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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長春服輸


  沙通天見師弟危殆,躍起急格,擋開了梅超風這一抓,兩人手腕相交,都感臂酸心惊。這時左邊嗤嗤連聲,彭連虎的連珠錢鏢也已襲到。梅超風順手把侯通海身子往錢鏢上擲去,“啊唷”一聲大叫,侯通海身上中鏢。黃蓉百忙中叫道:“三頭蛟,恭喜發財,得了這么多銅錢!”沙通天見這一擲勢道十分勁急,師弟撞到地下,必受重傷,倏地飛身過去,伸掌在他腰間向上一托。侯通海猶如紙鷂般飛了起來,待得再行落地,那已是自然之勢,他一身武功,這般摔一交便毫不相干。只不過左手給這般勢道甩了起來,揮拳打出,手臂長短恰到好處,又是重重的打在三個肉瘤之上。
  梅超風擲人、沙通天救師弟,都只是眨眼間之事,侯通海肉瘤上剛剛中拳,彭連虎的錢鏢又已陸續向梅超風打到,同時歐陽克、梁子翁、沙通天從前、后、右三路攻來。梅超風听音辨形,手指連彈,只听得錚錚錚錚一陣響過,數十枚錢鏢分向歐陽、梁、沙、彭四人射去。她同時問道:“甚么叫做攢簇五行?”郭靖道:“東魂之木、西魄之金、南神之火、北精之水、中意之土。”梅超風道:“啊喲,我先前可都想錯了。甚么叫做和合四象?”郭靖道:“藏眼神。凝耳韻、調鼻息、緘舌气。”梅超風喜道:“原來如此。那甚么叫五气朝元?”郭靖道:“眼不視而魂在肝、耳不聞而精在腎、舌不吟而神在心、鼻不香而魄在肺、四肢不動而意在脾,是為五气朝元。”“和合四象”、“五气朝元”這些道家修練的關鍵性行功,在《九陰真經》中一再提及,然而經中卻未闡明行功的法門,梅超風苦思十余年而不解的秘奧,一旦得郭靖指點而恍然大悟,教她如何不喜?當下又問:“何為三花聚頂?”她練功走火,關鍵正在此處,是以問了這句話后,凝神傾听。郭靖道:“精化為气、气化為神……”
  梅超風留神了他的話,出手稍緩。前后敵人都是名家高手,她全神應戰,時候稍長都要落敗,何況心有二用?郭靖剛只說得兩句,梅超風左肩右脅同時中了歐陽克和沙通天的一掌,她雖有一身橫練功夫,也感劇痛難當。黃蓉本擬讓梅超風擋住各人,自己和郭靖就可溜走,哪知郭靖卻被她牢牢纏住,變作了她上陣交鋒的一匹戰馬,再也脫身不得,心里又著急,又生气。梅超風再拆數招,已全然落于下風,情急大叫:“喂,你哪里惹了這許多厲害對頭來?師父呢?”這時心情甚是矛盾,既盼師父立時赶到,親眼見她救護師妹,隨即出手打發了這四個厲害的對頭,但想到師父的為人處事,又不禁毛骨悚然,但愿永遠不再遇到他。黃蓉道:“他馬上就來。這几個人怎是你的對手?你就是坐在地下,他們也動不了你一根毫毛。”只盼梅超風受了這奉承,要強好胜,果真放了郭靖。哪知梅超風左支右絀,早已有苦難言,每一剎那間都能命喪敵手,如何還能自傲托大?何況她心中尚有不少內功的疑難要問,說甚么也不肯放開郭靖。