捉去,再救他出來,他變成了越獄的犯人,就永遠無法向官府告密了。
  五汝州僧
  唐朝建中年間,士人韋生搬家到汝州去住,途中遇到一僧,并騎共行,言談很是投机。傍晚時分,到了一條歧路口。僧人指著歧路道:“過去數里,便是貧僧的寺院,郎君能枉顧嗎?”韋生道:“甚好。”于是命夫人及家口先行。僧人即指揮從者,命他們赶赴寺中,准備飲食,招待貴客。
  行了十余里,還是沒有到。韋生問及,那僧人指著一處林煙道:“那里就是了。”待得到達該處,僧人卻又領路前行。越走越遠,天已昏黑。韋生心下起疑,他素善彈弓暗器之術,于是暗暗伸手到靴子中取出彈弓,左手握了十余枚銅丸,才責備僧人道:“弟子預定克日赶到汝州,偶相邂逅,因圖領教上人清論,這才勉從相邀。現下已行了二十余里,還是未到,不知何故?卻要請教。”
  那僧人笑道:“不用心急,這就到了。”說著快步向前,行出百余步。韋生知他是盜,當下提起彈弓,呼的一聲,射出一丸,正中僧人后腦。豈知僧人似乎并無知覺。韋生連珠彈發,五丸飛出,皆中其腦。僧人這才伸手摸了摸腦后中彈之處,緩緩的道:“郎君莫惡作劇。”
  韋生知道奈何他不得,也就不再發彈,心下甚是惊懼。又行良久,來到一處大庄院前,數十人手執火炬,迎了出來,執禮甚恭。
  僧人肅請韋生入廳就坐,笑道:“郎君勿憂。”轉頭問左右從人:“是否已好好招待夫人?”又向韋生道:“郎君請去見夫人罷,就在那一邊。”韋生隨著從人來到別廳,只見妻子和女儿都安然無恙,飲食供應极是丰富。三人知道身入險地,不由得相顧涕泣。韋生向妻子女儿安慰几句,又回去見那僧人。僧人上前執韋生之手,說道:“貧僧原是大盜,本來的确想打你的主意,卻不知郎君神彈,妙絕當世,若非貧僧,旁人亦難支持。現下別無他意,請勿見疑。适才所中郎君彈丸,幸未失卻。”伸手一摸后腦,五顆彈丸都落了下來。
  韋生見這僧人具此武功,心下更是栗然。不一會陳設酒筵,一張大桌上放了一頭蒸熟的小牛,牛身上插了十余把明晃晃的鋒利刀子,刀旁圍了許多面餅。
  僧人揖韋生就座,道:“貧僧有義弟數人,欲令謁見。”說著便有五六條大漢出來,列于階下,都是身穿紅衣,腰束巨帶。僧人喝道:“拜郎君!”眾大漢一齊行禮。韋生拱手還禮。僧人道:“郎君武功卓絕,世所罕有。你們若是遇到郎君,和他動手,立即便粉身碎骨了。”
  食畢,僧人道:“貧僧為盜已久,現下年紀大了,決意洗手不干,可是不幸有一犬子,武藝胜過老僧,請郎君為老僧作個了斷。”于是高聲叫道:“飛飛出來,參見郎君!”后堂轉出一名少年,碧衣長袖,身形极是瘦削,皮肉如腊,又黃又干。僧人道:“到后堂去侍奉郎君。”飛飛走后,僧人取出一柄長劍交給韋生,又將那五顆彈丸還給他,說道:“請郎君出全力殺了這孩子,免他為老僧之累。”言辭极為誠懇。當下引韋生走進一堂,那僧人退出門去,將門反鎖了。
  堂中四角都點了燈火。飛飛執一短鞭,當堂而立。韋生一彈發出,料想必中,豈知拍的一聲,竟為飛飛短鞭擊落,余勁不衰,嵌入梁中。飛飛展開輕功,登壁游走,捷若猴猴。韋生四彈續發,一一為飛飛擊開,于是挺劍追刺。飛飛倏往倏來,奔行如電,有時欺到韋生身旁,相距不及一尺。韋生以長劍連斷其鞭數節,始終傷不了他。
  過了良久,僧人開門,問韋生道:“郎君為老僧除了害嗎?”韋生具以告知。老僧悵然,長歎一聲,向飛飛凝視半晌,道:“你決意要做大盜,連郎君也奈何你不得。唉,將來不知如何了局?”
  當晚僧人和韋生暢論劍法暗器之學,直至天明。僧人送韋生直至路口,贈絹百匹,流淚而別。
  這故事《太平廣記》稱出于《唐語林》,但段成式的《酉陽雜俎》有載,編于“盜俠”類,文中唯數字不同。
  大盜老僧想洗手不干,卻奈何不了自己儿子,想假手旁人殺了他,亦難如愿。這十六七歲的瘦削少年名字叫做飛飛,真是今日阿飛的老前輩了。
  六京西店老人
  唐朝有個名叫韋行規的人,曾對人敘述他少年時所遇到的一件异事:
  他年輕時有一次往京西游覽,傍晚時分到了一所客店,眼見天色不早,但貪赶路程,還想繼續前進。店前有個老人正在箍桶,對他說:“客官不可赶夜路,這一帶盜賊很多。”韋行規拍一拍腰間的弓箭,笑道:“在下會彎弓射箭,小小毛賊,倒也不在我的心上。”那老人道:“原來客官是位英雄,倒是老漢多言了。”
  韋行規乘馬馳了數十里,天已黑了,忽覺身后草中有人躍了出來,跟在馬后。韋行規喝問:“甚么人?”對方不應,當即彎弓搭箭,連射數箭,此人卻不退去。韋行規連珠箭發,始終傷他不得,一摸箭袋中箭已射盡,不禁大懼,馳馬急奔。片刻間風雷大作,韋行規縱身下馬,倚大樹而立,見空中電光閃閃,有白光數道,相互盤旋追逐,漸近樹梢,忽覺半空中有物紛紛墜下,一看之下,卻是一根根斷截的樹枝。斷枝越墜越多,漸漸堆積齊膝。這般斬將下來,終于連腦袋也會給削去了,韋行規大惊戰栗,拋下手中長弓,仰頭向空中哀求乞命,跟著跪下拜倒。拜了几十拜后,電光漸高而滅,風雷亦息。
  韋行規看那大樹,只見枝干已被削盡,成為半截禿樹,不禁駭然。再去牽坐騎時,卻見馬背鞍子行李都已失卻,不敢再向前行,只得折回客店。見那老人仍在箍桶,韋行規知道遇到了异人,當即拜伏。
  老人笑道:“客官勿恃弓箭,須知劍術。”于是引到后院,見馬鞍行李,都在一旁。老人笑道:“你都取回罷,剛才不過試試你而已。”取出桶板一片,但見昨夜所射的羽箭,一一都插在板上。
  韋行規大是敬服,請老人收他為徒,老人不許,但指點了一些擊劍的要道,韋行規也學得了十之一二。
  這故事出《酉陽雜俎》。
  七蘭陵老人
  唐時黎干做京兆尹(京城長安的市長),碰到大旱,設祭求雨,觀者數千人。他帶了衙役衛士到達時,眾人紛紛讓路,獨有一名老人站在街頭不避。黎干大怒,叫人捉了他來,當街杖背二十下。杖擊其背時,聲拍拍然,好像打在牛皮鼓上一般。那老人也不呼痛,杖畢,漫不在乎的揚長而去。
  黎干心下惊异,命一名年老坊卒悄悄跟蹤。一直跟他到了蘭陵里之內,見他走進一道小門,只听他大聲道:“今天可給人欺侮得夠了,快燒湯罷!”坊卒急忙奔回稟報。
  黎干越想越怕,于是取過一件舊衣,罩在公服之上,和坊卒同到那老人的住處。
  這時天已昏黑,坊卒先進去通報,黎干跟著進門,拜伏于地,說道:“适才有眼不識泰山,得罪了丈人,該死之极。”老人惊起,問道:“是誰引你來的?”黎干默察對方神色,知道能以理折服,緩緩的道:“在下做京兆尹的官,如果不得百姓尊重,不免坏了規矩。丈人隱身于眾人之中,非有慧眼,難識高明。倘若丈人為了日間之事而怪罪,未免不大公道,非義士之心也。”老人笑道:“這倒是老夫的不是了。”于是拿了酒菜出來,擺在地下,席地而坐,和黎干及坊卒同飲。
  夜深,談到養身之術,言辭精奧。黎干又敬又懼。老人道:“老夫有一小技,在大人面前獻丑。”走進內堂,過了良久出來,已換了裝束,身穿紫衣,發結紅帶,手持長劍短劍七口,舞于庭中。七劍奔躍揮霍,有如電光,時而直進,時而圓轉,黎干看得眼也花了。有一口二尺余的短劍,劍鋒時時刺到黎干的衣襟。黎不禁全身戰栗。老人舞了一頓飯時分,舉手一拋,七劍飛了起來,同時插入地下,成北斗之形,說道:“适才試一試黎君的膽气。”
  黎干拜倒在地,道:“今后性命,皆丈人所賜,請准許隨侍左右。”老人道:“君骨相中無道气,不能傳我之術,以后再說罷。”作了個揖,便即入內。
  黎干歸去,气色如病,照鏡子時才發覺胡須已被割落寸余。明日再去蘭陵里尋訪時,室中已無人了。(故事出《酉陽雜俎》)
  八盧生
  如果你可以有兩個愿望,那是甚么?相信絕大多數人都會說:第一是長生不老,第二是用不完的錢。中國道家所修煉的,主要就是這兩种法術,一是長生術,二是黃白術。黃是黃金,白是白銀。中國的方士們一向相信,可以將水銀加藥料燒煉而成黃金。西方中世紀的術士們長期來也在進行著相同的鑽研,“煉金術”便是近代化學的祖先。煉金雖然沒有成功,但對物質和元素的性質与變化,卻是知識越來越丰富,終于累積發展而成為近代的化學。
  中國道家講究金丹大道。上乘的修士認為那是一种修身養性的气功。次一等人物希望煉成金丹之后點鐵成金,或燒汞成金,用以救貧濟世。下焉者則是希望大發橫財,金銀取用不絕。中國道家的影響所以始終不衰,自和長生術及黃金術這兩种方術的引人入胜有重大關系。
  如果再有第三個愿望,多半和“性”有關了。所以落于下乘的道家也有“房中術”。
  皇帝和大官對黃白術不感興趣,長生術卻是一等一的大事。毛澤東最近屢次指到“吐故納新”四字,這典故源出《庄子》,是后世道家長生術的基本觀念之一,認為吐納(呼吸)得法,可以壽同彭祖。
  古代許多高明之士見解很卓越,但對金丹大道卻深信不疑,李白便是其中之一。他有許多詩篇都提到對燒丹修煉之術的向往。唐朝皇帝或崇佛教,或好道術,皇帝姓李,便和李耳拉上了關系,所以唐代道家特別盛行。
  《酉陽雜俎》中記載了一個盧生的故事。
  唐代元和年間,江淮有個姓唐的人,學問相當不錯而好道,到處游覽名山,人家叫他唐山人。他自稱會“縮錫”之術。所謂縮錫,當是將錫變為銀子。錫和銀的顏色相像,當時人們相信兩者的性質有類似之處,將价錢便宜的錫凝縮而變為銀子,自是一個极大的財源。許多人大為羡慕,要跟著他學。
  唐山人出外游歷,在楚州的客棧之中,遇到一位姓盧的書生,言談之下,甚是投机。盧生也談判到爐火修煉的方術,又說他媽媽姓唐,于是便叫唐山人為舅舅。兩人越談越是高興,當真相見恨晚。唐山人要到南岳山去,便邀盧生同行。盧生說有一名親戚在陽羡,正要去探親,和舅舅同行一程,路上有伴,那是再好不過了。
  中途錯過了宿頭,在一座僧廟中借宿。兩人說起平生經歷,甚是歡楊,談到半夜,兀自未睡。盧生道:“听說舅舅善于縮錫之術,可以將此術的要點賜告嗎?”唐山人笑道:“我數十年到處尋師訪道,只學得此術,豈能隨隨便便就傳給你?”盧生不斷的懇求。唐山人推托說,真要傳授,也無不可,但須擇吉日拜師,伺到南岳拜師之后,便可傳你。
  盧生突然臉上變色,厲聲道:“舅舅,非今晚傳授不可,否則的話,可莫怪我對你不起了。”唐山人也怒了,道:“閣下雖叫我舅舅,其實我二人風馬牛不相關,只不過路上偶然相逢,結為游伴而已。我敬重你是讀書人,大家客客气气,怎可對我耍這种無賴手段?”
  盧生卷起衣袖,向他怒目而視,似乎就要跳起來殺人,這樣看了良久,說道:“你當我是甚么人?我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刺客。你今晚若不將縮錫之術說了出來,那便死在這寺院之中。”說著從怀中取出一只黑色皮囊,開囊取出一柄青光閃閃的匕首,形如新月,左手拿起火堆前的一只鐵熨斗,揮匕首削去,但听得嗤嗤聲響,那鐵熨斗便如是土木所制,一片片的隨手而落。
  唐山人大惊,只得將縮錫之術說了出來。
  盧生這才笑道:“你倒不頑固,剛才險些誤殺了舅舅。”听他說了良久,這才說道:“我師父是仙人,令我們師兄弟十人周游天下查察,若見到有人妄自傳授黃白術的,便殺了他,有人傳授添金縮錫之術的也殺。我早通仙術,見你不肯隨便傳人,這才饒你。”說著行了一禮,出廟而去。
  唐山人汗流浹背,以后遇到同道中人,常提到此事,鄭重告誡(事見《酉陽雜俎》)
  据我猜想,盧生早聞唐山人之名,想騙他傳授發財秘訣,所以“舅舅、舅舅”的叫得十分親熱,待唐山人堅執不肯,便出匕首威脅,“師父是仙人”云云,只是嚇嚇唐山人而已。又或許唐山人的名气大了,大家追住了要他傳法,事實上他根本不會,只好造了個故事來推托。錫和銀都是金屬元素,根本不可能將錫變為銀子。
  九聶隱娘
  聶隱娘故事出于裴?trade;所作的《傳奇》。裴?trade;是唐末大將高駢的從事。高駢好妖術,行為怪誕。裴?trade;這篇傳奇小說中也有很丰富的想象。
  尼姑教聶隱娘劍術的步驟,常為后世武俠小說所模仿:“遂令二女教某攀緣,漸覺身輕如風。一年后,刺猿敉l摶皇□緩蟠袒□B{躍銎涫錐釬潳慲齴g斤v勾逃□牢薏?中。劍之刃漸減五寸,飛禽遇之,不知其來也。”學會刺鳥之后,尼姑帶她到都市之中,指一人給她看,先一一數明此人的罪過,然后叫她割這人的首級來,用的是羊角匕首。
  五年后,說某大官害人甚多,吩咐她夜中去行刺。那時候聶隱娘任意殺人,早已毫不困難,但這次遇到了另一种心理上的障礙。她見到那大官在玩弄孩儿,那孩子甚是可愛,一時不忍下手,直到天黑才殺了他的頭。尼姑大加叱責,教她:“以后遇到這种人,必須先殺了他所愛之人,再殺他自己。”可以說是一种“忍的教育”。
  聶隱娘自己選擇丈夫,選的是一個以磨鏡子做職業的少年。在唐代,那是一种十分奇特的行為,她父親是魏博鎮的大將聶鋒,卻不敢開涉,只好依從。
  聶鋒死后,魏博節度使知道聶隱娘有异術,便派她丈夫做個小官。后來魏博節度使和陳許節度使劉悟有意見,派聶隱娘去行刺。
  劉悟會神算,召了一名牙將來,對他說:“明天一早到城北,去等候一對夫妻,兩人一騎黑驢、一騎白驢。有一只喜鵲鳴叫,男的用彈弓射之不中,女子奪過丈夫的彈弓,一丸即射死喜鵲,你就恭恭敬敬的上去行禮,說我邀請他們相見。”第二天果然有這樣的事發生。聶隱娘大為佩服,就做了劉悟的侍從。魏博節度使再派人去行刺,兩次都得聶隱娘相救。
  故事中所說的那個陳許節度使劉悟能神算,豁達大度,魏博節度使遠為不及。其實劉悟這人是個無賴。《唐書》說他少年時“從惡少年,殺人屠狗,豪橫犯法”。后來和主帥打馬球,劉悟將主帥撞下馬來。主帥要斬他,劉悟破口大罵,主帥佩服他的膽勇,反加重用。
  劉悟做了大將后,戰陣之際倒戈反叛,殺了上司李師道而做節度使。他晚年時,有巫師妄語李師道的鬼魂領兵出現。《唐書》記載:“悟惶恐,命禱祭,具千人膳,自往求哀,將易衣,嘔血數斗卒。”可見他對殺害主帥一事心中自咎极深,是一個极佳的心理研究材料。
  和他同時的魏博節度使先是田弘正,后是李板,兩人均是唐代名臣,人品都比劉悟高得多了。裴?trade;故意大捧劉悟而抑魏帥,當另有政治目的。
  唐人入京考進士,常攜了文章先去拜謁名流,希望得到吹噓。普通文章讀來枯燥無味,往往給人拋在一旁,若是瑰麗清靈的傳奇小說,便有机會得到青睞賞識。先有了名聲,考進士就容易中得多了。唐朝的考試制度還沒有后世嚴格,主考官閱卷時可以知道考生的名字。
  除了在考進士之前作廣告宣傳、公共關系之外,唐人寫傳奇小說有時含有政治作用。例如《補江總白猿傳》的用意是攻擊政敵歐陽詢,說他是妖猿之子。牛李党爭之際,李党人士寫傳奇小說影射攻擊牛僧孺,說他和女鬼私通,而女鬼則是頗有忌諱的前朝后妃。
  劉悟明明是個粗魯的武人。《資治通鑒》中說:“悟多力,好手搏,得鄲州三日,則教軍中壯士手搏,与魏博使者庭觀之,自搖肩攘臂,离座以助其勢。”這情形倒和今日的摔角觀眾十分相似。朝廷當時要調他的職,怕他兵權在手,不肯奉命。魏博節度使田弘正卻料他沒有甚么能為。果然“悟聞制下,手足失墜,明日,遂行。”(一接到朝廷的命令,不由得手足無措,第二日就乖乖的去了。)
  裴?trade;寫這篇傳奇,卻故意抬高劉悟的身分。据我猜想,裴?trade;是以劉悟來影射他的上司高駢,是一种拍馬手法。劉悟和監軍劉承偕不睦,勢如水火。監軍是皇帝派在軍隊里監視司令長官的親信太監,權力很大,相當于當代的党代表或政委。劉承偕想將劉悟抓起來送到京城去,卻給劉悟先下手為強,將劉承偕手下的衛兵都殺了,將他關了起來,一直不放。皇帝無法可施。有大臣獻計,不如公然宣布劉承偕的罪狀,命劉悟將他殺了。但劉承偕是皇太后的干儿子,皇帝不肯殺他,后來宣布將劉承偕充軍,劉悟這才放了他。
  高駢是唐僖宗派去對抗黃巢的大將,那時僖宗避黃巢之亂,逃到四川,朝政大權都在太監田令孜的手里。高駢和田令孜斗爭得很劇烈,不奉朝廷的命令。裴?trade;大捧劉悟,主要的著眼點當在贊揚他以辣手對付皇帝的親信太監,令朝廷毫無辦法,只好屈服。
  精精儿、空空儿去行刺劉悟一節,寫得生動之极,“妙手空空儿”一詞,已成為我們日常語言的一部分。這段情節也有政治上的動机。
