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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崇煥評傳




  每一節文末的注釋只是表示:文中的事實全部都有根据,并不是小說。對歷史研究沒有興趣的讀者們大可略過注釋不讀。
  在距离香港不到一百五十公里的地區之中,過去三百多年內出了兩位与中國歷史有重大關系的人物。最重要的當然是孫中山先生。另一位是出生在廣東東莞縣的袁崇煥。
  我在閱讀袁崇煥所寫的奏章、所作的詩句、以及与他有關的史料之時,時時覺得似乎是在讀古希腊劇作家攸里比第斯、沙福克里斯等人的悲劇。袁崇煥真像是一個古希腊的悲劇英雄,他有巨大的勇气,和敵人作戰的勇气,道德上的勇气。他沖天的干勁,執拗的蠻勁,剛烈的狠勁,在當時猥瑣萎靡的明末朝廷中,加倍的顯得突出。
  袁崇煥,字元素,號自如。“煥”,是火光,是明亮顯赫、光彩輝煌;“素”是直率的質朴,是自然的本性。他大火熊熊般的一生,我行我素的性格,揮洒自如的作風,的确是人如其名。這樣的性格,和他所生長的那不幸的時代构成了強烈的矛盾沖突。古希腊英雄拚命掙扎奮斗,終于敵不過命運的力量而垮了下來。打擊袁崇煥的不是命運,而是時勢。雖然,在某种意義上說來,時勢也就是命運。像希腊史詩与悲劇中那些英雄們一樣,他轟轟烈烈的戰斗了,但每一場戰斗,都是在一步步走向不可避免的悲劇結局。
  希腊史詩《伊里亞特》記述赫克托和亞契力斯繞城大戰這一段中,描寫眾天神拿了天平來秤這兩個英雄的命運,小時候我讀到赫克托這一端沉了下去,天神們決定他必須戰敗而死,感到非常難過,“那不公平!那不公平!”過了許多歲月,當我讀到滿清的皇太极怎樣設反間計、崇禎和他的大臣們怎樣商量要不要殺死袁崇煥,同樣有劇烈的凄愴之感。歷史家評論袁崇煥,著眼點在于他的功業、他對當時及后世的影響、他在明清兩個朝代覆亡与興起之際所起的作用。近十多年來,我几乎每天都寫一段小說,又寫一段報上的社評,因此對歷史、政治与小說是同樣的感到興趣,然而在研究袁崇煥的一生之時,他強烈的性格比之他的功業更加吸引我的注意。
  整体說來,清朝比明朝好得多。從清太祖算起的清朝十二個君主,他們的總平均分數和明朝十六個皇帝相比,我以為在數學上簡直不能比,因為前者的是相當高的正數,后者是相當高的負數。對于滿洲人入主中國一事,近代的評价与前人也頗有改變。所以袁崇煥的功業,不免隨著時代的進展而漸漸失卻光彩。但他英雄气概的風華卻永遠不會泯滅。正如當年七國紛爭的是非成敗,在今天已沒有多大意義了,但荊軻、屈原、藺相如、廉頗、信陵君等等這些人物的生命,卻超越了歷史与政治。
  《碧血劍》中的袁承志,在性格上只是一個平凡人物。他沒有抗拒艱難時世的勇气,受了挫折后逃避海外,就像我們大多數在海外的人一樣。
  袁崇煥卻是真正的英雄,大才豪气,籠蓋當世,即使他的缺點,也是英雄式的惊世駭俗。他比小說中虛构的英雄人物,有更多的英雄气概。
  他的性格像是一柄鋒銳絕倫、精剛無儔的寶劍。當清和升平的時日,懸在壁上,不免會中夜自嘯,躍出劍匣。在天昏地暗的亂世,則屠龍殺虎之后,終于寸寸斷折。
  在明末那段不幸的日子中,任何人都是不幸的。每一個君主在臨死之時,都深深感到了失敗的屈辱:崇禎、清太祖努爾哈赤、清太宗皇太极(如果他不是被人謀殺的,那么是惟一的例外)、蒙古人的首領林丹汗、朝鮮國王李佑;始終是死路一條的將軍和大臣(奮勇抗敵的將軍与降敵做漢奸的將軍,忠鯁正直的大臣与奸佞無恥的大臣,命運都沒甚么分別,但在一個比較溫和的時代,奸臣卻常常能得善終,例如秦檜);憤怒不平的知識份子,領不到糧餉的兵卒,生命朝不保夕的“流寇”,饑餓流离的百姓,以及有巨大才能与勇气的英雄人物:楊漣、熊廷弼、孫承宗、李自成、袁崇煥。
  在那個時代中,人人都遭到了在太平年月中所無法想象的苦難。在山東的大饑荒中,丈夫吃了妻子的尸体,母親吃了儿子的尸体。那是小人物的悲劇,他們心中的悲痛,一點也不會比英雄們輕。不過小人物只是默默的忍受,英雄們卻勇敢地奮戰了一場,在歷史上留下了痕跡。英雄的尊嚴与偉烈,經過了無數時日之后,仍在后人心中激起波瀾。
  一
  這個不幸的時代,是數十年腐敗達于极點的政治措施所累積而成的。
  我書架上有一部英國歷史家吉朋的《羅馬帝國衰亡史》,是三卷注釋本1。書脊上繪著羅馬式建筑的兩根大理石柱子,第一卷的柱子,柱頭上有些殘缺破損,第二卷的柱子殘損更多,第三卷的柱子完全垮了。這象征一個帝國的衰敗和滅亡,如何一步步的發展。
  明朝的衰亡也是這樣。
  明朝的覆滅,開始于神宗2。
  神宗年號万歷,是明朝諸帝中在位最久的,一共做了四十八年皇帝。只因為他做皇帝的時候實在太久,所以對國家人民所造成的禍害也特別大。他死時五十八歲,本來并不算老,他的祖宗明太祖活到七十一歲,成祖六十五歲,世宗六十歲。可是神宗未老先衰,后來更抽上了鴉片。鴉片沒有縮短他的壽命,卻毒害了他的精神。他的貪婪大概是天生的本性,但匪夷所思的懶惰,一定是出于鴉片的影響。
  然而万歷初年,卻是中國歷史上最光彩輝煌的時期之一。近代中西學者研究瓷器及其他手工藝品,有這樣一個共通的意見:在中國國力最興盛的時期,所制作的瓷器最精采。万歷年間的瓷器和琺琅器燦爛華美,精巧雅致,洵為罕見的杰作。因為万歷最初十年,張居正當國,他是中國歷史上難得一見的精明能干的大政治家。
  神宗接位時只有十歲,一切听母親的話。兩宮太后很信任張居正,政治上權力极大的司禮太監馮保又給張居正籠絡得很好,這些有利的條件加在一起,張居正便能放手辦事。明朝自明太祖晚年起就不再有宰相,張居正是大學士,名義是首輔,等于是宰相。
  從万歷元年到十年,張居正的政績燦然可觀。他重用名將李成梁、戚繼光、王崇古,使得主要是蒙古人的北方异族每次入侵都大敗而歸,只得安分守己而和明朝進行和平貿易。南方少數民族的武裝暴動,也都一一給他派人平定。國家富強,儲備的糧食可用十年,庫存的盈余超過了全國一年的歲出。交通郵傳辦得井井有條。清丈全國田畝面積,使得稅收公平,不致像以前那樣由窮人負擔過分的錢糧而官僚豪強卻不交稅。他全力支持工部尚書潘季馴,將泛濫成災的黃河与淮河治好,將水退后的荒在那時候,中國是全世界最先進、最富強的大國。歐洲的文人學士在提到中國的時候,無不欣慕向往。他們佩服中國的文治教化、中國的考試与文官制度,佩服中國的道路四通八達3,佩服中國的老百姓生活得比歐洲貧民好得多。万歷十年是公元一五八二年。要在六年之后,英國才打敗西班牙的無敵艦隊;再過三十八年,英國的清教徒才乘“五月花號”到達美洲;再過六十一年,五歲的路易十四才登上法國的王座。那時莎士比亞只有十六歲,還在英國的樹林里偷人家的鹿。直到八十三年之后,倫敦還由于太污穢、太不衛生,爆發了恐怖的大瘟疫。在万歷初年,北京、南京、揚州、杭州這些就像万歷彩瓷那樣華美的大城市,在外國人心目中真像是天堂一樣。
  中國的經濟也在迅速發展,手工業和技術非常先進。在十五世紀時,中國是世界上最重要的產棉區之一。由于在正德年間開始采用了越南的优良稻种,農田加辟,米產大增,尤其是廣東一帶。因為推廣种植水稻,水田中大量養魚,瘧蚊大減4,岭南向來稱為瘴癘的瘧疾已不像過去那樣可怕,所以兩廣的經濟文化也開始迅速發展。
  可是君主集權的絕對專制制度,再加上連續四個昏庸腐敗的皇帝,將這富于文化教養而勤勞聰明的一億人民、這舉世無雙的富強大國推入了痛苦的深淵。
  張居正于万歷十年逝世,二十歲的青年皇帝自己來執政了。皇帝追奪張居正的官爵,將他家產充公,家屬充軍,將他長子逼得自殺。
  神宗是相當聰明的。中國歷史上的昏君大都有些小聰明,隋煬帝、宋徽宗、李后主,都是文采斐然。明神宗的聰明之上,所附加的不是文采,而是不可思議的懶惰,不可思議的貪婪。皇帝懶惰本來并不是太嚴重的毛病,他只須任用一兩個能干的大臣,甚么事情都交給他們去辦就是了,多半政治只有更加上軌道些,中國歷史上不乏“主昏于上,政清于下”的先例。然而神宗懶惰之外還加上要抓權,几十年中自己不辦事,也絕對不讓大臣辦事。這在世界歷史上固然空前,相信也必絕后。
  做了皇帝,要甚么有甚么,但神宗所要的,偏偏只是對他最無用處的金錢。如果他不是皇帝,一定是個成功的商人,他血液中有一股不可抑制的貪性。他那些祖宗皇帝們有的陰狠毒辣,有的胡鬧荒唐,但沒有一個是這樣難以形容的貪婪。
  因此近代有一位歷史學者推想,他這性格是出于母系的遺傳。他母親是一個小農的女儿5。
  皇帝貪錢,最方便有效的法子當然是加稅。神宗所加的稅不收入國庫,而是收入自己的私人庫房,稱為“內庫”。他加緊征收商稅,那是本來有的,除了書籍与農具免稅之外,一切商品交易都收稅百分之三。他另外又發明了一种“礦稅”。大批沒有受過教育、因殘廢而心理上多多少少不正常的太監,作為皇帝的私人征稅代表,四面八方的出去收礦稅。只要“礦稅使”認為甚么地方可以開礦,就要地產的所有人交礦稅。這些太監無惡不作,隨帶太批流氓惡棍,到處敲詐勒索,亂指人家的祖宗墳墓、住宅、商店、作坊、田地,說地下有礦藏,要交礦稅6。結果天下騷動,激起了數不盡的民變。這些御用征稅的太監權力既大,自然就強橫不法,往往擅殺和拷打文武官吏。有一個太監高淮奉旨去遼東征礦稅、商稅,搜括了士民的財物數十万兩,逮捕了不肯繳稅的秀才數十人,打死指揮,誣陷總兵官犯法。神宗很懶,甚么奏章都不理會,但只要是和礦稅有關的,御用稅監呈報上來,他立刻批准。搜括的規模之大實是駭人听聞。在万歷初年張居正當國之時,全年歲入是四百万兩左右7,皇宮的費用每年有定額一百二十万兩,已几占歲入的三分之一。可是單在万歷二十七年的五天之內,就搜括了礦稅商稅二百万兩。這還是繳入皇帝內庫的數目,太監和隨從吞沒的錢財,又比這數字大得多。据當時吏部尚書李戴的估計,繳入內庫的只十分之一、太監克扣的是十分之二、隨從瓜分的是十分之三、流氓棍徒乘机向良民勒索的是十分之四。
  可和神宗的貪婪并駕齊驅的是他的懶。
  在他二十八歲那年,大學士王家屏就上奏章說:一年之間,臣只見到天顏兩次,偶然提出一些建議,也和別的官員的奏章一樣,皇上完全不理。
  這种情形越來越惡化,到万歷四十二年,首輔葉向高奏稱:六部尚書中,現在只剩下一部有尚書了,全國的巡撫、巡按御史、各府州縣的知事已缺了一半以上。他的奏章寫得十分激昂,說現在已經中外离心,京城里怨聲載道,大禍已在眼前,皇上還自以為不見臣子是神明妙用,恐怕自古以來的圣帝明王都沒有這樣妙法吧8。神宗抽飽了鴉片,已經火气全無。這樣的奏章,如果落在開國的太祖、成祖、末代的思宗手里,葉向高非殺頭不可。但神宗只要有錢可括,給大臣譏諷几句、甚至罵上一頓,都無所謂。
  万歷年間的眾大臣說得上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有人上奏,說皇上這樣搞法,勢必民窮財盡,天下大亂9;有人說陛下是放了籠中的虎豹豺狼去吞食百姓BC;有人說一旦百姓造反,陛下就算滿屋子都是金銀珠寶,又有誰來給你看守BD?有的指責說,皇上欺騙百姓,不免類似桀紂昏君BE;有的直指他任用肆無忌憚之人,去干沒有天理王法之事BF;有的責備他說話毫無信用BG。臣子居然膽敢這樣公然上奏痛罵皇帝,不是一兩個不怕死的忠臣罵,而是大家都罵,那也是空前絕后、令人難以想象的事。然而言者諄諄,听者藐藐,神宗對這些批評全不理睬。正史上的記載,往往說“疏入,上怒,留中不報”。留中,就是不批复。或許他懶得連罰人也不想罰了,因為罰人也總得下一道圣旨才行。但直到他死,拚命搜括的作風絲毫不改。同時為了對滿清用兵,又一再增加田賦。皇帝搜括所得都存于私人庫房(內庫),政府的公家庫房(外庫)卻總是不夠,結果是內庫太實,外庫太虛BH。
  在這樣窮凶极惡的壓榨下,百姓的生活當然是痛苦達于极點。
  神宗除了專心搜括之外,對其他政務始終是絕對的置之度外。万歷四十三年十一月,御史翟鳳羽中的奏章中說:皇上不見廷臣,已有二十五年了。
  1EdwardGibbon:TheDeclineandFalloftheRomanEmpire,TheHeritagePress,NewYork.
  2這是后世論者的共同意見。《明史·神宗本紀》:“故論考謂:明之亡實亡于神宗。”趙翼《廿二史?凹恰□蚶T鋅笏爸馳D罰骸奧壅呶矯髦泙蘠p煌鯰誄珈醵鋹怷棖F*云。”清高宗題明長陵神功圣德碑:“明之亡非亡于流寇,而亡于神宗之荒唐,及天啟時閹宦之專橫,大臣志在祿位金錢,百官專務鑽營阿諛。及思宗即位,逆閹雖誅,而天下之勢,已如河決不可复塞,魚爛不可复收矣。而又苛察太甚,人怀自免之心。小民疾苦而無告,故相聚為盜,闖賊乘之,而明社遂屋。嗚呼!有天下者,可不知所戒懼哉?”
  3十六世紀后期來到中國游歷的歐洲人,如G.Pereira,G.daGruz,M.deRade等人著書盛贊中國。他們拿中國的道路、城市、土地、衛生、貧民生活等和歐洲比較,認為中國好得多。見A.P.Newton,ed.,TravelandTravellersoftheMiddleAges;C.R.Boxer,SouthChinainthe16thGentury等書。直到一七九八年,馬爾塞斯在《人口論第一篇》中還說中國是全世界最富庶的國家。万歷年間來到中國的天主教教士利馬竇等人更盛贊中國的文治制度,認為舉世出無其右。參閱L.J.Gallagher,S.J.tr.,ChinaintheSix-teenthCentury.4WolframEberhard:AHistoryofChina,p.249.
  5朱東潤《張居正大傳》:“從明太祖到神宗這一個血脈里,充滿偏執和高傲……到了神宗,又在這高傲的血液里,增加新的成分。他底母親是山西一個小農底女儿。小農有那一股貪利務得的气息,在一升麥种下土以后,他長日巴巴地在那里計算要長成一斛、一石、又硬、又好的小麥。成日的精神,集中在這一點上面。……明朝底皇帝,只有神宗嗜利,出于天性,也許只可這樣地解釋。”(三一七頁)但說小農嗜利,似乎不大妥當。小農种麥而盼望收成,既是自然而合理的期待,又是生活的唯一資料,不能說是嗜利。
  6礦稅的稅率是胡亂指定的,在L.CarringtonGoodrich,AShortHistoryoftheChinesePeople中,說万歷時的礦稅是礦產价值的百分之四十,即使礦場已經停閉,礦主每年仍須按舊稅率繳稅。p.199.
  7据張居正奏疏《看詳戶部進呈揭帖疏》:万歷五年,歲入四百三十五万九千四百余兩,歲出三百四十九万四千二百余兩。
  8葉向高奏:“中外离心,輦轂肘腋間怨聲憤盈,禍机不測,而陛下務与臣下隔絕。帷幄不得關其忠,六曹不得舉其職。舉天下無一可信之人,而自以為神明之妙用。臣恐自古圣帝明王,無此法也。”
  9二十七年,吏部侍郎馮琦奏:“自礦稅使出,民苦更甚。加以水旱蝗災,流离載道,畿輔近地,盜賊公行,此非細故也。中使銜命,所隨奸徒千百……遂今狡猾之徒,操生死之柄……五日之內,搜括公私銀已二百万。奸內生奸,例外創例,不至民困財殫,激成大亂不止。伏望急圖修弭,無令赤子結怨,青史貽譏。”
  BC工科給事中王德完奏:“令出柙中之虎兕以吞饜群黎,逸圈內之豺狼以搏噬百姓,怨憤無處得伸,郁結無時可解。”
  BD鳳陽巡撫李三才奏:“陛下愛珠玉,民亦慕溫飽,陛下愛子孫,民亦戀妻孥。奈何崇聚財賄,而使小民無朝夕之安?”又言:“近日奏章,凡及礦稅,悉置不省。此宗社存亡所關,一旦眾叛土崩,小民皆為敵國,陛下即黃金盈箱,明珠填屋,誰為守之?”
  BE給事中田大益奏:“內臣務為劫奪以應上求,礦不必穴而稅不必商,民間丘隴阡陌皆礦也,官吏農工皆入稅之人也,公私騷然,脂膏殫竭,向所謂軍國正用,反致缺損。……四海之人方反唇切齒,而冀以計智甘言掩天下耳目,其可得乎?陛下矜奮自賢,沉迷不返,以豪党奸弁為腹心,以金錢珠玉為命脈……即令逢干剖心,皋夔進諫,亦安能解其惑哉?”又言:“陛下驅率狼虎,飛而食人……夫天下至貴而金玉珠寶至賤也。
  積金玉珠寶若泰山,不可市天下尺寸地,而失天下,又何用金玉珠寶哉?”
  BF吏部尚書李戴奏:“今三輔嗷嗷,民不聊生;草木既盡,剝及樹皮;夜竊成群,兼以晝劫;道s跋嗤↘r蹇瘴捫獺!觟I拱儺兆崥頛檞vW穩萄裕渴拱儺詹豢獻崥頛*又何忍言?……此時賦稅之役,比二十年前不啻倍矣……指其屋而挾之曰‘彼有礦’,則家立破矣;‘彼漏稅’,則橐立傾矣。以無可查稽之數,用無所顧畏之人,行無天理王法之事。”
  BG戶部尚書趙世卿上疏言:“天子之令,信如四時。三載前嘗曰:‘朕心仁愛,自有停止之時。’今年复一年,更待何日?天子有戲言,王命委草莽。”BH万歷四十四年,給事中熊明遇疏:“內庫太實,外庫太虛。”(以上8至BH各奏疏中的文字散見《明史》或《明通鑒》。)
  二
  就在這時候,滿清開始崛起。万歷四十五年,努爾哈赤以七大恨告天,發兵攻明,次年攻占遼東重鎮撫順。明兵大敗,總兵官張承蔭戰死,万余兵將全軍覆沒,舉朝震駭。四十七年,遼東經略楊鎬率明軍十八万,葉赫(滿清的世仇)兵二万,朝鮮(中國的屬國)兵二万,兵分四路,大舉攻清。清兵八旗兵約六万人,集中兵力,專攻西路一路。西路軍的總兵官杜松是明軍的勇將,平時最喜歡做的事,就是脫去衣衫,將滿身的累累刀槍瘢痕向人夸示。出兵之時,他脫去上身衣衫,在城中游街,百姓鼓掌喝彩。
  西路這一仗,稱為“薩爾滸之役”,明軍有火器鋼炮,軍火銳利得多。但杜松有勇無謀,他是統兵六万的兵團司令,卻打了赤膊,露出全身傷疤,一馬當先的沖鋒。大概他是《三國演義》的讀者,很羡慕“虎痴”許褚的勇猛。在“許褚裸衣斗馬超”這回書中,描寫許褚“卸了盔甲,渾身筋突,赤体提刀,翻身上馬,來与馬超決戰。”果然威風得緊。但不知他記不記得許褚這場狠斗,結果是“操兵大亂,許褚背中兩箭”?有趣的是,小說的評注者評道:“誰叫汝赤膊?”明清兩軍列陣交鋒之時,突然天昏地暗,數尺之外就甚么也瞧不見了。杜松又犯了一個大錯誤,下令眾軍點起火把。這一來,明軍在光而清軍在暗,明軍照亮了自身,成為清兵的箭靶子。努爾哈赤統兵六旗作主力猛攻,他儿子代善和皇太极各統一旗在右翼側攻。結果杜松的遭遇比許褚慘得多,身中十八箭而死,當真是“誰叫汝赤膊?”總兵官陣亡,明軍大亂,六万兵全軍覆沒。
  努爾哈赤采取了“集中主力,各個擊破”的正确戰略,一個戰役、一個戰役的分開來打。明軍北路總兵官馬林、東路總兵官劉紝都大敗陣亡,朝鮮都元帥率眾降清。
  劉紝是當時明朝第一大驍將,打過緬甸、倭寇,曾率兵援助朝鮮對抗日本入侵,大小數百戰,威名震海內。他所用的鑌鐵刀重一百二十斤,馬上輪轉如飛,天下稱為“劉大刀”。他的大刀比關羽的八十一斤青龍偃月刀還重了三十九斤。据說他能單手舉起一張擺滿了酒菜碗筷的柏木八仙桌,在大廳中繞行三圈。連杜松、劉紝這樣的驍將都被清兵打死,明軍將士心理上受到的打擊自然沉重之极,提到滿清“辮子兵”時不免談虎色變。
  這場大戰是明清兩朝興亡的大關鍵,而胜敗的關鍵在于:第一、明方的主帥楊鎬是文官,完全不懂軍事。第二、明朝政事腐敗已達极點,連帶的軍政也廢弛不堪,軍隊久無訓練,完全沒有必要的軍事准備1。
  楊鎬全軍覆沒,朝廷派熊廷弼去守遼東。
  万歷四十六年七月,熊廷弼剛出山海關,鐵岭已經失陷,沈陽及附近諸城堡的軍民紛紛逃竄。熊廷弼兼程進入遼陽。經過神宗數十年來的百事不理,軍隊紀律蕩然,士無斗志,騎兵故意將馬匹弄死,以避免出戰,只要听到敵軍來攻,滿營兵卒就一哄而散。熊廷弼面臨的局面實在困難已极2。軍餉本已十分微薄,但皇帝還是拚命拖欠,不肯發餉3。
  神宗見邊關上追餉越迫越急,知道挨不下去了,可是始終不肯掏自己腰包,結果想出了一個對策:再加田賦百分之二。連同以前兩次,已共加百分之九,然而向百姓多征的田賦,未必就拿來發軍餉,皇帝的基本興趣是將銀子藏之于內庫。
  邊界上的警報不斷傳來,群臣日日請求皇帝臨朝,會商戰守方略。皇帝總是派太監出來傳諭:“皇上有病。”吏部尚書趙煥實在忍不住了,上奏章說:“將來敵人鐵騎來到北京城外,陛下也能在深宮中推說有病,就此令敵人退兵嗎?”4神宗看了這道諷刺辛辣、實已近乎謾罵的奏章,只是心中怀恨,卻說甚么也不肯召開一次國防會議。
  神宗搜括的銀錠堆積在內庫,年深月久,大起氧化作用,有的黑得像漆,有的脆腐如泥土5,就是不肯拿出來用。但他終于死了,千千万万的銀兩,一兩也帶不去6。
  神宗,神宗,真是“神”得很,神經得很!
  1崇禎時任大學士的徐光啟在《庖言》中說:滿洲人舊都北門,居住的大都是鐵匠,延袤數里。
  在當時那便是一個規模龐大的兵工厂組合了。
  因此滿洲兵的盔甲精良,頭盔、面具、護臂、護手,都是精鐵所制,馬匹的要害處也有精鐵護具。但明兵盔甲卻十分簡陋,除了胸背有甲之外,其余部分全無保護。滿洲兵沖到近處,專射明兵的臉及脅,中箭必死。又据當時明人程令名說,努爾哈赤所居的都城“北門外則鐵匠居之,專治鎧甲;南門外則弓人、箭人居之,專造弧矢。”
  2熊廷弼于八月二十九日上書朝廷,陳述遼東明軍情況:“殘兵……身無片甲,手無寸械,隨營糜餉,裝死扮活,不肯出戰……點冊有名,及派工役而忽去其半;領餉有名,及聞警告而又去其半……將領皆屢次征戰存剩、及新敗久廢之人,一聞警報,無不心惊膽喪者……見在馬一万余匹,多半瘦損,率由軍士故意斷絕草料,設法致死,備充步兵,以免出戰,甚有無故用刀刺死者。……堅甲利刃,長槍火器,喪失俱盡。今軍士所持弓皆斷背斷弦,所持箭皆無羽無鏃,刀皆缺鈍,槍皆頑禿。甚有全無一物而借他人以應點者。又皆空頭赤体,無一盔甲遮蔽。……聞風而逃,望陣而逃,懼戰而逃。頃聞北關信息,各營逃者日以千百計。如逃止一二營或數十百人,臣猶可以重法繩之。今五六万人,人人要逃。雖有孫吳軍令,亦難禁止。”
  3万歷四十八年三月,熊廷弼上奏:“四十七年十二(疑為“一”字)月赴戶部,領餉二十万兩,十二月領餉十万兩,四十八年正月領餉十五万兩,俱無發給……豈軍到今日尚不餓,馬到今日尚不瘦不死,而邊事到今日尚下急耶?軍兵無糧,如何不賣襖褲雜物?如何不奪民間糧窖?如何不奪馬料養自己性命,馬匹如何不瘦不死?而戶部猶漠然不一動念。”他說戶部猶漠然不一動念,是客气的說法,漠然不動一念的,當然是皇帝自己。
  4“他日薊門蹂躪,鐵騎臨郊,陛下能高拱深宮,稱疾卻之乎?”