再斗片刻,梁子翁長聲猛喝,躍在半空。梅超風覺到左右同時有人襲到,雙臂橫揮出去,猛覺頭上一緊,一把長發已被梁子翁拉住。黃蓉眼見勢危,發掌往梁子翁背心打去。梁子翁右手回撩,勾她手腕,左手卻仍拉住長發不放。梅超風揮掌猛劈。梁子翁只覺勁風扑面,只得松手放開她頭發,側身避開。彭連虎和她拆招良久,早知她是黑風雙煞中的梅超風,后來見黃蓉出手助她,罵道:“小丫頭,你說不是黑風雙煞門下,撒的瞞天大謊。”黃蓉笑道:“她是我師父?教她再學一百年,也未必能夠。”彭連虎見她武功家數明明与梅超風相近,可是非但當面不認,而且言語之中對梅超風全無敬意,不知是甚么緣故,不禁大感詫异。沙通天叫道:“射人先射馬!”右腿橫掃,猛往郭靖踢去。梅超風大惊,心想:“這小子武藝低微,不能自保,只要給他們傷了,我行動不得,立時會被他們送終。”一聲低嘯,伸手往沙通天腳上抓去,這一來身子俯低,歐陽克乘勢直上,一掌打中她背心。梅超風哼了一聲,右手一抖,驀地里白光閃動,一條長鞭揮舞開來,登時將四人遠遠逼開。彭連虎心想:“不先斃了這瞎眼婆子,要是她丈夫銅尸赶到,麻煩可大了!”原來陳玄風死在荒山之事,中原武林中多不知聞。“黑風雙煞”威名遠震,出手毒辣,無所不至,縱是彭連虎這等凶悍之徒,向來也是對之著實忌憚。梅超風的毒龍銀鞭本是厲害之极,四丈之內,當者立斃,但沙通天、彭連虎、梁子翁、歐陽克均非易与,豈肯就此罷手?躍開后各自察看鞭法。突然之間,彭連虎几聲忽哨,著地滾進。梅超風舞鞭擋住了三人,已顧不到地下,耳听郭靖失聲惊叫,心想大勢去矣,左臂疾伸,向地下拍擊。黃蓉見郭靖遇險,想要插手相助,但梅超風已將長鞭舞成一個銀圈,卻哪里進得了鞭圈?然見她單手抵擋彭連虎,實在招架不住,形勢极為危急,只得高聲大叫:“大家住手,我有話說。”彭連虎等哪里理睬?
  她正待提高嗓子再叫,忽听得圍牆頂上一人叫道:“大家住手,我有話說。”黃蓉回頭看時,只見圍牆上高高矮矮的站著六個人,黑暗之中卻看不清楚面目。彭連虎等知道來了旁人,但不知是友是敵,此時惡斗方酣,誰都住不了手。牆頭兩人躍下地來,一人揮動軟鞭,一人舉起扁擔,齊向歐陽克打去。那使軟鞭的矮胖子叫道:“采花賊,你再往哪里逃?”郭靖听得語聲,心中大喜,叫道:“師父,快救弟子!”這六人正是江南六怪。他們在塞北道上与郭靖分手,跟蹤白駝山的八名女子,當夜發覺歐陽克率領姬妾去擄劫良家女子。江南六怪自是不能坐視,當即与他動起手來。歐陽克武功雖高,但六怪十余年在大漠苦練,功夫已大非昔比。六個圍攻他一人,歐陽克吃了柯鎮惡一杖,又被朱聰以分筋錯骨手扭斷了左手的小指,只得拋下已擄到手的少女,落荒而逃,助他為惡的姬妾卻被南希仁与全金發分別打死了一人。六怪送了那少女回家,再來追尋歐陽克。哪知他好生滑溜,繞道而行,竟是找他不著。六怪知道單打獨斗,功夫都不及他,不敢分散圍捕,好在那些騎白駝的女子裝束奇特,行跡极易打听,六人一路追蹤,來到了趙王府。
