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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回 漁陽鼓動天方醉 督亢圖窮悔已遲


  次日韋小寶帶同隨從兵馬,押了吳之榮和毛東珠离揚回京。康熙的上諭宣召甚急,一行人在途不敢耽誤停留,不免少了許多招財納賄的机會。
  沿途得訊,吳三桂起兵后,云南提督張國桂、貴州巡撫曹申吉、提督李本深等歸降,云南巡撫朱國治被殺,云貴總督甘文?”自殺。這日來到山東,地方官抄得邸報。呈給欽差太臣,乃是康熙斥責吳三桂的詔書。韋小寶叫師爺誦讀解說。那師爺捧了詔書讀道:“逆賊吳三桂窮蹙來歸,我世祖章皇帝念其輸款投誠,授之軍旅,錫封王爵,盟勒山河:其所屬將弁,崇階世職,恩賚有加;開闊滇南,傾心倚任。迨及朕躬,特隆异數,晉爵親王,重寄干城,實托心膂,殊恩优禮,振古所無。”韋小寶听了師爺的解說,不住點頭,說道:“皇上待這反賊的确不錯,半分沒吹牛皮。像我韋小寶,對皇上忠心耿耿,也不過封個伯爵,要封到親王,路還差著一大截呢。”那師爺繼續誦讀:“詎意吳三桂性類窮奇,中怀狙詐,寵极生驕,陰圖不軌,于本年七月內,自請搬移。朕以吳三桂出于誠心,且念及年齒衰邁,師徒遠戍已久,遂允所請,令其休息。乃飭所司安插周至,務使得所,又特遣大臣往宣諭朕怀。朕之待吳三桂,可謂体隆情至,蔑以加矣。近覽川湖總督蔡毓榮等奏:吳三桂徑行反叛,背累朝豢養之恩,逞一旦鴟張之勢,播行凶逆,涂炭生靈,理法難容,人神共憤。”
  韋小寶听一句解說,贊一句:“皇上寬宏大量,沒罵吳三桂的奶奶,還算很客气的。”
  張勇、趙良棟、王進寶、孫思克、以及李力世等在側旁听,均想:“圣旨中只說皇帝待他好到不能再好,斥責吳三桂忘恩負義,不提半句滿漢之分,也不提他如何殺害明朝王室,可十分高明,好讓天下都覺吳三桂造反是大大的不該。”那師爺繼續讀下去,敕旨中勸諭地方官民不可附逆,就算已誤從賊党,只要悔罪歸誠,也必不究既往,親族在各省做官居住,一概不予株連,不必疑慮。詔書中又道:“其有能擒吳三桂投獻軍前者,即以其爵爵之;有能誅縛其下渠魁,以及兵馬城池歸命自效者,論功從优取錄,朕不食言。”韋小寶听那師爺解說:“皇上答應,只要誰能抓到吳三桂獻到軍前,皇上就封他為平西親王。”不由得心痒難搔,回顧李力世等人,說道:“咱們去把吳三桂抓了來,弄他個平西親王做做,倒也開胃得很。”眾人齊聲稱是。張勇等武將均想:“吳三桂兵多將廣,要抓到他談何容易?”李力世等心想:“我們要殺吳三桂,是為了他傾覆漢人江山,難道真是為韃子皇帝出力?但如韋香主做了平西親王,在云南帶兵,再來造反,倒也不錯。”
  韋小寶听完詔書,下令立即啟程,要盡快赶回北京,討差出征,以免給人赶在頭里,先把吳三桂抓到了,搶去了平西親王的封爵。這一日來到香河,离京已近,韋小寶吩咐張勇率領大隊,就地等候,嚴密看守欽犯毛東珠,自己帶同雙儿和天地會群雄,押了吳之榮,折向西南,去庄家大屋,要親自交給庄家三少奶,以報答她相贈雙儿這么個好丫頭的厚意。傍晚時分,來到一處鎮上,离庄家大屋尚有二十余里,一行人到一家飯店打尖。這時各人已換了便服,將吳之榮點了啞穴和身上几個穴道,卻不綁縛,以免駭人耳目。眾人圍坐在兩張板桌之旁。無人愿和吳之榮同桌,雙儿怕他逃走,獨自和他坐了一桌,嚴加監視。
  飯菜送上,各人正吃間,十几個官兵走進店來,為首一人是名守備,店外馬嘶聲不絕,兩名兵士自行打水飼馬。一名把總大聲興隉A吩咐赶快殺雞做飯,說道有緊急公事,要赶去京里報訊。掌柜的諾諾連聲,催促店伴侍候官老爺,親自替那守備揩抹桌椅。一批官兵剛坐定,鎮口傳來一陣車輪馬蹄聲,在店前停車下馬,几個人走進店來。當先二人是精壯大漢。第三人卻是個癆病鬼模樣的中年漢子,又矮又瘦,兩頰深陷,顴骨高聳,臉色蜡黃,沒半分血色,隱隱現出黑气,走得几步便咳嗽一聲。他身后一個老翁、一個老婦并肩而行,看來都已年過八旬。那老翁也是身材瘦小,但精神矍鑠,一部白須飄在胸口,滿臉紅光。那老婦比那老翁略高,腰板挺直,雙目炯炯有神。最后兩個都是二十來歲的少婦。瞧這七人的打扮,那病漢衣著華貴,是個富家員外,兩男兩女是仆役、仆婦。翁媼二人身穿青布衣衫,質料甚粗,但十分干淨,瞧不出是什么身份。那老婦道:“張媽,倒碗熱水,侍候少爺服藥。”一名仆婦應了,從提籃中取出一只瓷碗,提起店中銅壺,在碗中倒滿了熱水,蕩了几蕩傾去,再倒了半碗水,放在病漢面前。那老婦從怀中取出一個瓷瓶,打開瓶塞,倒出一粒紅色藥丸,拿到病漢口邊。病漢張開嘴巴,那老婦將藥丸放在他舌上,拿起水碗喂著他吞了藥丸。病漢服藥后喘气不已,連聲咳嗽。老翁、老婦凝視著病漢,神色間又是關注,又是擔憂,見他喘气稍緩,停了咳嗽,兩人都長長吁了口气。病漢皺眉道:“爹,媽,你們老是瞧著我干么?我又死不了。”老翁哼了一聲,轉開了頭。老婦笑道:“說什么死啊活啊的,我孩儿長命百歲。”韋小寶心想:“這家伙就算吃了玉皇大帝的靈丹,也活不了几天啦。原來這老頭儿、老婆子是他爹娘,這癆病鬼定是從小給寵坏了,爹娘多瞧他几眼,便發脾气。”那老婦道:“張媽、孫媽,你們先去熱了少爺的參湯,再做飯菜。”兩名仆婦答應了,各提一只提籃,走向后堂。官兵隊中那守備向掌柜打听去北京的路程。掌柜道:“眾位老爺今日再赶二三十里路,到前面鎮上住店。明儿一早動身,午后准能赶到京城。”那守備道:“我們要連夜赶路,住什么店?掌柜的,打從今儿起一年內,包你生意大旺,得多備些好酒好菜,免得到時候手忙腳亂。”那掌柜笑道:“老爺說得好。小店生意向來平常,像今天這樣的生意,一個月中難得有几天,那是眾位老爺和客官照顧。哪能天天有這么多貴人光臨呢?”那守備笑道:“掌柜的,我教你一個乖。吳三桂造反,已打到了湖南,我們是赶到京里去呈送軍文書的。這一場大仗打下來,少說也得打他三年五載。稟報軍情的天天要打從這里經過,你這財是有得發了。”掌柜連聲道謝,心里叫苦不迭:“你們總爺的生意有什么好做?大吃大喝下來,大方的隨意賞几個小錢,凶惡的打人罵人之后,一拍屁股就走。別說三年五載,就只一年半載,我也得上吊了。”
  韋小寶和李力世等听說吳三桂已打到了湖南,都是一惊:“這廝來得好快。”錢老本低聲道:“我去問問?”韋小寶點點頭。錢老本走到那守備身前,滿臉堆笑,抱拳道:“剛才听得這位將軍大人說,吳三桂已打到了湖南。小人的家眷在長沙,很是挂念,不知那邊打得怎樣了?長沙可不要緊嗎?”那守備听他叫自己為“將軍大人”,心下歡喜,說道:“長沙要不要緊,倒不知道。吳三桂派了他手下大將馬寶,從貴州進攻湖南,沅州是失陷了,總兵崔世祿被俘。吳三桂部下的張國柱、龔應麟、夏國相正分頭東進。另一名大將王屏藩去攻四川,听說兵勢很盛。川湘一帶的百姓都在逃難了。”錢老本滿臉憂色,說道:“這……這可不大妙。不過大清兵很厲害,吳三桂不見得能贏罷?”那守備道:“本來大家都這么說,但沅州這一仗打下來,昊三桂的兵馬挺不易抵擋,唉,局面很是難說。”錢老本拱手稱謝,回歸座上。天地會群雄有的心想:“別讓吳三桂這大漢奸做成了皇帝。”有的心想:“最好吳三桂打到北京,跟滿清韃子斗個兩敗俱傷。”眾官兵匆匆吃過酒飯。那守備站起身來,說道:“掌柜的,我給你報了個好消息,這頓酒飯,你請了客罷。”掌柜哈腰陪笑,道:“是,是。當得,當得。眾位大人慢走。”那守備笑道:“慢走?那可得坐下來再吃一頓了。”掌柜神色尷尬,只有苦笑。那守備走向門口,經過老翁、老婦、和病漢的桌邊時,那病漢突然一伸左手,抓住了他胸口,說道:“你去北京送什么公文?拿出來瞧瞧。”那守備身材粗壯,但給他一抓之下,登時蹲了下來,身子矮了半截,怒喝:“他媽的,你干什么?”脹紅了臉用力掙扎,卻半分動彈不得。那病漢右手嗤的一聲,撕開守備胸口衣襟,掉出一只大封套來。那病漢左手輕輕一推,那守備直摔出去,撞翻了兩張桌子,乒乒乓乓一陣亂響,碗碟碎了一地。眾官兵大叫:“反了,反了!”紛紛挺槍拔刀,向那病漢扑去。病漢帶來的兩名仆役抬拳踢腿,當著的便摔了出去。頃刻之間,眾兵丁躺了一地。