  5戶科給事中官應震言:“內庫十万兩內五万九千兩,或黑如漆,或脆如土,蓋為不用朽蠹之象。”
  6大陸考古工作者發掘帝皇墳墓,偏偏揀中了神宗的“定陵”,改建為博物館,稱為“地下宮殿”。
  三
  神宗死后,儿子光宗只做了一個月皇帝就因誤服藥物而死。光宗的儿子朱由校接位,歷史上稱為熹宗,年號天啟。光宗做皇帝的時間极短,留下的麻煩卻极大,明末三大案梃擊、紅丸、移宮,都和他的皇位及生死有關。眾大臣分成兩派,紛爭不已。紛爭牽涉到旁的一切事情上,只要是對方一派之人所做的事,不論是對是錯,總是拿來激烈攻擊一番。
  熹宗接位時虛歲十六歲,其實不滿十五歲,還是個小孩子,他對乳母客氏很依戀。這個客氏很喜歡弄權,在宮里和太監魏忠賢有點古怪的性關系。宮里太監和宮女很多,為了寂寞而互相安慰,大家私下戀愛,然而太監是閹割了性机能的陰陽人,所以這既不是异性戀愛,又不是同性戀,當時稱為“對食”,意思說不能同床,只不過相對吃飯,互慰孤寂而已。魏忠賢做了客氏的對食,漸漸掌握了大權。
  熹宗是個天生的木匠,最喜歡做的事,莫過于鋸木、刨木、油漆而做木工,手藝高明得很。魏忠賢總是乘他做木工做得全神貫注之時,拿重要奏章去請他批閱。熹宗怎肯放下心愛的木工不理?把手一揮,說道:“別來打扰,你瞧著辦去吧。”于是魏忠賢就去瞧著辦了,越來越無法無天。
  朝里自有一批諂諛無恥之徒去奉承他,到后來,魏忠賢成了實際上的皇帝。熹宗是“万歲”,有些官員見了魏忠賢叫“九千歲”,表示他只比皇帝差了一點儿。到后來,個人崇拜更是大張旗鼓,搞得如火如荼,全國各地為魏忠賢建生祠。本來,人死了才入祠堂,可是他“九千歲”老人家活著的時候就起祠堂,祠中的神像用真金裝身,派武官守祠,百官進祠要對他神像跪拜,那是貨真价實的個人崇拜。
  魏忠賢本來是個無賴流氓,年輕時和人賭錢,大輸特輸,欠了賭帳還不出,給人侮辱追討,實在吃不消了,憤而自己閹割,進宮做了太監。他不識字,但記性很好,是個完全沒有受過教育的賭棍。當世第一大國的軍政大權卻落在這樣的人手里。
  熊廷弼在遼東練兵守城,招撫難民,整肅軍紀,修治器械,把局面穩定下來。他所接手的那個爛攤子,給他整頓得有些像樣了。滿清見對方有了准備,就不敢貿然來攻。但朝里敵對一派的大臣卻來跟他過不去,不斷上奏章攻擊,說他膽小,不敢出戰;說他無能,不能盡复失地。于是朝廷革了熊廷弼的職,听候查辦,改用袁應泰做統帥。
  袁應泰是第一流的水利工程人才,一生修堤治水,救濟災民,大有功勞。他性格寬仁,辦事勤勉,打仗卻完全不會。滿清努爾哈赤得知熊廷弼去職,大喜過望,便領兵來攻。袁應泰率軍應戰,七万兵大潰。清兵占領沈陽,又擊破了明軍的兩路援軍,再攻遼陽。明兵又大敗,滿兵取得軍事要塞遼陽。
  軍事局勢糟糕之极,朝廷束手無策,只好再去請熊廷弼出來,懲罰了一批上次攻擊他的官員,算是給他平气。可是兵部尚書張鶴鳴和熊廷弼意見不合,只喜歡馬屁大王巡撫王化貞,囑咐王化貞不必服從熊廷弼指揮。
  王化貞向朝廷吹牛,只須六万兵就可將滿清一舉蕩平。朝廷居然信了他的。熊廷弼极力認為准備不足,不可進攻。兵部尚書卻一味袒護王化貞。于是王化貞領兵十四万出戰,一交鋒全軍潰沒。清兵攻占堅城廣宁。總算熊廷弼領了五千兵殿后,保護難民和敗兵數十万退入山海關。朝廷不分青紅皂白,將王化貞和熊廷弼一起逮捕。張鶴鳴免職。
  到這時為止,明清交鋒,已打了三場大仗。每一仗明軍都是大敗。
  明兵的戰斗力固然不及清兵,但也不是不能打,不肯打。每一個大戰役,總兵官都陣亡,副將、參將也大都陣亡。明兵人數都超過清兵數倍,武器更先進得多,有火器。三個大戰役的失敗,主因都是在于軍隊沒有准備、缺乏訓練,以及主帥戰略不當,指揮錯誤。軍務廢弛,士气低落,當然也是由于統帥失責。
  以中國之大,為甚么經常缺乏有才能的統帥?根本症結是在明朝一個絕對荒謬的制度:由文官指揮戰役。
  這個制度的根源,在于皇帝不信任武官。明朝皇帝不信任武將,怕他們手里有了武力,就會搶奪皇帝的寶座,先是派文官去軍中監視,后來索性叫文官做總指揮,到后來連文官也不信任了,于是再加派太監作監軍。太監既是皇帝的心腹親信,另有一樣好處,太監沒有儿子,篡位的可能性就很小。做了皇帝而不能傳于子孫,做皇帝的興趣就大打折扣了。明朝御史的權力很大,有權監察各行政部門。大學士代皇帝擬的圣旨、六部尚書所下的決定,御史都可放言批評,而且批評經常發生效力。皇帝派去監察武將的“總督”、“巡撫”,后來就變成了總司令、總指揮。
  但要做到御史,通常非中進士不可。要中進士,必須讀熟四書五經,書法漂亮,會做起承轉合的八股文。明朝讀書人如何廢寢忘食的學八股文、考進士,讀一下《儒林外史》就很清楚了。明朝派去帶兵、指揮大軍,和清軍猛將銳卒對抗的,卻都是這批熟讀詩云子曰、八股文做得很好的進士。明末抗清有三個名將,功勳卓著:熊廷弼是万歷二十五年的解元(唐伯虎一類身分),万歷二十六年的進士。孫承宗是万歷三十二年的進士第二名(榜眼)。袁崇煥是万歷四十七年進士。他們三個是文官,幸虧碰巧有用兵的才能。本來明末皇帝的運气不坏,做八股文考中進士的文人之中居然出現了三個軍事專家。然而文官會帶兵,那就是危險人物。明朝皇帝罷斥了其中一個,殺死了另外兩個。
  別的奉命統兵抗清的八股文專家們可就沒有軍事才能了。楊鎬,万歷八年進士,指揮大軍,全軍覆沒。袁應泰,万歷二十三年進士,指揮大軍,全軍覆沒。王化貞,万歷四十一年進士,指揮大軍,全軍覆沒。
  袁崇煥是在這樣的政治、經濟、軍事背景之下,去應付遼東艱巨的局面。當然,更艱巨的,是應付北京朝廷中的局面。
  背后是昏憒胡涂的皇帝、屈殺忠良的權奸、嫉功妒能的言官;手下是一批饑餓羸弱的兵卒和馬匹,將官不全,兵器殘缺,領不到糧,領不到餉,所面對的敵人,卻是自成吉思汗以來,四百多年中全世界從未出現過的軍事天才努爾哈赤。這個用兵如神的統帥,傳下了嚴密的軍事制度和紀律,使得他手下那批戰士,此后兩百年間在全世界所向無敵。鐵騎奔馳于北?蝕竽~□轄椰⑼腄慰t鐐蚶錚s牡娜啡肥峭悚噆鬵o裂|逅牧淞*
  努爾哈赤以祖宗遺下的十三副甲胄起家,帶領了數百名族人東征西討,建立了中國歷史上疆域最大的大帝國(元朝的蒙古帝國橫跨歐亞,不能說中華帝國的領土竟有這么大。蒙古大帝國的中國部分,遠比清朝的疆域為小)。清朝的疆域比漢朝、唐朝全盛時代都大得多,宋明兩朝更不能与之相比。當時外蒙古、朝鮮、越南、琉球、今日蘇聯東部的大片土地都是中國的領土或屬地。清朝全盛時期的領土,比現在的中國大得多了。
  滿洲戰士后來打敗了俄羅斯帝國的騎兵,打敗了尼泊爾的?士Ρ顆r虯芰嗣晒瘧顆r*敗了朝鮮兵,打敗了越南兵,間接打敗荷蘭兵(鄭成功先打敗荷蘭兵,攻占台灣,滿洲兵再打敗鄭成功的孫子),在十七世紀、十八世紀的兩百年中,無敵于天下。
  至于當時和明帝國交戰,已接連三次殺得明軍全軍覆沒,每一個戰役都是以少胜多。努爾哈赤興兵以來,迄此時為止,百戰百胜,從未吃過一個敗仗。
  努爾哈赤幼時在明朝大將李成梁家中為奴,識得漢語漢文,喜讀《三國演義》与《水滸傳》。他的智略一部分是天生,一部分當是從這兩部小說中得來的。
  努爾哈赤自己固然智勇雙全,他還有一大批精明驍勇的子侄1,剽悍凶猛的將領,部勒嚴整的戰士。
  當時有一句諺語說:“女真不滿万,滿万不可敵。”因為女真人熟習弓馬,強悍善戰,漢人向來不是他們的敵手。這時女真精兵八旗,每旗七千五百人,已有六万之眾了。
  袁崇煥所面對的是這樣了不起的大敵,而他卻是個書生。他會做詩,字寫得很好,文章有气勢2,既然中了進士,八股文當然也做得不錯,詩云子曰背得很熟。相信他不會射箭,宁遠第二次大戰時,他自稱只是在城頭大聲吶喊3。
  努爾哈赤与袁崇煥正面交鋒之時,滿清的兵勢正處于巔峰狀態,而明朝的政治与軍事也正處于腐敗絕頂的狀態。以這樣一個文弱書生,在這樣不利的局面之下,而去和一個縱橫無敵的大英雄對抗,居然把努爾哈赤打死了,打三場大戰,胜了三場,袁崇煥的英雄气概,在整個人類歷史中都是十分罕有的。
  1努爾哈赤有十六個儿子,個個是有名的勇將。兩個侄儿阿敏与濟爾哈朗也十分厲害。
  2康有為《袁督師遺集序》盛稱其文字雄奇:“夫袁督師之雄才大略,忠烈武棱,古今寡比。其遺文雖寥落,而奮揚蹈厲,鶴立虹布,猶想見魯陽揮戈、崆峒倚劍之神采焉。”
  3《明史》說熊廷弼左右手都會射箭,但沒有提到袁崇煥會武。
  四
  袁崇煥,廣東東莞人,祖上原籍廣西梧州藤縣。生于哪一年無法查考。
  他為人慷慨,富于膽略,喜歡和人談論軍事,遇到年老退伍的軍官士卒,總是向他們請問邊疆上的軍事情況,在年輕時候就有志于去辦理邊疆事務1。
  他少年時便以“豪士”自許2,喜歡旅行。他中了舉人后再考進士,多次落第,每次上北京應試,總是乘机游歷,几乎踏遍了半個中國3。最喜歡和好朋友通宵不睡的談天說地,談話的內容往往涉及兵戈戰陣之事4。
  明朝制度,每三年考一次進士,會試在二月初九開始,十五結束。三月初一廷試。袁崇煥于万歷四十七年在北京參加廷試而中進士。楊鎬于該年二月誓師遼陽,三月間四路喪師。新中進士和大戰潰敗這兩件事在同一個時候發生,袁崇煥這個向來關心邊防的新進士一喜一憂,心情一定很复雜。他那時在京城,當然听到不少遼東戰事的消息。
  他中進士后,被分派到福建邵武去做知縣。
  天啟二年,他到北京來報告職務。他平日是很喜歡高談闊論的,大概在北京和友人談話時,發表了一些對遼東軍事的見解,很是中肯,引起了御史侯恂(才子侯方域的父親)的注意,便向朝廷保荐他有軍事才能,于是獲升為兵部職方司主事(自正七品的知縣升為正六品的主事)。不做地方官了,被派到中央政府的國防部去辦事。
  明朝官制,兵部(國防部)尚書(部長)一人,左右侍郎(副部長)各一人,下面分設四個司:武選(武官人事)、職方(軍政、軍令)、車駕(警備、通訊、馬匹)、武庫(后勤、訓練)。職方司等于現代的總參謀部,職方司有郎中一人、員外郎一人、主事二人。主事大概相當于總參謀部中的文職中校副處長。
  袁崇煥任兵部主事不久,王化貞大軍在廣宁覆沒,滿朝惊惶失措。
  清兵勢如破竹,銳不可當,自万歷四十六年到那時,四年多的時間內,覆沒了明軍數十万,攻占撫順、開原、鐵岭、沈陽、遼陽,直逼山海關。明軍打一仗,敗一仗,山海關是不是守得住,誰都不敢說。山海關一失,清兵就長驅而到北京了。
  于是北京宣布戒嚴,進入緊急狀態。
  可是關外的局勢到底怎樣,傳到北京的說法多得很,局勢越是利,謠言越多,這是人類社會的通例。謠言滿天飛,誰也無法辨別真假。就在這京師中人心惶惶的時候,袁崇煥騎了一匹馬,孤身一人出關去考察。兵部中忽然不見了袁主事,大家十分惊訝,家人也不知他到了哪里。不久他回到北京,向上司詳細報告關上形勢,宣稱:“只要給我兵馬糧餉,我一人足可守得住山海關。”
  這件事充分表現了他行事任性,很有膽識,敢作敢為而腳踏實地,但狂气也是十足。若在平時,他上司多半要斥責他擅离職守,罷他的官,但這時朝廷正在憂急彷徨之際,听他說得頭頭是道,便升他為兵備僉事,那是都察院的官,大概相當于現代文職的上校政治主任之類,派他去助守山海關。袁崇煥終于得到了他夢想已久的机會,雄心勃勃的到國防前線去效力。
  他的豪語一定使朝中大官們印象十分深刻,所以得到朝廷的支持,從他家鄉招募了一批兵員去5。當時守山海關的主要是新到的浙江兵。另有三千名廣東水兵,在袁崇煥之后到達。袁崇煥認為廣東步兵勇捷善戰,推荐他叔父袁玉佩負責招募三千名,其中包括袁崇煥平生所結納的死士謝尚政、洪安瀾等人。他又認為廣西狼兵雄于天下,沖鋒陷陣,恬不畏死,申請于田州、泗城州、龍英州各調二千名,由他至戚慷慨知名、且善武藝的林翔鳳帶領。朝廷一一批准6。
  他到山海關后,作為遼東經略(東北軍區總司令)王在晉的下屬,初時在關內辦事。王在晉見他任事干練,很是倚重,派他出關到前屯衛去收撫流离失所的難民。袁崇煥奉命之后,當夜出發,在荊棘虎豹之中夜行,四更天時到達。前屯城中將士無不佩服。袁崇煥本是書生,這一來,兵將都服了他了。
  王在晉奏請正式任他為宁前兵備僉事。袁崇煥本來是沒有專責的散官,現在有了駐地,相當于宁遠、前屯衛二城的城防司令部政治委員,身當山海關外抗御清兵的第一道防線。宁遠在最前線,前屯衛稍后。不過他雖負責防守宁遠、前屯衛,第一線的宁遠卻沒有城牆,沒有防御工事,根本無城可守。他只得駐守在前屯衛。
  至于明軍一切守御設施,都集中在山海關。山海關是“天下第一關”,防守京師的第一大要塞,然而它沒有外圍陣地。清兵若是來攻,立刻就沖到關門之前。
  稍有軍事常識的人都立刻會看出來,單是守御山海關,未免太過危險,沒有絲毫退步的余地。只要一仗打敗,這個大要塞就失守,敵軍便攻到北京。所以在戰略形勢上,必須將防線向北移,越是推向北方,山海關越安全,北京也越安全。袁崇煥一再向上司提出這個關鍵問題。王在晉是万歷二十年進士,江蘇太倉人的文弱書生,根本不懂軍事,眼光短淺,膽子又小,听袁崇煥說要在關外守關,想想道理倒也是對的,便主張在山海關外八里的八里舖筑城守御。他一定想,离山海關太遠,逃不回來,那怎么得了?袁崇煥認為只守八里的土地沒有用,外圍陣地太窄,起不了屏障山海關的作用,和王在晉爭論,王不采納他的意見。于是袁崇煥去向首輔葉向高申請,葉也不理。
  袁崇煥的主張雖然正确,然而和頂頭上司爭論了一場之后,意見不蒙采納,竟徑自去向最高行政首長投訴。越級呈報是官場大忌,他做官的方式卻大大不對了。這又是他蠻勁的表現之一。
  這時宁遠之北的十三山有敗卒難民十余万人,給清兵困住了不能出來。朝廷叫大學士孫承宗設法解救。袁崇煥申請由自己帶兵五千進駐宁遠作聲援。另派驍將到十三山去救回潰散了的部隊和難民。王在晉覺得這個軍事行動太冒險,不加采納。結果十余万敗卒難民都被清兵俘虜,只有六千人逃回。
  滿清這時在經濟上實行奴隸制度,女真人當兵打仗,以搶劫財物為主要工作,認為男子漢耕田种地是恥辱,所以俘虜了漢人和朝鮮人來耕种。漢人、朝鮮人的奴隸是可以買賣的,當時价格是每個精壯漢人約為十八兩銀子,或換耕牛一頭7。十三山的十多万漢人被俘虜了去,都成為奴隸,固然受苦不堪,同時更大大增加了滿清的經濟力量。
  那時袁崇煥仍是极力主張筑城宁遠。朝廷中的大臣都反對,認為宁遠太遠,守不住。大學士孫承宗是個有見識之人,親自出關巡視,了解具体情況,接受了袁崇煥的看法。
  不久孫承宗代王在晉作遼東主帥。天啟二年九月,孫承宗派袁崇煥与副將滿桂帶兵駐守宁遠,這是袁崇煥領軍的開始。
  滿桂是蒙古人,驍勇善戰。從那時起,他和袁崇煥的命運就永遠結合在一起,再也分不開了。一個蒙古武將,一個廣東統帥,都是十分剛硬、十分倔強的脾气。兩人一起經歷了多次生死患難,也有過不知多少次激烈的爭吵。一直到死,兩人仍是在爭吵。但在兩人的內心,卻又一定是互相欽佩。那既是英雄重英雄的心情,又知道在抗拒清兵大敵之時,非仰仗對方的力量不可。高明的組織才能和正确的戰略決策是必要的,親臨前敵、殊死決戰的剛勇也是必要的。
  宁遠在山海關外二百余里,只守八里和守到二百多里以外,戰略形勢當然大有區別。
  宁遠現在叫作興城,有鐵路經過,是錦州与山海關之間的中間站。地濱連山灣,与葫蘆島相距甚近。我真盼望將來總有一日能到興城去住几天,好好的看看這個地方。
  天啟三年九月,袁崇煥到達宁遠。
  本來,孫承宗已派游擊祖大壽在宁遠筑城,但祖大壽料想明軍一定守不住的,只筑了十分之一,敷衍了事。
  袁崇煥到后,當即大張旗鼓、雷厲風行的進行筑城,立了規格:城牆高三丈二尺,城雉再高六尺,城牆牆址廣三丈,派祖大壽等督工。袁崇煥与將士同甘共苦,善待百姓,當他們是家人父兄一般,所以筑城時人人盡力。次年完工,城高牆厚,成為關外的重鎮。這座城牆是袁崇煥一生功業的基礎。這座城牆把滿清重兵擋在山海關外達二十一年之久,如果不是吳三桂把清兵引進關來,不知道還要阻擋多少年。
  關外終于有了一個安全的地方。這些年來,遼東遼西的漢人流离失所,若是給滿洲人擄去,便成了奴隸,于是關外的漢人紛紛涌到,遠近視為樂土,人口大增。宁遠城一筑成,明朝的國防前線向北推移了二百余里。
  袁崇煥同時開始整飭軍紀,他發現一名校官虛報兵額,吞沒糧餉,蠻子脾气發作,當即將他殺了。但按照規定,他是無權擅自處斬軍官的。孫承宗大怒,罵他越權。袁崇煥叩頭謝罪。孫承宗也就算了。他后來擅殺毛文龍,在這時可說已伏下了因子。
  孫承宗也是個積极進取型的人物,這時向朝廷請餉二十四万兩,准備對清軍發動進攻。孫承宗是教天啟皇帝讀書的老師,天啟對老師很不錯,立刻就批准了。但兵部尚書与工部尚書互相商議說:“軍餉一足,此人就要妄動了。”所以決定不讓他“餉足”,采取公文旅行的拖延辦法,使孫承宗的戰略無法進行。孫承宗于是進行屯田政策,由軍士自耕自食,卻也得到很大的成效。
  天啟四年,袁崇煥与大將馬世龍、王世欽等率領一万二千名騎兵步兵東巡廣宁。廣宁即今北鎮縣,在錦州之北,离滿清重鎮沈陽已不遠了。袁崇煥還沒有和清兵交過手,這次已含有主動挑戰的意味。但清兵沒有應戰。袁崇煥一軍經大凌河的出口十三山,從海道還宁遠。這時清兵已退出十三山。袁崇煥這次陸海出巡,寫了一首詩,題目是《偕諸將游海島》,不說“率諸將”而說“偕諸將”,不說“巡海島”而說“游海島”,頗有儒將的雅量高致。詩中很清楚的抒寫了他的心情:是戰是守的方略苦受朝廷牽制,不能自由,見到大好河山,更加深了憂愁。對榮華富貴我早已看得极淡,滿腔忠憤,卻只怕別人要說是杞人憂天。外敵的侵犯最后總是能平定的,但朝廷中爭權奪利的斗爭卻實是大患,不知几時方能停止?看到天上浮云,冷清清的月亮,又想到我父親逝世,傷心得腸也要斷了8。
  短短三四年之間,從京師戒嚴到東巡廣宁,軍事從守勢轉為攻勢,這主要是孫承宗主持之功,而袁崇煥也貢獻了很多方略。
  孫承宗很賞識他,盡力加以提拔。袁崇煥因功升為兵備副使,再升右參政。孫承宗對他言听計從,委任甚專。
  天啟五年夏,一切准備就緒,孫承宗根据袁崇煥的策划,派遣諸將分屯錦州、松山、杏山、右屯、大凌河、小凌河諸要塞,又向北推進了二百里,几乎完全收复了遼河以西的舊地,這時宁遠又變成內地了。
  清兵見敵人穩扎穩打,步步為營的推進,四年之中也不敢來犯。然而進攻的准備工作卻做得十分積极,努爾哈赤將京城從太子河右岸的東京城移到了沈陽,以便于南下攻明、西取蒙古,保持充分的出擊姿態。
  孫承宗有才識,有擔當,有气魄,袁崇煥對他既欽佩,又有知遇的感激,這樣的上司是极難遇到的。眼見他和孫承宗的共同計划正在一步步的實現,按部就班的收复失地,這几年袁崇煥一定過得十分快樂。他和手下將領滿桂、左輔、朱梅、祖大壽、何可綱、趙率教、孫祖壽等人的戰斗友誼,也在這些日子中不斷加深。
  可是好景不常,時局漸漸變坏。天啟皇帝熹宗越來越喜歡做木工。魏忠賢的權力越來越大,盡量發揮他地痞流氓性格中的無賴、無知、無恥、以及無法無天。
  天啟五年,魏忠賢大舉屠戮朝廷里的正人君子,將彈劾他二十四條大罪的楊漣下獄。同時下獄的有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等大臣,所誣陷的罪名是貪污。百姓大憤,數万士民在北京街道上呼叫大哭。魏忠賢不敢正式審訊,命獄卒在監獄中打死了這些大臣。楊漣死得最慘,土囊壓身,鐵釘貫耳。不久,魏忠賢又殺熊廷弼。
  熊廷弼在遼東立有大功,蒙冤入獄,百姓都很同情他。民間流傳一部繡像演義小說《遼東傳》,描寫熊廷弼守遼東的英勇事跡。魏忠賢的徒党中有一個名叫馮銓的,他父親當年在遼東作布政的官,清兵未到,先就鼠竄南逃。《遼東傳》第四十八回有“馮布政父子奔逃”一節,描寫馮銓父子棄職而逃的狼狽丑態,可說是當時的“新聞体小說”。
  馮銓對這事深為怀恨,又要討好魏忠賢,于是買了一部《遼東傳》放在衣袖里,見到熹宗后,把小說拿出來,誣告說:“這部演義小說是熊廷弼作的,他吹噓自己的功勞,想要免罪。”熹宗信以為真,登時大怒。大概他看到小說中的繡像將熊廷弼畫得威風凜凜,而文字中或許對皇帝還頗有諷刺,于是即刻下旨將熊廷弼斬首,還將他的首級送到各處邊界上去給守軍觀看,那就叫做“傳首九邊”,說他犯了不戰的大罪。然而真正應當負責的王化貞反而不殺。
  文字獄也開始發展。江蘇太倉的兩個文人作詩哀悼熊廷弼,都被加以“誹謗”罪名而處斬。
  魏忠賢喜歡文官武將送他賄賂,越多越好。孫承宗帶兵十多万,糧餉很多,應當大量克扣下來轉奉給他“九千歲”才是。孫承宗不肯這樣辦,魏忠賢自然不喜歡,于是派了個吹牛拍馬的小人高第去代孫承宗作遼東經略。高第一到任,立刻就說關外之地不可守,要撤去關外各城的守御,將部隊全部撤入山海關。
  這戰略之胡涂,真是不可理喻。那時清兵又沒有來攻,完全沒有撤兵逃命的必要。大概他是怕一旦來攻,非敗不可,還是先行撤兵比較安全。
  袁崇煥當然极力反對,對高第說:“兵法有進無退。諸城既已收复,怎可隨便撤退?錦州、右屯衛一動搖,宁前就震惊,山海關也失了保障。這些外衛城池只要派良將守御,一定不會有危險的。”高第不听,下令宁遠、前屯衛也撤兵。袁崇煥倔強得很,抗命不听,說道:“我做的是宁前道的官,守土有責,与城共存亡,決計不撤。”
  高第是膽小的書生,袁崇煥雖是他部屬,但見他蠻勁發作,聲色俱厲的不服從命令,也就不敢對他怎樣,只是下令將錦州、右屯、大小凌河、松山、杏山的守兵都撤去了,放棄了糧食十余万石。撤退毫無秩序,軍民死亡載道,哭聲震野,百姓和將士都是气憤難當。
  袁崇煥的父親早一年死了,按照規矩,儿子必須回家守喪。當時朝廷以軍事緊急,下旨不許他回家,命他在職守制,稱為“奪情”。這時袁崇煥大怒,上奏章要回家守制。朝廷不准,為了慰撫他,升他為按察使。但這樣一來,數年辛辛苦苦的經營毀于一朝。雖然升官,也決不會開心。
  可以想象得到,袁崇煥在這段時期中,“×他媽”的廣東三字經不知罵了几千百句。他是進士,然而以他的性格而遇上這种事情,不罵三字經何以泄心中之憤?或許高第不敢見他的面,否則被他飽以老拳、毆打上司的事都可能發生。高第,字登之,万歷十七年進士。他考試果然“高第登之”,但做大軍統帥,卻是“要地棄之”。
  軍事上這樣荒謬的決策,大概只有當代南越阮文紹主動放棄順化、峴港,棄軍四十万,因而引致南越全面潰敗一事,可以与之“媲美”。
  1關于袁崇煥的事跡,如未注明出處,主要系依据《明史·袁崇煥傳》所載。
  2袁崇煥考舉人時,有“秋闈賞月”詩,有句:“竹葉喜添豪士志,桂花香插少年頭。”
  3袁崇煥《募修羅浮諸名胜疏》:“余生平有山水之癖,即一丘一壑,俱低徊不忍去。故十四公車,強半在外,足跡几遍宇內。”《下第》詩有云:“遇主人宁易,逢時我獨難。八千怜客路,三十尚儒冠。”從東莞到北京,約八千里。
  4他到浙江嵊縣游覽時,与好友秦六郎中宵長談,有《話別秦六郎》詩:“海鱷波鯨夜不啾,故人談劍剡溪頭。言深夜半猶疑晝,酒冷涼生始覺秋。水國芙蓉低睡月,江湄楊柳軟維舟。自怜作賦非王粲,戛玉鳴金有少游。”
  5袁崇煥在《天啟二年擢僉事監軍奏方略疏》中提出招募兵員的要求,宣稱:“他日戰之不力,即斬臣于行軍之前,以為輕事者戒。”最后說:“如听臣之言,行臣之忠,臣必效力以舒人神之憤。不但鞏固山海,即已失之封疆,行將复之。謀定而戰,臣有微長也。”
  他上任后的第一道奏章,便提出了“謀定而戰”的四字要訣,同時也自豪而自信的說:“臣有微長也。”
  6招募和調集三千名廣東兵、六千名廣西兵,一共大約花了二十万兩銀子。据袁崇煥所申請的預算,廣東兵要安家、行糧、衣甲、器械等費,每人二十余兩。廣西狼兵本來就是兵,所以不發安家、兵甲費用,只需從廣西到關外的行糧每人六兩銀子。
  7詳見王鐘翰《滿族在努爾哈齊時代的社會經濟形態》、《皇太极時代滿族向封建制的過渡》。
  8原詩是:“戰守逶迤不自由,偏因胜地重深愁。榮華我已知庄夢,忠憤人將謂杞憂。邊釁久開終是定,室戈方操几時休?片云孤月應腸斷,樁樹凋零又一秋。”
  五
  滿清看出了明朝的虛實,知道高經略無用,袁崇煥無人支持,于天啟六年正月大舉渡遼河攻宁遠,兵十三万(在這几年中,清軍的實力已擴充了一倍),號稱二十万。二十三日攻抵宁遠。
  大敵終于攻來了。
  朝廷荒唐,主帥荒謬,援軍是一定不會有的。那怎么辦?棄城而退是服從主帥命令;守城罷,宁遠一城孤軍,怎能擋滿清的傾國之師?