  黑夜中歐陽克的白衣甚是搶眼,韓寶駒与南希仁一見之下,立即上前動手,忽听到郭靖叫聲,六人都是又惊又喜,朱聰等凝神再看,見圈子中舞動長鞭的赫然竟是鐵尸梅超風,她坐在郭靖肩頭,看來郭靖已落入她掌握之中。這一下自是大惊失色,韓小瑩當即挺劍上前,全金發滾進鞭圈,一齊來救郭靖。彭連虎等忽見來了六人,已感奇怪,而這六人或斗歐陽、或攻鐵尸,是友是敵,更是分不清楚。彭連虎住手不斗,仍以地堂拳法滾出鞭圈,喝道:“大家住手,我有話說。”這一下吆喝聲若洪鐘,各人耳中都是震得嗡嗡作響。梁子翁与沙通天首先退開。柯鎮惡听了他這喝聲,知道此人了得,當下叫道:“三弟、七妹,別忙動手!”韓寶駒等听得大哥叫喚,均各退后。梅超風也收了銀鞭,呼呼喘气。黃蓉走上前去,說道:“你這次立的功勞不小,爹爹必定喜歡。”雙手向郭靖大打手勢,叫他將梅超風身子擲開。
  郭靖會意,知道黃蓉逗她說話是分她之心,叫道:“三花聚頂是精化為气,气化為神,神化為虛,好好記下了。”梅超風潛心思索,問道:“如何化法?”忽覺身子騰空而起。卻是郭靖乘她凝思內功訣竅之際,雙手使力,將她拋出數丈,同時提气拔身,向后躍開。他身未落地,只見明晃晃、亮晶晶,一條生滿倒鉤的毒龍銀鞭已飛到眼前。韓寶駒叫聲:“不好!”軟鞭倒卷上去,雙鞭相交,只覺虎口劇震,手中軟鞭已被毒龍鞭強奪了去。梅超風身子將要落地,伸手一撐,輕輕坐下。她听了柯鎮惡那聲呼喝,再与韓小瑩等一過招,知是江南七怪到了,心中又恨又怕,暗想:“我到處找他們不到,今日卻自行送上門來,若是換了另日,那正是謝天謝地,求之不得,但眼下強敵環攻,我本已支持不住,再加上這七個魔頭,今日是有死無生了。”牙齒一咬,打定了主意:“梁老怪等和我并無仇怨,今日決意与七怪同歸于盡,拚得一個是一個。”手握毒龍鞭,傾听七怪動靜,尋思:“七怪只來了六怪,另一個不知埋伏在哪里?”她可不知笑彌陀早已被她丈夫害死。
  江南六怪与沙通天等都忌憚她銀鞭厲害,個個站得遠遠地,不敢近她身子四五丈之內,一時寂靜無聲。朱聰低聲問郭靖道:“他們干嗎動手?你怎么幫起這妖婦來啦?”郭靖道:“他們要殺我,是她救了我的。”朱聰等大惑不解。彭連虎叫道:“來者留下万儿,夜闖王府,有何貴干?”柯鎮惡冷冷的道:“在下姓柯,我們兄弟七人,江湖上人稱江南七怪。”彭連虎道:“啊,江南七俠,久仰,久仰。”沙通天怪聲叫道:“好哇,七怪找上門來啦。我老沙正要領教,瞧瞧七怪到底有什么本事。”他听得七怪的名字,立即触起四徒受辱之恨,身形一晃,搶上前來。他見柯鎮惡眼瞎,韓小瑩是個女子、全金發身材瘦削、韓寶駒既矮且胖、朱聰卻又文縐縐的不似武林人物,只有南希仁气概軒昂,他不屑与余人動手,呼的一掌,徑向南希仁頭頂劈下。南希仁把扁擔往地下一插,出掌接過,數招一交,便見不敵。韓小瑩挺著長劍,全金發舉起秤杆,上前相助。
