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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唐詩選輯”


  湘西和荊州相隔不遠,數日之后,便到了荊州。這一條路,是當年他隨同師父和師妹曾經走過的。山川仍然是這樣,道路仍然是這樣。當年行走之時,路上滿是戚芳的笑聲。這一次,從麻溪舖到荊州,他沒有听到一下笑聲。當然有人笑,不過,他沒有听見。
  在城外一打听,知道凌退思仍是做著知府。狄云仍是這么滿臉污泥,掩住了本來面目,走進城去。
  第一個念頭是:“我要親眼瞧瞧万圭怎樣受苦。他的毒傷是不是好了?也不知他是不是已經回來,說不定還留在湖南治傷。”
  踱到万家門口,遠遠望見沈城匆匆從大門中出來,神情顯得很是急遽。狄云心想:“沈城既在這里,万圭想來也已回家。一到天黑,我便去探探。”于是走向那個廢園。
  廢園离万家不遠,當日丁典逝世、殺周圻、殺耿天霸、殺馬大鳴,都是在這廢園之中,此番舊地重來,只見荒草如故,遍地瓦礫如故。他走到那株老梅之旁,撫摸凹凹凸凸的樹干,心道:“那一日丁大哥在這株老梅樹下逝世,梅樹仍是這副模樣,半點也沒變。丁大哥卻已骨化成灰。”
  當下坐在梅樹下閉目而睡。睡到二更時分,從怀中取出些干糧來吃了,出了廢園,逕向万家而來。繞到万家后門,越牆而入,到了后花園中,不由得心中一陣酸苦:“那日我身受重傷,躲在柴房之中。師妹不助我救我,已算得狠心,卻反而去叫丈夫來殺我。”正要舉步而前,忽見太湖石旁有三點火光閃動。
  他立即往樹后一縮,向火光處望去。凝目間,見三點火光是香爐中三枝點燃了的線香。香爐放在一張小几上,几前有兩個人跪著向天磕頭,一會儿站起身來。狄云看得分明,一個便是戚芳,另一個是小女孩,她的女儿,也是叫做“空心菜”的。
  只听得戚芳輕輕禱祝:“第一炷香,求天老爺保佑我夫君得脫苦難,解腫去毒,不再受這蝎毒侵害的痛楚。空心菜,你說啊,說求求天菩薩保佑爹爹病好。”小女孩道:“是,媽媽,求求天菩薩保佑,叫爹爹不痛痛了,不叫叫了。”狄云相隔雖然不近,她母女倆的說話卻听得清清楚楚,得知万圭中毒后果然仍在受苦,心中既感到幸災樂禍地喜歡,又惱恨戚芳對丈夫如此情義深重。
  只听戚芳說道:“第二炷香,求天老爺保佑我爹爹平安,無災無難,早日歸來。空心菜,你說請天菩薩保佑外公長命百歲。”小女孩道:“是,外公,你快快回來,你為什么不回來啊?”戚芳道:“求天菩薩保佑。”小女孩道:“天菩薩保佑外公,還要保佑爺爺和爹爹。”她從來沒見過戚長發,媽媽要她求禱,她心中記挂的卻是自己的祖父和父親。
  戚芳停了片刻,低聲道:“這第三炷香,求老天爺保佑他平安,保佑他事事如意,保佑他早娶賢妻,早生貴子……”說到這里,聲音不禁哽咽了,伸起衣袖,拭了拭眼淚。小女孩道:“媽媽,你又想起舅舅了。”戚芳道:“你說,求老天爺保佑空心菜舅舅平安……”
  狄云听她禱祝第三炷香時,正自奇怪:“她在替誰祝告?”忽听得她說到“空心菜舅舅”五個字,耳中不由得嗡的一聲響,心中只說:“她是在說我?她是在說我?”
  那小女孩道:“媽媽記挂空心菜舅舅,天菩薩保佑舅舅恭喜發財,買個大娃娃給我,他也是空心菜,我也是空心菜。媽媽,這個空心菜舅舅,到哪里去啦?他怎么也還不回來?”戚芳道:“空心菜舅舅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舅舅拋下你媽不理了,媽卻天天記著他……”說到這里,抱起女儿,將臉藏在女儿臉前,快步回了進去。
  狄云走到香爐之旁,瞧著那三根閃閃發著微光的香頭,不由得痴了。
  他怔怔地站著,三根香燒到了盡頭,都化了灰燼,他還是一動不動地站著。
  第二天清晨,狄云從万家后園中出來,在荊州城中茫然亂走,忽然听得嗆啷啷、嗆啷啷的聲音直響,是個走方郎中搖著虎撐在沿街賣藥。狄云心中一動,他要親眼瞧瞧万圭呻吟叫喚的慘狀,于是取出十兩銀子,要將他的衣服、藥箱、虎撐一古腦儿都買下來。那郎中很奇怪,這些都不是什么貴重東西,最多不過值得三四兩銀子,便高高興興地賣了給他。
  狄云回到廢園,換上郎中的衣服,拿些草藥搗爛了,將汁液涂在臉上,又在左眼下敷了一大塊草藥,弄得面目全非,然后搖著虎撐,來到万家門前。
  他將到万家門前,便把虎撐嗆啷啷、嗆啷啷地搖得大響,待得走近,嘶啞著嗓子叫道:“專醫疑難雜症,無名腫毒,毒虫毒蛇咬傷,即刻見功!”
  如此來回走得三遍,只見大門中一人匆匆出來,招手道:“喂,郎中先生,你過來,過來。”狄云認得他是万門弟子,便是當年削去他五根手指的吳坎。但狄云此刻裝束面貌与昔年大异,吳坎自是認他不出。狄云生怕他听出自己語音,慢慢踱過去,更加壓低嗓子,說道:“這位爺台有何吩咐,可是身上生了什么疑難雜症、無名腫毒?”
  吳坎“呸”的一聲,道:“你瞧我象不象生了無名腫毒?喂,我問你,給蝎子螫了,你治不治得好?”
  狄云道:“青竹蛇、赤練蛇、金腳蛇、鐵鏟蛇,天下一等一的毒蛇咬傷了人,在下都是藥到傷去。那蝎子嘛,嘿嘿,又算得什么一回事?”
  吳坎道:“你可別胡吹大气,這螫人的蝎子卻不是尋常的家伙。荊州城里的名醫見了個個搖頭,你又醫得好了?”
