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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重陽遺刻


  楊過隨著小龍女穿越甬道,奔出古墓,大喜無已,在星光下吸了几口气,道:“姑姑,我去放下斷龍石,將兩個坏女子悶死在墓□。”說著便要去找尋机關。小龍女搖搖頭,道:“且慢,等我先回進去。”楊過一惊,忙問:“為甚么?”小龍女道:“師父囑咐我好好看守此墓,決不能讓旁人占了去。”
  楊過道:“咱們封住墓門,她們就活不成。”小龍女道:“可是我也回不進去啦。師父的話我永遠不敢違抗。可不像你!”說著瞪了他一眼。楊過胸口熱血上涌,伸手挽住她手臂,道:“姑姑,我听你的話就是。”小龍女克制心神,生怕激動,一句話也不敢多說,摔脫了他手,走進墓門,道:“你放石罷!”說著背脊向外,只怕自己終于變卦,更不回頭瞧他一眼。
  楊過心意已決,深深吸了口气,胸臆間盡是花香与草木的清新之气,抬頭上望,但見滿天繁星,閃爍不已,暗道:“這是我最后一次瞧見天星了。”奔到墓碑左側,依著小龍女先前指點,運勁搬開巨石,困然下面有一塊圓圓的石子,當下抓住圓石,用力一拉。圓石离開原位后露出一孔,一股細沙迅速异常的從孔中向外流出,墓門上邊兩塊巨石便慢慢落下。這兩塊斷龍石重逾万斤,當年王重陽构□此墓之時,合百余人之力方始安裝完成,此時將墓門堵死,李莫愁、小龍女、洪凌波三人武功再高,也決不能生出此墓了。
  小龍女听到巨石下落之聲,忍不住淚流滿面,回過頭來。楊過待巨石落到离地約有二尺之時,突然一招“玉女投梭”,身子如箭一般從這二尺空隙中竄了進去。小龍女一聲惊叫,楊過已站直身子,笑道:“姑姑,你再也赶我不出去啦。”一言甫畢,騰騰兩聲猛響,兩塊巨石已然著地。
  小龍女惊喜交集,淚動過度,險些又要暈去,倚靠在石壁之上,只是喘气,過了良久,才道:“好罷,咱兩個便死在一起。”牽著楊過的手,走向內室。
  李莫愁師徒正在四周找尋机關,東敲西打,茫無頭緒,實是焦急万狀,突見二人重又現身,不由得喜出望外。子莫愁身形一幌,搶到小龍女与楊過身后,先擋住了二人退路。小龍女冷冷的道:“師姊,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李莫愁遲疑不答,心道:“這墓中到處都是机關,莫要著了她的道儿。她若是要使甚手腳,我可是防不胜防。”小龍女道:“我帶你去拜見師父靈柩,你不愿去也就罷了。”李莫愁道:“你可不能憑師父之名來騙我。”小龍女微微冷笑,也不答話,逕向門口走去。李莫愁見她言語舉止之中自有一股威儀,似乎令人違抗不得,當下師徒兩人跟隨在后,只是步步提防,不敢有絲毫怠忽。小龍女攜著楊過之手前行,也不怕師姊在后暗算,帶著她們進了放石棺的靈室。
  李莫愁從未來過此處,念及先師教養之恩,心中微覺傷感,但隨即想起師父偏心,哀戚之念立時轉為憤怒,竟不向師父靈柩磕拜,怒道:“我們師徒之間早已情斷義絕,你帶我來作甚?”小龍女淡淡的道:“這□還空著兩具石棺,一具是你用的,一具是我用的。我就這么跟你說一聲,你愛那一具可以任揀。”說著伸手向兩具石棺一指。
  李莫愁大怒,喝道:“你膽敢恁地消遣我?”語歇招出,發掌擊向小龍女胸前。那知小龍女眼見掌到,竟不還手。李莫愁一怔,心道:“這一掌可莫劈死了她。”掌綠离她胸口數寸,硬生生的收了轉來。小龍女心平气和的道:“師姊,墓門的斷龍石已經放不啦!”
  李莫愁臉色立時慘白,墓中諸般机關她雖不盡曉,卻知“斷龍石”是閉塞墓門的最厲害殺著,當年師父曾遇大敵,險些不能抵御,几乎要放“斷龍石”將敵人擋在外面,后來終于連使冰魄銀針和玉鋒針傷了強敵。不料師妹竟將自己閉在墓內,惊惶之下,顫聲道:“你另有出去的法子,是不是?”
  小龍女淡然道:“斷龍石一閉,墓門再不能開,你難道不知?”李莫愁伸臂揪住她胸口衣襟,厲聲道:“你騙人!”小龍女仍是不動聲色,說道:“師父留下的玉女心經就在那邊,你要看,只管去看好啦。我和過儿在這儿,你要殺,盡管下手。但你想生离古墓,我瞧是不成的啦!”
  李莫愁抓住小龍女胸口的手慢慢松開,凝神瞪視,但見她一副漫不在乎的神气,知她并非說謊,隨即念頭一轉,道:“也好,我先殺了你師徒倆!”揮掌擊向她面門。楊過閃身而上,擋住小龍女身前,叫道:“你先殺我罷!”李莫愁手掌下沉,轉到了小龍女胸口,留勁不發,惡狠狠的瞧著楊過,說道:“你這般護著她,就是為她死了也是心甘,是不是?”楊過朗聲道:“正是!”李莫愁左手斜出,將楊過腰中長劍搶在手□,指住他的咽喉,厲聲道:“我只要殺一個人。你再說一遍,你死還是她死?”楊過不答,只是朝著小龍女一笑。此時二人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不論李莫愁施何殺手,也都不放在心上。
  李莫愁長歎一聲,說道:“師妹,你的誓言破了,你可下山去啦。”
  古墓派祖師林朝英當年苦戀王重陽,終于好事難諧。她傷心之余,立下門規,凡是得她衣缽真傳之人,必須發誓一世居于古墓,終身不下終南山,但若有一個男子心甘情愿的為她而死,這誓言就算破了。不過此事決不能事先讓那男子得知。只因林朝英認定天下的男子無不寡恩薄情,王重陽英雄俠義,尚自如此,何況旁人?決無一個能心甘情愿為心愛的女子而死,若是真有此人,那么她后代弟子跟他下山也自不枉了。李莫愁比小龍女早入師門,原該承受衣缽,但她不肯立那終身不下山之誓,是以后來反由小龍女得了真傳。
  此時李莫愁見楊過這般誠心對待小龍女,不由得又是羡慕,又是惱恨,想起陸展元對自己的負心薄幸,雙眉揚起,叫道:“師妹,你當真有福气。”長劍疾向楊過喉頭刺去。小龍女見她真下毒手,事到臨頭,卻也不由得不救,左手揮動,十余枚玉鋒針擲了過去。
  李莫愁雙足一點,身子躍起,避開毒針。小龍女已拉了楊過奔向門口,回頭說道:“師姊,我誓言破也好,石破也好,咱們四個命中是要在這墓中同歸于盡。我不愿再見你面,咱們各死各的罷。”伸手在壁角一按,石門落下,又將四人隔開。
  小龍女心情激動,一時難以舉步。楊過扶著她到孫婆婆房中休息,倒了兩杯玉蜂漿,服侍她喝了一杯,自己也喝了一杯。小龍女幽幽的歎了口气,道:“過儿,你為甚么甘愿為我死?”楊過道:“天下就只你待我好,我怎么不肯為你死?”小龍女不語,隔了半晌,才道:“早知這樣,咱們也不用回進墓來陪她們一起死啦。不過,若不回來,不知你甘愿為我而死,我這誓言也不能算破。”楊過道:“咱們想法子出去,好不好?”小龍女道:“你不知道古墓的构□多妙,咱們是不能再出去啦。”楊過歎了口气。
  小龍女道:“你后悔了,是不是?”楊過道:“不,在這□我是跟你在一起,外邊世界上又沒疼我的人。”小龍女以前不許他說“你疼我甚么”,楊過自后就一直不提,這時她心情己變,听了不禁大有溫暖之感,問道:“那你干么又歎气了?”楊過道:“我想若是咱倆一塊儿下山,天下好玩的事真多,有你和我在一起,當真是快活不過。”
  小龍女自嬰儿之時即在古墓之中長大,向來心如止水,師父与孫婆婆從來不跟她說外界之事,她自然無從想像,此時給楊過一提,不由心事如潮,但覺胸口熱血一陣陣的上涌,待欲運气克制,總是不能平靜,不禁暗暗惊异,自覺生平從未經歷此境,想必是重傷之后,功力難复。她卻不知以靜功壓抑七情六欲,原是逆天行事,并非情欲就此消除,只是嚴加克制而已。她此時已年過二十,突遭危難,卻有一個少年男子甘心為她而死,自不免激動真情,有如堤防潰決,諸般念頭紛至沓來。
  她坐在床上運了一會功,但覺浮躁無已,當下在室中走來走去,卻越走越是郁悶,當下腳步加快,奔跑起來。楊過見她雙頰潮紅,神情激動,自与她相識以來從未見她如此,不禁大是駭异。小龍女奔了一陣,重又坐到床上,向楊過望去,但見他臉上滿是關切之情,心中忽然一動:“反正我就要死了,他也要死了。咱們還分甚么師徒姑侄?若是他來抱我,我決不會推開,便讓他緊緊的抱著我。”
  楊過見她眼波流動,胸口不住起伏喘气,只道她傷勢又發,急道:“姑姑,你怎么啦?”小龍女柔聲道:“過儿,你過來。”楊過依言走到床邊,小龍女握住他手,輕輕在自己臉上撫摸,低聲道:“過儿,你喜不喜歡我?”楊過只怠她臉上燙熱如火,心中大急,顫聲道:“你胸口好痛么?”小龍女微笑道:“不,我心□舒服得很。過儿,我快死啦,你跟我說,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歡我?”楊過道:“當然啦,這世上就只你是我的親人。”小龍女道:“要是另外有個女子,也像我這樣待你,你會不會也待她好。”楊過道:“誰待我好,我也待她好。”他此言一出,突覺小龍女握著他的手顫了几顫,登時變得冰冷,抬起頭來,見她本來暈紅嬌□的俏臉忽又回复了一向的蒼白。
  楊過惊道:“我說錯了么?”小龍女道:“你若要再去喜歡世上別的女子,那還是別喜歡我的好。”楊過笑道:“咱們沒几天就要死啦,我還去喜歡甚么別的女子?難道我會去待李莫愁和她那個徒儿很好嗎?”