  那病漢撕開封套,取出公文來看。那守備嚇得魂不附体,顫聲大叫:“這是呈給皇上的奏章,你……你膽敢撕毀公文,這……這……這不是造反了嗎?”那病漢看了公文,說道:“湖南巡撫請韃子皇帝加派援兵去打平西王,哼,就算派一百万兵去,還不是……咳咳……還不是給平西王掃蕩得干干淨淨。”一面說話,一面將公文團成一團,捏入掌心,几句話說完,攤開手掌一揚,無數紙片便如蝴蝶般隨風飛舞,四散飄揚。
  天地會群雄見了這等內力,人人變色,均想:“听他語气,竟似是吳三桂手下的。”那守備掙扎著爬起,拔出腰刀,道:“你毀了公文,老子反正也活不成了,跟你拚了!”提刀躍前,猛力向病漢頭頂劈下。那病漢仍是坐著,右手伸出,在守備小腹上微微一推,似乎要他別來滋扰。那守備舉起了刀的手臂忽然慢慢垂將下來,跟著身子軟倒,坐在地下,張大了口,只有出气,沒有進气了。被打倒了的兵丁有的已爬起身來,站得遠遠地,有气沒力的興雂L句,誰也不敢過來相救長官。
  一名仆婦捧了一碗熱湯出來,輕輕放在病漢之前,說道:“少爺,請用參湯。”老翁、老婦二人對适才這一場大鬧便如全沒瞧見,毫不理會,只是留神著儿子的神色。
  徐天川低聲道:“這几人挺邪門,咱們走罷。”高彥超去付了飯錢-一行徑自出門。只見那老婦端著參湯,輕輕吹去熱气,將碗就到病漢嘴邊,喂他喝湯。
  韋小寶等走出鎮甸,這才紛紛議論那病漢是什么路道。徐天川道:“這人撕爛那武官的衣衫,功力這等厲害,當真……當真少見。”玄貞道人道:“他在那武官肚子上這么一推,似乎稀松平常,可是要閃避擋格,卻真不容易。風兄弟,你說該當如何?”風際中道:“不該走近他身邊三尺。”群雄一想,都覺有理,對這一推,不論閃避還是擋格,至少在他三尺之外方能辦到,既已欺得這么近,再也避不開、擋不住了。徐天川忽道:“我抓他手腕……”一句話沒說完,便搖了搖頭,知道以對方內勁之強,就算抓住了他手腕,他手掌一翻一扭,自己指骨、腕骨難保不斷。
  眾人明知這病漢是吳三桂一党,但眼見他行凶傷人,竟然誰也不敢出手阻攔,雖然被害的是韃子軍官,終究不是眾人平素的俠義豪杰行徑,心有愧意,不免興致索然,談得一會,便均住口。行出數里,忽听得背后馬蹄聲響,兩騎馬急馳而來。當地已是通向庄家大屋的小道,不能兩騎并行。群雄正沒好气,雖听蹄聲甚急,除了風際中和雙儿勒馬道旁之外,余人誰也不肯讓道。轉眼間兩乘馬已馳到身后,群雄一齊回頭,只見馬上乘者竟是那病漢的兩名男仆。一名仆人叫道:“我家少爺請各位等一等,有話向各位請問。”這句話雖非無禮,但目中無人之意卻再也明白不過。群雄一听,盡皆有气。玄貞道人喝道:“我們有事在身,沒功夫等。大家素不相識,有什么好問?”那仆人道:“是我家少爺吩咐的,各位還是等一等的好,免得大家不便。”言語中更是充滿了威嚇。
  錢老本道:“你家主人,是吳三桂手下的嗎?”那仆人道:“呸!我家主人何等身份,怎能是平西王的手下?”群雄均想:“他不說吳三桂而稱平西王,定是跟吳賊有些淵源。”便在此時,車輪聲響,一輛大車從來路馳至。那仆人道:“我家主人來了。”勒轉馬頭,迎了上去。群雄此時倘若縱馬便行,倒似是怕了那病漢,當下一齊駐馬等候。
  大車馳到近處,一名仆婦駕車,另一名仆婦掀起車帷,只見那病漢坐在正中,他父母坐在其后。那病漢向群雄瞪了一眼,問道:“你們為什么點了這人的穴道?”說著向吳之榮一指,又問:“你們是什么人?要上哪里去?”聲音尖銳,語气十分倨傲。玄貞道人說道:“尊駕高姓大名?咱們素不相識,河水不犯井水,干么來多管閒事?”那病漢哼了一聲,說道:“憑你也還不配問我姓名。我剛才問的兩句話,你听見了沒有?怎不回答?”玄貞怒道:“我不配問你姓名,你也不配問我們的事。吳三桂造反作亂,是個大大的奸賊,你口口聲聲稱他平西王,定是賊党。我瞧尊駕已經病入膏肓,還是及早回家壽終正寢,免得受了風寒、傷風咳嗽,一命嗚呼。”天地會群雄哈哈大笑聲中,突然間人影晃動,拍的一聲,玄貞左頰已重重吃了記巴掌,跟著左脅中掌,摔下馬來。這兩下迅捷無倫,待他倒地,群雄才看清楚出手的原來竟是那老婦。她兩掌打倒了玄貞,雙足在地下一頓,身子飛起,倒退著回坐車中。群雄大嘩,齊向大車扑去。那病漢抓住赶車的仆婦背心,輕輕一提,已和她換了位子,將仆婦抓入車中,自己坐了車把式的座位。這時正好錢老本縱身雙掌擊落,那病漢左手一拳打出,和他雙掌相碰,竟是無聲無息。錢老本只覺一股強勁的大力涌到,身不由主的兩個筋斗,倒翻出去,雙足著地后待要立定,突覺雙膝無力,便要跪倒,大駭之下,急忙用力后仰摔倒,才免了向敵人跪倒之辱。錢老本剛摔倒,風際中跟著扑至。那病漢又是一拳擊出。風際中不跟他拳力相迎,右掌中途變向,突然往他頸中斬落。那病漢“咦”的一聲,似覺對方武功了得,頗出意料之外,右手拇指扣住中指,向他掌心彈去。風際中立即收掌,右腳踏上騾背。高彥超和樊綱分向兩名男仆進攻。二仆縱馬退開,叫道:“讓少爺料理你們。”高樊二人均想和對方仆從動手,胜之不武,見二仆退開,正合心意,當即轉身,雙雙躍起,攻那病漢左側。突然那騾子長聲嘶叫,軟癱在地,帶動大車跟著傾側。原來風際中踏上騾背,足底暗運重力,一踹之下,騾子脊骨便斷。那病漢足不彈、身不起,在咳嗽聲中已然站在地下。車中老翁、老婦分別提著一名仆婦從車中躍出。這三人行動似乎并不甚快,但都搶著先行离車,大車這才翻倒。錢老本和徐天川向老翁、老婦搶去。那老婦左手搖搖,右手向病漢一指,笑道:“你們過去,陪我孩儿玩玩。”言中之意,竟是要二人去挨她儿子的拳頭,好讓他高興高興。徐天川右拳向那老翁頭頂擊落,只是見他年紀老邁,雖知他武功不弱,還是生怕一拳打死了他,喝道:“看拳!”手上也只使了三成力。他自從失手打死白寒松,和沐王府鬧出不少糾紛后,已然深自戒惕。
  那老翁伸手一把捏住了他拳頭。這老翁身材瘦小,手掌竟然奇大,捏住他拳頭后,說道:“到那邊玩去!”徐天川年紀雖比這老翁小得多,卻也已是個白發老頭,這老翁這句話,卻如是對頑童說話的語气。徐天川右手用力回奪,左拳跟著擊出。這一招“青龍白虎”本是相輔相成的招式,左拳并非真的意在擊中對方,只是要迫敵松手,但若對方不肯松手,這一拳便正中鼻梁。那老翁展臂一送,松開了手。徐天川只覺一股渾厚之极的大力推動過來,再加上自己左拳正用力打出,右力向后,左力向前,登時身如陀螺急轉,一直向那病漢轉了過去。那病漢正和風際中、高彥超、樊綱、李力世四人相斗,見徐天川轉到,拍手笑道:“有趣,有趣!”四人的拳腳正如疾風驟雨般向他身上招呼,他竟有余裕拍手歡呼,跟著伸手一撥。徐天川忽然反了個方向,本是右轉,卻變成左轉,急速向那老翁旋轉將過去。那病漢笑道:“爹,好玩得很,你再把這陀螺旋過來!”玄貞奮力沖上。那病漢隨手一撥一推、一撥一推,竟將玄貞、高彥超、樊綱、李力世四人也都轉成了陀螺。只風際中沒給帶動,但也已胸口气血翻涌,急忙躍退三步,雙掌護身。五位天地會的豪杰都轉個不停,想運力凝住,卻說什么也定不下來。哪一人轉的勢道稍緩,那病漢便搶過去一撥一推,旋轉的勢道登時又急了。這情景便如是孩童在桌上旋銅錢一般,五個銅錢在桌上急轉,直立不倒,哪一個轉得緩了,勢將傾倒,那孩童又用手指去轉上一轉。
  韋小寶只瞧得目瞪口呆,惊駭不已。雙儿站在他身前,提心吊膽的護住了他。韋小寶低聲道:“咱們三十六著。”雙儿道:“快到庄家去。”韋小寶道:“對,一到庄家,大吉大利。做庄家的可以吃夾棍,大殺三方。”轉身便走。雙儿拉了吳之榮,跟在后面。那病漢轉陀螺轉得興高采烈。一對老夫婦臉帶微笑,瞧著儿子。四名仆人拍手喝采,在旁為小主人助興。那病漢見風際中站穩馬步,左掌高,右掌低,擺成個“古松矯立勢”,當即欺身上前,伸手往他右肩撥去。風際中右足退了一步,側肩讓開,卻不敢出掌還手。那病漢怒道:“你這坏人,你不轉陀螺?”伸手又往他右肩撥去。風際中又再后退,不料左肩后突然一股大力推到,登時身不由主,在那病漢大笑聲中急速旋轉,待要使“千斤墜”定住身子,被那病漢在后腰用力一撥,又轉了起來。
  吳之榮見那病漢和對頭為難,陡然間現出生机,當下一步一跌的行得几步,假裝腳下一絆,摔倒在地。雙儿用力拉扯,他只不肯起身。韋小寶大急,生怕他向敵人說出真相,左手托住他下顎,使勁一捏,吳之榮便張開口來。韋小寶從靴筒中拔出匕首,往他口中一絞,將他舌頭割去了大半截。吳之榮痛得暈了過去。雙儿只道韋小寶已將這奸賊殺死,叫道:“相公,快走!”兩人向前飛奔。兩人奔不到一里,便听得身后馬蹄聲響,有人騎馬追來。韋小寶向左首的亂石岡一指,兩人离開小路,奔入亂石堆中。那病漢和一名仆人騎馬追到,眼見得馬匹不能馳入亂石岡中,那仆人躍下馬來,叫道:“兩個小孩別怕。我家少爺叫你們陪他玩,快回來。”韋小寶道:“轉陀螺的事,老子可不干。”逃得更加快了。那仆人追入亂石堆,韋小寶和雙儿腳下甚快,那仆人追赶不上。那病漢叫道:“捉迷藏么?有趣,有趣!”下了馬背,咳嗽不停,從南抄將過來。