  狄云皺眉道:“有這等厲害?天下的蝎子嘛,也不過是灰毛蝎、黑白蝎、金錢蝎、麻頭蝎、紅尾蝎、落地咬娘蝎、白腳蝎……”他信口胡說,連說了二十來种,才道:“每种蝎子毒性不同,各有各的治法,就算是名醫,若不是真的有本事的,也未必懂得周全。”
  吳坎見他形貌丑陋,衣衫襤褸,雖然說了許多蝎子的名目,但結結巴巴,口齒不清,料想也沒什么本事,便道:“既是如此,你便去瞧瞧吧,反正是死馬當作活馬醫。”狄云點了點頭,跟他走進万府。
  他一跨進門,登時便想起那年跟著師父、師妹前來拜壽的情景,那時候是鄉下少年進城,眼中看出來,什么東西都透著新鮮好玩,和師妹兩個東張西望,指指點點,今日再來,庭戶依舊,心中卻只感到一陣陣酸苦。他隨著吳坎走過了兩處天井,來到東邊樓前。
  吳坎仰起了頭,大聲道:“三師嫂,有個草頭郎中,他說會治蝎毒,要不要他來給師哥瞧瞧?”
  呀的一聲,樓上窗子打開,戚芳從窗中探出頭來,說道:“好啦,多謝吳師弟,你師哥今天痛得更加厲害了,請先生上樓。”吳坎對狄云道:“你上去吧。”自己卻不跟上去。戚芳道:“吳師弟,你也請上來好啦,幫著瞧瞧。”吳坎道:“是!”這才隨著上樓。
  狄云上得樓來,只見中間靠窗放著一張大書桌,放著筆墨紙硯与十來本書,還有一件縫了一半的小孩衣衫。戚芳從內房迎了出來,臉上不施脂粉,容色頗為憔悴。狄云只向她看了一眼,生怕她識得自己,不敢多看,便走進房去。只見一張大床上向里睡著一人,不斷呻吟,正是万圭。他小女儿坐在床前的一張小凳上,在給爸爸輕輕捶腿。她見到狄云污穢古怪的面容,惊呼一聲,忙躲到母親身后。
  吳坎道:“我這師哥給毒蝎螫傷了,毒性始終不消,好象有點儿不大對頭。”狄云道:“嗯,是嗎?”他在門外和吳坎說話時泰然自若,這時見了戚芳,一顆心扑通扑通亂跳,自覺雙頰發燒,唇干舌燥,再也說不出話來。他走到床前,拍了拍万圭肩頭。
  万圭慢慢翻身過來,一睜眼看到狄云的神情,不由得微微一惊。戚芳道:“三哥,這位是吳師弟給你找來的大夫,他……他或許會有靈藥,能治你的傷。”語气之中,實在對這郎中全無信心。
  狄云一言不發,看了看万圭腫起的手背,見那手背又是黑黑的一團,樣子甚是可怖,于是嘶啞著嗓子道:“這是湘西沅陵一帶的花斑毒蝎咬的,咱們湖北可沒這种蝎子!”
  戚芳和吳坎齊聲道:“是,是,正是在湘西沅陵給螫上的。”戚芳又道:“先生瞧出了蝎子的來歷,定是能治的了?”語音中充滿了指望。
  狄云屈指計算日子,道:“這是晚上咬的,到現在么,嗯,已經有七天七晚了。”
  戚芳向吳坎瞧了一眼,說道:“先生真是料事如神,那确是晚上給螫的,到今天已有七天七晚。”
  狄云又道:“這位爺台是不是反手一掌,將蝎子打死了?若不是這樣,本來還可有救。現下將蝎子打死在手背之上,毒性盡數迫了進去,再要解救,那是千難万難了。”
  戚芳本來听他連時日都算得极准,料想必有治法,臉上已有喜色,待得這么說,又焦急起來,道:“先生說得明白不過,無論如何,要請你救他性命。”
  狄云這次假扮郎中而進万家,本意是要親眼見到万圭痛苦万狀、呻吟就死的情景,以便稍泄心中郁積的怒气,至于救他性命之意,自然是半點也沒有的。但他自幼對戚芳便是千依百順,從來不違拗她半點,這時听她如此焦急相求,心中一軟,便想去打開藥箱,取言達平的解藥出來,但隨即轉念:“這万圭害得我好苦,又奪了我師妹,我不親手殺他,已算是客气之极的了,如何還能救他性命?”便搖了搖頭,道:“不是我不肯救,實在他中毒太深,又耽擱了日子,毒性入腦,那是不能救的了。”
  戚芳垂下淚來,拉著女儿的手,道:“空心菜,寶寶,你向這伯伯磕頭,求他救救爹爹的命。”
  狄云急忙搖手,道:“不,不用磕頭……”但那女孩很乖,向來听母親的話,又知父親重傷,心中也很焦急,當即跪在地下,向他咚咚咚的磕頭。狄云右手五指已失,始終藏在衣袖之中,當即伸出左手,將女孩扶起。只見那女孩起身之時,頸中垂下一個金鎖片來,金片上鐫著四個字:“德容雙茂”。
  狄云一看之下,不由得一呆,想起那日自己在万家柴房之中昏暈了過去,醒轉時身子已在長江舟中,身邊有些金銀首飾,其中有一片小孩儿的金鎖片,上面也刻著這樣四個字,莫不是……莫不是……
  他只看了一眼,不敢再看,腦海中一片混亂,終于漸漸清晰了起來:“我在万家柴房中暈倒,若不是師妹相救,更無旁人。從前我疑心她有意害我,但昨晚……昨晚她向天祝禱,吐露心事,她既對我如此情長,當日自也決計不會害我,難道,難道老天爺有眼睛,我和師妹經歷了這番艱難困苦之后,又能重行團圓么?”
  他想到“重行團圓”四字,不禁心中又怦怦亂跳,側頭向戚芳瞥了一眼,只見她滿臉盡是關切之色,目不轉睛地瞧著万圭,眼中流露出愛怜的神气。
  狄云一見到她這眼色,一顆心登時沉了下去,背脊上一片冰涼,他記得清清楚楚,那日他和万門八弟兄相斗,給他八人聯手打得鼻青目腫,師妹給他縫補衣衫,眼光中也是這么愛怜橫溢、柔情無限。現今,她這眼波是給了丈夫啦,再也不會給他了。
  “要是我不給解藥,誰也怪不得我。等万圭痛死了,我夜里悄悄來帶了她走路,誰能攔得住我?我舊事不提,和她再做……再做夫妻。這女孩儿嘛,我帶了她一起走就是了。唉,不成,不成!師妹這几年來在万家做少奶奶,舒服慣了,怎么又能跟我去耕田放牛?何況,我形容丑陋,識不上几百個字,手又殘廢了,怎配得上她?她又怎肯跟我走?”這一自慚形穢,不由得羞愧無地,腦袋低了下去。
  戚芳哪知道這個草藥郎中心里,竟在轉著這許許多多念頭,只是怔怔地瞧著他,盼他口中吐出兩個字:“有救!”