  唐朝之亡,和高駢有很大關系。唐僖宗命他統率大軍,對抗黃巢,但他按兵不動,把局勢搞得糟不可言。此人本來很會打仗,到得晚年卻十分怕死,迷信神仙長生之說,任用妖人呂用之而疏遠舊將。
  呂用之又荐了個同党張守一,一同裝神弄鬼,迷惑高駢。當時朝中的宰相鄭畋和高駢的關系很不好,雙方不斷文書來往,辯駁攻忤。《資治通鑒》中載有一個十分有趣的故事:僖宗中和二年,即公元八八二年,“駢和鄭畋有隙。用之謂駢曰:‘宰相有遣刺客來刺公者,今夕至矣!’駢大懼,問計安出。用之曰:‘張先生嘗學斯術,可以御之。’駢請于守一,守一許諾。乃使駢衣婦人之服,潛于他室,而守一代居駢寢榻中,夜擲銅器于階,令鏗然有聲,又密以囊盛彘血,潛于庭宇,如格斗之狀。及旦,笑謂駢曰:‘几落奴手!’駢泣謝曰:‘先生于駢,乃更生之惠也!’厚酬以金寶。”
  在庭宇間大擲銅器,大洒豬血,裝作与刺客格斗,居然騙得高駢深信不疑。但高駢是聰明人,時間日久了,未必不會怀疑,然如讀了《聶隱娘》傳,那一定疑心大去了。
  精精儿先來行刺劉悟,格斗良久,為聶隱娘所殺。后來妙手空空儿繼至,聶隱娘知道不是他敵手,要劉悟用玉器圍在頭頸周圍,到得半夜,“果聞項上鏗然聲甚厲”,“后視其玉,果有匕首划處,痕逾數分。自此劉轉厚禮之。”行刺的情形,豈不与呂用之、張守一布置的騙局十分相像?現在我們讀這篇傳奇,當然知道其中所說的神怪之事都是無稽之談,但高駢深信神仙,一定會信以為真。
  《通鑒》中記載:“用之每對駢呵叱風雨,仰揖空際,云有神仙過云表,駢輒隨而拜之。然后賂駢左右,使伺駢動靜,共為欺罔,駢不之寤。左右小有异議者,輒為用之陷死不旋踵。”如果呂用之要裴?trade;寫這樣一篇文章,證明這种事以前也發生過,看來裴?trade;也不敢不寫;也許,裴?trade;是受了呂用之丰富的“稿費”。
  這猜測只是我的一种推想,以前無人說過,也拿不出甚么證据。
  我覺這篇傳奇中寫得最好的人物是妙手空空儿,聶隱娘說“空空儿之神術,人莫能窺其用,鬼莫得躡其蹤”。他出手只是一招,一擊不中,便即飄然遠引,決不出第二招。自來武俠小說中,從未有過如此驕傲而飄逸的人物。
  《太平廣記》第一百九十四卷“聶隱娘”條中,陳許節度使作劉昌裔,与史實較合。劉昌裔是策士、參謀一類人物,做過陳許節度使。劉悟則做的是義成節度使。兩人是同時代的人。
  附錄聶隱娘
  聶隱娘者,貞元中魏博大將聶鋒之女也。年方十歲,有尼乞食于鋒舍,見隱娘,悅之,云:“問押衙乞取此女教。”鋒大怒,叱尼。尼曰:“任押衙鐵柜中盛,亦須偷去矣。”及夜,果失隱娘所向。鋒大惊駭,令人搜尋,曾無影響。父母每思之,相對涕泣而已。
  后五年,尼送隱娘歸,告鋒曰:“教已成矣,子卻領取。”尼sh亦不見。一家悲喜,問其所學。曰:“初但讀經念咒,余無他也。”鋒不信,懇詰。隱娘曰:“真說又恐不信,如何?”鋒曰:“但真說之。”
  曰:“隱娘初被尼挈,不知行几里。及明,至大石穴中,嵌空數十步,寂無居人。猿綸梊q城卄臘q洹R延卸s羚稕宒龤袚蔆H魍窶觶p皇常壬w誶捅諫戲勺擼刮騆渝?木,無有蹶失。尼与我藥一粒,兼令長執寶劍一口,長二尺許,鋒利吹毛,令剸逐二女攀緣,漸覺身輕如風。一年后,刺猿敉l摶皇□:蟠袒□B{躍銎涫錐釬潳慲欓藨&?使刺魔隼,無不中。劍之刃漸減五寸,飛禽遇之,不知其來也。至四年,留二女守穴。挈我于都市,不知何處也。指其人者,一一數其過,曰:‘為我刺其首來,無使知覺。定其膽,若飛鳥之容易也。’受以羊角匕,刀廣三寸,遂白日刺其人于都市,人莫能見。以首入囊,返主人舍,以藥化之為水。五年,又曰:‘某大僚有罪,無故害人若干,夜可入其室,決其首來。’又攜匕首入室,度其門隙無有障礙,伏之梁上。至瞑,持得其首而歸。尼大怒:‘何太晚如是?’某云:‘見前人戲弄一儿,可愛,未忍便下手。’尼叱曰:‘已后遇此輩,先斷其所愛,然后決之。’某拜謝。尼曰:‘吾為汝開腦后,藏匕首而無所傷。用即抽之。’曰:‘汝術已成,可歸家。’遂送還,云:‘后二十年,方可一見。’”
  鋒聞語甚懼。后遇夜即失蹤,及明而返。鋒已不敢詰之,因茲亦不甚怜愛。
  忽值磨鏡少年及門,女曰:“此人可与我為夫。”白父,父不敢不從,遂嫁之。其夫但能淬鏡,余無他能。父乃給衣食甚丰。外室而居。數年后,父卒。魏帥稍知其异,遂以金帛署為左右吏。
  如此又數年,至元和間,魏帥与陳許節度使劉悟不協,使隱娘賊其首。隱娘辭帥之許。劉能神算,已知其來。召衙將,令來日早至城北,候一丈夫一女子各跨白黑衛至門,遇有鵲前噪,丈夫以弓彈之不中。妻奪夫彈,一丸而斃鵲者,揖之云:吾欲相見,故遠相祗迎也。
  衙將受約束,遇之。隱娘夫妻曰:“劉仆射果神人。不然者,何以洞吾也。愿見劉公。”劉勞之,隱娘夫妻拜曰:“合負仆射万死。”劉曰:“不然,各親其主,人之常事。魏今与許何异。照請留此,勿相疑也。”隱娘謝曰:“仆射左右無人,愿舍彼而就此,服公神明也。”知魏帥不及劉。劉問其所須。曰:“每日只要錢二百文足矣。”乃依所請。忽不見二衛所之。劉使人尋之,不知所向。后潛于布囊中見二紙衛,一黑一白。后月余,白劉曰:“彼未知止,必使人繼至。今宵請剪發系之以紅綃,送于魏帥枕前,以表不回。”劉听之,至四更,卻返,曰:“送其信矣。后夜必使精精儿來殺某及賊仆射之首。此時亦万計殺之。乞不憂耳。”
  劉豁達大度,亦無畏色。是夜明燭,半宵之后,果有二幡子,一紅一白,飄飄然如相擊于床四隅。良久,見一人望空而踣,身首异處。隱娘亦出曰:“精精儿已斃。”拽出于堂之下,以藥化為水,毛發不存矣。
  隱娘曰:“后夜當使妙手空空儿繼至。空空儿之神術,人莫能窺其用,鬼莫得躡其蹤。能從空虛而入冥,善無形而滅影,隱娘之藝,故不能造其境。此即系仆射之福耳。但以于闐玉周其頸,擁以衾,隱娘當化為蠛蠓,潛入仆射腸中听伺,其余無逃避處。”劉如言。至三更,瞑目未熟。果聞項上鏗然,聲甚厲。隱娘自劉口中躍出,賀曰:“仆射無患矣。此人如俊鶻,一搏不中,即翩然遠逝,恥其不中,才未逾一更,已千里矣。”后視其玉,果有匕首划處,痕逾數分。
  自此劉厚禮之。自元和八年,劉自許入覲,隱娘不愿從焉。云:“自此尋山水,訪至人,但乞一虛給与其夫。”劉如約,后漸不知所之。及劉薨于統軍,隱娘亦鞭驢而一至京師柩前,慟哭而去。
  開成年,昌裔(此處作劉“昌裔”而不作劉悟)子縱除陵州刺史,至蜀棧道,遇隱娘,貌若當時。甚喜相見,依前跨白衛如故。語縱曰:“郎君大災,不合适此。”出藥一粒,令縱吞之。云:“來年火急拋官歸洛,方脫此禍。吾藥力只保一年患耳。”縱亦不甚信。遺其繒彩,隱娘一無所受,但沉醉而去。后一年,縱不休官,果卒于陵州。自此無复有人見隱娘矣。
  十荊十三娘
  唐末,浙江溫州有個進士,名叫趙中立,慷慨重義,性喜結交朋友。有一次到蘇州,在支山禪院借住。有一位很有錢的女商荊十三娘,正在廟里為亡夫作法事,見到趙中立后,很愛慕他。兩個人就同居了,儼若夫婦,一起到揚州去。趙中立對待朋友十分豪爽,出手闊綽,花了荊十三娘不少資財。十三娘心愛郎君,也不以為意。
  趙中立在揚州有個朋友李正郎。李有個弟弟,排行第三十九。李三十九郎在風月場中結識了個妓女,兩人互相愛戀。可是這妓女的父母貪慕權勢錢財,強將女儿拿去送給諸葛殷。當時揚州歸大將高駢管轄。高駢迷信神仙,在他左右用事的方士,除了呂用之和張守一外,還有個諸葛殷。《資治通鑒》中描寫高駢和諸葛殷相處的情形,很是生動有趣:“殷始自鄱陽來,用之先言于駢曰:‘玉皇以公職事繁重,輟左右尊神一人,佐公為理,公善遇之;欲其久留,亦可縻以人間重職。’明日,殷謁見,詭辯風生,駢以為神,補鹽鐵劇職。駢嚴洁,甥侄輩未嘗得接坐。殷病風疽,搔捫不替手,膿血滿爪,駢獨与之同席促膝,傳杯器而食。左右以為言,駢曰:‘神仙以此過人耳!’駢有畜犬,聞其腥穢,多來近之。駢怪之,殷笑曰:‘殷嘗于玉皇前見之,別來數百年,猶相識。’”這諸葛殷管揚州的鹽鐵稅務,自然權大錢多。李三十九郎無法与之相抗,极是悲哀,又怕諸葛殷加禍,只有暗自飲泣。有一次偶然和荊十三娘談起這件事。
  荊十三娘道:“這是小事一樁,不必難過,我來給你辦好了。你先過江去,六月六日正午,在潤州(鎮江)北固山等我便了。”
  李三十九郎依時在北固山下相候,只見荊十三娘負了一個大布袋而來。打開布袋,李的愛妓跳了出來,還有兩個人頭,卻是那妓女的父母。
  后來荊十三娘和趙中立同回浙江,后事如何,便不知道了。
  這故事出《北夢瑣言》。打開布袋,跳出來的是自己心愛的靚女,倒像是外國雜志中常見的漫畫題材:圣誕老人打開布袋,取出個美女來做圣誕禮物。
  十一紅線
  《紅線傳》是唐末袁郊所作《甘澤謠》九則故事中最精采的一則。
  袁郊在昭宗朝做翰林學士和虢州刺史,曾和溫庭筠唱和。《紅線傳》在《唐代叢書》作楊巨源作。但《甘澤謠》中其他各則故事的文体及思想風格,和《紅線傳》甚為相似,相信此文當為袁郊所作。當時安史大亂之余,藩鎮間又攻伐不休,兵連禍結,民不聊生。鄭振鐸說此文作于咸通戊子(公元八六八年)。該年龐勳作亂,震動天下。袁郊此文當是反映了人民對和平的想望。
  故事中的兩個節度使薛嵩和田承嗣,本來都是安祿山部下的大將,安祿山死后,屬史思明,后來投降唐室而得為節度使,其實都是反覆無常的武人。
  紅線當時十九歲,不但身具异術,而且“善彈阮咸,又通經史”,是個文武全才的俠女,其他的劍俠故事中少有這樣的人物。《紅線傳》所以流傳得這么廣,或許是由于她用一种巧妙而神奇的行動來消弭了一場兵災,正合于一般中國人“大事化小事,小事化無事”的理想。
  唐人一般傳奇都是用散文寫的,但《紅線傳》中雜以若干晶瑩如珠玉的駢文,另有一股特殊的光彩。
  文中描寫紅線出發時的神態裝束很是細膩,在一件重大的行動之前,先將主角描述一番:“乃入鬧房,飾其行具,梳烏蠻髻,貫金雀釵,衣紫繡短袍,系青絲絢履,胸前佩龍文匕首,額上書太乙神名,再拜而行,倏忽不見。”
  盜金合的經過,由她以第一人稱向薛嵩口述,也和一般傳奇中第三人稱的寫法不同。她敘述田承嗣寢帳內外的情形:“聞外宅儿止于房廊,睡聲雷動;見中軍卒步于庭下,傳叫風生……時則蜡炬煙微,爐香燼委。侍人四布,兵仗交羅。或頭触屏風,鼾而鞍者,或手持巾拂,寢而伸者。”(与附錄中的文字微有不同,這一類傳奇小說多經傳鈔,并無定本)似乎是一連串動中有靜、靜中有動的電影鏡頭。她盜金合离開魏城后,將行二百里,“見銅台高揭,漳水東流。晨飆動野,斜月在林”,十七個字寫出了一幅壯麗的畫面。
  紅線敘述生前本為男子,因醫死了一個孕婦而轉世為女子,這一節是全文的敗筆。轉世投胎的觀念特別為袁郊所喜,《甘澤謠》另一則故事“圓觀”也寫此事。那自然都是佛教的觀念。
  結尾极是飄逸有致。紅線告辭時,薛嵩“廣為餞別,悉集賓僚,夜宴中堂。嵩以歌送紅線酒,請座客吟朝陽為詞,詞曰:‘采菱歌怨木蘭舟,送客魂消百尺樓,還似洛妃乘霧去,碧天無際水空流。’歌竟,嵩不胜其悲。紅線拜且泣,因偽醉离席,遂亡所在。”這段文字既豪邁而又纏綿,有英雄之气,儿女之意,明滅隱約,余韻不盡,是武俠小說的上乘片段。
  附錄紅線
  紅線,潞州節度使薛嵩青衣,善彈阮,又通經文,嵩遣掌箋表,號曰內記室。時軍中大宴,紅線謂嵩曰:“羯鼓之音調頗悲,其擊者必有事也。”嵩亦明曉音律,曰:“如汝所言。”乃召而問之,云:“某妻昨夜亡,不敢乞假。”嵩遽遣放歸。時至德之后,兩河未宁,初置昭義軍,以釜陽為鎮,命嵩固守,控壓山東。殺傷之余,軍府草創。朝廷复遣嵩女嫁魏博節度使田承嗣男,嵩男娶滑州節度使令狐章女。三鎮互為姻婭,人使日浹往來。而田承嗣常患熱毒風,遇夏增劇。每曰:“我若移鎮山東,納其涼冷,可緩數年之命。”乃募軍中武勇十倍者得三千人,號外宅男,而厚恤養之。常令三百人夜直州宅,卜選良日,將遷潞州。
  嵩聞之,日夜憂悶,咄咄自語,計無所出。時夜漏將傳,轅門已閉,杖策庭除,唯紅線從行。紅線曰:“主自一月,不遑寢食。意有所屬,豈無鄰境乎?”嵩曰:“事系安危,非汝能料。”紅線曰:“某雖賤品,亦有解主憂者。”嵩乃具告其事,曰:“我承祖父遺業,受國家重恩,一旦失其疆土,即數百年勳業盡矣。”紅線曰:“易爾。不足勞主憂。乞放某一到魏郡,看其形勢,覘其有無。今一更首途,三更可以复命。請先定一走馬兼具寒暄書,其他即俟某卻回也。”嵩大惊曰:“不知汝是异人,我之暗也。然事若不濟,反速其禍,奈何?”紅線曰:“某之行,無不濟者。”
  乃入閨房,飾其行具。梳烏蠻髻,攢金鳳釵,衣紫繡短袍,系青絲輕履。胸前佩龍文匕首,額上書太乙神名。再拜而倏忽不見。
  嵩乃返身閉戶,背燭危坐。常時飲酒,不過數合,是夕舉觴十余不醉。忽聞曉角吟風,一葉墜露,惊而試問,即紅線回矣。嵩喜而慰問曰:“事諧否?”曰:“不敢辱命。”又問曰:“無傷殺否?”曰:“不至是。但取床頭金合為信耳。”紅線曰:“某子夜前三刻,即到魏郡,凡歷數門,遂及寢所。聞外宅男止于房廊,睡聲雷動。見中軍卒步于庭廡,傳呼風生。乃發其左扉,抵其寢帳。見田親家翁止于帳內,鼓跌酣眠,頭枕文犀,髻包黃轂,枕前露一七星劍。劍前仰開一金合,合內書生身甲子与北斗神名。复有名香美珍,散覆其上。揚威玉帳,但期心豁于生前,同夢蘭堂,不覺命懸于手下。宁勞擒縱,只益傷嗟。時則蜡炬光凝,爐香燼煨,侍人四布,兵器森羅。或頭触屏風,鼾而鞍者;或手持巾拂,寢而伸或。某拔其簪珥,縻其襦裳,如病如昏,皆不能寤;遂持金合以歸。既出魏城西門,將行二百里,見銅台高揭,而漳水東注,晨飆動野,斜月在林。憂往喜還,頓忘于行役;感知酬德,聊副于心期。所以夜漏三時,往返七百里;入危邦,經五六城;冀減主憂,敢言其苦。”
  嵩乃發使遺承嗣書曰:“昨夜有客從魏中來,云:自元帥床頭獲一金合,不敢留駐,謹卻封納。”專使星馳,夜半方到。見搜捕金合,一軍憂疑。
  使者以馬撾扣門,非時請見。承嗣遽出,以金合授之。捧承之時,惊怛絕倒。遂駐使者止于宅中,狎以宴私,多其賜賚。明日遣使繼繒帛三万匹,名馬二百匹,他物稱是,以獻于嵩曰:“某之首領,系在恩私。便宜知過自新,不复更貽伊戚。專膺指使,敢議姻親。役當奉轂后車,來則揮鞭前馬。所置紀綱仆號為外宅男者,本防他盜,亦非异圖。今并脫其甲裳,放歸田畝矣。”
  由是一兩月內,河北河南,人使交至。而紅線辭去。嵩曰:“汝生我家,而今欲安往?又方賴汝,豈可議行?”紅線曰:“某前世本男子,歷江湖間,讀神農藥書,救世人災患。時里有孕婦,忽患蠱症,某以芫花酒下之。婦人与腹中二子俱斃。是某一舉殺三人。陰司見誅,降為女子。使身居賤隸,而气稟賊星,所幸生于公家,今十九年矣。身厭羅綺,口窮甘鮮,寵待有加,榮亦至矣。況國家建极,慶且無疆。此輩背違天理,當盡弭患。昨往魏都,以示報恩。兩地保其城池,万人全其性命,使亂臣知懼,烈士安謀。某一婦人,功亦不小。同可贖其前罪,還其本身。便當遁跡塵中,栖心物外,澄清一气,生死長存。”嵩曰:“不然,遺爾千金為居山之所給。”紅線曰:“事關來世,安可預謀。”
  嵩知不可駐,乃廣為餞別:悉集賓客,夜宴中堂。嵩以歌送紅線,請座客吟朝陽為詞曰:“采菱歌怨木蘭舟,送別魂消百尺樓。還似洛妃乘霧去,碧天無際水長流。”歌畢,嵩不胜悲。紅線拜且泣,因偽醉离席,遂亡其所在。
  十二王敬宏仆
  唐文宗皇帝很喜愛一個白玉雕成的枕頭,那是德宗朝于闐國所進貢的,雕琢奇巧,真是希世之寶,平日放在寢殿的帳中,有一天忽然不見了。皇帝寢殿守衛十分嚴密,若不是得寵的嬪妃,無人能夠進入。寢殿中另外許多珍寶古玩卻又一件沒有失去。
  文宗惊駭良久,下詔搜捕偷玉枕的大盜,對近衛大臣和統領禁軍的兩個中尉說:“這不是外來的盜賊,偷枕之人一定在禁宮附近。倘若拿他不到,只怕尚有其他變故。一個枕頭給盜去了,也沒甚么可惜,但你們負責守衛皇宮,非捉到這大盜不可。否則此人在我寢宮中要來便來,要去便去,要這許多侍衛何用?”