  小龍女嫣然一笑,道:“我當真胡涂啦。不過我還是愛听你親口發一個誓。”楊過道:“發甚么誓?”小龍女道:“我要你說,你今后心中就只有我一個儿,若是有了別個女子,就得給我殺死。”
  楊過笑道:“莫說我永遠不會,要是我當真不好,不听你話,你殺我也是該的。”于是依言發誓道:“弟子楊過,這一生一世,心中就只有姑姑一個,倘若日后變了心,不用姑姑來殺,只要一見姑姑的臉,弟子就親手自殺。”小龍女很是開心,歎道:“你說得很好,這么我就放心啦。”緊緊握著他手不放。楊過但覺陣陣溫熱從她手上傳來。
  小龍女道:“過儿,我真是不好。”楊過忙道:“不,你一直都好。”小龍女搖頭道:“我以前對你很凶,起初要赶你出去,幸虧孫婆婆留住了你。要是我不赶走你,孫婆婆也不會死啊!”說到這□,眼淚不禁奪眶而出。她自五歲開始練功,就不再流淚,這時重又哭泣,心神大震,全身骨節格格作響,似覺功勁內力正在离身而去。楊過大駭,只叫:“你……姑姑,你怎么了?覺得怎樣?”
  就在這當口,忽然軋軋聲響,石門推開,李莫愁与洪凌波走了進來。原來李莫愁心想斷龍石已下,左右是個死,也不再顧忌墓中到處伏有厲害机關,鼓勇前闖,竟被她連過几間石室,到了孫婆婆房□。她暗自慶幸,只道此番運气奇佳,竟沒触發机關受困,卻沒想到墓中机關原為抵擋大隊金兵而設,皆是巨石所构,粗大笨重,須有人操縱方能抗敵,小龍女既不施暗算,諸般机關自也全無動靜。
  楊過立即搶過,擋在小龍女身前。李莫愁道:“你讓開,我有話跟師妹說。”楊過防她使詐傷害師父,不肯离開,道:“你說便是。”李莫愁瞪眼向他望了一陣,歎道:“似你這般男子,當真是天下少有。”小龍女忽地站起,問道:“師姊,你說他怎么啦,好還是不好?”李莫愁道:“師妹,你從未下過山,不知世上人心險惡,似他這等情深義重之人,普天下再難找出第二個來。”她在情場中傷透了心,悲憤之余,不免過甚其辭,把普天下所有真情的男子都抹殺了。
  小龍女极是喜慰,低聲道:“那么,有他陪著我一起死,也自不枉了這一生。”李莫愁道:“師妹,他到底是你甚么人?你已嫁了他么?”小龍女道:“不,他是我徒儿。他說待他很好。但到底好不好,我也不知道。”
  李莫愁大是奇怪,搖頭道:“師妹,我瞧瞧你的手臂。”伸出左手輕輕握住小龍女的手,右手捋起她衣袖,但見雪白的肌膚上殷紅一點,正是師父所點的守宮砂。李莫愁暗暗欽佩:“這二人在古墓中耳鬢□磨,居然能守之以禮,她仍是個冰清玉洁的處女。”當下卷起自己衣袖,一點守宮砂也是嬌□欲滴,兩條白臂傍在一起,煞是動人,不過自己是無可奈何才守身完貞,師妹卻是有人心甘情愿的為她而死,幸与不幸,大相逕庭,想到此處,不禁長長歎了口气,放開了小龍女的手。
  小龍女道:“你有甚么話要跟我說?”李莫愁本意要羞辱她一番,說她勾引男子,敗坏師門,想激得她于慚怒交迸之際無意中透露出墓的机關,但此時已無言可說,沉吟片刻,又有了主意,說道:“師妹,我是來向你陪不是啦。”小龍女大出意外,她素知這位師姊心高气傲,決不肯向人低頭,這句話不知是何用意,當下淡淡的道:“你做你的事,我做我的,各行其是,那也不用陪甚么不是。”李莫愁道:“師妹,你听我說,我們做女子的,一生最有福气之事,乃是有一個真心的郎君。古人有言道:易求無价寶,難得有情郎。做姊姊的命苦,那是不用說了。這少年待你這么好,你實是甚么都不欠缺的了。”小龍女微微一笑,道:“我确是很開心啊。他永遠不會對我負心的,我知道。”
  李莫愁心中一酸,接著道:“那你該當下山去好好快活一番才是啊。花花世界,你二人雙宿雙飛,賞心樂事,當真無窮無盡。”小龍女抬走頭來,出了一會神,輕輕道:“是啊,可惜現下已經遲了。”李莫愁道:“為甚么?”小龍女道:“斷龍石已經放下,縱然師父复生,咱們也不能再出去了。”李莫愁低聲下气,費了一番唇舌,原盼引起她求生之念,憑著她對古墓地形的熟習,找尋一條生路,那知到頭來仍然無望,急怒之下,不由得殺意驟生,手腕微翻,舉掌往她頭頂擊落。
  楊過在旁怔怔的听著她二人對答,驀見李莫愁忽施殺手,慌亂中自然而然的蹲下身子,閣的一聲大叫,雙掌推出,使出了歐陽鋒所授的蛤蟆功。這是他幼時所學功夫,自住古墓后從來沒有練過,但深印腦海之中,于最危急時不思自出。李莫愁這一掌將落未落,突覺一股凌厲之极的掌風從旁壓到,急忙回掌向下擋架。楊過在古墓中修習兩年,內力已強,雖跟蛤蟆功全不相干,這一推之力卻也已大非昔比,砰的一聲,竟將李莫愁推得向后飛出,在石壁上重重一撞,只感背脊劇痛。
  李莫愁大怒,雙掌互擦,斗室中登時腥臭彌漫,中人欲嘔。小龍女知道楊過适才這一擊只是僥幸得手,師姊真正厲害的“赤練神掌”功夫施展出來,合自己与楊過二人之力也是抵擋不住,當即拉著楊過手臂,閃身穿出室門。
  李莫愁揮掌拍出,那知手掌尚在半空,左頰上忽地吃了一記耳光,雖然不痛,聲音卻甚清脆,但听小龍女叫道:“你想學玉女心經的功夫,這就是了!”李莫愁只一怔間,右頰上又中了一掌。她素知師父“玉女心經”的武功厲害之极,此時但見小龍女出手快捷無比,而手掌之來又是變幻無方,明明是本門武功路子,偏生自己全然不解其中奧妙,自是玉女心經功夫無疑,心中立時怯了,眼睜睜望著師妹攜同楊過走入另室,關上了室門。她兀自撫著臉頰,暗道:“總算她手下留情,若是這兩掌中使了勁力,我這條命還在么?”卻不知小龍女這門功夫尚未練成,掌法雖然精妙,掌力卻不能傷人。
  楊過見師父乾淨利落的打了李莫愁兩下耳光,大是高興,道:“姑姑,這心經的功夫,李莫愁便敵不過……”一言未畢,忽見小龍女顫抖不止,似乎難以自制,惊叫:“姑姑,你怎么……你……”小龍女顫聲道:“我……我好冷……”适才她擊出這兩掌,雖然發勁极輕,使的卻是巾家真力,重傷后元功未复,這一牽動實是受損不小。她一生在寒玉床上練功,原是至寒的底子,此時制力一去,猶如身墮万仞玄冰之中,奇冷徹骨,牙齒不住打戰。楊過急得只叫:“怎么辦?”情急之下,將她緊緊摟在怀中,欲以自身的熱气助她抗寒,只抱了一會,但覺小龍女身子越來越冷,漸漸自己也抵擋不住。
  小龍女自覺內力在一點一滴的不斷消失,說道:“過儿,我是不成的啦,你……你抱我到……到那放石棺的地方去。”楊過一陣傷心欲絕,說不出話來,但隨即想起,反正大家已沒几天好活,這時陪她一起死了也是一樣,于是快快活活的道:“好。”抱著她走到放石棺的室中,將她放在一具石棺的蓋上,點燃了蜡燭。燭光映照之下,石棺厚重,更顯得小龍女柔纖弱。
  小龍女道:“你推開這……這具石棺的蓋儿,把我放進去。”楊過道:“好!”小龍女察覺他語音中并無傷感之意,微覺奇怪。楊過推開棺蓋,抱起她輕輕放入,隨即躍進棺中,和她并頭臥倒。兩人擠在一起,已無轉側余地。
  小龍女又是歡喜,又是奇怪,問道:“你干甚么?”楊過道:“我自然跟你在一起。讓那兩個壤女人睡那口石棺。”小龍女長長歎了口气,心中十分平安,身上寒意便已不如先前厲害,轉眼向楊過瞧去,只見他目光也正凝視著自己。她偎依在楊過身上,心頭一陣火熱,只盼他伸臂來摟抱自己,但楊過兩條手臂伸直了,規規矩矩的放在他自己大腿之上,似乎惟恐碰到了她身子。
  小龍女微感害羞,臉上一紅,轉過了頭不敢再去瞧他,心頭迷亂了半晌,忽然見到棺蓋內側似乎寫得有字,凝目瞧去,果見是十六個大字:
  “玉女心經,技壓全真。重陽一生,不弱于人。”
  這十六個字以濃墨所書,筆力蒼勁,字体甚大。其時棺蓋只推開了一半,但斜眼看去,仍是清清楚楚。小龍女“咦”的一聲,道:“那是甚么意思?”楊過順著她目光瞧去,見到那十六個大字,微一沉吟,說道:“是王重陽寫的?”小龍女道:“好像是他寫的。他似說咱們的玉女心經雖然胜得過全真派武功,然而他自己卻并不弱于咱們祖師婆婆,是不是?”楊過笑道:“這牛鼻子老道吹牛。”小龍女再看那十六個字時,只見其后還寫得有許多小字,只是字体既小,又是在棺蓋的彼端,她睡在這一頭卻已難以辨認,說道:“過儿,你出去。”楊過搖頭道:“我不出去。”小龍女微笑道:“你先出去一會儿,待會再進來陪我。”楊過這才爬出石棺。
  小龍女坐起身來,要楊過遞過燭台,轉身到彼端臥倒,觀看小字。此時看來,這此小字都已顛倒,她逐一慢慢讀去,連讀了兩遍,忽感手上無力,燭台一幌,跌在胸前。楊過忙伸手搶起,扶她出了石棺,問道:“怎么?那些字寫的是甚么?”
