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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烏飛白頭竄帝子 馬挾紅粉啼宮娥


  韋小寶被提著疾行,猶似騰云駕霧一般,一棵棵大樹在身旁掠過,只覺越奔越高,心中說不出的害怕:“這賊禿一劍刺不死我,定然大大不服气。他要改用別法,且看從万丈高峰上擲下來,我這小賊禿會不會死?”果然不出所料,那白衣僧突然松手,將韋小寶擲下。
  韋小寶大叫一聲,跟著背心著地,卻原來中是摔在地下。白衣僧冷冷的瞧著他,說道:“听說少林派有一門護体神功,刀槍不入,想不到你這小和尚倒會。”韋小寶听那人語音清亮,帶著三分嬌柔,微感詫异,看那人臉時,只見雪白一張瓜子臉,又眉彎彎,鳳目含愁,竟是個极美貌的女子,約莫三十來歲年紀,只是剃光了頭,頂有香疤,原來是個尼姑。
  韋小寶心中一喜:“尼姑總比和尚好說話些。”忙欲坐起,只覺胸口劇痛,卻是适才給她刺了一劍,雖仗寶衣護身,未曾刺傷皮肉,但她內力太強,戳得他疼痛已极,“啊喲”一聲,又即翻倒。
  那女尼冷冷的道:“我道少林神功有什么了不起,原來也不過如此。”
  韋小寶說:“不瞞師太說,清涼寺大雄寶殿中那三十六名少林僧,有的是達摩院首座,有的是般若堂首座……哎唷……哎唷……少林派大名鼎鼎的十八羅漢都在其內,個個都是少林派一等一的頭挑高手。他們三十六人敵不過你師太一個人……哎唷……”頓了一頓,又道:“早知如此,我也不入少林寺了,哎唷……拜了師太為師,那可高上百倍。”
  白衣尼冷峻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問道:“你叫什么名字?在少林寺學藝几年了?”
  韋小寶思忖:“她行刺皇上,說要為大明天子報仇,自然是反清复明之至,只不積壓她跟天地會是友是敵,還是暫不吐露的為妙。”便道:“我是揚州窮人家的孤儿,爹爹給韃子兵殺死了,從小給送進了皇宮去當小太監,做小桂子。后來……”
  白衣女尼沉吟道:“小太監小桂子?好像听過你的名字。韃子朝廷有個大奸臣鰲拜,是給一個小太監殺死的,那是誰殺的?”韋小寶听得“鰲拜”的名字上加了“大奸臣”三實際情況,忙道:“是……是……我殺的。”白衣尼將信將疑,道:“當真是你殺的?那鰲拜武功很高,號稱滿洲第一勇士,你怎么殺他得了?”
  韋小寶慢慢坐起,說了擒拿鰲拜的經過,如何小皇帝下令動手,如何自己冷不防向鰲拜刺了一刀,如何將香灰撒入他的眼中,后來又如何在囚室中刺他背脊。這件事他已說過几遍,每多說一次,油鹽醬醋等等作料使加添一些。
  白衣尼靜靜听完,歎了口气,自言自語:“倘若當真如此,庄家那些寡婦們可真要多謝你了。”韋小寶喜道:“你老人家說的是庄家三少奶奶她們?她早謝過我了,還送了一個丫頭給我,叫作雙儿,這時候她一定急死啦,她……”白衣尼問道:“你又怎地識得庄家的人了?”韋小寶据實而言,最后道:“你老人家倘若不信,可以去叫雙儿來問。”白衣尼道:“你知道三少奶和雙儿,那就是了。怎么又去做了和尚?”
  韋小寶心想老皇爺出家之事自當隱瞞,說道:“小皇帝派我作他替身,到少林寺出家,后來又派我去清涼寺。少林派的武功我學得很少,其實就是再學几十年,把什么韋陀掌、般若掌、拈花擒拿手等都學會了,在你老人家面前,那也毫無用處。”
  白衣尼突然臉一沉,森然道:“你既是漢人,為什么認賊作父,舍命去保護皇帝?真是生成的奴才胚子。”
  韋小寶心中一寒,這句話實在不易回答,當時這白衣尼行刺康熙,他情急之下,挺身遮擋,可全沒想到要討好皇帝,只覺康熙是自己世上最親近的人,就像是親哥哥一樣,無論如何不能讓人殺了他。
  白衣尼冷冷的道:“滿洲韃子來搶咱們大明天下,還不算最坏的坏人,最坏的是為虎作倀的漢人,只求自己榮華富貴,什么事都做得出來。”說著眼光射到韋小寶臉上,緩緩的道:“我把你從這山峰上拋下去。你的護体神功還管不管用?”
  韋小寶大聲道:“當然不管用。其實也不用將我拋下山去,只須輕輕在我頭頂一掌,我的腦袋立刻碎成十七八塊。”
  白衣尼道:“那么你討好韃子皇帝,還有什么好處?”
  韋小寶大聲道:“我不是討好他。小皇帝是我的朋友,他……他說過永不加賦,愛惜百姓。咱們江湖上漢子,義气為重,要愛惜百姓。”其實他對康熙義气倒确是有的,愛惜百姓什么,卻做夢也沒想過,眼前性命交關,只好抬出這頂大帽子來抵擋一陣。
  白衣尼臉上閃過一陣遲疑之色,問道:“他說過要永不加賦,愛惜百姓?”韋小寶忙道:“不錯,不錯。也不知說過几百遍了。他說韃子皇帝進關之后大殺百姓,大大的不該,什么揚州十日,嘉定三賭,簡直是禽獸畜生做的事。他心里不安,所以……所以要上五台山來燒香拜佛,還下旨免了揚州、嘉定三年錢糧。”白衣尼點了點頭。韋小寶道:“鰲拜這大奸臣害死了許多忠良,小皇帝不許他害,他偏偏不听。小皇帝大怒。就叫我殺了他。好師太,你倘若殺了小皇帝,朝廷里大事就由太后做主了。這老婊子坏得不得了,她一拿權,又要搞什么揚州十日、嘉定三賭。你要殺韃子,還是去殺了太后這老婊子的好。”
  白衣尼瞪了他一眼,道:“在我面前,不可口出粗俗無禮的言語。”韋小寶道:“是,是!在你老人家跟前,以后七八十年之中,我再也不說半句粗俗的言語。”
  白衣尼抬頭望著天上白云,不去理他,過了一會,問道:“太后有什么不好?”韋小寶心想:“太后做的坏事,跟這師太全不相干,我相胡謅些罪名,回在她頭上。”說道:“太后說現下大清的天下,應當把大明十七八代皇帝的墳墓都掘了,看看墳里有什么寶貝,又說天下姓朱的漢人都不大要得,應當家家滿門抄斬,免得他們來搶回大清的江山……”
  白衣尼大怒,右手一掌拍在石上,登時石屑紛飛,厲聲道:“這女人好惡毒!”
  韋小寶道:“可不是嗎?我勸小皇帝道,這等事万万做不得。”
  白衣尼哼了一聲,道:“你有什么學問,說得出什么道理,勸得小皇帝信你的話?”
