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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盡有狂言容數子 每從高會廁諸公


  韋小寶從上書房侍候了康熙下來,又到御膳房來。過不多時,錢老板帶著四名伙計,抬了兩口洗得干干淨淨的大肥豬到來,每口淨肉便有三百來斤,向韋小寶道:“桂公公,你老人家一早起身,吃這茯芩花雕豬最有補益,最好是現割現烤。小人將一口豬送到你老人家房中,明儿一早,你老人家就可割來烤了吃,吃不完,再命廚房做成咸肉。”韋小寶知他必有深意,便道:“你倒想得周到。那就跟我來。”錢老板將一口光豬留在廚房,另一口抬到韋小寶屋中。尚膳監管事太監的住處和御廚相近,那肥豬抬入房中之后,韋小寶命小太監帶領抬豬的伙計到廚房中等候,待三人走后,便掩上了門。錢老板低聲道:“韋香主,屋中沒旁人嗎?”韋小寶搖了搖頭。錢老板俯身輕輕將光豬翻了過來,只見豬肚上開膛之處,橫貼著几條豬皮,封住了割縫。韋小寶心想:“這肥豬肚中定是藏著什么古怪物事,莫非是兵器之類,天地會想在皇宮中殺人大鬧?”不由得心中怦怦而跳。果見錢老板撕下豬皮,雙手拉開豬肚,輕輕抱了一團物事出來。韋小寶“咦”的一聲惊呼,見他抱出來的竟是一個人。錢老板將那人橫入在地下。只見這人身体瘦小,一頭長發,卻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女,身上穿了薄薄的單衫,又目緊閉,一動也不動,只是胸口微微起伏。
  韋小寶大奇,低聲問道:“這小姑娘是誰?你帶她來干什么?”錢老板道:“這是沐王府的郡主。”韋小寶更是惊奇,睜大了眼睛,道:“沐王府的郡主?”錢老板道:“正是。沐王府小公爺的嫡親妹子。他們擄了徐三哥去,我們就捉了這位郡主娘娘來抵押,教他們不敢動徐三哥一根寒毛。”韋小寶又惊又喜,說道:“妙計,妙計!怎是捉來的?”
  錢老板道:“昨天徐天川徐三哥給人綁了去,韋香主帶同眾位哥哥,二次去楊柳胡同評理,屬下便出去打探消息,想知道沐王府那些人,除了楊柳胡同之外,是不是還是別的落腳所在,徐三哥是不是給他們囚禁在那里;想知道他們在京城里還有哪些人,當真要動手,咱們心里可也得先有個底子。這一打探,嘿,沐王府來得人可還當真不少,沐家小公爺帶頭,率領了王府的大批好手。”韋小寶皺起了眉頭,說道:“他媽的!咱們青木堂在京里有多少兄弟?能不能十個打他們一個?”錢老板道:“韋香主不用擔心。沐王府這次來北京,不是為了跟咱們天地會打架。原來大漢奸吳三桂的大儿子吳應熊,來到了京城。”韋小寶點頭道:“沐王府要行刺這姓吳的小漢奸?”錢老板道:“是啊。韋香主料事如神。大漢奸、小漢奸在云南,動不了他們的手,一离云南,便有机可乘了。但這小漢奸自然防備周密,身邊有不少武功高手保護,要殺他可也不是易事。沐王府那些人果然另有住處,屬下過去查看,那些人都不在家,屋里卻也沒徐三哥的蹤跡,只有這小丫頭和兩個服侍她的女人留在屋里,那可是難得的良机……”
  韋小寶道:“于是你就順手牽羊,反手牽豬,將她捉了來?”錢老板微笑道:“正是。這小姑娘年紀雖小,沐王府卻當她是鳳凰一般,只要這小郡主在咱們手里,徐三哥便穩如泰山,不怕他們不好好服侍。”韋小寶道:“錢大哥這件功勞倒大得緊呢。”錢老板道:“多謝韋香主夸獎。”韋小寶道:“咱們拿到了小郡主,卻又怎樣?”說著向躺在地下的那少女瞧了几眼,心道:“這小娘皮長得可挺美啊。”錢老板道:“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要听韋香主的意思辦理。”
  韋小寶沉吟道:“你說怎么辦?”他跟天地會的人相處的時候雖暫,卻已摸到了他們的脾气。這些人嘴里尊稱自己是香主,滿口什么靜候香主吩咐云云,其實各人肚里早就有了主意,只盼得到自己贊同,于是一切便推在韋香主頭上,日后他們就不會擔當重大干系。他對付的法子是反問一句:“你說怎么辦?”錢老板道:“眼下只有將這小郡主藏在一個穩妥所在,讓沐王府的人找不到。這次沐家來到京城的著實不少,雖說是為了殺小漢奸吳應熊,但咱們殺了他們的人。徐大哥又給他們拿了去,這會儿咱們天地會每一處落腳之處,一定能給他們釘得緊緊的。我們便拉一泡尿,放一個屁,只怕沐王府的人也都知道了。”
  韋小寶嗤的一笑,覺得這錢老板談吐可喜,很合自己脾胃,笑道:“錢大哥,咱們坐下來慢慢商量。”錢老板道:“是,是,多謝香主。”在一張椅上坐了,續道:“屬下將小郡主藏在豬肚里帶進宮來,一來是為瞞過宮門侍衛的重重搜檢,二來是瞞過沐王府眾人的耳目。他奶奶的,沐公爺手下,只怕真有几個厲害人物,不可不防。小郡主若不是藏在宮里,難保不給他們搶了回去。”
  韋小寶道:“你說要將小郡主藏在宮里?”
  錢老板道:“屬下可不敢這么說,一切全憑韋香主作主。藏在宮里,當然是普天下最穩妥的所在。沐王爺的高手再多,總敵不過大內侍衛。小郡主竟會在皇宮之中,別說他們決計想不到,查不出,就算知道了,又怎有能耐沖進皇宮來救人?他們如能進宮來將小郡主救出去,那么連韃子皇帝也能綁架去了。天下決沒這個道理。不過屬下膽大妄為,事先沒向韋香主請示,擅自將小郡主帶進宮來,給韋香主增添不少危險,不少麻煩,實在該死之极。”韋小寶心道:“你將人帶都帶進來了,自己說該死,卻也沒死。把小郡主藏在宮里,果然是好計,沐王府的人一來想不到,二來救不出。你膽大妄為,難道我膽子就小了?”笑道:“你這計策很好,我將小郡主藏在這里好了。”
  錢老板道:“是,是,韋香主說這件事行得,那定然行得。屬下又想,將來事情了結之后,小郡主總是要放還給他們的。他們得知郡主娘娘這些日子是住在宮里,也不辱沒了她身份,倘若老是關在小號屠房中地窖之中,聞那牛血豬血的腥气,未免太對不起人。”韋小寶笑道:“每天喂她吃些茯苓、党參、花雕、雞蛋,也就是了。”
  錢老板嘿嘿一笑,說道:“再說,小郡主年紀雖然幼小,總是女子,跟我們這些臭男人住在一起,于名聲未免有礙,跟韋香主在一起,就不要緊了。”韋小寶一怔,問道:“為什么?”錢老板道:“韋香主年紀也輕,何況又是……又是在宮里辦事的,自然……自然沒什么。”言語吞吞吐吐,有些不便出口。
  韋小寶見他神色忸怩,想了一想,這才明白:“原來你說我是太監,因此小郡主交我看管,于她聲名無礙。你可不知我這太監是冒牌貨。”只因他并不是真的太監,這才要想了一想,一想之后方能明白,否則錢老板第一句話他就懂了。錢老板問道:“韋香主的臥室在里進罷?”韋小寶點點頭。錢老板俯身抱起小郡主,走到后進,放在床上。房中本來有大床、小床各一,海天富死后,韋小寶已叫人將小床抬了出去。他隱秘之事甚多,沒要小太監住在屋里服侍。錢老板道:“屬下帶小郡主進宮來時,已點了她背心上的神堂穴,陽綱穴,還點了她后頸的天柱穴,讓她不能動彈,說不出話。韋香主要放她吃飯,就可解開她穴道,不過最好先點她腿上環跳穴,免得她逃跑。沐王府的人武功甚高,這小姑娘倒不會多少武功,卻也不可不防。”韋小寶想問他什么叫神堂穴、環跳穴,如何點穴、解穴,但轉念一想,自己是青木堂香主,又是總舵主的弟子,連點穴、解穴也不會,豈不是讓下屬們太也瞧不起?反正對付一個小姑娘總不是什么難事,點頭道:“知道了”
  錢老板道:“請韋香主借一把刀使。”韋小寶心想:“你要刀干什么?”從靴桶中取出匕首,遞了給他。錢老板接了過來,在豬背上一划,沒料到這匕首鋒利無匹,割豬肉如切豆腐,一劍下去,直沒至柄。錢老板吃了一惊,贊道:“好劍!”割下兩片脊肉,兩只前腿,道:“韋香主留著燒烤來吃,余下的吩咐小公公們抬回廚房去罷。屬下這就告辭,會時原事情,屬下隨時來向韋香主稟告。”韋小寶接過匕首,說道:“好!”向臥在床上的小郡主瞧了一眼,道:“這小娘皮睡得倒挺安穩。”他本來想說:“這小姑娘在宮里耽得得久了,太過危險,倘若給人發覺,那可糟糕之极。”但想天地會的英雄好漢豈怕危險的?這等話說出口來,不免給人小覷了。
  待錢老板回去廚房,韋小寶閂上了門,又查看了窗戶,一無縫隙,這才坐到床邊,去看那小郡主,只見她正睜著圓圓的眼睛,望著床頂,見韋小寶過來,忙閉上眼睛。韋小寶笑道:“你不會說話,不會動彈,安安靜靜的躺在這里,最乖不過。”見她身上衣衫也不污穢,想是錢老板將那口豬有肚里洗得干干淨淨,干留絲毫血漬,于是拉過被來,蓋在她身上。只見她臉頰雪白,沒半分血色,長長的睫毛不住顫動,想是心中十分害怕,笑道:“你不用怕,我不會殺了你的,過得几天,就放你出去。”小郡主睜開眼來,瞧了他一眼,忙又閉上眼睛。
  韋小寶尋思:“你沐王府在江湖上好大威風,那日蘇北道上,你家那白寒松好大架子,絲毫沒將老子瞧在眼里,這當儿還不是讓我手下人的打死了。他奶奶的……”想到此處,伸起手來,見手腕上黑黑一圈烏青兀自未退,隱隱還感疼痛,心道:“那白寒楓死了哥哥,沒處出气,捏得老子骨頭也險些斷了。想不到沐王府的郡主娘娘卻落在我手里,老子要打便打,要罵使罵,你半分動彈不得,哈哈!”想到得意處,不禁笑出聲來。小郡主听到笑聲睜開眼來,要看他為什么發笑。韋小寶笑道:“你是郡主娘娘,很了不起,是不是?你奶奶的,老子才不將你放在眼里呢!”走上前去,抓住她右耳,提了三下,又捏住她鼻子,扭了兩下,哈哈大笑。小郡主閉著的雙眼中流出眼淚,兩行珠淚從肋邊滾了下來。韋小寶喝道:“不許哭!老子叫你不許哭,就不許哭!”小郡主的眼淚卻流得更加多了。韋小寶罵道:“辣塊媽媽,臭小娘皮,你還倔強!睜開眼睛來,瞧著我!”小郡主雙眼閉得更緊.韋小寶道:“哈,你還道這時里是沐王府,你媽媽的,你家里劉白方蘇四大家將,有他媽的什么了不起,終有一日撞在老子手里,一個個都斬成了肉醬。”大聲吆喝:“你睜不睜眼?”小郡主又用力閉了閉眼睛。韋小寶道:“好,你不肯睜眼,要這一對臭眼珠子有什么用?不如挖了出來,讓老子下酒。”提起匕首,平放刃鋒,在她眼皮上拖了几拖。小郡主全身打了個冷戰,仍不睜開眼睛。韋小寶倒拿她沒有法子,說道:“你不睜眼,我偏偏要你睜眼,咱哥儿倆耗上了,倒要瞧瞧你郡主娘娘厲害,還是我這小流氓,小叫子厲害。我暫且不來挖你的眼珠,挖了眼珠,倒算是你贏了,永遠不能瞧我。我要在你臉蛋上用尖刀子雕些花樣,左邊臉上刻只小烏龜,右邊臉上刻一堆牛糞。等到將來結了疤,你到街上去之時,成千上万的人圍攏來瞧西樣鏡,大家都說:『美啊,美啊,來看沐王府的小美人儿,左邊臉上一只王八,右邊臉上一堆牛糞,。』你到底睜不睜眼?”
