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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法門猛叩無方便 疑网重開有譬如


  忽然間遠處出現了一團亮光,緩緩移近,韋小寶大惊,心道:“鬼火,鬼火!”那團亮火越移越近,卻是一盞燈籠,提著燈籠的是個白衣女鬼。韋小寶忙閉住雙目。只听得腳步之聲細碎,走到自己面前停住。
  他嚇得气不敢透,全身直抖,卻听得一個少女的聲音笑道:“你為什么閉著眼睛?”聲音嬌柔動听。韋小寶道:“你別嚇我。我……我可不敢瞧你。”
  那女鬼笑道:“你怕我七孔流血,舌頭伸出,是不是?你倒瞧一眼呢。”韋小寶顫聲道:“我才不上你當,你披頭散發,七孔流血,有甚么……甚么好看?”那女反格格一笑,向他面上吹上口气。
  這口气吹上臉來,卻微有暖气,帶著一點淡淡幽香。韋小寶左眼微睜一線,依稀見到一張雪白有臉龐,眉彎嘴小,笑靨如花,當即雙目都睜大些,但見眼前是張十分清秀的少女臉孔,大約十四五歲年紀,頭挽雙鬟,笑嘻嘻的望著自己。韋小寶心中大定,問道:“你真的不是鬼?”那少女微笑道:“我自然是鬼,是吊死鬼。”
  韋小寶心中打了個突,惊疑不定。那少女笑道:“你殺惡人時這么大膽,怎地見到了吊死鬼,卻又這么膽小?”韋小寶吁了口气,道:“我不怕人,只怕鬼。”
  那少女又是格格一笑,問道:“你給人點中了什么穴道?”韋小寶道:“你知道就好啦?”那少女在他肩膀后推拿几下,又在他背上輕輕拍打三掌,韋小寶雙手登時能動。他能提起手臂,揮了兩下,笑道:“你會解穴,那可妙得很。”
  那少女道:“我學會不久,今天才第一次在你身上試的。”又在他腋下,腰間推拿了几下,韋小寶跳起身來,笑道:“不行,不行,我怕痒。”就是這樣,他雙腿被封的穴道也已解開。他伸出雙手,笑道:“你呵我痒,我得呵還你。”說道走前一步。
  那少女伸出舌頭,扮個鬼臉。但這鬼臉只見其可愛,殊無半點可怖之意。韋小寶伸手去捏他舌頭。那少女轉頭避開,格格嬌笑,道:“你不怕吊死鬼了么?”韋小寶道:“你不影子,又有熱气,是人,不是鬼。”那少女又目一睜,正色道:“我是僵尸,不是鬼!”
  韋小寶一怔,燈火下見她臉色又紅又白,笑道:“僵尸的腳不會彎的,也不會說話。”那少女又笑起來,道:“那我一定是狐狸精了。”韋小寶笑道:“我不怕狐狸精。”心中有些犯疑:“莫非她真是狐狸精。”轉到她身后瞧了瞧。那少女笑道:“我是千年狐狸精,道行很深,沒尾巴的。”韋小寶道:“像你這樣美貌的狐狸精,給你迷死了也不在乎。”那少女臉上微微一紅,伸手指刮臉羞他,說道:“也不怕羞,剛才還怕鬼怕得什么似的,這會儿卻來說便宜話了。”
  韋小寶第一怕僵尸,第二怕鬼,至于狐狸精倒不怎么怕,眼見這少女和可親,比之方怡,沐劍屏,尚多了几分令人親近之意,何況她說的是一口江南口音,比之方怡和沐劍屏的云南話又好听得多,笑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那少女道:“我叫雙儿,一雙的雙。”韋小寶笑道:“那很好哪,就不知是一雙香鞋,還是一雙臭襪。”
  雙儿笑道:“臭襪也好,香鞋也好,由你說罷。桂相公,你身上濕淋淋的,一事實上很不舒服,請到那邊去換干衣服。就只一件事為難,你可別見怪。”韋小寶道:“甚么事為難?”雙儿道:“我們這里沒男人衣服。”韋小寶心中打一個突,登時臉上變色,心想:“這屋中都是女鬼。”
  雙儿提起燈籠,道:“請這邊來。”韋小寶遲疑不定,雙儿已走到門口,微笑道:“穿女人衣服,你怕不吉利,是不是?這樣罷,你睡在床上,我赶著燙干你衣服。”
  韋小寶見她神色間溫柔体貼,難以拒絕,只得跟著她走出房門,問道:“我那些同伴都到哪里去了?”
  雙儿落后兩步,和他并肩而行,低聲道:“三少奶吩咐了,什么都不能對你多說,待會你用過點心后,三少奶自己會跟你說的。”
  韋小寶早已餓厲害,听得有點心吃,登時精神大振。
  雙儿帶著韋小寶走過一條黑沉沉的走廊,來到一間房中,點亮了桌上蜡燭。那房中只一桌一床,陳設簡單,卻十分干淨,床上舖著被褥。雙儿將棉被揭開一角,放下了帳子,道:“桂相公,你在床上除下衣衫,拋出來給我。”韋小寶依言跳入床中,除下衣褲,鑽入被窩,將衣褲拋到帳外。雙儿接住了,走向門口,說道:“我去拿點心。你愛吃甜粽,還是咸粽?”韋小寶笑道:“肚里餓得咕咕叫,就是泥沙粽子,也吃他三只。”雙儿一笑出去。
  韋小寶見她一走,房里靜悄悄的,瞧著燭火明滅,又害怕起來:“啊喲,不好,女鬼請人吃面吃餛飩,其實吃的都是蚯蚓毛虫,我可不能上當。”
  過了一會,韋小寶聞到一陣肉香和糖香。雙儿雙手端了木盤,用手臂掠開帳子。韋小寶見碟子中放著四只剝開了粽子,心中大喜,實在餓得狠了,心想就算是蚯蚓毛虫,老子也吃了再說,提起筷子便吃,入口甘美,無与倫比。他兩口吃了半只,說道:“雙儿,這倒像是湖州粽子一般,味道真好。”浙江湖州所產粽子米軟餡美,天下無雙。揚州湖州粽子店,麗春院中到了嫖客,常差韋小寶去買。粽子整只用粽箬裹住,韋小寶要偷吃原亦甚難,但他總在粽角之中擠些米粒出來,嘗上一嘗。自到北方后,這湖州粽子便吃不到了。
  雙儿微感惊异,道:“你真識貨,吃得出這是湖州粽子?”韋小寶口中咀嚼,一面含糊糊的道:“這真是湖州粽子?這地方怎么買得到湖州粽子?”雙儿笑道:“不是買的,是狐狸精……嘻嘻……狐狸精使法術變來的。”韋小寶贊道:“狐狸精神通廣大。”忽然想到章老三他們一伙人,加上一句“壽与天齊!”
  雙儿笑道:“你慢慢吃。我去給你燙衣服。”走了一步,問道:“你怕不怕?”韋小寶心中恐懼早消去了大半,但畢竟還是有些怕,道:“你快點回來。”雙儿應道:“是。”
  過不多時,韋小寶听得嗤嗤聲響,卻是雙儿拿了一只入著紅炭的熨斗來,將創始的衣褲攤在桌上,一面熨衫,一面相陪。
  四只粽子二咸二甜,韋小寶吃了三只,再也吃不下了,說道:“這粽子真好吃,是你裹的么?”雙儿道:“是三少奶調味配料的,我幫著裹。”
  韋小寶听她說話是江南口音,心念一動,問道:“你們是湖州人嗎?”