  小龍女臉色异樣,定神片刻,才歎了口气道:“原來祖師婆婆死后,王重陽又來過古墓。”楊過道:“他來干么?”小龍女道:“他來吊祭祖師婆婆。他見到石室頂上祖師婆婆留下的玉女心經,竟把全真派所有的武功盡數破去。他便在這石棺的蓋底留字說道,咱們祖師婆婆所破去的,不過是全真派的粗淺武功而已,但較之最上乘的全真功夫,玉女心經又何足道哉?”
  楊過“呸”了一聲道:“反正祖師婆婆已經過世,他愛怎么說都行。”小龍女道:“他在留言中又道:他在另一間石室中留下破解玉女心經之法,后人有緣,一觀便知。”楊過好奇心起,道:“姑姑,咱們瞧瞧去。”小龍女道:“王重陽的遺言中說道,那間石室是在此室之下。我在這□一輩子,卻不知尚有這間石室。”楊過央求道:“姑姑,咱們想法子下去瞧瞧。”
  此時小龍女對他已不若往時嚴厲,雖然身子疲倦,仍覺還是順著他的好,微微一笑,說道:“好罷!”在室中巡視沉思,最后向适才睡臥過的石棺內注視片刻,道:“原來這具石棺也是王重陽留下的。棺底可以掀開。”
  楊過大喜,道:“啊,我知道啦,那是通向石室的門儿。”當即躍入棺中,四下摸索,果然摸到個可容一手的凹處,于是緊緊握住了向上一提,卻是紋絲不動。小龍女道:“先朝左轉動,再向上提。”楊過依言轉而后提,只听喀喇一響,棺底石板應手而起,大喜叫道:“行啦!”小龍女道:“且莫忙,待洞中穢气出盡后再進去。”
  楊過坐立不安,過了一會,道:“姑姑,行了嗎?”小龍女歎道:“似你這般急性儿,也真難為你陪了我這几年。”緩緩站起,拿了燭台,与他從石棺底走入,下面是一排石級,石級盡處是條短短甬道,再轉了個彎,果然走進了一間石室。
  室中也無特异之處,兩人不約而同的抬頭仰望,但見室頂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字跡符號,最右處寫著四個大字:“九陰真經”。
  兩人都不知九陰真經中所載實乃武學最高的境界,看了一會,但覺奧妙難解。小龍女道:“就算這功夫當真厲害無比,于咱們也是全無用處了。”
  楊過歎了口气,正欲低頭不看,一瞥之間,突見室頂西南角繪著一幅圖,似与武功無關,凝神細看,倒像是幅地圖,問道:“那是甚么?”小龍女順著他手指瞧去,只看了片刻,全身登時便如僵住了,再也不動。
  過了良久,她兀自猶如石像一般,凝望著那幅圖出神。楊過害怕起來,拉拉她衣袖,問道:“姑姑,怎么啦?”小龍女“嗯”的一聲,忽然伏在他胸口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楊過柔聲道:“你身上又痛了,是不是?”小龍女道:“不,不是。”隔了半晌,才道:“咱們可以出去啦。”楊過大喜,一躍而起,大叫:“當真?”小龍女點了點頭,輕聲道:“那幅圖畫,繪的是出墓的秘道。”她熟知墓中地形,是以一見便明白此圖含義。
  楊過歡喜無已,道:“妙极了!那你干么哭啊?”小龍女含著眼淚,嫣然笑道:“我以前從來不怕死,反正一生一世是在這墓中,早些死、晚些死又有甚么分別?可是,可是這几天啊,我老是想到,我要到外面去瞧瞧。過儿,我又是害怕,又是歡喜。”
  楊過拉著她手,說道:“姑姑,你和我一起出去,我采花儿給你戴,捉蟋蟀給你玩,好不好?”他雖然長大了,但所想到的有趣之事,還是儿時的那些玩意。小龍女從來沒与人玩過,听他興高采烈的說著,也就靜靜的傾听,心中雖想:“還是盡快出去的好”,但身子酸軟無力,又實是不想离開古墓,過了好一會,終于支持不住,慢慢靠向楊過肩頭。楊過說了一會,不听她回答,轉過頭來,只見她雙眼微閉,呼吸細微,竟自沉沉睡去了。他心中一暢,倦困暗生,迷糊之間竟也入了睡鄉。
  過了不知多少時候,突然腰間一酸,腰后“中樞穴”上被人點了一指。他一惊而醒,待要躍起抵御,后頸已被人施擒拿手牢牢抓住,登時動彈不得,側過頭來,但見李莫愁師徒笑吟吟的站在身旁,師父也已被點中了穴道。原來楊、龍兩人殊無江湖上應敵防身的經歷,喜悅之余,竟沒想到要回上去安上棺底石板,卻被李莫愁發現了這地下石室,偷襲成功。
  李莫愁冷笑道:“好啊,這□竟還有一個如此舒服的所在,兩個娃儿躲了起來享福。師妹,你倒用心推詳推詳,說不定會有一條出墓的道路。”小龍女道:“我就算知道,也不會跟你說。”李莫愁本來深信她先前所說并無虛假,斷龍石既已放下,更無出墓之望,但她剛才說這兩句話的語气神情,顯然是知道出墓的法子。李莫愁一听之下,不由得喜從天降,說道:“好師妹,你帶我們出去,從此我不再跟你為難便了。”小龍女道:“你們自己進來,便自己想法子出去,為甚么要我帶領你們?”
  李莫愁素知這個師妹倔強執拗,即令師父在日,也常容讓她三分,用強脅迫九成無效,但當此生死關頭,不管怎么也都要逼一逼了,于是伸指在兩人頸下“天突穴”上重重一點,又在兩人股腹之間的“五樞穴”上點了一指。那“天突穴”是人身陰維、任脈之會,“五樞穴”是足少陽帶脈之會,李莫愁使的是古墓派秘傳點穴手法,料知兩人不久便周身麻□難當,非吐露秘密不可。
  小龍女閉上了眼,渾不理會。楊過道:“若是我姑姑知道出路,咱們干么不逃出去,卻還留在這儿?”李莫愁笑道:“她剛才話中已露了口風,再也賴不了啦。她自然知道這古墓另有秘密出口,等你們養足了精神,當然便出去了。師妹,你到底說是不說?”小龍女輕輕的道:“你到了外面,也不過是想法子去殺人害人,出去又有甚么好?”