  万圭一聲長,一聲短地呻吟,這時蝎毒已侵到腋窩關節,整條手臂和手掌都是腫得痛楚難當。
  戚芳等了良久,不見狄云作聲,又求道:“先生,請你試一試,只要……只要減輕他一些……痛苦,就算……就算……也不怪你。”意思是說,既然万圭這條命是保不住了,那么只求他給止一止痛,就算終于難逃一死,也免得這般受苦。
  狄云“哦”的一聲,從沉思中醒覺過來。霎時間心中一片空蕩蕩的,万念俱灰,恨不得即刻就死了。他全心全意地愛著這個師妹,但她卻嫁了他的大仇人,還在苦苦哀求自己,叫自己救這仇人。“我宁可是如万圭這廝,身上受盡苦楚,卻有師妹這般怜惜地瞧著我,就算活不了几天,那又算得什么?”他輕輕吁了口气,打開藥箱,取出言達平的那瓶解藥,倒了些黑色粉末出來,放上万圭的手背。
  吳坎叫道:“啊喲……正……正是這种解藥,這……這可有救了。”
  狄云听得他聲音有异,本來說“這可有救了”五字,該當歡喜才是,可是他語音中卻顯得异常失望,還帶著几分气惱,狄云覺得奇怪,側頭向他瞧了一眼,只見他眼中露出十分凶狠惡毒的神色。狄云更覺奇怪,但想万門八弟子中沒一個好人。万震山、言達平他們同門相殘,万圭与吳坎的交情也未必會好,只是他何以又出來替万圭找醫生看病?
  万圭的手背一敷上藥末,過不多時,傷口中便流出黑血來。他痛楚漸減,說道:“多謝大夫,這解藥可用得對了。”戚芳大喜,取過一只銅盆來接血,只听得嗒、嗒、嗒一聲聲輕響,血液滴入銅盆之中。戚芳向狄云連聲稱謝。
  吳坎道:“三師嫂,小弟這回可有功了吧?”戚芳道:“是,确要多謝吳師弟才是。”吳坎笑道:“空口說几聲謝謝,那可不成!”戚芳沒再理他,向狄云道:“先生貴姓?我們可得重重酬謝。”
  狄云搖頭道:“不用謝了。這蝎毒要連敷十次藥,方能解除。”心中酸楚,但覺世上事事都是苦,說道:“都給了你吧!”將那瓶解藥遞了過去。
  戚芳沒料到事情竟是這般容易,一時卻不敢便接,說道:“我們向先生買了,不知要多少銀子?”狄云搖頭道:“送給你的,不用銀子。”
  戚芳大喜,雙手接了過來,躬身万福,深深致謝,道:“先生如此仗義,真不知該當怎生相謝才好。吳師弟,請你陪這位先生到樓下稍坐。”狄云道:“不坐了,告辭。”戚芳道:“不,不,先生的救命大恩,我們無法報答,一杯水酒,無論如何是要敬你的。先生,你別走啊!”
  “你別走啊!”這四個字一鑽入狄云耳中,他心腸登時軟了,尋思:“我這仇是報不成了,葬了丁大哥后,再也不會到荊州城來。今生今世,是不會再和師妹相見了。她要敬我一杯酒,嗯,再多瞧她几眼,也是好的。”當下便點了點頭。
  酒席便設在樓下的小客堂中,狄云居中上坐,吳坎打橫相陪。戚芳万分感激這位大夫的恩德,親自上菜。万府中万震山等一干人似乎不在家,其余的弟子也沒來入席飲酒。
  戚芳恭恭敬敬地敬了三杯酒。狄云接過來都喝干了,心中一酸,眼眶中充盈了眼淚,知道再也無法支持下去,再坐得一會,便會露出形跡,當即站起身來,說道:“酒已足夠,我這可要去了!從今以后,再也不會來了!”戚芳听他說話不倫不類,但這位郎中本來十分古怪,也不以為意,說道:“先生,大恩大德,我們無法相謝,這里一百兩紋銀,請先生路上買酒喝。”說著雙手捧過一包銀子。
  狄云轉開了頭,仰天哈哈大笑,說道:“是我救活了他,是我救活了他,哈哈,哈哈!真好笑!天下還有比我更傻的人么?”他縱聲大笑,臉頰上卻流下了兩道眼淚。
  戚芳和吳坎見他似瘋似顛,不禁相顧愕然。那小女孩卻道:“伯伯哭了,伯伯哭了!”
  狄云心中一惊,生怕露出了馬腳,不敢再和戚芳說話,心道:“從此之后,我是再也不見你了。”伸手入怀,摸出那本從沅陵石洞中取來的夾鞋樣詩集,攏在衣袖之中,垂下袖去悄悄放在椅上,不敢再向戚芳瞧上一眼,頭也不回地向樓下去了。
  戚芳道:“吳師弟,你給我送送先生。”吳坎道:“好!”跟了出去。
  戚芳手中捧著那包銀子,一顆心怦怦亂跳:“這位先生到底是什么人?他的笑聲怎地和那人這么象?唉,我怎么了?這些日子來,三哥的傷這么重,我心中卻顛三倒四的,老是想著他……他……他……”隨手將銀子放在桌上,以手支頤,又坐在椅上。
  那張椅子是狄云坐過的,只覺得椅上有物,忙站起身來,見是一本黃黃的舊書,封皮上寫著“唐詩選輯”四字。
  她輕呼一聲,伸手拿了起來,隨手一翻,書中跌出一張鞋樣,正是自己當年在湘西老家中剪的。她登時張大了口合不攏來,雙手發抖,又翻過几頁,見到一對蝴蝶的剪紙花樣。當年和狄云在山洞中并肩共坐,剪成這對紙蝶時的情景,驀地里如閃電般映入腦海。她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心中只道:“這……這本書從哪里來的?是……是誰帶來的?難道是那郎中先生?”
