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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排難解紛


  眼前之人,正是楊過。十六年來,他苦候与小龍女重會之約,漫游四方,行俠仗義,因一直和神雕為侶,闖下了個“神雕俠”的名頭。他自思少年風流孽緣太多,累得公孫綠萼為己喪命,程英和陸無雙一生傷心,因此經常戴著黃藥師所制的那張人皮面具,不以真面目示人。這晚与西山一窟鬼約斗倒馬坪,對方過期不至,便一路尋來。
  西山一窟鬼在群獸圍攻之下,人人性命在呼吸之間,陡然間听到楊過說話,又多了一個強敵,均想:“罷了,罷了,連最后一絲逃生之望,也已斷絕。”只听楊過朗聲又道:“這几位是万獸山庄的史氏昆仲么?各位住手,听我一言。”
  史伯威道:“我們正是姓史。閣下是誰?”隨即道:“恕我心拙,閣下想必是神雕俠了?”
  楊過道:“不敢,正是在下。快喝住這些虎狼獅豹罷,再遲得片刻,假鬼只怕要變真鬼。”史伯威道:“待假鬼人人成了真鬼,再与閣下敘話。”楊過皺眉道:“西山一窟鬼和在下有約在先,你叫惡獸將他們咬死了,我跟誰說話去?”
  史伯威听他語言漸漸無禮,嘿嘿一聲冷笑,反而急驅群獸加緊上前攻擊。楊過喝道:“你既知我是神雕俠,怎地對我的說話不加理睬?”史伯威笑道:“神雕俠便怎樣?你有本事,便自行把我的野獸喝住罷!”
  楊過說道:“雕兄,好!咱們下去!”左手袖子一揮,一人一雕,從樹干上翩然而下。
  群獸不待人雕落地,已吼叫著紛紛扑上。神雕雙翅展開,左擊右拂,撥出一股猛烈無比的勁風,豺狼等身軀較小的惡獸被疾風一卷,站不住腳,踉踉蹌蹌的跌開。一獅一虎怒吼扑上,神雕橫翅掃出,直有千斤巨力,一獅一虎同時被它掃了個筋斗。它左翅跟著拍出,正中一頭金錢豹子的腦門,那金錢豹軟癱在地,動彈不得。群獸見它如此威猛,誰也不敢上前,都是遠遠蹲著,鳴鳴低吼。
  史伯威大怒,縱身向楊過扑去,手成虎爪之形,抓向他的胸口。楊過右肩微晃,袖子從上而下,噗的一聲,擊在他雙腕之上。史伯威但感手腕劇痛,有如刀割,禁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史叔剛緩步上前,伸掌平平推出。楊過叫道:“好功夫!”左掌伸出相抵,微微一笑,使上了三成掌力。他十余年來在海濤之中練功,掌力倘若用足了,別說血肉之軀,縱然大樹厚牆,也是一掌而推。史叔剛曾得异人傳功,內力卻亦不同凡俗,身子一晃,竟不后退。楊過道:“小心了!”掌力催動,又加上了兩成勁道。史叔剛眼前一黑,知道性命不保,忽听得楊過說道:“啊,你身上有病!”身前一股排山倒海而至的巨力霎時間消于無形無蹤。史叔剛死里逃生,呆呆的說不出話來。
  伯威、仲猛、季強、孟捷史氏四兄弟見他怔怔的站立不動,只道他已受了重傷,急怒之下,一齊扑向楊過。但見他身子微矬,正好一頭猛虎從側面躥上,楊過伸手抓住猛虎頭頸,將這畜生當作了一件活兵刃,擋開史仲猛的銀管的史季強的銅杵,讓四只虎爪抓向史伯威和史孟捷的頭臉胸口。楊過十余年前使那玄鐵重劍之時,兵刃已有七十余斤,這頭猛虎軀干雖巨,也不過是一百數十斤重,他提在手中,渾若無物。猛虎頭頸被抓,惊怒交集,那里還認得出主人,張牙舞爪,向史氏兄弟又抓又咬。伯威、孟捷兩人平時雖与猛獸為伍,這時卻也鬧了個手忙腳亂。
  郭襄在旁邊拍手笑道:“神雕俠,好功夫,史家兄弟服了罷?”楊過向她瞧一眼,心道:“這個小姑娘是甚么路道?她既与花豹為友,為何卻又出言嘲笑史氏兄弟?”
  史叔剛吐納兩下,气息順暢,知道未受內傷,神雕俠手下留情,饒了自己的性命,心道:“若憑真實功夫,咱五兄弟齊上也不是他的對手。”眼見二哥和四弟兀自挺著兵刃,伺机向楊過進擊,忙叫道:“二哥、四弟,赶快住手,咱們可不能不知好歹。”
  管見子史仲猛一听,立即撤回遞出去的銀管。那大力神史季強卻是個莽撞之徒,心道:“甚么叫作不知好歹?先吃我一杵再說。”雙手執杵,呼的一聲,往楊過頭頂壓擊下去,這一招他叫作“巨象開山”,學的是巨象用長鼻擊物的姿勢。他那銅杵鑄成象鼻之形,前細后粗,微微彎曲,陽剛之中也帶陰柔之力,這一擊下來,勢道威猛之极。
  楊過更不閃避,擲開猛虎,左掌翻處,已將象鼻杵前端抓住,笑道:“咱們較量較量,是誰力大?”史季強用力下壓,但象鼻杵停在楊過頭頂,竟分毫也壓不下去。史叔剛叫道:“四弟不得無禮!”史季強向里硬奪,待要收回銅杵,但杵端被楊過抓住了,竟如被生鐵鑄住了一般。史季強連運三次勁,始終奪不回來。楊過發覺他回奪之力大得异常,心想:“我不顯神功,這個一身蠻力的莽夫終是不服。”突然左手往上急拗。這一拗之力集于銅杵中部,運勁既巧且猛,按理史季強非脫手不可,那知他仍是牢牢抓住,只是那條和象鼻般粗大的銅板杵卻彎成了曲尺之形。楊過喝道:“好!”轉勁向下拗落,銅杵從另一邊彎將下來,“啪”的一聲,斷成兩截。史季強被震得雙手虎口都破裂寸許,鮮血長流。但這大漢竟有一股狠勁,仍是死命抓住杵柄不放。
  楊過哈哈一笑,順手揮出,半截銅杵筆直插下,沒入雪地之中,霎時不見了影蹤。地下積雪不到一尺,那斷杵卻有三尺來長,反給他一插滅跡,神功實是惊人。他游目四顧,見史叔剛、史孟捷等正在喝止虎豹,只是群獸野性發作,又見了人血,實不易立時喝止。
  楊過向郭襄打了個手勢,叫她用手指塞住雙耳。郭襄不明其意,但依言按耳,只見他縱口長呼,龍吟般的嘯聲直上天際。郭襄雖已塞外住了耳朵,仍然震得她心旌搖蕩,如痴如醉,腳步站立不穩。幸好她自幼便修習父親所授的玄門正宗內功,因此武功雖然尚淺,內功的根基卻扎得甚為堅實,遠胜于一般武林中的好手,听了楊過這么一嘯,總算沒有摔倒。
  嘯聲悠悠不絕,只听得人人變色,獸群紛紛摔倒,接著西山十鬼、史氏兄弟先后跌倒,只有十余頭大象、史叔剛和郭襄兩人勉強直立。那神雕昂首環顧,甚有傲色。楊過心想這病夫內力不淺,我若再催嘯聲,硬生生將他摔倒,只怕他要受劇烈內傷,當下長袖一揮,住口停嘯。過了片刻,眾人和群獸才慢慢站起。豺狼等小獸竟有被他嘯聲震暈不醒的,雪地中遍地都是群獸嚇出來的屎尿。群獸不等史氏兄弟呼喝,紛紛夾著尾巴逃入了樹林深處,連回頭瞧一眼也都不敢。
  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生平那里見過這等威勢?呆呆站著,竟不知說甚么好。
  楊過道:“史氏昆仲請恕無禮,只因在下和西山一窟鬼有約,故特阻住雙方動手。待在下這回事了結之后,你們再分高下,在下誰也不幫,袖手觀斗。”轉頭向煞神鬼道:“怎么樣?你們要一個個的跟我車輪戰呢,還是十個儿一齊上?”
  煞神鬼給他嘯聲震蕩之下,雖然翻身站起,但心魂未定,一時答不出話來。長須鬼一揖至地,恭恭敬敬的道:“神雕大俠,你老人家的武功跟我們天差地遠,西山一窟鬼如何敢跟你動手?我們性命都是你老人家救的,你此后有何差遣,我們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無不遵從。你要叫我們兄弟退出山西,我們立時便走,決不敢有片刻停留。”
  楊過見了他的神情,心中早在怀疑,這時听了他說話,問道:“尊駕可是姓樊,大號叫作一翁么?”
  這長須鬼正是絕情谷中公孫止的首徒樊一翁,他自蒙楊過饒了性命,僻地隱居,數年后重入江湖,仗著一身卓絕的武功,成為西山一窟鬼之首。他和楊過相見之時,楊過尚未斷臂,這時戴上了人皮面具,自更認他不出,當即躬身答道:“小人正是樊一翁,听從大俠吩咐。”
  楊過微微一笑,舉手道:“不敢!各位既愿听從在下之言,那也不用退出山西境界。煞神鬼老兄,你放你那四個妾侍回家去罷!”煞神鬼道:“是!”頓了一頓,說道:“四個賤人倘若不肯走,小人用大棍子轟她們出去。”
  楊過一怔,想起當日煞神鬼五個妻妾跪地為他求情的神色,倒似對他真有情義,倘若她們情愿跟他,而他反而硬轟四妾出門,只怕反而傷了她們之心,于是笑道:“她也不用。她們倘若愿走,你不得強留,如果愿意跟你,唉,那有甚么法子?你說還要娶四個妾侍,這話當真?”煞神鬼道:“小人不要臉,家里大老婆小老婆打打鬧鬧,累得神雕大俠費心,又險些害了各位兄弟姊妹的性命,如何再敢胡作非為?小人便有這膽子,我大哥也決不容許。”眾人一听,都笑了起來。
  楊過道:“好啦,我的事已經了結,你們雙方動手便是。”說著和神雕退在一旁,負手在后,只待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再斗。
  樊一翁叉手上前,向史伯威道:“西山一窟鬼擅闖寶庄,落得個個遍体鱗傷,今日暫且別過,但不知寶庄要在山西安業呢?還是回涼州去?我們好上門拜訪啊。”
  史伯威听他言語之中,意思是要登門尋仇,昂然道:“我們兄弟在涼州恭候大駕。倘若我三弟竟然……竟然因此不治,這深仇大恨豈能罷休?不用各位駕臨涼州,我們四兄弟自會上門。”
  樊一翁一怔,說道:“史三哥本就有病,這事跟我們有何干系,倒要請教。”史伯威怒气上沖,滿臉通紅,喝道:“我三弟……”史叔剛一聲長歎,說道:“大哥,這事不用再提了。西山一窟鬼也是無心之失,小弟命該如此,不必多結無謂的冤家。”
  史伯威強忍怒气,道:“好!”向樊一翁一抱拳,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后會有期。”轉頭向楊過道:“神雕大俠,我兄弟再練三十年武功,也不是你的對手,只好服輸,這是輸得口服心服。此后也不敢再見你面,你到那里,我們先行退避便是。”楊過笑道:“史大哥言重了。”
  樊一翁听他言語中有許多不解之處,忙道:“史大哥請留步。史三哥說我們是無心之失,除了我們十兄弟擅闖寶庄之外,是否此外尚有冒犯之處?倘若真是我們的不是,西山一窟鬼殺頭尚且不懼,何懼向賢昆仲磕頭賠禮?”
  史伯威适才見他們在群獸攻擊之下,互擲皮帽,個個确是不怕死的硬漢,倒也是非分明,凄然道:“你們惊走了九尾靈狐,使我三弟的內傷無法醫治,縱然磕一千個頭,一万個頭,又有何用?”樊一翁吃了一惊,想起史氏兄弟率領群獸大舉追逐那只小狐狸,想不到這只小畜生竟有這等重大干系?