  小郡主全身難動,只有睜眼能自拿主意,听得韋小寶這么一說,眼睛越閉越緊。韋小寶自言自語:“原來這臭花娘嫌自己臉蛋儿不美,想要我在臉上裝扮裝扮,好,我先刻一只烏龜!”打開桌上硯台,磨了墨,用筆醮了墨。這些筆墨硯台都是海老公之物,韋小寶一生從未抓過筆□,這時拿筆如拿筷子,提筆在小郡主左臉畫了一只烏龜。小郡主的淚水直流下來,在烏龜的筆划上流出了一道墨痕。
  韋小寶道:“我先用筆打個樣子,然后用刀子來刻,就好像人家刻圖章。對,對郡主娘娘,咱們刻好之后,我牽了你去長安門大街,大叫:『哪一位客官要印烏龜?三文錢一張!』我用黑墨涂了你臉,有人給錢,就用張白紙在你臉上一印,便是一只烏龜,快得很!一天准能印上一百張。三百文銅錢,夠花了。”他一面胡扯,一面偷看小郡主的臉色,見她睫毛不住顫動,顯然又是憤怒,又是害怕。他甚是得意,說道:“嗯,右臉刻一堆牛糞,可沒人出錢來買牛糞,不如刻只豬,又肥又蠢,生意一定好。”提起筆來,在她右邊臉頰上干划一通,畫的東西有四只腳,一條尾巴就是了,也不知像貓還是像狗。他放下毛筆,取過一把剪銀子的剪刀,將剪刀輕輕放在小郡主左頰,喝道:“你再不睜眼,我要刻花了!我先刻烏龜,肥豬可不忙刻。”
  小郡主淚如泉涌,偏偏就是不肯睜眼。韋小寶無可奈何,不肯認輸,便將剪尖在她臉上輕輕划來划去。這剪尖其實甚鈍,小郡主肌膚雖嫩,卻也沒傷到她絲毫,可是她惊惶之下,只道這小惡人真的用刀子在自己臉上雕花,一陣气急,便暈了過去。
  韋小寶見她神色有异,生怕是給自己嚇死了,倒吃了一惊,忙伸手去探鼻息,幸好尚有呼吸,便道:“臭小娘裝死!”尋思:“你死也不肯睜眼,難道我便輸了給你?”拿了塊濕布來,抹去她兩頰上黑墨,直抹了三把,才抹得干淨。但見她眉淡睫長,嘴小鼻挺,容顏著實秀麗,自言自語:“你是郡主娘娘,心中一定瞧不起我這小太監,我也瞧不起你,大家還不是扯直?”過了一會,小郡主慢慢醒轉,一睜開眼,只見韋小寶一雙眼睛和她雙目相距不過一尺,正狠狠的瞪著她,不由得吃了一惊,急忙閉眼。
  韋小寶哈哈大笑,道:“你終于睜開眼開,瞧見我了,是老子贏了,是不是?”他自覺得胜,心下高興,只是小郡主不會說話,未免有些掃興,要想去解她穴道,卻不知其法,說道:“你給人點了穴道,倘若解不開,不能吃飯,豈不餓死了?我本想給你解開,不過解穴的法門,從前學過,現下可忘了。你會不會?你如不會,那就躺著做僵□,一動也別動,要是會的,眼睛眨三下。”他目不轉睛的望著小郡主,只見她眼睛一動不動,過了好一會,突然雙眼緩緩的連眨三下。
  韋小寶大喜,道:“我只道沐王府的人既姓沐,一定個個是木頭,呆頭呆腦,什么都不會,原來你這小木頭還會解穴。”將她抱起,坐在椅上,說道:“你瞧著,我在你身上各個部位指點,倘若指得對的,你就眨三下眼睛,指得不對,眼睛睜得大大的,一動也不能動。我找到解穴的部位,就給你解開穴道,懂不懂?懂的就眨眼。”小郡主眨了三下眼睛。
  韋小寶點頭道:“很好!我來指點。”韋小寶一伸手,便指住她右邊胸部,道:“是不是這里?”小郡主登時滿臉通紅,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哪敢眨之一眨?韋小寶又指她左邊胸部,道:“是不是這里?”小郡主臉上更加紅了,眼睛睜得久了,忍不住霎了霎眼。韋小寶大聲道:“啊,是這里了!”小郡主急忙大睜眼睛,又羞又急,窘不可言,這二人都是十四五歲年紀,于男女之事似懂非懂,但女孩子早識人事,韋小寶又是在妓院中長大的,平時多見嫖客和妓女的猥猥褻舉止,雖然不明其意,總之知道這類行動极不妥當。韋小寶見她發窘,得意洋洋,只覺昨日楊柳胡同中的一番窘辱此刻都出了气,報了仇。他在小郡主身上東指西指。小郡主拚命撐住眼睛,不敢稍瞬,唯恐不小心眨了眼睛,那就大事去矣,過了不多時,鼻尖上已有一滴滴細微汗滲了出來。幸好韋小寶這時手指指向她左腋下,那正是解開穴道的所在,急忙連眨了三下眼睛,心中一寬,舒了口長气。韋小寶道:“哈哈,果然在這里,老子也不是不知道,只是記怕不好,一時之間忽然忘了。”心想:“解開她穴道之后,不知她武功如何,這小丫頭倘若出手打人,倒也麻煩。”轉過身來,拿過兩根腰帶,先將她雙腳牢牢綁住,又將她雙手反縛到椅子背后綁好。
  小郡主不知他要如何大加折磨,臉上不禁流露出惊恐之极的神色。韋小寶笑道:“你怕了我,是不是?你既然怕了,老子就解開你的穴道。”伸手到左腋下輕輕搔了几搔。小郡主奇□難當,偏行無法動彈,一張小臉脹得通紅。
  韋小寶道:“點穴解穴,我原是拿手好戲,只不過老子近來事情太忙,這种小事,也沒放在心上,倒有些儿忘了。是不是這樣解的?”說道在她腋下揉了几下。
  小郡主又是一陣奇□,臉上微現怒色。
  韋小寶道:“這是我最上乘高深的解穴手法。上乘手法,用在上等人身上,這才管用。你這小丫頭不是上等之人,第一流的手法用在你身上,竟半點動靜也沒有。好,我用第二流手法試試。”伸手指在她腋下戳了几下。小郡主又痛又□,淚水以眼眶中滾來滾去。
  韋小寶道:“咦,第二流的手法也不行,難道你是第二等的小丫頭?沒有法子,只是用第三流的手法出來了。”伸掌在她腋下拍打了一陣,仍然不見功效。
  點穴是武學中的上乘功夫。武功极有根柢之人,經明師指點,尚須數年勤學苦練,方始有成。解穴和點穴是一事之兩面,會點穴方會解穴,認穴既須准确,手指上又須有剛柔并濟的內勁,方能封人穴道,解人穴道。韋小寶既無內功,點穴解穴之法又從未練過,這么亂搞一通,又怎解得開小郡主的穴道?