  小女孩見母親神情有异,惊慌起來,連叫:“媽,媽,你……做什么?”
  戚芳一怔之間,抓起那本書揣入怀中,飛奔下樓,向門外直追出去。她自從嫁作万家媳婦以來,一直斯斯文文,這般在廳堂間狂奔急馳,那是從來沒有的事。万家婢仆忽見少奶奶展開輕功,連穿几個天井,急沖而出,無不惊訝。
  戚芳奔到前廳,見吳坎從門外進來,忙問:“那郎中先生呢?”吳坎道:“這人古里古怪的,一句話不說便走了。三師嫂,你找他干么?師哥的傷有反复么?”戚芳道:“不,不!”急步奔出大門,四下張望,已不見賣藥郎中的蹤跡。
  她在大門外呆立半晌,伸手又從怀中取出舊書翻動,每見到一張鞋樣,一張花樣,少年時种种歡樂事情,便如潮水般涌向心頭,眼淚不禁奪眶而出。
  她忽然轉念:“我怎么這樣傻?公公和三哥他們最近到湘西去見言師叔,說不定無意中闖進了那個山洞,隨手取了這本書來,也是有的。這位郎中先生,怎會和這書有甚相干?”但隨即又想:“不,不!事情哪會這么巧法?那山洞隱秘之极,連爹爹也不知道,世上除我之外,就只師哥他……他一人知道,公公和三哥他們怎找得到?他們是去尋訪言師叔,怎會闖進這山洞去?剛才我擺設酒席之時,明明記得抹過這張椅子,哪里有什么書本?這本書若不是那郎中帶來的,卻是從哪里來的?”
  她滿腹疑云,慢慢回到房中,見万圭敷了傷藥之后,精神已好得多了。她手中握著那本書,便想詢問丈夫,但轉念一想:“且莫魯莽,倘若那郎中……那郎中……”
  万圭道:“芳妹,這位郎中先生真是我的救命恩人,須得好好酬謝他才是。”戚芳道:“是啊,我送他一百兩銀子,他又不肯受,真是一位江湖异人,這瓶藥……咦,解藥呢?是你收了起來么?”賣藥郎中將解藥交了給她之后,她便放在万圭床前的桌上,這時卻已不見。万圭道:“沒有,不在桌上么?”
  戚芳在桌上、床邊、梳妝台、椅子、箱柜、床底、桌底各處尋找,解藥竟是影蹤不見。她心中大急:“難道我适才神智不定,奔出去時落在地下了?不,我記得清清楚楚,是放在桌上這只藥碗邊的。”万圭也很焦急,道:“你……你快再找找,怎么會不見的?我剛才合了一忽儿眼,臨睡著的時候,記得還看到這瓷瓶儿便在桌上。”
  他這么一說,戚芳更加著急了,轉身出房,拉著女儿問道:“剛才媽出去時,有誰進來過了?”小女孩道:“吳叔叔上來過,他見爹爹睡著了,就下去啦!”
  戚芳吁了一口長气,隱隱知道事情不對,但万圭正在病中,不能令他擔憂,說道:“空心菜,你陪著爹爹,說媽媽去向郎中先生再買一瓶藥,給爹爹醫傷。”小女孩點點頭,道:“媽,你快些回來。”
  戚芳定了定神,拉開書桌抽屜,取出一柄匕首,貼身藏著,慢慢走下樓去,尋思:“吳坎這廝在沒人之處見到我,總是賊忒嘻嘻地不怀好意。這郎中是他請來的,莫非他和郎中串通好了,安排下什么陰謀詭計?否則為什么那郎中既不要錢,解藥又不見了?”
  她一面思索,一面走向后園,到得回廊,只見吳坎倚著欄杆,在瞧池里的金魚。戚芳道:“吳師弟,你一個人在這里?”吳坎回過頭來,滿臉眉花眼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三師嫂,怎么不在樓上陪伴三師哥,好興致到這里來?”戚芳歎了口气,道:“唉,我悶得很。整天陪著個病人,你師哥手上痛得狠了,脾气就越來越坏。不出來散散心,找個人說話解悶儿,可把人也憋死了。”吳坎一听,當真喜出望外,笑道:“三師哥也真叫做人心不足蛇吞象,有你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作伴,還要發脾气,那可也太難侍候了。”
  戚芳走到他身邊,也靠在欄杆上,望著池中金魚,笑道:“師嫂是老太婆啦,還說什么如花似玉,也不怕人笑歪了嘴。”吳坎忙道:“哪里?哪里?師嫂做閨女時有閨女的美貌,做少奶奶時有少奶奶的俊俏。大家都說:荊州城里一朵花,千嬌百媚在万家。”
  戚芳嘿的一聲,轉過身來,伸出手去,說道:“拿來!”
  吳坎笑道:“拿什么?”戚芳道:“解藥!”吳坎搖頭道:“什么解藥?治万師哥傷的么?”戚芳道:“正是,明明是你拿去了。”吳坎狡獪微笑,道:“郎中是我請來的,解藥是我尋來的。万師哥已敷過一次,少說也可免了數日的痛苦。”戚芳道:“郎中先生說道要連敷十次。”吳坎搖頭道:“我懊悔得緊,懊悔得緊。”戚芳道:“懊悔什么?”吳坎道:“我見這草藥郎中污穢肮髒,就象叫化子一般,料想也沒什么本事,這才引他上樓,不過想找個事端,多見你一次,沒想到這狗殺才誤打誤撞,居然有治蝎毒的妙藥。這個,那可是大違我的本意了。”
  戚芳听得心頭火發,可是藥在人家手中,只有先將解藥騙到了手,再跟他算帳,當下強忍怒气,笑道:“依你說,要你師哥怎么謝你,你才肯將解藥交出來?”
  吳坎歎了口气,道:“三師哥已享了這許多年艷福,早就該死了。”戚芳臉上變色,咬住嘴唇皮不語。吳坎道:“那年你到荊州來,我們師兄弟八人,哪一個不是一見了你便神魂顛倒?狄云那傻小子一天到晚跟在你身邊,我們只瞧得人人心里好生有气,大伙儿一合計,先去打他個頭崩額裂再說……”戚芳道:“原來你們打我師哥,還是為了我哪!”