  韋小寶和雙儿轉身向東北角奔逃,反向那仆人奔去。那仆人扑過來要捉韋小寶。韋小寶使出九難所授的“神行百變”功夫,身子一側,那仆人便扑了個空。雙儿反手一掌,打向他后腰。那仆人見她小小年紀,毫沒放在心上,竟不招架,伸手去扭她右臂。雙儿左掌疾落,擦的一聲,已斬中他后腰。那仆人吃痛,“啊”的一聲叫了出來,便在這時,雙儿已抓住他右手手腕,反過來一扭,喀喇一響,扭斷了他手肘關節。那病漢“咦”的一聲,從一塊岩石跳到另一塊岩石,几個起落,縱到雙儿身前,左手揮出,雙儿頭上帽子落地,滿頭青絲散了開來。那病漢笑道:“是個姑娘!”伸手抓住了她長發。雙儿“啊”的一聲大叫,一招“雙回龍”,雙肘后撞,那病漢笑道:“好!”左手自左而右一掠,抓住她兩只手拳,反在背后,跟著右手將她長發在她雙手手腕繞了兩轉,再打個結,哈哈大笑。雙儿急得哭了出來,叫道:“相公,快逃,快逃!”那病漢伸指在她腰里輕輕一戳,點了穴道,笑道:“他逃不了的。”撇下雙儿,向韋小寶追去,片刻間便已追近。韋小寶在亂石中東竄西走,那病漢几次要抓到了,都被他用“神行百變”功夫逃開。那病漢笑道:“你捉迷藏的本事倒好啊。”韋小寶內力不足,奔跑了這一陣,已然气喘吁吁,知道再過一會非給他抓到不可,叫道:“你捉我不到,現下輪到我捉你了。你快逃,我來捉你了。”說著轉過來,向那病漢扑去。那病漢嘻嘻一笑,果真轉身便逃,也在亂石堆中轉來轉去。韋小寶早瞧出他武功雖高,為人卻痴痴呆呆,四十几歲年紀,行事仍如孩童一般,可是他在亂石堆中倏來倏往,剛見他在東邊,眼睛一霎,身形已在西邊出現,神速直如鬼魅。韋小寶又是駭异,又是佩服,叫道:“我定要捉住你,你逃不了的。”假裝追赶,奔到雙儿身邊,一把將她抱起,大聲叫道:“喂,我就算抱了一個人,也追得上你。”
  那病漢哈哈大笑,叫道:“嗚嘟嘟,吹法螺,咳咳……嗚哩哩,吹牛皮!”韋小寶抱著雙儿,裝著追赶病漢,卻越走越遠。那病漢叫道:“沒用的小東西,你還捉不住我……咳咳……”向著他搶近几步。韋小寶叫道:“這一下還不捉住你?你咳得逃不動了。”說著作勢向他一扑。
  那老婦在遠處怒喝:“小鬼!你膽敢引我孩儿咳嗽!”嗤的一聲,一粒石子破空飛來。石子雖小,聲響惊人。韋小寶叫聲:“啊喲!”蹲下身子躲避,還是慢了一步。那石子正中腿彎,扑地倒了,和雙儿滾成了一團。那老婦道:“抓過來!”另一名男仆縱身過來,抓住韋小寶和雙儿的背心,提到那老婦面前,拋在地下。那病漢嘻嘻而笑,拍手唱道:“不中用,吃胡蔥,咳咳……跌一交,扑隆通!”韋小寶又惊又怒,只見徐天川、風際中等人都已被長繩縛住,排成了一串,一名仆婦手中拉著長繩,連吳之榮也縛在一串之末。每人頭垂胸前,雙目緊閉,似乎都已失了知覺。那老婦道:“這女娃娃女扮男裝,哼,你的分筋錯骨手,是哪里學的?那男孩子,你的‘神行百變’功夫跟誰學的?”韋小寶吃了一惊,心想:“這老婆子的眼光倒厲害,知道我這門功夫的名字。”想到人家竟然認了出來,那么自己的“神行百變”功夫顯然已練得頗為到家,又不禁有些得意,笑道:“什么神行百變?你說我會‘神行百變’的功夫?”那老婦道:“呸!你這几下狗跳不象狗跳,蟹爬不象蟹爬,也算是神行百變了?”韋小寶坐起身來,說道:“是你自己說的神行百變,又不是我說的。我怎知是‘神跳百變’呢,還是‘神爬百變’?”那病漢拍手笑道:“你會神跳百變,只會神爬百變,哈哈,有趣。”俯身在韋小寶背上點了一指。韋小寶只感一股炙熱的暖气直透入身,酸麻的下肢登時靈活,站起身來,說道:“你解穴道的本事,可高明得很哪。”那病漢道:“你快爬,爬一百樣變化出來,又要烏龜爬,又要蛤蟆爬,這才叫得神爬百變。”韋小寶道:“我不會神爬百變,你如會,你爬給我看。”那病漢道:“我也不會。我爹說的,武學大師不單是學人家的,還要能別出心裁,獨創一格,才稱得上‘大師’。爹,武學之中,有沒‘神爬百變’這門功夫?”那老翁皺著眉頭,搖了搖頭。韋小寶道:“你是武學大師,天下既沒這門功夫,你自己就去創了出來,立一個‘神爬門’……”話未說完,屁股上已吃了那老婦一腳,只听她喝道:“別胡說八道!”那老婦向儿子橫了一眼,臉上微有憂色,似乎生怕儿子听了這少年的攛掇,真去創什么“神爬百變”的新功夫。她不愿儿子多想這件事,又問韋小寶:“你叫什么名字?你師父是誰?”韋小寶心想:“這兩個老妖怪,一個小妖怪……不,中妖怪,武功太強,老子是斗不過的。好漢不吃眼前虧,只好騙騙他們。老子倘若冒充是吳三桂的朋友,諒他們就不敢難為我了。”向吳之榮瞥了一眼,靈机一動,說道:“我姓吳,名叫吳之榮,字顯揚,揚州府高郵縣人氏。辣塊媽媽,我的伯父平西王不久就要打到北京來。你們要是得罪了我,平西王可要對你們不客气了!”老夫婦和那病漢都大為惊訝,互相望了一眼。那病漢道:“假的!平西王怎會有你這樣的侄儿?”韋小寶道:“怎會是假?平西王家里的事,你不妨一件件問我。只要我有一件說錯了,你殺我的頭就是。”那病漢道:“好!平西王最愛的是什么東西?”韋小寶道:“你說是東西呢,還是人?他最愛的人,從前是陳圓圓,后來陳圓圓年紀大了,他就喜歡了一個叫做‘四面觀音’的美人,現今他最心愛的美人,叫做‘八面觀音’。”那病漢道:“美人有什么好愛?我說他最愛的東西。”韋小寶道:“平西王有三件寶貝,他是最愛的了。第一是一張白老虎皮,第二是一顆雞蛋大的紅寶石,第三是一面老虎花紋的大理石屏風。”那病漢笑道:“哈哈,你倒真的知道,你瞧!”解開衣扣,左手抓住長袍的大襟往外一揚,露出里面所穿的皮裘來。那皮裘白底黑章,正是白老虎皮所制。韋小寶大奇,道:“咦,咦!這是平西王第一心愛的白老虎皮哪,你……你……怎么偷了得來?”那病漢得意洋洋的道:“什么偷了得來?是平西王送我的。”
  韋小寶搖頭道:“這個我可不信了。我听我姊夫夏國相說……”那病漢道:“夏國相是你姊夫?”韋小寶道:“是,是堂姊夫,我堂姊吳之……吳之芳,是嫁給他做老婆的。我姊夫很會打仗,是平西王麾下十大總兵之一。”那病漢點頭道:“這就是了。平西王請我爹媽和我喝酒,我爹媽不去,我獨自去了。平西王親自相陪。他手下的十大總兵都來了。你姊夫排在第一個。”韋小寶道:“是啊,還有馬寶馬大哥、王屏藩王大哥、張國柱張大哥,那都是頂括括的戰將,好威風啊,好殺气!”那病漢道:“你姊夫說我這張白老虎皮怎樣?”韋小寶一意討他歡心,信口開河:“我姊夫說,當年陳圓圓最得寵之時,受了風寒,有點儿傷風咳嗽,听人說,只要拿這張白老虎皮當被蓋,蓋得三天,立刻就好了。她向吳……向平西王討這張白老虎皮。平西王言道:‘借你蓋几天是可以的,賜給你就不行了。這是天下最吉祥的寶貝,八百年只出一只白老虎,就算出了,也打不到,剝不到皮。這張白老虎皮放在屋里,邪鬼惡魔一見到,立刻就逃得遠遠地。身上有病,也不用吃藥,只須將白老虎皮當被蓋,蓋不了几天就皮到病除。人家賭牌九,左門叫作青龍,右門叫作白虎。青龍皮、白虎皮,都是無价之寶。
  那老婦听他說得活靈活現,儿子身上有病,那是她唯一關心的事,听說白虎皮當被蓋可治咳嗽,雖不甚信,卻亟盼當真如此,說道:“孩儿,平西王將這件寶貝送了給你,你面子可不小啊。你做了皮袍子穿,真聰明,倘若這白虎皮真能治病……”那病漢皺眉道:“我又沒病,你盡提干么?”那老婦笑道:“是,是。你生龍活虎一般,這几個都是江湖好漢,卻給你轉陀螺、耍流星,玩了個不亦樂乎。”那病漢哈哈大笑,笑聲中夾著几聲咳嗽。那老婦道:“你晚上睡覺之時,咱們記得把皮袍子蓋在被上。”病漢轉過了頭不理。
  那老翁一指風際中等人,問道:“這些都是平西王的手下?”韋小寶心想:“我冒充是老漢奸的侄子,也不打緊。要徐三哥他們認是吳三桂的手下,那可一万個不愿意了。他們骨頭硬,別要言語中露出了馬腳。”說道:“他們都是我的手下。我們听說平西王起義,額駙和公主留在京里,逃不出來。這吳應熊哥哥跟我最說得來,交情再好不過,我帶這批朋友想到北京去救額駙。這件事雖然凶險,可是大家義气為重,這叫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明知是刀山劍林,也要去闖了。”這几句話,可說得慷慨激昂之至。