  李莫愁抱膝坐在一旁,笑吟吟的不語。過了一會,楊過已先抵受不住,叫道:“喂,李莫愁,祖師婆婆傳下這手點穴法來,是叫你對付敵人呢還是欺侮自己人?你用來害自己師妹,可對得住祖師婆婆么?”李莫愁微笑道:“你叫我李莫愁,咱們早就不是自己人了。”
  楊過在小龍女耳邊低聲道:“你千万別說出墓的秘密,李莫愁若不知道,始終不會殺死我們,等得她一知出路,立刻就下毒手了。”小龍女道:“啊,你說得對,我倒沒想到。我本來就只是偏偏不肯跟她說。”此時她臥倒在地,睜眼便見到室頂的地圖,心想:“這地圖若給師姊發現,那可糟了。我眼光決不能瞧向地圖。”
  當年王重陽得知林朝英在活死人墓中逝世,想起她一生對自己情痴,這番恩情實是非同小可,此時人鬼殊途,心中傷痛實難自已,于是悄悄從密道進墓,避開她的丫鬟弟子,對這位江湖舊侶的遺容熟視良久,仰住聲息痛哭了一場,這才巡視自己昔時所建的這座石墓,見到了林朝英所繪自己背立的畫像,又見到兩間石室頂上她的遺刻。但見玉女心經中所述武功精微奧妙,每一招都是全真武功的克星,不由得臉如死灰,當即退了出來。
  他獨入深山,結了一間茅蘆,一連三年足不出山,精研這玉女心經的破法,雖然小處也有成就,但始終組不成一套包蘊內外、融會貫串的武學。心灰之下,對林朝英的聰明才智更是佩服,甘拜下風,不再鑽研。十余年后華山論劍,奪得武學奇書九陰真經。他決意不練經中功夫,但為好奇心所驅使,禁不住翻閱一遍。
  他武功當時已是天下第一,九陰真經中所載的諸般秘奧精義,一經過目,思索上十余日,即已全盤豁然領悟,當下仰天長笑,回到活死人墓,在全墓最隱秘的地下石室頂上刻下九陰真經的要旨,并一一指出破除玉女心經之法。他看了古墓的情景,料想那几具空棺將來是林朝英的弟子所用。她們多半是臨終時自行入棺等死,其時自當能得知全真派祖師一生不輸于人。于是在那具本來留作己用的空棺蓋底寫下了十六字,好教林朝英后人于臨終之際,得知全真教創教祖師的武學,實非玉女心經所能克制。
  這只是他一念好胜,卻非有意要將九陰真經□漏于世,料想待得林朝英的弟子見到九陰真經之時,也已奄奄一息,只能將這秘密帶入地下了。
  王重陽与林朝英均是武學奇才,原是一對天造地設的佳偶。二人之間,既無或男或女的第三者引起情海波瀾,亦無親友師弟間的仇怨糾葛。王重陽先前尚因專心起義抗金大事,無暇顧及儿女私情,但義師毀敗、枯居古墓,林朝英前來相慰,柔情高義,感人實深,其時已無好事不諧之理,卻仍是落得情天長恨,一個出家做了黃冠,一個在石墓中郁郁以終。此中原由,丘處机等弟子固然不知,甚而王林兩人自己亦是難以解說,惟有歸之于“無緣”二字而已。卻不知無緣系“果”而非“因”,二人武功既高,自負益甚,每當情苗漸茁,談論武學時的爭競便隨伴而生,始終互不相下,兩人一直至死,爭競之心始終不消。林朝英創出了克制全真武功的玉女心經,而王重陽不甘服輸,又將九陰真經刻在墓中。只是他自思玉女心經為林朝英自創,自己卻依傍前人的遺書,相較之下,實遜一籌,此后深自謙抑,常常告誡弟子以容讓自克、虛怀養晦之道。
  至于室頂秘密地圖,卻是當石墓建造之初即已刻上,原是為防石墓為金兵長期圍困,得以從秘道脫身。這條秘道卻連林朝英也不知悉。林朝英只道一放下“斷龍石”,即与敵人同歸于盡,卻沒想到王重陽建造石墓之時,正謀大舉以圖規复中原,滿腔雄心壯志,豈肯一敗之下便自處于絕地?后來王重陽讓出石墓之時,深恐林朝英譏其預留逃命退步,失了慷慨男儿的气概,是以并不告知,卻也是出于一念好胜。
  小龍女不敢去看地圖,眼光只望著另一個角落,突然之間,“解穴秘訣”四個小字有如電光般閃入眼中。她心中一凜,將秘訣仔細看了几遍,一時大喜過望,若不是素有自制,几乎便叫了出來。秘訣中講明自通穴道之法,若是修習內功時走火,穴道閉塞,即可以此法自行打通。本來若有人練到九陰真經,武功必已到了一流境界,絕少再會給人點中穴道,這秘訣原本用以對付自身內心所起的魔頭。但在小龍女此時處境,卻是救命的妙訣。
  她轉念又想:“我縱然通了穴道,但打不過師姊,仍是無用。”當即細看室頂經文,要找一門即知即用的武功,一出手就將李莫愁制住,但約略瞥去,每一項皆是艱深繁复,料想就算是最易的功夫,也須數十日方能練成,卻又不敢多看,生恐李莫愁順著自己目光抬頭仰望,即便發見室頂地圖与九陰真經。耳听得楊過大呼小叫,不住与李莫愁斗口,幸得如此,這個向來細心的師姊才沒留心自己的眼光,突然間心念一動,想到了計策,抬頭將九陰真經中“解穴秘訣”与“閉气秘訣”兩項默念一遍,俯嘴在楊過耳邊,輕輕教給了他。
  楊過登時便即領會。小龍女輕聲道:“先解穴道。”楊過生怕李莫愁師徒發覺,口中大聲呻吟,不斷胡言亂語,叫道:“啊喲,李師伯,你下手實在太也狠毒,對不住祖師婆婆,更對不住祖師婆婆的婆婆,婆婆的太婆……”
  兩人依著王重陽遺篇中所示的“解穴秘訣”默運玄功,兩人內功本有根柢,片刻間已將身上被點的兩處穴道解開。兩人外表一無動靜,但李莫愁還是立即察覺有异,喝道:“干甚么?”縱身過來。
  小龍女躍起身來,反手出掌,在她肩頭輕輕一拍,正是玉女心經中的上乘武功。李莫愁万料不到她竟能自解穴道,大惊之下,急忙后躍。小龍女道:“師姊,你想不想出去?”
  李莫愁一听大喜,她自負武功高強,才智更是罕逢匹敵,此時竟被一個從未見過世面的小師妹玩弄于掌股之上,不由得憤恚异常,但想且當忍一時之气,先求出墓,再治她不遲,她雖有几下怪招,但著身無力,這時已覺到似乎并非她手下容情,而實是內勁不足,沒甚么了不起,當即笑道:“這才是好師妹呢,我跟你陪不是啦,你帶我出去罷。”
  楊過心想,眼前机會大好,正可乘机离間她師徒,說道:“我姑姑說,只能帶你們之中一個人出去,你說是帶你呢,還是帶你徒儿?”李莫愁道:“你這坏小□,乘早給我閉嘴。”小龍女還沒明白楊過的用意,但處處護著他,隨即道:“正是,我只能帶一個人,多了不行。”楊過笑道:“師伯,還是讓洪師姊跟我們出去的好,你年紀大了,活得夠啦。洪師姊相貌又比你美得多。”其實李莫愁年紀雖然較大,美貌卻猶胜徒儿,听了這話,更是惱怒,卻仍不作聲。楊過道:“好罷!我們走!姑姑在前帶路,我走第二,走在最后的就不能出去。”
  小龍女此時已然會意,輕輕一笑,攜著楊過的手,走出石室。李莫愁与洪凌波不約而同的搶在后面,兩人同時擠在門口,只怕小龍女當真放下机關,將最后一人隔在墓中。李莫愁怒道:“你跟我搶么?”左手伸出,已板住了洪凌波肩頭。洪凌波知道師父出手狠辣,若不停步,立時會斃于她掌下,只得讓師父走在前頭,心中又恨又怕。
  李莫愁緊緊跟在楊過背后,一步也不敢遠离,只覺小龍女東轉西彎,越走越低。同時腳下漸漸潮濕,心知早已出了古墓,只是在暗中隱約望去,到處都是岔道。再走一會,道路奇陡,竟是筆直向下,若非四人武功均高,早已摔了下去。李莫愁暗想:“終南山本不甚高,這般走法,不久就到山下,難道我們是在山腹中么?”