  雙儿遲疑不答,道:“衣服就快熨好了。桂相公見到三少奶時,自己問她,好不好?”這話軟語商量,說得甚是恭敬。
  韋小寶道:“好,有什么不好?”揭起帳子,瞧熨衣。雙儿抬起頭來,向他微微一笑,道:“你沒穿衣服,小心著涼。”韋小寶忽然頑皮起來,身子一聳,叫道:“我跳出來啦,不穿衣服,也不會著涼。”雙儿吃了一惊,卻見他一溜之下,全身鑽入被底,連腦袋也不外露,不由得吃吃笑了出來。
  過了一頓飯時分,雙儿將熨干了的衣褲遞入帳中,韋小寶穿起了下床。雙儿幫著他扣衣鈕,又取出一只小木梳,替他梳了頭發,編結辮子。韋小寶聞到她身上淡淡的幽香,心下大樂,說道:“原來狐狸精是這樣的好人。”雙儿抿嘴笑道:“什么狐狸精不狐狸精的,難听死了,我不是狐狸精。”韋小寶道:“啊,我知道了,要說‘大仙’,不能說狐狸精。”雙儿笑道:“我也不是大仙,我是個小丫頭。”韋小寶道:“我是個小太監,你是小丫頭,咱倆都是服侍人的,倒是一對儿。”雙儿道:“你是服侍皇帝的,我怎么跟你比?一個在天,一個在地。”說話之間,結好了辮子。
  雙儿道:“我不會結爺儿們辮子,不知結得對不對?”韋小寶將辮子拿到胸前一看,道:“好极了。我最不愛結辮子,你天天能幫我結辮子就好了。”雙儿道:“我可沒這福气。你是大英雄。我今天給你結一次辮子,已經前世修到的了。”韋小寶道:“啊喲,別客气啦,你這樣一位俏佳人給我結辮子,我才是前世敲穿了十七八個大木魚呢。”
  雙儿臉下紅,低聲道:“我說的是真心話,你卻拿人家取笑。”韋小寶道:“沒有,沒有,我說的也是真心話。”雙儿微微一笑,說道:“三少奶說,桂相公要是愿意,請你勞駕到后堂坐坐。”韋小寶道:“好,你三少爺不在家么?”雙儿“嗯”了一聲,輕輕的道:“故世啦!”
  韋小寶想到了許多間屋中的靈堂,心中一寒,不敢再問,跟著她來到后堂一間小小花廳之中,坐下來,雙儿送上一碗熱茶。韋小寶心中打鼓,不敢再跟她說笑。
  過了一會儿,只听得步聲輕緩,板壁后走出一個全身縞素的少婦,說道:“桂公公一路辛苦了。”說著深深万福,禮數甚是恭敬。韋小寶急忙還禮,道:“不敢當。”那少婦道:“桂相公請上座。”
  韋小寶見這少婦約莫二十六七歲年紀,不施脂粉,臉色蒼白,雙眼紅紅地,顯是剛哭泣過來,燈下見她赫然有影,雖然陰森森地,卻多半不是鬼魅,心下忐忑不安,應道:“是,是!”側身在椅上坐下,說道:“三少奶,多謝你的湖州粽子,真正好吃得很。”
  那少婦道:“亡夫姓庄,三少奶的稱呼可不敢當。桂相公在宮里多年了?”韋小寶心想:“剛才黑暗之中,有個女人來問殺鰲拜之事,我認了是我殺的,他們就派了個小丫頭送粽子給我吃。看來這一寶是押對了。”說道:“也不過一年多些。”庄夫人道:“桂相公手刃奸相鰲拜的經過,能跟小女子一說嗎?”
  韋小寶听她把鰲拜叫作“奸相”,更是放心,好比手中已拿了一對至尊寶,不論別的兩張是什么牌,翻了牌來,總之是有殺無賠,最多是和過。當下便將康熙如何下令擒拿,鰲拜如何反抗,眾小監如何一擁而上,卻給他殺死數人,自己如何用香爐灰迷了他眼這才擒住等情說了,只是康熙拔刀傷他,卻說作自己冷不防在鰲拜背上狠狠刺了一刀。
  庄夫人不發一言,默默傾听,听到韋小寶如何撒香爐灰迷住鰲拜眼睛,刀刺其背,搬銅香爐砸頭而將他擒住,不由得輕輕吁了口气。韋小寶听慣了說書先生說書,何處當頓,何處當揚,關竅拿捏得恰到好處,何況這事他親身經歷,种种細微曲折之處,說得甚是詳盡,再加些添油加醋,听他說這故事,只怕比他當時擒拿鰲拜,還多了几分惊心動魄。
  庄夫人道:“原來是這樣的。外這傳聞,那也不盡不實得很,說什么桂相公武功了得,跟鰲拜大戰三百回合,使了絕招將他制伏。想那鰲拜號稱‘滿洲第一勇士’,桂相公武功再高,終究年紀還小。”
  韋小寶笑道:“當真打架,就不一百個小桂子,也不是這奸賊的對手。”
  庄夫人道:“后來鰲拜卻又是怎樣死的?”
  韋小寶心想:“這三少奶十之八九不是女鬼,那么必是武林中人。不必扯謊之時,就不可扯謊,以免幸辛苦贏來的錢,一舖牌又輸了出去。”于是据實將如何康熙派他去察看鰲拜,如何碰到天地會來攻打康親王府,自己如何錯認了來人是鰲拜部屬,如何奮身鑽入囚室,殺了鰲拜等情一一說了,最后說道:“這些人原來是鰲拜的對頭,是天地會青木堂的英雄好漢。他們見我殺了鰲拜,居然對我十分客气,說替他們報了大仇。”
  庄夫人點頭道:“桂相公所以得蒙陳總舵主收為弟子,又當了天地會青木堂香主,原來都由于此。”
  韋小寶心想:“你都知道了,還問我干什么?”說道:“我卻是胡里胡涂,甚么也不懂。做天地會青木堂香主,那也是有名無實得緊。”他不知庄夫人与天地會是友是敵,先來個模棱兩可再說。
  庄夫人沉思半晌,說道:“桂相公當時在囚室中殺死鰲拜,用的是用什么招數,可以使給我看看嗎?”
  韋小寶見她眼神炯炯有光,心想:“這女子邪門得緊,我如胡說八道,大吹牛皮,多半要拆穿西洋鏡,還是老老實實的為高。”當下站起身來,說道:“我又有什么屁招數了?”雙手比划,說道:“當時我嚇得魂不附体,亂七八糟,就是這么几下。”
  庄夫人點點頭,說道:“桂相公請寬坐。”說著站起身來,又道:“雙儿,咱們的桂花糖,怎么不去拿些來請桂相公嘗嘗?”說著向韋小寶万福為禮,走進內堂。
  韋小寶心想:“她請我吃糖,自然沒有歹意了。”終究不些不放心:“這三少奶雖然看來不像女鬼,也說不定她道得高,鬼气不露。”
  雙儿走進內堂,捧了一只青花高腳瓷盤出來,盤中裝了許多桂花糖,松子糖,微笑道:“桂相公,請吃糖。”將瓷盤放在桌上,回進內堂。
  韋小寶坐在花廳,吃了不少桂花糖,松子糖,只盼快些天亮。
  過了良久,忽听得衣衫簌簌之聲,門后,窗邊,屏風畔多了好多雙眼睛,在偷偷向他窺看,似乎都是女子眼睛,黑暗之中,難以分辨是人是鬼,只看得他心中發毛。
  忽听得一個花老的女子聲音在長窗外說道:“桂相公,你殺了奸賊鰲拜,為我們眾家報了血海深仇,大恩大德,不知何以報答。”長窗開處,窗外數十名白衣女子羅拜于地。
  韋小寶吃了一惊,急忙答禮。只听得眾女子在地下冬冬磕頭,他也磕下頭去,長窗忽地關了。那老婦說道:“恩公不必多禮,未亡人可不敢當。”但听得長窗外眾女子嗚嗚哭泣之聲大作。
  韋小寶毛骨悚然,過了一會,哭泣之聲漸漸遠去,這些女子便都散了。他如夢如幻,尋思:“到底是人還是鬼?看來……看來……”
  過了一會,庄夫人從內堂出來,說道:“桂相公,請勿惊疑。這里所聚居的,都是鰲拜所害忠臣義士的遺屬,大家得知桂相公手鰲拜,手為我們得報大仇,無不感恩。”
  韋小寶道:“那么庄三爺也……也是為鰲拜所害了?”庄夫人低頭道:“正是。這里人人泣血痛心,日夜俟机复仇,想不到這奸賊惡貫滿盈如此之快,竟然死在桂相公的手下。”韋小寶道:“我又有什么功勞,也不過是剛剛碰巧罷了。”
  雙儿將他那個包袱捧了出來,放在桌上。庄夫人道:“桂相公,你的大恩大德,實難報答,本當好好款待,才是道理。只是孀居之人,頗有不便,大家商議,想些薄禮,聊表寸心,但桂相公行囊丰足,身攜巨款,我們鄉下地方,又有什么東西是桂相公看得上眼的?至于武功什么的,桂相公地天地會陳總舵主的及門弟子,遠胜于我們的一些淺薄功夫,這可委實叫人為難了。”
  韋小寶听她說得文縐縐的,說道:“不用客气了。只是我想問問,我那几個伙伴,都到哪里去了?”