  那老翁點了點頭,走過去雙手几下拉扯,登時將縛住風際中等人的長繩拉斷,跟著在每人背心輕拍兩記,推拿數下,解開了各人被封的穴道。一名仆婦去解開了雙儿縛住兩手的頭發。那老翁對韋小寶道:“單憑你這一面之辭,也不能全信,這事牽連重大,你說是平西王的侄子,可有什么證据?”韋小寶笑道:“老爺子,這可為難了。我的爹娘卻不是隨身帶的。這樣罷,咱們去北京見額駙,倘若他已給皇帝拿了,咱們就去見建宁公主。公主定會跟你們說,我是貨真价實、童叟無欺的吳之榮。”心想一到北京,那里還怕你們胡來,就算當真給他們扭了去見建宁公主,自己就冒充是天上的玉皇大帝,公主也必點頭稱是。那老翁和老婦對望了一眼,沉吟未決。韋小寶突然想起,笑道:“啊,有了,我身上有一封平西王寫的家書,這封信給旁人見到了,我不免滿門抄斬。你們既是平西王的朋友,瞧一瞧倒也不妨。”說著伸手入怀,取出查伊璜假造的那封書信,交給老翁。那老翁抽出書箋,在沉沉暮色之中觀看。韋小寶還怕他們不懂,解說道:“斬白蛇、唱大風歌什么的,是說朱元璋……”他不解說倒好,一解便錯,將劉邦的事說成了朱元璋,幸好那老翁、老婦正在凝神閱信,沒去留意他說些什么。那老婦看了信后,說道:“那是沒錯的了。平西王要做漢高祖、明太祖,請他去做張子房、劉伯溫。二哥,平西王說起義是為了复興明室,瞧這信中的口气,哼,他……他自己其志不小哇。”向韋小寶瞧了一眼,說道:“你年紀輕輕……”心中自然是說:“你這小娃儿,也配做張子房、劉伯溫么?”那老翁將信折好,套入信封,還給韋小寶,道:“果然是平西王的令侄,我們适才多有得罪。”韋小寶笑道:“好說,好說。不知者不罪。”這時徐天川等均已醒轉,听韋小寶自稱是吳三桂的侄儿,對方居然信之不疑,無不大為詫异,但素知小香主詭計多端,當下都默不作聲。韋小寶心想:“老子曾對那蒙古大胡子罕帖摩冒充是吳三桂的儿子,儿子都做過,再做一次侄儿又有何妨?下次冒充是吳三桂的爸爸便是,只要能翻本,就不吃虧。”這時天色已甚為昏暗,眾人站在荒郊之中,一陣陣寒風吹來,那病漢不住咳嗽。韋小寶問道:“請問老爺子、老太太貴姓?”那老婦道:“我們姓歸。”韋小寶心道:“什么姓不好姓,卻去姓個烏龜的‘龜’,真正笑話奇談。”那老婦瞧著儿子,說道:“這就天黑了,得找個地方投宿,別的事慢慢再商量。”韋小寶道:“是,是。剛才我在山岡之上,見到那邊有煙冒起來,有不少人家,咱們這就借宿去。”說著向庄家大屋的方向一指。其實此處离庄家大屋尚有十來里地,山丘阻隔,瞧得見什么炊煙?那男仆牽過兩匹馬來,讓病漢、老翁、老婦乘坐。老婦和病漢合乘一騎,她坐在儿子身后,伸手摟住了他。韋小寶等本來各有坐騎,一齊上馬,四名仆役步行。行了一陣,韋小寶對雙儿大聲道:“你騎馬快去,瞧前面是市鎮呢還是村庄,找一兩間大屋借宿,赶快先燒熱水,歸家少爺要暖參湯喝。大伙儿熱水洗了腳,再喝酒吃飯。多賞些銀子。”他說一句,雙儿答應一聲。他從怀中摸出一大錠銀子,連著一包蒙汗藥一起遞過。雙儿接過,縱馬疾馳。那老婦臉有喜色,韋小寶吩咐煮熱水、暖參湯,顯然甚合她心意。又行出數里,雙儿馳馬奔回,說道:“相公,前面不是市鎮,也不是村庄,是家大屋。屋里的人說他家男人都出門去了,不能接待客人。我給銀子,他們也不要。”韋小寶罵道:“蠢丫頭,管他肯不肯接待,咱們只管去便是。”雙儿應道:“是。”那老婦也道:“咱們只借宿一晚,他家沒男子,難道還搶了他、謀了他家的不成?”
  一行人來到庄家。一名男仆上去敲門,敲了良久,才有一個老年仆婦出來開門,耳朵半聾,纏夾不清,翻來覆去,只是說家里沒男人。那病漢笑道:“你家沒男子,這不是許多男子來了嗎?”一閃身,跨進門去,將那老仆婦擠在一邊。眾人跟著進去,在大廳上坐定。那老婦道:“張媽、孫媽,你們去燒水做飯,主人家不喜歡客人,一切咱們自己動手便是。”兩名仆婦答應了,徑行去找廚房。徐天川來過庄家大屋,后來曾听韋小寶說起個中情由,眼見他花言巧語,將這三個武功深不可測的大高手騙得自投羅网,心下暗暗歡喜,當下和眾兄弟坐在階下,离得那病漢和韋小寶遠遠地,以免露出了馬腳。
  那老翁指著吳之榮問道:“這個嘴里流血的漢子是什么人?”韋小寶道:“這家伙是朝廷里做官的,我們在道上遇見了,怕他去向官府出首告密,因此……因此便割去了他的舌頭。”那老翁當時离得甚遠,卻瞧在眼里,心中一直存著個疑團,這時听韋小寶說了,仍有些將信將疑,走到吳之榮身前,問道:“你是朝廷的官儿,是不是?”
  吳之榮早已痛得死去活來,當下點了點頭。那老翁又問:“你知道人家要造反,想去出首告密,是不是?”吳之榮心想要抵賴是不成了,只盼這老翁能救得自己一命,于是連連點頭。韋小寶道:“他得知南方有一位手握兵權的武將要造反,這位武將姓吳,造起反來就不得了。”那老翁問吳之榮道:“這話對嗎?”吳之榮又點頭不已。
  那老翁再不怀疑,對韋小寶又多信得几分。他回坐椅上,問韋小寶:“吳兄弟的武功,是哪位師父教的?”韋小寶道:“我師父有好几位,一、二、三,一共是三位。不過我……我又笨又懶,什么功夫也沒學好。”那老翁心想:“你武功沒學好,難道我不知道了。”但于他的“神行百變”輕功總是不能釋怀,雖然韋小寶所使的只是些皮毛,然而身法步伐,确是“神行百變”上乘輕功無疑,又問:“你跟誰學的輕功?”韋小寶心想:“他定要問我輕功是誰教的,必是跟我那位師太師父有仇,那可說不得。他是吳三桂一党,多半跟西藏喇嘛有交情。”便道:“有一位西藏大喇嘛,叫作桑結,在昆明平西王的五華宮里見到了我,說我武功太差,跟人打架是打不過的,不如學些逃走的法子罷,就教了我几天。我練得很辛苦,自以為了不起啦,哪知道一碰上你老公公、老婆婆,還有這位身強力壯、精神百倍的歸少爺,卻一點也不管用。”那老婦听他稱贊儿子“身強力壯,精神百倍”,這八字評語,可比听到什么奉承話都歡喜,不由得眉花眼笑,向儿子瞧了几眼,從心底里樂上來,說道:“二哥,孩儿這几天精神倒健旺。”那老翁微微點頭,然見儿子半醒半睡的靠在椅子,實是萎靡之极,心中不由得難過,向韋小寶道:“原來如此,這就是了。”那老婦問道:“桑結怎么會鐵劍門的輕功?”那老翁道:“鐵劍門中有個玉真子,在西蒙住過很久。”那老婦道:“啊,是了,他是木桑道長的師弟。多半是他當年在西藏傳了給人。”轉頭問雙儿:“小姑娘,你的武功又是跟誰學的?”一對老夫婦都凝視著她,似乎她的師承來歷是件要緊之极的大事。雙儿給二人瞧得有些心慌,道:“我……我……”她不善說謊,不知如何回答才是。韋小寶道:“她是我的丫頭,那位桑結喇嘛,也指點過她的武功。”
  老翁、老婦一齊搖頭,齊聲道:“決計不是。”臉上神色十分鄭重。這時那病漢忽然大聲咳嗽,越咳越厲害。老婦忙過去在他背上輕拍。老翁也轉頭瞧著儿子。兩名仆婦從廚下用木盤托了參湯和熱茶出來,站在病漢身前,待他咳嗽停了,服侍他喝了參湯,才將茶碗分給眾人、連徐天川等也有一碗。那老翁喝了茶,要待再問雙儿,卻見她已走入后堂。那老翁忽地站起,問孫媽道:“沖茶的熱水哪里來的?”韋小寶大吃一惊,心中怦怦亂跳,暗叫:“糟糕,糟糕!這老不死的知道了。”孫媽道:“是我和張媽一起燒的。”老翁問道:“用的什么水?”孫媽道:“就是廚房缸里的。”張媽跟著道:“我們仔細看過了,很干淨……”話猶未了,咕咚、咕咚兩聲,兩名男仆摔倒在地,暈了過去。
  那老婦跳起身來,晃了一晃,伸手按頭,叫道:“茶里有毒!”徐天川等并未喝茶,各人使個眼色,一齊摔倒,假裝暈去,乒乒乓乓,茶碗摔了一地。
  韋小寶叫道:“啊喲!”也摔倒在地,閉上了眼睛。只听張媽和孫媽齊道:“水是我們燒的,廚房里又沒來過別人。”那老婦道:“缸里的水下了藥。孩儿,你覺得怎樣?”那病漢道:“還好,還……”頭一側,也暈了過去。孫媽道:“參湯里沒加水。參湯是我們熬了帶來的。”老翁道:“隔水燉熱,水汽也會進去。”老婦道:“對!孩儿身子虛弱,這……這……”忙伸手去摸那病漢額頭,手掌已不住顫抖。那老翁強運內息,壓住腹內藥力不使散發,說道:“快去挹兩盆冷水來。”張媽、孫媽沒喝茶,眼見奇變橫生,都嚇得慌了,忙急奔入內。那老婦道:“這屋子有古怪。”她身上不帶兵刃,俯身去一名男仆腰間拔刀,一低頭,只覺一陣天旋地轉,再也站立不定,一交坐倒,手指碰到了刀柄,卻已無力捏住。那老翁左手扶住椅背,閉目喘息,身子微微搖晃。