  下降了約莫半個時辰,這路漸平,只是濕气卻也漸重,到后來更听到了淙淙水聲,路上水沒至踝。越走水越高,自腿而腹,漸与胸齊。小龍女低聲問楊過道:“那閉气秘訣你記得明白罷?”楊過低聲道:“記得。”小龍女道:“待會你閉住气,莫喝下水去。”楊過道:“嗯,姑姑,你自己要小心了。”小龍女點點頭。
  說話之間,水已浸及咽喉。李莫愁暗暗吃惊,叫道:“師妹,你會泅水嗎?”小龍女道:“我一生長于墓中,怎會泅水?”李莫愁略覺放心,踏出一步,不料腳底忽空,一股水流直沖口邊。她大惊之下,急忙后退,但小龍女与楊過卻已鑽入了水中,到此地步,前面縱是刀山劍海,也只得闖了過去,突覺后心一緊,衣衫已被洪凌波拉住,忙反手回擊,這一下出手不輕,卻甩她不脫。此時水聲轟轟,雖是地下潛流,聲勢卻也惊人。李莫愁与洪凌波都不通水性,被潛流一沖,立足不定,都漂浮了起來。
  李莫愁雖然武功精湛,此刻也是惊慌無已,伸手亂抓亂爬,突然間触到一物,當即用力握住,卻是楊過的左臂。楊過正閉住呼吸,与小龍女攜著手在水底一步步向前而行。斗然被李莫愁抓到,忙運擒拿法卸脫,但李莫愁既已抓住,那□還肯放手?一股股水住她口中鼻中急灌,直至昏暈,仍是牢牢抓住。楊過几次甩解不脫,生怕用力過度,喝水入肚,也就由得她抓著。
  四人在水底拖拖拉拉,行了約莫一頓飯時分,小龍女与楊過气悶异常,漸漸支持不住,兩人都喝了一肚子水,幸差水勢漸緩,地勢漸高,不久就露口出水。又行了一柱香時刻,越走眼前越亮,終于在一個山洞□鑽了出來。二人筋疲力盡,先運气吐出腹中之水,躺在地下喘息不已。
  此時李莫愁仍牢牢抓著楊過手臂,直至楊過逐一扳開她的手指,方始放手。小龍女先點了李莫愁師徒二人肩上的穴道,才將她們放在一塊圓石之上,讓腹中之水慢慢從口中流出。
  過了良久,李莫愁“啊、啊”几聲,先自醒來,但見陽光耀眼,當真是重見天日,回想适才坐困石墓、潛流遭厄的險狀,兀自不寒而栗,雖然上身麻軟,心中卻遠較先前寬慰。又過良久,洪凌波才慢慢蘇醒。
  小龍女對李莫愁道:“師姊,你們請便罷!”李莫愁師徒雙手癱瘓,下半身卻行動自如,當下站起身來,默默無言的對望一眼,一前一后的去了。
  楊過游目四顧,但見濃蔭匝地,花光浮動,心中喜悅無限,只道:“姑姑,你說好看么?”小龍女點頭微笑。兩人想起過去這數天的情景,真是恍同隔世。四下□寂無人聲,原來這山洞是在終南山山腳一處极為荒僻的所在。當晚二人□在樹蔭下草地上睡了。
  次晨醒來,依楊過說就要出去游玩,但小龍女從未見過繁華世界,不知怎的,竟自大為害怕,說道:“不,我得先養好傷,然后咱們須得練好玉女心經。”楊過在自己頭頂重擊一掌,說道:“該死!打你這胡涂小子!我竟忘了你的傷。”又想下山之后,再要和師父解開衣衫一同練功,實是諸多不便,當下便助她運功療傷。不到半月,小龍女內傷已然痊愈。
  兩人在一株大松樹下搭了兩間小茅屋以蔽風雨。茅屋上扯滿了紫藤。楊過喜歡花香濃郁,更在自己居屋前种了些玫瑰茉莉之類香花。小龍女卻愛淡雅,說道松葉清香,遠胜异花奇卉,她所住的茅屋前便一任自然,惟有野草。
  師徒倆日間睡眠,晚上用功。數月過去,先是小龍女練成,再過月余,楊過也功行圓滿了。兩人反覆試演,已是全無窒礙,楊過又提入世之議。
  小龍女但覺如此安穩過活,世上更無別事能及得上,但想他留戀紅塵,終是難以長羈他在荒山之中,于是說道:“過儿,咱倆的武功雖已大非昔比,但跟你郭伯父、郭伯母相較,又是怎地?”楊過道:“那自然還遠遠及不上。”小龍女道:“你郭伯父將功夫傳了他女儿,又傳了武氏兄弟,他日相遇,咱們仍會受他們欺辱。”
  一听此言,楊過跳了起來,怒道:“他們若再欺侮我,豈能与他們干休?”小龍女冷冷的道:“你打他們不過,可也是枉然。”楊過道:“那你幫我。”小龍女道:“我打不贏你郭伯母,仍是無用。”楊過低頭不語,籌思對策。沉吟了一會,說道:“瞧在郭伯伯的份上,我不跟他們爭鬧就是。”小龍女心想:“他在墓中住了兩年多,練了古墓派內功,居然火性大減,倒也難得。”其實楊過只是年紀長了,多明事理,想起郭靖相待自己确是一片真情,心下感激,是以甘愿為他而退讓一步,何況与郭芙、武氏兄弟也無甚么深仇大恨,只不過幼時為了蟋蟀而爭鬧而已,此時回想,早已淡然。
  小龍女道:“你肯不跟人爭競,那是再好也沒有了。不過听你說道,到了外邊,就算你肯讓了別人,別人還是會來欺侮你,咱們若不練成王重陽遺下來的功夫,遇上了武功高強之人,終究還是抵敵不過。”楊過知她雅不欲离開這清靜的所在,不忍拂逆其意,便道:“姑姑,我听你話,打從明儿起,咱們起手練那九陰真經。”
  就因這一席話,兩人在山谷中又多住了一年有余。小龍女和楊過重經秘道潛入墓中,將重陽遺刻誦讀數日,記憶無誤,這才出來修習。年余之間,師徒倆內功外功俱皆精住。但墓中的重陽遺刻只是對付玉女心經的法門,僅為九陰真經的一小部份,是以二人所學,比之郭靖、黃蓉畢竟尚遠為不如,但此卻非二人所知了。
  這一日練武已畢,兩人均覺大有進境。楊過跳上跳下的十分開心,小龍女卻愀然不樂。楊過不住說笑話給她解悶。小龍女只是不聲不響。楊過知道此時重陽遺刻上的功夫已然學會,若說要融會貫通,自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但其中訣竅奧妙卻已盡數知曉,只要日后繼續修習,功夫越深,威力就必越強。料想小龍女不愿下山,卻無藉口相留,是以煩惱,便道:“姑姑,你不愿下山,咱們就永遠在這□便是。”小龍女喜道:“好极啦……”只說了三個字,便即住口,明知楊過縱然勉強為己而留,心中也難真正快活,幽幽的道:“明儿再說罷。”晚飯也不吃,回到小茅屋中睡了。
  楊過坐在草地上發了一陣呆,直到月亮從山后升起,這才回屋就寢。睡到午夜,睡夢中隱隱听得呼呼風響,聲音勁急,非同尋常。他一惊而醒,側耳听去,正是有人相斗的拳聲掌風。他急忙竄出茅屋,奔到師父的茅屋外,低聲道:“姑姑,你听到了么?”
  此時掌風呼呼,更加響了,按理小龍女必已听見,但茅屋中卻不聞回答。楊過又叫了兩聲,推開柴扉,只見榻上空空,原來師父早已不在了。他更是心惊,忙尋聲向掌聲處奔去。奔出十余丈,未見相斗之人,單听掌風,已知其中之一正是師父,但對手掌風沉雄凌厲,武功似猶在師父之上。
  楊過急步搶去,月光下只見小龍女与一個身材魁梧的人盤旋來去,斗得正急。小龍女雖然身法輕盈,但那人武功高強之處,在他掌力籠罩之下,小龍女只是勉力支撐而已。楊過大駭,叫道:“師父,我來啦!”兩個起落,已縱到二人身邊,与那人一朝相,不禁惊喜交集,原來那人滿腮須髯,根根如戟,一張臉猶如刺□相似,正是分別已久的義父歐陽鋒。
  但見他凝立如山,一掌掌緩緩的劈將出去,小龍女只是閃避,不敢正面接他掌力。楊過叫道:“都是自己人,且莫斗了。”小龍女一怔,心想這大胡子瘋漢怎會是自己人,一凝思間,身法略滯。歐陽鋒斜掌從肘下穿出,一股勁風直扑她面門,勢道雄強無比。楊過大駭,急縱而前,只見小龍女左掌已与歐陽鋒右掌抵上,知道師父功力遠遠不及義父,時刻稍久,必受內傷,當即伸五指在歐陽鋒右肘輕輕一拂,正是他新學九陰真經中的“手揮五弦”上乘功夫。他雖習練未熟,但落點恰到好處,歐陽鋒手臂微酸,全身消勁。
  小龍女見机何等快捷,只感敵人勢弱,立即催擊,此一瞬間歐陽鋒全身無所防御,雖輕加一指,亦受重傷。楊過翻手抓住了師父手掌,夾在二人之間,笑道:“兩位且住,是自己人。”歐陽鋒尚未認出是他,只覺這少年武功奇高,未可小覷,怒道:“你是誰,甚么自己人不自己人?”