  韋小寶道:“我的道理可大著哪。我說,皇上,一個人總是要死的。陽間固然是你們滿洲人掌權,你可知陰世的閻羅王是漢人還是滿人?那些判官、小鬼、牛頭、馬面、黑無常、白無常,是漢人還是滿人?他們個個是漢人。你在陽間欺壓漢人,就算你活到一百歲,總有一天,你要大大的糟糕。小皇帝說,小桂子,虧得你提醒。因此那些坏主意,小皇帝一句也不听,反說要頒下銀兩,大修大明皇帝的墳,從洪武爺的修起,一直修到祟禎皇帝,對了,還有什么福王、魯王、唐王、桂王。我也記不清那許多皇帝。”
  白衣尼突然眼圈一紅,掉下淚來,一滴滴眼淚從衣衫上滾下,滴在草上,過了好一會,她伸衣袖一拭淚水,說道:“倘若真是如此,你不但無過,反而有极大功勞,要是我……要是我大明歷代皇帝的陵墓都叫這……這惡女人給掘了……”說到這里,聲音哽□,再也說不下去。她站起身來,走到一塊懸崖。
  韋小寶大叫:“師太,你……你可千万不可……不可自尋短見。”說道奔過去拉她左臂。在這片刻之間,他對這美貌尼姑已大有好感,只覺她清麗高雅,斯文慈和,生平所見女子中沒一個及得上。一拉之下,只拉到一只空袖,韋小寶一怔,才知她沒了左臂。
  白衣尼回頭道:“胡鬧!我為什么要尋短見?”韋小寶道:“我見你很傷心,怕你一時想不開。”白衣尼道:“我如自尋短見,你回到皇帝身這,從此大富大貴,豈不是好?”韋小寶道:“不,不!我做小太監,是迫不得已,韃子兵殺了我爸爸,我怎能認賊作……作那個爹?”白衣尼點點頭,道:“你倒也還有良心。”從身邊取出十几兩銀子,伸手給他,說道:“給你作盤纏,你回揚州本鄉去罷。”
  韋小寶心想:“我賞人銀子,不是二百兩,也有一百兩,怎希罕你這點儿錢?這師太心腸軟,我索性討好她的好。”不接銀子,突然伏在地下,抱住她腿,放聲大哭。
  白衣尼皺眉道:“干什么?起來,起來!”韋小寶道:“我……我不要銀子。”白衣尼道:“那你哭什么?”韋小寶道:“我沒爹沒娘,從來沒人疼我,師太,你……你就像我娘一樣。我自個儿常常想,有……有個好好疼我的媽媽就好了。”白衣尼臉上一紅,輕聲啐道:“胡說八道!我是出家人……”韋小寶道:“是,是!”站起身來,淚痕滿臉,說哭便哭原是他的絕技之一。
  白衣尼沉吟道:“我本要去北京,那么帶你一起上路好了。不過你是個小和尚……”
  韋小寶心想:回去北京,那當真再好不過,忙道:“我這小和尚是假的,下山后換過衣衫,便不是小和尚了。”白衣尼點點頭,更不說話同下峰來。遇到險峻難行之處,白衣尼提住她衣領,輕輕巧巧的一躍而過。韋小寶大贊不已,又說少林派武功天下聞名,可及不上她一點邊儿,那白衣尼便似听而不聞。待韋小寶說到第七八遍,白衣尼道:“少林派武功自有獨到之處,小孩儿家井底之蛙,不可信口雌黃。單以你這刀槍不入的護体神功而言,我就不會。”
  韋小寶一陣沖動,說道:“我這護体神功是假的。”解開外衣,露出背心,道:“這件背心是刀槍不入。”白衣尼伸手一扯,指上用勁,以她這一扯之力,連鋼絲也扯斷了,可是那背心竟絲毫不動。她微微一笑,道:“原來如此。我本來奇怪,就算少林派內功當真了得,以你小不年紀,也決計練不到這火候。”解開了心中一個疑團,甚是高興,笑道:“你這孩子,說話倒也老實。”
  韋小寶暗暗好笑,一生之中,居然有人贊他老實,當真希罕之至,說道:“你對別人也不怎么老實,對師太卻句句說的是實話,也不知是什么緣故,多半是我把你當作是我……我媽媽……”白衣尼道:“以后別再說這話,難听得很。”
  韋小寶道:“是,是。”心道:“你在我胸口戳了這一下,這時候還在痛。我已叫了你好几聲媽媽,就算扯直了。”他叫人媽媽,就是罵人為婊子,得意之下,又向白衣尼瞧了一眼,見到她高華貴重的气象,不自禁的心生尊敬,好生后悔叫了她几聲“媽媽”。
  他又向白衣尼望了一眼,卻見她淚水盈眶,泫然欲泣,心下奇怪。
  他自然不知道,白衣尼心中正在想:“這件背心,我早該想到了。他……他……可不是也有這么一件嗎?”
  白衣尼和他自北邊下山,折而向東。到得一座市鎮,韋小寶便去購買衣衫,打扮成個少年公子模樣。他假扮喇嘛,護著順治离清涼寺几,几十万兩銀票自然決不离身。一路之上吩咐店家供應精美素齋。服侍白衣尼十分周到。
  白衣尼對菜肴美惡分辨甚精,便如出身于大富大貴之家一般,与那些少林僧全然不同。她雖不有意挑剔,但如菜肴精致,便多吃几筷。韋小寶身上有的是銀子,只要市上買得到,什么人參,燕窩、茯苓、銀耳、金錢菇,有多貴就買多貴。他掌管御廚房時,太后、皇帝第逢佛祖誕、觀音誕或是祈年大齋都要吃素,他點起素菜來自也十分在行。有時客店中的廚子不知如何烹飪,倒要他去廚房指點一番,煮出來倒也与御膳有七八分差相仿佛。
  白衣尼沉默寡言,往往整日不說一句話。韋小寶對她既生敬意,便也不敢胡說八道。不一日到了北京,韋小寶去找了一家大客店,一進門便賞了十兩銀子。客店掌柜雖覺尼姑住店有些突兀,但這位貴公子出手豪闊,自是殷勤接待。白衣尼似乎一切視作當然,從來不問。
  用過午膳后,白衣尼道:“我要去煤山瞧瞧。”韋小寶道:“去煤山嗎?那是祟禎皇上歸天的地方,咱們得去磕几個頭。”
  那煤山便在皇宮之側,片刻即到。來到山上,韋小寶指著一株大樹,說道:“祟禎皇上便是在這株樹上吊死的。”
  白衣尼伸手撫樹,手臂不住顫動,淚水扑簌簌的滾了下來,忽然放聲大哭,伏倒在地。
  韋小寶見她哭得傷心,尋思:“難道她認得祟禎皇帝?”心念一動:“莫非她就跟陶姑姑一樣,也是大明皇宮里的宮女,說不定還是祟禎皇帝的妃子。不,年紀可不對了,她好像比老婊子還年輕,不會是祟禎的妃子。”只听她哭得哀切异常,一口气几乎轉不過來,忍不住也掉下淚來,跪倒在地,向那樹拜也几拜。
  白衣尼哀哭了良久,站起身來,抱住樹干,突然全身顫抖,昏暈了過去,身子慢慢軟垂下來。韋小寶吃了一惊,急忙扶住,叫道:“師太,師太,快醒來。”
  過了一會,白衣尼悠悠醒轉,定了定神,說道:“咱們去皇宮瞧瞧。”韋小寶道:“好,咱們先回店。我去弄套太監的衣衫來,師太換上了,我帶你入宮。”白衣尼怒道:“我怎能穿韃子太監的衣衫?”韋小寶道:“是,是。那么……那么……有了,師太扮作個喇嘛,皇宮里經常有喇嘛進出的。”白衣尼道:“我也不扮喇嘛。就這樣沖進宮去,誰能阻擋?”韋小寶道:“是,諒那些侍衛也擋不住師太。只不過……這不免大開殺戒。師太只顧殺人,就不能靜靜的瞧東西了。”他可真不愿跟白衣尼就這樣硬闖皇宮。
  白衣尼點點頭:“那也說得是,今天晚上趁黑闖宮便了。你在客店等著我,以免遭遇危險。”韋小寶道:“不,不,我跟你一起去。你一個人進宮,我不放心。皇宮里我可熟得到了家,地方熟,人也熟。你想瞧什么地方,我帶你去便是。”白衣尼不語,呆呆出神。
  到得二更天時,白衣尼和韋小寶出了客店,來到宮牆之外。韋小寶道:“咱們繞到東北角上,那邊宮牆較矮,里面是蘇拉雜役所住的所在,沒什么侍衛巡。”白衣尼依著他指點,來到北十三排之側,抓住韋小寶后腰,輕輕躍進宮去。
  韋小寶低聲道:“這邊過去是樂壽堂和養性殿,師太你想瞧什么地方?”白衣尼沉吟道:“什么地方都瞧瞧。”向西從樂壽堂和養性殿之間穿過,繞過一道長廊,經玄穹寶殿、景陽宮、鐘粹宮而到了御花園中。
  白衣尼雖在黑暗之中,仍行走十分迅速,轉彎抹角,竟無絲毫遲疑,遇到侍衛和更夫巡查,便在屋角或樹林后一躲。韋小寶大奇:“她怎地對宮中情形如此熟悉?她以前定是在宮里住的。”跟著她過御花園,繼續向西,出坤宁門,來到坤宁宮外。白衣尼微一躊躇,問道:“皇后是不是住在這里?”韋小寶道:“皇上還沒大婚,沒有皇后。從前太后住在這里,現今搬到慈宁宮去了。眼下坤宁宮沒人住。”白衣尼道:“咱們去瞧瞧。”來到坤宁宮外,伸手按上窗格,微一使勁,窗閂嗤嗤輕響,已然斷了,拉開窗子,躍了進去。韋小寶跟著爬進。
  坤宁宮是皇后的寢室,韋小寶從沒來過,這寢宮久無人住,触鼻一陣灰塵霉气。月光從窗紙中映進一些微光,依稀見到白衣尼坐在床沿上,一動也不動。過了一會,听得扑簌簌有聲,卻是她眼淚流上了衣襟。
  韋小寶心道:“是了,她多半跟陶姑姑一樣,本來是宮里的宮女,服侍過前朝皇后。”只見她抬頭瞧著屋梁,低道道:“周皇后,就是……就是在這里自盡死的。”韋小寶應道:“是。”心下更無怀疑,低聲道:“師太,你要不要見我姑姑?”