  庄夫人沉思半晌,道:“既承見問,本來不敢不答。但恩公知道之后,只怕有損無益。這几位是恩公的朋友,我們自當竭盡所能,不能他們有所損傷便是。他們日后自可再和恩公相會。”
  韋小寶料想再問也是無益,抬頭向窗子瞧了瞧,心想:“怎地天還不亮?”
  庄夫人似乎明白他心意,問道:“恩公明日要去哪里?”韋小寶心想:“我和那個章老三的對答,她想必都听到了,那也瞞她不過。”說道:“我要去山西五台山。”庄夫人道:“此去五台山,路程不近,只怕沿途尚有風波。我們想送恩公一件禮物,務請勿卻是幸。”韋小寶笑道:“人家好意送我東西,倒是從來沒有不收過。”庄夫人道:“那好极了。”指著雙儿道:“這小丫頭雙儿,跟隨我多年,做事也還妥當,我們就送了給恩公,請你帶去,此后服侍恩公。”
  韋小寶又惊又喜,沒想到她說送自己一件禮物,竟然是一個人,适才服侍自己,熨衣結辮,省了不少力气,如有這樣一個美貌,又乖巧的小丫頭伴在身邊,确是快活得很,但此去五台山,未必太平無事,須得隨机應變,帶著個小丫頭,卻是十分不便,說道:“庄夫人送我這件重禮,那真是多謝之极。只不過……”要推卻不要罷,一來人家送禮,豈可不收?二來這樣一個好丫頭,也真舍不得不要。只見雙儿低了頭,正在偷看自己,他射過去,她急忙轉過了頭,臉上一陣暈紅。
  庄夫人道:“不知恩公有何難處?”韋小寶道:“我去五台山所辦的事多半很是……很是不容易,帶著這位姑娘,恐怕不方便。”庄夫人道:“那倒不用擔心,雙儿年紀雖小,身手卻也頗為靈便,不會成為恩公的累贅,盡管放心便是。”
  韋小寶又向雙儿看了一眼,見她一雙點漆般的眼中流露出熱切的神色,笑問:“雙儿你原不愿意跟我去?”雙儿低下了頭,細聲道:“三少奶叫我服侍相公,自然……自然要听三少奶的吩咐。”韋小寶道:“那你自己愿不愿呢?只怕會遇到危險的。”雙儿道:“我不怕危險。”
  韋小寶微笑道:“你答了我第二句話,沒答第一句話。你不怕危險,只不過夫人將你送了給我,你心中卻是不愿意了。”雙儿道:“夫人待我恩重如山,相公對我庄家又有大恩,夫人叫我服侍相公,我一定盡力服侍公子,公子待我好,是我命好,待我不好,是我……是我命苦罷啦。”韋小寶哈哈一笑,道:“你命很好,不會命苦的。”雙儿嘴邊露出一絲淺笑。
  庄夫人道:“雙儿,你拜過相公,以后你就是桂相公的人了。”
  雙儿抬起頭來,忽然眼圈儿紅了,先跪向庄夫人磕頭,道:“三少奶,我……我……”說了兩“我”字,輕輕啜泣。庄夫人撫摸她頭發,溫言道:“桂相公少年英雄,年紀輕輕便已揚名天下,你好好服侍相公。他答應了待你好的。”雙儿應道:“是。”轉過身來,向韋小寶盈盈拜倒。
  韋小寶道:“別客气!”扶她起來,打開包袱,取出一串明珠,笑道:“這算是我的見面禮!”心想:“這串明珠,少說也值得三四千兩銀子,用來買丫鬟,几十個都買到了。可是几十個丫鬟加在一起,也及不上這雙儿可愛。”
  雙儿雙手接過,道:“多謝相公。”挂在頸中,珠上寶光流動,映得她一張俏臉更增麗色。
  庄夫夫道:“恩公去五台山,不知是打算查明,還是暗訪?”韋小寶道:“那自然是暗訪的了。”庄夫人道:“五台山各叢林廟分青黃,盡有臥虎藏龍之士,恩公務請小心。”韋小寶道:“是,多謝吩咐。不過你叫我恩公,可不敢當了。你叫我小寶好啦。”
  庄夫人道:“那可不敢當。”站起身來,說道:“一路珍重,未亡人恕不遠送了。”向雙儿道:“雙儿,你出此門后,便不是庄家的人了。此后你說什么話,做什么事,一概和舊主無涉,你如在外面胡鬧,我庄家可不能庇護你。”說這句話,神色之間甚是鄭重。雙儿應了。庄夫人又向韋小寶行禮,走了進去。
  眼見窗紙上透光,天漸漸亮了。雙儿進去拿了一個包袱出來,連韋小寶的包袱一起背在背上。韋小寶道:“咱們走罷!”雙儿道:“是!”低下了頭,神色凄然,不住向后堂望去,顯是和庄夫人分別,頗為戀戀不舍。她兩眼紅紅的,适才定是哭過了。
  韋小寶走出大門,雙儿跟在身后。其時大雨已止,但山間溪水湍急,到處都是水聲。韋小寶走出數十步,回首向那大屋望去,但見水气彌漫,籠罩在牆前屋角,再走出數十步,回頭白蒙蒙地,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歎了口气,說道:“昨晚的事,真像是做夢一般。雙儿,夫人最后跟你說那几句話,是什么意思?”雙儿道:“三少奶說,我以后只服侍相公,不管說什么,做什么,都跟她庄家沒有干系。”韋小寶道:“那么,我那些同伴到哪里去了,你可以跟我說啦!”
  雙儿一怔,道:“是。相公那些同伴,本來都給我們救了出來,章老三跟他那些手下人也給我逮住了,但后來神龍教中來了厲害人物,卻一古腦儿的都搶了去。三少奶說,咱們都是女流之輩,不便跟那些野男人打斗動粗,再說,也未必斗得過,暫且由得他們,另行托人去救你那几位同伴。神龍教的人見我們退讓,也就走了,臨走時說了几句客气話。”
  韋小寶點點頭,對方怡和沐劍屏和處境頗為擔心。雙儿道:“三少奶曾對神龍教的首領說,決不能傷害你那几位同伴的性命。那人親口答允了的。”韋小寶歎道:“神龍教這些家伙,只怕說話如同放屁,唉,可也沒有法子。”又問:“三少奶會武功么?”雙儿道:“會的,不但會,而且很了得。”
  韋小寶搖了搖頭,道:“她這么風也吹得倒的人,怎么武功會很了得?她要是真的武功了得,三少爺又怎會給鰲拜殺死?”雙儿道:“老太爺、三少爺他們遇害時,几十家人沒一個會武功,那時男的都給鰲拜捉到北京去殺了,女的要充軍到宁古塔去,說什么給披甲人為奴,幸虧在路上遇到救星,殺死了解差,把我們几十家的女子救了出來,安頓在這里,又傳了三少奶她們本事。”韋小寶漸漸明白。
  其時天已大亮,東方朝暾初上,一晚大雨,將山林間樹木洗得青翠欲滴,韋小寶直到此刻,才半點也不再疑心昨晚見到的是女鬼,問道:“你們屋子里放了這許多靈堂,那都是給鰲拜害死的眾位老爺、少爺?”
  雙儿道:“正是。我們隱居在深山之中,從來不跟外邊來往。附近鄉下人有好奇的過來探頭探腦,我們總是裝神扮鬼,嚇走了他們。所在大家說這是間鬼屋,近一年來,誰也不敢過來了。想不到相公昨晚來。三少奶說,我們大仇未報,一切必須十分隱秘才好。靈堂牌位上寫得有遇難的老爺、少爺們的名字,要是外人見了,可大大的不便,相公昨晚問起,我不敢說。。”不過三少奶說道,從今以后,我只服侍相公,跟庄家沒了干系,自然是什么都不能再瞞你了。”
  韋小寶喜道:“是啊。我跟你說,我的真姓名叫做韋小寶,桂公公什么的,卻是假名。你是我韋家的人,不是桂家的人。”雙儿甚喜,道:“相公連真名也跟我說了,我決不會泄露。”韋小寶笑道:“我這真名也不是什么大秘密,天地會中的兄弟,就有許多人知道。”
  雙儿道:“神龍教那些人跟你們一伙動手之時,三少奶她們在外邊看熱鬧。見到他們會念咒,嘴里嘰哩咕嚕的念咒……”韋小寶笑道:“‘洪教主神通廣大,壽与天齊。’這种咒語,我也會念。”雙儿道:“三少奶說,他們嘴里這么念咒,暗底里一定還在使什么別的法術,否則不會突然一念咒,手底的功夫就增長了几倍。后來那個章老三跟你說話,三少奶在窗外听,別的人就弄熄了大廳上的燈火,用漁网把一伙全都拿了。”
  韋小寶一怕大腿,叫道:“妙极!用漁网來捉人么?那好得很啊。”雙儿道:“三少奶說,那章老三的武功也沒什么了不起,就是妖法厲害,因此沒跟他正面動手,一引他出來,就熄了燈火,漁网這樣一罩……”韋小寶道:“捉到了一只老王八。”
  雙儿嘻嘻一笑,道:“山背后有個湖,我們夜間常去打漁。我們在湖州時,庄家大屋靠近太湖,那湖可就大了。那時候我們庄家漁船很多,租給漁人打魚。三少奶她們見過漁人撒网捉魚的法子。”
  韋小寶道:“你們果然是湖州人,怪不得湖州粽子裹得這么好吃。三少爺到底怎么給鰲拜害死的?”