  煞神鬼道:“這只小狐狸有甚么用?嗯,既与史三哥貴体有關,大伙儿合力追捕它便是,諒那小小的狐狸,何足道哉?”史季強大聲道:“甚么何足道哉?你只要捉得住這只九尾靈狐,我史老四給你磕一百個響頭,啊哈!便是一千個響頭,我也心甘情愿。”說到這里,語音竟有些鳴咽。
  樊一翁心想:“史氏兄弟善于馴獸,當今之世,再無胜得過他們的了。他們既說得如此艱難,旁人還有甚么指望?”想到這里,不自禁向楊過瞧了一眼。
  郭襄忍不住插口道:“你們說來說去,怎地不求求神雕俠?”管見子史仲猛心中一動,尋思:“這位神雕俠武功深不可測,說不定他有法子。”當下道說道:“小姑娘你知道甚么?除非是大羅金仙下凡,否則還有誰能捕得那頭九尾靈狐?”楊過微微一笑,明知他是出言相激,卻不接口。郭襄道:“這九尾靈狐到底有甚么希奇,請史二叔說來听听。”
  史仲猛歎了口气,道:“前年歲尾,我三弟在涼州打抱不平,和人動手,對方突然使用詭計,我三弟一個不慎,身受重傷……”
  郭襄奇道:“這位史三叔武功好得很啊,是誰這等厲害?竟能傷得了他?”史叔剛道:“姑娘謬贊。在下這點點微末本領,實如螢火之光。姑娘這般說,豈不讓神雕大俠笑掉牙齒?”郭襄向楊過一瞥,說道:“他!他自然不同。我說是旁人啊。”
  史仲猛道:“打傷我三弟的,是個蒙古王子,名叫霍都,听說是蒙古第一護國大法師金輪法王的弟子。”楊過微微頷首,心道:“原來是他,怪不得有此功夫。”
  郭襄向楊過道:“神雕俠,請你去把這蒙古王子痛打一頓,為史三叔報了這仇罷!”史仲猛道:“這個卻不敢勞動神雕俠的大駕,只須我三弟內傷痊愈,再去尋他,正大光明的打上一架,卻也未必再輸。只是我兄弟所練的內功另成一派,受了這內傷之后歷久不愈,須飲九尾靈狐之血方能治得。”
  郭襄和西山一窟鬼齊聲道:“啊,原來如此。”
  史仲猛道:“那九尾靈狐是百獸中极罕見、极靈异之物,我五兄弟足足尋了一年有余,才在晉南發現了靈狐的蹤跡。這頭靈狐藏身之處也真奇怪,是在此西北三十余里的一個大泥沼中……”煞神鬼奇道:“大泥沼?是黑龍潭?”史仲猛道:“正是。各位久在晉南,自然知道,這黑龍潭方圓數里之內全是污泥,人獸無法容身。我們費了好大力气,才將它引到這樹林之中。”煞神鬼恍然大悟,道:“啊!怪不得賢昆仲不許我們進入林中。”
  史仲猛道:“是啊。想我們姓史的到晉南來是客,便再無禮,也不能霸占晉南之地,此事當直是迫不得已。那九尾靈狐奔跑迅捷無倫,各位适才都是親眼看見的。我們率領獸群,在林中圍得密不透風,眼見靈狐便可成擒,不意各位在林中放起火來。野獸受惊亂竄,給靈狐逸了出去。說來慚愧,我們雖盡全力,終于追不得。那靈狐這一逃回巢穴,再要誘出來可就千難万難了。我三弟的內傷日重一日,勢難拖延,我兄弟憂心如焚,以致行事莽撞,言語中缺了禮數,還請各位擔代則個。”說著抱拳唱喏,眼光則望著楊過。
  樊一翁道:“此事須讓我們西山一窟鬼告罪才是。但不知賢昆仲先前如何誘那靈狐出來?此時何以不能重施故法?”史仲猛道:“狐性多疑,极難令它上當,這靈狐尤其狡獪無比。我們用了一千多只雄雞,每隔數丈烤熏一只,將烤雞的香味送入黑龍潭中,再讓它今日吃一只,明日吃一只,一直食了兩個月有余,防備之心漸減,這才慢慢引到這森林之中。這一回它受了大惊嚇,便是再隔十年,也不會再上當了。”樊一翁點頭道:“确是如此。但若我們直入黑龍潭捕捉,那又如何?”
  史仲猛道:“這黑龍潭數里內全是十余丈深的污泥,輕功再高,也是難以立足,不論船只、皮筏還是木排,都是不能駛入。那九尾靈狐身小体輕,腳掌既厚,奔跑又速,因此能在污泥上面滑過。”
  郭襄突然想起自己家中豢養的雙雕,她姊妹三人常自騎雕凌空為戲,這神雕的軀体比之她家的雙雕刻大逾一倍,只怕兩個人也載得起,于是說道:“神雕俠,只要你肯賜予援手,便有法子。”楊過微笑道:“史氏昆仲是降獅伏虎的大行家,他們尚且束手,區區縱愿盡力,复有何用?”
  史仲猛听他的口气,竟是肯出手相助,這是他兄弟生死的關頭,再也顧不得旁的,雙膝一曲,便在雪地中跪下,向著楊過拜了下去,說道:“神雕大俠,舍弟命在旦夕,還望大俠垂怜。”史伯威、史季強、史孟捷三人也都跪了下去。
  楊過急忙扶起,連稱:“不敢。”閃電般的眼光在郭襄臉上一轉,說道:“你說我有法子,倒要听听小妹妹的高見。”郭襄道:“你騎在大雕身上,不就能飛入黑龍潭了?”
  楊過哈哈大笑,道:“我這位雕兄和尋常飛禽不同,它身子太重,不會飛的。它的鐵翅一掃能斃虎豹,卻是不能飛翔。”轉頭向史氏兄弟說道:“說不得,小弟姑且去出力一試,若不不成,諸位莫怪。”
  史氏兄弟大喜,心想這位大俠名滿天下,自是一諾千金,倘若他亦無法,那也是命該如此了。史伯威又拜了几拜,道:“如此便請大俠和西山諸位大哥同到敝處休憩,從長計議。”
  樊一翁道:“這禍端因我兄弟而起,自當听由差遣。”史伯威道:“不敢。大伙儿不打不成相識,各位若不嫌棄,便請交了我兄弟這几個朋友。”西山一窟鬼和史氏兄弟适才過招動手,均知對方了得,雙方本無仇怨,只不過一時言語失和,當下各自客气了几句,相互結納起來。
  楊過卻道:“兄弟這便上黑龍潭去一趟,不論在与不成,再來寶庄拜候。”西山一窟鬼和史氏兄弟听他沒叫旁人同去,素聞他行事獨來獨往,雖有出力之心,卻是不敢自荐。楊過向眾人一抱拳,轉身向北便行。
  郭襄心想:“我此來是要見神雕俠,現下已經見到了。他雖容貌丑陋,但武功惊人,扶危濟困,急人之急,果然當得起‘大俠’兩字,我此行可算不虛。”但想他不知如何去捕捉九尾靈狐,好奇心油然而生,不知不覺的緩步跟在楊過后面。
  大頭鬼待要叫她,轉念一想:“她一意要見神雕俠,必是有何言語要跟他說。”史氏兄弟不知郭襄的來歷,更是不便多說甚么。
  郭襄隨在楊過之后,相隔數丈,一心要瞧他如何去捉靈狐,只見楊過漸行漸快,神雕和他并肩而行,邁開大步,竟是疾如奔馬。頃刻之間,郭襄已落在楊過之后十來丈,遙遙望見他大袖飄飄,似在雪地中徐行緩步,可是和他相距卻越來越遠。郭襄展開家傳輕功,出力追赶,但不到一盞茶時分,楊過和神雕的背影已縮成兩個黑點。郭襄焦急起來,叫道:“喂,你等我一等啊!”就這么內息一岔,腳下踉蹌,一交摔在雪地之中。她又羞又急,不禁哭了起來。
  忽听得一個溫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為甚么哭?是誰欺負你了?”郭襄抬頭看時,竟是楊過,不知他如何能這般迅速的回來。她既惊且喜,立時又覺得不好意思,低下頭來,掏手帕拭擦眼淚。那知适才奔得急了,手帕竟是掉了。
  楊過從袖中取出一塊手帕,拈在拇指和食指之間,笑道:“你是找這個么?”郭襄一看,正是自己那塊角上繡著一朵小花的手帕,突然說道:“是了,便是你欺侮我啊。”楊過奇道:“我怎地欺侮你了?”郭襄道:“你搶了我的手帕去,不是欺侮我么?”楊過笑道:“你自己掉在地上,我好心給你拾了起來,怎能說是搶你?”郭襄笑道:“我跟在你后面,我的手帕便是掉了,你又怎能拾到?明明是你搶我的。”其實郭襄跟隨身后,楊過早就知曉,故意加快腳步,試試她的輕功,覺得這個小姑娘年紀雖幼,武功卻出自名家所授,一發覺她在雪地摔倒,年怕她跌傷,急忙赶回,見她身后數丈之處掉了一塊手帕,當即給她拾起,只是他行動奇速,倏去倏回,雖然在前卻能拾到她的手帕。
  楊過微笑道:“你姓甚么?叫甚么名字?尊師是誰?為甚么跟著我?”郭襄道:“你尊姓大名?你先跟我說,我才跟你說。”楊過這十余年來連真面目也不肯示人,自是不愿意對一個陌生姑娘說出自己的姓名,道:“你這姑娘好生奇怪,既不肯說,那也罷了。手帕奉還。”說著輕輕一揚,手帕四角展開,平舖空中,穩穩的飛到郭襄身前。郭襄大感有趣,伸手接住,說道:“神雕俠,這是甚么功夫?你教給我好不好?”
  楊過見她一派天真爛漫,對自己猙獰可怖之极的面目竟是毫無懼意,心想:“我且嚇她一嚇。”突然厲聲道:“你好大膽,為甚么不怕我?我要害你了。”說著走上一步,舉手欲擊,郭襄一惊,但隨即格的一笑,道:“我才不怕呢。你如真的要害我,還會先說出來么?神雕大俠義薄云天,豈能害我一個小小女子?”