  白衣尼奇道:“你姑姑?她是什么人?”韋小寶道:“我姑姑姓陶,叫作陶紅英……”白衣尼輕聲惊呼:“紅英?”韋小寶道:“是啊,說不定你認識她。我姑姑從前是服侍祟禎皇帝的長公主的。”
  白衣尼道:“好,好。她在哪里?你快……快去叫她來見我。”她一直泰然自若,即就那日在清涼寺中行刺康熙,盡管行動迅速,仍不失鎮靜,可是此刻語音中竟顯得十分焦急。
  韋小寶道:“今晚是叫不到了。”白衣尼連問:“為什么?為什么?”韋小寶道:“我姑姑忠于大明,曾行刺韃子太后,可惜刺她不死,只好在宮里躲躲藏藏。她要見我的暗號之后,明晚才能相見。”白衣尼道:“很好,紅英這丫頭有气節。你做什么暗號?”韋小寶道:“我跟姑姑約好的。我在火場上堆一個石堆,插一根木條,她便知道了。”
  白衣尼道:“咱們就做暗號去。”躍出窗外,拉了韋小寶的手,出隆福門,過永壽宮、体元殿向北來到火場。韋小寶拾起一根炭條,在一塊木片上畫了只雀儿,用亂石堆成一堆,將木條插入石堆。白衣尼忽道:“有人來啦!”
  火場是宮中焚燒廢物的所在,深夜忽然有人到來,事非尋常韋小寶一拉白衣尼的手,躲到一只大瓦缸之后,只听得腳步聲細碎,一人奔將過去,站定身四下一看,見到了韋小寶所插的木條,微微一怔,便走過去拔起。這人一轉身,月光照到臉上,韋小寶見到正是陶紅英,心中大喜,叫道:“姑姑,我在這里。”從瓦缸后面走了出來。
  陶紅英搶上前來,一把摟住了他,喜道:“好孩子,你終于來了。每天晚上,我都到這里來瞧瞧,只盼早日見到你的記號。”韋小寶道:“姑姑,有一人想見你。”陶紅英微感詫异,放開了他身子,問道:“是誰?”
  白衣尼站直身子,低聲道:“紅英,你……你還認得我么?”
  陶紅英沒想到瓦缸后面另有別人,吃了一惊,退后三步,右手在腰間一摸,拔短劍在手,道:“是……是誰?”白衣尼歎了口秘,道:“原來你不認得我了。”陶紅英道:“我……我見不到你臉,你……你是……”
  白衣尼身子微側,讓月光照在她半邊臉上,低聲道:“你相貌也變了很多啦。”
  陶紅英顫聲道:“你是……你是……”突然間擲下短劍,叫道:“公主,是你?我……我……”扑過去抱住白衣尼的腿,伏在地下,嗚□道:“公主,今日能再見到你,我……我便即刻死了,也……也喜歡得緊。”
  一听得“公主”二字,韋小寶這一下惊詫自是非同小可,但隨即想起陶紅英先前說過的往事:她是先朝宮中的宮女,一直服侍長公主,李闖攻入北京后,祟禎提劍要殺長公主,砍斷了她手臂,陶紅英在混亂中暈了過去,醒轉來時,皇帝和公主都已不見了。韋小寶向白衣尼望了一眼,心想:“她少了一條手臂,對宮中情形這樣熟悉,又在坤宁宮中哭泣,我早該想到了。似她這等高貴模樣,怎能會是宮女?我到這時候才知,真在大大的蠢才。”
  只听白衣尼道:“這些日子來,你一直都在宮里?”陶紅英嗚□道:“是。”白衣尼道:“這孩子說,你曾行刺韃子皇太后,那很好。可……可也難為你了。”說到這里,淚水涔涔而下。陶紅英道:“公主是万金之体,不可在這里耽擱。奴婢即刻送公主出宮。”白衣尼歎了口气,道:“我早已不是公主了。”陶紅英道:“不,不,在奴婢心里,你永遠是公主,是我的長公主。”
  白衣尼凄然一笑。月光之下,她臉頰上淚珠瑩然,這一笑更顯凄清。她緩緩的道:“宁壽宮這會儿有人住么?我想去瞧瞧。”陶紅英道:“宁壽宮……現今是……韃子的建宁公主住著。不過這几天韃子皇帝、太后和公主都不在宮里,不知上哪里去了。宁壽宮只余下几個宮女太監。待奴婢去把他們殺了,請公主過去。”宁壽宮是公主的寢宮,正是這位大明長平公主的舊居。
  白衣尼道:“那也不用殺人,我們過去瞧瞧便是。”陶紅英道:“是。”她不知長平公主已身負超凡入圣的武功,只道是韋小寶帶著她混進宮來的。她乍逢故主,滿心激動,別說公主不過是要去看看舊居,就是刀山油鍋,也毫不思索的搶先跳了。
  當下三人向北出鐵門,折而向東,過順貞門,經北五所,茶庫,來到宁壽宮外。
  陶紅英低聲道:“待奴婢進去驅除宮女太監。”白衣尼道:“不用。”伸手推門,門閂輕輕一響的斷了,宮門打開,白衣尼走了進去。雖然換了朝代,宮中規矩并無多大更改,宁壽宮是白衣尼的舊居,她熟知太監宮女住宿何處,不待眾人惊覺,已一一點了各人的暈穴,來到公主的寢殿。陶紅英又惊又喜:“公主,想不到你武功如此了得!”
  白衣尼坐在床沿之上,回思二十多年前的往事,自己曾在這里圖繪一人的肖像,又曾与此人同被共枕。現今天下都給韃子占了去,自己這一間臥室,也給韃子的公主占住了,那人更是遠在絕域万里之外,今生今世,再也難以相見……
  陶紅英和韋小寶侍立在旁,默不作聲。過了好一會,白衣尼輕聲歎息,幽幽的道:“點起燭火。”陶紅英道:“是。”點燃了蜡燭,只見牆壁上、桌椅上,都是刀劍皮鞭之類的兵器,便如是個武人的居室,哪里像是金枝玉葉的公主寢室。
  白衣尼道:“原來這公主也生性好武。”
  韋小寶道:“這韃子公主的脾气很怪,不但喜歡打人,還喜歡人家打她,武功卻稀松平常,連我也不如。”他向床上瞧了一眼,想起那日躲在公主被中,給太后抓住,若不是那枚五龍令掉了出來,此刻早在陰世做小太監,服侍閻羅王的公主了。
  白衣尼輕聲道:“我那些圖畫,書冊,都給她丟掉了?”陶紅英道:“是。這番邦女子只怕字也不認得几個,懂得什么丹青圖書?”
  白衣尼左手一抬,袖子微揚,燭火登時滅了,說道:“你跟我出宮去罷。”
  陶紅英道:“是。”又道:“公主,你身手這樣了得,如能抓到韃子太后,逼她將那几部經書交了出來,便可破了韃子的龍脈。”
  白衣尼道:“什么經書?韃子的龍脈?”陶紅英當下簡述八部《四十二章經》的來歷。白衣尼默默的听完,沉吟半晌,說道:“這八部經書之中,倘若當真藏著這么個大秘密,能破得韃子的龍脈,自是再好不過。等韃子皇太后回宮,我們再來。”
  三人出得宁壽宮,仍從北十三排之側城牆出宮,回到客店宿歇。陶紅英和白衣尼住在一房,事隔二十多年,今晚竟得再和故主同室而臥,喜不自胜,這晚哪里能再睡得著?”