  彭連虎大喝一聲,飛身而起,來奪全金發手中的秤杆。全金發秤杆上的招數變化多端,見彭連虎夾手來奪兵刃,當下秤杆后縮,兩端秤錘秤鉤同時飛出,饒是彭連虎見多識廣,這般怪兵刃倒也沒有見過,使了招“怪蟒翻身”避開對方左右打到的兵刃,喝道:“這是甚么東西?市儈用的調調儿也當得兵器!”全金發道:“我這杆秤,正是要稱你這口不到三斤重的瘦豬!”彭連虎大怒,猱身直上,雙掌虎虎風響,全金發哪里攔阻得住?韓寶駒見六弟勢危,他雖失了軟鞭,但拳腳功夫也是不凡,橫拳飛足,与全金發雙戰彭連虎。但以二對一,兀自抵敵不住。柯鎮惡掄動伏魔杖,朱聰揮起白折扇,分別加入戰團。柯朱二人武功在六怪中遠超余人,以三敵一,便占上風。那邊侯通海与黃蓉也已斗得甚是激烈。侯通海武功本來較高,但想到這“臭小子”身穿軟蝟甲,連頭發中也裝了厲害之极的尖刺,拳掌不敢碰向她身子,更是再也不敢去抓她頭髻。黃蓉見他畏怯,便仗甲欺人,橫沖直撞。侯通海連連倒退,大叫:“不公平,不公平。你脫下刺蝟甲再打。”黃蓉道:“好,那么你割下額頭上三個瘤儿再打,否則也不公平。”侯通海怒道:“我這三個瘤儿又不會傷人。”黃蓉道:“我見了惡心,你豈不是大占便宜?一、二、三,你割瘤子,我脫軟甲。”侯通海怒道:“不割!”黃蓉道:“你還是割了,多占便宜。”侯通海怒道:“我不上你當,說甚么也不割!”歐陽克見戰況不利,尋思:“先殺了跟我為難的這六個家伙再說。那妖婦反正無法逃走,慢慢收拾不遲。”他存心要炫耀武功,雙足一點,展開家傳“瞬息千里”上乘輕功,斗然間已欺到了柯鎮惡身旁,喝道:“多管閒事,叫你瞎賊知道公子爺的厲害。”右手進身出掌,柯鎮惡抖起杖尾,哪知右腦旁風響,打過來的竟是他左手的反手掌。柯鎮惡低頭避過,一杖“金剛護法”,猛擊過去,歐陽克早在另一旁与南希仁交上了手。他東竄西躍,片刻之間竟向六怪人人下了殺手。梁子翁的眼光自始至終不离郭靖,見歐陽克出手后六怪轉眼要敗,當下雙手向郭靖抓去。郭靖急忙抵擋,卻哪里是他對手,數招一過,胸口已被拿住。梁子翁右手抓他小腹。郭靖情急中肚子疾向后縮,嗤的一聲,衣服撕破,怀中十几包藥給他抓了去。梁子翁聞到气息早知是藥,隨手放在怀里,第二下跟著抓來。郭靖奮力掙脫他拿在胸口的左手五指,向梅超風奔去,叫道:“喂,快救我。”梅超風心想:“玄門內功之中,我還有許許多多未曾明白。”當下喘气道:“過來抱住我腿,不用怕這老怪。”郭靖卻知抱住她容易,再要脫身可就難了,不敢走近,只是繞著她身子急奔。梁子翁見郭靖已進了梅超風長鞭所及的范圍,仍然緊追不舍,只是提防長鞭襲擊。梅超風听明了郭靖的所在,銀鞭抖處,驀地往他雙腳卷去。
  黃蓉雖与侯通海相斗,但占到上風之后,一半心思就在照顧郭靖,先前見他被梁子翁拿住,只是相距過遠,相救不得,心中焦急無比,后來見他奔近,梅超風長鞭著地飛來,郭靖無法閃避,情急之下,飛身扑向鞭頭。梅超風的銀鞭遇物即收,乘勢回扯,已把黃蓉攔腰纏住,將她身子甩了起來。黃蓉在半空中喝道:“梅若華,你敢傷我?”