  拍打不成,便改而為抓,抓亦不行,只得改而為扭。小郡主又气又急,忍不住淚水流了下來。韋小寶這時倒不是有意要折磨她,但忙了半天,解不開她穴道,自己額頭出汗,不免有些老羞成怒,說道:“我連第八流的手法也用出來了,卻像是耗子拉王八,半點也不管用,難道你是第九流的小丫頭?老子是大有身份,大有來歷之人,第九流武功是決計不肯使的。看來你沐王府的人,都是他媽的爛木頭,木頭木腦,木知木覺。我跟你說,我現在不顧自己身份,用第九流的武功,再在你這第九流的小娘皮身上試試。”當下彎起中指,用拇指扳住,用力彈出,彈在小郡主腋下,說道:“這是彈棉花。”唱起儿歌:“拍拍拍,彈棉花。棉花臭,炒黑豆.黑豆焦,拌胡椒。胡椒辣,起寶塔。寶塔尖,沖破天,天落雨,地滑塌,滑倒你沐家木頭木腦,狗頭狗腦,十八代祖宗的老阿大!”他說一句,彈一下,連彈了十几下,說到一個“太”字時,小郡主突然“噢”的一聲,哭了出來。
  韋小寶大喜,縱身躍起,跳上跳下,笑道:“我說呢,原來沐王府的小丫頭果然是第九流的小東西,非用第九流武功對付不可。”
  小郡主哭道:“你……你才是第第第……第九流。”聲音清脆嬌嫩,帶著柔軟的云南口音,當真說不出的好听。韋小寶逼緊了喉嚨,學她說話:“你……你才是第第第……第九流。”說著哈哈大笑。
  原來他伸指亂彈,都彈在小郡主腋下“腋淵穴”上。腋淵穴屬足少陽膽經,在腋下三寸之處。人身頭部諸穴,如絲空竹、陽白、臨泣等穴道均屬此經脈。他在腋淵穴上又抓大扭,又打又彈,手勁雖然不足,但搞得久了,小郡主頭諸穴齊活,說話便無窒滯。韋小寶見居然能解開小郡主的穴道,不胜喜歡,說話對沐王府的仇恨之心登時消去了大半,說道:“我肚子餓了,想你也不飽,我先給你些東西吃。”他原是饞嘴之人,既為尚膳監的頭儿,屬下眾監拍他馬屁,每日吩咐廚房送來各种各樣的新鮮細點。他每天在街上閒游,街市中諸般餅餌糖食,也是見到就買,因此在屋里瓶儿、罐儿、盒儿、小竹簍儿不計其數,裝的都是零星食物。一個十几歲的少年,手頭有几十万兩銀子,生來又是個胡亂花錢之人,豈不大買零食之理?他將糕點拿了出來,說道:“這玫瑰綠豆糕,你吃一塊試試。”小郡主搖了搖頭。韋小寶拿起另一只盒子,打開盒蓋,說道:“這是北京城里出名的點心豌豆黃,你們云南一定沒有的,吃一塊罷!”小郡主又搖了搖頭。韋小寶要賣弄家當,將諸般糕餅糖果堆滿在桌上,道:“你瞧,我好吃的東西多不多?就算你是王府的郡主,多半也從來沒吃過這么多點心。你如不愛吃甜食,就試試我們廚房的蔥油薄脆,世上少有。連皇上都愛吃,你試了一塊,包你愛吃。”小郡主又搖了搖頭。韋小寶接連拿了最好的七八种糕餌出來,小郡主總是搖頭。
  這一來韋小寶可气往上沖,罵道:“臭花娘,你嘴巴這樣刁,這個不吃,那個不吃,到底要吃什么?”小郡主道:“我……我什么都不吃……”只說了這句話,抽抽噎噎的又哭了起來。韋小寶給她一哭,心腸倒有些軟了,道:“你不吃東西,豈不餓死了?”小郡主道:“我……我宁可餓死。”韋小寶道:“我才不信你宁可餓死。”正在這時,外面有人輕輕敲門。韋小寶知道是小太監送飯來,生怕小郡主叫喊起來,惊動了旁人,取出一塊毛巾,綁住了她嘴,這才去開門,吩咐小太監道:“我今日想吃些云南菜,你吩咐廚房即刻做了送來。”小太監應了自去。
  韋小寶將飯菜端到房中,將小郡主嘴上的毛巾解邢,坐在她對面,笑道:“你不吃,我可要吃了。嗯,這是醬爆牛肉,這是糟溜魚片,這是蒜泥白切肉,還有鎮江肴肉,清炒蝦仁,這一碗口磨雞腳湯,當真鮮美無比。鮮啊,鮮啊!”他舀湯來喝,故意嗒嗒有聲,偷眼去看小郡主時,只見她淚水一滴滴的流下來,沒半分饞意。這一來韋小寶可有些興意索然,悻悻的道:“原來第九流的小丫頭只愛吃第九流的臭魚,臭肉,臭鴨蛋,我這些好菜好點心,原是第一流上等人吃的。待會我叫人去拿些臭魚,臭肉,臭鴨蛋,臭豆腐來給你吃。”小郡主道:“我不吃臭鴨蛋,臭豆腐。”志小寶點頭道:“嗯,原來你只吃臭魚,臭肉。”小郡主道:“你就愛瞎說。我也不吃臭魚臭肉。”
  韋小寶吃了几筷子蝦仁,吃了一塊肴肉,大贊:“味道真好!”見小郡主始終無動于中,便放下筷子,心下盤算,如何才能使她向自己討吃。
  過了好一會,小太監又送飯菜過來,道:“桂公公,廚子叫小人稟告公公,這過橋火線的湯极燙,看來沒一絲熱气,其實是挺熱的.這宣威火腳是用蜜餞蓮子煮的,煮得急了,或許不很軟,請公公包涵。這是云南的黑色大頭菜。這一碟是大理洱海的工魚干,雖然不是鮮魚,仍是十分名貴,用云南紅花油炒的。壺里泡的是云南普洱茶。廚子說,云南的名菜汽鍋雞要兩個多時辰才煮得好,只好晚上再給桂公公你老人家送來。”韋小寶點點頭,待小太監去后,將菜肴搬入房中。
  御廚房在頃刻之間,便辦了四樣道地的云南菜,也算得功力十分到家了。原來吳三桂在云南做平西王,雖然跋扈,但逢年過節,對皇室的進貢,對諸王公大臣的節敬,卻是丰厚無比,遠胜他省十倍,因此朝廷里替他說好話的人也著實不少。吳三桂進貢給皇帝的,除了金銀珠寶、象牙犀角等等珍貴物品外,云南的諸般土產也是應有盡有。正因如此,御廚房要在頃刻之間煮几味云南菜,并不為難。小郡主本就餓了,見到這几味道地的家鄉菜,忍不住心動,只是她給韋小寶實在欺侮得狠了,不愿就此屈服,拿定了主意:不管這小惡人如何誘我,我總是不吃。
  韋小寶用筷子挾了一片鮮紅噴香的宣威火腿,湊到小郡主口邊,笑道:“張開嘴來!”小郡主牙齒咬實,緊緊閉嘴。韋小寶將火腿在她嘴唇上擦來擦去,擦得滿子詡是油,笑道:“你乖乖吃了這片火腿,我就解開你的穴道。”小郡主閉著嘴搖了搖頭。韋小寶放下火腿,端丐那碗熱湯,惡狠狠的道:“這碗湯燙得要命,你如肯喝,我就等冷了些,一匙一匙的慢慢喂你。你不喝呢?哼!”左手伸出,捏住他鼻子。小郡主气為之窒,只得張開口來。韋小寶右手拿起一只匙羹,塞在她口里,說道:“這碗熱湯我就這樣倒將下來,把你的肚腸也燙得熟了!”讓小郡主喘了几口气,才將匙羹從她嘴里取出放開左手。
  小郡主知道過橋米線的湯一半倒是油,比尋常的羹湯熱過數倍,如此倒入□喉,只怕真的給他燙死了,哭道:“你划花了我的臉,我……我不要活了,這樣丑怪……”韋小寶心道:“原來你以為我真的在你臉上刻了一只烏龜。”微笑道:“你的臉雖然划花,但這只小烏龜畫得挺美,你走到街上,擔保人人喝彩叫好!”小郡主哭道:“難看死了,我……我宁可死了。”韋小寶道:“唉,這樣漂亮的小烏龜,你居然不要,早知如此,我也不必花那么多心思,在你臉上雕花了。”
  小郡主道:“雕什么花?我……我又不是木頭。”韋小寶道:“你明明姓沐,怎么不是木頭?”小郡主道:“我家這沐字,是三點水的木,又不是木頭的木。”韋小寶也分不出沐木二字有何不同,說道:“木頭浸在水里,不過是一塊爛木頭罷了。”小郡主又哭了起來。韋小寶道:“哪又用得著哭個不休的?你叫我三聲『好哥哥』,我就把你臉蛋儿補好,把小烏龜刮去,一點痕跡不留。”小郡主臉上一紅,道:“怎么刮得去?再這么一刮,我的臉還成什么模樣?”韋小寶道:“我有靈丹妙藥,第一流的英雄好漢,那是難修補些。你是第九流的小丫頭,修補你的臉蛋儿,可真容易不過了。”小郡主道:“我不信。你就是愛說話損人。”韋小寶道:“你叫不叫?”小郡主紅著臉搖了搖頭。韋小寶見她嬌羞的模樣,不禁有些心動,說道:“小烏龜新刻不久,修補是很容易的。時間挨得久了,再要修補,如果留下一條烏龜尾巴修不去,只怕你將來懊悔。”小郡主雖然對他的話將信將疑,總是企盼一試,倘若真如他所說,將來臉上留下一條烏龜尾巴,那可仍是難看之极,當下脹紅了臉,囁囁道:“你……你可不是騙我?”韋小寶道:“你騙你干什么?你越叫得早,我越早動手,你的臉蛋儿越修補得好,乖乖的快叫罷!”
  小郡主道:“倘若我……我叫了之后,你補得不好呢?”韋小寶道:“那我加倍賠還,連叫你六聲『好妹妹』!”小郡主又是紅暈滿臉,說道:“你這人很坏,我不來!”韋小寶道:“好啦!你既然不放心。咱們分開來叫。你先叫我一聲『好哥哥』,待我補好之后,你叫第二聲。我用鏡子給你照過,果然是一點疤痕也沒有,你十分滿意了,再叫第三聲。說不定你開心得很,一連叫上十聲。”小郡主急道:“不,不,你說叫三聲,怎么又加?”韋小寶微笑道:“好,三聲就三聲,那你快叫罷!”小郡主嘴唇動了几下,總是叫不出口。韋小寶道:“叫一句『好哥哥』,有什么了不起?又不是要你叫『好老公』,叫『親親老公』。你再不叫,我的价錢也可越開越高啦。”小郡主倒真怕他逼自己叫什么老公、老公的,結結巴巴的道:“我先叫一個字,等你真的治好了,我再叫下面……下面兩個字。”韋小寶歎了一口气,道:“唉,你真會討价還价,先給錢后給錢都是一樣。那你叫罷。”小郡主閉上眼睛,輕輕叫道:“好……”這個“好”字,當真細若蚊鳴,耳音稍稍差著半點,可再也听不出來,饒是如此,她臉上已羞得通紅。
  韋小寶咕噥道:“這樣叫法,可真差勁得很,七折八扣下來,還有得剩的么?也不知你心中在這個『好』字下面接上些什么,好王八蛋是好,好小賊也是好。”小郡主急道:“不是的,我心中想的就……就是那兩個字,我不騙你,真的不騙你。”韋小寶道:“那兩個什么字?是烏龜么?是小賊么?”小郡主道:“不,不!是哥……”說了一個“哥”字,急忙住口。
  韋小寶笑道:“很好,算你有良心,那我給你修補臉蛋之時,便得用最好手段。請泥水匠修狗洞,出上第一流的价錢,泥水匠便用第一流的手段,倘若价錢太低,泥水匠用几塊爛磚頭塞滿了事,石灰也不粉刷一下,豈不是難看之极?”