  韋小寶卻想:“五部經書在我手里,有一部在皇上那里,另外兩部卻不知在哪里。這位公主師太要逼老婊子交出經書,她是交不出的,正好三言兩語,攛掇公主師太殺了她,拔了皇上和我的眼中釘。”
  此后數日,白衣尼和陶紅英在客店中足不出戶,韋小寶每日出去打听,皇上是否已經回宮。到第七日上午,見康親王、索額圖、多隆等人率領大批御前侍衛,擁衛著几輛大轎子入宮,知道皇上已回。果然過不多時,一群群親王貝勒、各部大臣陸續進宮,自是去恭叩圣安。韋小寶回到客店告知。
  白衣尼道:“很好,今晚我進宮去。韃子皇帝已回,宮中守衛比上次嚴密數倍,你們二人在客店里等著我便是。”韋小寶道:“公主師太,我跟你去。”陶紅英也道:“奴婢想隨著公主。奴婢和這孩子熟知宮中地形,不會有危險的。”她既和故主重逢,說什么也不肯再离她一步。白衣尼點頭允可。
  當晚三人自原路入宮,來到太后所住的慈宁宮外。四下里靜悄悄地,白衣尼帶著三人繞到宮后,抓住韋小寶后腰越牆而入,落地無聲。陶紅英躍下之時,白衣尼左手衣袖在她腰間一托,她落地時便也一無聲息。韋小寶指著太后寢宮的側窗,打手勢示意太后住于該外,領著二人走入后院。那是慈宁宮宮女的住處。眼見只三間屋子的窗子透出淡淡黃光。白衣尼自一間屋子的窗逢中向內一張,見十余名宮女并排坐在凳上,每人低垂眉,猶似入定一般。她輕輕掀開帘子,徑自走進太后的寢殿。韋小寶和陶紅英跟了進去。
  桌上明晃晃的點著四根紅燭,房中一人也無。陶紅英低聲道:“婢子曾划破三口箱子,抽屜也全找過了,還沒見到經書影子,韃子太后和那個假宮女就進來了……啊喲,有人來啦!”韋小寶一扯她衣袖,忙躲到床后。白衣尼點點頭,和陶紅英跟著躲在床后。
  只听房外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媽,我跟你辦成了這件事,你賞我什么?”正是建宁公主。听得太后道:“媽差你做些小事,也要討賞。真不成話!”兩人說著話,走進房來。
  建宁公主道:“啊喲,這還是小事嗎?倘若皇帝哥哥查起來,知道是我拿的,非大大生气不可。”太后坐了下來,道:“一部佛經,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們去五台山進香,為的是求菩薩保佑,回宮之后,仍要誦經念佛,菩薩這才喜歡哪。”公主道:“既然沒什么大不了,那么我就跟皇帝哥哥說去,說你差我拿了這部《四十二章經》,用來誦經念佛,求菩薩保佑他國泰平安,皇帝哥哥万歲万歲万万歲。”
  韋小寶心中喜道:“妙极,原來你差公主去偷了經書來。”轉念一想,又覺運气不好,倘若這次不是和白衣尼同來,這部經書大可落入自己手中,現下卻沒指望了。
  太后道:“你去說好了。皇帝如來問我,我可不知道這回事。小孩儿家胡言亂語,也作得准的?”建宁公主叫道:“啊,媽,你想賴么?經書是明明在這里。”太后嗤的一笑,道:“那也容易,我丟在爐子里燒了便是。”公主笑道:“算了,算了,我總說不過你。小气的媽,你不肯賞我也罷了,卻來欺侮女儿。”太后道:“你什么都有了,又要我賞什么?”
  公主道:“我什么都有了,就是差了一件。”太后道:“差什么?”公主道:“差了個陪我玩了小太監。”太后又一笑,說道:“小太監,宮里几百個小太監,你愛差哪個陪你玩,就差哪一個,還嫌少了?”公主道:“不,那些小太監笨死啦,都不好玩。我要皇帝哥哥身邊的那個小桂子……”
  韋小寶心中一震:“這死丫頭居然還記著我。陪她玩這件差可不容易當,一不小心,便送老子的一條老命。”只听公主續道:“我問皇帝哥哥,他說差小桂子出京辦事去了。可是這么久也不回來。媽,你去跟皇帝說,要他將小桂子給了我。”
  韋小寶肚里暗罵:“鬼丫頭倒想得出,老子落入了你手里,全身若不是每天長上十七八個大傷口,老子就跟你姓。啊喲,公主姓什么?公主跟小皇帝是一樣的姓,小皇帝卻又姓什么?老子當真胡涂,這可不知道。”
  太后道:“皇帝差小桂子去辦事,你可知去了哪里?去辦什么事?”
  建宁公主道:“這個我倒知道。听侍衛們說,小桂子是在五台山上。”
  太后“啊”的一聲,輕輕惊呼,道:“他……便在五台山上?這一次咱們怎地沒見到他?”公主道:“我也是回宮之后,才听侍衛們說起的,可不知皇帝哥哥派他去五台山干什么。听侍衛們說,皇帝哥哥又升了他的官。”太后嗯了一聲,沉思半晌,道:“好,等他回宮,我跟皇帝說去。”語音冷淡,似乎心思不屬,又道:“不早了,你回去睡罷。”
  公主道:“媽,我不回去,我要陪你睡。”太后道:“又不是小桂子啦,怎不回自己屋去?”公主道:“我屋里鬧鬼,我怕!”太后道:“胡說,什么鬧鬼?”公主道:“媽,真的。我宮里的太監宮女們都說,前几天夜里,每個人都讓鬼迷了,一覺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個個人都做惡夢。”太后道:“哪有這等事,別听奴才們胡說。我們不在宮里,奴才們心里害怕,便疑神疑鬼的。快回去罷。”公主不敢再說,請了安退出。
  太后坐在桌邊,一手支頤,望著燭光呆呆出神,過了良久,一轉頭間”突然見到牆上兩個人影,隨著燭□微微顫動。她還道是眼花,凝神一看,果然是兩個影子。一個是自己的,另一個影子和自己的影子并列。這一惊非同小可,想到自己過去害死了的人命,不由得全身寒毛直豎,饒是一身武功,竟然不敢回過頭來。
  過了好一會,想起:“鬼是沒影子的,有影子的就不是鬼。”可是屏息傾听,身畔竟無第二人的呼吸之聲,只嚇得全身手足酸軟,動彈不得,瞪視著牆上的兩個影子,几欲暈去。突然之間,听到床背后有輕輕的呼吸,心中一喜,轉過頭來。
  只見一個白衣尼隔著桌子坐在對面,一又妙目凝望著自己,容貌清秀,神色木然,一時也看不出是人是鬼。太后顫后道:“你……你是誰?為什么……為什么在這里?”
  白衣尼不答,過了片刻,冷冷的道:“你是誰?為什么在這里?”
  太后听到她說話,惊懼稍減,說道:“這里是皇宮內院,你……你好大膽?”白衣尼冷冷的道:“不錯,這里是皇宮內院,你是什么東西?大膽來到此處?”太后怒道:“我是皇太后,你是何方妖人?”
  白衣尼伸出右手,按在太后后面前那部《四十二章經》上,慢慢拿過。太后喝道:“放手!”呼的一掌,向她面門擊去。白衣尼右手翻起,和她對了一掌。太后身子一晃,离椅而起,低聲喝道:“好啊,原來是個武林高手。”既知對方是人非鬼,懼意盡去,扑上來呼呼呼呼連擊四掌。白衣尼坐在椅上,并不起立,先將經書在怀中一揣,舉掌將她攻來的四招一一化解了。太后見她取去經書,惊怒交集,催動掌力,霎時間又連攻了七八招。白衣尼一一化解,始終不加還擊。太后伸手在右腿一摸,手中已多了一柄寒光閃閃的短刀。
  韋小寶疑神看去,見太后手中所握的是一柄白金點鋼蛾眉刺,當日殺海天富用的便是此物。她兵刃在手,气勢一振,接連向白衣尼戳去,只听得風聲呼呼,掌劈刺戳,寢宮中一條條白光急閃。韋小寶低聲道:“我出去喝住她,別傷了師太。”陶紅英一把拉住,低聲道:“不用!”
  但見白衣尼仍穩坐椅上,右手食指指東一點,西一戳,將太后的凌厲的攻勢一一化解。太后倏進倏退,忽而躍起,忽而伏低,迅速之极,掌風將四枝蜡燭的火□逼得向后傾斜,突然間房中一暗,四枝燭火熄了兩枝,更拆數招,余下兩枝也都熄了。
  黑暗中只听得掌風之聲更響,夾著太后重濁的喘息之聲。忽听白衣尼冷冷的道:“你身為皇太后,這些武功是哪里學來的?”太后不答,仍是竭力進攻,突然拍拍拍拍四下清脆之聲,顯是太后臉上給打中了四下耳光,跟著她“啊”的一聲叫,聲音中充滿著憤怒与惊懼,騰的一響,登時房中更無聲音。
  黑暗中火光一閃,白衣尼手中已持著一條點燃的火折,太后卻直挺挺的跪在她身前,一動也不動。韋小寶大喜,心想:“今日非殺了老婊子不可。”
  只見白衣尼將火折輕輕向上一擲,火飛起數尺,左手衣袖揮出,那火折為袖風所送,緩緩飛向燭火,竟將四枝燭火逐一點燃,便如有一只無形的手在空中拿住一般。白衣尼衣袖向前一招,一股吸力將火折吸了回來,伸右手接過,輕輕吹熄了,放入怀中。只將韋小寶瞧得目瞪口呆,佩服得五体投地。
  太后被點中穴道,跪在地下,一張臉忽而紫脹,忽而慘白,低聲怒道:“你快把我殺了,這等折磨人,不是高為所為。”白衣尼道:“你一身蛇島武功,這可奇了。一個深宮中的貴人,怎會和神龍教拉上了關系?”