  吳坎笑道:“大家嘴里說的,自然是另外一套啦,說他強行出頭,去斗那大盜呂通,削了万門弟子的面子。其實人人心中,可都是為了師嫂你啊!你跟他補衣服,說体己話儿,這門子親熱的勁儿,我們師兄弟八人瞧在眼里,惱在心里,哪一個不是大喝干醋,只喝得三十六只牙齒只只都酸坏了?”
  戚芳暗暗心惊:“難道這還是因我起禍?三哥,三哥,你怎么從來不跟我說?”臉上仍是假裝漫不在乎,笑道:“吳師弟,你這可來說笑了。那時我是個鄉下姑娘,村里村气的,打扮得笑死人啦,又有什么好看?”吳坎道:“不,不!真美人儿用得著什么打扮?你若不是引得大伙儿失魂落魄,這個……”說到這里,突然住嘴,不再說下去了。
  戚芳道:“什么?”吳坎道:“我們把你留在万家,我姓吳的也出過不少力气。可是,師嫂,你平時見了我笑也不笑,這不叫人心中憤憤不平么?”戚芳呸了一聲,道:“我留在万家,嫁給你師哥,是我自己心甘情愿。你又出過什么力气了?那時候你又沒來勸我一言半語,真是胡說八道!”吳坎搖頭笑道:“我……我怎么沒出力气?你不知道罷了。”
  戚芳更是心惊,柔聲道:“吳師弟,你跟我說,你出了什么力气,師嫂決忘不了你的好處。”吳坎搖頭道:“陳年舊事,還提它作甚?你知道了也沒用,咱們只說新鮮的。”戚芳道:“好吧,你不肯說就算了。快給我解藥,要是有人撞見咱們二人在這里,可不大妥當。”
  吳坎笑道:“白天有人撞見,晚上這里可沒人。”戚芳退后一步,臉如寒霜,厲聲道:“你說什么?”吳坎笑道:“你要治好万師哥的傷,那也不難。今晚三更,我在那邊柴房里等你,你若是一切順我的意,我便給你敷治一次的藥量。”
  戚芳咬牙罵道:“狗賊,你膽敢說這种話,好大的膽子!”
  吳坎沉著嗓子道:“我早把性命豁出去了,這叫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万圭這小子什么地方強過我姓吳的了?只不過他是我師父的親生儿子,投胎投得好而已。大家出了力气,為什么讓這臭小子一個儿獨享艷福?”
  戚芳听他連說几次“出了力气”,心下起疑,只是他污言穢語,實在听不下去,說道:“待公公回來,我照實稟告,瞧他不剝了你的皮。”
  吳坎道:“我守在這里不走。師父一叫我,我先將解藥倒在荷花池里喂了金魚。我問過那個郎中,他說解藥只這么一瓶,要再配制,一年半載也配不起。”他一面說,一面從怀中將解藥取了出來,拔開瓶塞,伸手池面,只要手掌微微一側,解藥便倒入池中,万圭這條命就算是送了。
  戚芳急道:“喂,喂,快收起解藥,咱們慢慢商量不遲。”吳坎笑道:“有什么好商量的?你要救丈夫性命,就得听我的話。”戚芳道:“倘若你從前真的對我有心,出過力气,那么……否則的話,我才不來理你呢。”
  吳坎大喜,蓋上了瓶塞,說道:“師嫂,我要是說了實話,你今晚就來和我相會,是不是?”戚芳道:“那也得瞧你說的是真是假。騙人的話,又有什么用?”吳坎道:“千真万确,怎會有半點虛假?那是沈師弟想的計策。周師哥和卜師哥假扮采花賊,引得狄云這傻小子到桃紅房中救人。這傻小子床底下的金器銀器,便是我吳坎親手給他放的。師嫂,我們若不是使這巧計,怎能留得住你在万府?”
  戚芳只覺頭腦暈眩,眼前發黑,吳坎的話猶如一把把利刃扎入她的心中,不禁低呼:“我……我錯怪了你,冤枉了你!”
  她身子搖搖晃晃,便欲摔倒,伸手扶住了欄杆,說道:“我不信,哪有這回事?你編出來騙我的。”聲音甚是苦澀。
  吳坎道:“你不信?好,別的人不能問,你去問桃紅好了,她在后面那破祠堂里住。問過之后,可千万不能跟旁人說。我們師兄弟大家賭過咒,這秘密是說什么也不能泄漏的。若不是為了今晚三更,師嫂,為了你,我吳坎什么都甩出去啦!”
  戚芳大叫一聲,沖了出去,推開花園后門,向外急奔。
  她心亂如麻,一奔出后門,穿過几座菜園,定了定神,找到了西北角那座小小的破落祠堂,見虛掩著門,便伸手推開了門,走了進去。
  只見地下滿是灰塵,桌椅都是甚是殘破,心想:“公公的侍妾桃紅,怎么會住在這种地方?吳坎這賊子騙人,莫非……莫非他騙我到這里來,不怀好意?我還是快回去。”
  突然之間,只听踢踏、踢踏,緩緩的腳步聲響,內堂走出一個女人來。那是個中年丐婦,低頭弓背,披頭散發,衣服污穢破爛。
  那丐婦見到有人,吃了一惊,立即轉身回去。她將走進內堂,又轉過臉來瞧了一眼,這一次看清楚了戚芳的相貌,不由得“啊”的一聲惊呼。她倒退了兩步,突然跪倒,說道:“少奶奶,你……你別說……別說我在這里。”戚芳大奇,問道:“你是誰?在這里干什么?”那丐婦道:“不……不干什么?我……我……”說著立刻站起,快步進了內室。
  只听得腳步聲急,那丐婦從后門匆匆逃了出去。戚芳心想:“這女子不知為了什么事,見了我這等害怕……啊喲,想起來了,她……她便是桃紅!”一想到是她,戚芳三腳兩步,從祠堂大門縱出,踏著瓦礫,搶到后門,伸手從腰間拔出了匕首,喝道:“桃紅,你鬼鬼祟祟的,在這里干什么?”