  楊過知他素來瘋瘋癲癲,只怕他已然忘了自己,大叫道:“爸爸,是我啊,是你的儿子啊。”這几句話中充滿了激情。歐陽鋒一呆,拉著他手,將他臉龐轉到月光下看去,正是數年來自己到處找尋的義儿,只是一來他身材長高,二來武藝了得,是以初時難以認出。他當即抱住楊過,木叫大嚷:“孩儿,我找得你好苦!”兩人緊緊摟在一起,都流下淚來。
  小龍女自來冷漠,只道世上就只楊過一人情熱如火,此時見歐陽鋒也是如此,心中對下山一事更是凜然有畏,靜靜坐在一旁,愁思暗生。
  歐陽鋒那日在嘉興王鐵槍廟中与楊過分手,躲在大鐘之下,教柯鎮惡奈何不得。他潛運神功,治療內傷,七日七夜之后內力已复,但給柯鎮惡鐵杖所擊出的外傷實也不輕,一時難以痊可。他掀開巨鐘,到客店中又去養了二十來天傷,這才內外痊愈,便去找尋楊過,但一隔匝月,大地茫茫,那□還能尋到他的蹤跡?尋思:“這孩子九成是到了桃花島上。”當即弄了一只小般,駛到桃花島來,白天不敢近島,直到黑夜,方始在后山登岸。他自知非郭靖、黃蓉二人之敵,又不知黃藥師不在島上,就算自己本領再大一倍,也打這三人不過,是以白日躲在极荒僻的山洞之中,每晚悄悄巡游。島上布置奇妙,他也不敢隨意亂走。
  如此一年有余,總算他謹慎万分,白天不敢出洞一步,蹤跡始終未被發覺,直到一日晚上听到武修文兄弟談話,才知郭靖送楊過到全真教學藝之事。歐陽鋒大喜,當即偷船离島,赶到重陽宮來。那知其時楊過已与全真教鬧翻,進了活死人墓。此事在全真教實是奇恥大辱,全教上下,人人絕口不談,歐陽鋒雖千方百計打听,卻探不到半聲消息。這些時日中,他踏遍了終南山周圍數百里之地,卻那□知道楊過竟深藏地底,自然尋找不著。
  這一晚事有湊巧,他行經山谷之旁,突見一個白衣少女對著月亮抱膝長歎。歐陽鋒瘋瘋癲癲的問道:“喂,我的孩儿在那□?你有沒見他啊?”小龍女橫了他一眼,不加理睬。歐陽鋒縱身上前,伸手便抓她臂膀,喝道:“我的孩儿呢?”小龍女見他出手強勁,武功之高,生平從所未見,即是全真教的高手,亦是遠遠不及,不由得大吃一惊,忙使小擒拿手卸脫。歐陽鋒這一抓原期必中,那知竟被對方輕輕巧巧的拆解開了,也不問她是誰,左手跟著又上。兩人就這么毫沒來由的斗了起來。
  義父義子各敘別來之情。歐陽鋒神智半清半迷,過去之事早已說不大清楚,而對楊過所述也是不甚了了,只知他這些年來一直在跟小龍女練武,大聲道:“她武功又不及我,何必跟她練?讓我來教你。”小龍女那□跟他計較,听見后淡淡一笑,自行走在一旁。
  楊過卻感到不好意思,說道:“爸爸,師父待我很好。”歐陽鋒妒忌起來,叫道:“她好,我就不好么?”楊過笑道:“你也好。這世界上,就只你兩個待我好。”歐陽鋒的話雖然說得不明不白,楊過卻也知他在几年中到處找尋自己,實是費盡了千辛万苦。
  歐陽鋒抓住他的手掌,嘻嘻傻笑,過了一陣,道:“你的武功倒練得不錯,就可惜不會世上最上乘的兩大奇功。”楊過道:“那是甚么啊?”歐陽鋒濃眉倒豎,喝道:“虧你是練武之人,世上兩大奇功都不知曉。你拜她為師有甚么用?”楊過見他忽喜忽怒,不由得暗自擔憂,心道:“爸爸患病已深,不知何時方得痊愈?”歐陽鋒哈哈大笑,道:“嘿,讓爸爸教你。那兩大奇功第一是蛤蟆功,第二是九陰真經。我先教你蛤蟆功的入門功夫。”說著便背誦口訣。楊過微笑道:“你從前教過我的,你忘了嗎?”歐陽鋒搔搔頭皮,道:“原來你已經學過,再好也沒有了。你練給我瞧瞧。”
  楊過自入古墓之后,從未練過歐陽鋒昔日所授的怪异功夫,此時听他一說,欣然照辦。他在桃花島時便已練過,現下以上乘內功一加運用,登時使得花團錦簇。歐陽鋒笑道:“好看!好看!就是不對勁,中看不中用。我把其中訣竅盡數傳了你罷!”當下指手划腳、滔滔不絕的說了起來,也不理會楊過是否記得,只是說個不停,說一段蛤蟆功,又說一段顛倒錯亂的九陰真經。楊過听了半晌,但覺他每句話中都似妙義無窮,但既繁复,又古怪,一時之間又那能領會得了這許多?
  歐陽鋒說了一陣,瞥眼忽見小龍女坐在一旁,叫道:“啊”,不好,莫要給你的女娃娃師父偷听了去。”走到小龍女跟前,說道:“喂,小丫頭,我在傳我孩儿功夫,你別偷听。”小龍女道:“你的功夫有甚么希罕?誰要偷听了?”歐陽鋒側頭一想,道:“好,那你走得遠遠地。”小龍女靠在一株花樹之上,冷冷的道:“我干么要听你差遣?我愛走就走,不愛走就不走。”歐陽鋒大怒,須眉戟張,伸手要往她臉上抓去,但小龍女只作不見,理也不理。楊過大叫:“爸爸,你別得罪我師父。”歐陽鋒縮回了手,說道:“好好,那就我們走得遠遠地,可是你跟不跟來偷听?”
  小龍女心想過儿這個義父為人极是無賴,懶得再去理他,轉過了頭不答,不料背心上突然一麻,原來歐陽鋒忽爾長臂,在她背心穴道上點了一指,這一下出手奇快,小龍女又全然不防,待得惊覺想要抵御,上身已轉動不靈。歐陽鋒跟著又伸指在她腰□點了一下,笑道:“小丫頭,你莫心焦,待我傳完了我孩儿功夫,就來放你。”說著大笑而去。
  楊過正在默記義父所傳的蛤蟆功与九陰真經,但覺他所說的功訣有些纏夾不清,亂七八糟,然而其中妙用极多,卻是絕無可疑,潛心思索,毫不知小龍女被襲之事。歐陽鋒走過來牽了他手,道:“咱們到那邊去,莫給你的小師父听去了。”楊過心想小龍女怎會偷听,你就是硬要傳她,她也決不肯學,但義父心性失常,也不必和他多所爭辯,于是隨著他走遠。
  小龍女麻軟在地、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想自己武功雖然練得精深,究是少了臨敵的經驗,以致中了李莫愁暗算之后,又遭這胡子怪人的偷襲,于是潛運九陰神功,自解穴道,吸一口气向穴道沖襲几次。豈知兩處穴道不但毫無松動之象,反而更加酸麻,不由得大駭。原來歐陽鋒的手法剛与九陰真經逆轉而行,她以王重陽的遺法沖解,竟然是求脫反固。試了几次,但覺被點處隱隱作痛,當下不敢再試,心想那瘋漢傳完功夫之后,自會前來解救,她万事不縈于怀,當下也不焦急,仰頭望著天上星辰出了一會神,便合眼睡去。
  過了良久,眼上微覺有物触碰,她黑夜視物如同白晝,此時竟然不見一物,原來雙眼被人用布蒙住了,隨覺有一張臂抱住了自己。這人相抱之時,初時极為膽怯,后來漸漸放肆,漸漸大膽。小龍女惊駭無已,欲待張口而呼,苦于口舌難動,但覺那人以口相就,親吻自己臉頰。她初時只道是歐陽鋒忽施強暴,但与那人面龐相触之際,卻覺他臉上光滑,決非歐陽鋒的滿臉□髯。她心中一蕩,惊懼漸去,情欲暗生,心想原來楊過這孩子卻來戲我。只覺他雙手越來越不規矩,緩緩替自己寬衣解帶,小龍女無法動彈,只得任其所為,不由得又是惊喜,又是害羞。
  歐陽鋒見楊過甚是聰明,自己傳授口訣,他雖不能盡數領會,卻很快便記住了,心中欣喜,越說興致越高,直說到天色大明,才將兩大奇功的要旨說完。楊過默記良久,說道:“我也學過九陰真經,但跟你說的卻大不相同。卻不知是何故?”歐陽鋒道:“胡說,除此之外,還有甚么九陰真經?”楊過道:“比如練那易筋鍛骨之術,你說第三步是气血逆行,沖天柱穴。我師父卻說要意守丹田,通章門穴。”歐陽鋒搖頭道:“不對,不對……嗯,慢來……”他照楊過所說一行,忽覺內力舒發,意境大不相同。他自想不到郭靖寫給他的經文其實已加顛倒竄改,不由得心中混亂一團,喃喃自語:“怎么?到底是我錯了,還是你的女娃娃師父錯了?怎會有這等事?”