  眾官員惶栗謝罪,請皇帝寬限數日,自當全力緝拿。于是懸下重賞,但一直找不到半點線索。圣旨嚴切,凡是稍有嫌疑的,一個個都捉去查問,坊曲閭里之間,到處都查到了,卻如石沉大海,眾官無不發愁。
  龍武二蕃將王敬宏身邊有一名小仆,年甫十八九歲,神采俊利,差他去辦甚么事,無不妥善。有一日,王敬宏和同僚在威遠軍會宴,他有一侍儿善彈琵琶,眾賓客酒酣,請她彈奏,但該處的樂器不合用,那侍儿不肯彈。時已夜深,軍門已閉,無法去取她用慣的琵琶,眾人都覺失望。小仆道:“要琵琶,我即刻去取來便是。”王敬宏道:“禁鼓一響,軍門便鎖上了,平時難道你不見嗎?怎地胡說八道?”小仆也不多說,退了出去。眾將再飲數巡,小仆捧了一只繡囊到來,打開繡囊,便是那個琵琶。座客大喜,侍儿盡心彈奏數曲,清音朗朗,合座盡歡。
  從南軍到左廣來回三十余里,而且入夜之后,嚴禁通行,這小仆居然倏忽往來。其時搜捕盜玉枕賊甚嚴,王敬宏心下惊疑不定,生怕皇帝的玉枕便是他偷的。宴罷,第二天早晨回到府中,對小仆道:“你跟我已一年多了,卻不知你身手如此矯捷。我听說世上有俠士,難道你就是么?”小仆道:“不是的,只不過我走路特別快些罷了。”
  那小仆又道:“小人父母都在四川,年前偶然來到京師,現下想回故鄉。蒙將軍收養厚待,有一事欲報將軍之恩。偷枕者是誰,小人已知,三數日內,當令其伏罪。”
  王敬宏道:“這件事非同小可,如果拿不到賊人,不知將累死多少無辜之人。這賊人在哪里?能稟報官府、派人去捉拿么?”
  小仆道:“那玉枕是田膨郎偷的。他有時在市井之中,有時混入軍營,行止無定。此人勇力過人,奔走如風,若不是將他的腳折斷了,那么便是千軍万騎前去捉拿,也會給他逃走了。再過兩晚后,我到望仙門相候,乘机擒拿,當可得手。請將軍和小人同去觀看。但必須嚴守秘密,防他得訊后高飛遠走。”
  其時天旱已久,早晨塵埃极大,車馬來往,數步外就見不到人。田膨郎和同伴少年數人,臂挽臂的走入城門。小仆手執擊馬球的球杖,從門內一杖橫掃出來,拍的一聲響,打斷了田膨郎的左足。
  田膨郎摔倒在地,見到小仆,歎道:“我偷了玉枕,甚么人都不怕,就只忌你一人。既在這里撞到了,還有甚么可說的。”
  將他抬到神策軍左軍和右軍之中,田膨郎毫不隱瞞,全部招認。
  文宗得報偷枕賊已獲,又知是禁軍拿獲的,當下命將田膨郎提來御前,親自詰問。田膨郎具直奏陳。文宗道:“這是任俠之流,并非尋常盜賊。”本來拘禁的數百名嫌疑犯,當即都釋放了。
  那小仆一捉到田膨郎,便拜別了王敬宏回歸四川。朝廷找他不到,只好重賞王敬宏。(故事出康駢《劇談錄》,篇名《田膨郎》。)
  文宗便是“甘露之禍”的主角。當時禁軍神策軍的統領叫做中尉,左軍右軍的中尉都由宦官出任。憲宗(文宗的祖父)、敬宗(文宗之兄)均為宦官所殺,穆宗(文宗的父親)、文宗則為宦官所立。由于槍杆子里面出政權,皇帝為宦官所制,文宗想殺宦官,未能成功,終于郁郁而終。
  王敬宏是龍武軍的將軍,龍武軍屬北軍,也是禁軍的一個兵种,他是受宦官指揮的。
  十三昆侖磨勒
  《昆侖奴》也是裴?trade;所作。裴?trade;作《傳奇》三卷,原書久佚,《太平廣記》錄有四則,得以流傳至今。《聶隱娘》和《昆侖奴》是其中特別出名的。《昆侖奴》一文亦有記其作者為南唐大詞人馮延巳的,似無甚根据。本文在《劍俠傳》一書中也有收錄。《劍俠傳》托言唐代段成式作,其實是明人所輯,其中《京西店老人》等各則,确是段成式所作,收入段氏所著的《酉陽雜俎》。
  故事中所說唐大歷年間“蓋天之勳臣一品”,當是指郭子儀而言。這位一品大官的艷姬為崔生所盜,發覺后并不追究,也和郭子儀豁達大度的性格相符。
  關于昆侖奴的种族,近人大都認為他是非洲黑人。鄭振鐸《中國文學史》中說:“《昆侖奴》一作,也甚可注意。所謂‘昆侖奴’,据我們的推測,或當是非洲的尼格羅人,以其來自极西,故以‘昆侖奴’名之。唐代敘‘昆侖奴’之事的,于裴氏外,他文里尚有之,皆可證明其實為非洲黑种人。這可見唐系國內,所含納的人种是极為复雜的,又其和世界各地的交通,也是极為通暢廣大的。”
  但我忽發奇想,這昆侖奴名叫磨勒,說不定是印度人。磨勒就是摩羅。香港人不是叫印度人為摩羅差嗎?唐代和印度有交通,玄奘就曾到印度留學取經,來几個摩羅人也不希奇。印度人來中國,須越昆侖山,稱為昆侖奴,很說得通。如果是非洲黑人,相隔未免太遠了。武俠小說談到武術,總是推崇少林。少林寺的祖師達摩老祖是印度人,一般武俠小說認為他是中國武術的創始人之一(但歷史上無根据)。磨勒后來在洛陽市上賣藥。賣藥的生活方式,也似乎更和印度人相近,非洲黑人恐怕不懂藥性。《舊唐書·南蠻傳》云:“自林邑以南,皆拳發黑身,通號為昆侖”,有些學者則認為是指馬來人而言。
  唐人傳奇中有三個美麗女子都以紅字為名。以人品作為而論,紅線最高,紅拂其次,紅綃最差。紅綃向崔生作手勢打啞謎,很是莫名其妙,若無磨勒,崔生怎能逾高牆十余重而入歌妓第三院?她私奔之時,磨勒為她負出“囊橐妝奩”,一連來回三次,簡直是大規模的卷逃。崔生被一品召問時,把罰責都推在磨勒身上,任由一品發兵捉他,一點也不加回護,不是個有義气之人,只不過是個“容貌如玉”而為紅綃看中的小白臉而已。崔生當時做“千牛”,那是御前帶刀侍衛,“千牛”本是刀名,后來引申為侍衛官。
  附錄昆侖奴
  大歷中有崔生者,其父為顯僚,与蓋代之勳臣一品者熟。生是時為千牛,其父使往省一品疾。生少年容貌如玉,性稟孤介,舉止安詳,發言清雅。一品命妓軸帘召生入室,生拜傳父命,一品忻然愛慕,命坐与語。時三妓人,艷皆絕代,居前以金甌貯含桃而擘之,沃以甘酪而進。一品遂命衣紅綃技者,擎一甌与生食。生少年赧妓輩,終不食。一品命紅綃妓以匙而進之,生不得已而食,妓哂之。遂告辭而去。一品曰:“郎君閒暇,必須一相訪,無間老夫也。”命紅綃送出院。時生回顧,妓立三指,又反三掌者,然后指胸前小鏡子,云:“記取。”余更無言。
  生歸達一品意,返學院,神迷意奪,語減容沮,癠然凝思,日不暇食。但吟詩曰:“誤到蓬山頂上游,明鐺玉女動星眸。朱扉半掩深宮月,應照璚芝雪艷愁。”左右莫能究其意。時家中有昆侖奴磨勒,顧瞻郎君曰:“心中有何事,如此抱恨不已?何不報老奴?”生曰:“汝輩何知,而問我襟怀間事?”磨勒曰:“但言,當為郎君解釋。遠近必能成之。”生駭其言异,遂具告知。磨勒曰:“此小事耳,何不早言之,而自苦耶?”生又白其隱語。勒曰:“有何難會。立三指者,一品中有十院歌姬,此乃第三院耳。返掌三者,數十五指,以應十五日之數。胸前小鏡子,十五夜月圓如鏡,令郎來耶?”生大喜,不自胜,謂磨勒曰:“何計而能導達我郁結?”磨勒笑曰:“后夜乃十五夜,請深青絹兩匹,為郎君制束身之衣,一品宅有猛犬守歌妓院門,非常人不得輒入,入必噬殺之。其警如神,其猛如虎。即曹州孟海之犬也。世間非老奴不能斃此犬耳。今夕當為郎君撾殺之。”遂宴犒以酒肉,至三更,攜鏈椎而往,食頃而回曰:“犬已斃訖,固無障塞耳。”是夜三更,与生衣青衣,遂負而逾十重短,乃入歌妓院內,止第三門。繡戶不扃,金釭微明,惟聞妓長歎而坐,若有所俟。翠環初墜,紅臉才舒,玉恨無妍,珠愁轉瑩。但吟詩曰:“深洞鶯啼恨阮郎,偷來花下解珠鐺。碧云飄斷音書絕,空倚玉簫愁鳳凰。”侍衛皆寢,鄰近闃然。
  生遂緩搴帘而入。良久,驗是生。姬躍下榻執生手曰:“知郎君穎悟,必能默識,所以手語耳。又不知郎君有何神術,而能至此?”生具告磨勒之謀,負荷而至。姬曰:“磨勒何在?”曰:“帘外耳。”遂召入,以金甌酌酒而飲之。姬白生曰:“某家本富,居在朔方。主人擁旄,逼為姬仆。不能自死,尚且偷生,臉雖鉛華,心頗郁結。縱玉箸舉饌,金爐泛香,云屏而每進綺羅,繡被而常眠珠翠,皆非所愿,如在桎梏。賢爪牙既有神術,何妨為脫狴牢。所愿既申,雖死不悔。論為仆隸,愿侍光容。又不知郎君高意如何?”生愀然不語。
  磨勒曰:“娘子既堅确如是,此亦小事耳。”姬甚喜。磨勒請先為姬負其囊橐妝奩,如此三复焉。然后曰:“恐遲明。”遂負生与姬而飛出峻垣十余重。一品家之守御,無有警者。遂歸學院而匿之。
  及旦,一品家方覺。又見犬已斃,一品大駭曰:“我家門垣,從來邃密,扃鎖甚嚴,勢似飛騰,寂無行跡,此必俠士而挈之,無更聲聞,徒為患禍耳。”
  姬隱崔生家二載,因花時駕小車而游曲江,為一品家人潛志認。遂白一品。一品异之。召崔生而詰之。事懼而不敢隱,遂細言端由,皆因奴磨勒負荷而去。一品曰:“是姬大罪過。但郎君驅使逾年,即不能問是非。某須為天下人除害。”命甲士五十人,嚴持兵仗,圍崔生院,使擒磨勒。磨勒遂持匕首飛出高垣,瞥若翅翎,疾同鷹隼,攢矢如雨,莫能中之。
  頃刻之間,不知所向,然崔家大惊愕。
  后一品悔懼,每夕多以家童持劍戟自衛,如此周歲方止。后十余年,崔家有人見磨勒賣藥于洛陽市,容貌如舊耳。
  十四四明頭陀
  四川人許寂,少年時在浙江四明山向晉徽君學易經。有一日,有一對夫婦帶了一壺酒,到山上來借宿。許寂問他們從哪里來,答稱今日离剡縣而來。許寂說:“道路甚遠,哪里一日能到?”夫婦二人不答,許寂心下甚是奇怪,但見夫婦二人年紀甚輕,女的十分美貌,但神態嚴肅,很少說話。
  當天晚上,二人拿了那壺酒出來,請許寂同飲。那男子取出一塊拍板,板上釘滿了銅釘,打起拍板,吭聲高歌,歌詞中講的都是劍術之道。唱了一會,從衣袖中取出兩物,一拉開,口中吆喝,只見兩口明晃晃的利劍躍將起來,在許寂頭頂盤旋交擊,光閃如電,雙劍相擊,聲鏗鏗不絕。許寂甚是惊駭,不敢稍動。過了一會,那男子收劍入匣,飲畢就寢。次日早晨去看二人時,室內只余空榻,兩夫婦早已走了。到午間,有一個頭陀來尋這對夫婦。許寂將經過情形向他說了。頭陀道:“我也是同道中人,道士愿學劍術么?”那時許寂穿的是道服,所以頭陀稱他為道士。許寂推辭道:“我從小研修玄學,不愿學劍。”頭陀傲然而笑,向許寂要了些淨水來抹抹腳,徘徊間便失卻了影蹤。后來許寂又在華陰遇到他,才知道他是劍俠一流人物。
  杜光庭(即《虯髯客傳》的作者)從京城長安到四川,宿于梓潼廳。到達不久,又有一僧到來。縣宰周某与這僧人本來相識。僧人對他說:“今日自興元來。”兩地相隔甚遠,一日而至,杜光庭甚為詫异。明日一早僧人就走了。縣宰對杜光庭說:“此僧人會‘鹿盧蹻’的輕身功夫,是劍俠中人。”唐時的方術中,有所謂龍蹻、虎蹻、鹿盧蹻,都是輕身飛行之術。
  詩僧齊己,曾在溈山松下見到一僧,于指甲下抽出兩口劍,稍加舞動,跳躍凌空而去。
  這則故事原名《許寂》,出孫光憲的《北夢瑣言》,其實包含了三個故事,三個故事都沒有甚么精采,只是那對少年夫婦攜酒壺上山,住宿而去,有些飄逸之意,歌聲中述劍術之道,也有意境。那頭陀赶上山來,不知是他們的朋友還是仇人。
  孫光憲是五代“花間派”詞人,名气很大。我覺得他的詞并無多大新意。《花間集》選他的詞共六十首,其中三首“浣溪沙”比較寫得生動活潑:
  “半踏長裾宛約行,晚帘疏處見分明。此時堪恨昧平生。早是消魂殘燭影,更愁聞著品弦聲。杳無消息若為情?”“烏帽斜欹倒佩魚,靜街偷步訪仙居,隔牆應認打門初。將見客時微掩斂,得人怜處且生疏,低頭羞問壁間書。”“風遞殘香山繡帘,團窠金鳳舞襜襜。落花微雨恨相兼。何處去來狂太甚,空推宿酒睡無厭,爭教人不別猜嫌?”
  十五丁秀才
  朗州道士羅少微,在茅山紫陽觀寄住。有一個丁秀才也住在觀里。這秀才的舉動談吐,与平常人也沒有甚么不同,只不過對于應舉求官并不怎么熱心。他在觀中一住數年,觀主一直對他很客气。一晚隆冬大雪,几個道士和丁秀才圍爐閒談,大家說天气這樣冷,這時若有肥羊美酒,那真是快活不過了,說來不禁饞涎欲滴。丁秀才道:“那也沒甚么難處。”紫陽觀在山上,大雪封山,深夜之中哪里去找羊酒?眾道士以為他是說笑,哪知丁秀才說罷,開了觀門便大踏步出去。到得半夜回來,身上頭上都積滿了雪,手中提了一只銀酒壇,裝滿了酒,又有一只熟羊,說是從浙江大帥廚中取來的。眾道士又惊又喜,拍手歡笑。但見丁秀才取出長劍,擲于空中而舞,騰躍而去,就此不知所終,那只銀酒壇卻仍是留在桌上。觀主怕官府追究,將這件事向縣官稟報。
  這則短故事也是孫光憲記于《北夢瑣言》之中。他在文末說:詩僧貫休“俠客”詩中有句云:“黃昏風雨黑如磬,別我不知何處去。”這位詩僧莫非是在江淮之間所到了這件异事,因而啟發了詩的靈感嗎?
  孫光憲當五代時在荊南做大官。自高從誨、高保融、高保勖而至高繼沖,祖孫三代四人都重用他。
  五代十國之中,荊南兵弱國小,作風最不成話。開國之主高季興本是一個商人的仆人,跟著朱全忠立功而做到荊南節度使。后唐庄宗李存勖滅梁,高季興去朝見,李存勖很是高興,拍拍他的背脊,表示贊許。高季興覺得這是最大的光榮,最大的幸福,在這件衣服背上御手所拍之處,叫繡工繡上皇帝的手掌。但他回荊南后,對部屬們談話,卻料到李存勖不成大事。他說:“新主對勳巨豎手指云:‘我于指頭上得天下。’如此則功在一人,臣佐何有?吾高枕無憂矣。”后來李存勖果為部下兵將所殺。即使是高季興這种人,也知道功勞歸于大領袖一人,將所有干部都不瞧在眼內的態度是必定會坏事的。
  高季興死后,長子從誨繼位。從誨死后子保融繼位。保融死后弟保勖繼位。高保勖從小有個外號叫作“万事休”,因為他父親最寵愛他,大發脾气之際,一見到愛子,甚么事都算了。保勖有個怪脾气,喜歡看別人做愛。《宋史》四八三卷:“保勖幼多病,体貌臞瘠,淫佚無度,日召娼妓集府署,擇士辛壯健者令姿調謔,保勖与姬妾垂帘共觀,以為娛樂。又好營造台榭,窮极土木之工。軍民咸怨,政事不治。從事孫光憲切諫不听。”
  保勖死后,保融之子繼沖接位。孫光憲眼見形勢不利,勸得他投降了宋朝。宋太祖待高氏一家很好,高氏子孫在宋朝做官,都得善終。這一家姓高的人品格都很差。荊南是交通要道,諸國使者進貢送禮,常要經過其境,高氏往往發兵奪其財物,別國寫信來罵,高氏置之不理,若是派兵來打,高氏就交還財物,道歉了事,絲毫不以為恥。當時天下稱之為“高賴子”。這些無賴之徒在宋朝居然得享富貴,那是孫光憲的功勞了。
  十六紉針女
  唐時京城長安有位豪士潘將軍,住在光德坊,忘了他本名是甚么,外號叫做“潘鶻硉”(“潘糊涂”的意思)。他本來住在湖北襄陽、漢口一帶,原是乘船販貨做生意的。有一次船只停泊在江邊,有個僧人到船邊乞食。潘對他很是器重,留他在船上款待了整天,盡力布施。僧人离去時說:“看你的形相器度,和一般商賈很是不同。你妻子儿女的相貌也都是享厚福之人。”取了一串玉念珠出來送給他,說:“你好好珍藏。這串玉念珠不但進財,還可使你做官。”
  潘做了几年生意,十分發達,后來在禁軍的左軍中做到將軍,在京師造了府第。他深信自己的富貴都是玉念珠帶來的,所以對之看得极重,用繡囊盛了,放在一只玉盒之中,供奉在神壇內。每月初一,便取出來對之跪拜。有一天打開玉盒繡囊,這串念珠竟然不見了。但繡囊和玉盒卻都并無移動開啟的痕跡,其他物件也一件不失。他嚇得魂飛天外,以為這是破家失官、大禍臨頭的朕兆,嚴加訪查追尋,毫無影蹤。潘家的主管和京兆府一個年近八十的老公人王超向來熟識,悄悄向他說起此事,請他設法追查。王超道:“這事可奇怪了。這決不是尋常的盜賊所偷。我想法子替你找找看,是不是能找到就難說了。”
  王超有一日經過胜業坊北街,其時春雨初晴,見到一個十七八歲少女,頭上梳了三鬟,衣衫襤褸,腳穿木屐,在路旁槐樹之下,和軍中的少年士兵踢球為戲。士兵們將球踢來,她一腳踢回去,總是將球踢得直飛上天,高達數丈,腳法神妙,甚為罕見。閒人紛紛聚觀,采聲雷動。
  王超心下甚感詫异,從這少女踢球的腳法勁力看來,必是身負武功,便站在一旁觀看。眾人踢了良久,興盡而散。那少女獨自一人回去。王超悄悄跟在后面,見她回到胜業坊北門一條短巷的家中。王超向街坊一打听,知她与母親同居,以做針線過日子。
  王超于是找個借口,設法和她相識,盡力和她結納。听她說她母親也姓王,就認那少女作甥女,那少女便叫他舅舅。那少女家里很窮,与母親同臥一張土榻,常常沒錢買米,一整天也不煮飯,王超時時周濟她們。但那少女有時卻又突然取出些來自遠方的珍异果食送給王超。蘇州進貢新產的洞庭橘,除了宰相大臣得皇帝恩賜几只之外,京城中根本見不到。那少女有一次卻拿了一只洞庭橘給他,說是有人從皇宮中帶出來的。這少女性子十分剛強,說甚么就是甚么。王超心下很是怀疑,但一直不動聲色。
  這樣來往了一年。有一天王超攜了酒食,請她母女,閒談之際說道:“舅舅有件心事想和甥女談談,不知可以嗎?”那少女道:“深感舅舅的照顧,常恨難以報答。只要甥女力量及得到的,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王超單刀直入,便道:“潘將軍失了一串玉念珠,不知甥女有否听到甚么訊息?”那少女微笑道:“我怎么會知道?”