  韋小寶躺在地下,偷眼察看,見雙儿引了一群女子出來。那老翁突然揮掌劈出,將一名白衣女子擊得飛出丈許,撞塌了一張椅子。徐天川等大聲呼喝,躍起身來,搶到老翁身前,卻見他已然暈倒。風際中出指點了他穴道,又點了那老婦和病漢的穴道。韋小寶跳起身來,哈哈大笑,叫道:“庄三少奶,你好!”向一個白衣女子躬身行禮。
  那女子正是庄家三少奶,急忙還禮,說道:“韋少爺,你擒得我們的大仇人到來,真不知如何報答才是。老天爺有眼,讓我們大仇得報。韋少爺,請你來見過我們的師父。”引著他走到一個黃衫女子之前。這女子伸手在那被老翁擊傷的女子背上按摩。那傷者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口鮮血,跟著又是一大口血。那黃衫女子微笑道:“不要緊了。”聲音柔美動听。
  韋小寶見這女子年紀已然不輕,聲音卻如少女一般。她頭上戴了個金環,赤了雙足,腰間圍著條繡花腰帶,裝束甚是奇特,頭發已然花白,一張臉龐卻又白又嫩,只眼角間有不少皺紋,到底多大年紀,實在說不上來,瞧頭發已有六十來歲,容貌卻不過三十歲上下。他想這人既是三少奶的師父,當即上前跪倒磕頭,說道:“婆婆姊姊,韋小寶磕頭。”那女子笑問:“你這孩子叫我什么?”韋小寶站起身來,說道:“你是三少奶的師父,我該叫你婆婆,不過瞧你相貌,最多不過做得我姊姊,因此叫你婆婆姊姊。”那女子格格而笑,說道:“最多做你姊姊?難道還能做你妹子嗎?”韋小寶道:“倘若我隔壁听見你的聲音,那要叫你婆婆妹妹了。”那女子笑得身子亂顫,笑道:“你這小滑頭好有趣,一張嘴油腔滑調,真會討人歡喜,難怪連我歸師伯這樣的大英雄,也會著了你道儿。”她此言一出,眾人無不大惊。
  韋小寶指著那老翁道:“這……這老公公,是你婆婆姊姊的師伯?”那女子笑道:“怎么不是?我跟他老人家有四十年不見了,起初還真認不出來,直到見到他老人家出手,這一掌‘雪橫秦岭’如此威猛,中原再沒第二個人使得出,才知是他。”韋小寶愁道:“既然是自己人,那怎么辦?”那女子搖頭笑道:“我可也不知道怎么辦了。我師父知道了這事,非把我罵個臭死不可。”眼見几名仆婦已手持粗索在旁侍候,笑道:“你如吩咐要綁人,你自己發號令罷,可不關我事。師伯我是不敢綁的,不過如果不綁,他老人家醒了轉來,我卻打他不過。小弟弟,你打得過嗎?”
  韋小寶大喜,笑道:“我更加打不過了。”知她這么說,只是要自脫干系,卻無回護師伯之意,忙向徐天川等道:“這几個人跟吳三桂是一党,不是好人。咱們天地會綁他起來,跟婆婆姊姊半點也不相干。”徐天川等适才受那病漢戲弄,實是生平從所未經的奇恥大辱,早已恨得牙痒痒地,當即接過繩索,將老翁、老婦、病漢和兩個男仆都結結實實的綁住。那黃衫女子問道:“我歸師伯怎會跟吳三桂是一党?你們又怎么干上了的?”韋小寶于是將如何与那老翁在飯店相遇的情形說了,徐天川等為那病漢戲耍一節,自然略過了不說,只說這癆病鬼武功厲害,大家不是他敵手。那女子道:“歸家小師弟的性命,還是我師父救的。他從小就生重病,到現在身子還是好不了。他是歸師伯夫婦的命根子。”看了那老翁一眼,說道:“歸師伯為人很正派,怎會跟吳三桂那大漢奸是一党?倘若真是這樣,我師父就不能罵人,嘻嘻!”听她言語,似乎對師父著實怕得厲害。韋小寶道:“誰幫了吳三桂,那就該殺。你師父知道了這事,還會大大稱贊你呢。”
  那女子笑道:“是嗎?”瞧著那老翁、老婦,沉思片刻,過去探了探那病漢的鼻息,說道:“三少奶,待會我師伯醒來,定要大發脾气。咱們又不能殺了他。這樣罷,讓他們留在這里,咱們大伙儿溜之大吉,教他們永遠不知道是給誰綁住的,你說好不好?”三少奶道:“師父吩咐,就這么辦好了。”但想在此處居住多年,突然立刻要走,心中固是舍不得,又覺諸物搬遷不易,不禁面有難色。一個白衣老婦人說道:“仇人已得,我們去祭過了諸位相公,靈位就可焚化了。”三少奶道:“婆婆說得是。”當下眾人來到靈堂,將吳之榮拉過來,跪在地下。三少奶從供桌上捧下一部書來,拿到吳之榮跟前,說道:“吳大人,這部是什么書,你總認得罷?”吳之榮對這部書早已看得滾瓜爛熟,一見這書的厚薄、大小、冊數,便知是自己賴以升官發財的《明史》,再看題簽,果然是《明書輯略》,便點了點頭。三少奶又道:“你瞧得仔細些,這里供的英靈,當年你都認得的。”吳之榮凝目向靈牌上的名字瞧去,只見一塊塊靈牌上寫的名字是庄允城、庄廷癒B李令晰、程維藩、李煥、王兆楨、茅元錫……一百多塊靈牌上的名字,個個是因自己舉報告密、為《明史》一案而被朝廷處死的。吳之榮只看得八九個名字,已然魂飛天外。他舌頭被割,流血不止,本已三成中死了二成,這時全身一軟,坐倒在地,扑簌簌的抖個不住。三少奶道:“你為了貪圖功名富貴,害死了這許多人。列位相公有的在牢獄中受苦折磨而亡,有的慘遭凌遲,身受千刀万剮之苦。我們若不是天幸蒙師父搭救,也早已給你害死。今日如一刃殺了你,未免太也便宜了你。只不過我們做事,不像你們這樣殘忍,你想死得痛快,自己作個了斷罷。”說著解開了他身上穴道,當的一聲,將一柄短刀拋在地下。吳之榮全身顫抖,拾起刀來,可是要他自殺,又如何有這勇气?突然轉身,便欲向靈堂外沖出逃命,只跨出一步,但見數十個白衣女子擋在身前。他喉頭荷荷數聲,一交摔倒,扭曲了几下,便一動也不動了。
  三少奶扳過他身子,見他呼吸已停,滿臉鮮血,睜大了雙眼,神情可怖,說道:“惡有惡報,這奸賊終于死了。”跪倒在靈前,說道:“列位相公,你們大仇得報,在天之靈,便請安息罷。”眾女子一齊伏地大哭。
  韋小寶和天地會群雄都在靈前行禮。那黃衫女子卻站在一旁,秀眉微蹙,默然不動。
  眾女子哭泣了一會,又齊向韋小寶叩拜,謝他擒得仇人到來。韋小寶忙磕頭還禮,說道:“小事一樁,何必客气?倘若你們再有什么仇人,說給我听,我再去給你們抓來便是。”三少奶道:“奸相鰲拜是韋少爺親手殺了,吳之榮已由韋少爺捉來處死。我們的大仇已報了十足,再也沒仇人了。”當下眾女子撤了靈位,火化靈牌。
  那黃衫女子見她們繁文縟節,鬧個不休,不耐煩起來,出去瞧那被擒的數人。韋小寶和天地會群雄跟了出去。只見那老翁、老婦、病漢兀自未醒。
  那黃衫女子微笑道:“小娃娃,你要下毒害人,可著實得好好的學學呢。”韋小寶道:“是,是,晚輩下藥迷人,實在是沒法子。他們武功太強,我如不使個詭計,非給扭斷脖子不可。這些下作手段,江湖上英雄好漢是很瞧不起的。我知錯了,下次不敢了。”那黃衫女子微微一笑,說道:“什么下作上作?殺人就是殺人,用刀子是殺人,用拳頭是殺人,下毒用藥,還不一樣是殺人?江湖上的英雄好漢瞧不起?哼,誰要他們瞧得起了?像那吳之榮,他去向朝廷告密,殺了几千几百人,他不用毒藥,難道就該瞧得起他了?”這番話句句都教韋小寶打從心坎儿里歡喜出來,不禁眉花眼笑,說道:“婆婆姊姊,你這話可真對极了。我小時候幫人打架,用石灰撒敵人眼睛,我幫他打贏了架,救了他性命,可是這人反而說我使的是下三濫手段,狠狠打我耳光。可惜那時婆婆姊姊不在身邊,否則也好教訓教訓他。”那黃衫女子道:“不過你向我歸師伯下毒,我也得狠狠打你几個耳光。”韋小寶忙道:“那時候我可不知他是你的師伯哪。”那女子道:“要是你知道他是我師伯,他又要扭斷你的脖子,你有毒藥在手,下不下他的毒?”韋小寶嘻嘻一笑,說道:“性命交關,那也只好得罪了。”那女子道:“算你說老實話。人家要你的命,你怎能不先要人家的命?我說要打你耳光,只因你太也不知好歹。人家是大名鼎鼎的‘神拳無敵’歸辛樹歸二爺,功力何等深厚?你對他使這吃了頭不會暈、眼不會花的狗屁蒙汗藥,他老人家只當是胡椒粉。”韋小寶道:“可是他……他……”那女子道:“你這不上台盤的蒙汗藥混在茶里,人家八十年的老江湖,會胡里胡涂的就喝了下去?那是開黑店的流氓痞棍玩意儿。要下毒,就得下第一流的。”韋小寶又惊又喜,說道:“原來……原來婆婆姊姊給換上了第一流的。”那女子道:“胡說!我沒換。歸師伯他們自己累了,頭痛發燒,暈了過去。跟我有什么相干?一個是癆病鬼,兩個是八十多歲的老公公、老婆婆,忽然之間自己暈倒了,有什么希奇?”