  雙儿道:“三少奶說,那叫做‘文字獄’。”韋小寶奇道:“墳子肉?蚊子也有肉?”雙儿道:“不是蚊子,是文字,寫的字哪!我們大少爺是讀書人,學問好得很,他瞎了眼睛之后,做了一部書,書里有罵滿州人的話……”韋小寶道:“嘖嘖嘖,了不起,瞎了眼睛還會做書寫文章。我眼睛不瞎,見了別人寫的字還不識,我這可叫做‘亮眼瞎子’了!”雙儿道:“老太太常說,世道不對,還是不識字的好。我們住在一起的這几家人家,每一位遭難的老爺、少爺個個都是學士才子,沒一個的文章不是天下聞名的,就因為做文章,這才做出禍事來啦。不過三少奶說,滿州韃子不許我們漢人讀書做文章,我們偏偏要讀,偏偏要做,才不讓韃子稱心如意呢。”
  韋小寶道:“那你會不會做文章?”以儿嘻的一笑道:“相公真愛說笑話,小丫頭怎么會做文章?三少奶教我讀書,也不過讀了七八本。”韋小寶“嘩”的一聲,說道:“你讀了七八本書!那比我行得多了。我只不過識得七八個字。”雙儿笑道:“相公不愛讀書,老太太一定喜歡你。她說一到清朝,敗家子才讀書。”
  韋小寶道:“對!我瞧鰲拜那廝大字不識,定是拍馬屁的家伙說給他听的。”雙儿道:“是啊。我們大少爺做的那部書,叫做什么《明史》,書里頭有罵滿清人的話。有個坏人名叫吳之榮,拿了書去向鰲拜告發。事情一鬧大,害死了好几百人,連賣書的書店老板,買來看的人,都給捉了去殺頭。相公,你在北京城里,可見過這個吳之榮么?”
  韋小寶道:“還沒見過,慢慢的找,總找得著。雙儿,我想拿你換一個人。”
  雙儿吃了一惊,顫聲道:“你……你要拿我去送人?”韋小寶道:“不是送給別人,是換一個人。”雙儿眼圈儿早已紅了,急得要哭了出來,道:“什么……什么換一個人?”
  韋小寶道:“你三少奶交替我送給了我,這樣一份大禮,可不容易報答。我得想法子將吳之榮那廝捉了來,去送你三少奶。那么這份禮物也差不多了。”
  雙儿破涕為笑,右手輕輕拍胸,說道:“你嚇了我一跳,我還道相公不要我啦。”
  韋小寶大喜,道:“你怕我不要你,就急成這樣。你放心,人家就是把金山、銀山、珍珠山、寶石山堆在我面前,也換不了你去。”
  說話之間,兩人已走到山腳下,但見晴空如洗,万里無塵,韋小寶回想昨晚大雨之中走向“鬼屋”避雨的狼狽情景,當真大不相同。只是徐天川、方怡、沐劍屏他們失陷被擒,不知能否脫險,憑著自己的本事,無論如何救他們不得,多想既然無用,不如不想。
  行出數里,來到一個市集,兩人找了家面店,進去打尖。韋小寶坐下后,雙儿站是一旁侍候。
  韋小寶笑道:“這可別客气啦,坐下來一起吃罷。”雙儿道:“不成,我怎么能跟相公一桌吃飯?太沒規矩啦。”韋小寶道:“管他媽的什么規矩不規矩。我說行,就行。等我吃完了你再吃,多耽誤時候。”雙儿道:“相公一吃完,咱們就走。我買些饅頭,一面走一面吃就行了,不會耽擱的。”韋小寶歎道:“我有個怪脾气,一個人吃東西,肚子一定作怪,倘若沒人陪著一塊吃,待會儿肚子子疼起來,那可有得受了。”
  雙儿嫣然一笑,只得拉張長凳,斜斜的坐在桌子角邊。
  韋小寶一碗面還只吃得几筷,只見三個西藏喇嘛走進店來,靠街坐了,一疊連聲道:“拿面來!拿面來!”一名喇嘛瞥眼見到雙儿頸中那串明珠,左肘撞了撞同伴,努嘴示意。另外兩人一見,登時喜容滿臉,目不轉睛的打量那串珠子。
  韋小寶心道:“不好,這三個家伙想攔路打劫。”取出一塊碎銀子,叫面店中一名店伴去雇一輛大車,匆匆吃完面,上了大車,吩咐車夫向西快跑。
  馳出數里,只听得車后馬蹄聲響,韋小寶向后張去,果見那三名喇嘛騎馬追來,向雙儿道:“那三個惡人要搶你的珠子,給了他們算了,回頭我另買一串給你。”雙儿道:“是!也不用買過。”只听得三名喇嘛叫道:“停車,停車!”車夫勒定騾子。
  三名喇嘛縱馬上前,攔在車前。一人說道:“兩上娃娃,下車來罷!”
  雙儿將頸中那串明珠除了下來,遞出車外,說道:“你們看中這串珠子,相公說給了你們,那就拿去罷。”一名胖大喇嘛伸出大手,卻不接珠子,更向前探,抓住了雙儿手腕,向外便拉。韋小寶急道:“要錢還有,不可動粗!”動見黃影閃動,那喇嘛飛身而起,躍入半空,向后縱了出去。
  韋小寶暗叫:“好功夫!”見他身子急落,卻是頭下腳上,波的一聲響,一顆胖大腦袋沖向泥沼,直陷于胸,雙足亂舞。韋小寶又惊又喜,不知這喇嘛顯的一手是什么功夫。
  另外兩個喇嘛哇哇亂叫,搶過去抓住他身子,將他從爛泥中拔了出來。那喇嘛滿臉都是濕泥,狼狽無比,幸好昨晚一夜大雨,浸得路邊一片軟泥,這喇嘛才沒受傷。
  韋小寶哈哈大笑,向車夫道:“還不快走!”
  雙儿提著手中的珠子,問道:“相公,這珠子還給不給他們?”
  韋小寶尚未回答,只見三名喇嘛各從腰間拔出鋼刀,惡狠狠地扑將上來。雙儿從車夫手中接過鞭子,向外甩出,卷住了一句喇嘛中手鋼刀,鞭子回縮,左手將刀接住,右手又將鞭子甩了出去,一卷之下,將第二名喇嘛手中鋼刀也奪了過來。第三名喇嘛叫聲:“啊喲!”一呆停步。雙儿手中鞭子又已甩出,這次卻卷住了他頭頸,順勢將他位到車前,隨著接過他手中鋼刀。那喇嘛喉頭被鞭子勒住,雙眼翻白,伸出舌頭,滿臉登時沒半點血色。余下兩名喇嘛分從左右向雙儿攻到,意欲相救同伴。雙儿躍起身來,左足站在轉轅,右足連踢,兩名喇嘛頭上穴道被點,暈倒在地。她揮手松開鞭子,那喇嘛已窒息良久,也即昏倒。
  韋小寶喜歡之极,跳起身來,叫道:“雙儿,好雙儿,原來你功夫這樣了得。”
  雙儿微微一笑,道:“那也沒什么,是這三個惡人不中用。”
  韋小寶道:“早知這樣,我也不用擔這半天心事了。”跳下車來,在一名喇嘛身止踢了一腳,問道:“你們干甚么的?”那喇嘛兀自昏暈不醒。
  雙儿在他腰間踢了一腳。那喇嘛一聲呻吟,醒了過來。雙儿道:“相公問你們是干甚么的?”那喇嘛道:“姑娘……姑娘是會……會使仙法的么?”雙儿微笑道:“快說!你們是干甚么的?”那喇嘛道:“我們……我們是五台山菩薩頂……大文殊寺的喇嘛。”雙儿皺眉道:“甚么喇嘛不喇嘛的,胡說八道,說這等粗話。”韋小寶道:“喇嘛是西藏的和尚。”雙儿道:“原來你們是和尚。”在他身上輕輕踢了一腳,道:“是和尚又不剃光頭?”