  縱是恬淡清高之人、山林隱逸之士,听到有人真誠贊揚,也決無不喜之理,楊過雖然不貪受旁人諂諛,但听郭襄說得懇摯,确是衷心欽佩自己,不禁微笑道:“你素不識我,怎知我不會害你?”郭襄道:“我雖不識你,昨晚在風陵渡卻听到許多人說你的事跡。我心中說:‘這樣一位英雄人物,定要見見。’因此便跟著大頭鬼來見你了。”
  楊過搖頭道:“我算是甚么英雄?你見了之后,定然覺得見面不如聞名。”郭襄忙道:“不,不!你若不算英雄,有誰還能算是英雄?”她這話一出口,隨即覺得這話大有語病,可把自己父親也說得不如他了,又道:“當然,除了你之外,世上也還有几位大英雄大豪杰,但你也是其中之一。”
  楊過心想:“你這樣一個十几歲的小娃儿,能知道几個當世的人物?”微笑道:“你說那几位是大英雄大豪杰?”郭襄听他言語中似有輕視自己之意,說道:“我說出來,倘若說得對,你便帶我去捉那九尾靈狐好不好?”楊過道:“好,你倒說几位听听。”
  郭襄道:“我說啦。有一位英雄,鎮守襄陽,奮不顧身,力抗蒙古,保境安民。這算不算大英雄?”楊過大拇指一翹,道:“對!郭靖郭大俠,算得上是大英雄。”郭襄道:“還有一位女英雄,輔佐夫君,抗敵守城,智計無雙,料事如神。這算不算是大英雄?”楊過道:“你說的是郭夫人黃幫主?嗯,也可算是一位大英雄。”郭襄道:“還有一位老英雄,五行奇術,鬼神莫測,彈指神通,罕有其匹。這算不算不大英雄?”楊過道:“這是桃花島黃藥師,那是武林前輩,我素來敬仰的。”
  郭襄說了三人,見他都欣然認可,心下甚是得意,說道:“又有一位,率領丐幫,鋤奸殺敵,為國為民,辛苦勞碌,他算不算是大英雄?”楊過道:“你說的是魯有腳魯幫主?此人武功并不怎么,也說不上有甚么大作為,但瞧在‘鋤奸殺敵,為國為民’八個字上,算他是一號人物。”郭襄心想:“你自己這樣了不起,眼界自是极高,我再說下去,只怕你要說不對了。何況,除了爸爸、媽媽、外公、魯老伯。我也想不出還有誰了。”
  楊過見她臉現躊躇之色,心想:“郭伯伯、郭夫人、黃島主、魯幫主這四人都是名揚天下的豪杰,這小姑娘說得出他們名頭,原也不足為奇。”于是說道:“你只要再說一個,說得對,我便帶你同去黑龍潭捕捉九尾靈狐。”
  郭襄待要說姊夫耶律齊,覺得他武功雖高,終還夠不上“大英雄”三字,要說武敦儒、武修文二位師兄罷,那更加談不上,正自為難,突然靈机一動,說道:“好,又有一位,:解困濟急,鋤強扶弱,眾口稱揚,神雕大俠!這位倘若不算是大英雄,那你便是撒賴。”楊過笑道:“小姑娘說話有趣得緊。”郭襄道:“那你便帶我到黑龍潭么?”楊過笑道:“你既說我是大英雄,大英雄豈能失信于小姑娘?咱們走罷。”
  郭襄很是高興,伸出右手便牽住了他的左手。她自幼和襄陽城中的豪杰為伴,眾人都當她是小侄女看待,互相脫略形跡,絕無男女之嫌,這時她心中一喜,竟也沒將楊過當作外人。
  楊過左手被她握住,但覺她的小手柔軟嬌嫩,不禁微微發窘,若要掙脫,似乎顯得無禮,側目向她望了一眼,見她跳跳蹦蹦,滿臉喜容,實無半分他念,于是微微一笑,手指北方,說道:“黑龍潭便在那邊,過去已不在遠。”借著這么一指,將手從郭襄手掌中抽出來了。楊過少年時風流倜儻,言笑無忌,但自小龍女离去之后,他郁郁寡歡,深自收斂,十余年來行走江湖,遇到年輕女子,他竟比道學先生還更守禮自持,雖見郭襄純洁無邪,但十多年來拘謹慣了,連她的手掌也不敢多碰一下。
  郭襄絲毫不覺,和他并肩而行,走了几步,見神雕形貌雖丑,軀体卻极雄偉,伸手拍了拍它的背脊。她從小便和一對白雕玩慣了,常自拍打為戲,那知這神雕翅膀微展,“啊”的一下,將她手臂推開。郭襄吃了一惊,“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楊過笑道:“雕兄勿惱!何必和人家小姑娘一般見識?”郭襄伸了伸舌頭,走到楊過右側,不敢再和神雕靠近。她那里知道,她家中的雙雕乃是家畜,這神雕于楊過卻是半師半友,以年歲而論更屬前輩,身份大不相同。
  兩人一雕向著黑龍潭而去。那所极易辨認,方圓七八里內草木不生。黑龍潭本是一座大湖,后因水源干枯,逐年淤塞,成為一片污泥堆積的大沼澤。只一頓飯功夫,楊過和郭襄已來到潭邊。縱目眺望,眼前一片死气沉沉,只潭心堆著不少枯柴茅草,展延甚廣,那九尾靈狐的藏身所在,想必在其中。
  楊過折下一根樹枝擲入潭中。樹枝初時橫在積雪之上,過不多時便漸漸陷落,下沉之勢雖甚緩慢,卻絕不停留,眼見兩旁積雪掩上,樹枝終于沒得全無蹤跡。郭襄不禁駭然:“樹枝分量甚輕,尚自如此,這淤泥上怎能立足?”怔怔望著楊過,不知他有何妙策。
  楊過折了兩根樹干,每根長約七尺,拉去小枝,縛在腳底,道:“我且試試,不知成与不成?”身子向前一挺,飛也似的在積雪上滑了開去。但見他東滑西閃,左轉右折,實無瞬息之間停留,在潭泥上轉了好几個圈子,回到原地。
  郭襄笑道:“好本事,好功夫!”楊過見她眼光中充滿艷羡之意,知她极盼隨已入潭捉狐,但自量又無這等輕身本領,笑道:“我答應過要帶你到黑龍潭捕捉九尾靈狐,你有沒膽子?”郭襄輕輕歎了口气,說道:“我沒你這般本領,縱有膽子,也是枉然。”楊過微笑不語,又折下了兩根五尺來長的樹干,遞給郭襄,說道:“縛在自己腳底下罷!”
  郭襄又惊又喜,將樹枝牢牢縛在腳底。楊過道:“你身子前傾,腳下不可絲毫使力。”伸左手握住了她右手,輕喝:“別怕!”一握一拉,郭襄身不由主的跟他滑入了潭中。初時心中惊慌,但滑出數丈后,只覺身子輕飄飄的有如御風而行,腳下全不著力,連叫:“當真好玩!”
  兩人滑了一陣,楊過忽然奇道:“咦!”郭襄道:“怎么?”她微一凝神,足下稍重,左腳一沉,污泥沒上了足背,她惊叫一聲:“啊喲!”楊過一提將她拉起,說道:“記著,時刻移動,不得有瞬息之間在原地停留。”郭襄道:“是了!你瞧見了甚么?是九尾靈狐嗎?”楊過道:“不是!那潭中好似有人居住。”郭襄大奇:“這地方怎住得人?”楊過道:“我也是不懂了。但這些柴草布置有异,并非天然之物。”
  這時兩人离那些枯柴茅草更加近了,郭襄仔細瞧去,說道:“不錯,乙木在東,丙火在南,戊土居中,北方卻不是癸水,而是庚金之象。”
  她自幼听母親談論陰陽五行之變,也學了兩三成。她与姊姊郭芙性格頗有差异,雖然豪爽,卻不魯莽,可比姊姊聰明得多。黃蓉常說:“你外公倘若見了你,定是喜歡到了心坎儿中去。”黃藥師頗務醫卜星相、琴棋書畫以及兵法縱橫諸般雜學,郭襄小小年紀,竟隱然有外祖之風,只是分心旁騖,武功進境便慢,同時异想天開,我行我素,行事往往出人意表,令郭靖、黃蓉頭痛之极,她在家有個外號,叫作“小東邪”。比如這次金釵換酒饗客,跟隨一個素不相識的大頭鬼去瞧神雕俠,又跟一個素不相識的神雕俠去捕捉靈狐,其大膽任性之處,与當年的黃蓉、郭芙均自不同。
  楊過听她道出柴草布置的方位,頗感詫异,問道:“你怎知道?是誰教你的?”郭襄笑道:“我是在書上瞧來的,也不知道說得對不對。但我瞧這潭中的布置也平平無奇,不見得是甚么了不起的高人。”
  楊赤點頭道:“嘿,但那人在污泥中居住,竟不陷沒,這可奇了。”于是朗聲說道:“黑龍潭中的朋友,有客人來啦。”過了一會,潭中寂靜無聲。楊過再叫一遍,仍然無人應答。楊過道:“看來雖然有人堆柴布陣,卻不住在此地,咱們過去瞧瞧。”向前滑出二十余丈,到了堆積柴草之處。
  郭襄忽覺腳下一實,似是踏到了硬地。楊過更早已察覺,笑道:“說來平平無奇,原來潭中有個小島。”一句話剛說完,突然眼前白影閃動,茅草中鑽出兩只小狐,卻是一對九尾靈狐,一向東北,一向西南,疾奔而遠。
  楊過叫道:“你站在這里別動!”腰間一挺,對著奔向東北的那頭靈狐追了下去。這時他不用照顧郭襄,在雪泥之上展開輕功滑動,當真是疾如飛鳥。可是那靈狐奔得也真迅捷,一溜煙般折了回來,掠過郭襄的身前。突然風聲微響,楊過急閃而至,衣袖揮出,堪堪要卷到靈狐,那靈狐猛 ,在空中翻了個筋斗,這么一來,楊過的衣袖便差了尺許,沒有卷到。郭襄連叫:“可惜!”
  但見一人一狐在茫茫白雪上猶如風馳電掣般追逐,只把郭襄看得惊喜交集,不住口的叫嚷為楊過助威:“神雕俠,再快一點儿!小靈狐,你終于逃不了,不如投降了罷!”另一頭靈狐東一鑽,西一縱,時時奔近楊過身邊。楊過知它故意來扰亂自己心神,只作不見,始終追逐第一頭靈狐,要叫它跑得筋疲力竭。那知這靈狐身子雖小,力道卻長,自知今日面臨大難,奮力狂奔,全無衰竭之象。
  楊過奔得興發,腳下越來越快,見另一頭靈狐為救同侶又奔過來打岔,笑罵:“小畜生,難道我便奈何你不得?”俯身抓起一團白雪,隨手一捏,已然堅如石塊,呼的一聲擲出,正中那靈狐腦袋,當即翻身栽倒。楊過不欲傷它性命,是以出手甚輕,那靈狐在地下打了個滾,复又站定,奔入島上的茅草叢中,再也不敢出來了。
  楊過若是如法炮制,立時便可將那頭亡命而奔的靈狐擊倒擒住,但他存心和它賽一賽腳力,說道:“小狐狸,我若用雪團打你,你死了也不心服。大丈夫光明正大,我若果追你不上,那便饒你性命。”一口气提到胸間,身子抽前,凌空飛扑,借著滑溜之勢,竟已赶到靈狐之前,回身返手來撈。小靈狐大惊,向右飛竄。楊過早已有備,衣袖揮處,將靈狐卷入袖中,左手拿住它頭頸提了起來,得意之下,不禁哈哈大笑。
  但笑聲忽然中歇,只見那靈狐直挺挺的一動也不動,竟已死了。楊過心想:“糟糕,我袖子一卷之力使得太大,這小東西原來如此脆弱,但不知死狐狸的血是否能夠治得史老三的內傷?”他提著死狐,滑到郭襄身邊,說道:“這只狐狸死了,只怕不中用,咱們再抓那頭活的。”說著將死狐往地下一擲,他生怕狐狸裝死,雖將它擲出,衣袖后甩,只待它一動,立時將之卷回,但那靈狐一動也不動,顯是死得透了。
  郭襄道:“這小狐狸生得倒也可愛,想是奔得累死了的。”提起一根枯柴,說道:“我去赶那頭小狐出來,你在這里候著。”說著走前數步,將枯柴往草叢中打了下去。
  一下打落,待要提起打第二下,說也奇怪,竟然提不起來,似乎被草叢中甚么野獸咬住了,郭襄“咦”的一聲惊叫,用力一奪,柴枝反而脫手落入了草叢。
  跟著瑟的一響,草叢中鑽出一個人來,一頭白發,衣衫襤褸,卻是個年老婆婆,惡狠狠的望著郭襄,舉起柴枝,作勢欲打。郭襄大惊,忙向后躍,退到楊過身旁。
  便在此時,地下那頭死狐狸翻身躍起,竄入了那老婦的怀抱之中,一對小眼骨溜溜望著楊過,原來它竟是裝死。
  楊過見此情景,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想:“今日輸給了一只小畜生,看來這對小狐還是這老婆婆養的。這人不知是誰,江湖上可沒听人說起有這么一號人物。若是要那小狐,只怕尚有周折。”于是垂手唱喏,說道:“晚輩冒昧進謁,請前輩恕罪。”
  那老婦瞧了瞧兩人腳下的樹枝,臉上微有惊异之色,但這惊奇的神情一現即逝,揮手說道:“老婦人隱居僻地,不見外客,你們去罷!”話聲陰惻惻的又尖又細,眉梢眼角之間隱隱有股戾气。
  楊過見這老婦容顏令人生怖,但眉目清秀,年輕時顯是個美人,實在想不起這是何人,當下又施一禮,說道:“在下有一位朋友受了內傷,須九尾靈狐之血方能醫治,伏望老前輩開恩賜予,救人一命,在下和敝友同感大德。”
  那老婦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嘿嘿!”良久不絕,但笑聲中卻充滿了凄慘狠毒之意,笑了一陣,這才說道:“受了內傷,須救他性命。好啊,為甚么我的孩儿受了內傷,旁人卻死也不肯救他性命?”楊過悚然而惊,說道:“不知前輩的令郎受了甚么內傷?這時施救,還來得及么?”那老婦又是哈哈大笑,說道:“還來得及么?還來得及么?他死了几十年啦,尸骨都已化作了塵土,你說還來得及?”