  在這緊急關頭,袁崇煥奮發了英雄之气,決意抗敵。
  他和大將滿桂、副將左輔、朱梅,參將祖大壽、何可綱等,集將士誓死守城。袁崇煥刺出自己鮮血,寫成文告,讓將士傳閱,更向士卒下拜,激以忠義。全軍上下在他的激勵下人人熱血沸騰,決心死戰。
  他又下令前屯守將趙率教、山海關守將楊麒,凡是宁遠有兵將逃回來,一概抓住斬首。山海關有他的上司遼東經略高第鎮守,袁崇煥的職權本來只能管到宁遠和前屯,山海關總兵楊麒他是管不著的。但這時還管他甚么上司不上司,職權不職權,“×他媽,頂硬上,几大就几大!”(淞滬之戰時,十九路軍廣東兵守上海,抗御日軍侵略,當時“×他媽,頂硬上”的廣東三字經,在江南一帶贏得了人民的熱烈崇敬。因為大家都說:廣東兵一罵“×他媽!”就挺槍沖鋒,向日軍殺去了。)
  他母親和妻子這時也在遼西,大概住在山海關或前屯衛后方。他將母親和妻子都搬到宁遠城中來住。全家和宁遠共存亡的決心,表現得再清楚也沒有了1。
  二十四日,清兵到達城下。袁崇煥初次見到“辮子兵”的威猛。
  清兵都有辮子,在那時,漢人只要听到“辮子兵”三字,不由自主的就膽戰心惊,直到十余年后仍是如此。李自成部下都是身經百戰的悍將健卒,席卷而東,攻破北京,在山海關前的一片石和吳三桂部大戰時,絲毫不落下風。但清兵突然出現,李自成軍中響起“辮子兵來了!辮子兵來了!”的惊呼,二十万大軍就此全軍大潰,一敗涂地。李自成逃出北京,向西急竄,“大順”朝終于覆滅。在那時候,“辮子兵”就是“無敵雄師”的代名詞。
  袁崇煥并不是比李自成更會打仗,他部下的兵將也并不更為勇猛。但他更加鎮定,更加堅決,他沒有個人的自私欲望,不像李自成那樣想做皇帝。真所謂“無欲則剛”,所以他比李自成更剛強。
  他是“×他媽,頂硬上”的英雄。
  但他部下的兵將不是廣東人,主要是遼河兩岸的關外健儿,其他各省的都有。只因為主帥有“頂硬上”的英銳之气,部屬也都跟著他“頂硬上”了。
  這時宁遠守兵約一万,而清兵有十三万。向來明清交戰,總是明兵多而清兵少,這次卻眾寡易勢,大軍都在經略高第手中。高第全軍据守山海關,果然并不派兵來救。
  努爾哈赤先分遣部隊繞過宁遠,在城南五里處切斷了通向山海關的大路,然后放几名俘虜來的漢人去宁遠向袁崇煥傳話:“我這次帶了二十万大軍來攻,宁遠非破不可。守城官如投降,我一定大加优待,封為大官。”袁崇煥回答說:“你突然領兵來攻,那是甚么道理?錦州与宁遠兩城,你本來已經占領,又再放棄。我修筑好了來住,自然要死守,怎肯投降?你說有二十万兵,未免夸大。你真正的兵力大約是十三万,我倒也不以為來兵太少了。”2
  努爾哈赤于是大舉攻城。
  當時朝鮮使者帶同翻譯官韓瑗去北京朝見皇帝,剛到達宁遠。袁崇煥很高興的招待使節及其隨從。朝鮮使節見守軍甚是鎮定,暗暗感到奇怪。袁崇煥和三數幕僚閒談,及報清兵攻到,袁崇煥乘轎至戰樓,又与韓瑗等談古論今,泰然自若,全無憂色。過了不久,忽听得一聲大炮,聲動天地。韓瑗大惊,只嚇得低下了頭抬不起來。袁崇煥笑道:“賊兵來了!”打開城頭敵樓的窗子,向外望去,只見清兵蔽野而來。城中卻聲息全無。
  成千成万的辮子兵沖到了城邊,突然之間,城頭舉起千千万万火把,矢石如雨般投下城去。戰事越來越激烈,明軍忽然從城頭的每一個石堞間推出一個又長又大的木柜,這些大木柜一半在堞內,一半探出城外,大柜中伏有甲士,俯身射箭投石,投完了便將大本柜拉進來,再裝矢石出去投擲。跟著地雷爆發,土石飛揚,無數清兵和馬匹被震上半空3。攻城清兵的先鋒部隊是鐵甲軍,每人身上都披兩層鐵甲,稱為“鐵頭子”。清兵以堅車攻城,車頂以生牛皮蒙住,矢石不能傷。城內架起西洋大炮十一門,在城頭輪流轟擊,每一炮打出去,破坏殺傷及于數里4。
  清兵奮勇迫近,推了鐵裹車猛撞城牆,聲音轟隆轟隆,勢道惊人,撞擊了很久,城牆撞破的地方很多。清兵再用像云梯那樣的裹鐵高車來撞擊城牆高處。隨后又把裹鐵車推到城牆邊,上面用木板遮住,以擋城頭投下的矢石,車里藏了兵士,用鐵鍬挖掘城牆牆腳。清兵攻進了城牆下的死角,大炮已打他們不到。在這危急之時,守軍想到了計策,抬了屋子前的長條大階沿石從城上投下去。階石十分沉重,鐵車上的木板擋不住,壓死了不少清兵。
  攻城時候經歷很久,城基被清兵挖成了一個個凹龕,清兵躲在城牆洞內向里挖掘,城上再投大石下去,就打不到了。這時宁遠四周十余里的城牆牆腳已被挖得千孔百瘡,眼看城破在即,滿城百姓惊惶得很,都抱怨說:“袁爺為了他自己一人,害死了我們滿城百姓。”
  大家正在跋徨無策之時,通判金啟?埃ㄕ憬G耍橯U畢氤雋思訃挈v轎淦鰨{絔滯t*在蘆花褥子和被單上,紛紛投到城下去。他將這件新式武器取名為“万人敵”。當時是正月,气候酷寒,攻城清兵見到被褥,就都來搶奪,城上將火箭、硝磺等引火物投下去,“万人敵”立即燃燒,燒死了無數清兵。另有一种“万人敵”是將火藥放在空心的大泥團中,外面圍以木框,點燃了藥引投下城去,泥團不斷旋轉噴火,燒死敵兵。那位通判在赶制“万人敵”之時,火藥碰到火星,不幸被燒死了5。
  這時城牆被撞垮了一丈多,袁崇煥不能再泰然自若了,親自搬石來堵塞缺口,連受了兩次傷。部將勸他保重。他厲聲道:“宁遠雖只區區一城,但与中國的存亡有關。宁遠要是不守,數年之后,咱們的父母兄弟都成為韃子的奴隸了。我若膽小怕死,就算僥幸保得一命,又有甚么樂趣?”撕下戰袍來裹了左臂的傷口又戰。將士在他的榜樣之下,人人奮勇,終于堵上了缺口6。
  二十五日清兵又猛攻,袁崇煥督將士死戰。清太祖努爾哈赤也受了傷。血戰三日,清兵損失慘重,終于不得不下令退兵。
  此役殺死了清軍中著錦衣的軍官十余人,即滿洲人稱為“牛錄額真”的。清兵退去后,守軍將五十名敢死隊用長繩縋到城下,拾到了十余万支箭。城牆上給清兵挖出的洞穴有七十余個。這時點查火藥庫,火藥也用盡了,局面真是危險得很。
  敵軍解圍而去之后,百姓感到安全了,滿城大哭,紛紛去拜謝袁崇煥与滿桂的救命之恩。為甚么要“滿城大哭”?想來是既感激又慚愧,又是說不出的欣喜罷?
  第二天早晨,清兵大隊人馬擁聚在城外大平原一邊。袁崇煥派遣一名使者,備了禮物去送給努爾哈赤,對他說:“老將橫行天下為時已久,今日敗于小子之手,只怕是天意了。”努爾哈赤已受重傷,于是回送禮物及名馬,約期再戰。
  所謂“約期再戰”,只是掩飾面子的話。努爾哈赤不敢再攻宁遠,轉而去攻覺華島泄憤。
  袁崇煥招募來的兩廣子弟兵,在宁遠之戰中似乎并未發生如何重大的作用。据我猜想,极可能是袁崇煥派了廣東水師守覺華島。覺華島現在叫做菊花島,在宁遠海外,當時是關外屯聚糧草的重地,因為關外軍糧靠海運接濟,在覺華島起卸最方便。寒冬之際,海面結了厚冰,變成了陸地,廣東兵所擅長的水戰完全用不上,只得把車輛排起來當防御工事,在冰上和清兵打陸戰,結果全軍覆沒,島上十余万石糧食盡被焚毀。這几千名廣東海軍,大概多數在這一役中犧牲了7。努爾哈赤對諸貝勒說:“我自二十五歲以來,戰無不胜,攻無不克。為甚么單是宁遠一城就打不下來?”心中十分惱怒。此后傷勢一直未愈,七月間到清河溫泉療養,派人去召大福晉(正妃)來,同回沈陽,在离沈陽四十里處的…□Ρ*逝世,年六十八歲。
  努爾哈赤一生只打了這一個大敗仗。清人從此對袁崇煥十分敬畏8。
  袁崇煥指揮這個戰役很有儒將風度,坐轎子在城頭敵樓中督戰,打了胜仗之后,派使者送禮物給努爾哈赤,頗有《三國演義》中諸葛亮与周瑜羽扇綸巾、談笑用兵的气派;也似南朝梁朝大將韋睿臨陣時輕袍緩帶,乘輿坐椅,手持竹如意指揮軍隊。韋睿身子瘦弱,但戰無不胜,敵軍畏之如虎,稱為“韋虎”。不過到了當真危急之時,袁崇煥也不能再扮儒將了,只得以“蠻子”姿態來死拚。
  1見李光濤《清入關前之真象》。但此節不見于其他記載,不知李先生有何根据。
  2《清太祖實錄》卷十。
  3据日人稻葉君山《清朝全史》中所引述朝鮮使者當時在宁遠城頭的目睹記。
  4据《臚天頌筆》。
  5据計六奇《明季北略》中引宁遠圍城時在鼓樓前開店的一名花椒商人所述。
  6据梁啟超《袁崇煥傳》。該傳中敘述清兵敗退后,“崇煥复開壘襲擊,追北三十余里,清軍大亂,死者逾万人。”与其他資料不符,今不取。
  7袁崇煥《祭覺華島陣亡兵將文》:“慨自戰守乖方,屢失疆土,天子赫然震怒,調南北水陸舟師,謂爾乘船如馬,遂調之來為進取也。据爾等間關遠至,豈不欲滅此朝食,一航而金复歸,再航而黃龍掃哉?奈未盡其用而敵即來。冱寒之月,冰結舟膠,窘爾之所長,烏得不及于難?說者謂謀之不臧。不臧固不臧矣,然排山倒海之勢,以十八万而臨數千之水卒,即臧可奈何?而爾等計無复之,憤然以死,略無芥蒂,視當年之棄曳倒奔者,加一等也。人之罪至死而免,人之品至死而定。今將略爾罪而嘉乃忠,請命于天子,諒為之恤,所以不沒汝等者,良有在也。吁嗟,巨浪茫茫,空山寂寂,皆汝等忠靈之所栖蕩也,望故鄉以何日?即轉劫而無期,苒苒游魂,何不相結為厲,殲仇泄憤?在生之志,借死以伸,則雖死之日,猶生之年也,爾其勉之。不腆之奠,涕与俱之。尚饗。”
  《古今圖書集成·職方典,廣州府部·祠廟考》中,記載東莞縣有一座敕建忠愍祠,“天啟七年,奉敕建,為遼將死事陣策,在教場尾。”陳策不知怎樣在遼西犧牲,相信他是袁崇煥從故鄉帶去的子弟兵之一。天啟七年的冬天,袁崇煥已回東莞,這座忠愍祠很可能是他向朝廷申請,由皇帝下敕建造,以紀念他在關外殉國的舊部。
  8清人所修的《明史·袁崇煥傳》中說:“我大清舉兵所向,無不摧破。諸將罔敢議戰守。議戰守自崇煥始。”
  六
  當朝中得到清兵大舉來攻的訊息時,百官惊惶之极。兵部尚書王之光与廷臣商議,人人束手無策,以為這一次宁遠一定要失了,不知山海關是否能保得住。后來得到捷報,朝野自然喜出望外,謝天謝地。
  高第因不援宁遠而免職,以王之臣代。袁崇煥升為右僉都御史。那是正四品的官。
  三月,复設遼東巡撫,由袁崇煥升任。但魏忠賢見他地位重要了起來,開始對他提防,派了兩名親信太監劉應坤与紀用去宁遠監軍。皇帝派特務監視部隊長官,是歷代政治腐敗時常常出現的情形。特務干預軍事,后果一定极差,所以袁崇煥上疏反對,但抗議無效,特務太監非來不可。朝廷為了安撫他,加他一個兵部右侍郎(正三品,相當于國防部第二副部長)的頭銜,并賞銀幣,子孫世襲錦衣千戶。
  在這時候,袁崇煥与大將滿桂之間,發生了激烈沖突,沖突的原因在于另一個大將趙率教。
  滿桂和趙率教都是第一流的將領,但性格很不同1。滿桂是蒙古人,非常的戇直,簡直有些傻里傻气。趙率教卻十分的机靈精乖,相信他一定很會討好上司,所以每一個遼東統帥自袁應泰、王在晉、孫承宗、高第、以至袁崇煥,個個都很喜歡他(在《碧血劍》小說里,當袁承志周歲時送金項圈的就是他)。
  滿桂和他本來是非常要好的朋友。當清兵大舉來攻宁遠時,趙率教在前屯衛鎮守,派了一名都司、四名守備帶兵來援。當時大敵壓境,趙率教自己不來和上司及好朋友共赴患難,所派的援兵又到得很遲,滿桂大大不高興,不許援兵進城,后來因袁崇煥的命令才放他們進來。等到宁遠解圍,趙率教想分功。滿桂不許,又罵他為甚么自己不來救援,太沒有義气。兩人為此大吵。大概滿桂的態度十分粗魯,蒙古三字經罵之不已,說不定還想出拳打人,袁崇煥便袒護趙率教。沖突轉移到了袁、滿二人之間,或許滿桂對上司不夠尊敬,于是袁崇煥要求將滿桂調走2。
  朝廷群臣都知道滿桂打仗的本事,但將帥不和總是不對,便依從了。可是經略王之臣极力認為滿桂決不可去。朝廷召還滿桂的命令已頒下了,于是听了王之臣的主張,再命滿桂鎮守山海關。袁崇煥堅決不接受。朝廷無法,只得將滿桂調回北京,保留左都督原官,派在國防机构辦事。
  這件事情顯然是袁崇煥的蠻子脾气發作,沖動起來,作出了違反理智的決定。由于王之臣袒護滿桂,袁崇煥又去和王之臣吵鬧。朝廷怕王之臣与袁崇煥不斷沖突,坏了大事,于是將指揮權划分為二:關內的部隊由遼東經略王之臣指揮,關外部隊則由遼東巡撫袁崇煥指揮。經略的官比巡撫大,但這時袁崇煥已不屬遼東經略管了。
  袁崇煥畢竟是個光明磊落的大丈夫,冷靜下來之后,知道是自己的不對,于是上奏請再用滿桂。朝廷當然批准,派滿桂兼統關內外兵馬,賜尚方劍。王之臣和袁崇煥是文官,等于現在的政委;滿桂是武將,是部隊司令。武將受文官指揮。幸虧袁崇煥不堅持錯誤,否則二次宁遠大戰,就不能得到滿桂這樣的大將來主持城防。
  在這時候,袁崇煥上了一道奏章,提出守遼的基本戰略,這道奏章有很大的重要性。其中主張:一、用遼人守遼土;二、屯田,以遼土養軍隊;三、以守為主,等待机會再出擊。他最擔心的事,是立了功勞之后,敵人必定要使反間計,散播謠言,而本國必定有人妒忌毀謗3。
  他深知明軍的戰斗力不如清軍,野戰不利,只有用己之長,所以提出了戰術的基本原則:“兵不利野戰,只有憑堅城、用大炮一策。”
  所統帶的部隊無力打野戰,作為主帥,自然深感棘手。但訓練一支善打野戰的勁旅,非一朝一夕之功,那是無可奈何的;而對于勢所必至的朝臣忌功中傷,更是無可奈何,只有盼望皇帝和大臣們能加以照顧了。
  袁崇煥也不是一味的蠻干,有時也有他机靈的一面。他對魏忠賢派去監視他的兩名特務太監敷衍得很好。當年冬天,他帶同趙率教以及兩名特務太監劉應坤、紀用,興辦防御工事及屯田,漸漸又再收复了高第所放棄的土地。
  他在奏章中將這兩名太監的功勞吹噓了一番,所以魏忠賢和劉應坤、紀用三人都得到了封賞。劉、紀二人似乎也不是坏太監,并沒有對袁崇煥掣肘阻撓,后來宁錦大戰,劉應坤在宁遠上城督戰,紀用在錦州上城督戰,都勇敢得很。大概二人為袁崇煥的忠勇所感召,也變得忠勇起來。可見也不是所有的太監都是坏人,主要還在領導者如何領導。
  1《明史·滿桂傳》:“桂椎魯甚,然忠勇絕倫,不好聲色,与士卒同甘苦。”《明史·趙率教傳》:“率教為將廉勇,待士有恩,勤身奉公,勞而不懈,与滿桂并稱良將。二人既歿,益無能辦東事者。”
  2袁崇煥奏章中說滿桂“意气驕矜,謾罵僚屬,恐坏封疆大計,乞移之別鎮,以關外事權歸率教。”
  3《明史·袁崇煥傳》引述他的奏章:“陛下以關內外分責二臣。用遼人守遼土,且守且戰,且筑且屯。屯种所入,可漸減海運。大要堅壁清野以為体,乘間擊瑕以為用。戰雖不足,守則有余。守既有余,戰無不足。顧勇猛圖敵,敵必仇,奮迅立功,眾必忌。任勞則必召怨,蒙罪始可有功。怨不深則勞不著,罪不大則功不成。謗書盈篋,毀言日至,自古已然,惟圣明与廷臣始終之。”
  七
  努爾哈赤死后,第八子皇太极接位。
  皇太极的智謀武略,實是中國歷代帝皇中不可多見的人物,本身的才干見識,不在劉邦、劉秀、李世民、朱元璋之下。中國歷史家大概因他是滿清皇帝,由于种族偏見,向來沒有給他以應得的极高評价。其實以他的知人善任、豁達大度、高瞻遠矚、明斷果決,自唐太宗以后,中國歷朝帝皇沒有几個能及得上1。
  努爾哈赤是罕有的軍事天才,這個老將終于死了,繼承人是一個同樣厲害的人物。皇太极的軍事天才雖不及父親,政治才能卻猶有過之。袁崇煥所受到的壓力一點也沒有減輕。皇太极接位之時,滿洲正遭逢极大的困難。努爾哈赤新死,滿洲內部人心動蕩。努爾哈赤遺命是四大貝勒同時執政,行的是集体領導制,皇太极的權位很不鞏固。在經濟上,因為与明朝開戰,人參、貂皮等特產失去了傳統市場。滿洲當時在生產上是奴隸制,擄掠了大批漢人來農耕,生產力相當低。但軍隊大加擴充,這時已達十五万人,軍需補給發生很大問題,偏偏又遇上嚴重的天災,遼東發生饑荒2。如向關內侵略,卻又打不破袁崇煥這一關。
  在這時候,皇太极定下了正确的戰略:侵略朝鮮。
  朝鮮物產丰富而兵力薄弱,正是理想的掠奪對象。在外交上,朝鮮采取的是“事大(對明)交鄰(對日本、滿清)”政策。明清交戰時,朝鮮出兵助明,又供給明軍皮島總兵官毛文龍糧食,成為滿清后方的一個牽制。皇太极進攻朝鮮,可以解決經濟上、戰略上的雙重困難,同時在必定可以得到的軍事胜利之中樹立威望,鞏固權位。
  明朝方面的困難也相當不小。
  訓練一支既能守,又能戰,再能進一步收复失地的精銳野戰軍,需要相當時間。
  袁崇煥任宁前道僉事時,山海關外四城,縱深約二百里,廣約四十里,屯兵六万余人,糧餉全靠關內支給。后來在孫承宗、袁崇煥主持下,恢复錦州、中屯、大凌河諸城,國防前線向北推展,屯田數千頃,兵士足食。高第代孫承宗為經略,盡棄錦州諸城,宁遠沒有了外衛,也沒有了糧源。靠朝廷接濟是很靠不住的,朝廷對于拖欠糧餉向來興趣濃厚。袁崇煥做遼東巡撫,首要目標是修复錦州、大凌河等城堡的守備,然后屯田耕种。但筑城工程費時甚久,又不能受到敵人干扰,在和滿清處于戰爭狀態之時無法進行。
  所以明清雙方,都期望有一段休戰的時期,以便進行自己的計划。明方是練兵、筑城、屯田,清方是進攻朝鮮,鞏固統治。在這樣的局勢下,具備了議和的條件。
  明方的議和是攻勢的,最后目標是消滅滿清,收复全部遼東失地。清方的議和主要是守勢,目的在鞏固已得的土地,要明方承認雙方的現有疆界,雙方和平共處,進行貿易。因為明清雙方的國力實在太過懸殊。明方那時的人口,官方的紀錄是六千多万,實際上遠不止此數,當時男丁要被政府征去義務勞動,不參加的要繳錢代替,所以百姓盡可能的瞞報人口。外國學者們的估計相互差距很大,最高的估計認為那時中國人口是一億五千万人。我相信決不會少于一億人3。女真人大概不到五十万人4。人口的對比是二百比一甚至三百比一。滿清所占的土地,只是今日吉林、遼宁、黑龍江的一部份,与明方相比也是相差极遠。明方火器犀利,葡萄牙大炮尤其非清兵所能抵擋。
  清方的長處,主要只是“明朝本身的腐敗”,以及清軍戰斗力強勁和統帥部高明的軍事才能。只要袁崇煥鎮守宁遠,清方的長處就發揮不出了。持久的纏斗下去,滿清勢必難以支持。
  袁崇煥宁遠大捷,在軍事上并無十分重要的意義,因為并沒有摧毀清軍的主力,甚至沒有削弱清軍的戰斗力。然而在政治上,對士气与民心卻有非常巨大的振奮作用,這使中國軍民知道清軍也不是不會打敗仗的。經此一役之后,本來投降了滿清的許多漢人官吏和士卒又逃回來了。宁遠城頭的大炮,轟碎了“女真滿万不可敵”的神話5。
  清方從來沒有期望真能征服明朝。努爾哈赤和皇太极的祖宗,長期來做明朝所封的邊疆小官。努爾哈赤幼時住在明朝大將李成梁家里,類似童仆奴隸。所以他們對于明朝有先天性的敬畏,自卑感很深。宁遠之戰,使他們下意識中隱伏著的自卑感又開始抬頭。
  明朝是自己覆滅的,并非給滿清所打垮。
  滿清与明軍交戰,始終強調“七大恨”,滿清認為明朝有七件大事欺侮女真人,逼得他們忍無可忍,才起兵反抗6。滿清一直沒有自居能与明朝處于平等地位。“七大恨”的基本思想,是抱怨明朝作為最高統治者,卻在努爾哈赤与敵對部族發生爭執時袒護對方,沒有公平處理,那是下級對上級的申訴。例如第五大恨的“老女事件”,葉赫部的一個王公本來答應把他十四歲的妹妹送給努爾哈赤為妾,但二十年后,這個三十六歲的“老女”改嫁給蒙古王子,努爾哈赤認定是出于明朝的授意,身為上級而不秉公斷事。
  差不多在每個戰役之后,清方總是建議談和。因為他們對于目前的成就早就喜出望外,本來是做夢也想不到的,只求明方正式承認他們所占的土地,讓他們能永久保有,就已心滿意足了。但明朝從來置之不理,認為對方根本沒有談和的資格。明朝的態度是這樣:“你們是朝廷的部屬,只能服從命令,怎么能要求談判和平?”這种死要面子的心理,使得明朝始終沒有能爭取到一段喘息的時間來整頓軍備、鞏固防御。袁崇煥充分了解到爭取暫時和平的必要。努爾哈赤的逝世正是一個好机會。這時剛好有一個五台山的喇嘛李喇嘛來到宁遠。滿洲人信佛教,尊崇喇嘛,袁崇煥就請李喇嘛作居間的使者,派了兩名都司和隨從等三十三人,于天啟六年十月去沈陽吊祭努爾哈赤之喪,作初步的和平試探。但他知道朝廷絕不喜歡提“議和”兩字,所以報告朝廷時,只說是派人去窺探虛實,以決定對之征討呢,還是招安7。這种夸大的說法,目的自在滿足皇帝和大臣的虛榮心。
  明清雙方統帥都熟知《三國演義》中的故事,袁崇煥這出“柴桑口臥龍吊喪”,皇太极如何會不省得?他將計就計,于十一月派了兩名使者,与李喇嘛一起來到宁遠,致書袁崇煥,表示了和平的意向。其中說:“你停息干戈,派李喇嘛來吊喪,并賀新君登位。你既以禮來,我也當以禮往,所以派官來道謝。至于和議一事,我父親上次來宁遠時,曾有文書給明朝朝廷,請你轉呈,但迄今沒有答复。你的君主如果答應前書,愿意和平,應當以誠信為先。”
  書信中將金國(當時滿清的正式國號是“金”,后來才改為“大清”。8)与中國平頭并列。袁崇煥深刻了解朝廷自高自大,對于文書的体例十分看重,如將來信轉呈,必定要碰大釘子,同時見到信中語气也不大客气,便告知使者說,此信格式不合,礙難入奏,將原信交給使者退回。皇太极改寫了信封上的格式,袁崇煥認為仍然不對,又再退回。皇太极第三次改寫,自處于較低地位,袁崇煥才收了信。但明朝仍是一貫的不答。
  第二年正月(在金國是天聰元年),皇太极再遣前使,致書袁崇煥求和,信中說:“兩國所以构兵,在于以前明朝派到遼東的官員認為中國皇帝是在天上,自高自大,欺壓弱小部族,我們忍無可忍,才起兵反抗。”下面照例列舉七大恨,然后提議講和。講和要送禮,要求最初締結和約時中國送給金國金十万兩,銀百万兩、緞百万匹、布千万匹。締約后兩國每年交換禮物,金國送禮:東珠十顆,貂皮千張、人參千斤。中國送禮:金一万兩、銀十万兩、緞十万匹、布三十万匹。兩國締結和約后,就對天發誓,永遠信守。
  所提的要求是經濟性的,可見當時滿清深感財政困難,對布匹的需要尤其殷切。
  大概袁崇煥要奏報朝廷,等候批复,所以隔了兩個月金國使者才回去,隨同明方使者,帶去袁崇煥及李喇嘛的書信各一;猜想朝廷對金方的要求全部拒絕,所以袁崇煥無法作出任何讓步,他的回信內容雄辯,文采煥發,說道:過去的糾紛,都是因雙方邊境小民口舌爭競而起,這些人都已受到了應得的懲罰,再要追究是非,也已無法到陰世地府去細查,只盼雙方都忘記了吧。你十年苦戰,既然為的只是這七件事,現在你的仇敵葉赫等等都早給你滅了。為了你們用兵,遼河兩岸死者豈止十人?仳离改嫁的哪里只有老女一人?遼沈界內人民的性命都不能自保,還說甚么財物?你的仇怨早都雪了,早已志得意滿。只不過這些极慘极痛之事,我們明朝難以忍受罷了。今后若要修好,那么請問:你如何退出已占去的城池地方?如何送還俘虜去的男女百姓?只有盼你仁明慈惠、敬天愛人而作出決定了。你所要求的財物,以中國物資的丰富,本來不會小气,只是過去沒有成例,多取也不合天意,還是請你重行斟酌罷。和談正在進行,你為甚么又對朝鮮用兵?我們文武官屬不免怀疑你言不由衷了。希望你撤兵,以證明你的盛德。
  李喇嘛的信中說:袁巡撫是活佛出世,對于是非道理,心下十分分明,這樣的好人是不容易遇到的,愿汗与各王子一切都放開了吧,佛說:“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皇太极回信給袁崇煥說:過去的怨仇,當然是算了,否則又何必議和修好?你們的土地人民歸我之后,都已安定,這是天意,如果重行歸還,那既違反天意,又對不起人民。金國所以要出兵朝鮮,完全是由于朝鮮不對,現在已講和了。說到“言不由衷”,為甚么你一面說要修好,一面又派哨卒來我方偵察,收納我方逃亡,部隊逼近我邊界,修筑城堡?其實是你才“言不由衷”,我國將帥對你也大有怀疑。至于所要求的“初和之禮”,金銀等可以減半,緞布只要原來要求的半成。我方也以東珠、人參、狐皮、貂皮等物還贈,表示雙方完全公平。既和之后,雙方互贈仍如前議。如果同意,希望辦得越快越好。
  關于來往書信的格式,皇太极提議:“天”字最高,明朝皇帝低“天”一字,金國汗低明朝皇帝一字,明朝諸臣低金國汗一字。
  他答复李喇嘛的信中,抱怨明朝皇帝對他的書信從來不加理睬;又說:你勸我“苦海無邊,回頭是岸”,這話很對,但為甚么只勸我而不去勸明朝皇帝?如果雙方都回頭修好,豈不甚善?