  王超听她語气有些松動,又道:“甥女若能想法子覓到,當以財帛重重酬謝。”那少女道:“這事舅舅不可跟別人說起。甥女曾和朋友們打賭鬧著玩,將這串念珠取了來,那又不是真的要了他,終于會去歸還的,只不過一直沒空罷了。明天清早,舅舅到慈恩寺的塔院去等我,我知道有人把念珠寄放在那里。”
  王超如期而往,那少女不久便到了。那時寺門剛開,寶塔門卻還鎖著。那少女道:“等一會你瞧著寶塔罷!”說罷縱身躍起,便如飛鳥般上了寶塔,飛騰直上,越躍越高。她鑽入塔中,頃刻間站在寶塔外的相輪之上,手中提著一串念珠,向王超揚了揚,縱身躍下,將念珠交給王超,笑道:“請舅舅拿去還他,財帛甚么的,不必提了。”
  王超將玉念珠拿去交給潘將軍,說起經過。潘將軍大喜,備了金玉財帛厚禮,請王超悄悄去送給那少女。可是第二日送禮去時,人去室空,那少女和她母親早已不在了。
  馮緘做給事的官時,曾听人說京師多俠客一流的人物,待他做了京兆尹,向部屬打听,王超便說起此事。潘將軍對人所說的,也和王超的話相符。(見《劇談錄》)
  這個俠女雖然具此身手,卻甘于貧窮,并不貪財,以做針線自食其力,盜玉念珠放于塔頂,在皇宮里取几只橘子,衣衫襤褸,足穿木屐而和軍中少年們踢球,一派天真爛漫,活潑可喜。
  慈恩寺是長安著名大寺,唐高宗為太子時,為紀念母親文德皇后而建,所以稱為慈恩。慈恩寺曾為玄奘所住持,所以玄奘所傳的一宗唯識法相宗又稱“慈恩宗”。寺中寶塔七級,高三百尺,永徽三年玄奘所建。
  十七宣慈寺門子
  唐乾符二年,韋昭范應宏詞科考試及第,中了進士。他是當時度支使(財政部長)楊嚴的至親。唐代的習慣,中進士后那一場喜慶宴會非常重要,必須盡力舖張,因為此后一生的前途和這次宴會有很大關系。韋昭范為了使得宴會場面豪華,向度支使庫借來了不少帳幕器皿。楊嚴(他的哥哥楊收曾做宰相)還怕不夠熱鬧,又派使庫的下屬送來許多用具。所以這年三月間在曲江亭子開宴時,排場之隆重闊綽,世所少見。這一天另外還有進士也在大排筵席,除了賓客云集之外,長安城中還有不少閒人赶來看熱鬧。
  賓主飲興方酣,忽然有一少年騎驢而至,神態傲慢,旁若無人,騎著驢子直走到筵席之旁,俯視眾人。眾賓主既惊且怒,都不知這惡客是何等樣人。那少年提起馬鞭,一鞭往侍酒之人頭上打去,哈哈大笑,口出污言穢語,粗俗不堪。席上賓主都是文士,眼見這惡客舉止粗暴,一時盡皆手足無措。正尷尬間,旁觀的閒人之中忽有一人奮身而出,拍的一聲,打了那惡少一記耳光。這一記打得极重,那惡少應聲跌下驢子。那人拳打足踢,再奪過他手中的馬鞭,鞭如雨下,打了他百余下。眾人歡呼喝采,都來打落水狗,瓦礫亂投,眼見便要將那惡少打死。
  正在這時,忽然軋軋聲響,紫云樓門打開,几名身穿紫衣的從人奔了出來,大呼:“別打,別打!”又有一名品級甚高的太監帶了許多隨從,騎馬來救。
  那人揮動鞭子,來一個打一個,鞭上勁力非凡,中者無不立時摔倒。那宦官身上也中了一鞭,吃痛不過,撥轉馬頭便逃,隨從左右也都跟著進門。紫云樓門隨即關上,再也無人敢出來相救。
  眾賓客大聲喝采,但不知這惡少是甚么來頭,那時候宦官的權勢极盛,這人既是宦官一党,再打下去必有大禍,于是便放了那惡少。
  大家問那仗義助拳之人:“尊駕是誰?和座中哪一位郎君相識,竟肯如此出力相助?”那人道:“小人是宣慈寺的看門人,跟諸位郎君都不相識,只是見這家伙無禮,忍不住便出手了。”眾人大為贊歎,紛紛送他錢帛。大家說:“那宦官日后定要報复,須得急速逃走才是。”
  后來座中賓客有許多人經過宣慈寺門,那看門人都認得他們,見到了總是恭恭敬敬的行禮。奇怪的是,居然此后一直沒听到有人去捉拿追問。(見王定保《唐摭言》)
  這故事所寫的俠客是一個极平凡的看門人,路見不平,拔拳相助之后,也還是做他的看門人。故事的結尾在平淡之中顯得韻味無窮。
  十八李龜壽
  唐宰相王鐸外放當節度使,于僖宗即位后回朝又當宰相。他為官正直,各處藩鎮的請求若是不合理的,必定堅執不予批准,因此得罪了許多節度使。他有讀書癖,雖然公事繁冗,每天總是要抽暇讀書,在永宁里的府第之中,另外設一間書齋,退朝之后,每在書齋中獨處讀書,引以為樂。
  有一天又到書齋去,只有一頭矮腳狗叫做花鵲的跟在身后。他一推開書房門,花鵲就不住吠叫,咬住他袍角向后拉扯。王鐸叱開了花鵲,走進書房。花鵲仰視大吠,越叫越響。他起了疑心,拔出劍來,放在膝上,向天說道:“若有妖魔鬼怪,盡可出來相見。我堂堂大丈夫,難道怕了你鼠輩不成?”剛說完,只見梁間忽有一物墜地,乃是一人。此人頭上結了紅色帶子,身穿短衫,容貌黝黑,身材瘦削,不住向王鐸磕頭,自稱罪該万死。
  王鐸命他起身,問他姓名,又問為何而來。
  那人說道:“小人名叫李龜壽,盧龍人氏。有人給了小人很多財物,要小人來對相公不利。小人對相公的盛德很是感動,又為花鵲所惊,難以隱藏,相公若能赦小人之罪,有生之年,當為相公效犬馬之勞。”王鐸道:“我不殺你便了。”于是命親信都押衙傅存初錄用他。
  次日清晨,有一個婦人來到相府門外。這婦人衣衫不整,拖著鞋子,怀中抱了個嬰儿,向守門人道:“請你叫李龜壽出來。”李龜壽出來相見,原來是他的妻子。婦人道:“我等你不見回來,昨晚半夜里從薊州赶來相尋。”于是和李電壽同在相府居住。薊州和長安相隔千里,這婦人怀抱嬰儿,半夜而至,自是奇怪得很了。
  王鐸死后,李龜壽全家悄然离去,不知所終。(見皇甫枚《三水小牘》)
  唐代藩鎮跋扈,派遣刺客去行刺宰相的事常常發生。憲宗時宰相武元衡就是被藩鎮所派的刺客刺死,裴度也曾遇刺而受重傷。
  黃巢造反時,王鐸奉命為諸道都統(剿匪總司令),用了個說話漂亮而不會打仗的人做將軍,結果大敗,朝廷改派高駢做都統,高駢毫無斗志。王鐸痛哭流涕,堅決要求再干,于是皇帝又派他當都統。這一次很有成效,四方圍堵黃巢,使黃巢不得不退出長安,朝中當權的宦官田令孜怕他功大,罷了他的都統之職,又要他去做節度使。
  王鐸是世家子弟,生活奢華,又是書呆子脾气,去上任時“侍妾成列,服御鮮華,如承平之態”(《通鑒》)。魏博節度使的儿子樂從訓貪他的財寶美女,伏兵相劫,將王鐸及他家屬從人三百余人盡數殺死,向朝廷呈報說是盜賊干的,朝廷微弱,明知其中緣故,卻是無可奈何。
  十九賈人妻
  唐時余干縣的縣尉王立任期已滿,要另調職司,到京城長安去等候調派,在長安城大宁里租了一所屋子住。哪知道他送上去的文書寫錯了。給主管長官駁斥下來,不派新職。他著急得很,花錢運動,求人說情,帶來的錢盡數使完了,還是猶如石沉大海,沒有下文。他越等越心焦,到后來仆人走了,坐騎賣了,一日三餐也難以周全,淪落异鄉,窮愁不堪,每天只好到各處佛寺去乞些殘羹冷飯,以資果腹。
  有一天乞食歸來,路上遇到一個美貌婦人,和他走的是同一方向,有時前,有時后,有時并肩而行,便和她閒談起來。王立神態庄重,兩人談得頗為投机。王立便邀她到寓所去坐坐,那美婦人也不推辭,就跟他一起去。兩人情感愈來愈親密,當晚那婦人就和他住在一起。
  第二天,那婦人道:“官人的生活怎么如此窮困?我住在崇仁里,家里還過得去,你跟我一起去住好么?”王立既愛她美貌溫柔,又想跟她同居可以衣食無憂,便道:“我運气不好,狼狽万狀。你待我如此厚意,那真令我喜出望外了。卻不知你何以為生?”那婦人道:“我丈夫是做生意的,已故世十年了,在長安市上還有一家店舖。我每天早上到店里去做生意,傍晚回家來服侍你。只要我店里每天能賺到三百錢,家用就可夠了。官人派差使的文書還沒頒發下來,要去和朋友交游活動,也沒使費,只要你不嫌棄我,不妨就住在這里,等到冬天部里選官調差,官人再去上任也還不遲。”
  王立甚是感激,心下暗自慶幸,于是兩人就同居在那婦人家里。那婦人治家井井有條,做生意十分能干,對王立更是敬愛有加,家里箱籠門戶的鑰匙,都交了給他。
  那婦人早晨去店舖之前,必先將一天的飲食飯菜安排妥貼,傍晚回家,又必帶了米肉金錢交給王立,天天如此,從來不缺。王立見她這樣辛苦,勸她買個奴仆作幫手,那婦人說用不著,王立也就不加勉強。
  兩人的日子過得很快樂,過了一年,生了個儿子,那婦人每天中午便回家一次喂奶。
  這樣同居了兩年。有一天,那婦人傍晚回家時神色慘然,向王立道:“我有個大仇人,怨恨徹骨,時日已久,一直要找此人复仇,今日方才得償所愿,便須即刻离京。官人自請保重。這座住宅是用五百貫錢自置的,屋契藏在屏風之中,房屋和屋內的一切用具資財,盡數都贈給官人。嬰儿我無法抱去,他是官人的親生骨肉,請你日后多多照看。”一面說,一面哭,和他作別。王立竭力挽留,卻哪里留得住?
  一瞥眼間,見那婦人手里提著一個皮囊,囊中所盛,赫然是一個人頭。王立大惊失色。那婦人微笑道:“不用害怕,這件事与官人無關,不會累到你的。”說著提起皮囊,躍牆而出,体態輕盈,有若飛鳥。王立忙開門追出相送,早已人影不見了。
  他惆悵愁悶,獨在庭中徘徊,忽听到門外那婦人的聲音,又回了轉來。王立大喜,忙搶出去相迎。那婦人道:“真舍不得那孩子,要再喂他吃一次奶。”抱起孩子讓他吃奶,怜惜之情,難以自已,撫愛久之,終于放下孩子別去。王立送了出去,回進房來,舉燈揭帳看儿子時,只見滿床鮮血,那孩子竟已身首异處。
  王立惶駭莫名,通宵不寐,埋葬了孩子后,不敢再在屋中居住,取了財帛,又買了個仆人,出長安城避在附近小縣之中,觀看動靜。
  過了許久,竟沒听到命案的風聲。當年王立終于派到官職,于是將那座住宅變賣了,去上任做官,以后也始終沒再听到那婦人的音訊。(出薛用弱《集异記》)
  這個女俠的個性奇特非凡,平時做生意,管家務,完全是個勤勞溫柔的賢妻良母,兩年之中,身分絲毫不露。一旦得報大仇,立時決絕而去。別后重回喂奶,已是一轉,喂乳后竟殺了儿子,更是惊心動魄的大變。所以要殺嬰儿,當是一刀兩斷,割舍心中的眷戀之情。雖然是俠女斬情絲的手段,但心狠手辣,實非常人所能想象。
  二十維揚河街上臾
  呂用之在維揚渤海王高駢手下弄權,擅政害人,所用的主要是特務手段。
  唐羅隱所撰《廣陵妖亂志》中說:“上不相蒙,大逞妖妄,仙書神符,無日無之,更迭唱和,罔知愧恥。自是賄賂公行,條章目紊。煩刑重賦,率意而為。道路怨嗟,各怀亂計。用之懼其竊發之變,因請置巡察使,探听府城密事。渤海遂承制授御史大夫,充諸軍都巡察使。于是召募府縣先負罪停廢胥吏陰狡凶狠者,得百許人,厚其官佣,以備指使,各有十余丁,縱橫閭巷間,謂之‘察子’。至于士庶之家,呵妻怒子,密言隱語,莫不知之。自是道路以目。有异己者,縱謹靜端默,變不免其禍,破滅者數百家。將校之中,累足屏气焉。”用特務人員來偵察軍官和百姓,以至人家家里責罵妻子儿子的小事,呂用之也都知道。即使是小心謹慎,生怕禍從口出之人,只要是得罪了他,也難免大禍臨頭。可見當權者使用特務手段,歷代都有,只不過名目不同而已,在唐末的揚州,特務頭子的官名叫做“諸軍都巡察使”特務人員都是陰狡凶狠之徒,從犯法革職的低級公務人員中挑選出來。每個特務手下,又各有十几名調查員,薪津待遇很高,叫做“察子”。“察子”的名稱倒很不錯,比之甚么“調查統計員”、“保安科科員”等等要簡單明了得多。
  中和四年秋天,有個商人劉損,攜同家眷,帶了金銀貨物,從江夏來到。他抵達揚州不久,就有“察子”向呂用之報告,說劉損的妻子裴氏美貌非凡,世所罕有。呂用之便捏造了一個罪名,把劉損投入獄中,將他的財物和裴氏都霸占了去。劉損設法賄賂,方才得釋,但妻子為人所奪,自是憤恨無比。這個商人會做詩,寫了三首詩:寶釵分股合無緣,魚在深淵鶴在天。得意紫鸞休舞鏡,斷蹤青鳥罷銜箋。金盆已覆難收水,玉軫長拋不續弦。若向蘼蕪山下過,遙將紅淚洒窮泉。
  鸞飛遠樹栖何處?鳳得新巢已稱心。紅粉尚存香幕幕,白云初散信沉沉。情知點污投泥玉,猶自經營買笑金。從此山頭人似石,丈夫形狀淚痕深。
  舊嘗游處偏尋看,雖是生离死一般。買笑樓前花已謝,畫眉山下月猶殘。云歸巫峽音容斷,路隔星橋過往難。莫怪詩成無淚滴,盡傾東海也須干。
  詩很差,意境頗低,但也适合他身分。
  劉損寫了這三首詩后,常常自吟自歎,傷心難已。有一天晚間在船中憑水窗眺望,只見河街上有一虯髯老叟,行步迅速,神情昂藏,雙目炯炯如電。劉損見他神態有异,不免多看了几眼。那老叟跳上船來,作揖為禮,說道:“閣下心中有甚么不平之事?為何神情如此憤激郁塞?”劉損一五一十的將一切都對他說了。那老叟通:“我去設法將你夫人和貨物都取回來。只是夫人和貨物一到,必須立即開船,离開這是非之地,不可停留。”
  劉損料想他是身負奇技的俠士,當即拜倒,說道:“長者能報人間不平之事,何不斬草除根,卻容奸党如此無法無天?”老叟道:”呂用之殘害百姓,奪君妻室,若要一刀將他殺卻,原也不難。只是他罪惡實在太大,神人共怒,就此這樣殺了,反倒便宜了他。他罪惡越積越多,將來禍根必定极慘,不但他自身遭殃,身首异處,還會連累全家和祖宗。現下只是幫你去將妻室取回來,至于他日后報應,自有神明降災,老夫卻也不敢妄自代為下手。”
  那老叟潛入呂用之家中,躍上屋頂斗栱,朗聲喝道:“呂用之,你背違君親,大行妖孽,奸淫擄掠,苛虐百姓。為非作歹,罪惡滔天。陰曹地府冥官已一一記下你的過惡,上天指日便要行刑。你性命已在呼吸之間,卻還修仙煉丹,想求甚么長生不老?吾特奉命前來,觀察你的所作所為,回去稟報玉皇大帝。你种种罪過,一樁樁都要清理。今日先問第一件大罪:你為何強占劉損的妻室和財物?快快送去還他。倘若執迷不悟,仍然好色貪財,立即教你頭隨刀落!”