  那丐婦正是桃紅,听得戚芳叫出自己名字,已自慌了,待見到她手中持著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更是害怕,雙膝發抖,又要跪下,顫聲道:“少奶奶,你……你饒了我。”
  戚芳在万家只和桃紅見了几次,沒多久就從此不見她面,每一想到狄云要和這女人卷逃私奔,便是心如刀割,是以這女人到了何處,她從來不問。就算有人提起,她也決計不听,那勢必碰痛她內心最大的創傷。那知她竟會躲在這里。這祠堂离万家不遠,但戚芳做了少奶奶之后,事事謹慎,比之在湘西老家做閨女時大不相同,從不在外面亂走,雖曾多次見到這破祠堂的門口,卻從來沒進去過。
  桃紅此刻蓬頭垢面,容色憔悴,几年不見,倒似是老了二十歲一般。吳坎叫戚芳到這祠堂中來找桃紅詢問真相,她雖當面見到了,但如桃紅若無其事的慢慢走開,她便決計認不出來。
  她揚了揚手中匕首,威嚇道:“你躲在這里干么?快跟我說。”
  桃紅道:“我……我不干什么。少奶奶,老爺赶了我出來,他說要是見到我耽在荊州,便要殺了我。可是……可是……我又沒地方好去,只好躲在這里討口吃的。少奶奶,除了荊州城,我什么地方都不認得,叫我到哪里去?你……你行行好,千万別跟老爺說。”
  戚芳听她說得可怜,收起了匕首,道:“老爺為什么赶了你出來?怎么我不知道?”
  桃紅垂淚道:“我也不知道老爺為什么忽然不喜歡我了。那個湖南佬……那個姓狄的事,又不是我不好。啊喲,我……我不該說這种話。”
  戚芳道:“好吧,你不說,你就跟我見老爺去。”伸出左手,一把抓住了她衣襟。戚芳本性愛洁,桃紅衣襟上滿是污穢油膩,一把抓住,手掌心滑溜溜地极不好受。但她急于要查知狄云被冤的真相,便是再肮髒十倍的東西,這當儿也是毫不在乎了。
  桃紅簌簌發抖,忙道:“我說,我說,少奶奶,你要我說什么?”
  戚芳道:“狄……狄……那姓狄的事,到底是怎么?你為什么要和他私奔?”
  桃紅心下惊惶,睜大了眼,一時說不出來。
  戚芳凝視著她,心中所感到的害怕,或許比之桃紅更甚十倍。她真不敢听桃紅親口說出來的事。如果她說:狄云的确是約她私逃,确是來污辱她,那怎么是好?桃紅一時說不出話,戚芳臉色慘白,一顆心似乎停止了跳動。
  終于,桃紅說了:“這……這怪不得我,少爺逼著我做的,叫我牢牢抱住了那姓狄的湖南鄉下佬,冤枉他來強奸我,要帶了我逃走。我跟老爺說過的,老爺又不是不信,只吩咐我千万別說出去,還給了我衣服銀子。可是……可是……我又沒說,老爺卻赶了我出來。”
  戚芳又是感激,又是傷心,又是委曲,又是怜惜,心中只是說:“師哥,是我冤枉了你,我原該知道你對我一片真心,這可真苦了你,可真苦了你!”這時她并不憎恨桃紅,反而有些感激她,幸虧是她替自己解開了心中的死結。甚至對于吳坎,都有些感激,是他吐露了真相,是他指點自己到這破祠堂來找桃紅的。
  在傷心和凄涼之中,忽然感到了一陣苦澀的甜蜜。雖然嫁了万圭,但她內心中深深愛著的,始終只是個狄師哥,盡管他臨危變心,盡管他無恥卑鄙,盡管他有千般的不是、万般的薄幸,但只有他,仍舊是他,才是戚芳歎息和流淚之時所想念的人。
  突然之間,种种苦惱和憎恨,都變成了自悔自傷:“要是我早知道了,便是拚著千刀万剮,也要到獄中救他出來。他吃了這么多苦,他……他心中怎樣想?”
  桃紅偷看戚芳的臉色,顫聲道:“少奶奶,謝謝你,請你放了我走,我就出了荊州城,永不回來了。”
  戚芳歎了口气,道:“老爺為什么赶你走?是怕我知道這件事么?唉,今日總算問明白了。”說著松手放開她衣襟,想要給她些銀子,但匆匆出來,身邊并無銀兩。
  桃紅見戚芳放開了自己,生怕更有變卦,急急忙忙地便走了,喃喃地道:“老爺晚上見鬼,要砌牆,怎么怪得我?又……又不是我瞎說。”戚芳追了上去,問道:“什么見鬼?砌牆?”桃紅知道說漏了嘴,忙道:“沒什么,沒什么。喏,老爺夜里常常見鬼,半夜三更地起來砌牆。”
  戚芳見她說話瘋瘋顛顛,心想她給公公赶出家門,日子過得很苦,腦筋也不太清楚了。公公怎么會半夜三更起來砌牆?家里從來沒有見公公砌牆。
  桃紅生怕她不信,說道:“是假的砌牆,老爺……老爺,半夜三更的,愛做泥水匠。我說了他几句,老爺就大發脾气,打得我死去活來的,又赶了我出來,說道再見到我,便打死我……”她嘮嘮叨叨地說個不停,弓著背走了。
  戚芳瞧著她的后影,心想:“她最多不過大了我十歲,卻變得這副樣子。公公不知為了什么要赶她出門?什么見鬼砌牆,想是這女人早是顛顛蠢蠢的。唉,為了這樣一個傻女人,師哥苦了一輩子!”
  想到這里,不禁怔怔地流下淚來,到后來,索性大聲哭了出來。
  她靠在一棵梧桐樹上哭了一場,心頭輕松了些,慢慢走回家來。她避開后園,從東面的邊門進去,回到樓上。
  万圭一听到她上樓的腳步聲,便急著問:“芳妹,解藥找到了沒有?”戚芳走進房去,只見万圭坐起身子,神色甚是焦急,一只傷手擱在床邊,手背上黑血慢慢滲出來,過了好一會,才“嗒”的一聲,滴在那只銅盆里。小女孩伏在爹爹腳邊早睡熟了。
  戚芳听了吳坎和桃紅的話,本來對万圭惱怒已极,深恨他用卑鄙手段陷害狄云。這時看到他憔悴而清秀的臉龐,几年來的恩愛又使她心腸軟了:“究竟,三哥是為了愛我,這才陷害師哥,他使的手段固然陰險毒辣,叫師哥吃足了苦,但終究是為了愛我。”
  万圭又問:“解藥買到了沒有?”戚芳一時難以決定是否要將吳坎的無恥言語告知丈夫,順口道:“找到了那郎中,給了他銀子,請他即刻買藥材配制。”万圭吁了口气,心中登時松了,微笑道:“芳妹,我這條命啊,到底是你救的。”
  戚芳勉強笑了笑,只覺臉盆中的毒血气味极是刺鼻,于是端過一只青瓷痰盂來接血,將銅盆端了出去。只走出兩步,毒血的气息直沖上來,頭腦中一陣暈眩,心道:“這蝎毒這么厲害!”快步走到外房,將臉盆放在桌邊地下,轉過身來,伸手入怀去取手帕,要掩住了鼻子,再去倒血。
  她手一入怀,便碰到了那本唐詩,一怔之下,一顆心又怦怦跳了起來,摸出這本舊書,坐在桌邊,一頁頁地翻過去。她記得清清楚楚,那日翻檢舊衣,從箱子底下的舊衣服中見到了這本書,爹爹西瓜大的字識不上几擔,不知從哪里拾了這本書來,她剛好剪了兩個繡花樣儿,順手便挾在書中。那天下午和狄師哥一齊去山洞,便將這本書帶了去,以后一直留在那邊。怎么會到了這里?是狄師哥叫這郎中送來的么?