  后來皇太极又致書袁崇煥,抗議他修筑塔山、大凌河、錦州等城的防御工事,認為是缺乏和平誠意,并提議划定疆界。平心而論,明朝朝廷瞧不起金國,于對方來信一概不答,只由地方官和對方通信,金國也難免气憤。金國的經濟要求,雖說是雙方互贈,實質上當然是金方大占便宜。金方答應贈送的東珠、人參、貂皮等物,大概最多只能抵過綢緞布匹的价值,明方付出的每年一万兩黃金、十万兩銀子,等于是無償贈与。那時一兩黃金約等于十兩銀子(明初等于四兩,后來金貴銀賤),明朝每年以二十万兩銀子買得一年和平,代价低廉之至。熊廷弼守遼之時,單是他一軍每個月的餉銀就需十多万兩銀子。如果有了十年和平,大加整編軍隊,再出兵挑戰,主動与被動的形勢就轉過來了。
  皇太极對于緞布的要求一下子就減少了百分之九十五,而且又建議以适當禮物還報,希望和議盡快辦理,可見對于締結和平的确具有极大誠意。他自知人口与兵力有限,經不起長期的消耗戰9。此后每發生一次戰爭,便提一次和平要求。
  當時議和的障礙,主要是在明朝的文官。
  明朝的大臣熟悉史事,一提到与金人議和,立刻想到的就是南宋和金國的和議,人人都怕做秦檜。大家抱著同樣的心理:贊成和金人議和,就是大漢奸秦檜。這是當時讀書人心中的“條件反射”。
  袁崇煥從實際情況出發主張議和,朝臣都不附和。遼東經略王之臣更為此一再彈劾袁崇煥,說這种主張就像宋人和金人議和那樣愚蠢自誤。
  其實,明朝當時与宋朝的情況大不相同。
  在南宋時,金兵已占領了中國北方的全部,議和等于是放棄收复失地。但在明朝天啟年間,金人只占領了遼東,遼西的南部在明人手中,暫時議和,影響甚小。
  南宋之時,岳飛、韓世忠、劉鑉、張俊、吳璘、吳玠等大將,都是兵精能戰,金人后方不穩,形勢上利于北伐,議和是失卻了恢复的良机。明末軍隊的戰斗力遠不及金兵,惟一可以依賴的只有西洋大炮。但當時的大炮十分笨重,不易搬動,只能用于守城,不能用于運動戰。
  對于明朝最重要的是,宋金議和,宋方絕對屈辱,每年片面進貢金帛,并非雙方互贈。宋朝皇帝對金稱臣BC。然而皇太极卻甘愿低于明朝皇帝一級,只要求比明朝的諸臣高一級。皇太极一再表示,金國不敢与中國并列,只希望地位比察哈爾蒙古人高一等就滿足了BD。他和袁崇煥書信來往,態度上是很明顯的謙恭BE。
  可見宋金議和与明金議和兩事,根本不能相提并論。皇太极明白明人的想法,所以后來索性改了國號,不稱金國,而稱“大清”,以免引起漢人心理上敵對性的連鎖反應BF。袁崇煥和皇太极信使往來,但因朝中大臣視和議如洪水猛獸,談判全無結果。
  當時主張和金人議和,非但冒舉國之大不韙,而且是冒歷史上之大不韙。中國過去受到外族的軍事壓力而議和,通常總是屈辱性的,漢人對這件事具有先天性的反感,非常方便的就將“議和”、“投降”、“漢奸”三件事聯系在一起。當軍事上准備沒有充分之時,暫時与外敵議和以爭取時間,中國歷史上兩個最出名的英主都曾做過。漢高祖劉邦曾与匈奴議和,爭取時間來培養國力,到漢武帝時才大舉反擊。唐太宗李世民曾与突厥議和(那時是他父親李淵做皇帝,但和議實際上是李世民所決定),等到整頓好軍隊后才派李靖北伐,大破突厥。不過這不是中國歷史上傳統觀念的主流。主流思想是:“与侵略本國的外敵議和是投降,是漢奸。”其實,同是議和,卻有性質上的不同,決不能一概而論。基本關鍵在于:議和是永久性的投降?還是暫時妥協、積极准備而終于大舉反攻、得到最后胜利?議和停戰只是策略,決不等于投降。然而明末當國的君臣都是庸才,對于敵我雙方力量的對比、大局發展的前途都是茫無所知,既無決戰的剛勇,也無等待的韌力。袁崇煥精明正确的戰略見解,朝廷中下意識的認為是“漢奸思想”。
  袁崇煥當然知道如此力排眾議,對于自身非常不利,然而他已將自身安危全然置之度外,只是以大局為重BG。以他如此剛烈之人,對聲名自然非常愛惜,給人罵“漢奸”,那是最痛苦的事。比較起來,死守宁遠、抗拒大敵,在他并不算是難事,最多打不過,一死殉國便是,那是心安理得的。但要負擔“歷史罪人、民族罪人、名教罪人”的責任,可艱巨得多了。越是不自私的人,越是剛強的人,越是不重視性命而不肯忍受恥辱。越是儒家的書讀得多,心中歷史感极其深厚的人,越是寶貴自己的名節。文天祥《正气歌》中所舉那些慷慨激烈的事跡,如張巡睢陽死守,顏杲卿常山罵賊,袁崇煥做起來并不困難。對于性格柔和的人,當然是委曲求全易而慷慨就義難,在袁崇煥這樣的偉烈之士,卻是守宁遠易而主和議難。主張議和,他必須違反歷史傳統、違反舉國輿論、違反朝廷決策、更違反自己的性格。上下古今,一切都反,連自己都反。
  他是個沖動的熱情的豪杰,是“宁為直折劍、猶胜曲全鉤”的剛士,是行事不顧一切、“几大就几大”的蠻子,可是他終于決定:“忍辱負重”。
  在他那個時代,絕無尊重少數人意見的習慣与風度。連袁崇煥自己在內,都相信“國人皆曰可殺”多半便是“可殺”。那是一個非此即彼、決不容忍异見的時代,是正人君子紛紛犧牲生命而提出正義見解的時代。卑鄙的奸党越是在朝中作威作福,士林中對風骨和節操越是看重。東漢和明末,是中國歷史上讀書人道德价值最受重視的兩個時期。歲寒堅節,冰雪清操,在當時的道德觀念中,与“忠”、“孝”具有相同的第一等地位。他很愛交朋友,知交中有不少是清流派的人。如果他終于因主和而為天下士論所不齒,對他將是多么嚴重的事。
  他對金人的和談并不是公開進行的,因此并沒有受到普遍的抨擊,但他當然預料到將來終于要公開,清議和知友的譴責不可避免的會落到頭上。
  在袁崇煥死后十三年的崇禎十五年,明朝局勢已糜爛不可收拾。洪承疇于所統大軍全軍覆沒后投降滿清。松山、錦州失守。崇禎便想和滿清議和,以便專心對付李自成、張獻忠等民軍。兵部尚書陳新甲更明白無力兩線作戰,暗中与皇帝籌划對滿清講和。崇禎和陳新甲不斷商議,朝中其他大臣听到了風聲,便紛紛上奏,反對和議。崇禎矢口不認,說根本沒有議和的事,你們反對甚么?崇禎每次親筆寫手詔給陳新甲,總是鄭重警誡:這是天大机密,千万不可泄漏而讓群臣知道了。
  該年八月,崇禎派親信又送一道親筆詔書去給陳新甲,催他盡快設法和滿清議和。陳新甲出外辦事去了,不在家,那人便將皇帝的密詔留在他書房中的几上而去。陳新甲的家童誤以為是普通的《塘報》(各省派員在京所抄錄的一般性上諭与奏章,稱為《塘報》),拿出去交給各省駐京辦事處傳抄。這樣一來,皇帝暗中在主持和議的事就公開了出來,群臣拿到了證据,登時嘩然,立刻上奏章反對。
  皇帝再也無法抵賴,惱怒之极,下詔要陳新甲解釋,責問他為甚么主張議和,罪大惡极之至。陳新甲的聲辯書中引述了不少皇帝手詔中的句子,證明這是出于皇上的圣意。崇禎更失面子,老羞成怒,下旨:陳新甲著即斬決。理由是流寇破城,害死皇帝的親藩,兵部尚書應負全責。
  那時距明朝之亡已不過一年半,局面的惡劣可想而知,但群臣還是堅決反對議和,連皇帝也不得不偷偷和國防部長暗中商量,表面上堅決不肯承認,最后消息泄漏,便殺了國防部長以卸自己責任。從這件事中,可以見到當時對“議和”是如何的忌諱,輿論壓力是如何沉重。連崇禎這樣狠辣的皇帝,也不敢對群臣承認有議和之意。
  袁崇煥卻膽敢進行議和。那正是出于曾子所說“只要深信自己的道理對,雖有千万人反對,我還是干了”那种浩然之气BH。
  諸葛亮出師北伐,天下皆稱其忠。岳飛苦戰抗敵,天下皆知其勇。袁崇煥的功業或許比不上諸葛亮和岳飛,雖然,那也是很難真正比較的,然而他身處嫌疑之地而行舉世嫌疑之事,這种精神上的痛苦負擔,諸葛亮和岳飛卻幸而不必經受。袁崇煥有一句詩:“心苦后人知”。當真是英雄寂寞,壯士悲歌。他明知不能得到當時的諒解,只盼望自己這番苦心孤詣能為后人所知。當我寫到這一段文字時,想到他的耿耿之怀,悠悠之心,忍不住又感到了劇烈的心酸,感到了他英雄性格中巨大的悲壯美,深刻的凄愴意。
  正确的戰略決策無法執行,朝政越來越腐敗,在魏忠賢籠罩一切的邪惡勢力下做官,天天都可以送掉了性命。關外酷寒的天气,生長于亞熱帶的廣東人實在感到很難抵受。在這期間,袁崇煥從廣東招募來的人員中有人要回故鄉去了,臨別時問他:你留在這里繼續擔當艱危呢,還是回鄉以求平安?
  他寫了一首詩回答:我和你曾同生共死,我的內心你還不明白嗎?又何必問安危去留?我在這里奮不顧身,本來不是為了富貴。故鄉的親友們如果問起,請你轉告:邊界還沒有平靖,我只有感到慚愧,當然要繼續干下去BI。
  袁崇煥是三兄弟中的老二。大哥崇燦當他在關外時在故鄉逝世。三弟崇煜隨著他在軍中辦事,后來也告辭回鄉。袁崇煥從宁遠送他到山海關而分手,寫了兩首詩給他,說:邊疆需要人守御,升平還沒有得到,我早已決心報國,安危去留的問題不必提了BJ。
  1皇太极在西方人的書中寫作Abahai,法國學者格奧賽(ReneGrousset)在《中華帝國的興起与輝煌》一書中有“一六四四年的大變”一章,其中說:“皇太极是蠻人中的一個天才,他把本族人民的軍事才能,和對文明生活的天生理解相結合起來。”
  2清《太宗實錄卷三》:天聰元年,“時國中大饑,斗米价銀八兩,人有相食者。國中銀兩雖多,無外貿易,是以銀賤而諸物騰貴。良馬,銀三百兩。牛一,銀百兩。蟒緞一,銀百五十兩。布匹一,銀九兩。盜賊繁興,偷竊牛馬,或行劫殺。于是諸臣入奏曰:盜賊若不按律嚴懲,恐不能止息。上惻然,諭曰:今歲國中因年饑乏食,致民不得已而為盜耳。緝獲者,鞭而釋之可也。遂下令,是歲讞獄,姑從寬典。仍大發帑金,散賑饑民。”他寬待因饑餓而為盜的百姓,与崇禎督促部將“限期破賊、殺賊立功”的政策恰正相反。
  3何柄棣:TheLadderofSuccessinImperialChina,AspectsofSocialMobility,1368—1911一書中,認為明初人口六千五百万,到明末時已漲了一倍以上。
  4王鐘翰:《滿族在努爾哈赤時代的社會經濟形態》一文中,根据朝鮮《興京二道河子舊老城》的資料,認為一六二一年時,努爾哈赤的兵數二十万,再加上婦女老少,“全人數當在四、五十万左右。”
  5《天聰實錄稿》元年三月初二日,“秀才岳起鸞曰:我國宜与明朝講和。若不講和,則我國人民死散殆盡。”《明清史料》甲編,天聰二年八月“事局未定”奏疏:“南朝雖師老財匱,然以天下之全力,畢注于一隅之間,蓋猶裕如也。”《東華錄》載天聰三年八月戊辰,“大臣同謀倡逃”。《明清史料》乙編載,崇禎二年二月二十一,袁崇煥塘報:“一日之內,降者竟前后接踵而至。”
  6“七大恨”:一、明朝殺害金人的二祖;二、袒護金人的仇敵哈達;三、越界出兵,助金人的世仇葉赫抗金;四、明人越界,金人根据誓約殺了,明朝勒索金方交出十人來殺死,以資報复;五、明朝造成老女改嫁;六、移置界碑,搶奪金國的人參、貂皮;七、听信葉赫,寫信來辱罵侮慢。
  7“觀其向背离合之意,以定征討撫定之計。”見《兩朝從信錄》。
  8當時滿清的正式國號是“金”,史書上稱為“后金”,以与宋朝時的“金”有所分別。到天聰十年(明崇禎九年)才改為“大清”。所以本文中的滿清,其實都應稱“金”。“滿洲”的名稱,也要到改了“大清”的國號之后才出現,以前稱“建州”或“女真”。多數學者認為,“滿洲”是文殊菩薩的“文殊、曼殊”的音轉。為了便于讀者,本文中不將“金、清”“建洲、滿洲”等稱呼根据歷史年代而作分別。
  9《太宗實錄稿》:天聰七年十月,皇太极責罵主張出兵南攻之人:“天予我有數之兵,若稍虧損,何以前圖?”
  BC宋高宗紹興十一年十二月殺岳飛。十二年正月,宋金和議達成,高宗趙构向金國上表稱臣,表中說:“臣构言:既蒙恩造,許備藩方,世世子孫,謹守臣節。每年皇帝生日并正旦,遣使稱賀不絕。歲貢銀二十五万兩,絹二十五万匹。”
  BD《太宗實錄》卷十二,天聰六年六月,皇太极致書大同守將求和,信中說:“和事既成,自當遜爾大國,爾等亦視我居察哈爾之上可也。”
  BE皇太极來信的開頭是(根据原信):“汗致書袁老先生大人”。(后來乾隆時修訂《太宗實錄》覺得語气太卑,才改為《皇帝致書袁巡撫》,但當時皇太极未稱帝,決不可能有“皇帝”的稱呼。)袁崇煥書信的開頭是:“遼東提督部院,致書于汗帳下:再辱書教,知汗漸欲恭順天朝,息兵戈以休養部落,即此一念好生,天自鑒之,將來所以佑汗而昌大之者,尚無量也。”
  BF后來皇太极在寫給祖大壽的信中(那時袁崇煥已死),曾說:“爾國君臣,惟以宋朝故事為鑒,亦無一言复我。然爾明主非宋之苗裔,朕亦非金之子孫。彼一時,此一時,天時人心,各有不同。爾大國豈無智慧之時流,何不能因時制宜乎?”其實努爾哈赤、皇太极等一直自認是金的子孫,他為了求和,連祖宗也不認了。
  BG他后來在寫給崇禎的奏章中說:“諸有利于封疆者,皆不利于此身者也。”所以他的知己程本直說:“舉世皆巧人,而袁公一大痴漢也。唯其痴,故舉世最愛者錢,袁公不知愛也。唯其痴,故舉世最惜者死,袁公不知怕也。于是乎舉世所不敢任之勞怨,袁公直任之而弗辭也。于是乎舉世所不得不避之嫌疑,袁公直不避之而獨行也。”所謂“舉世所不得不避之嫌疑”,就是与金人議和。
  BH《孟子·公孫丑》:“昔者曾子謂子襄曰:‘……自反而縮,雖千万人,吾往矣。’”
  BI袁崇煥《邊中送別》:“五載离家別路悠,送君寒浸寶刀頭。欲知肺腑同生死,何用安危問去留?策杖只因圖雪恥,橫戈原不為封侯。故園親侶如相問,愧我邊塵尚未收。”
  BJ袁崇煥《山海關送季弟南還》:“公車猶記昔年情,万里從我塞上征。牧圉此時猶捍御,馳驅何日慰升平?由來友愛鐘吾輩,肯把須眉負此生?去住安危俱莫問,燕然曾勒古人名。”“弟兄于汝倍關情,此日臨歧感慨生。磊落丈夫誰好劍?牢騷男子爾能兵。才堪逐電三驅捷,身上飛鵬一羽輕。行矣鄉邦重努力,莫耽疏懶墮時名。”其中“磊落丈夫誰好劍?牢騷男子爾能兵”兩句,寫出了他兩兄弟豪邁的性格,就詩而論,也是豪邁的好詩。
  八
  在這段時期中,皇太极進攻朝鮮,打了几個胜仗后,朝鮮投降,訂立了對滿清十分有利的和約,每年從朝鮮得到糧食、金錢和物品的供應。皇太极本來提出三個條件:割地、擒毛文龍、派兵一万助攻中國。朝鮮對這三個條件無法接納,但在經濟上盡量滿足滿清的要求。同時在此后的明清戰爭中,朝鮮改守中立,使滿清去了后顧之憂。
  在皇太极對朝鮮用兵之時,袁崇煥加緊修筑錦州、中左、大凌河三城的防御工事,派水師去支援皮島的毛文龍,另派趙率教、朱梅等九員將領率兵九千,進兵三岔河,牽制清軍,作朝鮮的聲援。但朝鮮不久就和滿清訂了城下之盟,趙率教等領兵而回,并未和清軍接触。
  皇太极無法和明朝達成和議,卻見袁崇煥修筑城堡的工作進行得十分積极,時間越久,今后進攻會更加困難,于是決定“以戰求和”,對宁遠發動攻擊。
  天啟七年五月,皇太极親率兩黃旗、兩白旗精兵,進攻遼西諸城堡,攻陷明方大凌河、小凌河兩個要塞,隨即進攻宁遠的外圍要塞錦州。
  五月十一,皇太极所率大軍攻抵錦州,四面合圍。這時守錦州的是趙率教,他和監軍太監紀用守城,派人去与皇太极議和,那自是緩兵之計,以待救兵。皇太极不中計,攻城愈急。
  袁崇煥派遣祖大壽和尤世祿帶了四千精兵,繞到清軍后路去包抄,又派水師去攻東路作為牽制。這時天熱,海上不結冰,水師用得著了。
  趙率教是陝西人,這人的人品本來是相當不高的。努爾哈赤攻遼陽時,趙率教是主帥袁應泰的中軍(參謀長)。袁應泰是不懂軍事的文官,趙率教卻沒有盡他做參謀長的責任,這個戰役指揮得一塌胡涂。清軍攻破遼陽,袁應泰殉難,趙率教卻偷偷逃走了,論法當斬,不知如何得以幸免,想來是賄賂了上官。后來王化貞大敗,關外各城都成為無人管的地方,趙率教申請戴罪立功,帶領了家丁前去接收前屯衛,但到達時發覺已被蒙古人占住,他便不敢再進。努爾哈赤攻宁遠,趙率教在前屯衛,距离很近,自己不親去赴援,后來宁遠大捷,他卻想分功,以致給滿桂痛罵,釀成了很大風波。
  和滿桂沖突時,袁崇煥相當支持他。趙率教感恩圖報,又得袁崇煥時時勉以忠義,到錦州大戰時,他突然之間似乎變了一個人。他和前鋒總兵左輔、副總兵朱梅等率兵奮勇死戰,和皇太极部下的精兵大戰三場,胜了三場,小戰二十五場,也是每戰都胜。從五月十一打到六月初四,二十四天之中,無日不戰,戰況的激烈,不下于當年宁遠大戰。六月初四那天,皇太极增兵猛攻。錦州城中放西洋大炮,又放火炮、火彈和矢石,清兵受創极重。攻到天明時,皇太极見支持不住了,只得退兵,退到小凌河扎營,等候各路兵馬集中整編。
  趙率教轉怯為勇,自見敵潛逃到拚死守城,自畏縮不前到激戰二十四日,到后來更在保衛北京之役中血戰陣亡,終于在歷史上与滿桂齊名,成為當時的兩大良將。他這個重大轉變,非常突出的證明了袁崇煥的領導才能。
  皇太极整理好了部隊,轉而去攻宁遠。
  清軍上次在宁遠吃過敗仗,兵將心中對袁崇煥都是很忌憚的。大貝勒代善見城中有備,就勒兵不攻。皇太极對諸將說:“先汗攻宁遠不克,這次我攻錦州又不克,若再攻不下宁遠,我可要聲名掃地了。”于是下令總攻,擊破城下明軍騎兵,直薄城壁。
  比之第一次宁遠之戰,袁崇煥部的戰斗力已有增強,敢于到城外決戰了。上次要清軍退后,才派五十名敢死隊縋到城下拾箭枝,可見不敢開城門。
  滿桂率領明軍在城南二里列陣,城牆下環列槍炮。皇太极佯敗,想引明軍來攻,然后伏兵齊起。但明軍沒有上當,守壘不追。皇太极于是回軍再戰。
  袁崇煥親上城頭督戰,大聲呼叫。滿桂戰于城外。祖大壽、尤世祿回師攻擊清兵后路。雙方死傷均重,滿桂身中數箭。明軍野戰終于打不過清軍,于是退入城中据守。這場大戰打得十分慘烈,城壕中填滿了兩方軍士的死尸。
  守軍又以葡萄牙大炮轟擊,擊碎清方大營帳一座及皇太极的白龍旗,殺傷清兵不少。明方的報告說,皇太极長子召力兔貝勒胸口中箭,另一子浪蕩宁古貝勒在陣上被明軍射殺,又殺固山(領七千五百人)四人、牛錄(領三百人)三十余名。這報告失之夸大,事實上并無皇太极的儿子在此役中陣亡。但清方紀錄中也說:濟爾哈朗貝勒、薩哈廉貝勒、大將瓦克達、阿格等均受傷。
  皇太极見部隊損失重大,只得退兵,再攻錦州南面,亦不能拔,將士又遭到不少傷亡,將領覺多拜山、巴希等陣亡。七月,清兵敗回沈陽。
  這一役明朝稱為“宁錦大捷”,是明軍對清軍第二次血戰胜利。
  袁崇煥在報功的奏章中,力稱功勞最大的是滿桂1。他和滿桂向來頗有意見沖突,但在奏章中力稱宁遠大捷以滿桂之功居多,可見光明磊落,大公無私。
  第一次宁遠大捷是天啟六年正月,第二次宁錦大捷是七年五月,相隔一年零四個月。在這短短的十六個月之間,袁崇煥加強了明軍的戰斗力,搶筑了錦州的防御工事,固守在清軍的后路,使皇太极有后顧之憂,不敢久攻宁遠。同時清軍先攻錦州不克,再攻宁遠,气勢已挫。可見袁崇煥這十六個月中的准備工作收到了很大成效。如果能多一些和平時期,局面當然更有改進。
  這一仗大捷,軍事上的主要因素之一,還是靠了葡萄牙的紅衣大炮。明朝這時本來已驅逐了葡萄牙人的天主教傳教士。傳教士波爾、米克耳兩人見到明清交兵,有机可乘,便發動澳門的葡人,向明朝提供軍費和炮手。明朝于是召還已驅逐了的教士。本來秘密傳教變成了公開,大批葡萄牙教士和炮手進入中國2。后來中國在外國教士和技師指導之下自行鑄炮。所鑄成的大炮也封了官,稱為“安國全軍平遼靖虜將軍”,還派官祭炮,請將軍發威破敵。金人要直到數年之后,才因投降的明人之助而開始鑄造大炮。
  袁崇煥在政治上屬于魏忠賢的敵對派系。他中進士的主考官韓p、保荐他的御史侯恂等都是東林党的巨頭。袁崇煥當然不肯克扣軍餉去孝敬魏忠賢。但為了大目標是守御錦州、宁遠,他也相當的委曲求全。各省督撫都為魏忠賢建生祠,袁崇煥如果不附和,立刻就會罷官,守御國土的大志無法得伸,因此當時也只得在薊遼為魏忠賢建生祠。
  但魏忠賢仍是不滿意。所以雖有宁錦大捷,袁崇煥卻得不到甚么重賞,只升官一級。奉承魏忠賢的官員卻有數百人因此大捷而升官,理由是在朝中策划有功,連魏忠賢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嬰儿從孫,也因此而封了伯爵。魏忠賢是太監,沒有儿子,只好大封他侄儿,封他侄儿的儿子。
  魏忠賢這時更叫一名言官彈頦袁崇煥,說他沒有去救錦州為“暮气”。袁崇煥在這樣的壓力之下,只得自稱有病,請求辭職。魏忠賢立刻批准,派兵部尚書王之臣去接替。
  皇太极听到這個消息,當然是大喜若狂,而听到加給袁崇煥的罪名与評語竟是“暮气”兩字,恐怕大喜之余,卻也不免愕然良久吧?袁崇煥這樣的人竟算“暮气沉沉”,卻不知誰才是“朝气蓬勃”?