  說罷,飛身而出,不見影蹤。
  呂用之听得聲自半空而發,始終不見有人,只道真是天神示警,大為惊懼,急忙點起香燭,向天禮拜,磕頭無算。當夜便派遣下屬,將裴氏及財物送還到劉損船上。劉損大喜,不等天明,便催促舟子連夜開船,逃出揚州。那虯髯老叟此后也不再現身。(見《劍俠傳》)
  《卅三劍客圖》中所繪的三十三位劍客,有許多人品很差,行為甚怪,這虯髯老叟卻是一位真正的俠客,扶危濟困,急人之難。呂用之裝神扮仙,愚弄高駢,他修的是神仙之術,自己總不免也有些相信。那老叟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假裝神仙,嚇他一嚇,果然立刻見效。但料得呂用之細想之下,必起疑心,所以要劉損逃走。
  揚州明明是處于特務統治的恐怖局面之下,劉損卻帶了嬌妻財物自投羅网,想必揚州是殷富之地,只要有生意可做,有大錢可賺,雖然危險,也要去交易一番了。
  在《劍俠傳》中,故事的主角叫做劉損,是個商人。但《詩余廣選》一書中載稱:“賈人女裴玉娥善箏,与黃損有婚姻之約,贈詞云云。后為呂用之劫歸第,賴胡僧神術复歸。”那么故事的主角是姓黃而不姓劉了。這位裴家小姐給呂用之搶去時,似乎還未和黃損成婚,而救她脫得魔掌的,也不是虯髯叟而是一個胡僧。
  劉損不知何許人,黃損則在歷史上真有其人。黃損,字益之,連州人,后來在南漢做到尚書左仆射的大官,因直言進諫而触犯了皇帝,退居永州。當時也有人傳說他成了仙的。著作有《三要書》、《桂香集》、《射法》。他贈給未婚妻裴小姐的詞是一首很香艷的《憶江南》,流傳后世,詞曰:“平生愿,愿作樂中箏。得近玉人纖手子,砑羅裙上放嬌聲。便死也為榮。”
  希望成為意中人某种使用的衣物、得以親近的想法,古今中外的詩篇中很多。連不愿為五斗米折腰的陶潛如此正人君子也有一篇《閒情賦》,其中說“愿在衣而為領,承華首之余芳”;“愿在裳而為帶,束窈窕之纖身”;“愿在眉而為黛,隨瞻視以閒揚”;“愿在莞而為席,安弱体于三秋”;“愿在絲而不履,附素足以周旋”等等,想做意中人身上的衣領、腰帶、畫眉黛、席子、鞋子。
  比陶潛更早的,張衡《同聲歌》中有云:“愿思為莞席,在下蔽匡床。愿為羅衾幬,在上衛風霜。”張衡之愿,見義勇為,似乎是一片衛護佳人之心,但想做佳人的席子帳子,畢竟還是念念不念于那張床,反不及陶潛的坦白可愛。
  廿多年閃,我初入新聞界,在杭州東南日報做記者,曾寫過一篇六七千字的長文,發表在該報的副刊“筆壘”上,題目叫做“愿”,就是寫中外文學作品中關于這一類的情詩,曾提到英國雪萊、濟慈、洛塞蒂等人類似的詩句。少年時的文字早已散佚,但此時憶及,心中仍有西子湖畔春風駘蕩、醉人如酒之樂。
  黃損《憶江南》詞中那兩句“得近玉人纖手子,砑羅裙上放嬌聲”,《詩余廣選》說本為唐人崔怀寶的詩句。大概那位裴家小姐善于彈箏,所以黃損借用了那句詩,用在自己的詞中,箏的形狀似瑟,十三弦,常常是放在膝上彈的。陶潛的《閒情賦》中,尚有“愿在晝而為影,常依形而西東”;“愿在夜而為燭,照玉容于兩楹”;“愿在竹而為扇,含凄飆于柔握”;“愿在木而為桐,作膝上之鳴琴”等种种想法。崔怀寶的詩句未必一定從陶潛的賦中得到靈感,對意中人思之不已,發為痴想,原是很自然之事。
  “損”是一個不好的字眼,古人用“損”字做名字,現代人一定覺得奇怪。其實,《易經》中有“損”卦,是謙抑節約的意思,《易經》認為是“有孚,元吉,無咎,可貞,利有攸往”,越是謙退,越有好處,大吉大利,那是中國人傳統的處世哲學。《后漢書·蔡邕傳》:“人自損抑,以塞咎戒”,《后漢書·光武紀》:“情存損挹,推而不居”,將功勞和榮譽讓給別人而不驕傲自大,結果最有益處,所以黃損字益之。
  呂用之這坏蛋在高駢手下做了官后,自己取了個字,叫做“無可”。《廣陵妖亂志》說:“因字之曰‘無可’,言無可無不可也。”簡直是無所不為,無惡不作。呂用之后來為楊行密腰斬,怨家將他尸身斬成肉醬。
  高駢本來文武雙全,有詩集一卷傳世。《唐書·高駢傳》載:“有二雕并飛,駢曰:‘我且貴,當中之。’一發貫二雕焉。眾大惊,稱‘落雕侍御’。”此人不但是射雕英雄,而且是射雙雕英雄。高駢用兵多奇計,所向克捷,曾征服安南。他統治越南時,曾疏浚自越南到廣州的江河,便利航運,可見辦事也极有才能。但晚年大富大貴之后怕死之极,只想長生不老,乃求神仙之術,終于禍國殃民,為部下叛軍所殺。
  二十一寺行者
  這故事不知出于何書,翻查了數十部唐宋五代的筆記雜錄,無法找到來源。
  二十二李胜
  李胜的故事也不知出于何典。圖贊說:“殺亦不武,矧知使懼。”當是警告坏人,使他知道畏懼,不敢再為非作夕,也就是了。
  這部《卅三劍客圖》中的主角,都是唐宋人物。唐宋五代并無叫作李胜的名人。東漢時有一個李胜,是個不怎么重要的文人。三國時魏國也有個李胜,凡是讀過《三國演義》的,都會知道此人。《三國演義》第一百零六回寫“司馬懿詐病賺曹爽”,司馬懿假裝病重,曹爽以為司馬懿病得快死了,對他就不加防備。這個故事歷史上真有其事,《資治通鑒》中的描寫,和《三國演義》很是接近:
  “冬,河南尹李胜出為荊州刺史,過辭太傅懿。懿令兩婢侍。持衣,衣落;指口言渴,婢進粥,懿不持杯而飲,粥皆流出沾胸。胜曰:‘眾情謂明公舊風發動,何意尊体乃爾!’懿使聲气才屬,說:‘年老枕疾,死在旦夕。君當屈并州,并州近胡,好為之備。恐不复相見,以子師、昭兄弟為托。’胜曰:‘當還忝本州,非并州。’懿乃錯亂其辭曰:‘君方到并州?’胜夏曰:‘當忝荊州。’懿曰:‘年老意荒,不解君言。今還為本州,盛德壯烈,好建功勳!’胜退,告爽曰:‘司馬公尸居余气,形神已离,不足慮矣。’他日,又向爽等垂泣曰:‘太傅病不可复濟,令人愴然。’故爽等不复設備。”(通鑒,魏記。
  邵陵厲公正冶九年。)
  李胜去做荊州刺史(他是南陽人,南陽屬荊州,所以稱為本州),《三國演義》的作者不知為了甚么緣故,將他改為青州刺史。歷史上說李胜有文才,但性格浮華。曹爽失敗后,李胜也為司馬懿所殺。曹爽手下謀士如何晏之徒,都是虛浮漂亮的清談家,自然不是老奸巨猾的司馬懿的對手。
  魏國這個李胜自然和圖中的劍客毫不相干,不過因為同名同姓,拉來談談。
  司馬懿的作風,就是越女所說的“見之似好婦,奪之似懼虎”,《孫子兵法》中“始如處女,敵人開戶,后如脫兔,敵不及拒”原則。在當代政治的權力斗爭中,也有人應用這原則而得到很大成功的。
  二十三張忠定
  張詠,自號乖崖,山東鄄城人,是北宋太宗、真宗兩朝的名臣,死后水盒忠定,所以稱為張忠定。宋人筆記小說中有不少關于他的軼事。
  張詠未中舉時,有一次經過湯陰縣,縣令和他相談投机,送了他一万文錢。張詠便將錢放在驢背上,和一名小童赶驢回家。有人對他說:“前面這一帶道路非常荒涼,地勢險峻,時有歹人出沒,還是等到有其他客商后結伴同行,較為穩便。”張詠道:“天气冷了,父母年紀已大,未有寒衣,我怎么能等?”只備了一柄短劍便即啟程。
  走了三十余里,天已晚了,道旁有間孤零零的小客棧,張詠便去投宿。客棧主人是個老頭,有兩個儿子,見張詠帶了不少錢,很是歡喜,悄悄的道:“今夜有大生意了!”張詠暗中听見了,知道客棧主人不怀好意,于是出去折了許多柳枝,放在房中。店翁問他:“那有甚么用?”張詠道:“明朝天沒亮就要赶路,好點了當火把。”他說要早行,預料店主人便會提早發動,免得自己睡著了遭到了毒手。
  果然剛到半夜,店翁就命長子來叫他:“雞叫了,秀才可以動身了。”張詠不答,那人便來推門。張詠早已有備,先已用床抵住了左邊一扇門,雙手撐住右邊那扇門。那人出力推門,張詠突然松手退開,那人出其不意,跌撞而入。張詠回手一劍,將他殺了,隨即將門關上。過不多時,次子又至,張詠仍以此法將他殺死,持劍去尋店翁,只見他正在烤火,伸手在背上搔痒,甚是舒服,當即一劍將他腦袋割了下來。黑店中尚有老幼數人,張詠斬草除根,殺得一個不留,呼童率驢出門,縱火焚店,行了二十里天才亮。后來有行人過來,說道來路上有一家客棧失火。(出宋人劉斧《青瑣高議》:“湯陰縣,未第時膽勇殺賊”。)
  《宋史·張詠傳》說他“少負气,不拘小節,雖貧賤客游,未嘗下人。”又說他“少學擊劍,慷慨好大言,樂當奇節。”宋史中記載了他的兩件事,可以見到他個性。有一次有個小吏冒犯了他,張詠罰他帶枷示眾。那小吏大怒,叫道:“你若是不殺我頭,我這枷就戴一輩子,永遠不除下來。”張詠也大怒,即刻便斬了他頭。這件事未免做得過分,其實不妨讓他戴著枷,且看他除不除下來。
  另一件事說有個士人在外地做小官,受到悍仆挾制,那惡仆還要娶他女儿為妻,士人無法与抗,甚是苦惱。張詠在客店中和他相遇,得知了此事,當下不動聲色,向士人借此仆一用,騎了馬和他同到郊外去。到得樹林中無人之處,揮劍便將惡仆殺了,得意洋洋的回來。他曾對朋友說:“張詠幸好生在太平盛世,讀收自律,若是生在亂世,那真不堪設想了。”
  筆記《聞見近錄》中,也記載了張詠殺惡仆的故事,敘述比較詳細。那小官虧空公款,受到惡仆挾制,若不將長女相嫁,便要去出首告發。合家無計可施,深夜聚哭。張詠听到了哭聲,拍門相詢,那小官只說無事,問之再三,方以實情相告。張詠次日便將那惡仆誘到山谷中殺了,告知小官,說仆人不再回來,并告誡他以后千万不可貪污犯法。
  張詠生平事業,最重要的是做益州知州(四川的行政官)。宋太宗淳化年間,四川地方官壓迫剝削百姓,貧民起而作亂,首領叫做王小波,將彭山縣知縣齊元振殺了。這齊元振平時誅求無厭,剝削到的金錢极多。造反的百姓將他肚子剖了開來,塞滿銅錢,人心大快。后來王小波為官兵所殺,余眾推李順為首領,攻掠州縣,聲勢大盛。太宗派太監王繼恩統率大軍,擊破李順,攻克成都。
  据陸游《老學庵筆記》記載,李順逃走的方法甚妙:官兵大軍圍城,成都旦夕可破,李順突然大做法事,施舍僧眾。成都各處廟宇中的數千名和尚都去領取財物。李順都下數千人同時剔度為僧,改剪僧服。到得傍晚,東門西門兩處城門大開,万余名和尚一齊散出。李順早已變服為僧,混雜其中,就此不知去向,官兵再也捉他不到。官軍后來捉到一個和李順相貌很像的長須大漢,將他斬了,說已殺了李順,呈報朝廷冒功。
  李順雖然平了,但太監王繼恩統軍無方,扰亂民間,于是太宗派張詠去治蜀。王繼恩捉了許多亂党來交給張詠辦罪,張詠盡數將他們放了。王繼恩大怒。張詠道:“前日李順脅民為賊,今日詠与公化賊為民,有何不可哉?”王繼恩部下士卒不守紀律,掠奪民財,張詠派人捉到,也不向王繼恩說,徑自將這些士兵綁了,投入井中淹死。王繼恩也不敢向他責問,雙方都假裝不知。士兵見張詠手段厲害,就規矩得多了。太宗深知這次四川百姓造反,是地方官逼出來的,于是下罪已詔布告天下,深自引咎,詔中說:“朕委任非當,燭理不明,致彼親民之官,不以惠和為政,管榷之吏,惟用刻削為功,撓我蒸民,起為狂寇。念茲失德,是務責躬。改而更張,永鑒前弊,而今而后,庶或警予!”他認為百姓所以造反,都因自己委任官吏不當,處理政務不明而造成,實在是自己的“失德”。后世的大領袖卻認為自己總是永遠正确的,一切錯誤過失全是百姓不好,比之宋太宗趙光義的風度和品格來,那可差得遠了。
  張詠很明白官逼民反的道理,治蜀時很為百姓著想,所以四川很快就太平無事。
  他在亂事平定后安撫四川,深知百姓受到壓迫太甚時便會鋌而走險的道理。后來他做杭州知州,正逢饑荒,百姓有很多人去販賣私鹽度日,官兵捕拿了數百人,張詠隨便教訓了几句,便都釋放了。部屬們說:“私鹽販子不加重罰,恐怕難以禁止。”張詠道:“錢塘十万家,饑者十之八九,若不販鹽求生,一旦作亂為盜,就成大患了。待秋收之后,百姓有了糧食,再以舊法禁販私鹽。”《宋史》記載了這一件事,當是贊美他的通情達理。中國儒家的政治哲學,以寬厚愛民為美德,不若法家的苛察嚴峻。
  王小波在四川起事時,以“均貧富”為口號,他對眾貧民說:“吾疾貧富不均,今為汝均之。”(《續資治通鑒》宋太宗淳化四年)。沈括在《夢溪筆談》中記稱:“蜀中劇賊李順,陷劍南、兩川,關右震動,朝廷以為憂。后王師破賊,裊李順,收复兩川,書功行賞,了無間言。至景佑中,有人告李順尚在廣州。巡檢使臣陳文璉捕得之,乃真李順也,年已七十余,推驗明白,囚赴闕,复按皆實。朝廷以平蜀將士功賞已行,不欲暴其事,但斬順,賞文璉二官,仍閣門祗候。文璉,泉州人,康定中老歸泉州,子尚識之。文璉家有‘李順案款’,本末甚詳。順本味江王小博(按:應為王小波,音近)之妻弟。始王小博反于蜀中,不能撫其徒眾,乃共推順為主。順初起,悉召鄉里富人大姓,令具其家所有財粟,据其生齒足用之外,一切調發,大賑貧乏。錄用材能,存撫良善,號令嚴明,所至一無所犯。時兩蜀大饑,旬日之間,歸之者數万人。所向州縣,開門延納,傳檄所至,無复完壘。及敗,人尚怀之,故順得脫去三十余年乃始就戮。”
  沈括雖稱李順為“賊”,但文字中顯然對他十分同情。李順的作風也很有人情味,并不屠殺富人大姓,只是將他們的財物糧食拿出來賑濟貧民,同時根据富戶家中人丁數目,留下各人足用的糧食。
  《青瑣高議》中,又記載李順亂蜀之后,凡是到四川去做官的,都不許攜帶家眷。張詠做益州知州,單騎赴任。部屬怕他執法嚴厲,都不敢娶妾侍、買婢女。張詠很体貼下屬的性苦悶,于是先買了几名侍姬,其余下屬也就敢置侍姬了。張詠在蜀四年,被召還京,离京時將侍姬的父母叫來,自己出錢為眾侍姬擇配嫁人。后來這些侍姬的丈夫都大為感激,因為所娶到的都是處女。《青瑣高議》這一節的題目是“張乖崖,出嫁侍姬皆處女。”
  蘇轍的《龍川別志》中,記載張詠少年時喜飲酒,在京城常和一道人共飲,言談投机,分別時又大飲至醉,說道:“和道長如此投緣,只是一直未曾請教道號,异日何以認識。”
  道人說道:“我是隱者,何用姓名?”張詠一定要請教。道人說道:“貧道是神和子,將來會和閣下在成都相會。”日后張詠在成都做官,想起少年時這道人的說話,心下詫异,但四下打听,始終找他不到。后來重修天慶觀,從一條小徑走進一間小院,見堂中四壁多古人畫像,塵封已久,掃壁而視,見畫像中有一道者,旁題“神和子”三字,相貌和從前共飲的道人一模一樣。原來神和子姓屈突,名無為,字無不為,五代時人,有著作,便以“神和子”三字署名。(故事很怪。“屈突無不為”的名字也怪,蘇子由居然會相信這种神怪故事而記載了下來!)
  在沈括的《夢溪筆談》中,同樣有個先知預見的記載:張詠少年時,到華山拜見陳摶,想在華出隱居。陳摶說:“如果你真要在華山隱居,我便將華山分一半給你(据說宋太祖和陳摶下棋輸了,將華山輸了給他)。但你將來要做大官,不能做隱士。好比失火的人家正急于等你去救火,怎能袖手不理?”于是送了一首詩給他,詩云:“征吳入蜀是尋常,歌舞筵中救火忙,乞得金陵養閒散,也須多謝鬢邊瘡。”當時張詠不明詩意,其后他知益州、知杭州,又知益州,頭上生惡瘡,久治不愈,改知金陵,均如詩言。
  世傳陳摶是仙人,稱為陳摶老祖。這首詩未必可信,很可能是后人在張詠死后好事捏造的。
  沈括是十一世紀時我國淵博無比的天才學者,文武全才,文官做到龍圖閣直學士,曾統兵和西夏大戰,破西夏兵七万。他的《夢溪筆談》中有許多科學上的創見。英人李約瑟在《中國科學文明史》第一卷中,曾將該書內容作一分析,詳列書中涉及算學、天文歷法、气象學、地質、地理、物理、化學、工程、冶金、水利、建筑、生物、農藝、醫學、藥學、人類學、考古、語言學、音樂、軍事、文學、美術等等學問,而且各有獨到的見地,真是不世出的大天才,《夢溪筆談》中另外還記錄了張詠的一則軼事:
  蘇明允(蘇東坡的父親)常向人說起一件舊事:張詠做成都知府時,依照慣例,京中派到咸都的京官均須向知府參拜。有一個小京官,已忘了他的姓名,偏偏不肯參拜。張詠怒道:“你除非辭職,否則非參拜不可。”那小京官很是倔強,說道:“辭職就辭職。”便去寫了一封辭職書,附詩一首,呈上張詠,站在庭中等他批准。張詠看了他的辭呈,再讀他的詩,看到其中兩句:“秋光都似宦情薄,山色不如歸意濃。”不禁大為稱賞,忙走到階下,握住他手,說道:“我們這里有一位詩人,張詠居然不知道,對你無禮,真是罪大惡极。”和他攜手上廳,陳設酒筵,歡語終日,將辭職書退回給他,以后便以上賓之禮相待。
  張詠性子很古怪,所以自號“乖崖”,乖是乖張怪僻,崖是崖岸自高。宋史則說:“乖則違眾,崖不利物。”他生平不喜歡賓客向他跪拜,有客人來時,總是叫人先行通知免拜。如果客人禮貌周到,仍是向他跪拜,張詠便大發脾气,或者向客人跪拜不止,連磕几十個頭,令客人狼狽不堪,又或是破口大罵。他性子急躁得很,在四川時,有一次吃餛飩(現在四川人稱為“抄手”,當時不知叫作甚么?),頭巾上的帶子掉到了碗里,他把帶子甩上去,一低頭又掉了下來。帶子几次三番的掉入碗里,張詠大怒,把頭巾拋入餛飩碗里,喝道:“你自己請吃個夠罷!”站起身來,怒气沖沖的走開了。(見《玉壺清話》)
  他有時也很幽默。在澶淵之盟中大出風頭的寇准做宰相,張詠批評他說:“寇公奇材,惜學術不足爾。”后來兩人遇到了,寇准大設酒筵請他,分別時一路送他到郊外,向他請教:“何以教准?”張詠想了一想,道:“《霍光傳》不可不讀。”寇准不明白他的用意,回去忙取《霍光傳》來看,讀到“不學無術”四字時,恍然大悟,哈哈大笑,說:“張公原來說我不學無術。”
  他治理地方,很愛百姓,特別善于審案子,當時人們曾將他審案的判詞刊行。他做杭州知州時,有個青年和姐夫打官司爭產業。那姐夫呈上岳父的遺囑,說:“岳父逝世時,我小舅子還只三歲,岳父命我管理財產,遺囑上寫明,等小舅子成人后分家產,我得七成,小舅子得三成。遺囑上寫得明明白白,又寫明小舅子將來如果不服,可呈官公斷。”說著呈上岳父的遺囑。張詠看后大為惊歎,叫人取酒澆在地下祭他岳父,連贊:“聰明,聰明!”向那人道:“你岳父真是明智。他死時儿子只有三歲,托你照料,如果遺囑不寫明分產辦法,又或者寫明將來你得三成,他得七成,這小孩子只怕早給你害死了,哪里還能長成?”當下判斷家產七成歸子,三成歸婿。當時人人都服他明斷。
  中國向來傳統,家產傳子不傳女。張詠這樣判斷,乃是根据人情和傳統,体會立遺囑者的深意,自和現代法律的觀念不同。這立遺囑者确是智人,即使日后他儿子遇不著張詠這樣的智官,只照著遺囑而得三成家產,那也胜于被姐夫害死了。
  《青瑣高議》中還有一則記張詠在杭州判斷兄弟分家產的故事:張詠做杭州知府時,有一個名叫沈章的人,告他哥哥沈彥分家產不公平。張詠問明事由,說道:“你兩兄弟分家,已分了三年,為甚么不在前任長官那里告狀?”沈章道:“已經告過了,非但不准,反而受罰。”張詠道:“既是這樣,顯然是你的不是。”將他輕責數板,所告不准。
  半年后,張詠到廟里燒香,經過街巷時記起沈章所說的巷名,便問左右道:“以前有個叫沈章的人告他哥哥,住在哪里?”左右答道:“便在這巷里,和他哥哥對門而居。”張詠下馬,叫沈彥和沈章兩家家人全部出來,相對而立,問沈彥道:“你弟弟曾自我投告,說你們父親逝世之后,一直由你掌管家財。他年紀幼小,不知父親傳下來的家財到底有多少,說你分得不公平,虧待了他。到底是分得公平呢,還是不公平?”沈彥道:“分得很公平。兩家財產完全一樣多少。”又問沈章,沈章仍舊說:“不公平,哥哥家里多,我家里少。”沈彥道:“一樣的,完全沒有多寡之分。”
  張詠道:“你們爭執數年,沈章始終不服、到底誰多誰少,難道叫我來給你們兩家一一查點?現在我下命令,哥哥的一家人,全部到弟弟家里去住;弟弟的一家人,全部到哥哥家里去住。立即對換。從此時起,哥哥的財產全部是弟弟的,弟弟的財產全部是哥哥的。雙方家人誰也不許到對家去。哥哥既說兩家財產完全相等,那么對換并不吃虧。弟弟說本來分得不公平,這樣總公平了罷?”