  她嘴里說得一本正經,眼光中卻露出玩鬧的神色。韋小寶知她怕日后師父知道了責罵,是以不認,心中對這女子說不出的投緣佩服,突然跪倒在地,說道:“婆婆姊姊,我拜你為師,你收了我這徒儿,我叫你師父姊姊。”那女子格格嘻笑,伸出右臂,將手掌擱在他頦下。韋小寶只覺得頦下有件硬物,絕非人手,垂首看去,大吃一惊,只見那物竟是一把黑黝黝的鐵鉤,鉤尖甚利,閃閃發光。那女子笑道:“你再瞧仔細了。”左手捋起右手衣袖,露出一段雪白的上臂,但齊腕而斷,并無手掌,那只鐵鉤竟是裝在手腕上的。那女子道:“你要做我徒儿,也無不可,這就來割去了手掌,我給你裝只鐵鉤。”
  這黃衫女子,便是當年天下聞名的五毒教教主何鐵手。后來拜袁承志為師,改名為何惕守。明亡后她隨同袁承志遠赴海外,那一年奉師命來中原辦事,無意中救了庄家三少奶等一群寡婦,傳了她們一些武藝。此番重來,恰逢雙儿拿了蒙汗藥前來,說起情由,她雖不知對方是誰,但武功既如此高強,尋常蒙汗藥絕無用處,于是另行用些藥物放入水缸之中。何惕守使毒本領當世無雙,自歸華山派后,不彈此調已久,忽然見到有人要在水缸中下毒,不禁技痒,牛刀小試,天下何人當得?若非如此,歸辛樹內力深厚,尚在她師父袁承志之上,韋小寶這包從御前侍衛手中得來的尋常蒙汗藥,如何迷得他倒?那病漢歸鐘在娘胎之中便已得病,本來絕難養大,后來服了珍貴之极的靈藥,這條性命才保了下來,但身体腦力均已受損,始終不能如常人壯健。歸辛樹夫婦只有這個獨子,愛逾性命,因他自幼病苦纏綿,不免嬌寵過度,失了管教。歸鐘雖然學得一身高強武功,但人到中年,心智性情,卻還是如八九歲的小儿一般。何惕守下藥之時,不知對方是誰,待得發覺竟是歸師伯一家,不由得心中惴惴,然而事已如此,也就置之度外,听得韋小寶說話討人歡喜,對他很是喜愛,心想域外海島之上,哪有這等伶俐頑皮的少年?
  韋小寶听說要割去一只手,才拜得師父,提起手掌一看,既怕割手疼痛,又舍不得,神色甚是躊躇。何惕守笑道:“師父是不用拜了,我也沒時候傳你功夫。我有一件很好玩的暗器,這就送了給你,免得你心里叫冤,白磕了頭,又叫了一陣‘師父姊姊’。”韋小寶道:“師父姊姊,那決不是白叫的。你就是不傳我功夫,不給我物事,像你這般美貌姑娘,我多叫得几聲師父姊姊,心里也快活得很。”
  何惕守格格而笑,說道:“小猴子油嘴滑舌,跟你婆婆沒上沒下的瞎說。”她是苗家女子,于漢人的禮法規矩向來不放在心上,韋小寶贊她美貌,她非但不以為忤,反而開心,又笑道:“小猴子,你再叫一聲。”韋小寶笑道:“姊姊,好姊姊!”何惕守笑道:“啊喲,越來越不成話啦。”突然左手抓住他后頸,將他提在左側,但听得嗤嗤嗤聲響,桌上三枝燭火登時熄滅,對面板壁上拍拍之聲密如急雨般響了一陣。韋小寶又惊又喜,問道:“這是什么暗器?”何惕守笑道:“你自己瞧瞧去。”松手放他落地。
  韋小寶從茶几上拿起一只燭台,湊近板壁看時,只見數十枚亮閃閃的鋼針,都深深釘入了板壁。他佩服之极,說道:“姊姊,你一動也不動,怎地發射了這許多鋼針?這等暗器,天下又有誰躲得過?”何惕守笑道:“當年我曾用這‘含沙射影’暗器射我師父,他就躲過了,一枚針儿也射他不中。不過除了我師父之外,躲得過的只怕也沒几個。”韋小寶道:“你師父定是要你試著射他,先有了防備,倘若突然之間射出去,他老人家武功再強,這种來無影、去無蹤的暗器,又怎閃躲得了?”何惕守道:“那時候我跟師父是對頭,正在惡斗。他不是叫我試射,事先完全不知道。”韋小寶道:“這就是了。你師父正在全神貫注的防你,這才避過了。倘若那時候你向東邊一指,轉頭瞧去,叫道:‘咦,誰來了?你師父必定也向東瞧上一眼,那時你忽然發射,只怕非中不可。”何惕守歎了口气,說道:“或許你說得不錯。這鋼針上喂了劇毒,我師父那時倘若避不過,便已死了。那時我可并不想殺他。”韋小寶道:“你心中愛上了師父,是不是?”何惕守臉上微微一紅,呸了一聲,道:“沒有的事,快別胡說八道,給我師娘听見了,非割了你半截舌頭不可。”
  韋小寶可万万料想不到,那時何惕守所暗中愛上的,卻是這個女扮男裝的師娘。少年往時事驀地里兜上心來,雖已事隔數十年,何惕守臉上仍不禁發燒,她取出兩只鹿皮小指套,戴在左手拇指和食指之上,將板壁上鋼針一枚枚拔下,跟著伸手從衣襟內解了一根鐵帶出來,帶上裝著一只鋼盒,盒蓋上有許多小孔。韋小寶恍然大悟,拍手叫道:“姊姊,這暗器當真巧妙,原來你裝在衣衫里面,只消一掀鐵帶上机括,鐵盒中就射了鋼針出去。”心想她答應送一件暗器給自己,多半便是此物,不禁心花怒放。何惕守微笑道:“不論多厲害的暗器,發射時總靠手力准頭。你武功也太差勁,除了這‘含沙射影’,別的暗器也用不來。”當下將鋼針一枚枚插回盒中,要他捋起長袍,將鐵帶縛在他身上,鋼盒正當胸口,教了他掀動机括之法,又傳了配制針上毒藥和解藥的方子,說道:“盒中鋼針一共可用五次,用完之后就須加進去了。我師父一再叮囑,千万不可濫傷無辜。這暗器本來是淬上劇毒的,現下喂的并不是要人性命的毒藥,只叫人中了之后,麻痒難當,全身沒半點力气。但你仍然千万不可亂使。”韋小寶沒口子的答應,又跪下拜謝。何惕守道:“你把他們三位扶起坐好。”韋小寶答應了,先將歸辛樹扶起坐入椅中,又去扶歸鐘時,碰到他腰間圓鼓鼓的似有一個葫蘆,拉起他長袍一看,卻是個革囊。韋小寶好奇心起,拉開囊上革索,探眼一看,突然大叫起來:“啊喲,是個死人頭,他……他……瞪著眼在瞧我呢。”何惕守也覺奇怪,說道:“他不知殺了什么要緊人物,卻巴巴的將首級挂在腰里。你拿出來瞧瞧。”韋小寶道:“死人,死人!我拿你出來,你不可咬我。”慢慢伸手入囊,抓住那首級的辮子,提了出來,放在桌上。燭火下瞧得明白,這首級怒目圓睜,虯髯戟張,韋小寶大叫一聲,連退三步,惊叫:“是……是吳大哥……”何惕守微微一惊,問道:“你認得他?”
  韋小寶道:“他……他是我們會里的兄弟,吳六奇吳大哥!”心下悲痛,放聲大哭。
  天地會群豪听得他的狂叫大哭,奔上廳來,見到吳六奇的首級,盡皆惊詫悲憤。各人手按刀柄,凝視何惕守,只道吳六奇是她殺的。跟著雙儿也奔了出來。韋小寶拉著她手,指著首級,叫道:“雙……雙儿,這是你義兄吳大哥,他……他給這惡賊害死了!”說著搶到歸鐘之前,在他身上狠狠踢了几腳,向徐天川等道:“吳大哥的首級,這惡賊挂在身上。”眾人再細看那首級時,只見血漬早干,頸口處全是石灰,顯是以藥物和石灰護住,不使腐爛。雙儿撫著首級,放聲大哭。李力世道:“咱們用冷水淋醒這惡賊,問明端詳,再殺他為吳大哥抵命。”群雄齊聲稱是。
  何惕守道:“這人是我師弟,你們不能動他一根寒毛!”說著伸出右手鐵鉤,向著桌上一枝蜡燭揮了几揮,飄然入內。玄貞道人怒道:“就算是你師父,也要把他斬為肉醬……”突然風際中“咦”的一聲,左手兩根手指拿了七八分長的一截蜡燭,舉起手來。燭台上的蜡燭本來尚有七八寸長,但這時已割成六七截,每截長不逾寸,整整齊齊的疊在一起,并不倒塌。這手武功,當真惊世駭俗。天地會群豪無不變色。
  玄貞刷的一聲,拔出佩刀,說道:“我殺了這廝為吳大哥報仇,讓那女人殺我便了。”李力世道:“且慢,先問個明白,然后這三人一起都殺。”韋小寶道:“對!這位婆婆姊姊只怕她師伯,只消連她師伯、師伯老婆一起都殺了,反而沒事。雙儿,你去打一盆冷水來,可不要那廚房里下過藥的。”
  雙儿進去打了一盆冷水出來,徐天川接過,在歸鐘頭上慢慢淋下去。只听他連打了几個噴嚏,慢慢睜開眼來。他身子一動,發覺手足被縛,腰間又被點了穴道,怒道:“誰?誰跟我鬧著玩?”玄貞將刀刃在他臉上輕輕一拍,罵道:“你祖宗跟你鬧著玩。”指著吳六奇的首級,問:“這人是你害死的嗎?”歸鐘道:“不錯!是我殺的。媽媽、爹爹,你們在哪里?”轉頭見到父母也都已被綁,嚇得險些哭了出來。他一生跟隨父母,事事如意。從未受過些少挫折,几時又經歷過這等情景?哭喪著臉道:“你……你們干什么?你們打我不過,怎么……怎么綁住了我?綁住了我爹爹、媽媽?”