  袁崇煥离開宁遠時,心中感慨万千,可想而知。那時他還只四十歲左右,方當壯盛的英年,正是要大展抱負的時候。
  立了大功反而被迫退休,他的部屬將士既感詫异,更是忿忿不平。他寫了一首詩給一個部將,詩中說:我們慷慨同仇,間關百戰,功勞不小,皇上的恩遇也重。但我的苦心,卻只有后人知道了。建功立業固然很好,回家休養也是不錯。對于我的去留,大家不必感到不平罷。這首詩顯得很有气度3。不過他對于天啟皇帝,還是十分感激的。他本來是一個七品知縣,自天啟二年到七年夏天,短短的五年半之間,几乎年年升官,中間還跳級,直升到“巡撫遼東、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實在算是飛黃騰達。他自覺升官太快,曾上疏辭謝。他說在諸同年中,官職最高之人和他也差著好几級,為了要做部屬武將的榜樣,請皇帝收回升賞的成命。皇帝批复說:你接連三次謙辭,品德很好,但你功勞大,升官是應該的4。
  他在回廣東故鄉途中,經過大庾岭時寫了一首詩,感念天啟對他的知遇之恩5。他心中明白,天啟是個昏君,可是對待自己實在很好。
  他到了廣州,去光孝寺游覽,踏足佛地,不禁想到生平殺人甚多,和環境大不調和6,然而那也只是感到不調和而已。英雄豪杰,一往無悔,卻也無須對菩薩低頭,不必對殺了該殺之人有甚么遺憾。
  1袁崇煥的奏章中說:“十年來,盡天下之兵,未嘗敢与奴合馬交鋒,即臣去年,亦自城上而下攻。自今始一刀一槍,下而拚命,不顧夷之凶狠剽悍。臣复憑堞大呼,分路進追。諸軍忿恨,誓一戰以挫此賊。此皆將軍滿桂之功居多。”
  2馬耳丁的《韃靼戰記》中大吹葡萄牙傳教的功勞,又說:“上帝對于信仰基督教的皇帝必予福佑,所以中國皇帝對韃靼人(指滿清)作戰大胜。”其實天啟皇帝信仰的是魯班先師,并沒有信仰基督教的上帝。
  据馮承鈞譯、沙不列撰:《明末奉使羅馬教廷耶穌會士卜彌格傳》:崇禎三年,澳門葡人隊長率士卒四百、大炮十尊入境效力。廣州巨商恐失壟斷中西貿易之利,厚賂朝臣,加以阻撓。后葡軍隊長公沙的西勞陣亡于登萊。《碧血劍》小說略取其意。
  3袁崇煥《南還別陳翼所總戎》:“慷慨同仇日,間關百戰時,功高明主眷,心苦后人知。麋鹿還山便,麒麟繪閣宜。去留都莫訝,秋草正离离。”其中“功高明主眷”這一句,不免含有苦澀的意味。天啟決不是明主,天下皆知,自己功高如此,結果卻得了這樣的“眷”,這位“明主”,真是“明”得很了。
  4袁崇煥《天啟六年六月初十日謝升蔭疏》中說:“且武人奔競,少豎立便欲厚遷,稍不合輒思激去,要挾朝廷,開釁同類,今邊疆始終不得一人之用,臣最疾之。臣今日不自處于恬,何以消諸將之競?況臣原無富貴之心,又皇上所鑒也。”對這個辭賞的奏章,朝廷的批答是:“奉圣旨:袁崇煥存城功高,加恩示酬,原不為過;乃三疏控辭,愈征克讓。還著遵旨祇承。該部知道。”
  5袁崇煥《歸庾岭》:“功名勞十載,心跡漸依違。忍說還山是?難言出塞非。主恩天地重,臣遇古今稀。數卷封章外,渾然舊日歸。”
  6袁崇煥《遇訶林寺口占》:“四十年來過半身,望中祇樹隔紅塵。如今著足空王地,多了從前學殺人。”
  九
  天啟皇帝熹宗捉了几年迷藏(他初做皇帝時,愛和小太監捉迷藏),做了几年木工(不是做皇帝),天啟七年八月,在二十三歲上死了。
  天啟的儿子都已夭折,有些后妃怀了孕,也都被客氏和魏忠賢設法弄得流產,所以沒有儿子。由他親弟弟信王由檢接位,年號崇禎。
  朱由檢當時虛歲是十八歲。他生于万歷三十八年十二月,其實只十六歲另八個月。這個十七歲的少年皇帝不動聲色的對付魏忠賢,先將他的党羽慢慢收拾,然后逼得他自殺。這場權力斗爭處理得十分精采。
  魏忠賢死后,附和他的無恥大臣被稱為“逆党”,或殺頭,或充軍,或免職,人心大快,在“宁錦大捷”中冒功的人也都被清除了。
  被魏忠賢逆党排擠罷官的大臣又再起用,他們都主張召回袁崇煥。天啟七年十一月,升袁崇煥為右都御史、視兵部添注左侍郎事。崇禎元年四月,再升他為兵部尚書、兼右副都御史、督師薊遼、兼督登萊天津軍務。兵部尚書是正二品的大官,所轄的軍區,名義上也擴大到北直隸(河北)北部和山東北部沿海,成為抗清總司令。不過薊州、天津、登萊各地另有巡撫專責,所以袁崇煥所管的實際還是山海關及關外錦宁的防務。
  明末軍制,在外帶兵的文臣,頭銜最高的是督師,通常以木學士兼任,宰相出外帶兵,才稱督師;其次是總督或經略,由兵部尚書或侍郎兼任;更其次是巡撫;巡撫之下才是武將中最高的總兵官。袁崇煥不是大學士,卻有了大學士方能得到的軍事最高官銜。以前遼東歷任軍事長官都只是經略或巡撫。那時距他做知縣之時還只六年。
  袁崇煥在廣東家居這几個月中,与一般文人詩酒唱和,其中最著名的朋友是陳子壯。
  陳子壯是廣東南海人,和袁同科中進士,陳是探花。他在作浙江主考官時出題目諷刺魏忠賢,因而被罷官。袁陳兩人同鄉同年,又志同道合,交情自然非同尋常。陳子壯在崇禎時起复,做到禮部侍郎,后來在廣東九江起兵抗清,戰敗被俘,不降而死,也是廣東著名的民族英雄。當時与袁時常在一起聚會的,還有几個會做詩的和尚。
  袁崇煥應崇禎的征召上北京時,他在廣東的朋友們替他餞行。畫家趙藹夫畫了一幅畫,圖中一帆遠行,岸上有婦女三人、小孩一人相送。陳子壯在圖上題了四個大字:“膚公雅奏”,“膚公”即“膚功”,祝賀他“克奏膚功”的意思。圖后有許多人的題詩,第一個題的就是陳子壯。這幅畫本來有上款,后來袁崇煥被處死,上款給收藏者挖去了,多次易手流轉,到光緒年間才由王鵬運考明真相。一群廣東文人后來將圖与詩影印成一本冊子,承一位朋友送了我一本。原圖目前是在香港。
  “膚公雅奏圖”上的題詩,大都是稱譽袁崇煥的抗清功績,預料此去定可掃平胡塵、燕然勒石,麟閣題名等等。好几人詩句中都提到袁崇煥的“談鋒”、“高談”、“笑談”1。喜与朋友們高談闊論,一定是他個性中很顯著的特點。
  在這幅畫上題詩的共有十九人,其中有和尚三人,有几個是袁的幕僚。值得注意的是,有八個人在十處地方提到了黃石公、赤松子、圯上、素書的典故,這決不會是偶然現象。這典故是說張良立了大功之后,隨即退隱,才避免給猜忌殘忍的劉邦所殺。在這次餞別宴中,袁崇煥的朋友們一定強調必須“功成身退”,大家對于皇帝的狠毒手段都深具戒心,所以在詩中一再警戒2。
  七月,袁崇煥到達北京,崇禎3召見于平台,那是在明官左安門4。
  崇禎見到袁崇煥后,先大加慰勞,然后說道:“建部跳梁,已有十年了,國土淪陷,遼民涂炭。卿万里赴召,忠勇可嘉,所有平遼方略,可具實奏來!”
  袁崇煥奏道:“所有方略,都已寫在奏章里。臣今受皇上特達之知,請給我放手去干的權力,預計五年而建部可平,全遼可以恢复。”
  崇禎道:“五年复遼,便是方略,朕不吝封侯之賞。卿其努力以解天下倒懸之苦!卿子孫亦受其福。”袁崇煥謝恩歸班。崇禎暫退少憩。
  給事許譽卿就去問袁崇煥,用甚么方略可以在五年之內平遼。袁崇煥道:“我這樣說,是想要寬慰皇上。”許譽卿已服侍崇禎將近一年,明白皇帝的個性,袁崇煥卻是第一次見到皇帝。許譽卿于是提醒他:“皇上是英明得很的,豈可隨便奏對?到五年期滿,那時你還沒有平遼,那怎么得了?”袁崇煥一听之下,爽然自失,知道剛才的話說得有些夸張了。他答應崇禎五年之內可以平定滿清、恢复全遼,實在是一時沖動的口不擇言,事實上那是根本不可能的。袁崇煥和崇禎第一次見面,就犯了一個大錯誤。大概他見這位十七歲半的少年皇帝很著急,就隨口安慰。
  過了一會,皇帝又出來。袁崇煥于是又奏道:“建州已處心積慮的准備了四十年,這局面原是很不易處理的。但皇上注意邊疆事務,日夜憂心,臣又怎敢說難?這五年之中,必須事事應手,首先是錢糧。”崇禎立即諭知代理戶部尚書的右侍郎王家楨,必須著力措辦,不可令得關遼軍中錢糧不足。袁崇煥又請器械,說:“建州准備充分,器械犀利,馬匹壯健,久經訓練。今后解到邊疆去的弓甲等項,也須精利。”崇禎即諭代理工部尚書的左侍郎張維樞:“今后解去關遼的器械,必須鑄明監造司官和工匠的姓名,如有脆薄不堪使用的,就可追究查辦。”
  袁崇煥又奏:“五年之中,變化很大。必須吏部与兵部与臣充分合作。應當選用的人員便即任命,不應當任用的,不可隨便派下來。”崇禎即召吏部尚書王永光、兵部尚書王在晉,將袁崇煥的要求諭知。袁崇煥又奏:“以臣的力量,制全遼是有余的,但要平息眾人的紛紛議論,那就不足了。臣一出京城,与皇上就隔得很遠,忌功妒能的人一定會有的。這些人即使敬懼皇上的法度,不敢亂用權力來搗亂臣的事務,但不免會大發議論,扰亂臣的方略。”崇禎站起身來,傾听他的說話,听了很久,說道:“你提出的方略井井有條,不必謙遜,朕自有主持。”大學士劉鴻訓等都奏,請給袁崇煥大權,賜給他尚方寶劍,至于王之臣与滿桂的尚方劍則應撤回,以統一事權。崇禎認為對极。應予照辦。談完大事后,賜袁崇煥酒饌。
  袁崇煥辭出之后,上了一道奏章,提出了關遼軍務基本戰略的三個原則5:
  “以遼人守遼土,以遼土養遼人”——明代兵制,一方有事,從各方調兵前往。因此守遼的部隊來自四面八方,四川、湖廣、浙江均有。這些士卒首先對守御關遼不大關心,戰斗力既不強,又怕冷,在關外駐守一段短時期,便遣回家鄉,另調新兵前來。袁崇煥認為必須用遼兵,他們為了保護家鄉,抗敵勇敢,又習于寒冷气候。訓練一支精兵,必須兵將相習,非長期熏陶不為功,不能今天調來,明天又另調一批新兵來替換。他主張在關外筑城屯田,逐步擴大防守地域,既省糧餉,又可不斷的收复失地。
  “守為正著,戰為奇著,和為旁。”——明兵打野戰的戰斗力不及習于騎射的清兵,這是先天的限制,不易短期內扭轉過來,但大炮的威力卻非清兵所及。所以要舍己之短,用己所長,守堅城而用大炮,立于不敗之地。只有在需要奇兵突出、攻敵不意之時,才和清兵打野戰。為了爭取時間來訓練軍隊、加強城防,有時還須在适當時机中与敵方議和,這是輔助性的戰略。
  “法在漸不在驟,在實不在虛”——執行上述方策之時,不可求急功近利,必須穩扎穩打,腳踏實地,慢慢的推進。絕對不可冒險輕進,以致給敵人以可乘之机。
  這三個基本戰略,是他總結了明清之間數次大戰役而得出來的結論。明軍三次大敗,都敗于野戰,以致全軍覆沒;宁遠兩次大捷,都在于守堅城、用大炮。
  這基本戰略持久的推行下去,就可逐步扭轉形勢,轉守為攻。但他擔心兩件事。一是皇帝和朝中大臣對他不信任,二是敵人挑撥离間,散布謠言。因此在上任之初,對此特別強調。他聲明在先,軍隊中希奇古怪之事多得很,不可能事事都查究明白。他又自知有一股蠻勁,干事不依常規,要他一切都做得四平八穩,面面俱圓,那可不行。總而言之:“我不顧自己性命,給皇上辦成大事就是了,小事情請皇上不必理會罷。”
  崇禎接到這道奏章,再加獎勉,賜他蟒袍、玉帶与銀幣。袁崇煥領了銀幣,但以未立功勳,不敢受蟒袍玉帶之賜,上疏辭謝了。
  崇禎這次召見袁崇煥,對他言听計從,信任之專,恩遇之隆,實是罕見。但不幸得很,袁崇煥這奏章中所說的話,一句句無不料中,終于被處极刑。這使我想起文征明的一首詞來。他見到宋高宗親筆寫給岳飛的敕書,書中言辭親切無比,有感而作了一首“滿江紅”,其中有一句:“慨當初倚飛何重?后來何酷?”崇禎對待袁崇煥,實也令人慨當初倚之何重,后來何酷。
  其間的分別是,岳飛當時對自己后來的命運完全料想不到,袁崇煥卻是早已料到了的。明知將來難免要受到皇帝猜疑,要中敵人的离間之計,卻還是要去擔任艱危,這番舍身赴難的心情,更令后人深深歎息。
  1陳子壯:“曾聞緩帶高談日,黃石兵籌在握奇。”梁國棟:“笑倚戎車克壯猷,關前氛怠胝趟I眨啃每椿f棧卮喝眨敦熄3{蓴□踔蕁!備滌諏粒骸疤焐階暈羝救瞳*左而今仗一夫。秉鉞紛紛論制胜,笑談尊俎似君無?”鄧楨:“冠加荐角峨應甚,賜有龍文許自專(指尚方劍)。借箸獨當天下計,折沖隨運掌中權。”鄺瑞露:“行矣莫忘黃石語,麒麟回首即江湖。”“供帳夜懸南海月,談鋒春落大江潮。”“衣布尚怜天下士,高歌誰是眼中人?”鄺瑞露即鄺湛若,廣東名士,南海人,后助守廣州,清兵破城時不屈而死。
  2近人葉恭綽題袁崇煥墓有句云:“游仙黃石空余愿”。自注:“袁再起督師,諸友餞別詩多以黃石、赤松為言,疑有所諷,惜袁不悟。”其實不是袁崇煥不悟;張良是功成身退而從赤松子游,袁崇煥根本沒有机會“功成”,自然談不上“身退”。不過以他的熱血熱腸,即使是功成了,多半還是不肯身退的,勢必是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3對崇禎本應稱朱由檢、思宗、庄烈帝、怀宗、毅宗,或崇禎皇帝。本文以他年號稱呼,是習慣上的通俗方式,有如稱清圣祖為康熙、清高宗為乾隆。
  4崇禎召見袁崇煥的情形与對話,根据李遜之所著《三朝野記》与文秉所著《烈皇小識》兩書,其后周延儒對袁崇煥的中傷,也根据這兩書所載。李遜之的父親李應癗是反對魏忠賢而被害死的著名忠臣李忠毅公。文秉是文征明的玄孫,他父親文震孟在崇禎時任大學士。文震孟最出名的事,是在天啟年間上奏,直指皇帝諸事不理,猶如“傀儡登場”,朝政全由魏忠賢擺布。魏忠賢于是叫了一班傀儡戲,到宮中演給熹宗看,熹宗看得大樂。魏忠賢便說:“文震孟說皇上是傀儡登場,那就是這樣子了。”熹宗當然大怒,將文震孟在朝廷上打了八十棍。李遜之和文秉二人是名父之子,他們記載朝中大事,應該相當可靠。
  5《明史·袁崇煥傳》中引述他的奏章:“恢复之計,不外臣昔年‘以遼人守遼土,以遼土養遼人;守為正著,戰為奇著,和為旁著’之說。法在漸不在驟,在實不在虛。此臣与諸邊臣所能為。至用人之人,与為人用之人,皆至尊司其鑰。何以任而勿貳,信而勿疑?蓋馭邊臣与廷臣异。軍中可惊可疑者殊多,但當論成敗之大局,不必摘一言一行之微瑕。事任既重,為怨實多,諸有利于封疆者,皆不利于此身者也。況圖敵之急,敵亦從而間之,是以為邊臣甚難。陛下愛臣知臣,臣何必過疑懼?但中有所危,不敢不告。”
  十
  袁崇煥還沒有到任,宁遠已發生了兵變。
  兵變是因欠餉四個月而起,起事的是四川兵与湖南、湖北的湖廣兵。兵卒把巡撫畢自肅、總兵官朱梅等縛在譙樓上。兵備副使把官衙庫房中所有的二万兩銀子都拿出來發餉,相差還是很多,又向宁遠商民借了五万兩,兵士才不吵了。畢自肅自覺治軍不嚴有罪,上吊自殺。兵士的糧餉本就很少,拖欠四個月,叫他們如何過日子?這根本是中央政府財政部的事。連宁遠這樣的國防第一要地,欠餉都達四個月之久,可見當時政治的腐敗。畢自肅在二次宁遠大戰時是兵備副使,守城有功,因兵變而自殺,實在是死得很冤枉的。
  袁崇煥于八月初到達,懲罰了几名軍官,其中之一是后來大大有名的左良玉,當時是都司;又殺了知道兵變預謀而不報的中軍,將兵變平定了。
  但京里的餉銀仍是不發來,錦州与薊鎮的兵士又嘩變。如果這時清軍來攻,宁遠与錦州怎么守得住?局勢實在危險之至。袁崇煥有甚么法子?只有不斷的上奏章,向北京請餉。崇禎的性格之中,也有他祖父神宗的遺傳。他一方面接受財政部長的提議,增加賦稅,另一方面對于伸手來要錢之人大大的不高興。
  袁崇煥屢次上疏請餉,崇禎對諸臣說:“袁崇煥在朕前,以五年复遼、及清慎為己任,這缺餉事,須講求長策。”又說:“關兵動輒鼓噪,吝邊效尤,如何得了?”
  禮部右侍郎周延儒奏道:“軍士要挾,不單單是為了少餉,一定另有隱情。古人雖羅雀掘鼠,而軍心不變。現在各處兵卒為甚么動輒鼓噪,其中必有原故。”崇禎道:“正如此說。古人尚有羅雀掘鼠的。今雖缺餉,哪里又會到這地步呢?”“羅雀掘鼠”這四字崇禎听得十分入耳。周延儒由于這四個字,向著首輔的位子邁進了一步。周延儒是江蘇宜興人,相貌十分漂亮,二十歲連中會元狀元,這個江南才子小白臉,真是小說与戲劇中的標准小生,可惜人品太差,在《明史》中被列入《奸臣傳》。本來這人也不算真的十分奸惡,他后來做首輔,也做了些好事的,只不過他事事迎合崇禎的心意。周延儒之奸,主要是崇禎性格的反映。但“逢主之惡”當然也就是奸。這個人和袁崇煥恰是兩個极端。袁崇煥考進士考了許多次才取,相貌相當不漂亮1,性格則是十分的鯁直剛強。“羅雀掘鼠”是唐張巡的典故。張巡在睢陽被安祿山圍困,苦守日久,軍中無食,只得張网捉雀、掘穴捕鼠來充饑,但仍是死守不屈。羅雀掘鼠是不得已時的苦法子,受到敵人包圍,只得苦挨,但怎能期望兵士在平時都有這种精神?
  周延儒乘机中傷,崇禎在這時已開始對袁崇煥信心動搖。他提到袁崇煥以“清慎為己任”,似乎對他的“清”也有了怀疑。崇禎心中似乎這樣想:“他自稱是清官,為甚么卻不斷的向我要錢?”
  袁崇煥又到錦州去安撫兵變,連疏請餉。十月初二,崇禎在文華殿集群臣商議,說道:“崇煥先前說道‘安撫錦州,兵變可彌’,現在卻說‘軍欲鼓噪,求發內帑’,為甚么与前疏這樣矛盾?卿等奏來。”
  “內帑”是皇帝私家庫房的錢。因為戶部答复袁崇煥說,國庫里實在沒有錢,所以袁崇煥請皇帝掏私人腰包來發欠餉。再加上說兵士鼓噪而提出要求,似乎隱含威脅,崇禎自然更加生气。
  哪知百官眾口一辭,都請皇上發內帑。新任的戶部尚書极言戶部無錢,只有陸續籌措發給。崇禎說:“將兵者果能待部屬如家人父子,兵卒自不敢叛,不忍叛;不敢叛者畏其威,不忍叛者怀其德,如何有鼓噪之事?”
  “羅雀掘鼠”和“家人父子”這兩句話,充分表現了崇禎完全不顧旁人死活的自私性格。兵士有四個月領不到糧餉,吵了起來。崇禎不怪自己不發餉,卻怪帶兵的將帥對待士兵的態度不如家人父子。他似乎認為,主帥若能待士兵如家人父子,沒有糧餉,士兵餓死也是不會吵的。俗語都說:“皇帝不差餓兵。”崇禎卻認為餓兵可以自己捉老鼠吃。
  周延儒揣摩到了崇禎心意,又乘机中傷,說道:“臣不敢阻止皇上發內帑。現在安危在呼吸之間,急則治標,只好發給他。然而決非長策,還請皇上与廷臣定一經久的方策。”崇禎大為贊成:“此說良是。若是動不動就來請發內帑,各處邊防軍都學樣,這內帑豈有不干涸的?”崇禎越說越怒,又是憂形于色,所有大臣個個嚇得戰戰兢兢,誰也不敢說話2。袁崇煥請發內帑,其實正是他不愛惜自己、不怕開罪皇帝、而待士兵如家人父子。本來,他只須申請發餉,至于錢從何處來,根本不是他的責任。國庫無錢,自有別的大臣會提出請發內帑,崇禎憎恨的對象就會是那個請發內帑之人。以袁崇煥的才智,決不會不明白其中的關鍵,但他愛惜兵士,得罪皇帝也不管了。說不定朝中大臣人人不敢得罪皇帝,餉銀就始終發不下來,那么就由我開口好了。
  當袁崇煥罷官家居之時,皇太极見勁敵既去,立刻肆無忌憚,不再稱汗而改稱皇帝。
  袁崇煥回任之后,宁遠、錦州、薊州都因欠餉而發生兵變,當時自然不能与清兵開仗,于是与皇太极又開始了和談,用以拖延時間。皇太极對和談向來极有興趣,立即作出有利的反應。袁崇煥提出的先決條件,是要他先除去帝號,恢复稱“汗”。皇太极居然答允,但要求明朝皇帝賜一顆印給他,表示正式承認他“汗”的地位。這是自居為明朝藩邦,原是對明朝极有利的。但明朝朝廷不估計形勢,不研究雙方力量的對比,堅持非消滅滿清不可,當即拒絕了這個要求3。皇太极一直到死,始終千方百計的在求和,不但自己不停的寫信給明朝邊界上的官員,又托朝鮮居間斡旋,要蒙古王公上書明朝提出勸告。每一個戰役的基本目標,都是“以戰求和”4。他清楚的認識到,滿清決計不是明朝的敵手,明朝的政治只要稍上軌道,滿清就非亡國滅种不可。滿族的經濟力量很是薄弱,不會紡織,主要的收入是靠搶劫5。皇太极寫給崇禎的信,可說謙卑到了极點6。
  然而崇禎的狂妄自大比他哥哥天啟更厲害得多,對滿清始終堅持“不承認政策”,不承認它有獨立自主的資格,決不与它打任何交道7。
  為了与滿清作戰,万歷末年已加重了對民間的搜括,天啟時再加,到崇禎手里更大加而特加,到末年時加派遼餉九百万兩,練餉七百三十余万兩,一年之中單是軍費就達到二千万兩(万歷初年全國歲出不過四百万兩左右),國家財政和全國經濟在這壓力下都已瀕于崩潰。明末民變四起,主要原因便在百姓負擔不起這沉重的軍費開支8。
  敵人提出和平建議,是不是可以接受,不能一概而論。我以為應當根据這樣的原則來加以考慮:敵人的和議不過是一种陰謀手段,目的在整個滅亡我們?還是敵人因經濟、政治、軍事、或社會的原因而确有和平誠意?
  必須假定締結和約只是暫時休戰,雙方隨時可以破坏和平而重啟戰端。目前一直打下去對我方比較有利?還是休戰一段時期再打比較有利?
  締結和約或進行和平談判,會削弱本國的士气民心、造成社會混亂、損害作戰努力、破坏聯盟關系、影響政府聲譽?還是并無重大不良后果?
  和約條款是片面對敵人有利?還是雙方平等,或利害參半,甚至對我方有利?
  如果是前者,當然應當斷然拒絕;若是后者,就可考慮接受,必要時甚至還須努力爭取。在當時的局勢下,成立和議顯然于明朝有重大利益。不論從政略、戰略、經濟、人民生活哪一方面來考慮,都應与滿清議和。
  拒絕和滿清議和,是崇禎一生最大的愚蠢。他初即位時清除魏忠賢逆党,處理得十分精明,于是臣下大捧他為“英主”。他從此就飄飄然了,真的以“英主”自居,認為“英主”決不能和叛逆的“建州衛”妥協。在明朝君臣的觀念中,“建州衛”始終是中國皇帝屬下一個小官的領地,皇帝決不能跟小官談和。至于使得全國億万人民活不下去,那是另一回事,皇帝的尊嚴不能有絲毫損害。
  他可以和察哈爾蒙古人談和,付給金銀以換取和平。因為明朝的江山是從蒙古人手里奪來的,明朝承認蒙古是敵國。堅持政治原則,本來不錯。然而政治原則是要以正确的策略來貫徹的。完全忽視實際情形,把國家与人民的生死存亡置之不顧,和“英主”兩字可相差十万八千里了。
  袁崇煥和皇太极一番交涉,使得皇太极自動除去了帝號,本來是外交上的重大胜利。但崇禎卻認為是和“叛徒”私自議和,有辱國体,心中极不滿意,當時對袁崇煥倚賴很重,隱忍不發,后來卻終于成為殺他的主要罪狀。
  1《明史·錢龍錫傳》:“龍錫奏辯,言:‘崇煥陛見時,臣見其貌寢,退謂同官:此人恐不胜任。’”錢龍錫這話也是胡說八道,怎能見人家相貌難看,便說他不能擔當大事?
  2《烈皇小識》:“時天威震迅,憂形于色。大小臣工皆戰懼不能仰對,而延儒由此荷圣眷矣。”
  3關于這場交涉,因皇太极稱帝之后再自動除去,又向明朝要求發印而不得,在滿清方面是受到重大屈辱,所以清方官文書中都無記載,或有記載而后來都刪去了。但清內閣檔案中還留存皇太极天聰四年頒示的一道木刊諭文,其中公開承認這件事:“逮至朕躬,實欲罷兵戈,享太平,故屢屢差人講說。無奈天啟、崇禎二帝渺我益甚,逼令退地,且教削去帝(號),及禁用國寶。朕以為天与土地,何敢輕与?其帝號國寶,一一遵依,易汗請印,委曲至此,仍复不允。”
  4《明清史料》丙編,皇太极諭諸將士:“爾諸將士臨陣,各自奮勇前往,何必爭取衣物?縱得些破坏衣物,尚不能資一年之用。爾將士如果奮勇直前,敵人力不能支,非与我國講和,必是敗于我們。那時穿吃自然長遠,早早解盔卸甲,共享太平,豈不美哉?”
  5《天聰實錄稿》,七年九月十四日,清太宗致朝鮮國王信:“貴國斷市,不過以我國無衣,因欲困我。我与貴國未市之前,豈曾赤身裸体耶?即飛禽走獸,亦自各有羽毛……滿洲、蒙古固以搶掠為生,貴國固以自守為素。”
  6《天聰實錄稿》六年六月,清太宗致崇禎皇帝信:“滿洲國汗謹奏大明國皇帝:小國起兵,原非自不知足,希圖大位,而起此念也。只因邊官作踐太甚,小國惱恨,又不得上達……今欲將惱恨備悉上聞,又恐以為小國不解舊怨,因而生疑,所以不敢詳陳也。小國下情,皇上若欲垂听,差一好人來,俾小國盡為申奏。若謂業已講和,何必又提惱恨,惟任皇帝之命而已。夫小國之人,和好告成時,得些財物,打獵放鷹,便是快樂處。謹奏。”最后這句話甚是質朴動人。
  7崇禎五年,宣府巡撫沈?□頹寰^□薊□磺址福q珈醣惆馴苭i惺樾□饔齦鎦安*辦,沈?□掠4撕笏l輪几駓G叩墓僭保並Q穩瞬坏糜□E逵釁項騕謆慕煌□*
  8《明史·食貨志》:“自古有一年而括二千万以輸京師,又括京師二千万以輸邊乎?”