  小郡主道:“人家叫也叫過了,你還是在笑我狗洞,爛磚頭。”
  韋小寶哈哈一笑,道:“我這是比方。”打開海老公的箱子,取出藥箱,將箱中的几十個藥瓶都放在桌上,每一瓶藥都倒了些粉末,像煞有其事的凝神思索,調配藥粉。小郡主本來只信得三分,眼見藥瓶如此之多,不免又多信了兩分。
  韋小寶將藥粉放進藥□,拿到外房,卻倒在紙中包了起來,藏在怀里,另外拿了一塊綠豆糕,一塊豌豆黃,再從一個廣東月餅中挖了一塊蓮蓉,將藥□洗干淨,不留半點藥粉,才將蓮蓉,綠豆糕,豌豆黃在藥□舂爛,又加上兩匙羹蜜糖,心念一動,再吐上兩大口唾沫,調得勻了,拿進房中,說道:“這是生肌靈膏,其中有無數靈丹妙藥。”想了一想,又道:“你的臉是我刻花了的,就算回复原狀,也不過和從前一般,你也不見我的好。”拿起昨日在珠寶□中所鑲有帽子,將帽上四顆明珠都拉了下來,放在左手掌之中,問小郡主道:“這珠子怎樣?”
  小郡主祖上世代封王襲爵,雖然出世時沐家已破,但世家貴女,見識畢竟大非尋常,見這四顆珠子有指頭大小,的溜溜地在他掌在滾動,發出柔和珠光,渾圓無瑕,贊道:“這珠子好得很,四顆一樣大小,很是難得!”
  韋小寶大是得意,說道:“這是我昨天花了二千九百兩銀子買來的,很貴,是不是?”這四顆珠子雖然珍貴,卻也不值得二千九百兩,其實是九百兩,他加上了二千兩的虛頭。當下取過一只藥□,將珠子放入□中,轉了几轉,珠子和藥□相碰,互相撞擊,發出清脆的聲音。韋小寶拿起石杵,一杵錘將下去。小郡主“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問道:“你干什么?”
  韋小寶見她神情嚴重,一張小臉上滿是詫异之色,更是意气風發。他賣弄豪闊,原是要換來這副惊詫,當下連舂得几舂,將四顆珠子舂得粉碎,然后不住轉動石杵,將珠子磨成了細粉,說道:“我倘若只將你臉蛋回复原狀,不顯我韋……顯不出我小桂子公公的本事,定要將你臉蛋儿變得比原來美上十倍,你這十聲『好哥哥』才叫得心甘情愿,沒半點勉強。”小郡主道:“三聲!怎么又變成十聲了?”
  韋小寶微微一笑,將珍珠粉調在綠豆糕,豌豆黃,蓮蓉,蜜糖加唾沫的漿糊之中,用藥杵拌得均勻。小郡主眼睛睜得大大的,不知他搞什么,眼見他將四顆明珠研細,這藥膏之珠貴可想而知。
  韋小寶道:“四顆珠子雖貴,比起其他無价之寶的藥粉來,卻又算得什么了。你的相貌本來不錯,但不能說是天下第一流的,等搽了我這藥膏之后,多半會變成一位天下無雙,羞月閉花……”小郡主道:“羞花閉月。”她听韋小寶說錯了,隨口改正,但話一出口,不由得很不好意思。韋小寶用錯成語,乃家常便飯,絲毫不以為意,道:“不錯,變成一個閉花羞月的小美人儿,那才好呢。”說著便抓起豆泥蓮蓉珠珠糊,往她臉上涂去。小郡主一聲不響,由得他亂涂,片刻之間,一張臉除了眼耳口鼻之外,都給她涂得滿滿地,只覺這藥膏甜香甚濃,并無刺鼻藥味,渾不覺得難受。
  韋小寶見她上當,拚命忍住了笑,心道:“這藥膏中我不拉上一泡尿,算是我客气,那是瞧在你祖宗沐英沐王爺的份上。他是開國功臣,韋小寶讓了他三分。”
  韋小寶涂完藥膏,洗干淨了手,說道:“等藥膏干了,我再用奇妙藥粉給你洗去。三涂三洗,那你非羞月……非羞花閉月不可。”
  小郡主心想:“什么,『非羞花閉月不可』,這句話好不別扭。”問道:“為什么要涂三次?”韋小寶道:“三次還算是少的,人家做醬油要九蒸九晒呢。就算是煮狗肉,也要連滾三滾。”小郡主抱怨道:“你又罵我是醬油狗肉。”
  韋小寶笑道:“沒有『醬油狗肉』這句話,醬油煮狗肉,那就是紅燒狗肉。不用醬油,是清炖狗肉。”拿筷子挾起一片火腿,送到她嘴邊,道:“吃罷!”
  小郡主一來也真餓了,二來不敢得罪了他,怕他手腳不清,在自己臉上留下一條烏龜尾巴,三來見他研啐珍珠,毫不可惜,不免承他的情,微一遲疑,便張口將火腿吃了。韋小寶大喜,贊道:“好妹子,這才乖。”小郡主道:“我不……不是你好妹子。”韋小寶道:“那么是好姐姐。”小郡主道:“也不是。”韋小寶道:“那么是我好媽媽。”
  小郡主噗哧一笑,道:“我……我怎么會是……”
  韋小寶自見到她以來,直到此刻,才听到她的笑聲。只是她臉上涂滿了蓮蓉豆泥,難見如花笑靨,但單是听著她銀鈴般的笑聲,亦足已暢怀怡神。韋小寶說她“是我她媽媽”,其實便是罵他“小婊子”,因為他自己母親是個妓女,但听她笑得又歡暢又溫柔,不禁微覺后悔,又想:“做婊子也沒什么不好,我媽媽在麗春院里賺錢,未必便賤過他媽的木頭木腦沐王府中的郡主。”又挾了几片火腿喂她吃了,說道:“你如答應不逃走,我就將你手上穴道也解了。”小郡主道:“我干么逃走?臉上刻了只小烏龜,逃出去丑也丑死了。”
  韋小寶心想:“待你得知臉上其實沒有小烏龜,定然是要逃走了。那錢老板也不說几時來接她出去。宮里關著這樣一個小姑娘,給人發覺了可干系不小,那便如何是好?”
  正凝思間,忽听得屋外有人叫道:“桂公公,小人是康親王府里的伴當,有事求見。”韋小寶道:“好!”低聲道:“有人來了,你可別出聲。這里是什么地方,你知不知道?”小郡主搖了搖頭。韋小寶道:“說出來可嚇你一大跳。那些人個個都要害你。只有我瞧著你可怜,暫且收留了你。如果給人知道你在這里?哼哼,哼哼……”心想:“說些什么重話嚇她最好!她最怕什么?”轉念間,說道:“這些惡人定要剝光你的衣衫,打你屁股,打得痛得不得了。”小郡主臉上一紅,眼光中果然露出恐懼之色。韋小寶見恐不效,便出去開門,門外是個三十來歲的內監。
  那人向韋小寶請安,恭恭敬敬的道:“人小是康親王府里的。我們王爺說,好久不見公公,很是挂念,今日叫了戲班,請公公去王府喝酒听戲。”韋小寶听說听戲,精神一振,但自己屋中藏著一個小郡主,既怕給人撞見,又怕她聲張起來,諸多不便,一時頗為躊躇。那內監道:“王爺吩咐,務必要請公公光臨。今日王府中可熱鬧著呢,擲骰子,賭牌九,什么都有。”韋小寶听到听戲,不過精神一振,听到賭錢,那可是精神大振了。他自從發了大財之后,跟溫氏兄弟、平威他們賭錢,早已無甚趣味,擲擲骰子,只是聊胜于無,康親王府中既有賭局,自民豪賭,那還理會什么小郡主,大郡主?當即欣然道:“好,你等一會儿,我就跟你去。”他回入房中,將小郡主松了綁,放在床上,又將她手腳綁住,拉過被子蓋在她身上,低聲道:“我有事出去,過一會儿就回來。”見她眼光中露出疑慮之意,說道:“珍珠還不夠,我去珠寶□買些,研碎了給你搽臉,那才十全十美。”小郡主道:“你……你不要去。珍珠又貴。”韋小寶道:“不打緊,你好哥哥有的是錢,要叫你羞花閉月,多花几千兩銀子算得什么。”小郡主道:“我……我在這里很怕。”
  韋小寶見她可怜楚楚,略有不忍之意,但要他不去賭錢,小郡主便再可怜十倍也沒用,挾了一塊工魚給她吃了,拿過四塊八珍糕,疊起來放在她嘴上,道:“你一張嘴,便有一塊糕入口中。可得小心,糕儿一跌到枕頭上,便吃不到了。”小郡主道:“你……你別去。”嘴上有糕,說話聲音細微几不可聞。
  韋小寶假裝沒听見,從箱中取出一疊銀票,塞在袋里,開門出去,把門反鎖,興匆匆的跟著內監到康親王府去。
  一到康親王府門口,只見大門外站立著兩排侍衛,都是一身鮮明錦衣,腰佩刀劍,气概軒昂,比之韋小寶第一次來時戒備森嚴得多了,那自是懲于“鰲拜党徒”攻入王府之失,加強了守備。
  韋小寶剛進大門,康親王便搶著迎了出來,身子半蹲,抱住韋小寶的腰,笑道:“桂兄弟,多日不見,你可長得越來越高,越來越俊了。”韋小寶笑道:“王爺你好。”康親王笑道:“好什么?你也不多到我家里來玩儿。我多見你就好,少見你就不好。”韋小寶笑道:“王爺吩咐我多來,那可求之不得。”康親王道:“你說過的話可得算數。几時我向皇上討個請,准你的假,咱們喝酒听戲,大鬧他十天八天。就只怕皇上一天也少不得你。”攜了韋小寶的手,并肩走進。眾侍衛一齊躬身行禮。
  韋小寶大樂。他在宮中雖然得人奉承,畢竟只是個太監,哪有此刻和王爺攜手而行的風光?到得中門,兩個滿洲大官迎了出來,一個是新任領內侍衛大臣多隆,通常稱之為侍衛總管的,另一個便是他的結拜哥哥索額圖。索額圖一躍而前,抱住了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听說王爺今日請你,我便自告奮勇要來,咱哥儿倆熱鬧熱鬧。”侍衛總管多隆也上來著實巴結。四人一踏進大廳廊下的吹打手便奏起樂來。韋小寶從未受人如此隆重的接待,自是眉飛色舞,差一點便手舞足蹈起來。到得二廳,廳中二十几名官員都已站在天井中迎接,都是尚書、侍郎、將軍、御營親軍統領等大官。索額圖一一給他引見。
  一名內監匆匆走進,打了個千,稟道:“王爺,平西王世子駕到。”康親王笑道:“很好!桂兄弟,你且寬坐,我去迎客。”轉身出去。
  韋小寶心想:“平西王世子?那不是吳三桂的儿子嗎?他來這里干什么?”