  梅超風听得是黃蓉聲音,吃了一惊:“我鞭上滿是尖利倒鉤,這一下傷了小丫頭,師父更加不能饒我。一不做,二不休,左右是背逆師門,殺了小丫頭再說。”抖動長鞭,將黃蓉拉近身邊,放在地下,滿以為鞭上倒鉤已深入她肉里,哪知鞭上利鉤只撕破了她外衫,并未傷及她身子分毫。黃蓉笑道:“你扯破我衣服,我要你賠!”梅超風听她語聲中毫無痛楚之音,不禁一怔,隨即會意:“啊,師父的軟蝟甲自然給了她。”心中一寬,便道:“是我的不是,定要好好賠還給小妹子一件新衫。”黃蓉向郭靖招手,郭靖走近身去,离梅超風丈許之外站定。梁子翁忌憚梅超風厲害,不敢逼近。
  那邊江南六怪已站成一個圈子,背里面外,竭力抵御沙通天、彭連虎、歐陽克、侯通海的攻擊,這是六怪在蒙古練成的陣勢,遇到強敵時結成圓陣應戰,不必防御背后,威力立時增強半倍。但沙、彭、歐陽三人武功實在太強,六怪遠非敵手,片刻間已然險象環生。不久韓寶駒肩頭受傷。他知若是退出戰團,圓陣便有破綻,六兄弟和郭靖性命難保,只得咬緊牙關,勉力支持。彭連虎出手最狠,對准韓寶駒連下毒手。郭靖眼見勢危,飛步搶去,雙掌“排云推月”,猛往彭連虎后心震去。彭連虎冷笑一聲,揮掌掠開,只三招間,郭靖便已情勢緊迫。黃蓉見他無法脫身,情急之下,忽然想起“匹夫無罪,怀璧其罪”那句話來,大聲叫道:“梅超風,你盜去了我爹爹的《九陰真經》,快快交給我去送還爹爹!”
  梅超風一凜,卻不回答。歐陽克、沙通天、彭連虎、梁子翁四人不約而同的一齊轉身向梅超風扑去。四人都是一般的心思:“九陰真經是天下武學至高無上的秘笈,原來果然是在黑風雙煞手中。”這時四人再也顧不到旁的,只盼殺了梅超風,奪取《九陰真經》到手。
  梅超風舞動銀鞭,四名好手一時之間卻也欺不進鞭圈。黃蓉見只一句話便支開了四名強敵,一拉郭靖,低聲道:“咱們快走!”便在此時,忽見花木叢中一人急步而來,叫道:“各位師傅,爹爹有要事請各位立即前去相助。”那人頭頂金冠歪在一邊,語聲极為惶急,正是小王爺完顏康。
  彭連虎等一听,均想:“王爺厚禮聘我等前來,既有急事,如何不去?”當即躍開。但對《九陰真經》均是戀戀不舍,目光仍是集注于梅超風身上。完顏康輕聲道:“我母親……母親給奸人擄了去,爹參請各位相救,請大家快去。”原來完顏洪烈帶領親兵出王府追赶王妃,奔了一陣不見蹤影,想起彭連虎等人神通廣大,忙命儿子回府來召。完顏康心下焦急,又在黑夜之中,卻沒見到梅超風坐在地下。
  彭連虎等都想:“王妃被擄,那還了得?要我等在府中何用?”隨即又都想到:“原來六怪是行調虎离山之計,將眾高手絆住了,另下讓人劫持王妃。《九陰真經》甚么的,只好以后再說。這里人人都想得經,憑我的本事,決難獨敗群英而獨吞真經,還是日后另想計較的為是。”當下都跟了完顏康快步而去。梁子翁走在最后,對郭靖体內的熱血又怎能忘情?救不救王妃,倒也不怎么在意,只是人孤勢單,只得恨恨而去。郭靖叫道:“喂,還我藥來!”梁子翁怒极,回手一揚,一枚透骨釘向他腦門打去,風聲呼呼,勁力凌厲。