  韋小寶暗暗咋舌,心想:“這位師太無事不知,以后向她撒謊,可要加倍留神。”
  太后道:“我不知神龍教是什么。我這些微末功夫,是宮里一個太監教的。”白衣尼道:“太監?宮里的太監,怎會跟神龍教有關?他叫什么名字?”太后道:“他叫海天富,早已死了。”韋小寶肚里大笑,心道:“老婊子胡說八道之至。倘若她知道我躲在這里,可不敢撒這漫天大謊了。”
  白衣尼沉吟道:“海天富?沒听見過這一號人物。你剛才向我連拍七掌,掌力陰沉,那是什么掌法?”太后道:“我師父說,這是武當派功夫,叫作……叫作柔云掌。”白衣尼搖頭道:“不是,這是『化骨綿掌』。武當派名門正派,怎能有這等陰毒的功夫?”太后道:“師父說得是。那是我師父說我,我……我可不知道。”她見白衣尼武功精深,見聞廣博,心中越來越敬畏,言語中便也越加客气。
  白衣尼道:“你用這路掌法,傷過多少人?”太后道:“我……晚輩生長深宮,習武只是為了強身,從來沒傷過一個人。”韋小寶心想:“不要臉,大吹法螺,不用本錢。”只听她又道:“師太明鑒,晚輩有人保護,一生之中,從來沒跟人動過手。今晚遇上師太,那是第一次。晚輩所學的武功,原來半點也沒有用。”白衣尼微微生笑,道:“你的武功,也算挺不差的了。”
  太后道:“晚輩是井底之蛙,今日若不見師太的絕世神功,豈知天地之大。”白衣尼唔了一聲,問道:“那太監海天富几時死的?是誰殺他的?”太后道:“他……他逝世多年,是年老病死的。”白衣尼道:“你自身雖未作惡,但你們滿洲韃子占我大明江山,逼死我大明天子。你是第一個韃子皇帝的妻子,第二個韃子皇帝的母親,卻也容你不得。”
  太后大惊,顫聲道:“師……師太,當今皇帝并不是晚輩生的。他的親生母親是孝康皇后,早已死了。”白衣尼點頭道:“原來如此。可是你身為順治之妻,他殘殺我千千万万漢人百姓,何以你未有一言相勸?”太后道:“師太明鑒,先帝只寵那狐媚子董鄂妃,晚輩當年要見先帝一面也難,實是無從勸起。”白衣尼沉吟片刻,道:“你說的話也不無道理。今日我不來殺你……”太后道:“多謝師太不殺之恩,晚輩今后必定日日誦經念佛。那……那部佛經,請師太賜還了罷!”
  白衣尼道:“這部《四十二章經》,你要來何用?”太后道:“晚輩虔心禮佛,今后有生之年,日日晚晚都要念經。”白衣尼道:“《四十二章經》是十分尋常的經書,不論哪一所廟宇寺院之中,都有十部八部,何以你非要這部不可?”太后道:“師太有所不知。這部經書是先帝當年日夕誦讀的,晚輩不忘舊情,對經如對先帝。”白衣尼道:“那就不是了。誦經禮佛之時,須當心中一片空明,不可有絲毫情緣牽纏。你一面念經,一面想著死去的丈夫,复有何用?”太后道:“多謝太師指點。只是……只是晚輩愚魯,解脫不開。”
  白衣尼雙眼中突然神光一現,問道:“到底這部經書之中,有什么古怪,你給我從實說來。”太后道:“實在……實在是晚輩一片痴心。先帝雖然待晚輩不好,可是我始終忘不了他,每日見到這部經書,也可稍慰思念之苦。”
  白衣尼歎道:“你既執迷不悟,不肯實說,那也由得你。”左手衣袖揮動,袖尖在她身上一拂,被點的穴道登時解開了。太后道:“多謝師太慈悲!”磕了個頭,站起身來。
  白衣尼道:“我也沒什么慈悲。你那『化骨綿掌』打中在別人身上,那便如何?”
  太后道:“那太監沒跟我說過,只說這路掌法很是了得,天下沒几個人能抵擋得住。”
  白衣尼道:“嗯,适才你向我拍了七掌,我也并沒抵擋,只是將你七掌『化骨綿掌』的掌力,盡數送了回去,從何處來,回何處去。這掌力自你身上而出,回到你的身上。這惡業是你自作,自作自受,須怪旁人不得。”
  太后不由得魂飛天外。她自然深知這“化骨綿掌”的厲害,身中這掌力之后,全身骨骸酥化,寸寸斷絕,終于遍体如綿,欲抬一根小指頭也不可得。當年她以此掌力拍死董鄂妃姊妹,董鄂妃的獨生子榮親王,三人臨死時的慘狀,自己親眼目睹。這白衣尼武功如此了得,而將敵人掌力逼回敵身,亦為武學中所常有,此言自非虛假,這等如有人將七掌“化骨綿掌”拍在自己身上。适才出手,唯恐不狠,實是竭盡了平生之力,只一掌便已禁受不起,何況連拍七掌?霎時間惊到了极處,跪倒在地,叫道:“求師太救命。”
  白衣尼歎了口气道:“業由自作,須當自解,旁人可無能為力。”太后磕頭道:“還望師太慈悲,指點一條明路。”白衣尼道:“你事事隱瞞,不肯吐實。明路好端端的就擺在你眼前,自己偏不愿走,又怨得誰來?我縱有慈悲之心,也對我們漢人同胞施去。你是韃子滿奴,和我有深仇大恨,今日不親手取你性命,已是慈悲之极了。”說著站起身來。
  太后知道時机稍縱即逝,此人一走,自己數日間便死得慘不堪言,董鄂妃姊妹臨死時痛楚万狀,輾轉床第之的情景,霎時之間都現在眼前,不由得全身發顫,叫道:“師……師太,我不是韃子,我是,我是……”白衣尼問道:“你是什么?”太后道:“我是,我是……漢人。”白衣尼冷笑道:“你是什么?”太后道:“我是,我是……漢人。”白衣尼冷笑道:“到這當儿還在滿口胡言。韃子皇后哪有由漢人充任之理?”太后道:“我不是胡言。當今皇帝的親后母親佟桂氏,她父親佟圖賴中漢軍理的,就是漢人。”白衣尼道:“她母以子貴,听說本來只是妃子,并不是皇后。她從來沒做過皇后,儿子做了皇帝之后,才追封她為皇太后。”
  太后俯首道:“是。”見白衣尼舉步欲行,急道:“師太,我真的是漢人,我……我恨死了韃子。”白衣尼道:“那是什么緣故?”太后道:“這是一個天大的秘密,我……我原是不該說的,不過不過……”白衣尼道:“既是不該說,也就不用說了。”
  太后這當儿當真是火燒眉毛,只顧眼下,余下一切都顧不得了,一咬牙,說道:“我這太后是假的,我……我不是太后!”
  此言一出,白衣尼固然一愕,躲在床后的韋小寶更是大吃一惊。
  白衣尼緩緩坐入椅中,問道:“怎么是假的?”太后道:“我父母為韃子所害,我恨死韃子,我被逼入宮做宮女,服侍皇后,后來……后來,我假冒了皇后。”
  韋小寶越听越奇,心道:“這老婊子撒謊的膽子當真不小,這等怪話也敢說,乖乖龍的東,老婊子還沒入我白龍門,已學會了掌門使小白龍的吹牛功夫。我入宮假冒小太監,難道她也是當真入宮假冒皇后?”
  只听太后又道:“真太后是滿洲人,姓博爾濟吉特,是科樂沁貝勒的女儿。晚輩的父親姓毛,是浙江杭州的漢人,便是大明大將軍毛文龍。晚輩名叫毛東珠。”白衣尼一怔,問道:“你是毛文龍的女儿?當年鎮守皮島的毛文龍?”太后道:“正是,我爹爹和韃子連年交戰,后來給袁祟煥大帥所殺。其實……其實那是由于韃子的反間計。”白衣尼哦了一聲,道:“這倒是一件奇聞了。你怎能冒充皇后,這許多年竟會不給發覺?”