  楊過見他兩眼發直,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樣,連叫他几聲,不聞答應,怕他瘋病又要發作,心下甚是擔憂,忽听得數丈外樹后忽喇一聲,人影一閃,花叢中隱約見到杏黃道袍的一角。此處人跡罕至,怎會有外人到此?而且那人行動鬼鬼崇崇,顯似不怀好意,不禁疑心大起,急步赶去。那人腳步迅速,向前飛奔,瞧他后心,乃是一個道人。楊過叫道:“喂,是誰?你來干甚么?”施展輕功,提步急追。
  那道人听到呼喝,奔得更加急了,楊過微一加勁,身形如箭般直縱過去,一把抓住了他肩頭,扳將過來,原來是全真教的尹志平。楊過見他衣冠不整,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喝道:“你干甚么?”尹志平是全真教第三代弟子的首座,武功既高,平素舉止又极有气派,但不知怎的,此時竟是滿臉慌張,說不出話來。楊過見他怕得厲害,想起那日他自斷手指立誓,為人倒是不坏,于是放松了手,溫言道:“既然沒事,你就走罷!”尹志平回頭瞧了几眼,慌慌張張的急步去了。
  楊過暗笑:“這道士失魂落魄似的,甚是可笑。”當下回到茅屋之前,只見花樹叢中露出小龍女的兩只腳來,一動不動,似乎已經睡著了。楊過叫了兩聲:“姑姑!”不聞答應,鑽進樹叢,只見小龍女臥在地下,眼上卻蒙著一塊青布。
  楊過微感惊訝,解開了她眼上青布,但見她眼中神色极是异樣,暈生雙頰,嬌羞無限。楊過問道:“姑姑,誰給你包上了這塊布儿?”小龍女不答,眼中微露責備之意。楊過見她身子軟癱,似乎被人點中了穴道,伸手拉她一下,果然她動彈不得。楊過念頭一轉,已明原委:“定是我義父用逆勁點穴法點中了她,否則任他再厲害的點穴功夫,姑姑也能自行通解。”于是依照歐陽鋒适才所授之法,給她解開了穴道。
  不料小龍女穴道被點之時,固然全身軟癱,但楊過替她通解了,她仍是軟綿綿的倚在楊過身上,似乎周身骨骼盡皆熔化了一般。楊過伸臂扶住她肩膀,柔聲道:“姑姑,我義父做事顛三倒四,你莫跟他一般見識。”小龍女臉藏在他的怀□,含含糊糊的道:“你自己才顛三倒四呢,不怕丑,還說人家!”楊過見她舉止与平昔大异,心中稍覺慌亂,道:“姑姑,我……我……”小龍女抬起頭來,嗔道:“你還叫我姑姑?”楊過更加慌了,順口道:“我不叫你姑姑叫甚么?要我叫師父么?”小龍女淡淡一笑,道:“你這般對我,我還能做你師父么?”楊過奇道:“我……我怎么啦?”
  小龍女卷起衣袖,露出一條雪藕也似的臂膀,但見洁白似玉,竟無半分瑕疵,本來一點殷紅的守宮砂已不知去向,羞道:“你瞧。”楊過摸不著頭腦,搔搔耳朵,道:“姑姑,我不懂啊。”小龍女嗔道:“我跟你說過,不許再叫我姑姑。”她見楊過滿臉惶恐,心中頓生說不盡的柔情,低聲道:“咱們古墓派的門人,世世代代都是處女傳處女。我師父給我點了這點守宮砂,昨晚……昨晚你這么對我,我手臂上怎么還有守宮砂呢?□楊過道:“我昨晚怎么對你啊?”小龍女臉一紅,道:“別說啦。”隔了一會,輕輕的道:“以前,我怕下山去,現下可不同啦,不論你到那□,我總是心甘情愿的跟著你。”
  楊過大喜,叫道:“姑姑,那好极了。”小龍女正色道:“你怎么仍是叫我姑姑?難道你沒真心待我么?”她見楊過不答,心中焦急起來,顫聲道:“你到底當我是甚么人?”楊過誠誠懇懇的道:“你是我師父,你怜我教我,我發過誓,要一生一世敬你重你,听你的話。”小龍女大聲道:“難道你不當我是你妻子?”
  楊過從未想到過這件事,突然被她問到,不由得張皇失措,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喃喃的道:“不,不!你不能是我妻子,我怎么配?你是我師父,是我姑姑。”小龍女气得全身發抖,突然“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
  楊過慌了手腳,只是叫道:“姑姑,姑姑!”小龍女听他仍是這么叫,狠狠凝視著他,舉起左掌,便要向他天靈蓋拍落,但這一掌始終落不下去,她目光漸漸的自惱恨轉為怨責,又自怨責轉為怜惜,歎了一口長气,輕輕的道:“既是這樣,以后你別再見我。”長袖一拂,轉身疾奔下山。
  楊過大叫:“姑姑,你到那□去?我跟你同去。”小龍女回過身來,眼中淚珠轉來轉去,緩緩說道:“你若再見我,就只怕……只怕我……我管不住自己,難以饒你性命。”楊過道:“你怪我不該跟義父學武功,是不是?”小龍女凄然道:“你跟人學武功,我怎會怪你?”轉身快步而行。
  楊過一怔之下,更是不知所措,眼見她白衣的背影漸漸遠去,終于在山道轉角處隱沒,不禁悲從中來,伏地大哭。左思右想,實不知如何得罪了師父,何以她神情如此特异,一時溫柔纏綿,一時卻又怨憤決絕?為甚么說要做自己“妻子”,又不許叫她姑姑,想了半天,心道:“此事定然与我義父有關,必是他得罪我師父了。”
  于是走到歐陽鋒身前,只見他雙目呆瞪,一動也不動。楊過道:“爸爸,你怎么得罪我師父啦?”歐陽鋒道:“九陰真經,九陰真經。”楊過道:“你干么點了她的穴道,惹得她生這么大气?”歐陽鋒道:“到底該是逆沖天柱,還是順通章門?”楊過急道:“爸爸,我師父干么走了?你說啊,你對她怎么啦?”歐陽鋒道:“你師父是誰?我是誰?誰是歐陽鋒?”
  楊過見他瘋病大發,又是害怕,又是難過,溫言道:“爸爸,你累啦,咱們到屋□歇歇去罷。”歐陽鋒突然一個□斗,倒轉了身子,以頭撐地,大叫:“我是誰?我是誰?歐陽鋒到那□去了?”雙掌亂舞,身子急轉,以手行路,其快如風的沖下山去。楊過大叫:“爸爸!”想要拉他,被他飛足踢來,正中下巴。這一腳踢得勁力好不沉重,楊過站立不定,仰后便倒。待得立直身子,只見歐陽鋒已在十余丈外。
  楊過追了几步,猛地住足,只呆得半晌,歐陽鋒已然不見人影,四顧茫然,但見空山寂寂,微聞鳥語。他滿心惶急,大叫:“姑姑,姑姑!爸爸,爸爸!”隔了片刻,四下□山谷回音,也是叫道:“姑姑,姑姑!爸爸,爸爸!”
  他數年來与小龍女寸步不离,既如母子,又若姊弟,突然間她不明不白的絕裾而去,豈不叫他肝腸欲斷?傷心之下,几欲在山石上一頭撞死。但心中總還存著一個指望,師父既突然而去,多半也能突然而來。義父雖得罪了她,她想到我卻并無過失,自然會回頭尋我。
  這一晚他又怎睡得安穩?只要听到山間風聲響動,或是□鳴斗起,都疑心是小龍女回來了,一骨碌爬起身來,大叫:“姑姑!”出去迎接,每次總是凄然失望。到后來索性不睡了,奔上山巔,睜大了眼四下眺望,直望到天色大亮,惟見云生谷底,霧迷峰巔,天地茫茫,就只他楊過一人而已。
  楊過□胸大號,驀地想起:“師父既然不回,我這就找她去。只要見得著她,不管她如何打我罵我,我總是不离開她。她要打死我,就讓她打死便了。”心意既決,登時精神大振,將小龍女与自己的衣服用物胡亂包了一包,負在背上,大踏步出山而去。
  一到有人家處,就打听有沒見到一個白衣美貌女子。大半天中,他接連問了十几個鄉民,都是搖頭說并沒瞧見。楊過焦急起來,再次詢問,出言就不免欠缺了禮貌。那些山民見他一個年輕小多子,冒冒失失的打听甚么美貌閨女,心中先就有气,有一人就反問那閨女是他甚么人。楊過道:“你不用管。我只問你有沒見到她從此間經過?”那人便要反唇相稽。旁邊一個老頭拉了拉他衣袖,指著東邊一條小路,笑道:“昨晚老漢見到有個仙女般的美人向東而去,還道是觀世音菩薩下凡,卻原來是老弟的相好……”楊過不听他說完,急忙一揖相謝,順著他所指的小路急步赶了下去,雖听得背后一陣轟笑,卻也沒在意,怎知道那老者見他年輕無禮,故意胡扯騙他。
  奔了一盞茶時分,眼前出現兩條岔路,不知向那一條走才是。尋思:“姑姑不喜熱鬧,多半是揀荒僻的路走。”當下踏上左首那條崎嶇小路。豈料這條路越走越寬,几個轉彎,竟轉到了一條大路上來。他一日一晚沒半點水米下肚,眼見天色漸晚,腹中餓得咕咕直響,只見前面房屋鱗次櫛比,是個市鎮,當下快步走進一家客店,叫道:“拿飯菜來。”
  店伴送上一份家常飯菜,楊過扒了几口,胸中難過,喉頭噎住,竟是食不下咽,心道:“雖然天黑,我還是得去找尋姑姑,錯過了今晚,只怕今后永難相見。”當下將飯菜一推,叫道:“店伴,我問你一句話。”店伴笑著過來,道:“小爺有甚吩咐?可是這飯菜不合口味?小的吩咐去另做,小爺愛吃甚么?”