  楊過知她憶及往事,心情异常,不便多說甚么,只得說道:“我們昧然來此求這只靈狐,原是不該,常言道無功不受祿,老前輩若有所命,只教在下力之所及,自當遵辦。”
  那白發老婦眼珠一轉,說道:“老婦人孤居泥塘,無親無友,全仗這對靈狐為伴。你要拿去,那也可以,你便把這小姑娘留下,陪伴老婦人十年。”
  楊過眉頭一皺,尚未回答,只听郭襄笑道:“這地方都是爛泥枯柴,有甚么好玩?我才不愛在這儿呢。你若嫌寂寞無聊,便請前輩到我家去,住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我爹爹媽媽定對老前輩款以上賓之禮。豈不是好?”那老婦臉一沉,怒道:“你爹媽是甚么東西,便請得到我?”郭襄性子豁達大量,別人縱然莽撞失禮,她總是一笑便罷,极少生气。那老婦這句話重重得罪了郭靖、黃蓉,若是給郭芙听到了,立時便起風波,郭襄卻只微笑著向楊過伸了伸舌頭,不以為意。
  楊過覺得這小姑娘隨和可親,絲毫沒替他招惹麻煩,向她略一點頭,意示嘉許,轉頭向那老婦道:“前輩對這小妹妹賜垂青目,原是她難求的机緣,但她未得父母允可,自己未便做主……”
  那老婦厲聲道:“她父母是誰?你是她甚么人?”楊過微一躊躇,對這兩句話均感難以回答。郭襄已接口道:“我爹爹媽媽是鄉下人,說來老前輩也不會知道。他……他么?他是我的……大哥哥!”說著眼望楊過。
  這時楊過雙目也正瞧著她,兩人眼光一触。楊過臉上戴著人皮面具,死板板、陰沉沉的不現喜怒之色,但眼光中卻流露出親近回護的暖意。郭襄心中一動,不禁想道:“倘若我真有這么一位大哥哥,他定會處處照顧我、幫著我,決不像姊姊那樣,成日价便是羅唆罵人,這個不對,那個不許的。”想到此處,臉上充滿了溫柔敬服的神色。楊過道:“是啊。我這個小妹子年幼不懂事,我便帶她出來閱歷閱歷……”郭襄本來擔心楊過出言否認,听他如此說,不由得滿臉喜色,又听他道:“她見這九尾如此神异,知道必是一位了不起的前輩高人所養,是以隨晚輩同來拜見。得睹尊范,實是有幸。”
  那老婦冷笑道:“說話亂拍馬屁,又有何用?你們如此追逐我的靈狐,是尊重前輩之道么?快快給我滾了出去,永遠休得再來滋扰!”說著雙掌一揮,一掌揮向楊過,一掌推向郭襄。三人相隔一丈有余,那老婦凌空出掌,原是擊不到楊、郭二人身上,但郭襄見她手掌拍出,一股寒气便襲了過來。楊過衣袖微擺,將她推向郭襄的掌風解于無形,對推向自己的掌風卻不理睬。
  那老婦人原本不想傷害二人,只求將他們逐出黑龍潭去,因此掌上只使了五成力,但見眼前二人竟是渾若閒事,不由得又惊又怒,气凝丹田,手掌上加了一倍力量,仍是兩掌推出,這時已顧不得對方死活了。郭襄一覺掌風襲到,胸口立感悶塞,但見楊過衣袖一揮,寒气登消,心知兩人正自比拼內功,眼見那老婦劍拔弩張,容色可怖,楊過卻意定神閒,自是占了上風。
  那老婦身形疾閃,倏地竄前,這一下快得出奇,只听“彭”的一聲響,雙掌已結結實實的擊在楊過胸前。她一擊即退,不待楊過還手,已退出在兩丈以外。郭襄大惊,拉著楊過的手道:“你……你可沒有受傷么?”那老婦厲聲道:“你中了我‘陰寒箭’掌力,已活不到明天此刻,這可是自作自受,須怪不得旁人。”
  當十五年前,楊過的武功已遠非這老婦所能及,這時他內外兼修,漸臻入神坐照的化境,那老婦的“寒陰箭”雖然狠毒凌厲,卻如何傷得了他?只不過他与這老婦無怨無仇,又是為求她心愛之物而來,貿然捕捉靈狐,終究自己理虧,因此便任她拍擊自己三掌,竟不還手。
  那老婦二十余年來苦練“寒陰箭”掌力,已能一掌連碎十七塊青磚,而每塊青磚的磚屑決不四散飛揚,實是陰狠強勁,兼而有之。她見楊過中了自己雙掌,定已內髒震裂,但仍是笑吟吟的渾若無事,心想:“這小子臨死還在硬挺。”說道:“乘著還未倒斃,快快帶了小娃儿出去罷,莫要死在我黑龍潭中。”
  楊過抬起頭來,朗聲說道:“老前輩僻處荒地,或不知世間武學多端,諸家修為,各有所長。”說罷縱聲長笑,笑聲雄渾豪壯,直有裂石破云之勢,顯是中气沛然,內力深湛。
  那老婦一听,知他竟然絲毫未受損傷,不由得臉如死灰,身子搖晃,這時才知他讓了自己三掌,自己可絕非他的對手,當下不等他笑完,提起怀中靈狐,撮唇一吹,另一頭靈狐也從草叢中鑽出,躍入老婦怀中。那老婦厲聲說道:“尊駕武學惊人,令人好生佩服,但若要恃強搶奪老婆子這對靈狐,卻是休想,你只要走上一步,老婆子先捏死了靈狐,教你空手而來,空手而歸。”
  楊過見她說得斬釘截鐵,知道這老婦人性子极硬,宁死不屈,不由得大費躊躇。倘若搶著出手點她穴道,再奪靈狐,瞧來她竟會一怒自戧。這樣史叔剛縱然救活,豈不是另傷了一條無辜性命?
  便在此時,身后忽然傳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接著有人說道:“老僧一燈求見,盼瑛姑賜予一面。”
  郭襄四顧無人,心中大奇,听這聲音并不,響亮,明明是從近處發出,但四下絕無藏身之處,這說話的人卻在那里?她曾听母親說過,知道一燈大師是前輩高人,曾救過母親之命,又是武氏兄弟之父武三通伯伯的師父,只是她從未見過,這時忽然有人自稱“一燈”,自是又惊又喜。
  楊過听到一燈的聲音,也是十分喜歡,他知一燈所使的是上乘內功“千里傳音”之法。這功夫雖然號稱“千里傳音”,自然不能當真聲聞千里,但只要中間并無大山之類阻隔,功夫高深之人可以音送數里,而且听來如同人在身側,越是內功深湛,傳音越是柔和。楊過只听了他這兩句話,心下大為欽服,自歎這位高僧功力渾厚,自己頗有不及,又想:“這老婦原來叫作瑛姑。不知一燈大師要見她何事?有他出面調處,靈狐或能到手。”
  黑龍潭中這個老婦正是瑛姑。當年一燈大師在大理國為君之時,瑛姑是他宮中貴妃,老頑童周伯通与她私通,生下一子。后來裘千仞以鐵掌功將孩子震傷,段皇爺以妒不救,孩儿因之死亡,段皇爺悔而出家,是為一燈。瑛姑在華山絕頂殺裘千仞不得、追周伯通未獲,其后漫游江湖,終于在黑龍潭定居。這時一燈到黑龍潭外已有七日,每天均于此時傳聲求見,但瑛姑記著數十年前他狠心不救孩儿的恨事,心中怨毒難解,始終不愿和他相見。
  楊過見瑛姑退了几步,坐在一堆枯柴之上,目光中流露出惡狠狠的神色。過了一會,听得一燈又道:“老僧一燈千里來此,但求瑛姑賜予一面。”瑛姑提著一對靈狐,毫不理會。楊過心想:“一燈大師武功高出她甚多,若要過來相見,非她能拒,何必如此苦苦相求?”只听得一燈又說一遍,隨即聲音寂然,不再說了。
  郭襄道:“大哥哥,這位一燈大師可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咱們去見見他可好?”楊過道:“好!我正要去見他。”但見瑛姑緩緩站起,目露凶光,看著這副神情心中极不舒服,于是握著郭襄的手,說道:“走罷!”兩人身形一起,從雪地上滑了出去。
  郭襄被楊過拉著滑出數十丈,問道:“大哥哥,那一燈大師是在那里啊?我听他說話,好似便在身旁一般。”楊過被她連叫兩聲“大哥哥”,听她語聲溫柔親切,心中一凜,暗想:“決不能再惹人墜入情障。這小姑娘年幼無知,天真爛漫,還是及早和她分手,免得多生是非。”但在這污泥之中瞬息之間也停留不得,更不能松開她手。郭襄道:“我問你啊,你沒听見?”
  楊過道:“一燈大師在東北角上,离這里尚有數里,他說話似近實遠,使的是‘千里傳音’之術。”郭襄喜道:“你也會這法儿?教教我好不好?日后咱們相隔千里,我便用這法儿跟你說話,豈不有趣?”楊過笑道:“說是千里傳音,其實能夠聲聞里許,已經是了不起的功夫了。要練到一燈大師這等功力,便如你這般聰明,也得等頭發白了才成呢。”郭襄听他稱贊自己聰明,很是高興,說道:“我聰明甚么啊?我能及得上我媽十分中的一分,就心滿意足了。”
  楊過心中一動,見她眉目之間隱隱和黃蓉有三分相似,尋思:“生平所見人物,不論男女,說到聰明机變,再無一人及得上郭伯母,難道她竟是郭伯母的女儿么?”但隨即啞然失笑:“世上那有這等巧事?倘若她真是郭伯母的女儿,郭伯伯決不能任她在外面亂闖。”問道:“令堂是誰?”
  郭襄先前說過父親和母親是大英雄,這時不好意思便說自己是郭靖、黃蓉的女儿,笑道:“我的媽媽,便是我的媽媽,說出來你又不認得。大哥哥,你的本事大呢,還是一燈大師的大?”
  楊過這時人近中年,又經歷了与小龍女分手的慘苦磨練,雖是豪气不減,少年時飛揚跳脫的性情卻已收斂了大半,說道:“一燈大師望重武林,數十年前便已和桃花島主齊名,是當年五大高人中的南帝,我如何能及得上他老人家?”郭襄道:“要是你早生几十年,當世便有六大高手了。那是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神雕俠。啊,還有郭大俠和郭夫人。那是八大高手。”楊過忍不住問道:“你見過郭大俠和郭夫人么?”郭襄道:“我自然見過的,他們喜歡我的很呢。你識得他們么?待万獸山庄這事一了,我同你一起去瞧瞧他們好不好?”
  楊過對郭芙砍斷自己手臂的怨气,經過這許多年后已漸淡忘,但小龍女身中劇毒以致迫得分隔十六年,此事卻不能不使他恨极郭芙,當下淡淡的道:“到得明年,或者我會去拜見郭大俠夫婦,但須得等到我見到我妻子之后,那時我夫妻倆同去。”他一說到小龍女,忍不住心頭大是興奮。
  郭襄也覺得他手掌心突然潮熱,問道:“你夫人一定极美,武功又好。”楊過歎道:“世上再沒一人能有她這么美了。嗯,說到武功,此時一定也已胜過我許多。”郭襄大起敬慕之心,道:“大哥哥,你定要帶我見見你的夫人,你答應我,肯不肯?”楊過笑道:“為甚么不肯?內人一定也會喜歡你的,那時候你才真的叫我大哥哥罷。”郭襄一怔,問道:“為甚么現下叫不得?”
  便這么一停,她右足陷進了污泥。楊過拉著她一躍,向前急滑十余丈,遠遠望見雪地上有一人站著,白須垂胸,身披灰布僧袍,正是一燈大師,當下朗聲說道:“弟子楊過,叩見大師。”帶著郭襄,提气奔到他的身前。
  一燈大師站處已在黑龍潭的污泥之外,他乍聞“弟子楊過”四字,心頭一喜,見他拜倒在地,忙伸手扶起,笑道:“楊賢侄別來無恙,神功進境如斯,可喜可賀。”
  楊過站起身來,只見一燈身后地下橫臥一人,臉色蜡黃,雙目緊閉,似乎是具死尸,不禁一呆,凝目看時,卻是慈恩,惊道:“慈恩大師怎么了?”一燈歎道:“他為人掌力所傷,老衲雖已竭盡全力,卻也回天乏術。”
  楊過俯身按慈恩脈搏,只覺跳動既緩且弱,相隔良久,方始輕輕一動,若非他內功深厚,早已死去多時,問道:“慈恩大師這等武功,不知如何竟會遭人毒手?”
  一燈道:“我和他在湖南隱居,近日來風聲頻傳,說道蒙古大軍久攻襄陽不下,發兵繞道南攻大理,以便回軍迂回,還拔襄陽。慈恩見老衲心念故國,出去打探消息,途中和一人相遇,二人激斗一日一夜,慈恩終于傷在他的手下。”楊過頓足道:“原來金輪法王這老賊又來到中原!”