  索額圖挨到他耳邊,低笑道:“好兄弟,恭喜你今天又要發財啦。”韋小寶笑道:“那得看手气怎樣?”索額圖笑道:“手气自然是好的。除了賭錢發財,還有一注逃不了的大財气。”韋小寶道:“那是什么?”索額圖在他耳邊輕聲道:“吳三桂差儿子來進貢,朝中大官,個個都不落空。”韋小寶道:“哦,吳三桂是差儿子來進貢。我可不是朝在大官。”索額圖道:“你是宮里的大官,那比朝中大官可威風得多了。吳三桂的儿子吳應熊精明能干,懂事得很。”低聲道:“待會吳應熊不論送你什么重禮,你都不可露出喜歡的模樣,只淡淡的說:『世子來北京,一路上可辛苦了。』他如見你喜歡,那便沒了下文。你神色冷淡,他定然當你嫌禮物輕了,明天又會重重的補上一份。”
  韋小寶哈哈大笑,低聲道:“原來這是敲竹□的法子。”索額圖低聲道:“云南竹□,不砰砰的敲他一頓,那就笨了。他老子坐了云貴兩省,不知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咱哥儿如不幫他花花,一來對不起他老子,二來可對不起云南、貴州的老百姓啊!”韋小寶笑道:“正是!”說話之間,康親王陪了吳應熊進來。這平西王世子二十四五歲年紀,相貌甚是英俊,步履矯捷,确是將門之子的風范。康親王第一個便拉了韋小定過來,說道:“小王爺,這位桂公公,是万歲爺跟前最得力的公公。上書房力擒鰲拜,便是這位桂公公的大功。”
  吳三桂派在北京城里的耳目眾多,京城中有何大小動靜,每逃詡有急足持信前往昆明稟反。康熙擒拿鰲拜,是這几年來的頭等大事,吳應熊自然早知詳情。吳三桂曾和他商議,覺得皇帝鏟除權要于不動聲色之間,年紀雖幼,英气已露,日后做臣子的日子,只怕不大好過。吳應熊這次奉父命來京朝覲天子,大攜財物,賄賂大臣,最大的用意,是在察看康熙的性格為人,以及他手下重用的親信大臣是何等人物。今日來康親王府中赴宴,沒料想竟會遇上康熙手下最得寵的太監,不由得大喜,忙伸出雙手,握住韋小寶的右手連連搖晃,說道:“桂公公,我……在下……在云南之時,便听到公公大名。父王跟大家談起來,都稱頌皇上英明果斷,确是圣明天子,還說圣天子在位,連公公這樣小小年紀,也能立此大功,令人好生爺慕。父王吩咐,命在下備了禮物,向公公表示敬意。只是大清規矩,外臣不便結交內官,在下空有此心,卻不敢貿然求見。今日康王爺賜此良机,當真是不胜之喜。”他口齒便捷,一番話說得十分動听。韋小寶听得連吳三桂這樣的大人物,在万里之外竟也知道自己名字,不由得骨頭大松,好在這些奉承的話也听得多了,早知如何應付,只淡淡的道:“咱們做奴才的,只是奉皇上的對圣旨辦事,就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而已,有什么功勞好說?小王爺的話可太夸獎了。”心想:“索額圖哥哥料事如神,這小漢奸果然一見面就提到『禮物』二字。”
  吳應熊是遠客,又是平西王的世子,康親王推他坐了首席,請韋小寶坐次席。席上大官甚多,尚書將軍,個個爵高位尊,韋小寶雖然狂妄,這次席卻也不敢坐,連聲推辭。康親王笑道:“桂兄弟,你是皇上身邊之人,大家敬重你,那也是愛戴皇上的一番忠心,你不用再客气了。”說道將他按入椅中。索額圖這時已升了國史館大學士,官位在諸人之首,便坐在韋小寶身邊,其余文武大官按品級,官職高下,依次而坐。韋小寶忽想:“他媽的!從前麗春院嫖客擺花酒,媽媽坐在嫖客背后,順手拿几件糕餅給我,王八們還常常把我赶開,那時只想,几時老子發了達,也到麗春院來擺一台花酒,叫老鴇,王八,小娘們都來陪酒。哪知道今日居然有親王,王子,尚書,將軍們相陪,只可惜麗春院的老鴇,王八們見不到老子這般神气的模樣。”眾人坐下喝酒。吳應熊帶來的十六名隨人站在長窗之側,對席上眾人敬酒,挾菜,以及仆役傳送酒菜的一舉一動,均是目不轉睛的注視。
  韋小寶略一思索,已明其理:“是了,這是平西王府中的武功高手,跟隨來保護吳應熊的,生怕有人行刺下毒。沐王府的人只怕早已守在外面。待會最好雙方狠狠打上一架,且看是沐王府的人贏了,還是吳三桂的手下厲害。”他一肚子的幸災樂禍,只盼雙方打得熱鬧非凡,斗個兩敗俱傷。這情形康親王自己瞧在眼里,他身為主人,也不好說什么。那侍衛總管多隆武功了得,性子又直,喝得几杯酒,便道:“小王爺,你帶來的這十几個隨從,一定都是千中挑,挑中選的武功高手了。”
  吳應熊笑道:“他們有什么武功?只不過是父王府里的親兵,一向跟著兄弟,知道兄弟的脾气,出門之時,貪圖個使喚方便而已。”
  多隆笑道:“小王爺這可說得太謙了。你瞧這兩位太陽穴高高鼓起,內功已到了九成火候。那兩位臉上、頸中肌肉結實,一身上佳的橫練功夫。還有那几位滿臉油光,背上垂的大辮子,多半是假發打的,你如教他們摘下帽子來,定是禿頂無疑。”吳應熊微笑不答。索額圖笑道:“我只知多總管武功高強,沒想到你還有一項會看相的本事。”
  多隆笑道:“索大人有所不知。平西王當年駐兵遼東,麾下很多錦州金頂門的武官。金頂門的弟子,頭上功夫十分厲害。凡是功夫練夫練到高深之時,滿臉油光,頭頂卻是一根頭發也沒有的。”康親王笑道:“可否請世子吩咐這几位尊价,將帽子搞摘下來,讓大家瞧瞧多總管的推測到底准不准?”吳應熊道:“多總管目光如炬,豈有不准的?這几名親兵,的确練過金頂門的功夫,但功夫沒練到家,頭上頭發還是不少,摘下帽子,免令他們當眾出丑,望眾位大人包涵。”眾人哈哈一陣大笑,既見吳應熊不愿,也就不便勉強。韋小寶目不轉睛的細看這几個人,心□難搔:“不知那大個儿頭儿有多少頭發?那瘦子功夫差些,想來頭發一定很多。”忽然想起一事,忍不住哈的一聲,笑了出來。
  康親王笑問:“桂兄弟,你有什么事好笑,說出來大家听听。”韋小寶笑道:“我想金頂門的師傅們大家一定很和气,既少和人家動手,自伙里更加不會打架。”康親王道:“何以見得?”韋小寶笑道:“大家要是气了,瞪一瞪眼睛,各人將帽儿摘了下來,你數我頭發,我數數你頭發,誰的頭發少,誰出本事強,頭發多的人只好認輸。”眾人哈哈大笑,都說韋小寶的想法十分有趣。韋小寶又道:“金頂門的師傅們,想必隨身都帶一把算盤,否則算起頭發來可不大方便。”眾人又是一陣大笑。一位尚書正喝了口酒,還沒□下喉去,一听此言,滿口酒水噴了出來,生怕噴在桌上失禮,一低頭,都噴在自己衣襟之上,不住咳嗽。
  神照喝道:“且慢!貧僧定欲試尊駕的功夫,雙拳『鐘鼓齊鳴』,要打尊駕兩邊太陽穴,請還手罷!”那人搖了搖頭。神照大喝一聲,大紅袈裟內僧袍的衣袖突然脹了起來,已然鼓足了勁風,雙臂外掠,疾向內彎,兩個碗口大的拳頭便向那人兩邊太陽穴撞去。眾人适才見他掌碎青磚的勁力,都忍不住“咦”的一聲叫了出來,心想此人閃避已然不及,若不出手招架,這顆腦袋豈不便如那青磚一般,登時便給擊得粉碎?