  “這郎中……莫非……他……他右手的五根手指都給吳坎削去了。這郎……這郎中……為什么?為什么他……他的右手始終不伸出來?”突然之間,她想起了這件事。她凝神回想那郎中扶起女儿,回想他開藥箱、取藥瓶、拔塞、倒藥末的情景,回想他接了自己送過去的酒杯,將酒杯送到唇邊喝干,這許多事情,似乎都是用一只左手來做的,只不過當時沒留心,實在記不真切。
  “難道,他就是師哥!怎么相貌一點也不象?”她心煩意亂,忍不住悲從中來,眼淚一滴滴的都流在手中那本書上。
  淚水滴到書頁之上,滴在那兩只用花紙剪的蝴蝶上,這是“梁山泊和祝英台”,他們要死了之后,才得團圓……
  万圭在隔房說道:“芳妹,我悶得慌,要起來走走。”但戚芳沉浸在回憶之中,沒有听見。她在想:“那天他打死了一只蝴蝶,將一對情郎情妹拆散了。是不是老天爺因此罰他受苦受難……”
  突然之間,背后一個聲音惊叫起來:“這……這是……,‘連……連城劍譜’!”
  戚芳吃了一惊,一回頭,只見万圭滿臉喜悅之色,興奮异常地道:“芳妹,芳妹,你從哪里得來了這本書?你瞧,啊,原來是這樣,對了,是這樣!”他雙手按住那本“唐詩選輯”,只見在一首題目寫著“圣果寺”的詩旁,現出“三十三”三個淡黃色的字來,這几行上,濺著戚芳的淚水。
  万圭大喜之下,忘了克制,叫道:“秘密在這里了,原來要打濕了,才有字跡出現!妙极,妙极!一定是這本書。空心菜,空心菜!”他大聲叫嚷,將女儿叫醒,說道:“空心菜快去請爺爺來,說有要緊事情。”小女孩答應著去了。
  万圭緊緊按著那本詩集,忘了手上的痛楚,只是說:“一定是的,不錯,爹爹說那劍譜充作是‘唐詩選輯’,那還不是?他們就是揣摸不出這中間的秘密。原來要弄濕書頁,秘密才顯了出來。”
  他這么又喜又跳的叫嚷,戚芳已然明白了大半,心想:“這就是爹爹和公公所爭的什么‘連城劍譜’?這么說來,原來是爹爹得了去,我不知好歹,拿來夾了鞋樣?爹爹不見了這本書,怎么不找?想來一定是找過的,找來找去找不到,以為是師伯盜去了。他為什么不問我,這真奇了!”
  如果是狄云,這時候就一點也不會奇怪。他知道只因為戚長發是個极工心計之人,即使在女儿面前,也不肯透露半點口風。不見了書,拚命地找,找不到,便裝作沒事人一般,暗暗察看,用各种各樣的樣子來偵查試探,看是不是狄云這小子偷了去?是不是女儿偷了去?只因為戚芳不是“偷”,不會做賊心虛,戚長發自然查不出來。
  万震山從街上回來,正在花廳吃點心,听得孫女叫喚,還道儿子毒傷有變,一碗豆絲沒吃完,忙放下筷子,抱起孫女,大步來到儿子樓上,一上樓梯便听見万圭喜悅的聲音:“天下的事情真有這般巧法。芳妹,怎么你會在書頁上濺了些水?天意,天意!”
  万震山听到儿子說話的音調,便放了一大半心,舉步踏進房中。
  万圭拿著那本“唐詩選輯”,喜道:“爹,爹,你瞧,這是什么?”
  万震山一見到那本薄薄的黃紙書,心中一震,忙將孫女儿放在地下,接過儿子遞來的那本書,一顆心怦怦亂跳。花盡心血找尋了十几年的“連城劍譜”,終于又出現在眼前。
  不錯,正是這本書!他和言達平、戚長發三人聯手合力、謀害師父而搶到的,正是這本書。三個人在客棧之中,翻來覆去的同看這本劍譜。可是這只是一本平平無奇的唐詩,和書坊中出售的“唐詩選輯”完全一模一樣。他師父教過他們一套“唐詩劍法”,以唐詩的詩句作劍招名字,這些詩句在這本書中全有。可是跟傳說中的“連城劍譜”又有什么相干?
  師兄弟三人曾拿這本書到太陽光下一頁頁的去照,想發現書中有什么夾層;也曾拿著書中這几十首詩順讀、倒讀、橫讀、斜讀,跳一字讀、跳二字讀……想要找出其中所含的大秘密來……然而一切心血全是白費了。三人互相猜疑,都怕給人家發現了秘密而自己不知。三人晚上睡覺之時,將書本鎖入鐵盒,鐵盒又用三根小鐵鏈分別系在三人的腕上。但一天早晨,這本書終于不翼而飛,從此影跡全無。
  于是十几年來無窮的勾心斗角,無盡的探訪尋找。突然之間,這本書又出現在眼前。
  万震山翻到第四頁上,不錯,書頁的左上角被撕去了小小的一角,那是他當年偷偷做下的記號,生怕言師弟或是戚師弟用一本同樣的“唐詩選輯”來掉包,而自己卻被蒙在鼓里。
  万震山又翻到第十六頁,不錯,當年自己划著的那個指甲痕仍是在那里。這是真本!他點了點頭,強自抑制內心喜悅,對儿子道:“正是這本書。你從哪里得來的?”
  万圭的目光轉向戚芳,問道:“芳妹,這本書哪里來的?”