  張詠做法官,很有些异想天開。當時一般人卻都十分欣賞他這种別出心裁的作風,稱之為“明斷”。
  張詠為人嚴峻剛直,但偶爾也寫一兩首香艷詩詞。宋人吳處厚《青箱雜記》中云:“文章純古,不害其為邪。文章艷麗,亦不害其為正。然世或見人文章舖陳仁義道德,便謂之正人君子,及花草月露,便謂之邪人,茲亦不盡也。”文中舉了許多正人君子寫香艷詩詞的例子,其中之一是張詠在酒席上所作贈妓女小英的一首歌:“天教搏百花,作小英明如花。住近桃花坊北面,門庭掩映如仙家。美人宜稱言不得,龍腦薰衣香入骨。維揚軟轂如云英,亳郡輕紗似蟬翼。我疑天上婺女星之精,偷入筵中名小英;又疑王母侍女初失意,謫向人間為飲妓。不然何得膚如紅玉初碾成,眼似秋波雙臉橫?舞態因風欲飛去,歌聲遏云長且清。有時歌罷下香砌,几人魂魄遙相惊。人看小英心已足,我見小英心未足。為我离歌送一杯,我今贈汝新翻曲。”這首歌頗為平平,張乖崖豪杰之士,詩歌究非其長。他算是西昆派詩人,所作詩錄入《西昆酬唱集》,但好詩甚少。
  張詠發明了一种東西,全世界的成年人天天都要使用:鈔票。他治理四川時,覺得金銀銅錢攜帶不便,于是創立“交子”制度,一張鈔票作一千文銅錢。這是中國最早的紙幣,也是全世界最早的紙幣。世界上很多人知道電燈、電話、盤尼西林等等是誰發明的,但人人都喜歡的鈔票,卻很少人知道發明者是張詠。
  二十四秀州刺客
  宋靖康年間金人南侵,擄徽宗、欽宗北去,高宗在南方即位。其后金人數次南侵,高宗倉皇奔逃,自揚州逃到杭州,命禮部侍郎張浚在蘇州督師守御。高宗到了杭州后,任命王淵為代理樞密使(副總理兼國防部部長)。扈從統制(首都衛戍司令)苗傅和另一統兵官劉正彥不服,又因高宗親信太監康履等擅作威福,苗劉二人便發動兵變,將王淵殺了,又逼迫高宗交出康履殺死。那時諸將統兵在外抵御金兵,杭州的衛戍部隊均由苗劉二人指揮,槍杆子里面出政權,高宗惶惑無計。苗劉二人跟著逼高宗退位,禪位給他年方三歲的儿子,先太后垂帘听政,“建炎三年”的年號也改為“明受元年”。苗劉二人專制朝政,用太后和小皇帝的名義發出詔書。張浚在蘇州得到消息,料知京城必定發生了兵變,便約同在江宁(南京),督師的呂頤浩,以及大將張俊、韓世忠、劉光世等統兵勤王。只是高宗在叛兵手里,若是急速進兵,恐怕危及皇帝,又怕叛軍挾了皇帝百官逃入海中,于是一面不斷書信來往,和苗劉敷衍,一面派兵守住入海的通道。
  苗劉二人是粗人,并無确定的計划,起初升張浚為禮部尚書,想拉攏他,后來得知他決心進討,于是下詔將他革職。張浚恐怕將士得知自己被革職后人心渙散,將偽詔藏起,取出一封舊詔書來隨口讀了几句,表示杭州來的詔書內容無關緊要,便即繼續南進,司令部駐在秀州(嘉興)。
  一晚張浚在司令部中籌划軍事,戒備甚嚴,突然有一人出現在他身前,從怀中取出一張紙來,說道:“這是苗傅和劉正彥的賞格,取公首級,即有重賞。”張浚很是鎮定,問道:“你想怎樣?”那人道:“我是河北人,讀過一些書,還明白逆順是非的道理,豈能為賊所用?苗劉二凶派我來行刺侍郎。小人來到營中,見公戒備不嚴,特地前來告知。只怕小人不去回報,二凶還會繼續遣人前來。”張浚离座而起,握手問他姓名。那人不答,徑自离去,倏來倏往,視眾衛士有如無物。張浚次日引出一名已判了死罪的犯人,斬首示眾,聲稱這便是苗劉二凶的刺客。那真刺客的相貌形狀,他已熟記于心,后來遣人暗中尋訪,想要報答他,可是始終無法找到。(見《宋史·張浚傳》)
  張浚率兵南下勤王,韓世忠為先鋒。韓世忠的妻子梁紅玉那時留在杭州,給苗劉二人扣留了。宰相朱胜非騙苗劉說,不如請太后命梁氏去招撫韓世忠。苗劉不知是計,接受他的意見。太后召梁紅玉入宮,封她為安國夫人,命她快去通知韓世忠,即刻赶來救駕。梁紅玉騎馬急馳,從杭州一日一夜之間赶到了秀州。
  張浚和韓世忠部隊開到臨平,和苗劉部下軍隊交鋒。江南道路泥泞,馬不能行,韓世忠下馬執矛,親身沖鋒。苗劉軍大敗。當晚苗劉二人逃出臨安。韓世忠領兵追討,分別成擒,送到南京斬首。高宗重賞韓世忠,加封梁紅玉為護國夫人。世人都知梁紅玉金山擊鼓大戰金兀術,其實在此之前便已立過大功。
  張浚也因勤王之功而大為高宗所親信,被任為樞密使。史稱:“浚時年三十三,國朝執政,自寇准以后,未有如浚之年少者。”他后來還立了不少大功,統率吳玠、吳璘兄弟在和尚原大破金兵,保全四川,是最著名的一役。
  岳飛破洞庭湖湖匪楊么,張浚是這一役的總司令。
  張浚對韓世忠和岳飛二人特別重用。史稱:“時銳意大舉,都督張浚于諸將中每稱世忠之忠勇,飛之沉鷙,可以倚辦大事,故并用之。”在秦檜當國期間,張浚被迫長期退休。岳飛被害之時,張浚正在被排斥期間,倘若他在朝廷,必定力爭,或許同時會被秦檜害死,或許岳飛可以免死。但同時被害的可能性大得多。
  他一生主戰,向來和秦檜意見不和。宋史載:“浚去國几二十載,天下士無賢不肖,莫不傾心慕之。武夫健將,言浚者莫不咨嗟太息,至儿童婦女,亦知有張都督也。金人憚浚,每使至,必問浚安在,惟恐其复用。當是時秦檜怙寵固位,懼浚為正論以害己,令台臣有所彈劾,論必及浚反,謂浚為‘國賊’,必欲殺之。”終于周密布置,命人捏造口供,誣他造反,幸虧秦檜适于此時病死,張浚才得免禍。
  高宗死后,孝宗對他十分重用,對金人戰守大計,均由他主持,后來做到宰相兼樞密使都督(總理兼國防部長兼三軍總司令),封魏國公。
  岳飛被害,千古大獄,歷來都歸罪于秦檜。但后人論史也偶有指出,倘若不是宋高宗同意,秦檜無法害死岳飛。文徵明《滿江紅》有句云:“笑區區一檜亦何能?逢其欲!”說明秦檜只不過迎合高宗的心意而已。不過論者認為高宗所以要殺岳飛,是怕岳飛北伐成功,迎回欽宗(高宗的哥哥,其時徽宗已死),高宗的皇位便受到威脅。我想這雖是理由之一,但決不會是很重要的原因。高宗做皇帝已久,文臣武將都是他所用的人。欽宗即使回來,也決計做不成皇帝。高宗要殺岳飛,相信和苗傅、劉正彥這一次叛變有很大關系。
  苗劉之叛,高宗受到极大屈辱,被迫讓位給自己的三歲儿子。這一次政變,一定從此使他對手握兵權的武將具有莫大戒心。當時大將之中,韓世忠、張浚、劉光世三人曾參与平苗劉的勤王之役,岳飛卻是后進,那時還沒有露頭角。偏偏岳飛不懂高宗的心理,做了一件頗不聰明之事。
  紹興七年,岳飛朝見高宗,內殿單獨密談。岳飛提出請正式立建國公為皇太子。高宗沒有答允,說道:“卿言雖忠,然握重兵于外,此事非卿所當預也。”意思說,這种事情你是不應當管的。岳飛退下后,參謀官薛弼接著朝見,高宗將這事對他說了,又說:“飛意似不悅,卿自以意開諭之。”那時岳飛手握重兵,高宗很擔心他不高興,所以叫參謀官特別去勸他,要他不必介意。
  疑忌武將是宋朝的傳統。宋太祖以手握兵權而黃袍加身,后世子孫都怕大將學樣。秦檜誣陷岳飛造反,正好迎合了高宗的心意。要知高宗趙构是個极聰明之人,如果他不是自己想殺岳飛,秦檜的誣陷一定不會生效。
  紹興七年,張浚進呈一批馬匹,高宗和他討論馬匹的优劣和產地,談得很是投机。張浚道:“臣听說,陛下只要听到馬的蹄聲,便知馬好坏,那是真的嗎?”高宗道:“不錯。我隔牆听馬蹄之聲,便能分別好馬和劣馬。只要明白了要點的所在,那也不是難事。”張浚道:“要分辨畜生的优劣,或許不很難,只有知人為難。”高宗點頭道:“知人的确很難。”張浚道:“一個人是否有才能,那是不易知道的。但議論剛正,態度嚴肅之人,一定不肯做坏事;一味歌功頌德,大叫万壽無疆,陛下不論說甚么,總是歡呼喝采之人,必不可用。”高宗認為此言不錯。
  《宋史·岳飛傳》中記載了一件岳飛和高宗論馬的事。高宗問岳飛:“卿有良馬否?”岳飛道:“臣本來有兩匹馬,每日吃豆數斗,飲泉水一斛,倘若食物不清洁,便不肯吃。奔馳時起初也不很快,馳到一百里后,這才越奔越快,從中午到傍晚,還可行二百里,卸下鞍子后,不噴气,不出汗,若無其事。那是受大而不苟取,力裕而不求逞,致遠之材也。不幸這兩匹馬已相繼死了。現在所乘的那一匹,每天不過吃數升豆,甚么糧食都吃,甚么髒水都飲,一騎上去便發力快跑,可是只跑得百里,便呼呼噴气,大汗淋漓,便像要倒斃一般。這是寡取易盈,好逞易窮,駑鈍之材也。”高宗大為贊歎,說他的議論极有道理,岳飛論的是馬,真意當然是借此比喻人的品格。
  去年初夏,我到加拿大去,途經美國洛杉磯,在“國賓酒店”住了兩晚,那正是羅拔·肯尼迪半年前被刺的所在。那兩晚正逢加州全州選美在該酒店舉行,電梯中、走廊上都是美女,目不暇給,很少有人談羅拔·肯尼迪。我忽然想:中國歷史上也有很多刺客,但刺客往往在事到臨頭之際,忽然同情指定被刺之人,因而下不了手,甚至于反過來相助對方。這种情形,外國刺客卻是极少有的。
  聶隱娘是虛构的人物,那不算。刺王鐸的李龜壽是一個本書第二十八圖“義俠”又是一個。最著各的,當是春秋時晉靈公派去刺趙盾的鉏鸒e。他潛入趙盾家中,見趙盾穿好了朝服准備上朝,天色尚早,便坐著閉目養神。鉏鸒e歎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賊民之主,不忠:棄君之命,不信,有一于此,不如死也。”于是触槐而死。(見《左傳》)《公羊傳》的說法略有不同,沒有記載刺客的名字。晉靈公派一名勇士去行刺趙盾這勇士走進大門,不見有人把守;走進后院,不見有人把守;走進內堂,仍是不見有人把守。他躍在牆上窺探,見趙盾正在吃飯,吃的只有一味魚。勇士曰:“嘻,子誠仁人也。吾入子之大門,則無人焉;入子之閨,則無人也;上子之堂,則無人焉;是子之易也。子為晉國重卿,而食魚餐,是子之儉也。君將使吾殺子,吾不忍殺子也。雖然,吾亦不可复見吾君矣!”于是刎頸而死。
  東漢時隗囂命刺客殺杜林,刺客見杜林親自以木車推了弟弟的棺木回鄉,歎曰:“當今之世,誰能行義?我雖小人,何忍殺義士?”自行逃去。(見《后漢書·杜林傳》)
  東漢梁冀令刺客殺崔琦。刺客見崔琦手中拿了一卷書在耕田,耕一會田,便翻書閱讀,不忍相害,告知真相,說道“將軍令吾要子,今見君賢者,情怀忍忍,可亟自逃。吾亦于此亡矣!”可惜梁冀后來還是派了別的刺容殺了崔琦。(見《后漢書·崔琦傳》)
  劉備做平原相時,當地有個名叫劉平的人,素來瞧不起劉備,恥于受他治理,便派人行刺。刺客不忍下手,語之而去。(見《三國志蜀志·先主傳》)
  東晉時劉裕篡位自立,派沐謙混到司馬楚之手下,設法相刺。司馬楚之待他很好。有一晚沐謙假裝生病,料知司馬楚之必來探問,准備就此加害。楚之果然親自拿了湯藥去探病,情意甚殷。沐謙大為感動,從席底取其匕首,將劉裕派他來行刺的事說了,并勸他以后要多加保重,不可太過相信別人,免遭凶險。司馬楚之歎道:“我若嚴加戒備,雖有所防,恐有所失。”意思說安全是安全了,只怕是失了人才。沐謙以后便竭誠為他盡力。(見《魏書·司馬楚之傳》)
  這一類的事例甚多。漢陽琳刺客不殺蔡中郎、唐承干太子刺客不殺于志宁、淮南張顯刺客不殺嚴可求、西夏刺客不殺劉鑉等等皆是,事跡內容也都大同小异。
  二十五張訓妻
  張訓是五代時吳國太祖楊行密部下的大將,嘴巴很大,外號叫作“張大口”。
  楊行密在宣州時,分鎧甲給眾將,張訓所得的很破舊,极是惱怒。他妻子道:“那又何必放在心上?只不過司徒不知道罷了,又不是故意的。如果他知道的話,一定不會分舊甲給你。”第二天,楊行密問張訓道:“你分到的鎧甲如何?”張訓說了,楊行密便換了一批精良的鎧甲給他。后來楊行密駐軍廣陵,分賜諸將馬匹。張訓所得大部分是劣馬,他又很不滿意。他妻子仍是這樣安慰他。第二天楊行密問起,張訓照實說了。
  楊行密問道:“你家里供神么?”張訓道:“沒有。”楊行密道:“先前我在宣州時,分鎧甲給諸將。當晚做了個夢,夢到一個婦人,穿真珠衣,對我說:‘楊公贈給張訓的鎧甲很是破舊,請你掉換一下。’第二天我問你,果然不錯,就給你換了。昨天賜諸將馬,又夢到那個穿真珠衣的婦人,對我說:‘張訓所得的馬不好。’那是甚么道理?”張訓也大感奇怪,不明原因。
  張訓的妻子有一口衣箱,箱里放的是甚么東西,從來不給他看到。有一天他妻子有事外出,張訓偷著打開箱子,見箱中有一襲真珠衣,不由得暗自納罕。他妻子歸來后,問道:“你開過我的衣箱,是不是?”
  他妻子向來總是等他回家后一起吃飯,但有一天張訓回來時,妻子已先吃過了,對他說:“今天的食物有些特別,因此沒有等你,我先吃了。”張訓到廚房中去,見鑊里蒸著一個人頭,不禁大為惊怒,知道妻子是個异人,決意要殺她。他妻子道:“你想負我么?只是你將做數郡刺史,我不能殺你。”指著一名婢女道:“你若要殺我,必須先殺此婢,否則你就難以活命。”張訓就將妻子和婢女一起殺了。后來他果然做到刺史。(出吳淑《江淮异人錄》)
  這個女人算不得是劍客,只能說是“妖人”。不過她對張訓一直很好,雖然蒸人頭吃,似乎并無加害丈夫之意。那婢女當是她的心腹,她要丈夫一并殺了,以免受到婢女的報复,對丈夫倒是一片真心。任渭長在圖中題字說:“婢無罪,死無謂”,沒有明白張訓之妻的用意。(“皋”是“罪”的本字,秦始皇做了皇帝,臣子覺得這“皋”字太像“皇”字了,于是改為“罪”字,見《說文》。拍皇帝馬屁而創造新字,很像是李斯的手法。)
  張訓在歷史上真有其人,是安徽清流人。楊行密起于安徽,部下大將大部分是合肥、六合、宿州一帶人氏。世傳楊行密以三十六英雄在廬州發跡。我不知三十六英雄是哪些人,相信“張大口”張訓必是其中之一。楊行密部下著名的大將有田汧、李神福、陶雅、李德誠、劉威、徐溫、台蒙、朱延壽等人。
  歐陽修的《五代史》中說楊行密力气很大。舊五代史中則說他跑路很快,(會輕功?)每天能行三百里,最初做“步奏使”的小官,用以傳遞軍訊。《資治通鑒》則說:“行密馳射武技,皆非所長,而寬簡有智略,善撫御將士,与同甘苦,推心待物,無所猜總。”從歷史上的記載看來,楊行密所以成功,第一是愛護百姓,第二是善于撫御將士,第三是性格堅毅,屢敗屢戰。他用兵并無特別才能,但不折不撓,拖垮了敵人。楊行密本是高駢部下的廬州刺史,這刺史之位也是他殺了都將自行奪來的。高駢統治揚州,政事給呂用之弄得一團糟,部下將官畢師鐸、秦彥、張神劍(此人本名張雄,因善于使劍,人稱張神劍)作亂,殺了高駢。呂用之逃到廬州。楊行密發兵為高駢報仇,占領揚州,由此而逐步擴大勢力。(后來呂用之在楊行密軍中又想搗鬼,為楊所殺。)
  當時楊行密的大敵是流寇孫儒。此人十分殘暴,將百姓的尸体用鹽腌了,載在車上隨軍而行,作為糧食。孫儒的部隊比楊行密多了十倍,進攻揚州時楊行密抵擋不住,只好退出。孫儒入城后縱火屠殺,大肆奸淫擄掠,隨即退兵。楊行密派張訓赶入城中救火,搶救了數万斛糧食,賑濟百姓。楊行密和孫儒纏戰數年,互有胜敗,最后一場大會戰在皖浙邊區進行。張訓部隊堅守浙江安吉,斷了孫儒軍隊的糧道。孫軍食盡,軍中瘧疾流行,孫儒自己也染上了,楊行密由此而破其軍,斬孫儒,奏凱重回揚州。《十國紀年》載:“行密過常州,謂左右曰:‘常州,大城也,張訓以一劍下之,不亦壯哉!’”那么張訓的劍法似乎也很好。
  楊行密到揚州后,財政极是困難,想專賣茶葉和鹽,他部下的有識之士勸他不可和民爭利,說道:“兵火之余,十室九空,又漁利以困之,將复离叛。不若悉我所有,易鄰道所無,足以給軍。選賢守令勸課農桑,數年之間,倉庫自實。”
  楊行密接受了這個意見,并不搜括榨取百姓,而以与外地貿易的辦法來籌募軍費。
  《通鑒》稱:“淮南被兵六年,士民轉徙几盡。行密初至,賜与將吏,帛不過數尺,錢不過數百;而能以勤儉足用,非公宴,未嘗舉樂。招撫流散,輕徭薄斂,未及數年,公私富庶,几复承平之舊。”可見政府要富足,向百姓搜括并不是好辦法。稅輕,征發少,對百姓仁厚,經濟上的控制越寬,公和私都越富庶。單是公富而私不富,公家之富也很有限。五代十國時天下大亂,楊行密所建的吳國卻安定富庶,便是輕徭薄斂之故。楊行密軍力不強,部下亦沒有甚么了不起的將才和智士,但愛民愛士。朱全忠數度遣大軍相攻,始終無法取胜。
  昭宗天复三年,朱全忠又和楊行密交戰。張訓和王茂章等攻克密州(山東諸城),張訓作刺史。朱全忠大怒,親率大軍二十万赶來反攻。張訓眼見眾寡不敵,与諸將商議。諸將都說,反正密州不是我們的地方,主張焚城大掠而去。張訓說:“不可。”將金銀財寶都留在城里不取,在城頭密插旗幟,命老弱先退,自以精兵殿后,緩緩退卻。朱全忠的部將率領大軍到來,見城頭旗幟高張,而城中一無動靜,疑有埋伏,不敢進攻,等了數日才敢入城,見倉庫房舍完好,財物又多,將士急于擄掠享受,誰也不想追赶。張訓得以全軍而還。
  楊行密晚年,大將田頵、安仁義、朱延壽等先后叛變。五代十國之時,大將殺元帥而自立之事累見不鮮,田頵這些人擁兵自雄,不免有自立為王之意,但一一為楊行密所平定。安仁義是沙陀人,神箭無雙。歐陽修《五代史》中載稱:“吳之軍中,推朱瑾善槊,志誠(米志誠)善射,皆為第一,而仁義常以射自負,曰:‘志誠之弓,十不當瑾槊之一;瑾槊之十,不當仁義弓之一。’(恰似后人說:“天下文章在紹興,紹興文章以我哥哥為第一,我哥哥的文章常請我修改修改!”)每与茂章(王茂章)等戰,必命中而后發,以此吳軍畏之,不敢行近。行密亦欲招降之,仁義猶豫未決。茂章乘其怠,穴地道而入,執仁義,斬于廣陵。”
  朱延壽是楊行密的小舅子,擁兵于外,將叛。楊行密假裝目疾,接見朱延壽的使者時,常常東指西指,故意說錯。有一日在房中行走,突然在柱子上一撞,昏倒于地,表示眼病重极。朱夫人扶他起身,楊行密良久方醒,流淚道:“吾業成而喪其目,是天廢我也。吾儿子皆不足以任事,得延壽付之,吾無恨矣!”宣稱朱延壽是他最最親密的戰友,決心指定他為接班人。朱夫人大喜,忙派人去召朱延壽來,准備接班。朱延壽不再怀疑,興高采烈的來見姊夫。楊行密在寢室中接見,便在房門口殺了他,跟著將朱夫人也嫁給了別人。
  殺朱延壽這計策,頗有司馬懿裝病以欺曹爽的意味,這巧計是大將徐溫手下謀士嚴可求所提出的,因此徐溫得到楊行密的信任重用。楊行密病死后,長子楊渥繼位,為徐溫所殺,立楊行密次子隆演,吳國大權入于徐溫之手。徐溫的几個親生儿子都沒有甚么才能,徐溫死后,大權落入他養子李癱(音卞,日光、光明、明白之意)手中。李癱奪楊氏之位自立,改國號為唐,史稱南唐。大名鼎鼎的李后主,便是李癱的孫子。
  楊行密少年時為盜。歐陽修對他的總評說:“嗚呼,盜亦有道,信哉!行密之書,稱行密為人寬仁雅信,能得士心。其將蔡儔叛于廬州,悉毀行密墳墓(掘了他的祖墳),及儔敗,而諸將皆請毀其墓以報之。行密歎曰:‘儔以此為惡,吾豈复為耶?’嘗使從者張洪負劍而侍,洪拔劍擊行密,不中,洪死,复用洪所善陳紹負劍不疑。又嘗罵其將劉信,信忿,奔孫儒。行密戒左右勿追,曰:‘信豈負我者耶?其醉而去,醒必复來。’明日果來。行密起于盜賊,其下皆驍武雄暴,而樂為之用者,以此也。”
  徐溫是私鹽販子出身,對待部下就不像楊行密這樣豁達大度。他派劉信出戰,一直擔心他反叛。劉信知道了,心中很是生气,打了胜仗回來,徐溫設宴慰勞,喝完酒后大家擲骰子賭博。歐史載稱:“信斂骰子,厲聲祝曰:‘劉信欲背吳,骰為惡彩,苟無二心,當成渾花。’溫遽止之。一擲,六子皆赤。溫慚,自以扈酒飲信,然終疑之。”劉信擲骰子大概會作弊,將這种反不反叛的大事,也用擲骰子來證明,而一把擲下去,六粒骰子居然擲了個滿堂紅,未免運气太好了。
  《江淮异人錄》的作者吳淑是江蘇南部丹陽人,屬吳國轄地,所以對當地的异人奇行記載特詳,他曾參加《太平御覽》、《太平廣記》等書的編纂。
  二十六潘'?