  郭襄奇道:“你怎知是金輪法王,一燈大師又沒說是他?”楊過道:“大師說他連斗一日一夜,那么慈祥恩大師自不是中了旁人的奸計暗算。當今之世,能用掌力傷得了慈恩大師的,屈指算來不過三數人而已,而這數人之中,又只金輪法王一人才是奸惡之輩。”郭襄道:“你找這奸徒算賬去,好不好?也好替這位大和尚報了這一掌之仇。”
  慈祥恩橫臥地下,雙目緊閉,气息奄奄,這時突然睜開眼來,望著郭襄搖了搖頭。郭襄道:“怎么?你不要報仇么?啊,你是說那金輪法王厲害,生怕我大哥不是他的敵手。”
  一燈道:“小姑娘猜錯了。我這徒儿生平造孽甚多,這十余年中力求補過,惡業已消去大半,但有一件事使他耿耿于怀,臨死之際不得瞑目。這決不是盼望有人代他報仇,將仇人打死,而是介愿能獲得一人饒恕,便可安心而逝。”郭襄道:“他是來求這爛泥塘中的老太婆么?這個人心腸硬得很,你如得罪了她,她是決不肯輕易饒人的。”一燈歎了口气,道:“正是如此!我們已在此求懇了七日七夜,她連相見一面也都不肯。”
  楊過心中一凜,突然想起那老婦人所說的孩儿受傷、別人不肯醫治那一番話,說道:“那是為了她的孩儿受傷不治之事了?”一燈身子微微顫動,點了點頭,道:“原來你都已知道了。”楊過道:“弟子不知此中情由。只是曾听泥潭中那位前提過兩句。”于是將為追九尾靈狐而与那老婦相遇的經過簡略說了。
  一燈輕輕的道:“她叫瑛姑,從前是我的妻子,她……她的性子向來是十分剛強的。唉,再拖下去,慈恩可要支持不住了。”郭襄心中立時生出許多疑團,但一時也不敢多問。
  楊過慨然道:“人孰無過,既知自悔,前事便當一筆勾銷。這位瑛姑,胸襟也未免太放不開了。”他見慈恩去死不遠,不由得大起俠義之心,說道:“大師,弟子放肆,要硬逼她出來,當面說個明白。”
  一燈沉吟半晌,心想:“我和慈恩二人此來是求瑛姑寬恕,自是万万不能用強。但苦苦哀求多日,她始終不肯見面,瞧來再求下去也是枉然。楊過若有別法,試一試也好,就算無效,也不過不見面而已。”說道:“賢侄能勸得她出來,她是再好不過,但千万不能傷了和气,反而更增我們的罪孽。”
  楊過點頭答應,取出一塊手帕,撕成四片,將兩片塞在慈恩耳中,另兩片遞給郭襄,做個手勢。郭襄會意,塞在耳內。楊過對一燈道:“弟子班門弄斧,要教大師見笑了。”一燈合十道:“賢侄妙悟神功,世所罕見,老衲正要領教。”楊過又謙了几句,气凝丹田,左手撫腰,仰首縱聲長嘯。
  這嘯聲初時清亮明澈,漸漸的越嘯越響,有如雷聲隱隱,突然間忽喇喇、轟隆隆一聲急響,正如半空中猛起個焦雷霹靂。郭襄耳中雖已塞了布片,仍然給響聲震得心魂不定,花容失色。那忽喇喇、轟隆隆霹靂般的聲音一陣響似一陣,郭襄好似人在曠野,一個個焦雷在她身畔追打,心頭說不出的惶恐惊懼,只盼楊過的嘯聲赶快止歇,但焦雷陣陣,盡響個不停,突然間雷聲中又夾著狂風之聲。
  郭襄喚道:“我受不住啦!”但她的喊聲全被楊過的呼嘯掩沒,連自己也听不到半點,只覺魂飛魄散,似乎全身的骨骼都要被嘯聲震松。
  便在此時,一燈伸手過來,握住了她的手掌。郭襄定了定神,覺得有一股暖气從一燈的手掌中傳了過來,知他是以內力助己鎮定,于是閉目垂首,暗自運功,耳邊嘯聲雖然仍然如千軍万馬般奔騰洶涌,卻不如适才那般令人心惊肉跳。
  楊過縱聲長嘯,過了一頓飯時分,非但沒絲毫衰竭之象,反而气功愈來愈壯。一燈听得也不禁暗自佩服,雖覺他嘯聲過于霸道,使的不是純陽正气,但自己當日盛年之時,卻也無這等充沛的內力,此時年老力衰,自更不如;心想這位楊賢侄內力之剛猛強韌,實非當世任何高手所能及,不知他如何練來。楊過隨著神雕在海潮狂濤之中練功,一燈并不知情。
  再過半柱香時分,迎面一個黑影從黑龍潭中冉冉而來。楊過衣袖一拂,嘯聲登止。郭襄吁了一口長气,兀自感到一陣陣頭暈腦脹。
  只听得那人影尖聲說道:“段皇爺,你這么強凶霸道,定要逼我出來相見,到底為了何事?”一燈道:“是這位楊賢侄作嘯相邀。”
  說話之際,那人影已奔到身前,正是瑛姑。她听了一燈之言,惊疑不定,尋思:“世間除了段皇爺之外,居然尚有人內功這等高深。此人雖然面目難辨,但頭發烏黑,最多也不過三十余歲年紀,怎能有如此功力?先前他受我三掌不傷,已令人惊奇,這嘯聲卻直是可怖可畏。”适才楊過的嘯聲震得她心魂不定,知道若不出潭相見,對方內力一催,自己勢非神智昏亂、大受內傷不可,受了對方挾制,不得不出,臉色自然十分勉強。
  她定了定神,向楊過冷然道:“靈狐便給你,老婆子算是服了你,快快給我走罷。”說著抓住靈狐頭頸,便要向楊過擲來。楊過道:“且慢,靈狐乃是小事,一燈大師有事相求,且請听他一言。”瑛姑冷冷的望著一燈,道:“便听皇爺下旨罷!”
  一燈喟然道:“前塵如夢,昔日的稱謂,還提它作甚?瑛姑,你可認得他么?”說著伸手指向橫臥在地的慈恩。這時慈恩已改作僧裝,比之三十余年前華山絕頂上相會之時,面目亦已大不相同。瑛姑瞧了他一眼,道:“我怎認得這和尚?”
  一燈道:“當日用重手法傷你孩儿的是誰?”瑛姑全身一震,臉色由白轉紅,立時又從紅轉白,顫聲道:“裘千仞那惡賊,他便是尸骨化灰,我也認得出他。”一燈歎道:“來隔數十年,你還是如此怨毒難忘。這人便是裘千仞!你連他相貌也不認得了,可是還牢牢記著舊恨。”
  瑛姑大叫一聲,縮身向前,十指如鉤,作勢便要往慈恩胸口插落,細瞧他的臉色,果然依稀有几分像裘千仞的模樣,但凝目瞪視一陣,又不太像,只見他雙頰深陷,躺在地下一動不動,人已死去大半,厲聲道:“這人當真是裘千仞?他來見我做甚?”
  一燈道:“他确是裘千仞。他自知罪孽甚深,已皈依我佛,投在我門下出家為僧。法名慈恩。”瑛姑哼了一聲道:“作下罪孽,出家便可化解,怪不得天下和尚道士這般眾多。”一燈道:“罪孽終是罪孽,豈是出家便解?慈恩身受重傷,命在旦夕之間,念著昔年傷了孩儿,深自不安,死不瞑目,因此強忍一口气不死,千里跋涉,來到此處,求你寬恕他的罪過。”瑛姑雙目瞪視慈恩,良久良久,竟是一瞬也不瞬,臉上充滿著憎恨怨怒,便似畢生的痛苦不幸,都要在這頃刻間發泄出來。
  郭襄見她神色如此可怖,不禁暗自生懼,只見她雙手提起,運勁便欲下擊。郭襄雖然害怕,但忍不住喝道:“且慢!他已傷成這個樣子,你再打他,是何道理?”
  瑛姑冷笑道:“他殺我儿子,我苦候了數十年,今日才得親手取他性命,為時已經太遲。你還問我是何道理!”
  郭襄道:“他既已知道悔悟,舊事何必斤斤計較?”瑛姑仰天大笑,說道:“小娃儿,你說得好輕描淡寫!倘若他殺的是你儿子,你便如何?”郭襄道:“我……我……我那來的儿子?”瑛姑哼了一聲,道:“倘若他殺的是你丈夫,是你情人,那又怎樣?”郭襄臉上一紅,道:“你胡說八道,我那里來的丈夫、情人?”
  瑛姑惱怒愈增,那愿更与她東扯西纏,凝目望著慈恩,雙掌便要拍落,突見慈恩歎了一口气,嘴角邊浮過一絲笑意,低聲道:“多謝瑛姑成全。”
  瑛姑一愣,手掌便不拍落,喝道:“甚么成全?”轉念間已明白了他的心意,原來他自知必死,卻盼自己加上一掌,以便死在自己手下,一掌還一掌,以了冤孽。她冷笑數聲,說道:“那有這樣的便宜事?我不來殺你,可是我也不饒你!”這三句話說得陰气森森,令人不自禁的感到一陣寒意。
  楊過知道一燈決不會跟她用強,郭襄是小孩儿家,說出話來瑛姑也不重視,自己再不干預,此事終無了局,于是冷然道:“瑛姑前輩,你們相互間的恩恩怨怨,我亦不大了然,只是前輩說話行事未免太絕,楊過不才,此事卻要管上一管。”
  瑛姑愕然回顧,她擊過楊過三掌,又听過他的嘯聲,知道此人武功之高,自己實難望其項背,想不到在這當口,他又出來恃強相逼,思前想后,不由得悲從中來,往地下一坐,放聲大哭起來。
  這一哭不但楊過和郭襄莫名其妙,連一燈大師也是大出意外。只听她哭道“你們要和我相見,軟求不成,便出之硬逼。可是那人不肯見我,你們便不理會了。”
  郭襄忙道:“老前輩,是誰不見你啊?我們也幫你這個忙。”瑛姑道:“你們只能來欺負我女流之輩,遇到真正厲害的人物,你們豈敢輕易惹他?”郭襄道:“我這小丫頭自是無用,但眼前有一燈大師和我大哥哥在此,卻又怕誰來?”