  豈知那人竟然一動不動,手不抬,足不提,頭不閃,目不瞬,便如是泥塑木雕一般。神照上人出手之際,原只想逼得他還手,并無傷他性命之意,雙拳將到他太陽穴上,卻見他呆呆的不動,心中一惊:“我這雙拳擊出,几有千斤之力。平西王世子是康親王的貴賓,倘若魯莽打死了他的隨從,可大大不妥。”便在雙拳將碰上他肌膚之際,急忙向上一提,呼的一聲響,從他兩邊太陽穴畔擦過,僧袍拂在他面上。那人微微一笑,說道:“太師好拳法!”廳上眾人都瞧得呆了,心想此人定力之強,委實大非尋常,倘若神照上人這兩拳不是中途轉向,而是擊在他太陽穴上,此刻哪里還有命在?這人以自己性命當儿戲,簡直瘋了。
  神照拳勁急轉,震得雙臂一酸,不由得向他瞪視半晌,不知眼前此人到底是個狂人,還是白痴,倘若就此歸座,未免下不了台,說道:“尊駕定不給面子,貧僧無法可想,只好得罪。下一拳『黑虎偷心』,要打向尊駕胸口。”“鐘鼓齊鳴”、“黑虎偷心”這些招數,原是最粗淺的拳招,尋常學過几個月武功的人都曾練過,他又在發拳之前先叫了出來,本竟只要以勁力取胜,而使用最粗淺的功夫,也頗有瞧不起對手之意。那人微微一笑,并不答話。神照心下有气,尋思:“我這一拳將你打成內傷,并立斃于當場,卻叫你三四天后才死,那就不算掃了平西王的臉面。”坐個馬步,大聲吆喝,右拳呼的一聲打了出去,拍的一聲,正中他胸口。那人身子一晃,退了一步,笑道:“大師贏了,我已退了一步。”神照這一拳雖未用力,卻也是勁道甚厲,不料這人渾如不覺,這兩句話說來輕描淡寫,顯然全沒受傷。文官們不懂其中道理,但學武之人,個個都知他是有意容讓。韋小寶不文不武,也就在似懂非懂之間。神照自負在武林中頗具聲望,怎肯就此算贏?他臉面涌上一層隱隱黑气,說道:“那么再吃我一拳。”呼的一拳,仍向他胸口擊去,這一次用上了七成勁力,縱然將他打得口噴鮮血,那是他自討苦吃,那也是無可奈何了。
  神照這一拳將抵那人衣襟,那人胸部突然一縮,身子向后飄出半丈,似乎給拳力震了出去,其實是乘勢避開他的拳勁。神照這一拳又打了個空,愈益惱怒。搶上兩步,大喝一聲,右腿飛起,向他小腹猛踢過去。那人叫道:“啊喲!”眼見這一腿子非踢中不可。
  眾人不約而同的都站了起來,只見那人身子向后,雙足恰如釘在地上一般,身子齊著膝蓋折屈,自大腳以至腦袋,大半個身子便如是一根木頭橫空而架,离地尺許。神照這一腿踢了個空,在他雙腿之上上數寸凌空踢過。神照一不做,二不休,鴛鴦連環,左腿“烏龍掃地”,掠地橫掃,踢他雙腿脛骨。那人姿勢不變,仍是擺著“鐵板橋”勢,雙足一蹬,全身向上搬了一尺。神照的左腿在他腳底掃過。那人穩穩落下,身子仍不站直。
  廳上眾人彩聲如雷。神照到此地步,已知自己功夫和他差著好一大截,對方倘若還手,自己勢力輸得一塌胡涂,只得合十說道:“好功夫,佩服,佩服!”那人站直身子,躬身還禮,說道:“大師拳腳勁道厲害之极,在下不敢招架,只有閃避。”康親王道:“兩人武功都是极高。世子殿下,尊价客气得很,一定不肯還手,比武是比不成了。來啊,兩人都領兩只大元寶去。”那人躬身道:“無功不受祿。”神照見他不肯去拿元寶,自己也不便上前具領。康親王轉頭向侍從道:“給兩位送去。”那人這才謝了賞錢,神照也訕訕收了。
  康親王明知剛才這一場雖非正式比武,其實是已方輸了,也賞兩錠大銀給神照,不過既替他遮羞,也為自己掩飾,表示不分胜敗。他心有不甘,又看得太不過癮,心想:“這高個儿的功夫固然不錯,但吳應熊帶來的其余隨從,定然及不上他。我手下眾武師卻各有惊人絕藝,單是那齊元凱的功夫,比之神照和尚恐怕就只高不低。”他本來稱神照為上人,适才一顯武功之后,心中對他打了折扣,“上人”登時變成了“和尚”,郎聲道:“剛才比武沒比成,不免有點……有點那個美中不足。齊師傅,請你邀十五位武師,大家拿兵刃,十六個對十六個,跟平西王世子帶來的十六位隨從過過招。小王爺,你吩咐他們亮兵刃罷!”吳應熊道:“來到王爺府上作客,怎敢攜帶兵刃?”康親王笑道:“世子可客气了。令尊和小王都是武將,一生在刀槍劍戟之間討生活,可不用這些婆婆媽媽的忌諱。來啊,把十八般兵器都拿几件來,讓平西王府的高手們挑選。”康親王本是戰將,從關外直打到中原,府中兵刃一應俱全。一聲呼喚,眾侍從登時去搬了一大堆兵器出來,長長短短,都放在那十六名侍從面前。
  齊元凱邀集了十四名武師,卻要神照率領。神照要要掙回面子,只客气几句,便不再推辭,心想:“好歹也要砍傷几個南蠻子,出一口胸中惡气。”什么平西王是客,須得顧全他的臉面等等,早已全然置之腦后。這時神照,齊元凱等人兵刃,也已由手下拿到了廳上。神照雙掌之間倒挾兩柄青鋼戒刀,向康親王一席合十行禮。康親王等微微欠身,頷首還禮。
  韋小寶心下得意:“他媽的,這些人個個武藝高強,是江湖上大有來頭的人物,卻要向老子行禮。老子大模大樣的坐著,點一點頭就算了事,可比他們威風十倍了。”
  神照轉過身來,大聲道:“云南來有朋友,挑兵刃罷!”先前接過他五招的高身材漢子說道:“我們奉平西王將令,在北京城里,決不和人動手。”神照道:“別人鋼刀吹到頭上,難道也不還手?別人要砍你們的腦袋,你們中是伸長脖子?還是將腦袋縮進了脖子去?”此言一出,平西王府的眾隨從均有怒色。說他們將腦袋縮進脖子,自是罵他們為烏龜了。那為首的長身漢子卻仍淡淡的道:“平西王軍令如山。我們犯了將令,回到云南,一樣也要砍頭。”神照道:“好,咱們就試試。”他招了招手,將十五名武師召在大廳一角,低聲商議。神照悄聲道:“咱們將兵刃盡往他們身上要害招呼,瞧他們還不還手?”齊元凱道:“當真傷了人,那可不妥。咱們只是逼他們還手。”另一人道:“大家手下留神些。”神照喝道:“好,動手罷!”一聲長嘯,舞支戒刀,白光閃閃,搶先向平西王鋼鞭,或舉銅錘,十六般兵刃紛紛使動。
  那十六名隨從竟然挺立不動,雙臂垂下,手掌平貼大腿外側,目光向前平視,對康王府十六武師的進襲恍若不見。那十六名武師眼見對方不動,都要在康親王的眾賓之前賣弄手段,各人施展兵刃上最精熟巧妙的招數,斜劈直刺,橫砍倒打,兵刃反映燭光,十六般兵器舞了開來,呼呼風聲中,組成一張光幕,將十六名隨從圍在垓心。
  眾文官不住說:“小心,小心!”武學之士見這些兵刃每一招都是遞向對方要害,往往只數寸之差,不要多用上半分力气,立時便送了對方性命,盡皆心惊。
  那十六名隨從向前瞪視,將生死置之度外,對方倘若真要下手,也只好將性命送了。神照等人的兵刃越使越快,偶爾兵刃互相撞擊,便火花四濺,叮當作聲,這一來更增危險。他們雖然無意殺傷平西王的手下,但刀劍鞭錘互相碰撞,勁力既大,相距又如此之近,反彈出去傷到了人,卻不由自主。
  果然拍的一聲,一柄鐵和另一人的銅錘相撞,□了出去,打中一名平西王府隨從的肩頭。跟道有人揮刀斜劈,在一名隨從右臉旁數寸處掠過,旁邊長劍削來,刀劍相交,鋼刀回轉,砍在那隨從臉上,立時鮮血直長流。兩名隨從受傷不輕,仍是一聲不哼,直立不動。
  康親王知道再搞下去,受傷的更多,又見比武不成,有些掃興,叫道:“好武功!好武功!大家收手罷!”神照一聲大叫,兩柄戒刀橫掠過去。將一名隨從的帽子劈了下來。余人跟著學樣,刀槍劍戟,紛紛將眾隨從的帽子擊落。十六名哈哈大笑,收起兵刃,向后躍開。
  韋小寶見那些隨從之中果然有七個是禿頂,頭上亮得發光,不禁拍手大笑,說道:“多總管,你眼光真准,果然是一大批禿……”一句話沒說完,一瞥眼間,只見平西王府的十六名隨從仍是挺立不動,但上惱怒之极,眼中如欲噴出火來。
  韋小寶自幼在市井中□混,自然而然的深通光棍之道,覺得神照這批人做事太不漂亮,沒給人留半分面子。市井間流氓無賴盡管偷搶拐騙,什么不要臉的事都干,但与爭競,總是留下三分余地,大江南北,到處皆然。妓院中遇上痴迷的嫖客,將攜來的成万兩銀子在窯姐身上散光,老鴇還是給他几十兩銀子的盤纏,以免他流落异鄉,若非鋌而走險,便是上吊投河。那也不是這些流氓無賴良心真好,而是免得事情鬧大,后患可慮。韋小寶与人賭錢,使手法騙干了對方的銀錢,倘若贏他一兩,最后便讓他贏回一二錢;倘若贏了他一百文,最后總給他翻一贏回一二十文。一來以便下回還有生意,二來教對方不起疑心,又免得他老羞成怒,拔出老拳來打架。他見到平西王府隨從的神情,心下老大過意不去,便即离座走到眾人身前,俯身拾起那長身漢子的帽子,說道:“老兄當真了不起。”雙手捧了,給他戴在頭上。那人躬身道:“多謝!”韋小寶跟著將十五頂帽子一頂頂揀起,笑道:“他們這樣干,豈不是得罪了朋友嗎?”他分不清楚哪一頂帽子是誰的,捧在手里,讓各人取來戴上。
  這些隨從眼見韋小寶坐于本府世子身側,是康親王這次宴請的大貴客,是擒拿鰲拜的桂公公,見他替自己拾帽子,忙請安行禮,連說:“不敢當,折殺小人了!”