  徐天川反過手掌,拍的一聲,打了他一個耳光,喝道:“這人你怎么殺的?快快說來,若有半句虛語,立時戳瞎了你眼睛。”說著將刀尖伸過去對准他的右眼。
  歸鐘嚇得魂不附体,不住咳嗽,說道:“我……我說……你別戳瞎我眼睛。瞎了眼睛,可看不見……看不見……咳咳……咳咳……平西王說道,韃子皇帝是個大大的坏蛋,霸占……霸占我們……我們大明江山,求我去……去殺了韃子皇帝……”
  群豪面面相覷,均想:“這話倒也不錯。”韋小寶卻大大的不以為然,罵道:“辣塊媽媽,吳三桂是他媽的什么好東西了?”歸鐘道:“平西王是你伯父,他……他……不是好東西,你也不是好東西。”韋小寶在他身上重重踢了一腳,罵道:“胡說八道!吳三桂是大漢奸,怎么會是老子的伯父?吳三桂是你伯父!”歸鐘叫道:“是你自己說的,啊喲,你說過了話要賴,我不來,我不來!”
  李力世見他纏夾不清,問道:“吳三桂要你去殺韃子皇帝,怎么你又去害死了他?”說著又向吳六奇的首級一指。歸鐘道:“這人是廣東的大官,平西王說他是大漢奸,保定了韃子皇帝。平西王要起兵打廣東,非先殺了他不可。平西王送了我很多補藥,吃了治咳嗽的,又送了我白老虎皮。我媽說的,大漢奸非殺不可。咳咳,這人武功很好,我……我跟媽兩個一起打他,才殺了的。你們快放開我,放開我爹爹媽媽。我們要上北京去殺韃子皇帝,那是大大的功勞……”韋小寶罵道:“要殺皇帝,也輪不到你這癆病鬼。眾位哥哥,把這三個家伙都殺了,婆婆姊姊那里,由我來擔當好了。”忽听得庄外數十人齊聲大叫:“癆病鬼,快滾出來,把你千刀万剮,為吳大哥報仇!”庄前庄后都是人聲,連四處屋頂上都有人吶喊,顯是將庄子四下圍住了。
  天地會群豪听得來人要為吳六奇報仇,似乎是自己人,都是心中一喜。錢老本大聲叫道:“明复清反,母地父天。外面的朋友哪一路安舵?”天地會的口號是“天父地母,反清复明”,但當遇上身分不明之人,先將這八個字顛倒來說,倘若是會中兄弟,便會出言相認,如是外人,對方不知所云,也不致泄漏了身分。庄外和屋頂上有十七八人齊聲叫道:“地振高岡,一派溪山千古秀。”廳中群豪叫道:“門朝大海,三河合水万年流。”屋頂有人道:“哪一堂的兄弟在此?”錢老本道:“青木堂做兄弟的迎接眾家哥哥。哪一堂的哥哥到了?”
  廳門開處,一人走了進來,叫道:“小寶,你在這里?”這人身材高瘦,神情飄逸,正是天地會總舵主陳近南。韋小寶大喜,搶上拜倒,連叫:“師父,師父。”陳近南道:“大家好!只可惜……”見到桌上吳六奇的首級,搶上前去,扶桌大慟,眼淚扑賴簌的直洒下來。
  廳門中陸續走進入來,廣西家后堂香主馬超興、貴州赤火堂香主古至中等都在其內。眾人一見歸鐘,紛紛拔刀。還有二十余人是廣東洪順堂屬下,更是恨极。
  歸鐘眼見眾人這般凶神惡煞的情狀,只咳得兩聲,便暈了過去。陳近南轉過身來,問道:“小寶,你們怎地擒得這三名惡賊?”韋小寶說了經過,但徐天川等如何為歸鐘戲耍、自己冒充吳之榮等等丑事,自然不提,最后道:“這三名惡賊武功厲害,我們是打不過的。幸好有一個婆婆姊姊幫手,才擒住了。可是這婆婆姊姊又說這老頭儿是她師伯,不許我們殺他為吳大哥報仇。”陳近南皺眉道:“什么婆婆姊姊?”韋小寶道:“她年紀是婆婆,相貌是姊姊,因此我叫她婆婆姊姊。”陳近南道:“她人呢?”韋小寶道:“她躲在后面,不肯跟她師伯會面。師父、古大哥、馬大哥,你們怎么都到了這里?”陳近南道:“這惡賊害了吳大哥,我們立傳快訊,四面八方的追了下來。”青木堂眾人与來人相見,原來山東、河南、湖北、湖南、安徽各堂的兄弟也有參与,大部分監守在庄外各處。古至中、馬超興都道:“韋兄弟又立此大功,吳大哥在天之靈,也必深感大德。”韋小寶道:“吳大哥待我再好不過,替他報仇,那是該當的。”李力世道:“啟稟總舵主:這惡賊适才說道,他們要上北京去行刺韃子皇帝,又說了些反清复明的言語,不知內情到底如何。”韋小寶道:“有什么內情?他怕我們殺他,就順口胡說。他身上這件白老虎皮袍子,就是吳三桂送給他的。吳三桂的豬朋狗友,有什么好東西了?咱們把這三個惡賊開膛剜心,為吳大哥報仇就是。”
  陳近南道:“把這三人都弄醒了。好好問一問。”雙儿去提了一桶冷水,又將歸辛樹夫婦和歸鐘一一淋醒。歸二娘一醒,立即大罵,說道下毒迷人,實是江湖上卑鄙無恥的勾當。歸辛樹卻一言不發。陳近南道:“瞧你們身手,并非平庸之輩。你們叫什么名字?跟我們吳六奇吳大哥有什么冤仇?干么下毒手害他性命?”歸二娘怒道:“你們這等使悶香、下迷藥的無恥小賊,也配來問老娘姓名?”古至中揚刀威嚇,歸二娘性子极剛,更加罵得厲害。
  韋小寶道:“師父,他們姓歸,烏龜的龜,兩只老烏龜,一只小烏龜。我先殺了小烏龜再說。”拔出匕首,指向歸鐘的咽喉。歸二娘見韋小寶要殺她儿子,立時慌了,叫道:“小鬼,你有种的就來殺老娘好了,可不許碰我孩儿一根寒毛。”韋小寶道:“我偏偏只愛殺小烏龜。”將刀尖在歸鐘咽喉輕輕一戳。匕首极利,雖然一截甚輕,但歸鐘咽喉立時迸出鮮血。他大聲叫道:“媽呀,他……他殺死我了。”歸二娘大叫:“別……別殺我孩儿!”韋小寶道:“我師父問一句,你乖乖的答一句,那么半個時辰之內,暫且不殺你的癆病鬼儿子。”歸二娘怒道:“我孩儿沒生病,你才是癆病鬼。”但听韋小寶答應暫且不殺她儿子,略覺寬心。韋小寶假裝連聲咳嗽,學著歸鐘的語气,說道:“媽呀,我……我……咳咳……快要死了……好媽媽。你快快實說了罷……咳咳……咳咳……我沒生癆病,我生的是鋼刀斷頭病,咳咳,又是尖刀穿喉病,全身斬成肉醬病哪,咳咳……”他學得甚像,歸二娘毛骨悚然,叫道:“別學,別學我孩儿說話!”韋小寶繼續學樣:“媽呀,你再不回答人家的話,我……我……咳咳,又得生肚子剖開病,肚腸流出病了哪……”說著拉起歸鐘的衣衫,將匕首尖在他瘦骨嶙嶙的胸膛上比划。歸二娘再也忍耐不住,說道:“好!我們是華山派的,我們當家的神拳無敵歸二俠,當年威震中原之時,你們這些小毛賊還沒轉世投胎啦。”陳近南听得這二人竟然便是大名鼎鼎的神拳無敵歸辛樹夫婦,不由得肅然起敬,又想吳六奇武功何等了得,据當時親眼見到他被害情景的洪順堂兄弟言道,只一個老婦和一個癆病鬼出手,便打倒了十几名洪順堂好手,兩人合攻吳六奇,將他擊斃,割了他首級,對方自非冒名。神拳無敵歸辛樹成名已久,近數十年來不聞在江湖上走動,不知何以竟會牽入這件慘禍,中間必有重大緣由,當即上前向歸辛樹恭恭敬敬的抱拳行禮,說道:“原來是華山神拳無敵歸二俠夫婦。小人陳近南,多有失禮。”伸手一扯,拉斷了縛在歸辛樹身上的繩索,接著又在他背心和腰間推拿數下,解開他穴道,轉身又拉斷歸二娘和歸鐘身上的繩索。
  韋小寶大急,又道:“師父,這三個人厲害得很,放他們不得。”陳近南微微一笑,說道:“歸二娘罵我們下迷藥,是江湖上下三濫的卑鄙行徑。我們天地會并沒下迷藥,就算當真下了,歸二俠內功深厚,下三濫的尋常蒙汗藥,又如何迷得倒他老人家……”韋小寶道:“不錯,不錯,我們天地會沒下蒙汗藥。”心想這藥是婆婆姊姊的,也是她自己換上的,不能算在我們天地會帳上,何況這藥又不是蒙汗藥。
  歸辛樹左手在妻子和儿子背心上一拂,已解開了二人穴道,手法比陳近南快得多了,點了點頭,說道:“不是尋常蒙汗藥,是极厲害的藥物。”伸手去搭儿子脈搏。歸二娘凝神瞧著丈夫臉色,問道:“怎樣?”歸辛樹道:“眼前似乎沒事。”想起自己暈倒之前,曾和人對了一掌,此人武功甚淺,但所習內功法門,顯然是華山派的,又想起雙儿在亂石岡中奔跑的身法,也是華山派輕功,一瞥之間,已在人叢中見到了她。雙儿見到他精光閃閃的眼光,不由得害怕,縮在韋小寶身后。歸辛樹道:“小丫頭,你過來,你是華山派的不是?”雙儿道:“我不過來!你殺了我義兄吳大哥,我要為他報仇。我……我也不是什么華山派的。”何惕守當日對庄三少奶、雙儿等傳了些武功,并非正式收她們為徒,也沒向她們說自己的門戶派別,“華山派”三字,雙儿今日還是首次听聞。歸辛樹也不去和這小姑娘一般見識,突然气涌丹田,朗聲說道:“馮難敵的徒子徒孫,都給我出來。”這句話聲音并不甚響,但气流激蕩,屋頂灰塵簌簌而落。他想同門師兄弟三人、袁承志門下均在海外,大師兄黃真逝世已久,華山派門戶由黃真的大弟子馮難敵執掌,庄中既有華山派門人,自必是馮難敵一系。那知隔了良久,內堂竟寂然無聲。陳近南道:“年前天下英雄大會河間府,歃血為盟,決意齊心合力誅殺大漢奸吳三桂。令師侄馮難敵前輩,正是河間府殺龜大會的主人。何以歸前輩反而跟吳三桂攜手,殺害敝會義士吳六奇兄弟?這豈不為親者所痛、仇者所快嗎?”話是說得客气,辭鋒卻咄咄逼人。
  歸二娘向他橫了一眼,說道:“曾听人說:‘平生不識陳近南,就稱英雄也枉然。’當尊駕尚未出世之時,我夫婦已然縱橫天下。如此說來,定要等尊駕出世之后,我們才稱得英雄。嘿嘿,可笑啊可笑。”
  陳近南道:“在下才具武功,都是不值歸二俠賢夫婦一笑。江湖上朋友看得起在下,也不過是說在下明白是非,還不致胡作非為、結交匪人而已。”
  歸二娘怒道:“你譏刺我們胡作非為、結交匪人?”陳近南道:“吳三桂是大漢奸!”歸二娘道:“這吳六奇為虎作倀,做韃子的大官、欺壓我漢人百姓。你們又怎么口口聲聲稱他為大哥?這還不是胡作非為、結交匪人嗎?”