  瑛姑微一沉吟,霍地站起,說道:“你們只要去找了他來見我,跟我好好說一會子話,那么要靈狐也好,要我跟裘千仞和解也好,我全依得。”楊過道:“前輩要見的是誰?卻是如此難見?”瑛姑指著一燈,低聲道:“你問她好了。”
  郭襄見她臉上似乎隱隱浮過一層紅暈,心中大奇:“這么老了,居然還會害羞。”
  一燈見楊過和郭襄一齊望著自己,緩緩道:“他說的是老頑童周伯通周師兄。”楊過喜道:“是老頑童么?他和我也很說得來,我去找他來見你便是。”
  瑛姑道:“我的名字叫瑛姑,你須得先跟他說明白了,再來見我。否則他一見我便走,那可再也尋他不著。只要他肯來,一切惟君所命。”
  楊過見一燈緩緩搖頭,心知周伯通和瑛姑必有重大過節,因而無論如何不肯見面,但心想周伯通童心甚盛,說不定能用個甚么古怪計策將他騙來,說道:“那老頑童在甚么地方?晚輩盡力設法邀他前來便是。”
  瑛姑道:“此去向北百余里,有個山谷,叫作百花谷,他便隱居其間,養蜂為樂。”
  楊過听到“養蜂為樂”四字,立時便想起小龍女,又記起周伯通當年自小龍女處習得指引玉蜂之法,不由得眼眶一紅,說道:“好!晚輩這便去見他,請諸位在此稍候。”說著向瑛姑問明了百花谷的所在,轉身便行。郭襄跟隨在后。
  楊過俯首低聲道:“那位一燈大師武學深湛,人又慈和,你留在此處,向他討教一些功夫,只要他稍加指點,你便終生受用不盡。”郭襄道:“不,我要跟你去見那個老頑童。”
  楊過皺眉道:“這是十分難逢的良机,你怎地白白錯過了。”郭襄道:“找到老頑童后,你要走了,我也得回家去,還是讓我和你同去罷!”這几句話中,大有相處之時無几、多得一刻便好一刻之意。
  楊過見她對自己頗為依戀,心想:“我若真有這么一個小妹妹為伴,浪蕩江湖,卻也減少几分寂寞。”微微一笑,說道:“你一晚沒睡,難道不倦嗎?”郭襄道:“倦是有些倦的,不過我要同你去。”楊過道:“好罷!”拉起她的手掌,展開輕功飛奔。
  郭襄給他這么一拉,身子登時輕了大半,步履間毫不費力,笑道:“若是你不拉著,我也能跑這么快,那才好呢。”楊過道:“你的輕功根底已很不錯,再練下去,終有一天會這樣。”突然仰起頭來,一聲忽哨。郭襄嚇了一跳,伸左手按住耳朵。楊過卻非作嘯,只見神雕從石側樹叢中大踏步出來。楊過道:“雕兄,我們北去有事,你也去罷。”神雕昂首啼鳴數聲,也不知它懂不懂,便与楊過、郭襄并肩而行。
  行出里許,神雕越奔越快,郭襄雖有楊過提攜,仍是漸漸追赶不上。神雕不耐煩了,雙膝一彎,矮了身子。楊過道:“雕兄愿意負你一陣,你謝謝它罷!”郭襄不敢對神雕無禮,先向它襝衽施禮,這才坐到它背上。
  神雕跨開大步,郭襄但覺風生耳際,兩旁樹木不住的倒退,雖然未如她家中雙雕飛行之速,卻也有如快馬。楊過大袖飄飄,足不點地般隨在神雕之旁,間或和郭襄指點江山,議論風物,說几句笑話。郭襄大樂,但覺生平際遇之奇,從未有如今日,只盼神雕行得慢些,那百花谷愈是遲到愈好。
  日未過午,一人一雕已奔出百余里,楊過依著瑛姑所指的路徑,轉過兩個山坳,突然間眼前一亮,但覺青青翠谷,點綴著或紅或紫、或黃或白的鮮花。兩人一路行來,遍地不是積雪,便是泥泞,此處竟是換了一個世界。
  郭襄拍手大喜,叫道:“老頑童好會享福,竟選了如此奇妙的所在。大哥哥,你說此處怎么會這生好法?”楊過道:“此處山谷向南,高山阻住了北風,想來地下又有硫磺、煤炭等類礦藏,地气特暖,因之陽春早臨,百花先放。”郭襄道:“雕伯伯,多謝你了!”從雕背上躍下,与楊過并肩而行。
  兩人走進山谷,又轉了几個彎,迎面兩邊山壁夾峙三株大松樹沖天而起,擋在山壁之間,成為兩道天然的門戶。耳听得嗡嗡之聲不絕,無數玉蜂在松樹間穿進穿出。
  楊過知道周伯通便在其內,朗聲說道:“老頑童,小兄弟楊過,攜同小朋友來找你玩儿啦!”他其實与周伯通輩份相差三輩,叫他祖師爺也還不夠,但知周伯通年紀雖老,卻胡鬧貪玩,越跟他不分尊卑,他越喜歡。
  果然叫聲甫歇,松樹中鑽出一個人來,楊過一見,不由得嚇了一跳。十余年前与周伯通初見之時,周伯通已鬢眉如銀,那知此時面貌絲毫無改,而頭發、胡子、眉毛,反而半黑半白,竟然比前顯得更年輕了。只听他哈哈大笑,說道:“楊兄弟,怎地到今日才來找我?啊哈,你戴這鬼臉嚇誰啊?”說著便來抓楊過臉上的人皮面具。
  周伯通這一抓是向左方抓去,楊過右肩略縮,腦袋反而向左稍偏,周伯通登時一抓落空。他五指箕張,停在楊過頸側,微微一怔,不禁仰天大笑,說道:“楊兄弟,好功夫,好功夫!只怕已經胜過老頑童當年年輕之時。”
  原來兩人這么一抓一讓,各已顯示了极深湛的武功。按說周伯通這么一抓,手指的勁力籠罩了丈許方圓之內,楊過別說偏頭相讓,便是縱身急躍,也決避不過他這么一抓,非是伸手抵隔,硬碰硬的對掌,方得拆解。但楊過右肩略縮,后招便是要以鐵袖功襲向周伯通前胸。老頑童凝神待架。左側的勁力登弱,楊過將頭輕輕一側,對方硬抓住的剛勁盡數卸去。郭襄絲毫不知其中道理,只是听周伯通稱贊楊過,心中得意,說道:“周老爺子,你現下的功夫強呢,還是年輕時強?”周伯通道:“我年輕時白頭發,現下黑頭發,自然是今胜于昔。”郭襄道:“現下你都胜不過我大哥哥,從前自然更不及他了。”
  周伯通并不生气,呵呵笑道:“小姑娘胡說八道!”突然伸出雙手,抓住她背脊和后腰,高舉半空,打了三個圈子,輕輕向上一拋,又接住了輕輕放在地下。
  神雕与郭襄同來,突見周伯通將她戲弄,心中生气,“刷”的一下,展翅向周伯通掃去。周伯通心想:“我倒要試試你這只扁毛畜生有多大能耐!”雙掌運力,還擊出去。只听得“彭”的一響,雙力相交。周伯通凝立不動,雕翅的掃力從他身旁掠了過去。神雕待要追擊,楊過喝道:“雕兄請勿無禮!眼前這位乃是前輩高人!”神雕收翅昂立,神色极是倨傲。周伯通心中佩服,笑道:“好畜生!力气倒不小,怪不得擺這么大的架子。”
  楊過喝道:“這位雕兄不知已有几百歲,它年紀可比你老得多呢!喂,老頑童,你怎地返老還童,雪白的頭發反而變黑了?”周伯通笑道:“這頭發胡子,不由人做主,從前它愛由黑變白,只得讓它變,現下又由白變黑,我也拿它沒有法子。”郭襄道:“將來你越變越小,人人見了你,都拍拍你的頭,叫你一聲小弟弟,那才好玩呢。”
  周伯通一听,不由得當真有些擔憂,呆呆出神,不再言語。其實世間豈真有返老還童之事,只因他生性朴實,一生無憂無慮,內功又深,兼之在山中采食首烏、茯苓、玉蜂蜜漿等大補之物,須發竟至轉色。即是不諳內功之人,老齒落后重生,筋骨愈老愈健之事,亦在所多有。周伯通雖非道士,但深得道家沖虛養生的要旨,因此年近百齡,仍是精神矍鑠,這一大半可說是天性使然。
  楊過見他听了郭襄一言,驀然里擔了無謂的心事,不禁暗自好笑,說道:“周兄,只要你去見了一人。我保證你不會越變越小。”周伯通道:“去見誰啊?”楊過道:“我說出此人的名字來,你可不許拂袖便走。”
  周伯通是直性子,人卻不傻,否則又如何能練到這般深湛的武功?他听了楊過這兩句話,隱隱已猜到他的來意,說道:“世間我有兩個人不見。一位是段皇爺,一位是他的貴妃瑛姑。除這二人之外,誰都見得。”楊過心想:“看來只有使個激將之計。”說道:“原來你曾輸在他們手里,武功不及,因此見了他們害怕。”周伯通搖頭道:“不是,不是!老頑童行事卑鄙下流,對不起他二人,因此沒臉和他們相見。”
  楊過一呆,万万想不到周伯通不肯和瑛姑見面竟是為此,他轉念极快,說道:“難道他二人大禍臨頭,命在旦夕,你也不肯伸手相救么?”
  周伯通一愣,他對一燈大師和瑛姑負疚极深,兩人若是有難,便舍了自己的性命相救,也無半分躊躇,然見郭襄笑吟吟的絕無絲毫擔憂神色,大笑道:“你想騙我嗎?段皇爺武功出神入化,怎會有大禍臨頭?倘若真有厲害的對頭,他打不過,我也打不過。”
  楊過道:“老實跟你說了罷!瑛姑思念你的緊,無論如何要你去跟她一會。”周伯通倏然變色,雙手亂擺,厲聲道:“楊兄弟,你只要再提一句,就請立即出我百花谷去,休怪老頑童翻臉不認人。”
  楊過大袖一揮,說道:“周老兄,你想逐我出百花谷,卻也不那么容易。”周伯通笑道:“嘿嘿,難道你想跟我動手不成?”楊過道:“正要領教!惹我輸了,立時便出百花谷去,永世不再上門。若你輸了,可得隨我去見瑛姑。”周伯通道:“不對,不對!第一,我怎會輸給你這小娃娃?第二,就算我輸了,我也決不去見劉貴妃。”楊過怒道:“你贏了固然不去見她,輸了仍然不見,那么咱們賭賽甚么?”周伯通道:“不見便是不見,有甚么好說的?快快動手罷!”楊過見軟騙不成,只能用強,當真動手比武,可也實無胜算,說不得,只有走到那里是那里了。
  周伯通生性好武,雖在百花谷隱居,每日仍是練功不輟,但以他如此功力,普天下那里找對手去?這時見楊過愿意比武自是心痒難搔,躍躍欲試,心想若再多言,只怕他忽而又不愿動手了,豈不是錯過了良机?當下左掌一提,喝道:“看拳!”右手一拳打了出去,使的是七十二路“空明拳法”。
  楊過左手還了一掌,猛覺得對方拳力若有若無,自己掌力使實了固然不對,使虛了也是极其危險,不禁暗暗吃惊,當下展開十余年來在狂濤怒潮中所苦練的掌法還擊出去。他呼呼呼連劈了三掌,掌力激蕩,身周花樹上花瓣紛紛下墜,紅黃紫白,便如下了一陣花雨,好看煞人;再劈三掌時,四下里喀喇、喀喇之聲不絕,竟是枝干斷折。楊過初時擔心周伯通年老力衰,受不住自己剛猛無儔的掌力,出掌時均是一發即收,但六招一過,立知對方內力固厚,拳法巧妙更遠在自己之上,只要稍一不慎,登時便會敗在老頭儿的拳下,這才鼓勁出招,再不留半分余力。
  周伯通打得高興,大叫道:“好功夫,好掌法!這一架打得可真過癮。”
  兩人拳掌所及的圈子漸漸擴大,郭襄一步步向后退開。酣斗了良久,老頑童那七十二路空明拳堪堪打完,他雖在招數上占了便宜,但以勁力而論,卻總不及楊過在海潮中練出來的洶涌奔騰、無窮無盡之勢。
  郭襄站在一旁,但見群花飛舞之中,楊過与周伯通拳來足往,激斗不休。她明知兩人誰也沒有傷害對方之意,但高手比武,打到如此興發,只要稍有失閃,立時便有性命之憂,不禁暗自為楊過擔心,兩只手掌中都捏了一把冷汗。
  周伯通見自己練了數十年的“空明拳”始終奈何不了楊過,心中暗贊:“好小子,了不起!”突然招式一變,左掌右掌,雙手同時進搏,使的正是他獨創一格的雙手兩用之術。這么一來,有如是老頑童搖身一變,化身為二,左右夾擊。
  楊過以單掌對他雙手,本就吃虧,這時更感支絀。當年小龍女受挫金輪法王,其后楊、龍二人會面,楊過右臂已失,小龍女怕他難過,只約略一提,并沒細說如何雙手分使兩种不同招數。這時周伯通乍使了出來,楊過暗暗心惊,只得左掌加勁,右側衣袖也接了對方一小半的攻勢。
  郭襄雖然無法領會兩人招數中精妙奧妙之處,但兩人自旗鼓相當而轉為楊過處于劣勢,卻也瞧得出來。她越看越惊,猛然想起父親教自己練武之時,雙手曾以兩种不同武功同時与自己及兄弟郭破虜拆招,看來周伯通此時所使的正是父親這門功夫。她不知父親的這本事便是周伯通所授,還道這老儿不知如何從父親那里偷學了武功去,忍不住叫道:“老頑童住手,不公平,不公平!大哥哥,不用跟他打了。”
  周伯通一怔,跳開兩步,喝道:“甚么不公平?”郭襄道:“你這怪招,是從我爹爹那里偷去的,用來跟我大哥哥打架,不害羞么?”周伯通听她口口聲聲叫楊過為“大哥哥”,只道她真是楊過的妹子,一時想不起楊過的父親是誰,笑道:“小姑娘又來胡說,這功夫是我自己在山洞里想出來的,怎說偷自你的爹爹?”