  据《南唐書》載,潘'壓粢攏爭簆蓇e氪爸閣擉d胤劍q莆?壕zT誚馫旵障幰x梗?自稱“野客”,曾投靠海州刺史鄭匡國。鄭匡國對他不大重視,讓他住在馬廄旁的一間小屋子里。有一天,潘'淉酥?錒羆戭鶱I□蛄浴V?錒繲u拮擁鉸砭侵鋅綽恚姨暾j腳?'狻i恐星魄疲z筑ˋ鹵捁笻n唬r采現揮幸徽挪菹Ar脖哂幸桓鮒襝洌r送獗鬩晃匏略p?鄭妻打開竹箱,見有兩枚錫丸,也不知有甚么用處,頗覺奇怪,便蓋上箱子而去。潘'?來,大惊,罵道:“這女人是甚么東西!竟敢來亂動我的劍,幸虧我已收了劍光,否則她早已身首异處了。”
  有人將這話去傳給鄭匡國。鄭匡國惊道:“恐怕他是劍客罷!”求他傳授劍術。潘'?道:“姑且試試。”和他同到靜院之中,從怀中摸出那兩枚錫丸來,放在掌中,過得不久,手指尖上射出兩道光芒,有如白虹,在鄭匡國的頭頸邊盤旋環繞,錚錚有聲不絕。鄭匡國汗下如雨,顫聲道:“先生的劍術神奇极了!在下今日大開眼界,歎觀止矣。”潘'u?一笑,引手以收劍光,复成錫丸。
  鄭匡國上表奏聞南唐國主李癱,李癱召見潘'瞳h捸暕鐘礹惢隊pE?瓾q彃?死在宮中。
  吳淑的《江淮异人錄》中,也記有潘'珗衶黺?
  潘'褔罄砥朗屢伺艫畝傭潾及賹y弊≡諍橢藎q5繳街寫蠆穹仿簦u鈦盓黚BS幸?次過江到金陵,船停在秦淮口,有一老人求他同載過江。潘'穢希o憒鷯α恕F涫?大雪紛紛,天寒地凍。潘'蒆G司坪屠先送}4s匠□U辛鰨|埔押韌炅耍?瓞嚓e?可惜酒買得少了,未能和老丈盡興。”老人道:“我也有酒。”解開頭巾,從發髻中取出一個极小的葫蘆來,側過小葫蘆,便有酒流出。葫蘆雖小,但倒了一杯又一杯,兩人喝了几十杯,小葫蘆中的酒始終不竭。潘'藃郛r窒玻嫉T勒囊煥險□且烊耍t運Y庸□戳恕?到了對岸,老人對他說:“你奉養父母,身上又有道气,孺子可教。”于是授以道術。潘'捊飽憎k芯侗閔豕鉅歟玫Y順扑沺@芭訟扇恕薄?
  有一次他到人家家中,見池塘水面浮滿了落葉,忽然興到,對主人道:“我玩個把戲給你瞧瞧。”叫人將落葉撈了起來,放在地下,霎時之間,樹葉都變成了魚,大葉子成大魚,小葉子成小魚,滿地跳躍,把魚投入池塘,又都成為落葉。他抓一把水銀,在手掌之中捏得几捏,攤開手掌,便已變成銀子。
  有一個名蒯亮的人,有一次到親戚家作客,和几個親友一起同坐聚談。潘'跅鉠Y猓?主人識得他,便邀他進來,問道:“想煩勞先生作些法術以娛賓,可以嗎?”潘'瓞嚓e?可以!”游目四顧,見門外鐵匠舖中有一鐵砧,對主人道:“用這鐵砧可以變些把戲。”主人便去借了來。潘'栵\持腥〕□話研〉蹲櫻{S棖諧梢黃眸瞳ao閎縭喬卸垢p話悖?頃刻間將一個打鐵用的大鐵砧切成了無數碎片。座客盡皆惊愕。潘'瓞嚓e罷饈牆樅思業模?不可弄坏了他。”將許多碎片拼在一起,又變成一個完整無缺的大鐵砧。賓主齊聲喝采。
  他又從衣袖中取出一塊舊的手巾來,說道:“你們別瞧不起這塊舊手巾。若不是真有急事,求我相借,我才不借呢。”拿起手巾來遮在自己臉上,退了几步,突然間無影無蹤,就此不見了。
  一本書他從未看過的,卻能背誦。又或是旁人作的文稿,包封好了放在他面前,只要讀出文稿的第一個字,他便能一直讀下去,文稿中間有甚么地方涂改增刪,他也一一照樣讀出來。諸如此類的行徑甚多,后來卻也因病而死。
  二十七洪州書生
  成幼文做洪州(即今江西南昌)錄事參軍的官,住家靠近大街。有一天坐在窗下,臨街而觀,其時雨后初晴,道路泥泞,見有一小孩在街上賣鞋,衣衫甚是襤褸。忽有一惡少快步行過,在小孩身上一撞,將他手中所提的新鞋都撞在泥泞之中。小孩哭了起來,要他賠錢。惡少大怒,破口而罵,哪里肯賠?小孩道:“我家全家今天一天沒吃過飯,等我賣得几雙鞋子,回家買米煮飯。現今新布鞋給你撞在泥里,怎么還賣得出去?”那惡少聲勢洶洶,連聲喝罵。
  這時有一書生經過,見那小孩可怜,問明鞋价,便賠了給他。那惡少認這掃他面子,怒道:“他媽的,這小孩向我討錢,關你屁事,要你多管閒事干么?”污言穢語,罵之不休。那書生怒形于色,隱忍未發。
  成幼文覺這書生義行可嘉,請他進屋來坐,言談之下,更是佩服,當即請他吃飯,留他在家中住宿。晚上一起談論,甚為投机。成幼文暫時走進內房去了一下,出來時那書生已不見了。大門卻仍是關得好好的,到處尋他,始終不見,不禁大為惊訝。
  過不多時,那書生又走了進來,說道:“日間那坏蛋太也可惡,我不能容他,已殺了他的頭!”一揮手,將那惡少的腦袋擲在地下。
  成幼文大惊,道:“這人的确得罪了君子。但殺人之頭,流血在地豈不惹出禍來?”書生道:“不用擔心。”從怀中取出一些藥末,放在人頭之上,拉住人頭的頭發搓了几搓,過了片刻,人頭連發都化為水,對成幼文道:“無以奉報,愿以此術授君。”成幼文道:“在下非方外之士,不敢受教。”書生于是長揖而去。一道道門戶鎖不開、門不啟,書生已失所蹤。(出吳淑《江淮异人錄》)
  殺人容易,滅尸為難,因之新聞中有灶底藏尸、箱中藏尸、麻包藏尸等等手法。中國筆記小說中記載有一婦人,殺人后將尸体切碎煮熟,喂豬吃光,不露絲毫痕跡,恰好有一小偷躲在床底瞧見,否則永遠不會敗露。英國電影導演希治閣(編按:即西區考克)所選謀殺短篇小說中,有一篇寫凶手將尸体切碎喂雞,想法和中國古時那婦人暗合。王爾德名著《道靈格雷的畫像》中,凶手殺人后,脅迫化學師用化學物品毀滅尸体,手續既繁,又有惡臭,遠不及我國武俠小說中以藥末化尸為水的傳統方法簡單明了。章回小說《七劍十三俠》中的一枝梅,殺人后也以藥末化尸為水。至于近代武俠小說和武俠電影,殺人盈野,行若無事,誰去管他尸体如何。
  二十八義俠
  有一個仕人在衙門中做“賊曹”的官(專司捕拿盜賊,略如警察局長)。有一次捉到一名大盜,上了銬鐐,仕人獨自坐在廳上審問。犯人道:“小人不是盜賊,也不是尋常之輩,長官若能脫我之罪,他日必當重報。”仕人見犯人相貌軒昂,言辭爽拔,心中已答允了,但假裝不理會。當天晚上,悄悄命獄吏放了他,又叫獄吏自行逃走。第二天發覺獄中少了一名囚犯,獄吏又逃了,自然是獄吏私放犯人,畏罪潛逃,上司略加申斥,便即了案。
  那仕人任滿之后,一連數年到處游覽。一日來到一縣,忽听人說起縣令的姓名。恰和當年所釋的囚犯相同,便去拜謁,報上自己姓名,縣令一惊,忙出來迎拜,正是那個犯人。縣令感恩念舊,殷勤相待,留他在縣衙中住宿,与他對榻而眠,隆重款待了十日,一直沒有回家。
  那一日縣令終于回家去了。那仕人去廁所,廁所和縣令的住宅只隔一牆,只听得縣令的妻子問道:“夫君到底招待甚么客人,竟如此殷勤,接連十天不回家來?”縣令道:“這是大恩人到了。當年我性命全靠這位恩公相救,真不知如何報答才是。”他妻子道:“夫君豈不聞大恩不報?何不見机而作?”縣令不語久之,才道:“娘子說得是。”
  那仕人一听,大惊失色,立即奔回廳中,跟仆人說快走,乘馬便行,衣服物品也不及攜帶,盡數棄在縣衙之中。到得夜晚,一口气行了五六十里,已出縣界,惊魂略定,才在一家村店中借宿。仆從們一直很奇怪,不知為何走得如此匆忙。那仕人歇定,才詳述此賊負心的情由,說罷長歎,奴仆們都哭了起來。
  突然之間,床底躍出一人,手持匕首。仕人大惊。那人道:“縣令派我來取君頭,适才听到閣下述說,方知這縣令如此負心,險些枉殺了賢士。在下是鐵錚錚的漢子,決不放過這負心賊。公且勿睡,在下去取這負心賊的頭來,為公雪冤。”仕人惊俱交集,唯唯道謝。此客持劍出門,如飛而去。
  二更時分,刺客奔了回來,大叫:“賊首來了!”取火觀看,正是縣令的首級。刺客辭別,不知所往。(出《源化記》)在唐《國史補》中,說這是汧汧國公李勉的事。李勉做開封尹時,獄囚中有一意气豪邁之人,向他求生,李勉就放了他。數年后李勉任滿,客游河北,碰到了囚犯。故囚大喜迎歸,厚加款待,對妻子道:“恩公救我性命,該如何報德?”妻曰:“酬以一千匹絹夠了么?”曰:“不夠。”妻曰:“二千匹夠了么?”曰:“仍是不夠。”妻曰:“既是如此,不如殺了罷。”故囚心動,決定動手,他家里的一名童仆心中不忍,告訴了李勉。李勉外衣也來不及穿,立即乘馬逃走。馳到半夜,已行了百余里,來到渡口的宿店。店主人道:“此間多猛獸,客官何敢夜行?”李勉便將情由告知,還沒說完,梁上忽然有人俯視,大聲道:“我几誤殺長者。”隨即消失不見。天未明,那梁上人攜了故囚夫妻的首級來給李勉看。
  這故事后人加以敷衍舖敘,成為評話小說,《今古奇觀》中《李汧公窮途遇俠客》寫的就是這故事。
  李勉是唐代宗、德宗年間的宗室賢相,清廉而有風骨。代宗朝,他代黎干(即前《蘭陵老人》故事中的主角)為京兆尹(首都市長),其時宦官魚朝恩把持朝政,任觀軍容使(皇帝派在軍隊中的總代表、總政治部主任),即使是大元帥郭子儀也對他十分忌憚。這魚朝恩又兼管國子監(國立大學、高級干部學校校長)。黎干做京兆尹時,出力巴結他,每逢魚朝恩到國子監去巡視訓話,黎干總是預備了數百人的酒飯點心去小心侍候。李勉即任時,魚朝恩又要去國子監了,命人通知他准備。李勉答道:“國子監是軍容使管的。如果李勉到國子監來,軍容使是主人,應當招待我。李勉忝為京兆尹,軍容使若是大駕光臨京兆衙門,李勉豈敢不敬奉酒饌?”魚朝恩听到這話后,心中十分生气,可又無法駁他,從此就不去國子監了。但李勉這京兆尹的官畢竟也做不長。
  后來他做廣州刺史。在過去,外國到廣州來貿易的海船每年不過四五艘,由于官吏貪污勒索,外國商船都不敢來。《舊唐書·李勉傳》說:“勉性廉洁,舶來都不檢閱,故末年至者四千余。”促進國際貿易,大有貢獻。他在廣州做官,甚么物品都不買,任滿后北歸,舟至石門,派吏卒搜索他家人部屬的行李,凡是在廣州所買或是受人贈送的象牙、犀角等類廣東物品,一概投入江中。
  德宗做皇帝,十分寵幸奸臣盧杞。有一天,皇帝問李勉道:“眾人皆言盧杞奸邪,朕何不知?卿知其狀乎?”對曰:“天下皆知其奸邪,獨陛下不知,所以為奸邪也!”這是一句极佳的對答,流傳天下,人都佩服他的正直。任何大奸臣,人人都知其奸,皇帝卻總以為他是大忠臣。這可以說是分辨忠奸的簡單標准。(另有一說,這句話是李泌對德宗說的。)
  二十九青巾者
  任愿,字謹叔,京師人,年輕時侍奉父親在江淮地方做官。他讀過一些書,性情淳雅寬厚,繼承了遺產,家道小康,平安度日,也沒有甚么大志,不汲汲于名利。
  熙宁二年,正月十五元宵佳節,任愿出去游街。但見人山人海,車騎滿街,擁擠不堪。他酒飲得多了,給閒人一擠,立足不定,倒在一個婦人身上。那婦人的丈夫大怒,以為他有意輕薄,調戲自己妻子,拔拳便打。任愿難以辯白,也不還手招架,只好以衣袖掩面挨打。那人越打越凶,無數途人都圍了看熱鬧。
  旁觀者中有一頭戴青巾之人,眼見不平,出聲喝止,毆人者毫不理睬。青巾者大怒,一拳將毆人者擊倒,扶著任愿走開。眾閒人一哄而散。任愿謝道:“与閣下素不相識,多蒙援手。”青巾者不顧而去。
  數日后,任愿在街上又遇到了那青巾者,便邀他去酒店喝酒。坐定后,見青巾者目光如電,毅然可畏。飲了良久,任愿又謝道:“前日見辱于市井庸人,若不是閣下豪杰之士,誰肯仗義相助?”青巾者道:“小事一樁,何足言謝?后日請仁兄再到此一敘,由兄弟作個小東,務請勿卻。”當下相揖而別。屆時任愿去那酒店,見青巾者已先到了,兩人揀了清靜的雅座坐定,對飲了十几杯。青巾者道:“我乃刺客,有一大仇人,已尋了他數年,今日怨气方伸。”于腰間取出一只黑色皮囊,從囊中取出一個首級,用刀子將腦袋上的肉片片削下,一半放在任愿面前的盤中,笑道:“請用,不要客气。”任愿惊恐無已,不知所措。青巾者將死人肉吃得干干淨淨,連聲勸客,任愿辭不能食。青巾者大笑,伸手到任愿盤中,將人肉抓過來又吃。食畢,用短刀將腦骨削成碎片,如切朽木,把碎骨棄在地下,再無人認得出這是死人的頭骨。
  青巾者道:“我有術相授,你能學么?”任愿道:“不知何術?”青巾者道:“我能以藥點鐵成金,點銅成銀。”任愿道:“在下在市上有一間先父留下來的小店,每日可賺一貫錢。我數日之家,冬天穿棉,夏天穿葛,酒肉無憂,自覺生活如此舒适,已然過分,常恐遇禍,怎敢再學先生的奇術?還望見諒。”青巾者歎服,說道:“像這樣安分知命,毫不貪得之人,真是少有。你應當長壽才是。”取出一粒藥,道:“服此藥后,身強体壯,百鬼不近。”任愿和酒服了。兩人直飲到深夜方散,以后便沒再見他。(出《青瑣高議》)
  三十淄川道士
  有一個名叫姜廉夫的人,一晚剛就枕安睡,听得喝道之聲,一輛轎子忽然在堂前出現。轎中走出一名絕色女子,上堂向姜廉夫的母親盈盈下拜,說道:“妾和郎君有姻緣之分,愿請一見。”姜廉夫听到了,欣然起身相見。他妻子見場面尷尬,便要避開。那女子道:“不要因我之故而令你們夫妻疏遠,請姊姊不可見怪。”姜妻見她溫柔可親,心中很有好感。兩人情如姊妹,相親相愛。姜廉夫大享齊人之福。那女子對姜母服侍得尤其恭敬周到,全家上下,個個都喜歡她。
  到了端午節的前夕,那女子在一晚之間,做了一百個彩絲繡花荷包,繡功十分精致,人物、花草、題字,都認了出來,便如是名家的書畫一般,分送給親戚。得到的人無不贊歎,大家都稱她為“仙姑”。
  過了不久,那女子忽向姜母道:“婆婆,媳婦面臨大難,要到別地一避。”拜了几拜,出門而去。姜家全家都很惊惶,為她擔憂,不知她有何災難,是否能夠避過。
  便在此時,有一名道人來到姜家,問姜廉夫道:“你滿面都是晦气之色,奇禍將至,那是甚么緣故?”姜廉夫將經過情形都對他說了。道士命他在淨室中預備一張榻。第二天道士又來,叫姜廉夫在榻上安臥,不可起身,又叮囑家人上午千万不可開門,到正午才開。
  過了良久,姜廉夫忽覺寒气逼人,只听得刀劍相交之聲錚錚不絕。他心中大懼,蒙被而睡,猛听得砰的一聲,有物墜入榻底,他也不敢去看。到得正午,姜家開門,道士來到,姜廉夫出門相迎。道士笑道:“危險過去了!”同去看榻下所墜之物,卻是一個髑髏(骷髏頭,髑音獨),有五斗的米斛那么大,道士從藥箱中取出藥末,撒在髑髏上,髑髏便即化而為水。
  姜廉夫問:“那是甚么怪物?”道士道:“我和那美貌女子都是劍仙。這女子先和一人相好,忽然拋棄了他,來跟你相好。那人大是憤怒,要來殺你二人。我和那女子一向很有交情,因此出力救你。總算僥幸成功,我去也!”