  韋小寶對平西王府之人本來毫無好感,原盼吳三桂的手下倒個大霉,但神照等人一再進逼,這些人始終容忍,激發了他鋤強扶弱之意,見他們感激之情十分真誠,心下更喜,轉頭向康親王道:“王爺,向你借几兩銀子使使。”康親王笑道:“桂兄弟盡管拿去使,五万兩夠了嗎?”韋小寶笑道:“哪用得著這許多?”向王府的一名侍從道:“快去買十六頂最好的帽子來,越快越好!”那侍從答應著去了。吳應熊拱手道:“桂公公愛屋及烏?在下感激不盡。”韋小寶拱手還禮,心道:“什么愛屋及烏?及什么烏,及你這只小烏龜嗎?”康親五見神照等人削落平西王府眾隨從的帽子,心中也早覺未免過分,生怕得罪了吳應熊,但如出口道歉,又覺不妥。韋小寶這么一來,深得其心,說道:“來人哪!吳世子的手下,每人賞五十兩銀子。”又想:“單賞對方,豈不教人手下的眾武師失了面子?”又道:“咱們府里的十六武師,每人也是五十兩銀子!”大廳之上,歡聲大作。索額圖站起身來,給席上眾人都斟了酒,說道:“小王爺,令尊用兵如神,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令尊軍令森嚴,總屬人人效死,無怪戰無不胜,攻無不克。來來來,大伙儿遙敬平西王一杯!”
  吳應熊急忙站起,舉杯道:“晚生謹代家嚴飲酒,多謝各位厚意。”眾人都舉杯飲干。吳應熊又道:“家嚴鎮守南疆,邊陲平靖,那是賴圣上洪福,再加朝中王公大臣措置得宜,指導有方。家嚴只是盡忠皇上效力,秉承朝中各位五公大臣的訓示,不敢偷懶而已。實不敢說有什么功勞。”酒過數巡,王府侍從已將十六頂帽子買來,雙手捧上,送到韋小寶面前。韋小寶向康親王笑道:“王爺,你府中的師傅們失手打落了人家的帽子,你該賠還一頂新帽子罷。”康親王笑道:“當得,當得,還是桂兄弟想得周到。”吩咐侍從,將帽子給吳應熊的隨從送去。眾隨從接過了,躬身道:“謝王爺,謝桂公公!”將帽子折好放在怀內,頭上仍是戴舊帽。康親王和索額圖對望了一眼,知道這些人不換新帽,乃是尊重吳應熊的意思。又飲了一會,王府戲班出來獻技。康親王要吳應熊點戲。吳應熊點了出“滿床笏”,那是郭子儀做壽,七子八婿上壽的熱鬧戲。郭子儀大富貴亦壽考,以功名令終,君臣十分相得。吳應熊點這出戲,既可說祝賀康親王,也是為他爹爹吳三桂自況,頗為得体。
  康親王待他點罷,將戲牌子遞給韋小寶,道:“桂兄弟,你也點一出。”韋小寶不識得戲牌上的字,笑道:“我可不會點了,王爺,你代我點一出,要打得結棍的武戲。”康親王笑道:“小兄弟愛看武勁,嗯,咱們來一出少年英雄打敗大人的戲,就像小兄弟擒住鰲拜一樣。是了,咱們演『白水灘』,小英雄十一郎,只打得青面虎落花流水。”“滿床笏”和“白小灘”演罷,第三出是“游園惊夢”。兩上旦角啊啊的唱個不休,韋小寶听得不知所云,不耐煩起來,便走下席去,見邊廳中有几張桌子旁子有人在賭錢,有的是牌必,有的是骰子。骰子桌上做庄的是一名軍官,是康親王的部屬,面前已贏了一大堆銀子,見韋小寶走近,笑道:“桂公公,您也來玩几手?”
  韋小寶笑道:“好!”瞥眼間見吳應熊手下那高個子站在一旁,心中對此人頗有好感,便向他招了招手。那人搶上一步,道:“桂公公有什么吩咐?”韋小寶笑道:“賭台上沒父子,你不用客气,老哥貴姓,大號怎么稱呼?”剛才神照問他,他不肯答复,但韋小寶在眾賓客之前很給了他們面子,問得又客气,便道:“小人姓楊,叫楊溢之。”韋小寶不知“溢之”兩字是什么意思,隨口道:“好名字,好名字!楊家英雄最多,楊老令公,楊六郎,楊宗保,楊文廣,楊家將個個是英雄好漢。楊大哥,咱哥儿來合伙賭一賭!”楊溢之听他稱贊楊家祖宗,心中甚喜,微笑道:“小人不大會賭。”韋小寶道:“怕什么?我來教你!你那兩只大元寶拿出來。”楊溢之便將康親王所賞的那兩只元寶拿了出來。韋小寶從怀里摸出一張銀票,往桌上一放,笑道:“我和這位楊兄合伙,押一百兩!”庄家笑道:“好,越多越好!”他們賭的是兩粒骰子,一擲定輸贏。庄家骰子擲下來,湊成張和牌,韋小寶擲了個七點,給吃了一百兩銀子。韋小寶道:“再押一百兩!”這次卻贏了。擲得十六七手后,來來去去,老沒輸贏。韋小寶焦躁起來:“我輸几百兩銀子不打緊,累得這姓楊的輸了那兩只元寶,可對不住人。”一手擲出一個六點,已輸了九成,為料庄家擲了個五點。韋小寶哈哈大笑,此后連贏几□,一百變兩百兩,二百兩變四百兩,三把骰子,已贏了四百兩銀子。做庄的那軍官笑道:“桂公公好手气。”韋小寶笑道:“你說我好手气嗎?咱們再試兩把!”將四百兩銀子往前一推,一把骰子擲下去,出來一只四六。庄家擲成個長三,又是輸了。韋小寶轉頭道:“楊大哥,我們再押不押?”楊溢之道:“但憑桂公公的主意。”
  韋小寶原來的四百兩銀子再加賠來的四百兩,一共八百兩銀子,向前一推,笑道:“索性賭得爽快些。”喝一聲:“賠來!”
  骰子擲下去,骨溜溜的亂轉,過得片刻,一粒骰子已轉成了六點,另一粒卻兀自不住滾動。韋小寶手上使了暗勁,要這粒骰子也成六點,成為一張天牌,但骰子不是自己帶來的,他擲骰的本事畢竟沒練到爐火純青,那粒骰子定將下來,卻是兩點,八點,是輸多贏少的了。韋小寶大罵:“直你娘的臭骰子,這么不幫忙。”庄家哈哈一笑,說道:“桂公公這次只怕要吃你的了。”一把擲下去,一粒骰子擲出來五點,另一粒轉個不休。韋小寶叫道:“二,二二!”這粒骰子擲出來倘若是一點,五點湊成梅花,六點湊成牛頭,都比他的八點大,只有擲出個兩點,庄家才輸了。韋小寶不住吆喝,說也湊巧,骰子連翻几個身,在碗中定下來,果然是兩點。
  韋小寶大喜,笑道:“將軍,你今天手气不大好。”那軍官笑道:“霉庄,霉庄。桂公公正當時得令,什么事都得心應手,自然賭你不過。”賠了三張二百兩銀票,再加上兩只一百兩的元寶。韋小寶手中捏了把汗,笑道:“叨光,叨光!”向楊溢之道:“楊大哥,咱們沒出息摘青果子,可不賭啦。”將八百兩銀子往他手中一塞。
  楊溢之平白無端發了一注財,心下甚喜,道:“桂公公,這位將軍是什么官名?”韋小寶一怔,低聲道:“倒沒問起。”轉頭向那軍官道:“大將軍,你尊姓大名啊?”那軍官笑逐顏開,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道:“小將江百胜,記名總兵,一直在康親王爺麾下辦事的。”韋小寶笑道:“江將軍,你打仗是百戰百胜,賭錢可不大成。”江百胜笑道:“小將和旁人賭,差不多也說得上是百戰百胜。只不過強中還有強中手,今天遇上公公,江百胜變成江百敗了。”韋小寶哈哈大笑,走了開去,忽然心想:“那姓楊的為什么要我問庄家名字?”一沉吟間,遠遠側眼瞧那江百胜擲骰子的手法,只見他提骰,轉腕,彎指,發骰,手法极是熟練,正是江湖上賭錢的一等一好手,适才賭得興起,沒加留神,登時恍然大悟:“原來這家伙是故意輸給我的。怪不得我連贏五記,哪有當真這么運气好的?他媽的,老子錢多,不在乎輸贏,否則的話,一下場就知道了。這云南姓楊的懂得竅門,他也不是羊牯,是殺著羊的。”又想:“為什么連一個素不相識的記名總兵,也要故意輸錢給我?自然因為我在皇上跟前有面子,大家盼我為他們說好話。就算不說好話,至少也不搗他們的蛋,操你奶奶的,他花一千四百兩銀子,討得老子的歡心,可便宜的緊哪!”
  他既知人家在故意輸錢,胜之不武,也就不再去賭,又回到席上,吃菜听戲。這時唱的是一出“思凡”,一個尼姑又做又唱,旁邊的人又不住叫好,韋小寶不知她在搗什么鬼,大感气悶,又站起身來。
  康親王笑道:“小兄弟想玩些什么?不用客气,盡管吩咐好了。”康親王道:“我自己找樂子,你不用客气。”眼見廊下眾人呼吆喝六,賭得甚是熱鬧,心下又有些□□地,心想:“眼不見為淨,今日是不賭的了。”他上次來過康親王府,依稀識得就中房舍大概,順步向后堂走去。
  府中到處燈燭輝煌,王府中眾人一見到他,便恭恭敬敬的垂手而立。韋小寶信步而行,忽然便急,想要小解,他也懶得問人廁所的所在,見左首是個小花園,推開長窗,到了黑暗角落里,拉開褲子,正要小便,忽听得隔著花叢有人低聲說話。
  一人說道:“銀子先拿來,我才帶你去。”另一人道:“你帶我去,找到了那東西,銀子自然不會少給你的。”先一人道:“先銀后貨。你拿到東蚊瘁,要是不給銀子,我又到哪里找你去?”另一人道:“好,這里是一千兩銀子,先付一成。”韋小寶心中一動:“一千兩銀子只是一成,那是什么要緊物事?”當即忍住小便,側耳傾听。只听那人道:“先付一半,否則這件事作罷。這是搬腦袋的大事,你當好玩嗎?”另一人微一沉吟,道:“好,五千兩銀票,你先收下了。”那人道:“多謝。”跟著發出悉索之聲,當是在數銀票,接著道:“跟我來!”