  那喇嘛道:“我們是喇嘛,不是和尚。”雙儿道:“甚么?你還嘴硬?相公說你是和尚,就是和尚!”在他腰間“天豁穴”上又踢一腳,那喇嘛直痛到骨髓里去,忍不住大聲呼叫,疼痛越來越厲害,叫聲也越來越響。另外兩名喇嘛悠悠轉醒,听到他殺豬般大叫,無不駭然,齊用藏語相詢,那喇嘛說了,隨即用漢語叫道:“我是和尚,我是和尚,姑娘說……說我是甚么……就是甚么,求求你……快快給我解了穴道。”
  雙儿笑道:“姑娘說的不算數,相公說的才算數。相公你說他是什么?”
  韋小寶笑道:“我說他是尼姑!”
  那喇嘛實已忍耐不住,忙道:“我是尼姑!我是尼姑!”韋小寶和雙儿一齊大笑。雙儿左足在他頸下“气戶穴”上輕輕一踢,那喇嘛劇痛立止,兀自不停的叫喚:“我是尼姑!我是尼姑!”
  韋小寶忍住了笑,問道:“你們是出家人,為甚么來搶我們財物?”那喇嘛道:“小人該死,下次再也不敢了!”韋小寶道:“你還想下次么?”那喇嘛道:“我說過不敢,就是不敢,再過一百年也不敢了。”韋小寶道:“你們不在廟里念經,下山來干甚么?”那喇嘛道:“是師父派我們下山來的。”韋小寶道:“你們師父派你們下山來搶金銀珠寶?”那喇嘛道:“不……不是。我們要去北京……”剛說到這里,另一名胖大喇嘛咳嗽一聲。
  韋小寶斜眼瞧去,只見那喇嘛連使眼色,顯是示意同伴不可吐露實情。韋小寶本想這些喇嘛見財起意,恃強搶劫,也沒什么大不了。滿洲人祟信喇嘛,皇宮中做法事,定是請喇嘛拜忏誦經。皇室如此,一般王公親貴更加不必說了,是以頗有不守清規的喇嘛在京里橫行不法。他本想作弄折磨他們一番,資為笑樂,就此將他們放了,但見這胖大喇嘛這等神情,似乎另有別情,說道:“這三個家伙搗鬼。雙儿,你在他們三人身上每人踢一腳,讓他們三人叫苦連天,咱們這就走罷!”
  雙儿應道:“是!”她也瞧也那胖大喇嘛搗鬼,先在他“天豁穴”上踢了一腳。那喇嘛立時大聲呼叫。雙儿又走到先前那喇嘛身邊,提起腳來,作勢欲踢。
  那喇嘛吃過苦頭,忙道:“別踢,我說就是。師父差我們上北京,送一封作。”韋小寶道:“信呢?”那喇嘛道:“這……這信是不能給你們看的,要是給人見到了,師……師父非殺我們不可。”韋小寶道:“拿出來!你不拿,我就踢你一腳。”說著走上一步。
  那喇嘛可不知他功夫有限,這一腳踢在身上,無關痛痒,一見他提腳,忙道:“不……不在我這里。”韋小寶道:“你去拿來!”那喇嘛無奈,走到那胖大喇嘛身前,嘰哩咕嚕的說了几句藏話。那胖大喇嘛以藏語回答,他正在殺豬也似的大叫大嚷,再夾入斷斷續續的几句藏語,更加難听。韋小寶從他語气与神情之中,料想他定是不許這喇嘛取信,當即走過去在他腦門上狠狠踢了一腳,那胖大喇嘛登時暈去。另一名喇嘛從他怀中取出一個油布小包,戰戰兢兢的雙手遞過。
  韋小寶接了過來。雙儿從怀里也怀里取出一個小包,打了開來,拿出一把小小剪刀,剪開包衷,里面果是一封信,封皮上寫的是兩行藏文。
  韋小寶問道:“這信送去給誰?”那喇嘛道:“給我們師伯的。”韋小寶伸手一扯,一扯開了封皮。兩個喇嘛連聲叫苦。,只見一道黃紙上寫了几行彎彎曲曲的藏文,下面又用朱砂畫了一道符,希奇古怪,不知所云。這封信便是以漢文書寫,韋小寶也是不識,當即遞給雙儿,問道:“里面寫些什么?”
  雙儿也不識得,向那喇嘛道:“相公問你信里寫些什么,快說!如有半句假話,我踢了你的穴道,永不給你解開。哼,至少也得隔上三天三晚,才給你解開。”
  那喇嘛接過信去,看了一遍又一遍,囁嚅道:“這個……這個……”韋小寶道:“甚么這個那個的?快說!”那喇嘛道:“是,是!那信中說道,師兄所問那個人……”剛說到這里,另一個喇嘛咕嚕咕嚕的說起話來。雙儿盡身過去,在他“天豁穴”上一腳踢去,這喇嘛話聲立時變成呻吟和呼號。
  第一個喇嘛臉大變,顫聲道:“那信中說……說道要打的那個人,我們找來找去找不到,一定……一定不在五台山上。”
  韋小寶見他目光樂爍,說話吞吞吐吐,心想:“我雖不懂你們的雞鳴狗叫,可是瞧你神气,定是在說假話,只不過你這家伙太笨,假話也說不像。”向雙儿道:“這喇嘛又在撒謊騙我了。”雙儿道:“他這樣坏,那可饒他不得。”伸足再在他“天豁穴”上一踢。
  那喇嘛叫道:“你……殺了我罷。我師兄說……說的,倘若說了信中言語,我們……我們三個都活不成的……你……你快殺了我罷。”
  韋小寶道:“別理他,咱們走罷!”和雙儿躍上大車。那車夫見他二人小小年紀,居然收拾得三個喇嘛死去活來,佩服得五体投地,贊不絕口。
  韋小寶低聲道:“到得前面市鎮之上,你可得改裝,這串明珠也得收了起來。”雙儿道:“是。我改甚么裝?”韋小寶微笑道:“你改了男裝罷。”
  車行三十余里后,到了一座大市鎮。韋小寶遣去車夫,赴客店投宿,取出銀子,命雙儿去購買衣衫改裝。雙儿買了衣衫回店,穿著起來,扮作一個俊俏的小書僮。
  這一改裝,路上再不引人注目。雙儿武功了得,人情世故卻全然不懂,一路上全由韋小寶拿主意,但他的主意也不大高明,往往有三分正經,卻有七分胡鬧。
  不一日來到直晉兩省交界。自直隸省阜平縣往西,過長城岭,便到龍家關。那龍家關是五台山的東門,石徑崎嶇,峰巒峻峭,入五台山后第一座寺院是涌泉寺。
  韋小寶問起清涼寺的所在,卻原來五台山极大,清涼寺在南台頂与中台頂之間,自涌泉寺前去,路程著實不近。
  這晚韋小寶和雙儿在涌泉寺畔的盧家庄投宿,吃了一碗羊肉泡饃,再吃糖果,心想日間在涌泉寺問路,廟里的和尚見自己年紀,神情冷冷不大理睬,不答去清涼的路徑,反問:“道路又遠又不好走,你去清涼寺干什么?”一副討厭模樣,倒有七分便似揚州禪那些勢利的賊禿,到清涼寺中去見順治皇帝,只怕挺不容易,須得想個法子才好。
  他嘴里吃糖,心中尋思:“有錢能使鬼推磨,叫和尚推磨,多半也行罷。曾听說書先生說《水滸傳》,魯智深在廟里亂鬧一通,又喝酒又吃狗肉,老和尚也不生气。是了,我假裝要做法事,到廟里大撒銀子,再借些因頭,賴著不走,慢慢的找尋老皇帝,老和尚總不能赶我走。”
  但入山之后,除了寺廟之外便沒大市鎮,一張五百兩銀子的銀票也找兌不開,只得再出龍泉關,回到阜平,總換銀兩,和雙儿倆打扮得煥然一新,心想:“我要做法事,可是甚么也不懂,只怕一下子便露出馬腳來,先試演一番。”
  當下來到阜平縣城內一座廟宇吉祥寺,向佛像磕了几個頭。知客和和尚取出緣簿筆硯。韋小寶揮手道:“布施便布施,寫什么字?”取出一錠五十兩的元寶,送了過去。那和尚大惊,心想這位小施主樂善好施,世間少有,當下連聲稱謝,迎入齋房,奉上齋菜素面。