  道士剛去,女子便即回來,与姜廉夫同居如初。(出《誠齋雜記》)
  女劍仙水性楊花,男劍仙爭風吃醋,都不成話。所以任渭長的評話說:“髑髏盡痴,劍仙如斯!”
  三十一俠婦人
  董國慶,字元卿,饒州德興(在今江西省)人,宋徽宗宣和六年進士及第,被任為萊州膠水縣(在今山東省)主簿。其時金兵南下,北方交兵,董國慶獨自一人在山東做官,家眷留在江西。中原陷落后,無法回鄉,棄官在鄉村避難,与寓所的房東交情很好。房東怜其孤獨,替他買了一妾。
  這妾侍不知是哪里人,聰明美貌,見董國慶貧困,便籌划賺錢養家,盡家中所有資財買了七八頭驢子、數十斛小麥,以驢牽磨磨粉,然后騎驢入城出售面粉,晚上帶錢回家。每隔數日到城中一次。這樣過了三年,賺了不少錢,買了田地住宅。
  董与母親妻子相隔甚久,音訊不通,常致思念,日常郁郁寡歡。妾侍好几次問起原因。董這時和她情愛甚篤,也就不再隱瞞,說道:“我本是南朝官吏,一家都留在故鄉,只有我孤身漂泊,茫無歸期。每一念及,不禁傷心欲絕。”妾道:“為何不早說?我有一個哥哥,一向喜歡幫人家忙,不久便來。到那時可請他為夫君設法。”
  過了十來天,果然有個長身虯髯的人到來,騎了一匹高頭大馬,帶著十余輛車子。妾道:“哥哥到了!”出門迎拜,使董与之相見,互敘親戚之誼,設筵相請。飲到深夜,妾才吐露董日前所說之事,請哥哥代籌善策。
  當時金人有令,宋官逃匿在金國境內的必須自行出首,坦白從寬,否則被人檢舉出來便要處死。董已泄漏了自己身分,疑心二人要去向官府告發,既悔且懼,抵賴道:“沒有這會事,全是瞎說!”
  虯髯人大怒,便欲發作,隨即笑道:“我妹子和你做了好几年夫妻,我當你是自己骨肉一般,這才決心干冒禁令,送你南歸。你卻如此見疑,要是有甚么變化,豈不是受你牽累?快拿你做官的委任狀出來,當作抵押,否則的話,天一亮我就縛了你送官。”董更加害怕,料想此番必死無疑,無法反抗,只好將委任狀取出交付。虯髯人取之而去。董終夜涕泣,不知所措。
  第二天一早,虯髯人牽了一匹馬來,道:“走罷!”董國慶又惊又喜,入房等妾同行。妾道:“我眼前有事,還不能走,明年當來尋你。我親手縫了一件衲袍(用布片補綴縫拼而成的袍子)相贈。你好好穿著,跟了我哥哥去。到南方后,我哥哥或許會送你數十万錢,你千万不可接受,倘若非要你收不可,便可舉起衲袍相示。我曾于他有恩,他這次送你南歸,尚不足以報答,還須護送我南來和你相會。万一你受了財物,那么他認為已是夠報答,兩無虧欠,不會再理我了。你小心帶著這件袍子,不可失去。”
  董愕然,覺得她的話很是古怪,生怕鄰人知覺報官,便揮淚与妾分別。上馬疾馳,來到海邊,見有一艘大船,正解纜欲駛。虯髯客命他即刻上船,一揖而別。大船便即南航。董囊中空空,心下甚窘,但舟中人恭謹相待,敬具飲食,對他的行縱去向卻一句也不問。
  舟行數日,到了宋境,船剛靠岸,虯髯人早已在水濱相候,邀入酒店洗塵接風,取出二十兩黃金,道:“這是在下贈給太夫人的一點小意思。”董記起妾侍臨別時的言語,堅拒不受。虯髯人道:“你兩手空空的回家,難道想和妻儿一起餓死么?”強行留下黃金而去。董追了出去,向他舉起衲袍。虯髯人駭詫而笑,說道:“我果然不及她聰明。唉,事情還沒了結,明年護送美人儿來給你罷。”說著揚長而去。
  董國慶回到家中,見母親、妻子、和兩個儿子都安好無恙,一家團圓,歡喜無限,互道別來情由。他妻子拿起衲袍來細看,發覺布塊的補綴之處隱隱透出黃光,拆開來一看,原來每一塊縫補的布塊中都藏著一片金葉子。
  董國慶料理了家事后,到京城向朝廷報到,被升為宜興尉。第二年,虯髯人果然送了他愛妾南來相聚。
  丞相秦檜以前也曾陷身北方,与董國慶可說是難友,所以特別照顧,將董國慶失陷在金國的那段時期都算作是當差的年資,不久便調他赴京升官,辦理軍隊糧餉的事務,數月后便死了。他母親汪氏向朝廷呈報,得自宣教郎追封為朝奉郎,并任命他儿子董仲堪為官,那是紹興十年三月間之事。(出洪邁《夷堅志》)
  故事中提到了秦檜。乘這机會談談這個歷史上有名的奸相。
  秦檜,字會之,建康(今南京)人。在靖康年間,他是有名的主戰派。皇帝派他隨同張邦昌去和金人講和,秦檜道:“是行專為割地,与臣初議矛盾,失臣本心。”堅決不去。后來金人要求割地,皇帝召開廷議,重臣大官中七十人主張割地,三十六人反對,秦檜是這三十六人的首領。
  后來金兵南下,汴京失守,徽欽二帝被擄,金人命百官推張邦昌為帝。“百官軍民皆失色不敢答”。秦檜大膽上書,誓死反對,其中說道:“檜荷國厚恩,甚愧無報,今金人擁重兵,臨已拔之城,操生殺之柄,必欲易姓,檜盡死以辨。”書中大罵張邦昌:“張邦昌在上皇時,附會權幸,共為蠹國之政。社稷傾危,生民涂炭,固非一人所致,亦邦昌為之也。天下方疾之如仇讎。若付之土地,使主人民,四方豪杰必共起而誅之。”書中又稱:“必立邦昌,則京師之民可服,天下之民不可服;京師之宗子可滅,天下之宗子不可滅。檜不顧斧鉞之誅,言兩朝之利害,愿复嗣君位,以安四方。”在那樣的局面之下,敢于發如此大膽的議論,确是极有風骨,天下聞之,無不佩服。
  后來金人終于立張邦昌為帝,擄了秦檜北去。
  秦檜被俘虜這段期間,到底遭遇如何,史無可考,但相信一定是大受虐待,終于抵抗不了威脅,屈膝投降。一般認為,他所以得能全家南歸,是金人暗中和他有了密約,放他回來做奸細的。金人當然掌握了他投降的證据和把柄,使他無法反悔,從此終身成為金國的大間諜。由于他以前所表現的气節,所以一到朝廷,高宗就任他為禮部尚書。
  秦檜當權時力主和議,但真正決定和議大計的,其實還是高宗自己。當時文臣武將,大都反對与金人講和。《宋史·秦檜傳》有這樣一段記載:紹興八年“十月,宰執入見,檜獨身留言:‘臣僚畏首尾,多持兩端,此不足与斷大事。若陛下決欲講和,乞專与臣議,勿許群臣預。’帝曰:‘朕獨委卿。’檜曰:‘臣亦恐未便,望陛下更思三日,容臣別奏。’又三日,檜复留身奏事。帝意欲和甚堅,檜猶以為未也,曰:‘臣恐別有未便,欲望陛下更思三日,容臣別奏。’帝曰‘然。’又三日,檜复留身奏事如初,知上意确不移,乃出文字,乞決和議,勿許群臣預。”
  這段文字記得清清楚楚,說明了誰是和議的真正主持人。一般所謂奸臣,是皇帝糊涂,奸臣弄權。但高宗一點也不糊涂,秦檜只是迎合上意,乘机攬權,至于殺岳飛等等,都不過是執行高宗的決策,而這樣做,也正配合了他作為金國大間諜的任務。
  周密的《齊東野語》中,記述了兩個大官拍秦檜馬屁的手法,可看到當時官場的風气:
  方德帶兵駐在廣東,特制了一批蜡燭,燭里藏以名貴香料,派人送給秦檜,厚賄相府管家,請他設法讓秦檜親自見到。管家叫使者在京等候机會。有一日,秦檜宴客,大張筵席之際,管家稟告:“府中蜡燭點完了,恰好廣東經略送了一盒蜡燭來,還未敢開。”秦檜吩咐開了來點,蜡燭一燃,异香滿堂,眾賓大悅。秦檜見此燭貴重,一點其數,共是四十九枝,心下奇怪為何不是整數,叫送禮的使者來問。使者道:“經略專門造了這批蜡燭獻給相爺,香料難得,共只造了五十枝,制成后恐怕不佳,點了一枝試驗,所以只剩了四十九枝。數目零碎,但不敢用別的蜡燭充數。”秦檜大喜,認為方德奉己甚專,又不敢相欺,不久便升他的官。
  另有一個鄭仲,在四川做宣撫使。秦檜大起府第,高宗親題“一德格天”四字,作為樓閣的匾額。格天閣剛剛完工,鄭仲的書信恰好到來,呈上地毯一條,极盡華貴之能事。秦檜命將地毯舖在格天閣中,不料大小尺寸竟絲毫不錯,剛好舖滿。秦檜默然不語,心下大為不滿,過不多時,便借故將鄭仲撤職查辦。鄭仲造這條地毯,當然是事先暗中查明了格天閣地板的大小尺寸。秦檜自己是大特務頭子,對于鄭仲這种調查窺察他私事的特務手段,自是十分憎惡。
  秦檜一直到死,始終得高宗的信任寵愛,自然是深通做官之道。《鶴林玉露》中記載有一個小故事:秦檜夫人到宮內朝見,皇太后說起近來很少吃到大的子魚。(不知是甚么魚,一定是當時杭州最名貴的魚。)秦夫人說:“臣妾家里倒有,明天呈奉一百條來給太后。”回家后告知了丈夫。秦檜大急,知道這一下可糟了,皇太后吃不到好魚,自己家里卻隨隨便便就拿出一百條來,豈不是顯得自己的享受比皇帝、皇太后還好得多?秦檜的妻子王氏生性陰險,傳說她參与殺岳飛之謀,以“捉虎易,放虎難”六字,促使秦檜下定決心,終于害死岳飛,然而講到做官的法門,究竟不及老奸巨猾的丈夫了。秦檜和門客商議一番之后,終于想出了一條妙計,第二天送了一百條青魚進宮去。青魚是普通的賤魚。皇太后哈哈大笑,說道:“我早說這秦老太婆是鄉下人,沒見過世面,果然不錯。青魚和子魚形狀有些相似,味道可大不相同,只不過魚身大而已。”這件趣事自必傳入皇帝耳中,母子兩人取笑秦檜是鄉下人之余,覺得他忠厚老實,生活朴素,對他自又多了几分好感。倘若送進宮去的真是一百條子魚,秦檜的相位不免有些危險了。秦檜當國凡十九年,他任內自然是坏事做盡。据《宋史·秦檜傳》記載,有不少作為是很具典型性的。《宋史》是元朝右丞相脫脫等所修,以异族人的觀點寫史,不至于故意捏造事實來毀謗秦檜。下面是《秦檜傳》中所記錄的一些事例。高宗和金人媾和,割地稱臣,民間多大憤。太學生張伯麟在壁上題詞:“夫差,爾忘越王殺爾父乎?”有人告發,被捉去打板子,面上刺字,發配充軍。夫差之父与越王戰,受傷而死,夫差為了報仇,派人日夜向他說這句話,以提高复仇的決心。張伯麟在壁上題這句話,當然是借古諷今,譏刺高宗忘了父親徽宗被金人所擄而死的奇恥大辱。
  秦檜下令禁止士人撰作史書,于是無恥文人紛紛迎合。司馬光的不肖曾孫司馬攸上書,宣稱《涑水紀聞》一書,不是他曾祖的著作。吏部尚書李光的子孫,將李光的藏書万卷都燒了,以免惹禍。可是有一個名叫曹泳的人,還是告發李光的儿子李孟堅,說他讀過父親所作的私史,卻不自首坦白。于是李孟堅被充軍,朝中大官有八人受到牽累。曹泳卻升了官。“察事之卒,布滿京城,小涉譏議,即捕治,中以深文。”所謂“中以深文”,即以胡亂羅織的罪名,加在亂說亂講之人的身上。
  有一個名叫何溥的人,迎合秦檜,上書,說程頤、張載這些大理學家的著作是“專門曲學”,須“力加禁絕”,“人無敢以為非”。
  許多文人學士紛紛撰文作詩,歌頌秦檜的功德,稱為“圣相”。若是拿他來和前朝賢相相比,便認為不夠,必須稱之為“元圣”。秦檜“晚年殘忍尤甚,數興大獄,而又喜諛佞,不避形跡。”不論贊他如何如何偉大英明,他都毫不怕丑,坦然而受,視力當然。“凡一時獻言者,非誦檜功德,則訐人語言,以中傷善類。欲有言者,恐触忌諱,畏言國事。”
  “一時忠臣良將,誅鋤略盡。其頑鈍無恥者率為檜用,爭以誣陷善類為功。其矯誣也,無罪可狀,不過曰‘謗訕’、曰‘指斥’、曰‘立党沽名’、甚則曰‘有無君心’。”說人內心不尊敬皇帝,也算是罪狀。
  《續資治通鑒》中說秦檜“初見財用不足,密諭江浙監司暗增民稅七八,故民力重困,饑死者眾。又命察事卒數百游市間,聞言其奸惡者,即捕送大理獄殺之;上書言朝政者,例貶万里外。日使士人歌誦太平中興之美。士人稍有政聲名譽者,必斥逐之。”
  善政有“道統”,惡政也有“道統”。
  三十二解洵婦
  解洵前半段的遭遇,和《俠婦人》中的董國慶很相似。他也是宋朝的官吏,北方土地淪陷后,陷在金人占領區中,無法歸鄉,很是痛苦,后來得人介紹,娶了一妾。那妾帶來了不少錢,解洵才有好日子過。有一年重陽日,他思念前妻,落下淚來。那妾很是同情,便替他籌划川資,一同南歸。那妾很是能干,一路上關卡盤查,水陸風波,都由她設法應付過去。
  回到家后,解洵的哥哥解潛已因軍功而做了將軍。兄弟相見,十分歡喜。解潛送了四個婢女給弟弟。解洵喜新厭舊,寵愛四婢,疏遠冷落了那妾。有一天,解洵和妾飲酒,兩人都有了醉意,言語沖突起來。那妾道:“當年你流落在北方,有一餐沒一餐的,倘若沒有我,只怕這時候早餓死了。今日一旦得志,便忘了從前的恩義,那可不是大丈夫之所為。”解洵大怒,三言兩語,便出拳打去。那妾只是冷笑,也不還手。解洵仍是不住亂打亂罵。
  那妾站起身來,突然之間,燈燭齊熄,寒气逼人,四名婢女都嚇得摔倒在地。過了良久,點起燈燭看時,見解洵死在地下,腦袋已被割去。那妾卻不知去向。
  解潛得報大惊,派了三千名官兵到處搜捕,始終不見下落。
  解潛是南宋初年的好官,紹興年間做荊南鎮撫使,募人開墾荒田,成績极好,增加了大量糧食生產,是南宋墾荒屯田政策的創導者。他病重時,張九成去探望。解潛流淚說:“我生平立誓要和金賊戰死于疆場之上,哪知不能如愿。”說罷就死了。
  張九成是南宋的忠義之臣,為人正直,畢生和秦檜作對。秦檜當權時,張九成被貶在南安,到秦檜死后才出來做官,后來追贈太師。他既和解潛交好,可見解潛也是忠義之士。張九成是杭州人,紹興壬子年狀元。對策時論到劉豫(金人設立的傀儡皇帝)說:“臣觀金人有必亡之勢,中國有必興之理。夫好戰必亡,失其故俗必亡,人心不服必亡,金皆有焉。劉像背叛君親,委身夷狄,黠雛經營,有同儿戲,何足慮哉?”這篇策論傳到了汴梁,劉豫見了大恨,派刺客來行刺,但張九成不以為意,時人都佩服他的膽識。
  這篇策論卻也引起了一個可笑謠言。有一天高宗向群臣說:“有人從汴梁逃回來,說張九成在劉豫那里做官,真是奇怪。”一個臣子奏稱:“張九成在鹽官縣(今浙江海宁)做官,离杭州不到一百里,兩天前還剛有文書來。”原來張九成那篇策論痛罵劉豫,在汴梁傳誦很廣,有人一知半解,把劉豫和張九成兩個名字拉在一起,以為張九成在劉豫手下做官。
  張九成狀元及第后,第二年娶馬氏為繼室。馬氏是寡婦,本有個儿子,再嫁后孩子由婆婆龔氏撫養。馬氏嫁給張九成后過得兩年逝世。張九成去會見龔氏,照料妻子和前夫所生的儿子。龔氏老太太逝世后,張九成替她作墓志,詳細敘述馬氏再嫁的事實,并不諱言。時人都佩服他的坦白和厚道(見《畫影》)。他的作風和解洵剛好是兩個极端。
  三十三角巾道人
  浙江衢州人徐逢原,住在衢州峽山,少年時喜和方外人結交。有一個道士,名叫張淡道人,在他家中住,巾服蕭然,只戴一頂青色角巾,穿一件夾道袍,并無內衣,雖在隆冬,也不加衣。每逢明月之夜,攜鐵笛至山間而吹,至天曉方止。徐逢原學易經,有一次閉門推演大衍數,不得其法。張淡道人在隔室叫道:“秀才,這個你是不懂的,明天我教你罷。”第二天便數他軌析算步之術,凡是人的生死時日,以及用具、草木、禽獸的成坏壽夭,都能立刻推算出來,和后來的結果相對照,絲毫不差。
  這道人最喜飲酒,時時入市竟日,必大醉方歸,囊中所帶的錢,剛好足夠買醉,日子過得無挂無礙。人家都說他有燒銅成銀之術。徐逢原要試他酒量到底如何,請了四個酒量极好之人來和他同飲,自早飲到晚,四人都醉倒了,張淡還是泰然自若,回到室中。有人好与去偷看,只見他用腳勾住牆頭,頭上足下的倒挂在牆上,頭發散在一只瓦盆之中,酒水從發尾滴瀝而出,流入瓦盆。
  道人有一幅牛圖,將圖挂在牆上,割了青草放在圖下,過了半天去看時,青草往往已被牛吃完了,或者是吃了一大半,而圖下有許多牛糞。
  道人有一徒弟,是個頭陀。有一次張淡道人將那幅牛圖送了給他,又命他買火麻四十九斤,絞成大索,囑咐道:“我將死了,死后勿用棺材殮葬,只用火麻繩將我尸身從頭至腳的密密纏住,在羅漢寺寺后空地掘一個洞埋葬。每過七天,便掘開來瞧瞧。”頭陀答應了。果然道人不久便死,頭陀依照指示辦事,過了七日,掘開來看,見道人的尸体面色紅潤。如此每過七日,就發掘一次,到四十九日后第七次掘開來時,穴中只余麻繩和一雙破鞋,尸身已不見了。
  徐逢原曾贈他一首詩,曰:“鐵笛愛吹風月夜,喪衣能御雪霜天。伊予試問行年看,笑指松筠未是堅。”張淡道人用一匹絹來寫了這首詩,筆力甚偉。(出洪邁《夷堅志》)
  這張淡道人只不過是方士之類的人物,并不是甚么劍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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