  馬超興大聲道:“吳大哥身在曹營心在漢,他是天地會洪順堂的紅旗香主,手握廣東兵權,一朝机緣到來,便要起兵打韃子。洪順堂眾位兄弟,你們說是也不是?”洪順堂屬下二十余人齊聲說道:“正是!”馬超興道:“你們袒開胸膛,給這兩位大英雄瞧瞧。”二十余人雙手拉住衣襟,向外一分,各人胸前十余顆扣子登時迸開。露出胸膛,只見每人胸前都刺了“天父地母,反清复明”八個字,深入肌理。
  歸鐘一直默不作聲,這時見二十余人胸口都刺了八個字,拍手笑道:“有趣,有趣!”
  天地會群雄一齊向他怒目而視。
  陳近南向歸辛樹道:“令郎覺得有趣,歸二俠夫婦以為如何?”歸辛樹懊喪無比,搖了搖頭,向歸二娘道:“殺錯人了。”歸二娘道:“殺錯人了!上了吳三桂這奸賊的當。”左手一伸,從馬超興腰間拔出單刀,往自己脖子中抹去。陳近南叫道:“使……”疾伸右手,抓住了她左腕。歸二娘右掌拍出,陳近南出左掌相抵,兩人身子都是一晃。陳近南左手兩根手指伸過去挾住了刀背。歸二娘右手又是一掌,拍向他胸口。陳近南倘若退避,那刀就奪不下來,只怕她又欲自盡,适才跟她對了一掌,知她年紀老邁,內力已不如己,但出手如電,拳掌功夫精絕,自己只要退得一步,空手再也奪不了她手中兵刃,當下硬挺胸膛,砰的一聲,受了她一掌。歸二娘一呆,陳近南左手雙指已將她單刀奪過,退后兩步,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
  當歸二娘橫刀自盡之時,歸辛樹倘若出手,自能阻止,但他錯殺了吳六奇,既慚且悔,已起了自盡以謝的念頭,因此并不阻擋妻子,待見陳近南不惜以身犯險,才奪下歸二娘手中鋼刀,更是愧感交集。他拙于言辭,只道:“陳近南當世豪杰,名不虛傳。”陳近南扶著桌子,調勻气息,半晌才道:“不知者不罪。害死吳大哥的罪魁禍首,乃是吳……吳三……”說著又吐了口鮮血。歸二娘年紀雖老,昔年功力仍有大半,陳近南為了奪她兵刃,無法運气防護,這一掌挨得著實不輕。歸二娘道:“陳總舵主,我如再要自盡,辜負了你一番盛情。我夫婦定當去殺了韃子皇帝,再殺吳三桂這奸賊。”說著跪倒在地,向吳六奇的首級拜了三拜。
  陳近南道:“吳六奇大哥行事十分隱秘,江湖上英雄多有唾罵他的為人,賢夫婦此番出手,用意原為誅殺漢奸,只可惜……只可惜……”說著忍不住掉下淚來。
  歸辛樹夫婦心中都是一般的念頭,決意去刺殺康熙和吳三桂,然后自盡以謝吳六奇,但此刻也不必多說,同時向陳近南抱拳道:“陳總舵主,這便告辭。”陳近南道:“兩位請留步,在下有一言稟告。”歸氏夫婦攜了儿子的手,正要出外,听了這話便停步轉身。陳近南道:“吳三桂起兵云南,眼見天下大亂,正是恢复我漢家河山的良机。尚有不少英雄,日內都要聚集京師商議對策。大家志同道合,請兩位前輩同去北京會商如何?”歸辛樹心中有愧,不愿与旁人相見,搖了搖頭,又要邁步出外。韋小寶听他二人說要去行刺皇帝,心想這三個姓“龜”的家伙武功极高,小皇帝未曾防備,別要給他們害死,叫道:“這是天下大事。你們這位公子,做事很有點儿亂七八糟,這一次如果再坏了事,你們三位就算一古腦儿的自殺,也不免臭……臭气万年。”他听人說過“遺臭万年”的成語,一時說不上來,說成了“臭气万年”。
  成語雖然說錯,歸氏夫婦卻也明白他意思。歸辛樹自知武功高強,見事卻不如何明白,否則也不會只憑吳三桂的一面之辭,便鑄下這等大錯,听了韋小寶這句話,不禁心中一寒,尋思:“行刺皇帝,确是有關國家气運的大事。”韋小寶又道:“現下的皇帝年紀小。不大懂事,搞得吳三桂造反,一塌胡涂。你們如果殺了他,換上一個年紀大的厲害韃子來做皇帝,咱們漢人的江山,就坏在你們手上了。”歸辛樹緩緩點頭,回過身來。陳近南道:“兩位前輩,這孩子年紀小,話說沒上沒下,沖撞莫怪。”說著拱手致歉,又道:“但他的顧慮似乎也可從長計議。如此大事,咱們謀定而后動如何?”歸辛樹心想一錯不可再錯,自己別因一時愧憤,以致成為万世罪人,便道:“好!謹听陳總舵主吩咐。”陳近南道:“吩咐兩字,万万不敢當。明日上午,大伙儿同到北京,晚間便在這孩子的住處聚會,共商大事。兩位以為怎樣?”歸辛樹點點頭。陳近南問韋小寶:“你搬了住所沒有?”韋小寶道:“弟子仍在東城銅帽子胡同住。”陳近南道:“兩位前輩,明晚在下在北京東城銅帽子胡同這孩子的子爵府恭候大駕。”韋小寶道:“師父,你別生气,現下叫作伯爵府。”陳近南道:“嘿,又升了官。”
  歸二娘瞪眼瞧著韋小寶,問道:“你是吳三桂的侄子,也是身在曹營心在漢,要大義滅親嗎?”韋小寶笑道:“我不是吳三桂的侄子,吳三桂是我灰孫子。”陳近南斥道:“前輩跟前,不得無禮。快磕頭謝罪。”韋小寶道:“是。”作勢欲跪,卻慢吞吞的延挨。歸辛樹一揚手,帶了妻儿仆從,徑自出門,明知外邊并無宿處,卻宁可挨餓野宿,實是無顏与天地會群豪相對。歸鐘自幼并無玩伴,見韋小寶言語伶俐,年紀又小,甚是好玩,向他招手,說道:“小娃娃,你跟我去,陪我玩儿。”韋小寶道:“你殺我朋友,我不跟你玩。”
  突然間呼的一聲響,人影一晃,歸鐘躍將過來,一把將韋小寶抓住,提到門口。這一下出手快极,陳近南适才受傷不輕,隔得又遠,其余天地會群雄竟沒一人來得及阻止。歸鐘哈哈大笑,叫道:“你再跟我去捉迷藏,咱們玩個痛快!”歸辛樹臉一沉,喝道:“孩儿,放下他。”歸鐘不敢違拗父言,只得放下了韋小寶,嘴巴卻已扁了,便似要哭。歸二娘安慰道:“孩儿,咱們去買兩個書僮,陪你玩耍。”歸鐘道:“書僮不好玩,就是這小娃娃好玩,咱們買了他去。”歸辛樹見儿子出丑,拉住他手臂,快步出門。
  群雄面面相覷,均覺吳六奇一世英雄,如此胡里胡涂的死在一個白痴手里,實是太冤。
  韋小寶道:“師父,我去請婆婆姊姊出來,跟大家相見。”和雙儿走到后堂,哪知何惕守早已离去。三少奶說道婦道人家,不便和群雄會見,只吩咐仆婦安排酒飯,款待賓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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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本回回目中,“漁陽鼓動”是安祿山造反的典故,喻吳三桂起兵;“督亢圖窮”是荊軻刺泰王的典故,本書借用,指歸辛樹等誤刺吳六奇,后悔不及,又要去行刺康熙,其實只字面相合,含義并不貼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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