  戚芳自從一見到万圭的神情,心中所想的只是自己爹爹:“爹爹不知到了哪里?我這不孝的女儿,將他這本書拿到了山洞之中,他老人家這可找得苦了。在爹爹心中,這本書一定是非常非常的寶貴。不知這本舊書有什么用?然而這是我拿了爹爹的,是爹爹的書,決不能給公公強搶了去。”
  如果是在一天之前,還不知道狄云慘受陷害的內情,對丈夫還是滿腔柔情和体貼,那么在她心里,丈夫的份量未必便及不上父親,何況,父親不知到哪里去了,不知道會不會再回來。然而現今可不同了。“決不能讓爹爹這本書落入他們手里。狄師哥去取了書來交在我手里,要我替爹爹保管,當然不能給他們搶了去。不但是為了爹爹,也為了狄師哥!”
  當万圭問她“這本書哪里來的”之時,她心中只是在想:“怎樣將書奪回來?”書是在公公手里。万震山武功卓絕,何況丈夫便在旁邊,硬奪是不成的。她心中飛快地在轉念頭,眼珠骨溜溜地轉動。
  她看到了書桌旁那只銅盆,盆中盛著半盆血水,那是万圭洗過臉的水,滴了不少他手背上傷口中流出來的毒血。這盆水全成了紫黑色……如果悄悄將書丟進了血水之中,他們就找不到了。可是,那本書只怕要浸坏。不過若不乘這時候下手,以后多半再也沒有机會了,宁可將書毀了,也不能讓他們稱心如意……
  万氏父子凝視著戚芳。万圭又問:“芳妹,這本書哪里來的?”
  戚芳一凜,說道:“我也不知道啊,剛才我從房里出來,便見這本書放在桌上。這不是你的么?”
  万圭一時想不明白,暫時不再追究,一心要將重大的發現說給父親知道:“爹,你瞧,這書頁子一沾濕,便有字跡出來。”他伸出食指,指著“圣果寺”那首詩旁淡黃色的三個字:“三十三”。
  (如果他知道這是妻子的淚水,是思念狄云而流的眼淚,他心中會怎樣想?)
  万震山伸指點著那首詩,一個字一個字數下去:“路自中峰上,盤回出壁蘿。到江吳地盡,隔岸越山多。古木叢青靄,遙天浸白波。下方城……”第三十三字,那是個“城”字!万震山一拍大腿,說道:“對啦,正是這個法子!原來秘密在此。圭儿,你真聰明,虧你想到了這個道理!要用水,不錯,我們當年就是沒想到要用水!”
  (如果他知道這是媳婦的淚水,是思念另一個男人而流的眼淚,他心中會怎樣想?)
  戚芳見他父子大喜若狂,聚頭探索書中的秘奧,便拉著女儿的手走到內房,將她摟在怀里,輕聲道:“空心菜,那只面盆,你瞧見么?”小女孩點了點頭,道:“瞧見的。”戚芳道:“等會爺爺、爹爹和媽媽一起奔出去,媽媽將爺爺手里那本書放在抽屜里,你去拿了出來,悄悄丟在面盆里,讓髒水浸著,別給爺爺和爹爹看見,叫他們找不到。”
  小女孩大喜,只道媽媽要玩個极有趣的游戲,拍掌笑道:“好,好!”戚芳道:“可別讓爺爺和爹爹知道,也別跟他們說!”小女孩道:“空心菜不說,空心菜不說!”
  戚芳走到房外,說道:“公公,我覺得這本書很有點古怪。”万震山轉過身來,問道:“什么古怪?”他內心早已隱隱覺得這本書突然出現,來得太過容易,恐怕不是吉兆,媳婦這么一說,更增他的疑慮。戚芳道:“在這里!”說著伸出手去。万震山將書交了給她。
  戚芳翻開書頁,取了那兩只紙剪蝴蝶出來,道:“公公,你這書中,本來就有這兩只蝴蝶么?”万震山將兩只紙蝴蝶接了過去,細細察看,道:“沒有!”戚芳道:“這是什么意思?武林之中,可有哪一個人外號叫‘花蝴蝶’什么的?江湖上有沒有一個‘蝴蝶幫’?他們留下這本書,多半不怀好意。”
  江湖人物留記號尋仇示警,原是十分尋常,万震山生平坏事做了不少,仇家眾多,听了戚芳的話,又見這一對紙蝴蝶剪得十分工細,不禁惕然而惊,尋思:“我有什么仇家外號叫做‘花蝴蝶’的?有沒有一個‘蝴蝶幫’?”
  他正自沉吟,忽听得戚芳喝道:“是誰?鬼鬼祟祟地想干甚么?”伸手向窗外屋頂上一指。万氏父子同時向窗外瞧去。戚芳反身從牆上摘下兩柄長劍,一柄拋給万震山,一柄拋給万圭,叫道:“屋上有人!”万氏父子接住兵刃,戚芳拉開抽屜,將那本唐詩擲了進去,低聲道:“莫給敵人搶了去!”万氏父子點了點頭。三人齊從窗口躍出,登上瓦面,四下里一看,不見有人。万震山道:“到后面瞧瞧!”
  三人直奔后院,只見牆角邊人影一晃,万震山喝道:“是誰?”縱身而前,見那人是六弟子吳坎,問道:“見到敵人沒有?”
  吳坎見到師父、三師兄、三師嫂仗劍而來,只道事發,嚇得面色慘白,待听師父如此詢問,心中一寬,忙道:“有人從這邊奔過,弟子赶了過來查問。”他是為自己掩飾,卻正好替戚芳圓了謊。
  四人直追到后門之外,吳坎連連呼哨,將魯坤、卜垣等都招了來,自是沒發現“敵人”的蹤跡。
  万震山和万圭記挂著“連城劍譜”,命魯坤等繼續搜尋敵蹤,招呼了戚芳,回到樓房。万震山搶開抽屜,伸手去取……
  抽屜之中,卻哪里還有這本書在?
  万氏父子這一惊自然是非同小可,在書房中到處找尋,又哪里找得到了?問小女孩道:“有沒有人進來過?”女孩道:“沒有啊!”轉頭向母親霎霎眼睛,十分得意。
  万氏父子明明見到戚芳將書放入抽屜,追敵之時,始終沒离開過她,當然不是她做的手腳。定是敵人施了“調虎离山之計”,盜去了劍譜!
  万氏父子面面相覷,懊喪不已。
  戚芳母女你向我霎霎眼,我向你霎霎眼,很是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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