  韋小寶吃面之時,方丈和尚坐在一旁相陪,大贊小檀越仁心虔敬,定蒙菩薩保佑,日后金榜題名,高中狀元,子孫滿堂,福澤無窮。韋小寶暗暗好笑,心想你拍我什么馬屁都好,我瞎字不識,說我高中狀元,那不是當面罵人嗎?說道:“老和尚,我要到五台山去做一場大法事,只是我什么也不懂,要請你指教。”
  那方丈听到“大法事”三字登時站起身來,說道:“施主,天下廟宇,供奉的佛祖,菩薩都是一般,你要做法事,就是小寺里辦好了,包你一切周到妥貼,卻不用辛苦的赶上五台山上去。”
  韋小寶搖頭道:“不行,我這場法事,許下了心愿,一定要去五台山做的。”說著又取出五十兩銀子,說道:“這樣罷,你給我雇一個人,陪人上五台山去做幫手。五十兩銀子是給他的。”老和尚大喜道:“那容易,那容易!”他有個表弟,在廟里經管廟產,收租買物,全由他經手,卻不是和尚,當下去叫了他來,和韋小寶相見。
  此人姓于,行八,一張嘴极是來得,卻有個外號叫做“小一划”,原來“于”字加上一划,變成個“王”字,于八便成王八了。三言兩語之間,韋小寶便和他十分投机。這等市井小人,韋小寶自幼便相處慣了的,這時忽然在阜平縣遇上一個,大有他鄉遇故知之感。
  韋小寶再向方丈請教做法事的諸般規矩,那方丈也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韋小寶心想:“和尚們的規矩倒也真多!”又多布施了二十兩銀子。
  韋小寶帶了于八回 客店,取出銀子,差他去購買一應物事。于八有銀子在手,辦事十分快捷,不多時諸般物品便已買章,自己也穿著一身光鮮,說道:“韋相公,你是大財主,我做你親隨,也該穿著得有個譜儿,是不是?這套衣服鞋帽,不過花了三兩五錢銀子。”韋小寶心想不錯,又叫他去衣舖替自己和雙儿多買几套華貴衣衫。
  三人興興頭頭的過龍泉關,后面跟著八個挑夫,挑了八擔齋僧禮佛之物,沿大路往南。
  一入五台山,行不數里便是一座寺廟,過涌泉寺后,經台麓寺、石佛寺、普濟寺、古佛寺、金剛庫、白云寺、金燈寺而至靈境寺。當晚在靈境寺借宿一宵,次晨折回向北,到金閣寺后向西數里,便是清涼寺了。
  那清涼寺在清涼山之巔,和沿途所見寺廟相比,也不見得如何宏偉,山門破舊,顯已年久失修。韋小寶微覺失望:“皇帝出家,一定揀一座最大的寺廟,只怕海老烏龜瞎說八道,老皇帝并不在這里做和尚。”
  于八進入山門,向知客僧告知,北京城有一位韋大官人要來大做法事,齋僧供佛。知客僧見一行人衣飾華貴,又帶著八挑物事,當即請進廂房奉茶,入內向方丈稟報。
  方丈澄光老和尚來到廂房,和韋小寶相見,問道:“不知施主要做甚么法事?”
  韋小寶見這澄光方丈身材甚高,但骨瘦如柴,雙目微閉,一副沒精打采的模樣,更是失望,說道:“弟子要請大和尚做七日七夜法事,超渡弟子亡父,還有几們亡故的朋友。”
  澄光道:“北京城里大廟甚多,五台山也是廟宇眾多,不知施主為甚么路遠迢迢的,特地上五台山來,到小廟做法事?”
  韋小寶早知有此一問,事先已和于八商量過,便道:“我母親上個月十五做了一夢,夢見我死去的爹,向她說道他生前罪業甚大,必須到五台山清涼寺,請方丈大師拜七日七夜經忏,才消得他的血光之災,免得我爹爹在地獄中受無窮苦惱。”他不知自己父親是誰,更不知他是死是活,說這番話時,忍不住暗暗好笑,又想:“他媽的,你生下了老子,就此撒手不管,下地獄也是該的。老子給你碰巧做七日七夜法事,是你的天大運气。”
  澄光方丈道:“原來如此。小施主,俗語說得好: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夢幻大事,實在是當不得真的。”
  韋小寶道:“大和尚,俗語說得好:宁可信其有,不可認其無。就算我爹爹在言語未必是真,我們給他做一場法事超渡亡魂,那也是一件功德。如果我爹爹真有此言,我們卻不照他話做,他在陰世給牛頭馬面、無常小鬼欺負折磨,那……那……我總有點儿不大好意思罷?再說,這是奉了我母親之命。我母親說五台山清涼寺的老方丈跟她有緣紛,這場法事嘛,定是要在寶剎做的。”心想:“你跟我媽媽有緣份,這倒奇了,你到揚州麗春院去做過嫖客嗎?”
  澄光方丈“嘿”的一聲,說道:“施主有所不知,敝寺乃是禪宗,這等經忏法事,是淨土宗的事,我們是不會做的。這五台山上,金閣寺,普濟寺,大佛寺,延慶寺等都是淨土宗,施主還是移步到那些寺廟做法事的為是。”
  韋小寶心想是阜平縣時,那方丈搶著做法事,到了此處,這老和尚卻推三阻四,將送上門來的銀子雙手推將出去,其中必有古怪。他求之再三,澄光只是不允,跟著站起身來,向知客僧道:“你指點施主去金閣寺的道路,老衲少陪。”
  韋小寶急了,忙道:“方丈既然執意不允,我帶來施舍寶剎的僧衣,僧帽,以及銀兩,總是要請寶剎諸位大和尚賞收。”
  澄光合十道:“多謝了。”他眼見韋小寶帶來八挑禮物,竟然毫不起勁。
  韋小寶道:“我母親說道,每一份禮物,要我親手交給寶剎每剎一位大和尚,就算是火工道人,种菜的園子,也都有份。帶來共有三百份禮物,倘若不夠,我們再去購買。”澄光道:“夠了,太多了。本寺只五十來人,請施主留下五十六份物品就是。”韋小寶道:“可否請方太太丈集合寺僧眾,由我親手施舍?這是我母親的心愿,無論如何是要辦到的。”
  澄光抬起頭來,突然間目光如電,在韋小寶臉上一掃,說道:“好!我佛慈佛,就如施主所愿。”轉身進內。
  瞧著他竹竿一般背影走了進去,韋小寶心頭說不出的別扭,訕訕的端起茶碗喝茶。
  于八站在他背后,低聲道:“這等背時的老和尚,姓于的這一輩子可還真少見,怪不得諾大一座清涼寺,連菩薩金身也是破破爛爛的。”
  只听得廟里撞起鐘來,知客僧道:“請檀越到西殿布施。”韋小寶到得西殿,見僧眾絡繹進來,他將施物一份一份發放,凝神注視每一名和尚,心想:“順治皇帝我沒見過,但是小皇帝的爸爸,相貌總有些相像。只要見到是個大號小皇帝的和尚,那便是了。”可是五十多份施物發完,別說“大號小皇帝”沒見到,連跟小皇帝相貌有一二分似的和尚,也沒一個。
  韋小寶好生失望,突然想起:“他是做過皇帝之人,那是何等的身份,怎會來領我一份施舍的衣帽!我這計策可笨得很。”問知客僧道:“寶剎所有的僧人,全都來的?”知客僧道:“個個都領了,多謝檀越布施。”韋小寶道:“第一個都領了?恐怕不見得,只怕還有人不肯來取。”知客僧道:“檀越說笑話了,哪有此事?”韋小寶道:“出家人不打誑話,你如騙我,你死后要下拔舌地獄。”知客僧一听,登時變色。
  韋小寶道:“既然尚有僧人未來領取,大和尚去請他來領罷!”