  十一
  崇禎對袁崇煥的猜忌,從“請發內帑事件”開始。帶兵的統帥追討欠餉,本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債戶對于債主追討欠款,不論債主的理由如何充足,債戶自然而然的會對他十分憎恨,如果債主威名震于天下而又握有武力,十几歲的少年債戶除了憎恨之外還會恐懼。崇禎又不敢懲罰袁崇煥和皇太极談和。這“不敢”兩字之中,自然隱伏了“將來和你算帳”的心理因素。
  該年閏四月,加袁崇煥太子太保的頭銜,那是從一品,比兵部尚書又高了一級。到了下個月,便發生了殺毛文龍事件,這又增加了崇禎內心對他的不滿和恐懼。
  毛文龍是浙江杭州人。袁崇煥殺毛文龍在崇禎二年(公元一六二九),那是己巳年。早了一百八十年(一四四九),同樣是己巳年,我另一位同鄉杭州人于謙為明朝立了安邦定國的大功。那一年發生土木堡之變,皇帝被蒙古人擄去,于謙擊退外敵,安定了國家。于謙和袁崇煥都是兵部尚書,于做總督,袁做督師,地位相等1。兩人后來都被皇帝處死,都是明朝出名的大忠臣。
  杭州人在江南雖然有“杭鐵頭”之稱,然而那是与性格柔和的蘇州人“蘇空頭”相對而言,很少去當兵打仗的。戚繼光率領來平定倭寇、守御北邊,后來在戚死后又去抗日援朝的浙江兵,都是浙東義烏一帶的人。
  毛文龍所以投軍,主要由于他有個舅舅在兵部做官。毛文龍喜歡下圍棋,常通宵下棋,愛說:“殺得北斗歸南。”捧他場的人,說他的棋友中有一個道人,從圍棋中傳授了他兵法。如果真有這樣的事,毛文龍的棋力一定相當低,因為他的兵法實在并不高明。又有一個傳說:他上京去投靠舅舅的前夕,睡在于廟(于謙的廟,在杭州与岳廟并稱)里祈夢,夢到于謙寫了十六個字給他:“欲效淮陰,老了一半。好個田橫,無人作伴。”這十六個字后來果然“應驗”了:韓信二十七歲為大將,毛文龍為大將時五十二歲;田橫在島上自殺時,有五百士自刎而殉,毛文龍在島上被殺,死的只他一人。這當然是好事之徒事后捏造出來的。于謙見識何等超卓,又怎會將他這個無聊同鄉去和韓信、田橫相比?
  毛文龍到北京后,得他舅舅推荐,到遼東去投效總兵李成梁,后來在袁應泰、王化貞兩人手下,升到了大約相當于團長的職位。他的功績主要是造火藥超額完成任務和練兵,可見此人是一個能干的后勤人員。遼東失陷后,他帶了一批部隊,在沿海各島和遼東、朝鮮邊區混來混去,打打游擊。他的根据地是在朝鮮,招納遼東潰散下來的中國敗兵和難民,勢力漸漸擴充,終于找到了一個机會,帶領了九十八人,渡鴨綠江襲擊鎮江城2,俘虜了清軍守將。這是明軍打敗清兵的罕有事件,王化貞大為高興,极力推荐,升他的官,駐在鎮江城。但不久清兵大軍反攻,鎮江城就失去了。毛文龍將根据地遷到朝鮮的皮島,自己仍在遼東朝鮮邊區打游擊。
  皮島在鴨綠江口,与朝鮮本土只一水之隔,水面距离只不過相當于過一條長江而已,北岸便是朝鮮的宣川、鐵山3。當時朝鮮的義州、安州、鐵山一帶,因為鄰近中國,從遼東逃出來的漢人難民和敗兵紛紛涌到,喧賓奪主,漢人占了居民十分之七,朝鮮人只十分之三。皮島橫約八十里,逃到島上的漢人為數不少。毛文龍作為根据地后,再招納漢人,聲勢漸盛。明朝特別為他設立一個軍區,叫作東江鎮,升毛文龍為總兵。
  那時袁崇煥剛出山海關,還未建功。明朝唯一能与清兵打一下的,只有毛文龍一軍,所以他名气相當大。當時董其昌曾上奏說:國家只要有兩個毛文龍,努爾哈赤可擒,遼地可复。他這道奏章,當然只有書法上的价值,但由此也可見到一般朝臣對毛文龍的觀感。毛文龍不斷升官,升到左都督,挂將軍印,賜尚方劍。天啟皇帝提到他時稱為“毛帥”,不叫名字。
  天啟四年五月,毛文龍遣將沿鴨綠江、越長白山,攻入滿清東部,被守將擊敗,全軍覆沒;五年六月及六年五月,曾兩次派兵襲擊滿清城寨,兩次都喪師敗歸。毛文龍打仗是不行的,可是連年襲擊滿清腹地,不失為有牽制作用。那時候明軍一見清兵就望風而遁,毛文龍膽敢主動出擊,應當說勇气可嘉。
  天啟七年正月,清兵征朝鮮,因為毛文龍不斷在后方騷扰,于是分兵去攻他所駐守的鐵山。毛文龍大敗,逃上了皮島。
  他在中朝邊區打游擊時,雖然屢戰屢敗,卻也能屢敗屢戰。上了皮島之后,有了大海的阻隔,清軍沒有水師,安全感大增,加之又上了年紀,很快就腐化起來4。
  他開始發揮后勤才能,在皮島大做生意,征收商船通行稅,那便是海上買路錢,派人去遼東和朝鮮挖人參。一方面向朝廷要糧要餉,又向朝鮮要糧食,理由是幫朝鮮抵抗清兵,要收保護費。朝鮮也只得時時運糧給他。他升官發財之后,對打仗更加沒有興趣了。當時皮島駐軍有二万八千,戰馬三千余匹,皮島之東的身彌島駐兵千余,作為皮島的外圍,宁錦大戰之時,毛文龍手擁重兵在旁,竟不發一兵一卒去支援,也不攻擊清兵后方作牽制。袁崇煥當然极不滿意,但因管他不著,無可奈何。天啟年間,毛文龍不斷以大量賄賂送給魏忠賢和其他太監、大臣,對朝中當權派的公共關系做得极好。天啟五年,御史麥之令彈劾毛文龍,認為他無用,遼東軍務不能依靠他。魏忠賢极力袒毛,說麥之令是熊廷弼的同党,將他殺了。這樣一來,所有反對魏忠賢的東林党清流派都恨上了毛文龍。
  崇禎接位后,毛文龍作風不改。朝廷覺得皮島耗費糧餉太多,要派人去核數查帳。毛文龍多方推托,總之是不歡迎御用會計師駕臨。
  袁崇煥的新任命,理論上是有權管到皮島東江鎮的。朝中于是有人建議皮島的糧餉經由宁遠轉運,意思是交由袁崇煥控制。甚至有人主張撤退皮島守軍,全部調去宁遠。這些主張,都遭到毛文龍的抗拒,而兵部又對毛相當支持。
  袁崇煥寫信給首輔錢龍錫商量,要殺毛文龍。錢回信勸他一切慎重。袁在北京時,也曾和錢龍錫商議過殺毛的事,當時袁對錢龍錫說,要恢复遼東,必須從整肅東江鎮的軍紀開始。
  袁崇煥決心要解決這件事。崇禎二年五月二十二日,袁崇煥离宁遠,去和毛文龍會談,約定了在旅順附近的一個小島上相會,這小島叫做島山5。從宁遠經渤海到旅順,和從皮島經黃海到旅順,海程大致相等,所以旅順是一個中間地點,也可說是中立地帶。那時毛文龍對袁崇煥已心存疑忌,如邀他到宁遠相會,他是不肯來的。袁崇煥如去皮島,卻又是身入險地。
  袁崇煥除座船外,帶船三十八艘,出發前先試放西洋大炮,射程遠的五六里,近的三四里。二十六日到雙島,登州的軍官帶了兵船四十八艘來會。二十七日到島山停泊,旅順的軍官前來參見。袁崇煥帶眾將上山,到龍王廟去拜龍王,對眾將訓話:“本朝開國,中山王徐達、開平王常遇春諸君起初在鄱陽湖、采石磯大戰,后來一直打到漠北,水戰固然胜,馬步戰也胜,才能驅逐胡元,統一中國。現在你們的水師只能以紅船在水上自守,滿清韃子不下海,難道能赶他們入海打水戰么?所以水師必須也能陸戰。”他的抱負是要將水師訓練成為海軍陸戰隊。
  六月初一,毛文龍率領將士到達島山,与袁互相交拜。毛文龍呈上禮帖三封和三桌筵席。在船中吃過,袁崇煥和他談話,說道:“遼東海外,只有我和貴鎮二人,務必同心共濟,方能成功。我歷險來此,旨在商議進取。軍國大事,在此一舉。我有一個良方,只不知生病的人肯不肯服這一帖藥。”當晚兩人直談到二更。初二袁崇煥上島,犒賞毛的部屬,和毛又密談到三更。初三日又再談,袁崇煥要求皮島設文官監軍,糧餉由宁遠轉發,改編部隊,連談三日三夜,毛文龍始終不同意,到這時談判終于破裂。袁崇煥給他最后一個机會,勸他辭職回鄉。毛文龍說:“辭職回鄉這件事,我一直是在盼望的。只不過我對遼東事務很熟悉,解決了滿洲之后,可順勢襲取朝鮮了。”袁崇煥听他大言不慚,更是不滿6。酒散后,袁傳副將汪翥上船密議,五更方畢。通宵部署,要殺毛文龍了。初四日,袁崇煥犒賞毛部兵將共三千五百七十五名,軍官每名三五兩不等,兵每名數錢,又將帶來的餉銀十万兩交卸。同時和毛划分職權,此后旅順以東由毛指揮,旅順以西由袁指揮。毛文龍收到大筆銀子,對指揮權的區划又十分滿意,減少了提防警惕。
  初五日,袁崇煥邀毛文龍一起檢閱將士比賽射箭。相見后,袁崇煥說:“我明天要回宁遠了。貴鎮身當國家海外重寄,請受我一拜。”說著下拜,毛文龍跪下還禮。大家上山后,袁的親信參將謝尚政指揮各營士兵布成一個大圍。毛文龍和隨從官員百余名在圍內,將毛部兵丁都隔在圍外。
  袁崇煥問起毛文龍手下將官的姓名,居然大多數姓毛。袁崇煥覺得奇怪。毛文龍說:“他們都是我的義孫。”7袁崇煥笑了起來,跟著對毛部眾將說道:“你們在海外辛苦,兵士每個月只有五斗米的糧,甚至家中几口人都分食此糧,想起來令人痛心。請大家受我一拜,感謝你們為國家盡力,以后大家不必擔心沒有糧餉。”當即下拜。眾將磕頭答禮,甚是感動。
  袁崇煥隨即提出几件事來責問毛文龍,毛文龍抗辯。袁崇煥不客气了,斥責道:“本部院披肝瀝膽,与你說了三日,只道你回頭是岸,也還不遲。哪曉得你狼子野心,總是一片欺誑到底。你目中沒有本部院,那也罷了。方今圣天子英武天縱,國法豈容得你?”命人除下他衣冠,綁了起來。毛文龍的態度仍是十分倔強,自稱無罪有功。
  袁崇煥厲聲道:“你道本部院是個書生,瞧我不起。本部院卻是能管將官之人。你說沒有罪么?你犯了十二大罪,我數給你听:
  “一、明朝的制度,大將在外,必由文臣監督,你專制一方,軍馬錢糧不肯受核。二、殺戮降人難民,謊報冒功,說殺的是清兵。三、宣稱如果南下,取登州和南京猶如反掌。四、每歲餉銀數十万,但發給兵士的糧餉每月只有三斗半,侵盜軍糧。五、在皮島開馬市,擅自与外國貿易。六、部將數千名都冒稱姓毛,擅自封官。七、敗退時剽掠商船。八、你自己強搶良家婦女,部下效尤。九、驅策難民到遼東去偷挖人參,不肯去的就不發糧食,讓他們大批在島上餓死。十、將大量金銀送去京師賄賂,拜魏忠賢為義父,在島上替魏忠賢塑像。十一、鐵山一仗,大敗喪師,卻報稱有功。十二、設立軍區已達八年,不能恢复寸土,觀望養敵。”
  這十二條罪狀數了出來,毛文龍魂不附体,只有叩頭求饒。
  袁崇煥問毛的部將:“毛文龍該斬么?”諸將都嚇得不敢作聲。有人說毛文龍這些年來雖無功勞,但也辛苦出力。袁崇煥叱道:“毛文龍本來只不過是個尋常百姓,現今官居极品,滿門封蔭,已足夠酬答他的辛勞了,為甚么他還這樣悖逆?”于是向著北京叩頭,宣稱:“臣今天誅毛文龍以整肅軍紀,諸將中若有行為如毛文龍的,也一概處決。臣如不能成功,請皇上也像誅毛文龍一樣的處決臣!”請出尚方劍來,命旗牌官將毛文龍在帳前斬決,向毛文龍部屬諭示:“只誅毛文龍一人,其余各人一概無罪。”毛文龍麾下將士無一敢動。袁崇煥命人收殮毛文龍,次日開吊拜奠,說:“昨日斬你,是為了朝廷大法。今日祭你,是為了僚友私情。”
  隨即將毛部分為四隊,派毛文龍的儿子毛承祿、副將陳繼盛等四人分領,犒賞軍士,盡除皮島毛文龍的虐政。回宁遠后上奏稟報,最后說:毛文龍是大將,不是臣有權可以擅自誅殺的。臣犯了死罪,謹候皇上懲處。
  崇禎得訊,大吃一惊,非常不以為然。但想毛文龍已經死了,目前又正倚賴袁崇煥盡力,只得下旨嘉獎他一番,又下旨公布毛文龍的罪狀,逮捕毛文龍的駐京辦事處主任,以安袁崇煥之心。
  袁崇煥擔心毛文龍的部下生變,奏請增加餉銀。但查核部隊實數,兵員比毛文龍虛報時少得多了。崇禎見兵員少了,餉銀反增,頗為怀疑,但都一一批准。以崇禎這樣剛強的性格,這時迫于形勢而不敢得罪袁崇煥,實已深深伏下了殺机。毛文龍在皮島,儼然是獨立為王的模樣,不接受朝廷派文官監察核數、濫殺難民冒功、侵吞軍糧、軍紀不肅,的确有罪。但袁崇煥以尚方劍斬他的方式,卻也未免太戲劇化了些。明朝賜尚方劍給主帥,用意是給主帥以絕對權威,部將如不听指揮,立即可以誅殺。然而毛文龍的罪行都非緊急,也不是反叛作亂。何況毛文龍也是受賜尚方劍的。
  毛文龍在皮島,畢竟曾屢次出兵,騷扰滿清后方,是當時海上惟一的一支机動游擊隊,滿清對他也一直頗為重視忌憚。
  這十二條罪狀中,有几條平心而論并不能成立。毛文龍說取登州、南京如反掌,只不過一時夸口,并非真的要造反;向外國買馬,當是軍中需要;擅自封官是得到朝廷授權的,部將喜歡姓毛,旨在拍主帥的馬屁,也沒有甚么大不了;不能恢复寸土,只能說他無能,卻非有罪,要打敗清兵,恢复失地,談何容易?在島上為魏忠賢塑像,更難以加他罪名。天啟年間,魏忠賢權勢熏天,各省督撫都為魏忠賢建生祠、塑像而向他跪拜。當時袁崇煥在宁遠也建了魏忠賢的生祠。時勢所然,人人難免。
  毛文龍死后,部將心中不服,頗有逐漸叛去的,其中重要的叛將有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這三人投降滿清,為清朝出了很大力气,后來都封王。清初四大降王,除吳三桂外,其余孔、耿、尚三人都是毛文龍的舊部。不過這也不能說是袁崇煥的過失8。
  對于“殺毛事件”,當時輿論大都同情毛。一般朝臣認為,毛文龍即使有罪,他是一個大軍區司令,也只能由皇帝下旨誅殺。皇帝的統治手段,主要只是賞与罰。袁崇煥擅殺大將,是嚴重的侵犯了君權。
  我也覺得袁崇煥這件事做得不對,過分的橫蠻。將毛文龍逮捕,押解北京,交由皇帝去處置,才是合理的方式。當時小說盛行,有人做了小說來稱譽毛文龍。一部是四十回的《遼海丹忠錄》,是杭州人陸云龍所作,大捧向鄉毛帥。另一部是作者不署名的《鐵冠圖》(不是講李自成事跡的那一部),以毛文龍為主角。
  當時大名士陳眉公對“殺毛事件”抨擊甚烈。另一個大名士錢謙益是毛文龍的朋友,對朝野輿論當然也有影響。《明季北略》甚至說:袁崇煥捏造十二條罪名來害死了毛文龍,与秦檜以十二道金牌來害死了岳飛完全一樣。卻又是過分的批評了。
  推測袁崇煥所以用這樣的斷然手段殺毛,首先是出于他剛強果決的性格。其次,文人帶兵,一定熟讀孫子兵法,對于孫子殺吳王愛姬二人、因而使得宮中美女盡皆凜遵軍法的故事,對于“將在軍,君命有所不受”的軍法觀念,一定印象十分深刻。那時候宁遠、錦州、薊州各處軍事要地都曾發生兵變,如不整飭軍紀,根本不能打仗。袁崇煥明知這樣做不對,還是忍不住要殺毛,推想起來,也有自恃崇禎奈何他不得的成分。最后,毛文龍接近魏忠賢,袁崇煥接近東林清流,其中也難免有些党派成見。
  1督師本來比總督略高,但在于謙的時候還沒有設督師當時總督是地位最高的帶兵文官。見吳□:《明代的軍兵》。
  2即今遼宁省安東之北的九連城,与朝鮮的義州隔鴨綠江相對。
  3皮島在朝鮮寫作椴島。這個“椴”字,漢文音“駕”,但朝鮮人讀作Pi音,所以中國人就簡稱為皮島。有一本相當流行的講清史的通俗著作說皮島即海洋島,地理弄錯了。海洋島在皮島和大連之間,离皮島約一百海里。皮島是朝鮮地方,海洋島是中國地方。
  4据朝鮮派去皮島的使者記載:毛文龍每天吃五餐,其中三餐有菜肴五六十品,寵妾八九人,珠翠滿身,侍女甚多。
  5一般書籍(包括《明史》)上記載,都說袁毛的會晤地是在雙島。《荊駝逸史》中輯有《袁督師計斬毛文龍始末記》一文,采用的是日記体,從五月二十二日袁崇煥出發到六月十一日回宁遠,逐日記錄海程、所經島嶼、風勢、船只、兵員、官員姓名等等,十分詳盡,作者顯然是袁崇煥隨行的幕僚或部屬。
  他寫作態度异常忠實,對于袁毛密談三日三夜,只記兩人“二更后方散”、“密語三更方散”,記錄兩人密談后的神色,卻不記密語內容,全天憑空推測的言辭,合于現代要求最嚴格的報導体。該書記載袁毛相會的地點是在島山,离旅順陸路十八里,水路四十里,距雙島有半日水程,中間隔了松木島、豬島、蛇島、蝦蟆島等許多島嶼。我比較各种資料,覺得島山的說法更為可信。
  6《始末記》記載當時情形說:“酒敘至終,(袁)方有傲狀,毛帥有不悅意態。”
  7后來大大有名的孔有德、耿精忠、尚可喜都是毛文龍的義孫,那時叫做毛有德、毛精忠、毛可喜。
  8梁啟超在《袁崇煥傳》中說:“吾以為此亦存乎其人耳。毛文龍不死,安知其不執葶偷悜陘長?”意思說,毛文龍如果不死,說不定他反而是第一大降王呢。然而這也是揣測之辭了。
  十二
  這時候朝廷又欠餉不發了。袁崇煥再上奏章,深深憂慮又會發生兵變,更憂慮兵卒嘩變后不再接受安撫,從此變為“大盜”。他說一定要發生一次兵變,才發一次欠餉,而發了欠餉之后,又一定將負責官員捉去殺了一批,這樣下去,永遠是“欠餉——兵變——發餉——殺官——欠餉”的循環1。這道奏章,當然只有再度加深崇禎對他的憎恨。
  崇禎二年春,袁崇煥上奏,說山海關一帶防務鞏固,已不足慮,但薊門單弱,須防敵人從西路進攻。這時薊遼總督是劉策,懦弱而不懂軍事。袁崇煥看到了防務弱點的所在,第一道奏章上去,朝廷沒有多加理會,他再上第二道、第三道。崇禎下旨交由部科商議辦理,但始終遷延不行。拖到十月,清兵果然大舉從西路入犯,正在袁崇煥料中。首當其沖的,正是剛剛發生過索餉兵變的遵化。
  明朝初年為了防備蒙古人,對北方邊防是全力注意的,好好修筑了長城,設立遼東、薊州、宣府、大同、太原(統偏頭、宁武、雁門三關)、陝西、延綏、宁夏、甘肅九大邊防軍區,那便是所謂“九邊”。東起鴨綠江,西至酒泉,綿延數千里中,一堡一寨都分兵駐守。但后來注意力集中于遼東,其他八鎮的防務就廢弛了。
  明太祖本來建都南京,成祖因為在北京起家,將都城遷了過去。在中國整個地形上,北京偏于東北,和財賦來源的東南相距甚遠。最不利的是,北京离國防第一線的長城只有一百多里,敵軍一攻破長城,快馬奔馳半天,就兵臨北京城下。金元兩朝以北京為首都,因為它們是來自北方的游牧民族,不敢深入中原,一旦有變,可以立刻轉身逃回本土。明朝的情況卻根本不同。成祖對蒙古采取攻勢,建都北京便于進攻,后來兵力衰弱,北京地勢上的弱點立刻暴露無遺2。本來,兩個互相敵對的社會是不可能長期對峙的,僵持一段時期之后,終究是非進則退3。明朝既堅決不肯和滿清議和,形勢上又無力進攻,再將京城暴露在敵人大兵團朝發夕至的极近距离之內,根本戰略完全錯誤。以漢人為主的中華民族所以偉大,主要是在文治教化,征戰本非所長4,如果基本戰略一錯,局勢就難以收拾了。
  這次進軍皇太极親自帶兵,集兵十余万,知道袁崇煥守在東路,攻打不進,于是由蒙古兵作先導,繞道西路進攻。出發前對王公大臣說:“明朝若是肯和,我們采參開礦,与他們交易,換來布匹,大家共享太平,豈不极好?但我几次三番的求和,明朝總是不允,這次非狠狠打一仗不可。”十月初五,抵達喀喇沁的青城。這條路很遠,行軍不便,諸將見到了前途的艱難,不少人便主張退兵,其中以代善及莽古爾泰兩大貝勒主張最力,認為:深入敵境,勞師襲遠,如果糧匱馬疲,又怎么回得去?縱使攻進了長城,明人勢必聚集各路兵馬圍攻,我們便眾寡不敵,要是后路遭到堵截,恐無歸路。金人的根本是在遼宁、吉林一帶。從山海關進攻北京,那是安全的進軍路線,如果打不胜,退回去就是了。現在遠遠的繞道蒙古,當時運輸工具簡陋,糧草很容易接濟不上。那時代善四十九歲,是皇太极的二哥,莽古爾泰四十三歲,是皇太极的五哥,兩人比較老成持重。
  少壯派大將岳托与濟爾哈朗等人則支持皇太极(當時三十八歲,排行第八)的進軍主張。岳托是代善的儿子,當時年齡不詳,相信最多三十歲,濟爾哈朗是皇太极的堂弟,三十四歲,都是勇气十足。那日開軍事會議密商,直開到深夜,在皇太极的堅持下決定繼續進攻。但皇太极也知道此行极險,第二日早晨重申軍令,不准吃明人的熟食,以防下毒,不准酗酒,采取柴草時必須眾人同行,不可落單,充分顯露了戰戰兢兢的心情。皇太极愛讀《三國演義》,這次出師,很有鄧艾伐蜀、深入險地的意味5。
  自青城行了四天,到老河,兵分三路,皇太极命岳托、濟爾哈朗率右翼四旗和右翼諸部蒙古兵攻大安口;七哥阿巴泰、十二弟阿濟格率左翼四旗及左翼諸部蒙古兵攻龍井關;他自己親率中軍攻洪山口。三路先后攻克,進入長城,進迫遵化。袁崇煥于十月二十八日得訊,立即兵分兩路,北路派鎮守山海關的趙率教帶騎兵四千西上堵截。他自己率同祖大壽、何可綱等大將從南路西去保衛北京。沿途所經撫宁、永平、遷安、丰潤、玉田諸地,都留兵布防,准備截斷清兵的歸路。崇禎正在惶急万狀之際,听得袁崇煥來援,自然是喜從天降,大大嘉獎,發內帑勞軍(這次是心甘情愿了),發表袁崇煥作各路援軍總司令6。
  袁崇煥部十一月初赶到薊州,十一、十二、十三,三天中与清兵在馬升橋等要隘接仗,每一仗都胜。清軍半夜里退兵。
  但北路援軍卻遭到了重大挫敗。趙率教急馳西援,到達三屯營時,總兵朱國彥竟緊閉城門,不讓他部隊進城。趙率教無奈,只得領兵向西迎敵,在遵化城外大戰,被清軍阿濟格所部的左路軍包圍殲滅,趙率教中箭陣亡。遵化陷落,巡撫王元雅自殺。
  清軍越三河,略順義,至通州,渡河,進軍牧馬厂,兵勢如風,攻向北京。大同總兵滿桂、宣府總兵侯世祿中途堵截,都被擊潰。滿、侯兩部兵馬退保北京。
  袁崇煥得到趙率教陣亡、遵化陷落的消息,既傷心愛將之死,又知局面嚴重,于是兩日兩夜急行軍三百余里,比清軍早到了二天,駐軍于北京廣渠門外。
  袁崇煥一到,崇禎立即召見,大加慰勞,要他奏明對付清兵的方略,賜御饌和貂裘。同時召見的還有滿桂。他解去衣服,將全身累累傷疤給皇帝看,崇禎大為贊歎。袁崇煥以士馬疲勞,要求入城休息。但崇禎心中頗有疑忌,不許他部隊入城。袁崇煥要求屯兵外城,崇禎也不准,一定要他們在城外野戰。
  清兵東攻,一路上勢如破竹,在高密店偵知袁軍已到,都是大惊失色,万万想不到袁崇煥會來得這樣快。
  二十日,兩軍在廣渠門外大戰。袁崇煥這時候不能再輕袍緩帶、談笑用兵了,他穿了甲胄,親自上陣督戰。從上午八時打到下午四時,惡斗八小時,胜負不決。
  滿桂率兵五千守德胜門。當時北京軍民在城頭觀戰,但見清兵沖突而西,從城上望下來,如黑云万朵,挾迅風而馳,須臾已過。一場激戰,滿桂受傷,血染征袍,五千兵只剩下了三千人。清兵威猛如此,北京人自然看得心惊膽裂。北京城頭守軍放大炮支援滿桂,但炮術奇差,炮彈打入滿桂軍中,殺傷了不少士卒。
  主戰場是在廣渠門。袁崇煥和清兵打到傍晚(幸好城頭守軍沒有放炮支援袁軍),清兵終于不支敗退,退了十余里。袁軍直追殺到運河邊上。這場血戰,清軍勁旅阿巴泰、阿濟格、思格爾三部都被擊潰。袁崇煥也中箭受傷7。
  這一役之后,清兵眾貝勒開會檢討。皇太极的七哥阿巴泰按軍律要削爵。皇太极說:“阿巴泰在戰陣和他兩個儿子相失,為了救儿子,才沒有按照預定的計划作戰,然而并不是膽怯。我怎么可以定我親哥哥的罪?”便寬宥了他8。可見這一仗清軍敗得很狼狽。
  皇太极与諸貝勒都說:“十五年來,從未遇到過袁崇煥這樣的勁敵。”于是不敢再逼近北京,駐兵在海子、采囿之間。袁崇煥來援北京時,因十万火急,只帶了馬軍五千作先頭部隊,其后又到了騎兵四千,廣渠們這場大戰,是以九千兵當十余万大軍,其實是胜得十分僥幸的。當時一來袁軍一鼓作气,奮勇抗敵,二來清軍突然遇到袁軍,心中先已怯了,斗志不堅。