  韋小寶好奇心起,尋思:“什么搬腦袋的大事,倒不可不跟去瞧瞧。”听得二人腳步聲向西走去,便從花叢中溜了出來,遠遠跟在后面。眼見兩人背影在花叢樹木間躲躲閃閃,走得數丈,便停步左右察看,生怕給人發見。韋小寶心想:“鬼鬼祟祟,干的定然不是好事。康親王待我极好,今晚給他拿兩個賊骨頭,也顯得我桂公公的手段。”第一摸,摸一摸靴桶子那柄削鐵如泥的匕首;第二摸,摸一摸身上那件刀槍不入的寶貝背心,膽子又大了些。只見兩人穿過花園,走進了一間精致的小屋。韋小寶躡著腳步走近,見雕花的窗格中透出燈光,繞到窗后,伸手指醮了唾液,濕了窗紙,就一只眼向內張去。里面是座佛堂,供著一尊如來佛像,神座前點著油燈。一個仆役打扮的人低聲道:“我花了一年多時光,才查到這件物事的所在,你這一万兩銀子,可不是好賺的。”另一人背向韋小寶,問道:“在哪里?”那仆役道:“拿來!”那人轉過身來,問道:“拿什么?”這人臉孔瘦削,正是适才在大廳上阻止那姓郎武師出去的齊元凱。那仆役笑道:“齊師傅明知故問了,自然是那膩千兩啦。”齊元凱道:“你倒厲害得很。”從怀中取一疊銀票出來。那仆役在燈光下一張張的查看。
  韋小寶心中害怕,知道這齊元凱武功甚高,而他們所干的定是一件干系重大的勾當,倘若給知覺,立刻便會殺了自己滅口,心中一急,一泡尿就撒了出來,索怕順其自然,讓尿水順著大腿流下,倒沒半點聲息。那仆役數完了銀票,笑道:“不錯。”壓低了聲音,在齊元凱耳邊說了几句話,齊元凱連連點頭,韋小寶卻一句也沒听見。
  只見齊元凱突然縱起,躍上供桌,回頭看了看,便伸手到佛像的左耳中去摸索。
  他掏了一會,取了一件小小物事出來,躍下地來,舉手在燭光下一看,卻是一枚鑰匙,金光閃閃,似是黃金所鑄。但這鑰匙不過小指頭長短,還不足一兩黃金。齊元凱笑容滿面,低下頭來數磚頭,橫數了十几塊,又直數了十几塊,俯下身來,從靴桶中取出一柄短刀,將一塊方磚撬起,低低的歡呼了一聲。那仆役道:“貨真价實,沒騙你罷!”齊元凱不答,將金鑰匙輕輕往下插去,想是方磚之下有個鎖孔。喀的一聲,鎖已打開。齊元凱一呆,說道:“怎么拉不開,恐怕不對。”那仆人道:“怎么會拉不開?王爺親自開鎖,我在窗外看得清清楚楚的。”說著,俯下身去,拉住了什么東西,向上一提。
  驀听得颼的一聲,一枝机弩從下面躬了出來,正中那仆人胸口,那仆人“啊”的一聲慘叫,向后便倒,手中提著的那塊鐵蓋也脫手飛出。齊元凱斜身探手,接住鐵蓋,免得掉在地下,發出巨聲。他蹲在那仆人身后,左手按住他嘴,防他呻吟呼叫,惊動旁人,左手握著仆人的左腕,又伸到地洞中掏摸。韋小定看得目瞪口呆,心想:“原來地洞中另有机關,這姓齊的可厲害得很。”
  這一次不再有机弩射出。齊元凱自己伸手進去,摸出了一包物事,卻是個包袱。他右手一甩,將那仆人推在地下,長身站起,右足一抬,已踏在那仆人口上,不讓他出聲,側身將包袱放在神座的供桌,打了開來。
  韋小寶深深吸了口气,只見包袱中是一部經書。世上本何止万千,他識得書名的,卻只有《四十二章經》一部,而這一部卻正便是《四十二章經》。經書形狀,和鰲拜府中抄出來的一模一樣,只是書函用紅綢子制成。齊元凱迅速將經書仍用包袱包好,提起左足,在那弩箭尾上用力一,扑的一聲輕響,弩箭沒入了那仆役胸中。那仆役本已重傷,這一來自然立時斃命,嘴巴又被他右腳踏著,只一聲悶哼,身上扭了几下,便不動了。
  韋小寶嚇得心中怦怦亂跳,小便本已撒完,這時禁不住又撒了許多在褲襠之中。
  只見齊元凱俯身到仆役怀中取回銀票,放入自己怀里,冷笑道:“你這可發財哪!”微一沉吟,將金鑰匙放入那仆役□首的右掌心,卷起死□的手指拿住鑰匙,這才快步縱出。韋小寶心想:“他這就要逃,我要不要聲張?”突然人影一晃,齊元凱已上了屋頂。韋小寶縮成一團,不敢有絲毫動彈,卻听得屋頂有搬動瓦片之聲,過得片刻,齊元凱又躍了下來,大模大樣的走了。
  韋小寶心想:“是了,他將經書藏在瓦下,回頭再來拿,哼,可沒這么便宜。”候了一會,等齊元凱去遠,他可沒能耐一下子便躍上屋頂,沿著廊下柱子爬上,攀住屋檐,這才翻身上了屋頂,回想适才瓦片嫌詔的所在,翻得十几張瓦片,夜色朦朧中已見到包袱的一角。
  他將包袱取出,仍將瓦片蓋好,尋思:“這部《四十二章經》到底為什么這樣值錢?老烏龜,皇太后,這姓齊的,還有鰲拜、康親王,個個都當它是無价之寶。我韋小寶若不順手牽羊,發這注橫財,這韋字可是白姓了。”解開包袱,將經書平平塞在腰間,收緊腰帶。他袍子本來寬大,竟一點也看不出來,將包袱擲入花叢,又回去大廳。大廳上仍和他离去時一模一樣,賭錢的賭錢,听曲的听曲,飾尼姑的旦角兀自在扭扭捏捏的唱個不休。韋小寶問索額圖:“這女子裝模作樣,搞什么鬼?”
  索額圖笑道:“這小尼姑在庵里想男人,要逃下山嫁人,你瞧她臉上春意□漾,媚眼一個一個甩過來……”突然想起韋小寶是太監,不能跟他多講男女之事,以免惹他煩惱,說道:“這出戲沒什么好玩。桂公公,我給你另點一出,嗯,咱們來一出『雅觀樓』,李存孝打虎,少年英雄,非同小可。然后再來一出『鐘馗嫁妹』,鐘馗手下那五個小鬼,武打功夫熱鬧之极。”韋小寶拍手叫好,說道:“只是我赶著回宮,怕來不及瞧。”
  一斜眼間,見齊元凱正在和一名武師豁拳,“五經魁首”,“八仙過海”,叫得甚是起勁。他豁了一會拳,大聲問道:“神照上人,那姓郎的家伙呢?”席上眾武師都道:“好久沒見他了,只怕溜了。”神照冷笑道:“這人不識抬舉,諒他也沒臉在王府里再耽下去。”齊元凱道:“多半是溜了,這人鬼鬼祟祟,別偷了什么東西走才好。”一名武師道:“那可難說得很。”
  韋小寶心道:“這姓齊的做事周到之极,先讓那姓郎的丟個大臉,逼得他非悄悄溜走不可。待得王府中發見死了人,丟了東西,自然誰都會疑心到姓郎的身上。很好,這一個乖須得學學,干事之前,先得找好替死鬼。”
  眼見天色已晚,侍衛總管多隆起身告辭,說要入宮值班。韋小寶跟著告辭。康親王不敢多留,笑嘻嘻的送兩人出去。吳應熊、索額圖等人都直送到大門口。
  韋小寶剛入轎坐定,楊溢之走上前來,雙手托住一個包袱,說道:“我們世子送給公公一點微禮,還望公公不嫌非薄。”韋小寶笑道:“多謝了。”雙手接過,笑道:“楊大哥,咱們一見如故,我當你是好朋友,倘若給你錢什么,那是瞧你不起了。改天有空,我請你喝酒。”楊溢之大喜,笑道:“公公已賞了七百兩銀子,難道還不夠么?”韋小寶大笑,說道:“這是人家代掏腰包,作不得數。”轎子行出巷子不遠,韋小寶性急,命轎夫停轎,提燈籠在轎外照著,便打開包袱看禮物,見是三只錦盒,一只盒中裝的是一對翡翠雞,一公母,雕工极是精細;另一盒裝著兩串明珠,每一串都是一百粒,雖沒他研碎了給小郡主涂的珍珠那么大,難得是兩百顆一般大小,渾圓無瑕,他心中一喜:“我騙小郡主說去買珍珠,吳應熊剛好給我圓謊。”第三只錦盒中裝的卻是金票,每張黃金十兩,一共四十張,乃是四百兩黃金。韋小寶心道:“下次見吳應熊這小漢奸,我只冷淡淡的隨謝他一聲,顯得嫌他禮物太差勁,他非再大大補一筆不可。這是索大哥所教的妙法。這小漢奸要是假裝不懂,老子就挑他的眼:『喂,小王爺,你送了我一對小小綠雞儿,倒也挺有趣的,就只不怎么像雞。』小漢奸要一定要問:『桂公公,怎地不像雞哪?』老子就說:『世上的公雞母雞,哪有這么小的?麻雀儿也還大得多。再說,綠色鸚鵡,孔雀倒見得多了,綠雞就是沒見過,不知你們云南有沒有?』小漢奸只有苦笑。老子又說:『就算有綠雞,公雞的雞冠總該是紅的罷?話又說回來,母雞老是不下蛋,那算是什么寶貝了?』哈哈,哈哈!”韋小寶回到皇宮,匆匆來到自己屋里,閂上了門,點亮蜡燭,揭開帳子,笑道:“等得好气悶嗎?”只見小郡主一動不動的躺著,雙眼睜的大大地,嘴上仍是疊著那几塊糕餅,竟一塊沒吃。他取出那兩串珍珠,笑道:“你瞧我給你買了這兩串珍珠,研成了末給你一搽上,你若不是天下第一的小美人儿,我不姓……不姓桂!你餓不餓?怎么不吃糕?我扶你起來吃罷!”伸手去扶她坐起,突然間脅下一麻,跟著胸口又是一陣疼痛。
  韋小寶“啊”的一聲惊呼,雙膝一軟,坐倒在地,全身酸軟,動彈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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