  楊過連連搖手,道:“不是說飯菜。我問你,可有見到一個穿白衫子的美貌姑娘,從此間過去么?”店伴沉吟道:“穿白衣,嗯,這位姑娘可是戴孝?家中死了人不是?”楊過好不耐煩,問道:“到底見是沒是?”店伴道:“姑娘倒有,确也是穿白衫子的……”楊過喜道:“向那條路走?”店伴道:“可過去大半天啦!小爺,這娘儿可不是好惹的……”突然放低聲音,說道:“我勸你啊!還是別去找她的好。”楊過又惊又喜,知是尋到了姑姑的蹤跡,忙問:“她……怎么啦?”問到此句,聲音也發顫了。
  那店伴道:“我先問你,你知不知道那姑娘是會武的?”楊過心道:“我怎會不知?”忙道:“知道啊,她是會武的。”那店伴道:“那你還找她干么?可險得緊哪。”楊過道:“到底是甚么事?”那店伴道:“你先跟我說,那白衣美女是你甚么人?”楊過無柰,看來不先說些消息与他,他決不能說小龍女的行縱,于是說道:“她是我……是我的姊姊,我要找她。”那店伴一听,肅然起敬,但隨即搖頭道:“不像,不像。”楊過焦躁起來,一把抓他衣襟,喝道:“你到底說是不說?”那店伴一伸舌頭,道:“對,對,這可像啦!”
  楊過喝道:“甚么又是不像、又是像的?”那店伴道:“小爺,你先放手,我喉管給你抓得閉住了气,嘿嘿,說不出話。要勉強說當然也可以,不過……”楊過心想此人生性如此,對他用強也是枉然,當下松開了手。那店伴咳嗽几聲,道:“小爺,我說你不像,只為那娘……那女……嘿嘿,你姊姊,透著比你年輕貌美,倒像是妹子,不是姊姊。說你像呢,為的是你兩位都是火性儿,有一門子愛掄拳使棍的急脾气。”楊過只听得心花怒放,笑逐顏開,道:“我……我姊姊跟人動武了嗎?”
  那店伴道:“可不是么?不但動武,還傷了人呢,你瞧,你瞧。”指著桌上几條刀劍砍起的痕跡,得意洋洋的道:“這事才教險呢,你姊姊本事了得,一刀將兩個道爺的耳朵也削了下來。”楊過笑問:“甚么道爺?”心想定是全真教的牛鼻子道人給我姑姑教訓了一番。那店伴道:“就是那個……”說到這□,突然臉色大變,頭一縮,轉身便走。
  楊過料知有异,不自追出,端起飯碗,舉筷只往口中扒飯,放眼瞧去,只見兩個道人從客店門外并肩住來。兩人都是二十六七歲年紀,臉頰上都包了繃帶,走到楊過之旁的桌邊坐下。一個眉毛粗濃的道人一疊連聲的只雇快拿酒菜。那店伴含笑過來,偷空向楊過眨下眼睛,歪了歪嘴。楊過只作不見,埋頭大嚼。他听到了小龍女的消息,心中极是歡暢,吃了一碗又添一碗。他身上穿的是小龍女縫制的粗布衣衫,本就簡□,一日一夜之間急赶,更是塵土滿身,便和尋常鄉下少年無异。那兩個道士一眼也沒瞧他,自行低聲說話。
  楊過故意唏哩呼嚕的吃得甚是大聲,卻自全神傾听兩個道人說話。
  只听那濃眉道人道:“皮師弟,你說韓陳兩位今晚准能到么?”另一個道人嘴巴甚大,喉音嘶啞,粗聲道:“這兩位都是丐幫中鐵錚錚的漢子,与申師叔有過命的交情,申師叔出面相邀,他們決不能不到。”楊過斜眼微睨,向兩人臉上瞥去,并不相識,心想:“重陽宮中牛鼻子成千,我認不得他們,他們卻都認得我這反出全真教的小子,可不能跟他們朝相。哼,他們打不過我姑姑,又去約甚么丐幫中的叫化子作幫手。”听那濃眉道人道:“說不定路遠了,今晚赶不到……”那姓皮的道人道:“哼,姬師兄,事已如此,多擔心也沒用,諒她一個娘們,能有多大……”那姓姬的道人忙道:“喝酒,別說這個。”隨即招呼店伴,吩咐安排一間上房,當晚就在店中歇息。
  楊過听了二人寥寥几句對話,料想只消跟住這兩個道人,便能見著師父。想到此處,心中歡欣無限。待二人進房,命店伴在他們隔壁也安排一間小房。
  那店伴掌上燈,悄聲在楊過耳畔道:“小爺,你可得留神啊,你姊姊割了那兩個道爺耳朵,他們准要報仇。”楊過悄聲道:“我姊姊脾气再好不過,怎會割人家耳朵?”那店伴陰陽怪气的一笑,低聲道:“她對你自然好啦,對旁人可好不了。你姊姊正在店□吃飯……嘿嘿,當真是姊姊?小的可不大相信,就算是姊姊罷,那道爺坐在她旁邊,就只向她的腿多瞧了几眼,你姊姊就發火啦,拔劍跟人家動手……”他滔滔不絕,還要說下去,楊過听得隔壁已滅了燈,忙搖手示意,叫他免開尊口,心中暗暗生气:“那兩個臭道人定是見到姑姑美貌,不住瞧她,惹得她生气。哼,全真教中又怎有好人?”又想:“姑姑曾到重陽宮中動手,那兩個道人自然認得她,臉上的模樣還能好看得了?”
  他等店伴出去,熄燈上炕,這一晚是決意不睡的了,默默記誦了一遍歐陽鋒所授的兩大神功秘訣,但這兩項秘訣本就十分深奧,歐陽鋒說得又太也雜亂無章,他記得住的最多也不過兩三成而已,這時也不敢細想,生怕想得出了神,對隔房動靜竟然不知。
  這般靜悄悄的守到中夜,突然阮子中登登兩聲輕響,有人從牆外躍了進來。接著隔房窗子啊的一聲推開。姓姬的道人問道:“是韓陳兩位么?”院子中一人答道:“正是。”姬道人道:“請進罷!”輕輕打開房門,點亮油燈。楊過全神貫注,傾听四人說話。
  只听那姓姬的道人說道:“貧道姬清虛,皮清玄,拜見韓陳兩位英雄。”楊過心道:“全真教以『處志清靜』四字排行,這兩個牛鼻子是全真教中的第四代弟子,不知是郝大通還是劉處玄那一條老牛的門下。”听得一個嗓音尖銳的人說道:“我們接到你申師叔的帖子,馬不停蹄的赶來。那小賤人當真十分了得么?”姬清虛道:“說來慚愧,我們師兄弟跟她打過一場,不是她的對手。”
  那人道:“這女子的武功是甚么路數?”姬清虛道:“申師叔疑心她是古墓派傳人,是以年紀雖小,身手著實了得。”楊過听到“古墓派”三個字,不自禁輕輕“哼”了聲。
  只听姬清虛又道:“可是申師叔提起古墓派,這小丫頭卻對赤練仙子李莫愁口出輕侮言語,那么又不是了。”那人道:“既是如此,料來也沒甚么大來頭。明儿在那□相會?對方有多少人?”姬清虛道:“申師叔和那女子約定,明儿正午,在此去西南四十里的豺狼谷相會,雙方比武決胜。對方有多少人,現下還不知道。我們既有丐幫英雄韓陳兩位高手壓陣助拳,也不怕他們人多。”另一個聲音蒼老的人道:“好,我哥儿倆明午准到,韓老弟,咱們走罷。”
  姬清虛送到門口,壓低了語聲說道:“此處离重陽宮不遠,咱們比武的事,可不能讓宮中馬、劉、丘、王几位師祖知曉,否則我們會受重責。”那姓韓的哈哈一笑,說道:“你們申師叔的信中早就說了,否則的話,重陽宮中高手如云,何必又來約我們兩個外人作幫手?”那姓陳的道:“你放心,咱們決不□漏風聲就是。別說不能讓馬劉丘王郝孫六位真人得知,你們別的師伯、師叔們知道了恐怕也不大妥當。”兩名道人齊聲稱是。楊過心想:“他們聯手來欺我姑姑,卻又怕教□旁人知道,哼,鬼鬼崇崇,作賊心虛。
  只听那四人低聲商量了几句,韓陳二人越牆而出,姬清虛和皮清玄送出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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