  袁崇煥知道這一仗僥幸獲胜,在軍事上并不可取,尤其在京城外打仗,更不能貪圖僥幸。他對部屬說:“按照兵法,僥幸得胜,比打敗仗還要不好。”因為碰運气而打胜,也可因運气不好而敗,一敗就不可收拾。但如謀定而后戰,事先籌划好第二個步驟,即使敗了一仗,也無大患。可是崇禎見清兵沒有遠退,不斷的催促袁崇煥出戰。袁崇煥說,估計關宁步兵全軍于十二月初三、初四可到。一等大軍到達,就可和清兵決戰。
  這時清軍中的大將見到袁崇煥兵少,主張立刻攻城。皇太极終是忌憚袁崇煥,不肯攻城,推托說是怕損失良將。其實即使在袁崇煥步軍大隊開到之后,還是不應和清兵決戰。明軍的戰斗力遠不如清兵,雙方人數如約略相等,明軍胜少敗多。在京城外決戰,在明方是太過冒險,万一(其實不是万一,而是极有可能)袁軍潰敗,甚至全軍覆沒,北京立刻失陷,崇禎就得提前十五年上吊了。決不能拿京師和皇帝來孤注一擲,作為賭注。但多過得一天,明軍從四面八方赶來的勤王之師便多到一批。任何平庸的將才也看得到:應當大軍在城外堅守不戰,派游軍去截斷清兵的糧道,焚燒清兵糧草,再派兵去占領長城各處要隘,使清兵完全沒有退路,然后与清兵持久對抗。簡單說來,就是“堅壁清野”。
  在任何地方打仗,都須設法立于不敗之地。在京城抗敵,更是絕對要立于不敗之地。除非先將皇帝与統帥部先行撤出京城。
  時間一久,清軍身在險地,軍心必然動搖,困在北京郊外,進是進不得,退又退不了,變成了瓮中之鱉。這時袁崇煥兵權統一,只待援軍云集,就可對清軍四面重重圍困。兩軍交戰,胜敗之分全在乎一股气勢。明軍戰斗力雖然不行,但眼見必胜,兵將都想立功,自然不會一触即潰。三個月、四個月的打下來,清兵非覆沒不可。
  在這其間,明軍應當再派兵進攻遼陽、沈陽。清兵傾巢而出,本部全然空虛。明軍要攻占遼沈決非難事。取得遼沈后,將一些清軍的家屬送去清軍營中,清兵哪里還有斗志?事實上當然不能這樣順利。皇太极和眾貝勒善于用兵,立刻就會全軍急退,沖出長城,如果退得早,退得快,明軍尚未合圍,相信袁崇煥攔他們不住。但西路沿途追擊,東路另出大軍去攻遼沈而作牽制,清兵大軍雖能退回本部,卻非輸得一敗涂地不可。
  皇太极這次偷襲實在十分冒險。孫子兵法的重要原則是:設法引敵人進入于我有利的陣地;讓敵人辛辛苦苦的遠道來攻,我以逸待勞;敵人初來時兵勢鋒銳,應當持重不戰,待得敵人困頓怠懈而想退兵之時,便乘机進擊9。這些求之不得的良机,突然之間都出現了。袁崇煥熟讀孫子兵法,以他的大才,當然能善于利用,就算不能一舉而滅了滿清,至少也可以令清兵十余年不敢再來進犯。
  二次世界大戰時德軍猛攻斯大林格勒。蘇軍一面扼守堅城,一面另遣大軍抄德軍后路,終于聚殲德軍三十三万人。經此役后,德軍就此一蹶不振。蘇軍元帥朱可夫的戰略,基本原則也不過是“守堅城,抄后路,聚殲之”九字而已。
  然而崇禎是個十分急躁、毫無韌力的青年,那時還沒滿十九歲,一見袁崇煥按兵不動,登時便不耐煩起來,不住的催他出戰。袁崇煥一再說,要等步兵全軍到達才可進攻,現在只有九千騎兵,和敵兵十余万決戰,難求必胜。料想崇禎就怀疑起來了:“你不肯出戰,到底是甚么居心?想篡位么?想脅迫我答應議和么?你從前不斷和皇太极書信往來,到底有甚么密謀?你為甚么一早就料到金兵要從西路來攻北京?”他的性格本來就十分多疑,敵軍兵臨城下,又惊又怕之際,想象力定然十分丰富。
  這時又有尤世威一路援兵到達,另有侯世祿部一軍,兩路部隊人數不多,戰斗力也不強,如派去和清兵交鋒,一戰即潰,反而扰亂全軍軍心,影響京師城防。袁崇煥派尤世威部去守昌平,那是明成祖以來歷代皇帝的陵寢所在,如果給清兵攻占,掘了皇帝祖宗的墳墓,此事非同小可。他派侯世祿部去守三河,以作薊州的后應,目的是牽制清軍,乘机可截斷清兵歸路。北京的衛戍部隊本來有所謂“京營”,在明太祖時是全國諸軍之冠,精銳之极,可是這時久未訓練,早已無用BC,所以袁崇煥派滿桂和自己所帶的九千騎兵守北京。崇禎見他并不將所有援兵都調來守北京,更加憂慮重重。總之,他見清兵來攻,已嚇得魂飛魄散,只盼望所有援軍的一兵一卒,都在北京城外保衛他皇上万歲一個人。他完全不明白打仗的道理。一支部隊如果派出去攻擊敵軍后路,所發生的作用,往往比守在北京城外要大得多。
  清兵于十一月二十七日退到南海子,潰敗之后,心中不忿,便在北京郊外大舉燒殺出气。北京城里居民的心理是和皇帝一樣的,顧到的只是自己身家性命,大家听信了謠言,說袁崇煥不肯出戰,別有用心。許多人說清兵是他引來的,目的在“脅和”,使皇帝不得不接受他一向所主張的和議。于是有人在城頭向城下的袁部騎兵拋擲石頭,罵他們是“漢奸兵”。石頭砸死了几名兵士。
  這种盲目的群眾心理,實在是很可怕的,近代的群眾心理學書籍中常有提到。第一次宁遠大戰,清兵猛攻,眼見城破在即,百姓就大罵袁崇煥害人,清兵退后,便即大哭拜謝。据動物學家的調查報告,合群的動物(如老鼠)在遇到危難時,往往會撕殺同類,或許是出于同一心理。
  就在這時候,清兵捉到了兩名明官派在城外負責養馬的太監,一個叫楊春,一個叫王成德。皇太极心生一計,派了副將高鴻中、參將鮑承先、宁完我、巴克甚、達海等人監守。俘虜了兩名小小太監,何必要派五名將領來監守?其中當然有計。高、鮑、宁三人是投降滿清的漢人。到得晚上,鮑承先与宁完我二人依照皇太极所授的密計,大聲“耳語”,互相說道:“這次撤兵,并不是我們打了敗仗,那是皇上的妙計。你不見到么?皇上單獨騎了馬逼近敵人,敵人軍中有兩名軍官過來,參見皇上,商量了好久,那兩名軍官就回去了。皇上和袁督師已有密約,大事不久就可成功。”
  這兩名太監睡在旁邊,將兩人的話都听得清清楚楚。十一月三十日,皇太极命守者假意疏忽,讓楊春逃回北京。楊春將听到的話一五一十的稟報了崇禎BD。
  第二天,十二月初一,崇禎召袁崇煥和祖太壽進宮,問不了几句,就喝令將袁崇煥逮捕,囚入御牢。
  祖大壽眼見之下,嚇得手足無措,出北京城后等了三天,見袁崇煥始終沒有獲釋。崇禎派太監向城外袁部宣讀圣旨,說袁崇煥謀叛,只罪一人,与眾將士無涉。眾兵將在城下大哭。祖大壽与何可綱惊怒交集,立即帶了部隊回錦州去了BE。正在兼程南下赴援的袁部主力部隊,在途中得悉主帥無罪被捕,北京城中皇帝和百姓都說他們是“漢奸兵”,當然也就掉頭而回。中國歷史上甚么千奇百怪的事都有,但敵軍兵臨城下而將城防總司令下獄,卻是第一次發生。
  崇禎見祖大壽帶領精兵走了,不理北京的防務,這一下可急起來了,忙派了內閣全体大學士与九卿到獄中,要袁崇煥寫信招祖大壽回來。袁崇煥心中不服,不肯寫,說道:“皇上如有詔書,要我寫信,我當然奉旨。再說,我本來是督師,祖大壽听我命令。現今我是監獄里的犯人,就算寫了信,祖大壽也不會重視。”但崇禎不肯低頭,不肯正式下旨命他寫信,只是不斷派太監出來催促。后來兵部職方司郎中余大成勸袁崇煥說:“你的忠心和大功,天下皆知。君要臣死,不得不死,終須以國家為重。”袁崇煥想到了“以國家為重”五字,于是克制了自己的倔強脾气,寫了一封极誠懇的信,要祖大壽回兵防守北京。
  這時候祖大壽已沖出山海關北去,崇禎派人飛騎追去送信。追到軍前,祖大壽軍中喝令放箭,這時袁部將士怒不可遏,已把崇禎當敵人了。送信的人大叫:“我奉袁督師之命,送信來給祖總兵,不是朝廷的追兵。”祖大壽騎在馬上,等他過來。使者遞過信去。祖大壽讀了信后,下馬捧信大哭,一軍都大哭。祖大壽對母親很孝順,他母親又很勇敢,儿子行軍打仗,八十多歲的老太太常常跟著部隊。這時她勸儿子說:“本來以為督師已經死了,咱們才反出關來,謝天謝地,原來督師并沒有死。你打几個胜仗,再去求皇上赦免督軍,皇上就會答允。現今這樣反了出去,只有加重督師的罪名。”祖大壽覺得母親的話很對,當即回師入關,和清兵接戰,收复了永平、遵化一帶。也即是切斷了清兵的兩條重要退路BF。
  如果這時崇禎立刻悔悟,放袁崇煥出來重行帶兵,仍然大有擊破清兵的机會。但崇禎只是一味急躁求戰,下旨分設文武兩經略。這又是事權不統一的大錯誤,大概他以為文武分權,總不能兩個經略一起造反。文經略是兵部尚書梁廷棟,武經略是滿桂。
  清兵于十二月初一攻克良鄉,得到袁崇煥下獄的消息,皇太极大喜,立即自良鄉回軍,至蘆溝橋,擊破明副總兵申甫的車營,迫近北京永定門。
  申甫的所謂“車營”,是崇禎在惶急中所做的許多可笑事情之一。申甫本來是個和尚,异想天開的“發明”了許多新式武器,包括獨輪火車、獸車、木制西式槍炮等等,自吹效力宏大。崇禎信以為真,立即升他為副總兵,發錢給他在北京城里招募了數千名市井流氓,成立新式武器的戰車部隊。大學士成基命去檢閱新軍,認為決不可用,崇禎不听。皇太极回師攻來時,這個戰車部隊出城交鋒,一触即潰,木制大炮自行爆炸,和尚發明家陣亡。
  滿桂身經百戰,深知應當持重,不可冒險求戰,但皇帝催得急迫之至,若不出戰,勢必与袁崇煥一樣,無可奈何之下,只得与總兵孫祖壽、麻登云、黑云龍等集騎兵、步兵四万列陣。皇太极令部屬冒穿明兵服裝,拿了明軍旗幟,黎明時分突然攻近。明軍不分友敵,登時大亂,滿桂、孫祖壽都戰死,黑云龍、麻登云被擒。京師大震。
  這時祖大壽、何可綱等得到袁崇煥獄中手書,又還兵來救。皇太极對袁部終是忌憚,感到后路所受到的威脅嚴重,于是并不進攻北京,寫了兩封議和的信,放在安定門和德胜門城門口,取道冷口而還遼東。
  當清兵圍城時,崇禎的張皇失措,不單表現在將袁崇煥下獄一事上,此外倒霉的大臣還有不少。他認為兵部尚書王洽處置不善,下獄。王洽相貌堂堂,魁梧威猛,當時是很出名的。崇禎用他做兵部尚書,就是看中了他的相貌,說他像個“門神”。當時北京人私下說,門神一年一換,這個王門神的兵部尚書一定做不長久。果然不到過年,門神就除下來了。圍城時一切混亂,監獄中的囚犯乘机大舉越獄,于是刑部尚書和侍郎下獄。崇禎又“發覺”北京的城牆不大堅固,似乎擋不住清兵猛攻,其實,那時城牆就算堅固之极,他也會覺得還不夠堅固,于是將工部尚書和工部几名郎中一起在朝廷上各打八十棍再下獄。三個郎中兩個年老、一個体弱,都在殿上當場活活打死了。至于那個薊遼總督劉策,他負責的長城防線被清兵攻破,崇禎將他處死,更是不在話下。
  當時各地來北京勤王的部隊著實不少,本來由袁崇煥統一指揮,大可發揮威力。袁崇煥一下獄,各路兵馬軍心大亂,再加上欠餉和指揮混亂,山西和陝西的兩路援軍都潰散回鄉,成為“流寇”的骨干。“流寇”本來都是饑民,只會搶糧,不會打仗,這些潰兵一加入,有了軍事上的領導,情形完全不同了。“流寇”真正成為明朝的威脅,就從那時開始。
  1《明清史料》甲編,崇禎二年五月,袁崇煥奏:“今各邊兵餉,歷過未給二百余万。凡請餉之疏,俱未蒙溫諭,而索餉兵嘩,則重處任事之臣。一番共嘩,一番發給,一番逮治。嘩則餉,不嘩則不得餉。去年之宁遠,今年之遵化,謂嘩不由餉乎?近各鎮多以嘩矣。嘩不胜嘩,誅不胜誅,外防虜訌,內防兵潰。如秦之大盜,嘩兵為倡,可鑒也。”
  2黃宗羲《明夷待訪錄·建都》:“北都之亡忽焉,其故何也?曰:亡之道不一,而建都失算,所以不可救也……有明都燕不過二百年,而英宗狩于土木,武宗困于陽和,景泰初京城受圍,嘉靖二十八年受圍,四十三年邊人闌入。崇禎間京城歲歲戒嚴,上下精神斃于寇至,日以失天下為事,而禮樂政教猶足觀乎?”
  C.P.Fitzgerald:China,AShortCulturalHistory(中國文化簡史):“首都的地位,是明朝主要的弱點之一,是它覆亡的主要原因。”該書對明朝建都北京的不利有詳細分析,見P.463-464。3ArnoldToynbee:AStudyofHistory(歷史研究)的引論中說:“一個比較文明的社會与一個比較落后的社會之間的疆界,如果不再推移,疆界不會就此平衡穩定,時間過去,發展會傾向于對比較落后的社會有利。”
  4BertrandRussell:TheProblemofChina(中國問題):“中華帝國所以能夠一直持續到今日,并非由于任何軍事技術;相反的,以它的疆域和資源來說,在大多數時間中,它在戰爭中的表現都是衰弱無能的。”
  5皇太极在回軍的諭示中說,此行是“渡陳倉、陰平之道,(定)破釜沉舟之計。”
  6《崇禎長編》,十一月十五日兵部有疏云:“畿東州縣,風鶴相惊,人無固志。自督師提兵入援,分派駐防,遂屹然無恙。”得旨:“諭兵部:袁崇煥入關赴援,駐師丰潤,与薊軍東西猗角,朕甚嘉慰。即傳諭崇煥,多方籌划,計出万全,速建奇功,以膺懋賞。”又諭:“各路援兵,全听督師袁崇煥調度。”崇禎這道上諭中,“計出万全”与“速建奇功”兩件事根本是大大矛盾的。
  7朝鮮對明清戰事密切注意,所以朝鮮方面的記載也很有參考价值。据朝鮮《仁祖實錄》卷二十二:“(袁)軍門領諸將及一万四千兵……由間路馳進北京,与賊對陣于皇城齊化門。賊直到沙窩門。袁軍門、祖總兵等,自午至酉,魔戰十數合,至于中箭,幸而得捷,賊退兵三十里。賊之得不攻陷京城者,蓋因兩將力戰之功也。”
  8《清史稿·阿巴泰傳》。
  9《孫子》:“故善戰者,致人而不致于人。”“以近待遠,以佚待勞。”“故善用兵者,避其銳气,擊其惰歸。”
  BC《崇禎長編》二年十一月十七日,兵科給事中陶崇道疏言:“昨工部尚書張風翔親至城頭,与臣同閱火器,見城樓所積者,有其具而不知其名,有其名而不知其用,詢之將領,皆各茫然,問之士卒,百無一識。有其器而不能用,与無器同;無其器以乘城,与無城同。臣等能不為之心寒乎?”明軍守城,主要是靠火器,守城將士連火器都不會使用,由放大炮反而殺傷滿桂部隊可知。如果沒有袁崇煥來援,北京非給清兵攻陷不可。
  BD据王氏《東華錄》天聰三年所載。又据《崇禎長編》二年十二月甲子:“大清兵駐南海子,提督大壩馬房太監楊春、王成德為大清兵所獲,口稱:‘我是万歲爺養馬的官儿。’大清兵將楊春等帶至德胜門鮑姓等人看守。”BE崇禎二年十二月甲戌,祖大壽疏言:“比因袁崇煥被拿,宣讀圣諭,三軍放聲大哭,臣用好言慰止,且令奮勇圖功以贖督師之罪,此捧旨內臣及城上人所共聞共見者,奈訛言日熾,兵心已傷。初三日,夜哨見海子外營火,發兵夜擊,本欲拚命一戰,期建奇功,以釋內外之疑,不料兵忽東奔……”祖大壽此疏當然有卸免自己責任的用意,但當時士卒憤慨万分,自動東奔的情形也必存在。
  BF袁崇煥獄中寫信、祖大壽接信后回師等情狀見余大成《剖肝錄》。永平即今盧龍縣,當時為府治。
  十三
  袁崇煥蒙冤下獄,朝中群臣大都知他冤枉。內閣大學士周延儒和成基命、吏部尚書王來光都上疏解救。總兵祖大壽上書,愿削職為民,為皇帝死戰盡力,以官階贈蔭請贖袁崇煥之“罪”。袁崇煥的部屬何之壁率同全家四十余口,到宮外申請,愿意全家入獄,代替袁崇煥出來。崇禎一概不准。崇禎一定很清楚的知道,單憑楊太監從清軍那里听來的几句話,就此判定袁崇煥有罪,那是不能令人信服的,何況這“群英會蔣干中計”的故事,人人皆知。皇帝而成了大白臉曹操,太也可羞。這時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御史曹永祚忽然捉到了奸細劉文瑞等七人,自稱奉袁崇煥之命通敵,送信去給清軍。這七名奸細交給錦衣衛押管。崇禎命諸大臣會審,不料到第二天辰刻,諸大臣會齊審訊,錦衣衛報稱:七名奸細都逃走了。眾大臣相顧愕然,心中自然雪亮,皇上決心要殺袁崇煥。錦衣衛是皇帝的御用警察,放走這七名“奸細”,自然是出于皇帝的密旨。猜想起來,那御史曹永祚本來想附和皇帝,安排了七名假奸細來誣陷袁崇煥,但不知如何,部署無法周密,預料眾大臣會審一定會露出馬腳。崇禎就吩咐錦衣衛將七名奸細放了,更可能是悄悄殺了滅口。
  對于這件事,負責監察查核軍務的兵科給事中錢家修向皇帝指出了嚴重責問。崇禎難以辯駁,只得敷衍他說,待將袁崇煥審問明白后,便即派去邊疆辦事立功,還准備升他的官。崇禎這個答复,其實已等于承認袁崇煥無罪1。
  兵部職方司主管軍令、軍政,對軍務內情知道得最清楚。職方司郎中(司長)余大成极力為袁崇煥辯白,与兵部尚書梁廷棟几乎日日為此事爭執。當時朝廷加在袁崇煥頭上的罪名有兩條,一是“叛逆”,二是“擅主和議”。所謂叛逆,惟一的證据是擅殺毛文龍,去敵所忌。袁崇煥擅殺毛文龍,手續上固有錯誤,可是毛死之后,崇禎明令公布毛文龍的罪狀,又公開嘉獎袁崇煥殺得對,就算當真殺錯,責任也是在皇帝了,已不能作為袁崇煥的罪名2。
  嘉靖年間,曾有過一個類似的有名例子:在徐階的主持下,終于扳倒了大奸臣嚴嵩、嚴世蕃父子。嚴世蕃十分工于心計,在獄中設法放出空气,說別的事情我都不怕,但如說我害死沈煉、楊繼盛,我父子就難逃一死。三法司听到了,果然中計,便以此定為他的主要罪名。徐階看了審案的定稿之后,說道:“這道奏章一上去,嚴公子就無罪釋放了。”三法司忙問原因。徐階解釋理由:殺沈楊二人,是嘉靖皇帝下的特旨,你們說沈楊二人殺錯了,那就是指責皇上的不是。皇上怎肯認錯?結果當然釋放嚴世蕃,以證明皇帝永遠正确。三法司這才恍然大悟,于是胡亂加了一個“私通倭寇”的罪名,就此殺了嚴世蕃。
  但崇禎對于這樣性質相同的簡單推論,竟是完全不顧。
  至于“擅主和議”,也不過是進行和平試探而已,并非“擅締和約”。袁崇煥提出締和建議而給朝廷否決,崇禎如果認為他“擅主和議”是過失,當時就應加以懲處,但反而加他太子太保的官銜,自二品官升為從一品,又賜給他蟒袍、玉帶和銀幣。又升又賞,“擅主和議”這件事當然就不算罪行了。這時關外的將吏士民不斷到總督孫承宗的衙門去號哭,為袁崇煥呼冤,愿以身代。孫承宗深信袁崇煥是無罪的,极力安撫祖大壽,勸他立功,同時上書崇禎,盼望以祖大壽之功來贖袁崇煥之“過”。崇禎不予理睬。
  有一個沒有任何功名職位的布衣程本直,在這時候顯示了罕有的俠義精神。這樣的事,縱然在輕生重義的戰國時代,也足以轟傳天下。
  程本直与袁崇煥素無淵源,曾三次求見都見不著,到后來終于見到了,他對袁欽佩已极,便投在袁部下辦事,拜袁為老師。袁被捕后,程本直上書皇帝,列舉种种事實,為袁崇煥辯白,請求釋放,讓他帶兵衛國。這道白冤疏寫得怨气沖天,最后申請為袁崇煥而死3。崇禎大怒,將他下獄,后來終于將他殺了,完成他的志愿。
  大學士韓p是袁崇煥考中進士的主考官,是袁名義上的老師,因此而被迫辭職。御史羅万爵申辯袁崇煥并非叛逆,因而削職下獄。御史毛羽健曾和袁崇煥詳細討論過五年平遼的可能性,因此而罷官充軍。
  當時朝臣之中,大約七成同情袁崇煥,其余三成則附和皇帝的意思,其中主張殺袁崇煥最力的是首輔溫体仁和兵部尚書梁廷棟。
  溫体仁是浙江烏程(吳興)人,在《明史》中列于《奸臣傳》。他和毛文龍是大同鄉,一心要為毛報仇。梁廷棟和袁崇煥是同年,同是万歷四十七年的進士,又曾在遼東共事。當時袁崇煥是他上司,得罪過他。他心中記恨,既想報仇,又要討好皇帝。
  崇禎身邊掌權的太監,大都在北京城郊有庄園店舖私產,清兵攻到,焚燒劫掠,眾太監損失很大,大家都說袁崇煥引敵兵進來。毛文龍在皮島當東江鎮總兵之時,每年餉金數十万,其中一大部分根本不運出北京,便在京城中分給了皇帝身邊的用事太監。毛文龍一死,眾太監這些大收入都斷絕了。此外還有几名御史高捷、袁弘勳、史范土等人,也主張殺袁崇煥,他們卻另有私心。當袁崇煥下獄之時,首輔是錢龍錫,他雖曾批評袁崇煥相貌不佳,但一向對袁很支持。高捷等人在天啟朝附和魏忠賢。懲辦魏忠賢一伙奸党的案子叫做“逆案”,高捷、史鉞幼蚺丹釵W,只不過罪名不重,還是有官做。錢龍錫是辦理“逆案”的主要人物之一。高捷一伙想把袁崇煥這案子搞成一個“新逆案”,把錢龍錫攀進在內。因為袁崇煥曾与錢龍錫商量過殺毛文龍的事,錢并不反對,只勸他慎重處理。“新逆案”一成,把許多大官誣攀在內,老逆案的臭气就可沖淡了。結果新逆案沒有搞成,但錢龍錫也丟官下獄,定了死罪,后來減為充軍。
  滿桂部隊最初敗退到北京時,軍紀不佳,在城外扰民,北京百姓不分青紅皂白,把罪名都加在袁崇煥頭上。
  個人的私怨、妒忌、党派沖突、謠言,交織成了一張誣陷的羅网,而最令人感到痛心的,是袁崇煥親信謝尚政的叛賣。謝尚政是東莞人,武舉,袁崇煥第一次到山海關、第一次上奏章就保荐他,說是自己平生所結的“死士”,可見是袁崇煥年輕時就結交的好朋友。他在袁的提拔下升到參將。袁殺毛文龍,就是這個謝參將帶兵把毛部士卒隔在圍外。兵部尚書梁廷棟總覺得要殺袁沒有甚么充分理由,便授意謝尚政誣告,答允他构成袁的罪名之后可以升他為福建總兵。謝尚政利欲熏心,居然就出頭誣告這個平生待他恩義最深的主帥。以袁崇煥知人之明,畢竟還是看錯了謝尚政。要了解一個人,那是多么的困難!袁崇煥對崇禎的胡涂与奸臣的誣陷,或許并不痛恨,因為崇禎与眾奸臣本來就是那樣的人,但對于謝尚政的忘恩負義,一定是耿耿于怀吧?或許,他也曾想到了,就算是岳飛,也被部下大將王貴所誣告,因而构成了風波亭之獄。只是王貴誣告,是由于秦檜、張俊的威迫,謝尚政卻是受了利誘,比較起來,謝尚政又卑鄙些。可是謝尚政枉作小人,他的總兵夢并沒有做成,不久梁廷棟以貪污罪垮台,查到謝尚政是賄賂者之一,謝也因此革職。
  袁崇煥的罪名終于确定了,是胡里胡涂的所謂“謀叛”。崇禎始終沒有叫楊太監出來作證。擅殺毛文龍和擅主和議兩件事理由太不充分,崇禎無論如何難以自圓其說,終于也不提了。本來定的處刑是“夷三族”,要將袁崇煥全家、母親的全家、妻子的全家都滿門抄斬。余大成去威嚇主理這個案子的兵部尚書梁廷棟:“袁崇煥并非真的有罪,只不過清兵圍城,皇上震怒。我在兵部做郎中,已換了六位尚書,親眼見到沒一個尚書有好下場。你做兵部尚書,怎能保得定今后清兵不再來犯?今日誅滅袁崇煥三族,造成了先例,清兵若是再來,梁尚書,你顧一下自己的三族罷。”
  梁廷棟給這番話嚇怕了,于是和溫体仁商議設法減輕處刑,改為袁崇煥凌遲,七十几歲的母親、弟弟、妻子,几歲的小女儿充軍三千里。母家、妻家的人就不牽累了4。
  “凌遲”規定要割一千刀,要到第一千刀上才能將人殺死,否則劊子手有罪,那就是所謂“千刀万剮”。所以罵人“殺千刀”是最惡毒的咒罵。
  袁崇煥被綁上刑場,劊子手還沒有動手,北京的眾百姓就扑上去搶著咬他的肉,直咬到了內髒。劊子手依照規定,一刀刀的將他身上肌肉割下來。眾百姓圍在旁邊,紛紛叫罵,出錢買他的肉,一錢銀子只能買到一片,買到后咬一口,罵一聲:“漢奸!”5
  因為北京城的百姓認定,去年清兵圍城是他故意引來的。很難說這樣的謠言從何而來,是痛恨袁崇煥的大臣与太監們散播出去的?還是一般群眾天生的喜歡听信謠言?又或許,受到了重大惊恐和損失的北京百姓需要一個發泄的對象?