  知客僧搖頭道:“只有方丈大師未領,我看也不必再要他老人家出來了。”
  正在這時,一名僧人匆匆忙忙進來,說道:“師兄,外面有十几名喇嘛要見方丈。”跟著低聲道:“他們身上都帶著兵器,磨拳擦掌的,來意不善。”知客僧皺眉道:“五台山青廟黃廟,自來河水不犯井水,他們來干什么?你去稟報方丈,我出去瞧瞧。”說著向韋小寶說道:“少陪!”快步出去。
  韋小寶笑道:“這些臭喇嘛,只怕是沖著我們來的。”他想雙儿武功高強,十几名喇嘛也不放在心上,忽听得山門外傳來一陣喧嘩之聲,一群人沖進了大雄寶殿。韋小寶道:“瞧瞧熱鬧去。”拉著雙儿的手,一齊出去。
  到得大殿,只見十几名黃衣喇嘛圍住了知客僧,七嘴八舌的亂嚷:“非搜不可,有人親眼見他來到清涼寺的。”“這是你們不對,干么把人藏了起來?”“乖乖的把人交了出來便罷,否則的話,哼哼!”
  韋小寶走到殿一邊,雙手叉腰,心道:“老子就在這里,你們放馬過來罷。”豈不知那些喇嘛對他全然不理睬,正眼也不向他瞧。
  吵嚷聲中,澄光方丈走了出來,緩緩的道:“甚么事?”知客僧道:“好教方丈得知,他們……”他“方丈”二字一出口,那些喇嘛便都圍到澄光身畔,叫道:“你是方丈?那好极了!”快把人交出來!要是不交,連你這寺院也,一把火燒個干淨。”“豈有此理,真正豈不此理!”“難道做了和尚,便可不講理么?”
  澄光道:“請問眾位師兄,是哪座廟里的?光臨敝寺,為了何事?”
  一名黃衣上披著紅色袈裟的喇嘛道:“我們打從西藏來,奉了活佛之命,到中原公干,豈知有一名隨從的小喇嘛給一個賊和尚拐走了,在清涼寺中藏了起來。方丈和尚,你快快把我們這小喇嘛交出來,否則決計不能跟你甘休。”
  澄光道:“這倒奇了。我們這里是禪宗青廟,跟西藏密宗素來沒有瓜葛。貴處走失了小喇嘛,何不到各處黃廟去問問?”那喇嘛怒道:“有人親眼見到,那小喇嘛是在清涼寺中,這才前來相問,否則我們吃飽了飯沒事干,來瞎鬧么?你識趣的,快把小喇嘛交出來,我們也就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再追究了。”
  澄光搖頭道:“倘若真有小喇嘛來到清涼寺,各位就算不問,老衲也不能讓他容身。”
  几名喇嘛齊聲叫:“那么讓我們搜一搜!”澄光仍是搖頭,說道:“這是佛門清淨之地,哪能容人說搜就搜。”那為首的喇嘛道:“倘若不是做賊心虛,為什么不讓我們搜?可見這小喇嘛千真万确,定是在清涼寺中。”
  澄光剛搖了搖頭,便有兩名喇嘛同時伸手,扯住他衣領,大聲喝道:“你讓不讓搜?”另一名喇嘛道:“大和尚廟里是不是窩藏了良家婦子,怕人知道?否則搜一搜打甚么緊?”這時清涼寺中也有十余名和尚出來,卻給眾喇嘛攔住了,走不到方丈身旁。
  雙儿低聲問道:“相公,要不要打發了他們?”
  韋小寶道:“且慢!”心想:“這些喇嘛擺明了是無理取鬧,這廟里怎會窩藏什么小喇嘛?莫非他們的用意和我相同,也是要見順治皇帝?”
  只見白光一閃,兩名喇嘛已拔出尖刀在手,分抵澄光的前胸后心,厲聲道:“不讓搜就先殺了你。”澄光臉上毫無懼色,說道:“阿彌陀佛,大家是佛門弟子,怎地就動起粗來?”兩名喇嘛將尖刀微微向前一送,喝道:“大和尚,我們這可要得罪了。”澄光身子略側,就勢一帶,兩名喇嘛的尖刀都向對方胸口刺去。兩人急忙左手出掌相交,拍的一聲,各自退出數步。余人叫了起來:“清涼寺方丈行凶打人哪!打死人哪。”
  叫喚聲中,大門口又搶進三四十人,有和尚、有喇嘛,還有几名身穿長袍的俗家人。一名黃袍白須的老喇嘛大聲叫道:“清涼寺方丈行凶殺人了嗎?”
  澄光合十道:“出家人慈悲為本,豈敢妄開殺戒?眾位師兄,施主,從何而來?”向一個五十多歲的和尚道:“原來佛光寺心溪方丈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得罪,得罪。”
  佛光寺是五台山上最古老的大廟,建于元魏孝文帝之時,歷時悠久當地人有言:“先有佛光寺,后有五台山。”原來五台山原名清涼山,后來因發現五大高峰,才稱五台山,其時佛光寺已經建成。五台山的名稱,也至隋朝大業初才改。在佛教之中,佛光寺的地位遠比清涼寺為高,方丈心溪,隱然是五台山諸青廟的首腦。
  這和尚生得肥頭胖耳,滿臉油光,笑嘻嘻的道:“澄光師兄,我給你引見兩位朋友。”指著那老喇嘛道:“這位是剛從西藏拉薩來的大喇嘛巴顏法師,是活佛座下最得寵信、最有勢力的大喇麻。”澄光合十道:“有緣拜見大喇嘛。“巴顏點了點頭,神气甚是倨傲。
  心溪指著一個身穿青布衫,三十來歲的文人,說道:“這位是川西大名士,皇甫客皇甫先生。”皇甫閣拱手道:“久仰澄光大和尚武學通神,今日得見,當真三生有幸。”
  澄光合十道:“老僧年紀老了,小時候學過的一些微末功夫早已忘得干干淨淨。皇甫居士文武兼資,可喜可賀。”
  韋小寶听這些人文縐縐的說客气話,心想這場架多半是打不成了,既沒熱鬧瞧,又少了個混水摸魚,找尋老皇帝的机會,心下暗暗失望。
  巴顏道:“大和尚,我從西藏帶了個小徒儿出來,卻給你們廟里扣住了。你沖著活佛的金面,放了他罷,大伙儿都承你的情。”澄光微微一笑,說道:“這几位師爺在敝寺吵鬧,老衲也不跟他們一般見識。大師在通情達理之人,如何也听信人言?清涼寺開建以來,只怕今日才有喇嘛爺光臨。說我們收了貴座弟子,那是從何說起?”巴顏雙眼一翻,大聲喝道:“難道是冤枉你了?你不要……不要罰酒不吃……吃敬酒。”他漢語不大流暢,“敬酒不吃吃罰酒”這話,卻顛倒著說了。
  心溪笑道:“兩位休得傷了和气。依老衲之見,那小喇嘛是不是藏在清涼寺內,口說無憑,眼見是實。就是皇甫居士和貧僧做個見證,大伙儿在清涼寺各處隨喜一番,見佛拜佛,遇僧點頭,每一處地方,每一位和尚都見過了,倘若仍然找不到那小喇嘛,不是什么事都沒有了?”說來說去,還是要在清涼寺中搜查。
  澄光臉上閃過一陣不愉之色,說道:“這几位喇嘛爺打從西藏來,不明白我們漢人的規矩,那也怪不得。心溪大師德高望重,怎地也說這等話?這個小喇嘛倘若真是在五台山上走失的,一座座寺院搜查過去,只怕得從佛光寺開頭。”
  心溪嘻嘻一笑,說道:“在清涼寺瞧過之后,倘若仍然找不到人,這几位大喇嘛愿意到佛光寺瞧瞧,那是歡迎之至,歡迎之至。”
  巴顏道:“有人親眼見到,這小家伙确是在清涼寺之中,我們才來查問,否則的話,也不敢……也不敢如此……如此昧冒。”他將“冒昧”二字又顛倒著說。澄光道:“不知是何人見到?”巴顏向皇甫閣一指道:“是這位皇甫先生見到的,他是大大有名之人,決計不會說謊。”
  韋小寶心想:“你們明明是一伙人,如何作得見證。”忍不住問道:“那個小喇嘛有多大年紀?”