  郭襄道:“好罷!便算你不是偷的,你有兩只手,我大哥哥只一條臂膀,打了這么久,還比甚么?倘若我大哥哥跟你一樣也有兩只手,你早輸了!”周伯通一呆,道:“這句話卻有點道理,可是他便有兩只手,卻不能雙手同使兩般拳招啊!”說著哈哈大笑,甚是得意。
  郭襄道:“你明欺我大哥哥斷臂不能复生,便來說這風涼話。你倘若真英雄好漢,比武過招是便不能占人便宜,大家公公平平的打一架,那才分得出誰強誰弱。”周伯通道:“好!我雙手同使一門拳招便是。”郭襄小嘴一扁,道:“嘿嘿,虧你不害羞,這還算公平!”周伯通道:“難道我學他一樣,也去教女人砍一條臂膀下來?”
  郭襄一怔,向楊過望了一眼,尋思:“原來他這手臂是給女人砍斷的。不知那惡女人是誰?怎地如此狠心?”隨即說道:“那倒不用。你只須將一只手縛在腰帶之中,大家獨臂對獨臂,不就公平了?”
  周伯通覺得這樣比武倒是好玩,又自恃單手使用一門武功本就習練有素,未必便不及雙手,于是右臂往腰帶中一插,向楊過道:“這要教你敗而無怨。”
  當郭襄和周伯通說話之際,楊過在旁听著,始終不插一言。他自斷臂以后,雖不忌諱旁人說及“獨臂”兩字,但一直自負己雖獨臂,決不輸于天下任何肢体完好之人,待見到周伯通自縛右臂,顯是對自己有輕視之意,凜然說道:“老頑童,你這么做作,豈不是小看了楊過?我的獨臂倘若打不過你的雙手,我便自……自……”他本要說:“自刎于這百花谷”,但突然想起与小龍女相會之期已在不遠,豈可自輕?一時語塞,竟然說不下去。
  郭襄大悔,她當初原是以小儿女的心情极力回護楊過,這時想到他是當代大俠,名滿天下,決不能与自縛手臂之人相斗,忙道:“大哥哥,都是我不好……”奔到周伯通身前,將他右臂從腰帶中拉了出來,說道:“我大哥哥便是一只手,也敵得過你雙手齊使,不信你便試試。”
  楊過不待周伯通再說甚么,身形微斜,單掌便劈了過去。周伯通左手還了一拳,自忖不能占他便宜,右臂垂在腰側,竟不舉起出招。
  周伯通雖以單臂應戰,然招數神妙無方,楊過仍感應付不易。瞬息間二十余招過去,楊過暗想我雖只一臂,但方當盛年,与這年近百歲的老翁拆到一百余招仍是胜他不得,我這十多年來的功夫練到那里去了?但覺周伯通發來的拳掌之力中陽剛之气漸盛,与“空明拳”的一味陰柔頗不相同,心念一動,猛地里想起了終南山古墓石壁上所見的【九陰真經】,此刻周伯通所使招數,正是真經中所載的一路“大伏魔拳法”拳力籠罩之下,實是威不可當。楊過大喝一聲?“大伏魔拳法”何足道哉?你雙手齊使,接一下我的‘黯然銷魂掌’!”
  周伯通听他叫出自己所使拳法的名稱,已然一怔,又听他說要用一門甚么“黯然銷魂掌”,更是奇怪。他自幼好武,于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功見聞廣博之极,但“黯然銷魂掌”這名目今日卻是第一次听到。只見楊過單臂負后,凝目遠眺,腳下虛浮,胸前門戶洞開,全身姿式与武學中各項大忌無不吻合。他踏近一步,左手成掌,虛按一招,意存試探。楊過渾如不覺,理也不理。周伯通說道:“小心了!”發拳往他小腹擊去。
  他生怕傷了對方,這一拳只用三成力,那知拳拳剛要触到楊過身上,突覺他小腹肌肉顫動,同時胸口向內一吸,倏地彈出。周伯通吃了一惊,忙向左躍開,心想內家高手吸胸凹腹以避敵招,原屬尋常,但這等以胸肌傷人,卻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當下好奇之心大起,喝道:“你這是甚么武功?”楊過道:“這是‘黯然銷魂掌’中的第十三招,叫作‘心惊肉跳’!”周伯通喃喃的道:“沒听見過,沒听見過!”楊過道:“這是我自創的一十七招掌法,你自然沒听見。”
  楊過自和小龍女在絕情谷斷腸崖前分手,不久便由神雕帶著在海潮之中練功,數年之后,除了內功循序漸進之外,別的無可再練,心中整日价思念小龍女,漸漸的形銷骨立,了無生趣。一日在海濱悄然良久,百無聊賴之中隨意拳打腳踢,其時他內功火候已到,一出手竟具极大威力,輕輕一掌,將海灘上一只大海龜的背殼打得粉碎。他由此深思,創出了一套完整的掌法,出手与尋常武功大异,厲害之處,全在內力,一共是一十七招。
  他生平受過不少武學名家的指點,自全真教學得玄門正宗內功的口訣,自小龍女學得【玉女心經】,在古墓中見到【九陰真經】,歐陽鋒以蛤蟆功和逆轉經脈,洪七公与黃蓉授以打狗棒法,黃藥師授以彈指神通和玉簫劍法,除了一陽指之外,東邪、西毒、北丐、中神通的武學無所不窺,而古墓派的武學又于五大高人之外別創蹊徑,此時融會貫通,已是卓然成家。只因他單剩一臂,是以不在招數變化取胜,反而故意与武學通理相反。他將這套掌塵定名為“黯然銷魂掌”,取的是江淹【別賦】中那一句“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之意。自掌法練成以來,直至此時,方遇到周伯通這等真正的強敵。
  周伯通听說這是他自創的武功,興致更高,說道:“正要見識見識!”揮手而上,仍是只用左臂。楊過抬頭向天,渾若不見,呼的一掌向自己頭頂空空拍出,手掌斜下,掌力化成弧形,四散落下。
  周伯通知道這一掌力似穹廬,圓轉廣被,實是無可躲閃,當下舉掌相迎,“啪”的一下,雙掌相交,不由得身子一晃,都只為他過于托大,殊不知他武功雖然決不弱于對方,但一掌對一掌,卻無不及楊過掌力厚實雄渾。
  周伯通吐出胸中一口濁气,喝采道:“好!,這是甚么名目!”楊過道:“這叫‘杞人憂天’!小心了!下一招乃是‘無中生有’!”
  周伯通嘻嘻一笑,心想“無中生有”這拳招之名,真是又古怪又有趣,虧這小子想得出來,于是又猱身而上。楊過手臂下垂,絕無半點防御姿式,待得周伯通拳招攻到近肉寸許,突然間手足齊動,左掌右袖、雙足頭錘、連得胸背腰腹盡皆有招式發出,無一不足傷敵。
  周伯通雖然早防到他必有絕招,卻万万想不到他竟會全身齊攻,瞬息之間,十余招同時攻到,說來“無中生有”只是一招,中間實蘊十余招變式后招,饒是周伯通武學深湛,也鬧了個手忙腳亂。他左臂本來下垂不用,這時不得不舉起招架,竭盡全力,才抵擋了這一路掌法,說到還招,竟是不能的了。總算一一擋過,急忙躍后丈許,以防楊過更有古怪后招。
  郭襄叫道:“周老爺子,你兩只手齊用也不夠,最好是多生一只手。”周伯通也不以為忤,笑道:“小女娃子,你叫我三只手么?”
  楊過見他將自己突起而攻的招式盡數化解,無一不是妙到巔毫,不禁暗暗歎服,叫道:“下一招叫做‘拖泥帶水’!”周伯通和郭襄齊聲發笑,喝采道:“好名目!”楊過道:“且慢叫好!看招!”右手云袖飄動,宛若流水,左掌卻重滯之极,便似帶著几千斤泥沙一般。
  周伯通當年曾听師兄王重陽說起黃藥師所擅的一路五行掌法,掌力之中暗合五行,此時楊過右袖是北方癸水之家,左掌是中央戊土之家,輕靈沉猛,兼而有之,當下不敢怠慢,左手使“空明拳”中的一招,右手使一招“大伏魔拳”,以輕靈對輕靈,以渾厚對渾厚,兩下沖擊,兩人同聲呼喝,各自退出數步。
  這四招一過,一老一少都暗自佩服對方。楊過心想:“自練成這黯然銷魂掌以來,所遇強敵當以此翁為最,若要胜他,委實不易。倘若真分胜負,非以內力比拼不可,那時若不是一死一傷,便如洪七公与我義父比武那般,鬧個同歸于盡,卻又何苦?”不由得收起了狂傲之气,一躬到地,說道:“周老前輩,佩服佩服,晚輩甘拜下風。”轉頭向郭襄道:“小妹子,周老前輩是請不動的了,咱們走罷!”
  周伯通忙道:“且慢,且慢!你說這套甚么銷魂掌共有一十七路,尚有一十三路未施啊?怎地便走了?”楊過道:“咱們無怨無仇,何必性命相拼?你向來對我很好,又待我妻子很好,我一直心下感激。你武功高強,晚輩認輸便是。”
  周伯通連連搖手道:“不對,不對!你沒輸,我也沒輸,你要出這百花谷,除非把一十七路掌法使全了。”他自听到楊過叫出四路掌法,甚么“心惊肉跳”、“杞人憂天”、“無中生有”、“拖泥帶水”,名目既趣,掌法更怪,便是常人也欲一窮究竟,何況周伯通一來好武,二來好奇,非得盡見全豹不可。
  楊過道:“咦,這可好笑了。我既然請不動你,那便拍手便走,難道連請客的也得留下嗎?”周伯通央求道:“好兄弟,你余下那一十三招掌法,我怎猜想得到?請你大發善心,做做好事,說給我听了。你要學甚么功夫,我都教給你便是。”
  楊過心念一動,說道:“你要學我這掌法,絲毫不難。我也不用你教武功,只是你學了之后,須得跟我走一遭,去見一見那位瑛姑。”周伯通愁眉苦臉,說道:“你便殺我的頭,我也不見她。”楊過道:“既然如此,晚輩告辭。”
  周伯通雙掌一錯,縱身攔住去路,跟著呼的一拳打出,陪笑道:“好兄弟,你便施下招罷!”楊過舉掌隔開,使的卻是全真派武功。周伯通連變拳法,楊過始終以全真派掌法和【九陰真經】中所載武功抵敵。
  楊過要將周伯通擊敗,原非易事,但只求自保,老頑童卻也奈何他不得。不論周伯通如何故露破綻,如何假意示弱,楊過終不上當,那“黯然銷魂掌”中新的招式再不顯示,偶爾卻又將“心惊肉跳”、“杞人憂天”、“無中生有”、“拖泥帶水”這四招略加變化的使將出來,更令周伯通心痒難搔。
  兩人激斗將近半個時辰,周伯通畢竟年老,气血已衰,漸漸內力不如初斗之時,他知再難誘楊過使出黯然銷魂掌來,雙掌一吐,借力向后躍出,說道:“罷了,罷了!我向你磕八個響頭,拜你為師,你總肯教我了罷!楊過師父,弟子周伯通磕頭!”說罷便跪將下來。
  楊過暗暗好笑,心想世間竟有如此好武成癖之人,忙搶上扶起,說道:“這個那里敢當?那黯然銷魂掌余下一十三招的名目,我可說与你知。”周伯通大喜,連叫:“好兄弟!好兄弟!”
  郭襄道:“大哥哥,他不肯跟咱們去,你別教他。”楊過卻知老頑童是個“武癖”,他听了一十三招的名目之后,更加無可抗拒,勢必磨著自己演試,微微一笑,說道:“听個名目并不打緊。”周伯通忙道:“是啊,听听名目有甚么要緊,小姑娘忒也小器。”
  楊過坐在大樹下的一塊石上,說道:“周兄你請听了,那黯然銷魂掌余下的一十三招:徘徊空谷,力不從心,行尸走肉,庸人自扰,倒行逆施……”說到這里,郭襄已笑彎了腰,周伯通卻一本正經的喃喃記誦,只听楊過續道:“廢寢忘食,孤形只影,飲恨吞聲,六神不安,窮途末路,面無人色,想入非非,呆若木雞。”郭襄心下凄惻,再也笑不出來了。
  這一十三招名稱說將出來,只把老頑童听得如痴如狂,隔了良久,才道:“想那‘面無人色’這一招,如何用以克敵制胜?”楊過道:“這雖是一招,其實中間變化多端,臉上喜怒哀樂,怪狀百出,敵人一見,登時心神難以自制,我喜敵喜,我憂敵憂,終至听命于我。此乃無聲無影的胜敵之法,比之以長嘯鎮懾敵人又高出一籌。”周伯通道:“這是從【九陰真經】的懾心大法中變化出來的么?”楊過道:“正是!”