  太后道:“晚輩服侍皇后多年,她的說話聲調,舉止神態,給我學得維肖維妙。我這副面貌,也是假的。”說著走到妝台之側,拿起一塊綿帕,在金盒中浸濕了,在臉上用力擦洗數下,又在雙頰上撕下兩塊人皮一般的物事來,登時相貌大變,本來胖胖的一張圓臉,忽然變成了瘦削的瓜子臉,眼眶下面也凹了進去。
  白衣尼“啊”的一聲,甚感惊异,說道:“你的相貌果然大大不同了。”沉吟片刻,道:“可是要假冒皇后,畢竟不是易事。難道你貼身的宮女會認不出?連你丈夫也認不出?”太后道:“我丈夫?先帝只寵愛狐媚子董鄂妃一人,這些年來,他從來沒在皇后這里住過一晚。真皇后他一眼都不瞧,假皇后他自然也不瞧。”這几句話語气甚是苦澀,又道:“別說我化裝得甚像,就算全然不像,他……他……哼,他也怎會知道?”
  白衣尼微微點頭,又問:“那么服侍皇后的太監宮女,難道也都認不出來?”太后道:“晚輩一制住皇后,便讓她在慈宁宮的太監宮女盡數換了新人,我极少出外,偶爾不得不出去,宮里規矩,太監宮女們也不敢正面瞧我,就算遠遠偷瞧一眼,又怎分辨得出真假?”
  白衣尼忽然想起一事,說道:“不對。你說老皇帝從不睬你,可是……可是你卻生下了一個公主。”太后道:“這個女儿,不是皇帝生的。他父親是個漢人,有時偷偷來到宮里和我相會,便假扮了宮女。這人……他不久之前不幸……不幸病死了。”
  陶紅英捏了捏韋小寶的手掌,兩人均想:“假扮宮女的男子倒确是有的,只不過不是病死而已。”韋小寶又想:“怪不得公主如此野蠻胡鬧,原來是那個假宮女生的雜种。老皇帝慈祥溫和,生的女儿決不會這個樣子。”
  白衣尼心想:“你忽然怀孕生女,老皇帝倘若沒跟你同房,怎會不起疑心?”只是這种居室之私,她處女出家,問不出口,尋思:“這人既然處心積慮的假皇后,一覺怀孕總有法子遮掩,那也不必細查。”搖搖頭,說道:“你的話總是不盡不實。”
  太后急道:“前輩,連這等十分可恥之事,我也照實說了,余事更加不敢隱瞞。”白衣尼道:“如此說來,那真太后是給殺了。你手上沾的血腥卻也不少。”太后道:“晚輩誦經拜佛,雖對韃子心怀深仇,卻不敢胡亂殺人。真太后還好端端的活著。”
  這句話令床前床后三人都大出意料之外。白衣尼道:“她還活道?你不怕泄露秘密?”
  太后走到一張大挂氈之前,拉動氈旁的羊毛衫子,挂氈慢慢卷了上去,露出兩扇柜門。太后從怀里摸出一枚黃金鑰匙,開了柜上暗鎖,打開柜門,只見柜內橫臥著一個女人,身上蓋著錦被。白衣尼輕輕一聲惊呼,問道:“她……她便是真皇后?”
  太后道:“前輩請瞧她的相貌。”說著手持燭台,將燭光照在那女子的臉上。白衣尼見那女子容色十分憔悴,更無半點血色,但相貌确与太后除去臉上化裝之前甚為相似。
  那女子微微將眼睜開,隨即閉住,低聲道:“我不說,你……你快快將我殺了。”
  太后道:“我從來不殺人,怎會殺你?”說著關上柜門,放下挂氈。
  白衣尼道:“你將她關在這里,已關了許多年?”太后道:“是。”白衣尼道:“你逼問他什么事?只因她堅決不說,這才得以活到今日。她一說了出來,你立即便將她殺了?是不是?”太后道:“不,不。晚輩知道佛門首戒殺生,平時常常吃素,決不會傷害她性命。”
  白衣尼哼了一聲,道:“你當我是三歲孩童,不明白你的心思?這人關在這里,時時刻刻都有危險,你不殺她,必有重大圖謀。倘若她在柜內叫嚷起來,豈不立時敗露机關?”
  太后道:“她不敢叫的,我對她說,這事要敗露,我首先殺了老皇帝。后來老皇帝死了,我就說要殺小皇帝。這韃子女人對兩個皇帝忠心耿耿,決不肯讓他們受到傷害。”白衣尼道:“你到底逼問她什么話?她不肯說,你干么不以皇帝的性命相脅?”太后道:“她說我倘若害了皇帝,她立即絕食自盡。她所以不絕食,只因我答應不加害皇帝。”
  白衣尼尋思:真假太后一個以絕食自盡相脅,一個以加害皇帝相脅,各有所忌,相持多年,形成僵局。按理說,真太后如此危險的人物,便一刻也留不得,殺了之后,尚須得將□骨化灰,不留半絲痕跡,居然仍讓她活在宮中,自是因為她尚有一件重要秘密,始終不肯吐露之故,而秘密之重大,也就可想而知。問道:“我問你的那句話,你總是東拉西扯,回避不答,你到底逼問她說什么秘密?”
  太后道:“是,是。這是關涉韃子气運盛衰的一個大秘密。韃子龍興遼東,占了我大明天下,自是因為他們祖宗的風水奇佳。晚輩得知遼東長白山中,有道愛新覺羅氏的龍脈,只須將這道龍脈掘斷了,我們非但能光复漢家山河,韃子還盡數覆滅于關內。”
  白衣尼點點頭,心想這話倒与陶紅英所說無甚差別,問道:“這道龍脈在哪里?”
  太后道:“這就是那個大秘密了。先帝臨死之時,小皇帝還小,不懂事,先帝最寵愛的董鄂妃又先他而死,因此他將這個大秘密跟皇后說了,要她等小皇帝長大,才跟他說知。那時晚輩是服侍皇后的宮女,偷听到先帝和皇后的說話,卻未能听得全。我只想查明了這件大事,邀集一批有志之士,去長白山掘斷龍脈,我大明天下就可重光了。”
  白衣尼沉吟道:“風水龍脈之事,事屬虛無縹緲,殊難入信。我大明失卻天下,是因歷朝施政不善,苛待百姓,以致官逼民反。這些道理,直到近年來我周游四方,這才明白。”
  太后道:“是,師太洞明事理,自非晚輩所及。不過為了光复我漢家山河,那風水龍脈之事,也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若能掘了龍脈,最糟也不過對韃子一無所損,倘若此事當真靈驗,豈不是能拯救天下千千万万百姓于水深火熱之中?”
  白衣尼矍然動容,點頭道:“你說得是。到底是否具有屢效,事不可知,就算無益,也是絕無所損。只須將此事宣示天下,韃子君臣是深信龍脈之事的,他們心中先自餒了,咱們圖謀复國,大伙儿又多了一層信心。你逼問這真太后的,就是這個秘密?”