  從長遠來說,人民的眼睛确是雪亮的,然而當他們受到欺蒙之時,盲目而沖動的群眾,可以和暴君一樣的胡涂,一樣的殘酷。但隔得遠了一些,自己的生命財產并不受到直接的影響時,人們就可以冷靜地思考了,所以除了北京城里一批受了欺騙的百姓,天下都知道袁崇煥是冤枉的,連朝鮮的君臣百姓也知道他的冤枉,為他的被害感到不平6。
  袁崇煥死后,骸骨棄在地下,無人敢去收葬。他有一個姓余的仆人,順德馬江人,半夜里去偷了骸骨,收葬在廣渠門內的廣東義園。隔一道城牆,廣渠門外的一片廣場之上、城壕之中,便是八個半月之前袁崇煥率領將士大呼酣戰的地方。他拚了性命擊退來犯的十倍敵軍,保衛了皇帝和北京城中百姓的性命。皇帝和北京城的百姓則將他割成了碎塊。
  那姓余的義仆終身守墓不去,死后就葬在袁墓之旁。非常奇怪的是,余君的子孫世世代代都在袁崇煥墓旁看守。直到民國五年,看守袁墓的仍是余君的子孫,他們說是為了遵守祖宗的遺訓7。
  程本直、余仆的行為表現了人性中高貴的一面。謝尚政的行為表現了人性中卑劣的一面。袁崇煥的死法,卻又顯示了群眾在受到宣傳的愚弄、失卻了理性之后,會變得如何狂暴可怖。袁崇煥是一團火一樣的人,在他周圍,燃燒的是高貴的火焰、邪惡的火焰、狂暴的火焰。這些火焰就像他本人靈魂中的火焰那樣,都是猛烈地閃亮的。
  袁崇煥死后,舊部祖大壽、何可綱率軍駐守錦州、宁遠、大凌河要塞,清軍始終不能越雷池一步。崇禎四年八月,皇太极以傾國之師,在大凌河將祖大壽緊緊包圍,十月間祖大壽不支投降。副將何可綱不降,被殺。祖大壽騙皇太极說可為滿清去取錦州,但一到錦州,立即就守城,此后皇太极派大將几次進攻都打不下來。皇太极兩次御駕親征,攻錦州、攻宁遠,都無功而退。直到崇禎十四年三月,清兵大軍再圍錦州,整整圍攻一年,到第二年三月,先擊潰了洪承疇十四万大軍,祖大壽糧盡援絕,又再投降。祖大壽到順治十三年才死,始終不曾為滿清打過一仗,大概是學了《三國演義》中“身在曹營心在漢”的宗旨,滿清也沒有封他甚么官。比之滿桂、趙率教、何可綱、孫祖壽等人,祖大壽有所不如,但比之其余的降清大將卻又遠胜了。
  吳三桂是祖大壽的外甥。吳的父親吳襄曾做宁遠總兵,和祖大壽是關遼軍中同袍,都是袁崇煥的部屬。當明清之際,漢人的統兵大將十之七八是關遼一系的部隊。吳三桂、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左良玉、曹文詔、曹變蛟、黃得功、劉澤清等都是。這些人有的投降滿清,有的為明朝戰死,都是极有將才之人,麾下都是悍卒健士。袁崇煥若是不死而統率這一批精兵猛將,軍事局面當然完全不同了。吳三桂如是袁崇煥的部將,最多不過是“抱頭痛哭為紅顏”而已,根本沒有机會讓他“沖冠一怒”,為了陳圓圓而引清兵入關。
  袁崇煥無罪被殺,對于明朝整個軍隊士气打擊非常沉重。從那時開始,明朝才有整個部隊向滿清投降的事。更有人帶了西洋大炮過去,滿清開始自行鑄炮。遼東將士都說:“袁督師這樣忠勇,還不能免,我們在這里又干甚么?”8降清的將士寫信給明將,總是指責明朝昏君奸臣陷害忠良9。
  袁崇煥不是高瞻百世的哲人,不是精明能干的政治家,甚至以嚴格的軍事觀點來看,他也不是韓信、岳飛、徐達那樣善于用兵的大軍事家。他行事操切,性格中有重大缺點,然而他憑著永不衰竭的熱誠,一往無前的豪情,激勵了所有的將士,將他的英雄气概帶到了每一個部屬身上。他是一團熊熊烈火,把部屬身上的血都燒熱了,將一群萎靡不振的殘兵敗將,燒煉成了一支死戰不屈的精銳之師。他的知己程本直稱他是“痴心人”,是“潑膽漢”,全國惟一肯擔當責任的好漢BC。袁崇煥卻自稱是大明國里的一個亡命徒BD。亡命徒是沒有家庭幸福的,日日夜夜不得平安。官居一品,過的卻是亡命徒生涯,只因這十年之中,他生命之火在不斷的猛烈燃燒。司馬遷在《留侯世家》中說,本來以為張良的相貌一定魁梧奇偉,但見到他的圖形,容貌卻如美女一般。我們看到袁崇煥的遺像時,恐怕也會有這樣的感覺。圖像中的袁崇煥雖不怎樣俊美,但洵洵儒雅,很難想像這樣的一個人竟會如此剛強俠烈。
  1錢家修《白冤疏》:“嗟嗟!錦衣何地?奸細何人?竟袖手而七人竟走耶?抑七人俱有翼而能上飛耶?總欲殺一崇煥,故不惜互為陷阱。”其中又說:“方天啟年間,諸陽失衛,山海孤寒。當此時誰能生死忘心,身家不顧?獨崇煥以八閩小吏,報效而東,履歷風霜,備嘗險阻,上無父母,下乏妻孥,夜靜胡笳,征人淚落。煥獨何心,亦堪此哉?毋亦君父之難,有不得不然者耳。”崇禎批答:“批覽卿奏,具見忠愛。袁崇煥鞫問明白,即著前去邊塞立功,另議擢用。”
  2袁崇煥下獄后,毛文龍的朋友乘机要求為毛翻案,請求賜言盒撫恤。崇禎不准,說毛之死是“罪有應得”,不准以袁崇煥為借口而翻案。見程本直:《漩聲》。
  3程本直《白冤疏》中說:“總之,崇煥恃恩太過,任事太煩,而抱心太熱,平日任勞任怨,既所不辭,今日來謗來疑,宜其自取。獨念崇煥就執,將士惊惶,徹夜號啼,莫知所處,而城頭炮石,亂打多兵,罵詈之言,駭人听聞,遂以万余精銳,一潰而散。”最后說:“臣于崇煥,門生也。生平意气豪杰相許。崇煥冤死,義不獨生。伏乞皇上駢收臣于獄,俾与崇煥駢斬于市。崇煥為封疆社稷臣,不失忠。臣為義气綱常士,不失義。臣与崇煥雖蒙冤地下,含笑有余榮矣。”
  4朝廷抄袁崇煥的家,家里窮得很,沒有絲毫多余的財產。他在遼西的家屬充軍到浙江,后來改充軍到貴州,在廣東東莞的充軍到福建。《明史》說袁崇煥沒有子孫。近人葉恭綽則說:“袁后裔不知以何緣入黑龍江漢軍旗籍。”當時滿清擄掠大量漢人至遼東為奴,我猜想袁崇煥的子孫多半是給滿清擄掠了去,到黑龍江苦寒之地作農奴,因而編入漢軍旗籍。袁崇煥的冤獄,到清朝乾隆年間方才得以真相大白。《明史》完成于乾隆四年七月,其中《袁崇煥傳》中,根据清方的檔案紀錄,直言皇太极如何用反間計的經過。乾隆皇帝隔了几十年,才讀到《明史》中關于袁崇煥的記載,對袁的遭遇很是同情,下旨查察袁崇煥有無子孫,結果查到只有旁系的遠房子孫,乾隆便封了他們一些小官,那已是乾隆四十八年的事了。
  5見《明季北略》。
  6清人所修的《明史·袁崇煥傳》說:“遂磔崇煥于市……天下冤之。”朝鮮《仁祖實錄》八年二月丁丑載:朝鮮的使者朴蘭英到沈陽,滿清的王公當著他面互相“耳語”,說袁經略果然和我們同心,只可惜事情敗露而被逮捕。這樣的國家机密,怎會當著外國使臣的面而互相耳語,故意讓他听到?朴蘭英明白他們的用意,只不過想借他而傳言到明朝去,以便盡快殺了袁崇煥,所以他在給朝鮮國王的奏章中說:“此必行間之言也。”直到一百年之后,朝鮮的君臣們在討論明朝覆亡的原因時,還說主要原因是殺袁崇煥(見朝鮮《英宗實錄》六年十一月辛未,即雍正八年,公元一七三○年)。
  7民國五年,東莞人張伯楨的儿子死了,他佩服袁崇煥,將儿子葬在袁墓的旁邊。當時看守袁墓的仍是佘氏子孫,叫做余淇。張伯楨為袁崇煥的義仆也立了碑。
  8楊士聰《五堂薈記》卷二:“袁既被執,遼東兵潰數多,皆言:‘以督師之忠,尚不能自免,我輩在此何為?’……封疆之事,自此不可問矣。”《明史·袁崇煥傳》:“自崇煥死,邊事益無人,明亡征決矣。”
  9《明清史料》丙編,遼將自稱“在此立功何用”,故“北去胡”而投降滿清,其中有人致書旅順明將:“南朝主昏臣奸,陷害忠良。”
  BC程本直《漩聲》:“掀翻兩直隸,踏遍一十三省,求其渾身擔荷、徹里承當如袁公者,正恐不可再得也。此所以袁公值得程本直一死也。”
  BD程本直《漩聲》中引袁崇煥的話說:“子何人哉?十年以來,父母不得以為子,妻孥不得以為夫,手足不得以為兄弟,交游不得以為朋友,予何人哉?直謂之曰:‘大明國里一亡命之徒也’可也。”
  十四
  崇禎所以殺袁崇煥,并不只是中了皇太极的反間計那么簡單。如果是出于一時誤信,可說他只是愚蠢。《三國演義》寫曹操誤中周瑜反間計,听信蔣干的密報,立刻就殺了水軍都督蔡瑁、張允,等到兩人的首級獻到帳下,曹操登時就省悟了,自言自語:“我中計了!”那只是片刻之間的事。然而崇禎于十二月初一將袁崇煥下獄,到明年八月十六才處死,中間有八個半月時間深思熟慮。他曾几次想放了袁崇煥,要他再去守遼,因此有“守遼非蠻子不可”的話,從宮中傳到外朝來1。既然有這樣的話,當然已充分明白皇太极的反間計。他稱袁崇煥為“蠻子”,那是既討厭他的倔強,卻又不禁佩服他的干勁和才能。
  然而為甚么終于殺了他?顯然,崇禎不肯認錯,不肯承認當時誤中反間計的愚蠢。殺袁崇煥,并不是心中真的怀疑他叛逆,只不過要隱瞞自己的愚蠢。以永遠的卑鄙來掩飾一時的愚蠢!
  為甚么隔了這么久才殺他?因為清兵一直占領著冀東永平等要地,威脅北京,直到六月間才全部退出長城,在此以前,崇禎不敢得罪關遼部隊。要等到京師的安全絕對沒有了問題才動手。在此以前,他不是不忍殺,而是不敢殺。
  崇禎在位十七年,換了五十個大學士(相當于宰相或副宰相),十四個兵部尚書(那是指正式的兵部尚書,像袁崇煥這樣加兵部尚書銜的不算)。他殺死或逼得自殺的督師或總督,除袁崇煥外還有十人,殺死巡撫十一人、逼死一人。十四個兵部尚書中,王洽下獄死,張鳳翼、梁廷棟服毒死,楊嗣昌自縊死,陳新甲斬首,傅宗龍、張國維革職下獄,王在晉、熊明遇革職查辦。可見處死大臣,在他原不當是一件大事。這些兵部尚書中,有些昏憒胡涂,有些卻也忠耿干練,例如傅宗龍,只因為向崇禎奏稟天下民窮財盡的慘狀,崇禎就大為生气,責備他道:“你是兵部尚書,只須管軍事好了,這些陳腔濫調,說它干甚么?”后來便將他關入獄中,關了兩年。崇禎傳下來的筆跡,我只見到一個用在敕書上的花押,以及“九思”兩個大字。“九思”出于《論語》。孔子說:君子有九种考慮:看的時候,考慮看明白了沒有;听的時候,考慮听清楚了沒有;考慮自己的表情溫和么?態度庄重么?說話誠懇老實么?工作嚴肅認真么?遇到疑難,考慮怎樣去向人家請教;要發怒了,考慮有沒有后患;在可以得到利益的時候,考慮是不是該得。這就是所謂“九思”2。此人大書“九思”,但自己顯然一思也不思。倒是在死后,得了個“思宗”的謚法,總算有了一思。
  我九歲那一年的舊歷五月二十,在故鄉海宁看龍王戲。看到一個戲子悲愴凄涼的演出,他披頭散發的上吊而死,臨死時把靴子甩脫了,直甩到了戲台竹棚的頂上。我從木牌子上寫的戲名中,知道這出戲叫作《明末遺恨》。哥哥對我說,他是明朝的末代皇帝崇禎。當時我只覺得這皇帝有些可怜。一九五○年秋天,我在北京住了一段時候,曾去了崇禎吊死的煤山,望到皇宮金黃色的琉璃瓦,在北京秋日的艷陽下映出璀璨光彩,想到崇禎在吊死之前的一剎那曾站在這個地方,一定也向皇宮的屋頂凝視過了,盡管這人卑鄙狠毒,卻也不免對他有一些悲憫之情。
  他孤獨得很,身邊沒有一個人可以商量,因為他任何人都不相信。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七日,北京在李自成猛攻下眼見守不住了,他召集文武百官商議,君臣相對而泣,束手無策。他用手指在案上寫了“文臣個個可殺”六個字,給身邊的近侍太監看了,當即抹去。他在自殺之前,用血寫了一道詔書,留在宮中,對李自成說,這一切都是群臣誤我的,你可以碎裂我的尸体,可以將我的文武百官盡數殺死3。可見他始終以為一切過失都是在文武百官,痛恨所有為他辦事的人。他哥哥天啟從做木工中得到极大樂趣,依戀乳娘,相信魏忠賢一切都是對的,精神上倒很平安。崇禎卻只是煩躁、憂慮、疑惑、跋徨,做十七年皇帝,過了十七年痛苦的日子。拚命想辦好國家大事,卻完全不知道怎么辦才是。
  皇帝是不能辭職的!
  他沒有一個真正親信的人,他連魏忠賢都沒有。他沒有精神上的信仰,一度听了徐光啟的勸告而信奉天主教,但他的愛子悼靈王生病,天主沒有救活孩子的性命,他便對天主失卻了信心。他沒有真正的愛好。他不好色,連陳圓圓這樣的美女送進宮去,他都不感興趣而遣出宮來。
  在中國几千年歷史中,君主被敵人俘虜或殺死的很多,在政變中被殺的更多,但臨危自殺的卻只有崇禎一人。由于他的自殺,后人對他的評价便比他實際應得的好得多。只因他不好酒色,勤于政事,后人就以為他本身是個好皇帝。甚至李自成的檄文中也說他并不真的十分胡涂,只不過受到欺蒙,一切坏事都是群臣干的4。只因他遺詔中要求李自成不要殺死一個百姓,后人便以為他真的愛百姓(難道他十七年中所殺的百姓還少了?),只因他說過“朕非亡國之君,諸臣皆亡國之臣”,后人便以為明朝所以亡,責任是在群臣身上。其實他說這樣的話,就表明他是合理的亡國之君。他擁有絕對的權力,卻將中興之臣、治國平天下之臣殺的殺、罷的罷,將一批亡國之臣走馬燈般換來換去,那便构成了亡國之君的條件。
  明朝是中國歷史上最專制、最腐敗、統治者最殘暴的朝代,到明末更成為中國數千年中最黑暗的時期之一。明朝當然應該亡,對于中國人民,清朝比明朝好得多。
  然而袁崇煥抗拒滿清入侵,卻不能說是錯了。當時滿清對明朝而言是异族,是外國,清兵將漢人數十万、數十万的俘虜去,都是作為奴隸或農奴。清兵占領了中國的土地城市,總是燒殺劫掠、极殘酷的虐待漢人。不能由于后代滿清統治胜過了明朝,現在滿族又成為中華民族中一個不可分离的部分,就抹煞了袁崇煥當時抗御外族入侵的重大意義。正如將來世界大同之后,也不能否定目前各國保持獨立和領土主權完整的主張。清朝比明朝好,只不過中國人運气好,碰到了几個中國歷史上最好的皇帝。然而袁崇煥當時是不會知道的。只要專制獨裁的制度存在一天,大家就只好碰運气。袁崇煥和億万中國人民運气不好,遇上了崇禎。崇禎運气不好,做上了皇帝。他倉皇出宮那一晚,提起劍來向女儿長平公主斬落時,凄然說道:“你為甚么生在我家?”正是說出了自己的心意。他的性格、才能、年齡,都不配做掌握全國軍政大權的皇帝。歸根結底,是專制制度害了他,也害了千千万万中國人民。
  在合理的政治制度与社會制度下,万歷可以成為一個精明的商人,最后被送入戒毒所。天啟是一個精巧的木匠。崇禎做甚么好呢?他殘忍嗜殺,暴躁多疑,性格中有強烈的犯罪傾向,在現代社會中极可能成為一個犯罪的不良青年,但如加以适當的教育与訓練,可以在屠宰場中做屠夫(我當然并不是說屠夫有犯罪傾向),那也是對社會有貢獻的,他不能做獵人,因為完全缺乏耐心。
  后世的評論者大都認為,袁崇煥如果不死,滿清不能征服中國5。我以為這种說法是不對的。只要崇禎是皇帝,袁崇煥便有天大的本事也改變不了基本局面,除非他殺了崇禎而自己來做皇帝,這當然不符合他的性格。在君主專制獨裁的制度之下,權力在皇帝手里。
  袁崇煥死后二百三十六年,那時清朝也已腐爛得不可收拾了,在离開袁崇煥家鄉不遠的地方,誕生了孫中山先生。他向中國人指明:必須由見識高明、才能卓越、品格高尚的人來管理國家大事。一旦有才干的人因身居高位而受了權力的腐化,變成專橫獨斷、欺壓人民時,人民立刻就須撤換他。袁崇煥和崇禎的悲劇,明末中國億万人民的悲劇,不會發生于一個具有真正民主制度的國家中。把決定千千万万人民生死禍福的大權交在一個人手里,是中國數千年歷史中一切災難的基本根源。過去我們不知道如何避免這种災難,只盼望上天生下一位圣主賢君,這愿望經常落空。那是歷史條件的限制,是中國人的不幸。孫中山先生不但說明了這個道理,更畢生為了鏟除這個災禍根源而努力。
  在袁崇煥的時代,高貴勇敢的人去抗敵入侵,保衛人民;在孫中山先生的時代,高貴勇敢的人去反抗專制,為人民爭取民主自由。在每一個時代中,我們總見到一些高貴的勇敢的人,為了人群而獻出自己的一生,他們的功業有大有小,孫中山先生的功業极大,袁崇煥當然小得多,然而他們都是奮不顧身,盡力而為。時代不斷在變遷,道德觀念、歷史觀點、功過的評价也不斷改變,然而從高貴的人性中閃耀出來的瑰麗光彩,那些大大小小的火花,即使在最黑暗的時期之中,也照亮了人類歷史的道路。
  歷史上有許多人為人群立了大功業,令我們感謝;有許多人建立了大帝國和長久的皇朝,令我們惊歎。然而袁崇煥“亡命徒”式的努力和苦心,他极度悲慘的遭遇,這個生死以之的“痴心人”,這個無法無天的“潑膽漢”,卻更加強烈的激蕩了我們的心。
  崇禎和袁崇煥兩人的性格,使得這悲劇不可能有別的結局。兩人第一次平台相見,袁崇煥提出“五年平遼”的諾言,殺机就已經伏下了。以后他請內帑、主和議、殺毛文龍,悲劇一步步的展開,殺机一層層的加深,到清軍兵臨北京城下而到達高潮。在這悲劇的高潮中,崇禎不許袁部入城是第一個波浪;袁部苦戰得胜,崇禎催逼他去追擊十倍兵力的清軍,是第二個波浪;北京城里毀謗袁崇煥的謠諑紛傳是第三個波浪;終于,皇太极使反間計而崇禎中計。至于后來的凌遲,已是戲劇結构上的蕩漾余波6了。
  即使沒有皇太极的反間計,崇禎終于還是會因別的事件、用別的借口來殺了他的。
  我們想象崇禎二年腊月中國北方的情形:在永平、灤州、遷安、遵化一帶的城內和郊外,清兵的長刀正在砍向每一個漢人身上,滿城都是鮮血,滿地都是尸首7……
  在通向長城關口的大道上,數十万漢人男女哭哭啼啼的行走,騎在馬上的清兵揮舞鞭子在驅赶。清兵不斷的歡呼大叫,這些漢人是他們俘虜來的奴隸,男的押去遼東為他們做苦工,女的分給兵將淫樂8……
  在陝西,災荒正在大流行。樹皮草根都吃完了,饑餓的父母養不活儿女,只好將他們拋在城角的空場上,這些孩子有的在哭號,呼叫:“爸爸,媽媽!”有的拾起了糞便在吃。到第二天,這些孩子都死了。但又有父母抱了孩子來拋棄。做母親的看著滿地死儿,舍得把手里的孩子拋下來嗎?但如帶回家去,難道眼看他活活的餓死9……流离在道路上的饑民不知道怪誰才好,只有怪天。他們向來對老天爺又敬又怕,這時反正要死了,就算在地獄中上刀山、下油鍋也不管了,他們破口大罵老天爺,有气無力的咒罵,終于倒在地下,再也起不來BC……在北京城的深宮里,十八歲的少年皇帝在拍著桌子發脾气。他又是焦急,又是害怕,不斷的問太監:“袁蠻子寫了信沒有?怎么還不寫好?這家伙跟我過不去,非將他千刀万剮不可。你們再去催,叫他快寫信給祖大壽!”他憔悴蒼白的臉上泛起了潮紅,眼中布滿了紅絲,不斷的說:“殺了他!殺了他!”……
  在陰森寒冷的御牢里,袁崇煥提筆在寫信給祖大壽,硯台里會結冰吧?他的手會凍得僵硬嗎?會因憤怒而顫抖嗎?他的信里寫的是些甚么句子?淚水一定滴上了信箋罷?
  皇帝的信使快馬馳出山海關外,將這封信交在祖大壽的手里。祖大壽讀信之后,伏地大哭。訊息傳了開去:“督師有信來!”
  遼河大平原上白茫茫的一片冰雪。數万名間關百戰、滿身累累槍傷箭疤的關東大漢,伏在地下向著北京號啕痛哭,因為他們的督師快要被皇帝殺死了。戰馬悲嘶,朔風呼嘯,綿延數里的雪地里盡是伏著憤怒傷心的豪士,白雪不斷的落在他們的鐵盔上、鐵甲上……
  1見余大成《剖肝錄》。
  2《論語·季氏》:“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視思明,听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
  崇禎死后,因為沒有确定的接班人,也就沒有确定的謚法,有毅宗、庄烈帝、怀帝、愍帝、思宗等謚。思宗的“思”字,不是美謚,《逸周書》的謚法解中說:“道德純一曰思,大省(即“眚”,災害的意思)兆民曰思,追悔前過曰思,外內思索曰思。”
  漢朝的王逸作過一篇楚辭,叫作《九思》,是哀悼屈原的,共有九章:逢尤、怨上、疾世、憫上、遭厄、悼亂、傷時、哀歲、守志。所說的悼亂傷時,疾世哀歲,逢尤遭厄,和袁崇煥的心境和遭遇倒也差不多。但崇禎寫這《九思》二字時,所想到的當然不會是王逸的《九思》。
  3崇禎遺詔:“朕自登极十七年,上邀天罪,致虜陷地三次,逆賊直逼京師,皆諸臣誤朕也。任爾分裂朕尸,可將文武盡皆殺死,勿坏陵寢,勿傷我百姓一人。”這道遺詔,和相傳留在他身上的遺書文字稍有不同。
  4“君非甚閛e,孤立而煬蔽琣h;臣盡行私,比党而公忠絕少。”
  5梁啟超在《袁崇煥傳》的題目上,加了“明季第一重要人物”的形容詞,傳中說:廣東崎嶇岭表,數千年來与中原的關系很淺薄,歷史上影響到全中國的人物极少,只有唐朝六祖慧能光大了禪宗,明朝陳白沙在哲學上倡明唯心論,成為王陽明的先驅,而“以一身之言動、進退、生死,關系國家之安危、民族之隆替者”,只有袁崇煥一人。(其實,他即使不提到孫中山先生,也應當提洪秀全。)又說:“故袁督師一日不去,則滿洲万不能得志于中國。”康有為在《袁督師遺集序》中說:“若吾粵袁督師之喪于讒間也,天下震動,鬼神號泣,明社遂屋,余禍烈烈,波蕩至今。嗚呼,天下才臣名將多矣,讒死亦至伙,而惻惻于人心,震惕于敵國,非止以一身之生死系一姓之存亡,實以一身之生命關中國之全局,則豈惟杜郵、鐘室、涼風、金牌之凄感也。……假若間不行而能盡其才,明或不亡。”他認為白起、韓信、斛律光、岳飛四人被讒而死,雖令人感歎,但于國家存亡無關,不及袁崇煥事件影響深遠。
  李濟深《重修明督師袁崇煥詞墓碑》:“論明清間事者,僉以為督師不死,滿清不能入主中原。”葉恭綽謁袁崇煥墓詩:“史筆只今重論定,好申正气息群紛。”注云:“近日史學家鉤稽事實,證明袁如不死,滿洲不能坐大,即未必克入主中原,故袁死所關之重,有同岳飛于宋。文天祥輩尚非其比也。”
  6戲劇結构上高潮過后的余波(anti-climax),通常譯作“反高潮”,似不甚貼切。
  7《清史列傳》卷三:“岳托(滿清大將,代善之子,皇太极的侄儿)曰:遼東以久不降,故誅之。殺永平人,乃貝勒阿敏所為……六年正月,(岳托)奏言:前克遼東、廣宁,漢人拒命者誅之,复屠永平、灤州漢人。”
  8滿清每次出兵,都俘虜大量漢人去做生產工具。這次進攻北京之役俘虜的實數無記錄,但知阿巴泰攻掠山東之役(《碧血劍》中提到的那一次)“俘獲人民三十六万九千名口。”相信崇禎二年一役中俘虜漢人也必達數十万,《太宗實錄》卷六:“上因問達海(奉命監守明宮太監而使反間計的五將之一)等:‘是役俘獲視前二次如何?’對曰:‘此行俘獲人口,較前甚多!’上曰:‘金銀幣帛,雖多得不足喜,惟多得人口為可喜耳!’”
  9《陝西通志》,崇禎二年馬懋才《備陳災變疏》:“殆年終而樹皮盡矣,則又掘山中石塊而食……安塞城西,有糞場一處,每晨必棄二三嬰儿于其中,有涕泣者,有叫號者,有呼其父母者,有食其糞者。”
  BC蕭一山《清代通史》卷上:“崇禎間有民謠曰:‘老天爺,你年紀大,耳又聾來眼又花。為非作歹的享盡榮華,持齋行善的活活餓煞。老天爺,你年紀大。你不會作天,你塌了罷!’此种時日曷喪之心理,非人民痛苦至极者,宁忍出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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