  周伯通眉花眼笑,問道:“那么‘倒行逆施’呢?”楊過突然頭下腳上,倒過身子,拍出一掌,說道:“這是‘倒行逆施’的三十七般變化之一。”周伯通點頭道:“那是源自西毒歐陽鋒的武功了。”楊過站直身子,道:“不錯,不過我這掌法中逆中有正,正反相沖,自相矛盾,不能自圓其說。”
  周伯通想了片刻,不明其理,搔頭問道:“那是甚么?”楊過道:“此中詳情,可不足為人道了。”周伯通“嗯”了一聲,不再說話,心知再問下去,楊過是決計不肯再說的了。
  郭襄在一旁瞧著,見他搔耳摸腮,神情惶急,不由得生了怜憫之心,走到他的身邊,低聲道:“周老爺子,到底你為甚么定然不肯去見瑛姑?咱們一齊想個法儿,求大哥哥把這套掌法教你,好不好?”
  周伯通歎了口長气,說道:“這是我少年時的胡涂事,說出來實在難以為情。”郭襄道:“怕甚么啊?你說了出來,比藏在心中還舒服些。我跟你說,我做了錯事,爹爹媽媽問起,我從不隱瞞,給爹媽責罵一場,也就完了。否則撒個謊儿騙了過去,自己后來反倒憋得難過。這一次我悄悄出來,爹媽知道了定要生气,可是已經出來了,我也不會瞞著不說。”
  周伯通見她一派天真無邪的神色,又望了望楊過,說道:“好,我把少年時的胡涂事跟你說了,你可不許笑話。”郭襄說道:“誰笑話你了?”拉著他的手,親親熱熱的挨在他身旁,道:“你就當作說旁人的事,要不然就當是說個故事。待會儿,我也說一件我做過的坏事給你听。”
  周伯通瞧著她文秀的小臉,笑道:“你也做過坏事么?”郭襄道:“自然,你以為我不會做?”周伯通道:“好,那你先說一件給我听听,”郭襄道:“豈止一件,連十件八件也有。嗯,有一個軍士在城頭守夜睡著了,爹爹叫人綁了,說要斬首示眾。我見他可怜,半夜里悄悄將他放了,叫他快快逃走。爹爹很是生气,我招了出來,爹爹將我打了一頓。又有一次,一個窮人家女孩子羡慕我媽媽腕上的金釧儿好看,我就偷了出來送給她,媽媽找來找去找不著,我肚里暗暗好笑,可沒說出來。因為說了出來之后,媽媽不在乎,姊姊卻會向那女孩子要回來。”
  周伯通歎了口气,道:“這些事比起我那件事,可都算不了甚么。”于是將他如何隨師兄王重陽赴大理拜會段皇爺,如何劉貴妃隨他學藝,如何兩人做下了胡涂之事,如何劉貴妃向他痴纏,他又如何回避不見,段皇爺如何一怒而舍棄皇位、出家為僧,諸般情事,一五一十的都向郭襄和楊過說了。
  郭襄怔怔的听著,直到周伯通說完,眼見他滿臉愧容,便問:“那段皇爺除了有劉貴妃外,還有几位妃子?”周伯通道:“他雖不如大宋天子那么后宮三千,但三宮六院,數十位后妃總是有的。”郭襄道:“著啊!他有數十位后妃,你連一位夫人也沒有,他顧全朋友之義,該將劉貴妃送了你才是啊。”
  楊過向她點了點頭,心想:“這小姑娘不拘于世俗禮法之見,出言深獲我心。”
  周伯通道:“他當時雖然也有此言,但劉貴妃是他极心愛之人,他為此連皇帝也不做而去做和尚,可見我實是對不起他之极了。”
  楊過突然插口道:“一燈大師所以出家,是為了對你不起,不是你對他不起,難道你還不知道?”周伯通奇道:“他有甚么對我不起?”楊過道:“只為旁人害你儿子,他忍心見死不救。”
  周伯通數十年來始終不知瑛姑曾和他生有一子,听了楊過之言不由得大奇,忙問:“甚么我的儿子?”楊過道:“我所知亦不詳盡,只是听一燈大師這般說。”于是轉述了一燈在黑龍潭畔所說的言語。
  周伯通猛然听說自己生過一個儿子,宛似五雷轟頂,惊得呆了,半晌做聲不得,心中一時悲,一時喜,想起瑛姑數十年含辛茹苦,更大起歉疚之情。
  楊過見他如此,心想:“這位老前輩是性情中人,正是我輩,我又何惜那一十七招黯然銷魂掌?”說道:“周老前輩,我將全套掌法一一演与你瞧罷,不到之處,尚請指點。”當下口講手比,將那一十七路掌法從頭至尾演了出來,只是“面無人色”那一招,因他臉上戴了人皮面具,未予顯示,但他說了其中變化,周伯通熟知【九陰真經】,即能心領神會,反是于“行尸走肉”、“窮途末路”各招,卻悟不到其中要旨。
  楊過反复講了几遍,周伯通總是不懂。楊過歎道:“周老前輩,十五年前,內人和我分手,晚輩相思良苦,心有所感,方有這套掌法之創。老前輩無牽無挂,快樂逍遙,自是無法領悟其中憂心如焚的滋味。”周伯通道:“你夫人為何和他分手?她人又美,心地又好,你鐘情相思,原也怪你不得。”
  楊過不愿再提小龍女被郭芙毒針誤傷之事,只簡略說她中毒難愈,為南海神尼救命去,須隔十六年方得相見,自己日夜苦思,虔誠祝禱祝她平安歸來,最后說道:“我只盼能再見她一面,便是要我身受千刀万剮之苦,也是心甘情愿。”
  郭襄從不知相思之深,竟有若斯苦法,不由得怔怔的流下兩行清淚,握住楊過的手,柔聲道:“老天爺保佑,你終能再和她相見。”
  楊過自和小龍女分別以來,今日第一次听到別人這般真心誠意的安慰,心中大是感激,一言之恩,自此終身不忘,當下歎了口气,站起身來,向周伯通行了一禮,說道:“周兄,告辭了!”和郭襄并肩自來路出去。
  郭襄行出數步,回頭向周伯通道:“周老前輩,我大哥哥這般思念他的夫人,你的瑛姑亦自這般思念于你。你始終不肯和她相見,于心何忍?”周伯通一惊,臉色大變。楊過低聲道:“小妹子,別再說了。人各有志,多言無益。”兩人一雕,自來路緩緩而回。
  郭襄道:“大哥哥,我若問起你夫人的事,你不會傷心罷?”楊過道:“不會的,反正沒過几個月,我便可和她相見了。”話是這般說,心下卻大是惴惴:“再過几個月,我真能和龍儿相會嗎?”
  郭襄道:“你怎么跟她識得的?”楊過于是將自己幼時怎樣孤苦伶仃,怎樣在重陽宮學藝,受師父及同門的欺侮,怎樣逃入古墓、為小龍女收容,怎樣日久情生,怎樣歷盡艱辛方得結成夫婦等情,擇要說了,只是郭靖、黃蓉、李莫愁等人的名字卻都略過不提。
  郭襄默默听著,對楊過用情之深大有所感,終于又說了一句:“但愿老天爺保佑,你終能和她相會,從此不再分离。”楊過道:“多謝你,小妹子,我永遠記得你這番好心。日后見了我妻子,我也會告訴她。”說到這里,語音已然哽咽。
  郭襄道:“我每年生日,媽媽和我燒香拜天,媽媽總叫我暗中說三個心愿,我常常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來。到今年生日時,我可就早想好了,我會盼望大哥哥和他夫人早早團聚。”楊過道:“還有兩個心愿呢?”郭襄微笑道:“我可不能跟你說。”
  便在此時,忽听得身后有人大呼:“楊兄弟,等我一等!”听聲音正是周伯通。楊過大喜,回過身來,只見周伯通如飛赶至,叫道:“楊兄弟,我想過啦,你快帶我去見瑛姑。”郭襄喜道:“那才是呢,你不知人家想得你多苦。”周伯通道:“你們走后,我想著楊兄弟的話,越想越是牽肚挂腸,倘若不去見她,以后的日子別想再睡得著,這句話非要親口問她個清楚不可。”楊過和郭襄見此行不虛,都十分歡喜。
  依著周伯通的性子,立時便要去和瑛姑相見,但其時已晚,郭襄星眼困餳,大見倦色,于是三人一雕在林中倚樹而睡。次日清晨再行,未過巳時,已來到黑龍潭邊。
  瑛姑和一燈見楊過果真將周伯通請來,當真喜出望外。瑛姑一顆心扑通扑通亂跳,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周伯通走到瑛姑身前,大聲道:“瑛姑,咱們所生的孩儿,頭頂是一個旋儿呢?還是兩個旋儿?”瑛姑一呆,万沒想到少年時和他分手,暮年重會,他開口便問這樣一個不相干的一句話,于是答道:“是兩個旋儿。”周伯通拍手大喜,叫道:“好,那像我,真是個聰明娃儿。”跟著歎了口气,搖頭道:“可惜死了!”
  瑛姑悲喜交集,再也忍耐不住,放聲哭了出來。周伯通拍她背脊,大聲安慰:“別哭,別哭!”又向一燈道:“段皇爺,我偷去了你妻子,你不肯救我儿子,大家扯個直,前事不究,都是不用提了。”
  一燈指著躺在地下的慈恩道:“這是殺你儿子的凶手,你一掌打死他罷!”
  周伯通道:“瑛姑,你來下手!”
  瑛姑向慈恩望了一眼,低聲道:“倘若不是他,我此生再也不能和你相見,何況人死不能复生,且盡今日之歡,昔年怨苦,都忘了他罷!”
  周伯通道:“這話也說得是,咱們便饒了他啦!”
  慈恩傷勢极重,全仗一口真气維系,此時听周伯通和瑛姑都說恕他殺子之仇,心中大慰,再無挂怀之事,低聲道:“多謝兩位。”向一燈道:“多謝師父成全!”又向楊過道:“多謝施主辛苦。”雙目一閉,就此逝去。
  一燈大師口誦佛號,合十躬身,說道:“慈恩,慈恩,你我名雖師徒,實乃良友,相交二十年,功過切磋,無日或离,今日你往生极樂,老衲既喜且悲。”當下与楊過、郭襄一齊動手,將慈恩就地埋葬了。
  周伯通和瑛姑四目對視,千言万語,真不知從何說起。
  楊過瞧著慈恩的新墳,想起那日在雪谷木屋之中,他与小龍女燕爾新婚、見到慈恩發瘋的种种情景,這一位以鐵掌輕功馳名江湖的一代武學大師,終于默默歸于黃土,心中不胜感慨。
  瑛姑從怀里提出兩只靈狐,說道:“楊公子,大德深重,老婦人愧無以報,這兩只畜生便請持去罷。”楊過接過一只,謝道:“蒙賜一頭,已領盛情。”
  一燈道:“楊賢侄,你兩只靈狐都取了去,但不必傷它性命,只須割開靈狐腿上血脈,每日取血一小杯,兩狐輪流割血,每日服上一杯,令友縱有多大的內傷也能痊愈。”
  楊過和瑛姑一齊大喜,說道:“能保得靈狐性命,那是再好不過。”當下楊過提過了靈狐,向一燈、周伯通、瑛姑拜別。瑛姑道:“你取完狐血之后,就地放了,兩只小畜生自能回來。”
  周伯通突然插口道:“段皇爺,瑛姑,你們一齊到我百花谷去,我指揮蜜蜂給你們瞧瞧,我又新學了一門掌法,嘿嘿,了不起,了不起。楊兄弟,你治好了你的朋友之后,和你小妹子也都來玩玩。”
  楊過笑道:“其時若無俗事牽絆,自當來向三位前輩請聆教益。”說道躬身施禮而別。
  兩頭靈狐眼珠骨溜溜的望著瑛姑,啾啾而鳴,哀求乞怜。瑛姑喝道:“楊公子會饒了你們性命,吵甚么?”郭襄伸手撫摸狐頭,微笑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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