  太后道:“正是。但這賤人知道此事關連她子孫基業,宁死不肯吐露,不論晚輩如何軟騙硬嚇,這些年來出盡了法子,她始終宁死不說。”
  白衣尼從怀中取出那部《四十二章經》,道:“你是要問她,其余那几部經書是在何處?”太后嚇了一跳,倒退兩步,顫聲道:“你……你已知道了?”白衣尼道:“那個大秘密,便藏在這經書之中,你已得了几部?”太后道:“師太法力神通,無所不知,晚輩不敢隱瞞。本來我已得了三部,第一部是先帝賜給董鄂妃的,她死之后,就在晚輩這里了。另外兩部,是從奸臣鰲拜家里抄出來的。可是一天晚上有人入宮行刺,在我胸口刺了一刀,將這三部經書都盜去了。師太請看。”說著解開外衣,內衣和肚兜,露出胸口一個极大傷疤。
  韋小寶一顆心怦怦大跳:“再查問下去,恐怕師太要疑心到我頭上來了。”
  只听白衣尼道:“我知道行刺你的是誰,可是這人并沒取去那三部經書。”她想這三部經書若為陶紅英取去,她決不會隱瞞不說。太后惊道:“這刺客沒盜經書?那么三本經書是誰偷了去,這……這真奇了。”白衣尼道:“說与不說,也全由得你。”太后道:“師太恨韃子入骨,又是法力神通,這大秘密若能交在您手里,由您老人家主持大局,去掘了韃子的龍脈,正是求之不得,晚輩如何會再隱瞞?再說,須得八部經書一齊到手,方能找到龍脈所在,現下有一部已在師太手中,晚輩就算另有三部,也是一無用處。”
  白衣尼冷冷的道:“到底你心中打什么主意,我也不必費心猜測。你既然是皮島毛文龍之女,那么跟神龍教定是淵源极深的了。”
  太后顫聲道:“不,沒……沒有。晚輩……從來沒听見過神龍教的名字。”
  白衣尼向瞪視片刻,道:“我傳你一項散功的法子,每日朝午晚三次,依此法拍擊樹木,連拍九九八十一日,或許可將你体內中『化骨綿掌』的陰毒掌力散出。”太后大喜,又跪倒叩謝。白衣尼當即傳了口訣,說道:“自今以后,你只須一運內力,出手傷人,全身骨骼立即寸斷,誰也救你不得了。”太后低聲道:“是。”神色黯然。
  韋小寶心花怒放:“此后見到老婊子,就算我沒五龍令,也不用再怕她了。”
  白衣尼衣袖一拂,點了她暈穴,太后登時雙眼翻白,暈倒在地。
  白衣尼低聲道:“出來罷。”韋小定和陶紅英從床后出來。韋小寶道:“師太,這女人說話三分真,七分假,想念不得。”白衣尼點頭道:“經書中所藏秘密,不單是關及韃子龍脈,其中的金錢財寶,她便故意不提。”
  韋小寶道:“我再來抄抄看。”假裝東翻西尋,揭開被褥,見到了暗格蓋板上的銅環,低聲喜道:“經書在這里了!”拉起暗格蓋板,見暗格中藏著不少珠寶銀票,卻無經書,歎道:“沒有經書!珠寶有什么用?”白衣尼道:“把珠寶都取了。日后起義興复,事事都須用錢。”陶紅英將珠寶銀票包入一塊綿緞之中,交給了白衣尼。
  韋小寶心想:“老婊子這一下可大大破財了。”又想:“怎地上次暗格中沒珠寶銀票?是了,上次放了經書,放不下別的東西,可惜,可惜。”
  白衣尼向陶紅英道:“這女人假冒太后,多半另有圖謀。你潛藏宮中,細加查探。好在她武功已失,不足為懼。”陶紅英答應了,与舊主重會不久又須分手,甚是戀戀不舍。
  白衣尼帶了韋小寶越牆出宮,回到客店,取出經書察看。這部經書黃綢封面,正是順治皇帝皇韋小寶交給康熙的。白衣尼揭開書面,見第一頁上寫著:“永不加賦”四個大字,點了點頭,向韋小寶道:“你說韃子皇帝要永不加賦,這四個字果然寫在這里。”一頁頁的查閱下去。《四十二章經》的經文甚短,每一章 寥寥數行,只是字体极大,每一章 才占了一頁二頁不等。這些經文她早已熟習如流,從頭至尾的誦讀一遍,与原經無一字之差,再將書頁對准燭火映照,也不見有夾層字跡。
  她沉思良久,見內文不過數十頁,上下封皮還比內文厚得多,忽然想想袁承志當年得到“金蛇秘笈”的經過,當下用清水浸濕封皮,輕輕揭開,只見里面包著兩層羊皮,四邊密密以絲線縫合,拆開絲線,兩層羊皮之間藏著百余皮剪碎的极薄羊皮。
  韋小寶喜叫:“是了,是了!這就是那個大秘密。”
  白衣尼將碎片□在桌上,只見每一片有大有小,有方有圓,或為三角,或作菱形,皮上繪有許多彎彎曲曲的朱線,另有黑墨寫著滿洲文字,只是圖文都已剪破,殘缺不全,百余片碎皮各不相接,難以拚湊。韋小寶道:“原來每一部經書中都藏了碎皮,要八部經書都得到了,才拼成一張地圖。”白衣尼道:“想必如此。”將碎皮放回原來的兩層羊皮之間,用錦緞包好,收入衣囊。
  次日白衣尼帶了韋小寶,出京向西,來到昌平縣錦屏山思陵,那是安葬祟禎皇帝之所。陵前亂草叢生,甚是荒涼。白衣尼一路之上,不發一言,這時再也忍耐不住,伏在陵前大哭。韋小寶也跪下磕頭,忽覺身旁長草一動,轉過頭來,見到一條綠色裙子。
  這條綠裙子,韋小寶日間不知已想過多少万千次,夜里做夢也不知已夢到多少千百次,此時陡然見到,心中怦的一跳。只怕又是做夢,一時不敢去看。
  只听得一個嬌嫩的聲音輕輕叫了一聲什么,說道:“終于等到了,我……我已在這里等了三天啦。”接著一聲歎息,又道:“可別太傷心了。”正是那綠衣女郎的聲音。
  這一句溫柔的嬌音入耳,韋小寶腦中登時天旋地轉,喜歡得全身如欲炸裂,一片片盡如《本十二章 經》中的碎皮,有大有小,有方有圓,或為三角,或作菱形,說道:“是,是,你已等了我三天,多謝,多謝。我……我听你的話,不傷心。”說著站起身來,一眼見到的,正是那綠衣女郎有美絕倫的可愛容顏,只是她溫柔的臉色突然轉為錯愕,立即又轉為气惱。
  韋小寶笑道:“我可也想得你她苦……”話未說完,小腹上一痛,身子飛起,向后摔出丈余,重重掉在地下,卻是給她踢了一交。但見那女郎提起柳葉刀,往他頭上砍落,急忙一個打滾,拍的一聲,一刀砍在地下。
  那女郎還等再砍,白衣尼喝道:“住手!”那女郎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拋下刀子,扑在白衣尼怀里,叫道:“這坏人,他……他專門欺侮。師父,你快快把他殺了。”
  韋小寶又惊又喜,又是沒趣,心道:“原來她是師太的徒北,剛才那兩句話卻不是向我說的。”哭喪臉慢慢坐起,尋思:“事到如今,我只有拚命裝好人,最好能騙得師太大發慈悲,作主將她配我為妻。”走上前去,向那女郎深深一揖,說道:“小人無意中得罪了姑娘,還請姑娘大量,不要見怪。姑娘要打,盡管下手便是,只盼姑娘饒了小人性命。”
  那女郎雙手摟著白衣尼,并不轉身,飛腿倒踢一腳,足踝正踢中韋小寶下顎,他“啊”的一聲,又向后摔倒,哼哼唧唧,一時爬不起身。
  白衣尼道:“阿坷,你怎地不問情由,一見面就踢人兩腳?”語气中頗有見責之意。
  韋小寶一听大喜,心想:“原來你名叫阿坷,終于給我知道了。”他隨伴白衣尼多日,知她喜人恭謹謙讓,在她面前,越是吃虧,越有好處,忙道:“師太,姑娘這兩腳原是該踢的,寮在是我不對,真難怪姑娘生气。她便再踢我一千一万下,那也是小的該死。”爬起身來,雙手托住下顎,只痛得眼淚都流了下來。這倒不是做詐,實在那一腳踢得不輕。
  阿珂抽抽噎噎的道“師父,這小和尚坏死了,他……他欺侮我。”白衣尼道:“他怎么欺侮你?”阿珂臉一紅,道:“他……欺侮了我很多……很多次。”
  韋小寶道:“師太,總而言之,是我胡涂,武功又差。那一日姑娘到少林寺去玩……”白衣尼道:“你去少林寺?女孩儿家怎么能去少林寺?”韋小寶心中又是一喜:“她去少林寺,原來不是師太吩咐的,那更加好了。”說道:“那不是姑娘自己去的,是她的一位師姊要去,姑娘拗不過她,只好陪著。”白衣尼道:“你又怎地知道?”
  韋小寶道:“那時我奉了韃子皇帝之命,做他替身,在少林寺出家為僧,見到另一位姑娘向少林寺來,姑娘跟在后面,顯然是不大愿意。”白衣尼轉頭問道:“是阿琪帶你去的?”阿珂道:“是。”白衣尼道:“那便怎樣?”阿珂道:“他們少林寺的和尚凶得狠,說他們寺里的規矩,不許女子入寺。”
  韋小寶道:“是,是。這規矩實在要不得,為什么施主不能入寺?觀世音菩薩就是女的。”白衣尼道:“那便怎樣?”韋小寶道:“姑娘說,既然人家不讓進寺,那就回去罷。可是少林寺的四個知客僧很沒禮貌,胡言亂語,得罪了兩位姑娘,偏偏武功又差勁得很。”
  白衣尼問阿珂道:“你們跟人家動了手?”