  巴顏、心溪、皇甫閣眾人一直沒理會站在一旁的這兩個小孩,忽听他相問,眼光都向他望去,見他衣飾華貴,帽鑲美玉,襟釘明珠,是個富豪之家的公子,身畔那小小書僮也是穿綢著緞。心溪笑道:“那小喇嘛,跟公子年紀差不多年紀罷。”
  韋小寶轉頭道:“那就是了,剛才我們不是明明見到這小喇嘛么?他走進一座大廟。這廟前寫的有字,不錯,寫的是‘佛光寺’三個大字。這小喇嘛是進了佛光寺啦。”
  他這么一說,巴顏等人登時臉上變色,澄光卻暗暗歡喜。巴顏大聲道:“胡說八道!胡說八道!”他以為多上一道,那是更加荒謬了。韋小寶笑道:“胡說十道,胡說一十道,十二道,十三道!”
  巴顏怒不可遏,伸手便往韋小寶胸口抓來。澄光右手微抬,大袖上一股勁風,向巴顏肘底扑去。巴顏左手探出,五指猶如雞爪,抓向他衣袖。澄光手臂回縮,衣袖倒卷,這一抓就沒抓到。巴顏叫道:“你窩藏了我們活佛座下小喇嘛,還想動手殺人嗎?反了,反了!”
  皇甫閣朗聲道:“大家有話好說,不可動粗。”他這“粗”字方停,廟外忽有大群人齊聲叫道:“皇甫先生有令:大家有話好說,不可動粗。”听這聲音,當有數百人之眾,竟是將清涼寺團團圍住了。這群人听得皇甫閣這么朗聲一說,就即齊聲呼應,顯是意示威懾。饒是澄光方丈養气功夫甚深,乍聞這突如其來的一陣呼喝,方寸間也不由得大大一震。
  皇甫閣笑吟吟的道:“澄光方丈,你是武林中人的前輩高人,在這里韜光養晦,大家都是很晾景仰的。這位巴顏大喇嘛要在寶剎各處隨喜,你就讓他瞧瞧罷。大和尚行得下,踏得正,光風霽月,清涼寺中又沒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大家何必失了武林中的和气?”
  澄光暗暗著急,他本人武功雖高,在清涼寺中卻只坐禪說法,并未傳授武功,清涼寺五十多僧人,极少有人是會武功的,剛才和巴顏交手這一招,察覺他左手這一抓的“雞爪功”著實厲害,再听這皇甫閣适才朗說這一句話,內力深厚,也是非同小可,不用寺外數百人幫手,單是眼前這兩名高手,就已不易抵擋了。
  皇甫閣見他沉吟不語,笑道:“就算清涼寺中真有几位美貌娘子,讓大伙瞻仰瞻仰,那也是眼福不淺哪。”這兩句話极是輕薄,對澄光已不留半點情面。
  心溪笑道:“方丈師兄,既是如此,就讓這位大喇嘛到處瞧瞧罷。”說時嘴巴一努。
  巴顏當先大踏步向后殿走去。
  澄光心想對方有備而來,就算阻得住巴顏和皇甫閣,也決阻不住他們帶來的那伙人,混戰一起,清涼寺要遭大劫,霎時間心亂如麻,長歎一聲,眼睜睜的瞧著巴顏等數十人走向后殿,只得跟在后面。
  巴顏和心溪、皇甫閣三人低聲商議,他們手下數十人已一間間殿堂,僧房搜了下去。清涼寺眾僧見方未有號令,一個個只有怒目而視,并未阻攔。韋小寶和雙儿跟在方丈之后,見他僧袍大袖不住顫動,顯是心中惱怒已极。
  忽听得西邊僧房中有人大聲叫道:“是他嗎?”
  皇甫閣搶步過去,兩名漢子已揪出一個中年僧人出來。這和尚四十歲左右年紀,相貌清懼,說道:“你抓住他干什么?”皇甫閣搖了搖頭,那兩名漢子笑道:“得罪!”放開那名和尚。韋小寶心下雪亮,這些人是來找順治皇帝,那是更無疑問了。
  澄光冷笑道:“本寺這和尚,是活佛座下的小喇嘛么?”皇甫不答,見手下又揪了一個中年和尚出來,他細看此僧相貌,搖了搖頭。韋小寶心道:“原來你認得順治皇帝。”又想:“如此搜下去,定會將順治皇帝找出來,他是小皇帝的父親,我可得設法保護。”但對方人多勢眾,如何保護,卻一點法子也想不出來。
  數十人搜到東北方一座小僧院前,見院門緊閉,叫道:“開門,開門!”
  澄光道:“這是本寺一位高僧坐關所,已歷七年,眾位不可坏了他的清修。”
  心溪笑道:“這是外人入內,并不是坐關的和尚熬為住而自行開關,打什么緊?”
  一名身材高大的喇嘛叫道:“干么不開門?多半是在這里了!”飛腳往門上踢去。
  澄光身影微晃,已擋在他身前。那喇嘛收勢不及,右腳踢出,正中澄光小腹,喀喇一聲響,那喇嘛腿骨折斷,向后跌出。巴顏哇哇怪叫,左手上伸,右手反撈,都成雞爪之勢,向澄光抓來。澄光擋在門口,呼呼兩掌,將巴顏逼開。
  皇甫閣叫道:“好‘般若掌’!”左手食指點出,一股勁風向澄光面門刺來,澄光向左閃開,拍的一聲,勁風撞上木門。澄光使開般若掌,凝神接戰。
  巴顏和皇甫分從左右進擊。澄光招數甚慢,一掌一掌的拍出,似乎無甚力量,但風隱隱,顯然勁道又頗凌歷。巴顏和皇甫閣的手下數人吶喊吆喝,為二人助威。巴顏搶攻數次,都給澄光的掌力逼了回來。
  巴顏焦躁起來,快速搶攻,突然間悶哼一聲,左手一揚,數十莖白須飄落,卻是抓下了澄光一把胡子,但他右肩受了一掌,初時還不覺怎樣,漸漸的右臂越來越重,右手難以提高。他猛地怒吼,向側閃開,四名喇嘛手提鋼刀,向澄光沖過去。
  澄光飛腳踢翻二人,左掌拍出,印在第三名喇嘛胸口。那喇嘛“啊”的一聲大叫,向上跳起。便在這時,第四名喇嘛的鋼刀也已砍至。澄光衣袖拂起,卷向他手腕。雙見巴顏雙手一上一下,扑將過來。澄光向右避讓,突覺勁風襲体,暗叫:“不好!”順手一掌拍出,但覺右頰奇痛,已被皇甫閣戳中一指。這一掌雖擊中了皇甫閣下臂,卻未能擊斷他臂骨。
  雙儿見澄光滿頰鮮血,低聲道:“要不要幫他?”
  韋小寶道:“等一等。”他旨在見到順治皇帝,倘若雙手出手將眾人赶走,老皇帝還是見不到,何況對方人多勢眾,有刀有槍,雙儿一個小小女孩,又怎打得過這許多大漢?
  清涼寺僧眾見方丈受困,紛紛拿起棍棒火叉,上來助戰。但這些和尚不會武功,一眄來便給打得頭破血流。澄光叫道:“大家不可動手!”
  巴顏怒吼:“大家放手殺人好了!“眾喇嘛下手更不容情,頃刻間有四各清涼寺的和尚被砍笛身首异處。余下眾僧見敵人行凶殺人,都站得遠遠的叫喚,不敢過來。
  澄光微一疏神,又中了皇甫閣的一指,這一指戳中他右胸。皇甫閣笑道:“少林派的般若掌也不過如此。大和尚還不投降么?”澄光道:“阿彌托佛,施主罪業不小。”
  驀地里兩名喇嘛揮刀著地滾來,斬他雙足。澄光提足踢出,胸口一陣劇痛,眼前發黑,這一腳踢到中途便踢不下去,迷迷糊糊間左掌向下抹,正好抹中兩名喇嘛頭頂,兩人登時昏暈過去。巴顏罵道:“死禿驢!”雙手疾挺,十根手指都抓上了澄光左腿。澄光再也支持不住,倒在地來。皇甫閣接連數指,點了澄光的穴道。
  巴顏哈哈大笑,右足踢向木門,喀喇一聲,那門直飛進去。巴顏笑道:“快出來罷,讓大家瞧瞧是怎么一副模樣。”
  僧房中黑黝黝地,寂無聲息。
  巴顏道:“把人給我揪出來。”兩名喇嘛齊聲答應,搶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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