  韋小寶搶道:“那全是少林寺知客僧的不是,這是我親眼目睹的。他們伸手去推兩位姑娘。師太你想,兩位姑娘是千金之体,怎能讓四個和尚的髒手碰到身上?兩位姑娘自然要閃身躲避,四個和尚毛手毛腳,自己將手腳碰在山亭的柱子上,不免有點儿痛了。”
  白衣尼哼了一聲,道:“少林寺武功領袖武林,豈有如此不的?阿珂,你出手之時,用的是哪几招手法?”阿珂不敢隱瞞,低頭小聲說了。白衣尼道:“你們將四名少林僧都打倒了?”阿珂向韋小寶望了一眼,恨恨的道:“連他是五個。”
  白衣尼道:“你們膽子倒真不小,上得少林寺去,將人家五位少林僧人的手足打脫了骱。”雙目如電,向她全身打量。阿珂嚇得臉孔更加白了。白衣尼見到她頸中一條紅痕,問道:“這一條刀傷,是寺中高手傷的?”
  阿珂道:“不,不是。他……他……”抬頭向韋小寶白了一眼,突然又頰暈紅,眼中含淚道:“他……他好生羞辱我,弟子自己……自己揮刀勒了脖子,卻……卻沒有死。”
  白衣尼先前听到兩名弟子上少林寺胡鬧,甚是惱怒,但見她頸中刀痕甚長,登生怜惜之心,問道:“他怎地羞辱你?”阿珂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韋小寶道:“的的确确,是我大大的不該,我說話沒上沒下,沒有分寸,姑娘只不過抓住了我,嚇了我一跳,說要挖出我的眼珠,又不是真挖,偏偏我膽小沒用,嚇得魂飛天外,雙手反過來亂打亂抓,不小心碰到了姑娘的身子,雖然不是有意,總也難怪姑娘生气。”
  阿珂一張俏臉羞得通紅,眼光中卻滿是惱怒气苦。
  白衣尼問了几句當時動手的招數,已明就理,說道:“這是無心之赤,卻也不必太當真了。”輕輕拍了拍阿珂的肩頭,柔聲道:“他是個小小孩童,又是……又是個太監,沒什么要緊,你既已用『乳燕歸巢』那一招折斷了他雙臂,已罰過他了。”
  阿珂眼中淚水不住滾動,心道:“他哪里是個小孩童了?他曾到妓院去作坏事。”但這句話卻也不敢出口,生怕師父追問,查知自己跟著師姊去妓院打人,心中一急,又哭了出來。
  韋小寶跪倒在地,連連磕頭,說道:“姑娘,你心中不痛快,再踢我几腳出气罷。”阿珂頓足哭道:“我偏偏不踢。”韋小寶提起手掌,劈劈拍拍,在自己臉上連打了几個耳光,說道:“是我該死,是我該死。”
  白衣尼微皺雙眉,說道:“這事也不算是你的錯。阿珂,咱們也不能太欺侮人了。”阿珂油油噎噎的道:“是他欺侮我,把我捉了去,關在廟里不放。”白衣尼一惊,道:“有這等事?”韋小寶道:“是,是。是我知道自己不對,想討好姑娘,因此請了她進寺。我心里想,這件事總是因姑娘想進少林寺逛逛而起,寺里和尚不讓她進寺,難怪她生气,因此……這就大了膽子,請了姑娘去般若堂玩玩,叫一個老和尚陪著姑娘說話解悶。”
  白衣尼道:“胡鬧,胡鬧,兩個孩子都胡鬧,什么老和尚?”
  韋小寶道:“是般若堂的首座澄觀大師,就是師太在清涼寺中跟他對過一掌的。”
  白衣尼點點頭道:“這位大師武功很是了得。”又拍了拍阿珂的肩頭,道:“好啊,這位大師武功既高,年紀又老,小寶請他陪你,也不算委曲了你。這件事就不用多說了。”
  阿珂心想:“這小惡人實在坏得不得了,只是有許多事,卻又不便說。否則師父追究起來,師姊和我都落得有許多不是。”說道:“師父,你不知道,他……他……”
  白衣尼不再理他,瞧著祟禎的墳墓只呆呆出神。
  韋小寶向阿珂伸伸舌頭,扮個鬼臉。阿珂大怒,向他狠狠白了一眼。韋小寶只覺她就算生气之時,也是美不可言,心中大樂,坐在一旁,目不轉睛的欣賞她的神態,但見她從頭到腳,頭發眉毛,連一根小指頭也是美麗到了极處。
  阿珂斜眼向他瞥了一眼,見他呆呆的瞧著自己,臉上一紅,扯了扯白衣尼的衣袖:“師父,他……他在看我。”
  白衣尼嗯了一聲,心中正自想著當年在宮中的情景,這句話全沒听時耳里。
  這一坐直到太慢偏西,白衣尼還是不舍得离開父親的墳墓。韋小寶盼她這樣十天半月的一直坐下去,只要眼中望著阿珂,就算不吃飯也不打緊。阿珂卻給他瞧得周身她生不自在,雖然不去轉頭望他,卻知他一雙眼總是盯著自己身上,心里一陣害羞,一陣焦躁,又是一陣怒,心想:“這小惡人花言巧語,不知說了些什么謊語,騙得師父老是護他。一等師父不在,我非殺了他不可,拚著給師父狠狠責罰一場,也不能容得他如此羞辱于我。”
  又過了一個時辰,天色漸黑,白衣尼歎了口長气,站起身來道:“咱們走罷。”
  當晚三人在一家農家借宿。韋小寶知道白衣尼好洁,吃飯時先將她二人的碗筷用熱水洗過,將她二人所坐的板凳,吃飯的桌子抹得纖法不染,又去抹床掃地,將她二人所住的一間房打掃得干干淨淨。他向來懶惰,如此勤快,寮是生平從所未有。
  白衣尼暗暗點頭,心想:“這孩子倒也勤快,出外行走,帶了他倒是方便得多。”她十五歲前長于深宮,自幼給宮女太監服侍慣了,身遭國變之后流落江湖,日常起居飲食自是大不相同。韋小寶做慣太監,又是盡心竭力的討好,意令她重享舊日做公主之樂。白衣尼出家修行,于昔時豪華,自早不放在心上,但每個人幼時如何過日子,一生深印腦中,再也磨滅不掉,她不求再做公主,韋小寶卻服侍得她猶如公主一般,自感愉悅。
  晚飯過后,白衣尼問起阿琪的下落。阿珂道:“那日在少林寺外失散之后,就沒再見到師姊,只怕……只怕已給他害死了。”說著眼睛向韋小寶一橫。韋小寶忙道:“哪有此事?我見到阿琪姑娘跟蒙古的葛爾丹王子在一起,還有几個喇嘛,吳三桂手下的一個總兵。”
  白衣尼一听到吳三桂的名字,登時神色憤怒之极,怒道:“阿琪她干什么跟這些不相干的人混在一起?”韋小寶道:“那些人到少林寺來,大概剛好跟阿琪姑娘撞到。師太,你要找她,我陪你,那就很容易找到了。”白衣尼道:“為什么?”韋小寶道:“那些蒙古人,喇嘛,還有云南的軍官,我都記得他們的相貌,只須遇上一個,就好辦了。”
  白衣尼道:“好,那你就跟著我一起去找。”韋小寶大喜,忙道:“多謝師太。”白衣尼奇道:“你幫我去辦事,該當我謝你才是,你又謝我什么了?”韋小寶道:“我每日跟著師太,再也快活不過,最好是永遠陪在師太身邊。就算不能,那也是多陪一天好一天。”白衣尼道:“是嗎?”她雖收了阿琪、阿珂兩人為徒,但平素對這兩個弟子一直都冷冰冰地。二女對她甚為敬畏,從來不敢吐露什么心事,哪有如韋小寶這般花言巧語,甜嘴蜜舌?她雖性情嚴冷,這些話听在耳中,畢竟甚是受用,不由得嘴角邊露出微笑。
  阿珂道:“師父,他……他不是的……”她深知韋小寶熱心幫同去尋師姊,其實是為了要陪自己,什么“我每日跟著師太,再也快活不過,最好是永遠陪在師太身邊”云云,其實他內心的真意,該當把“師太”兩字,換上了“阿珂”才是。
  白衣尼向她瞪了眼,道:“為什么不是?你又怎知人家的心事?我以前常跟你說,江湖上人心險詐,言語不可盡信。但這孩子跟隨我多日,并無虛假,那是可以信得過的。他小小孩童,豈能与江湖上的漢子一概而論?”
  阿珂不敢再說,只得低頭應了聲:“是。”
  韋小寶大喜,暗道:“阿珂好老婆,你老公自然与眾不同,豈能与江湖上的漢子一概而論?你听師父的話,包你不吃虧。最多不過嫁了給我,難道我還舍得不要你嗎?放你一百二十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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