  朱聰搶上兩步,折扇柄往透骨釘上敲去,那釘落下,朱聰左手抓住,在鼻端一聞,道:“啊,見血封喉的子午透骨釘。”梁子翁听他叫破自己暗器名字,一怔之下,轉身喝道:“怎么?”朱聰飛步上前,左掌心中托了透骨釘,笑道:“還給老先生!”梁子翁坦然接過,他知朱聰功夫不及自己,也不怕他暗算。朱聰見他左手袖子上滿是雜草泥沙,揮衣袖給他拍了几下。梁子翁怒道:“誰要你討好?”轉身而去。郭靖好生為難,就此回去罷,一夜歷險,結果傷藥仍未盜到;若是強去奪取,又不是敵人對手,正自躊躇,柯鎮惡道:“大家回去。”縱身躍上圍牆。五怪跟著上牆。韓小瑩指著梅超風道:“大哥,怎樣?”柯鎮惡道:“咱們答應過馬道長,饒了她的性命。”黃蓉笑嘻嘻的并不与六怪廝見,自行躍上圍牆的另一端。梅超風叫道:“小師妹,師父呢?”黃蓉格格笑道:“我爹爹當然是在桃花島。你問來干嗎?想去桃花島給他老人家請安嗎?”梅超風又怒又急,不由得气喘連連,停了片刻,喝道:“你剛才說師父即刻便到?”黃蓉笑道:“他老人家本來不知你在這里,我去跟他一說,他自然就會來找你了。放心好了,我不會騙你的。”梅超風怒极,雙手一撐,忽地站起,腳步蹣跚,搖搖擺擺的向黃蓉沖去。原來她強練內功,一口真气行到丹田中竟然回不上來,下半身就此癱瘓。她愈是強運硬拚,那股真气愈是阻塞,這時急怒攻心,渾忘了自己下身動彈不得,竟發足向黃蓉疾沖,一到了無我之境,一股熱气猛然涌至心口,兩條腿忽地又變成了自己身子。
  黃蓉見她發足追來,大吃一惊,躍下圍牆,一溜煙般逃得無影無蹤。梅超風突然想起:“咦,我怎么能走了?”此念一起,雙腿忽麻,一交跌倒,暈了過去。
  六怪此時要傷她性命,猶如探囊取物一般,但因曾与馬鈺有約,當下攜同郭靖,躍出王府。韓小瑩最是性急,搶先問道:“靖儿,你怎么在這儿?”郭靖把王處一相救、赴宴中毒、盜藥失手,地洞遇梅等事略述一遍,楊鐵心夫妻父子等等關目,一時也未及細說。朱聰道:“咱們快瞧王道長去。”楊鐵心和妻子重逢團圓,說不出的又喜又悲,抱了妻子躍出王府。他義女穆念慈正在牆下焦急等候,忽見父親雙臂橫抱著個女子,心中大奇:“爹,她是誰?”楊鐵心道:“是你媽,快走。”穆念慈大奇,道:“我媽?”楊鐵心道:“悄聲,回頭再說。”抱著包惜弱急奔。走了一程,包惜弱悠悠醒轉,此時天將破曉,黎明微光中見抱著自己的正是日思夜想的丈夫,實不知是真是幻,猶疑身在夢中,伸手去摸他臉,顫聲道:“大哥,我也死了么?”楊鐵心喜极而涕,柔聲道:“咱們好端端地……”一語未畢,后面喊聲大起,火把齊明,一彪人馬忽刺刺的赶來,當先馬軍刀槍并舉,大叫:“莫走了劫持王妃的反賊!”楊鐵心見四下并無隱蔽之處,心道:“天可怜見,教我今日夫妻重會一面,此時就死,那也是心滿意足了。”叫道:“孩儿,你來抱住了媽。”包惜弱心頭驀然間涌上了十八年前臨安府牛家村的情景:丈夫抱著自己狼狽逃命,黑夜中追兵喊殺,此后是十八年的分离、傷心和屈辱。她突覺昔日慘事又要重演,摟住了丈夫的脖子,牢牢不肯放手。楊鐵心眼見追兵已近,心想与其被擒受辱,不如力戰而死,當下拉開妻子雙手,將她交在穆念慈怀里,轉身向追兵奔去,揮拳打倒一名小兵,奪了一枝花槍。他一槍在手,登時如虎添翼。親兵統領湯祖德腿上中槍落馬,眾親兵齊聲發喊,四下逃走。楊鐵心見追兵中并無高手,心下稍定,只是未奪到馬匹,頗感可惜。三人回頭又逃。這時天已大明,包惜弱見丈夫身上點點滴滴都是血跡,惊道:“你受傷了么?”楊鐵心經她一問,手背忽感劇痛,原來剛才使力大了,手背上被完顏康抓出的十個指孔創口迸裂,流血不止,當時只顧逃命,也不覺疼痛,這時卻雙臂酸軟,竟是提不起來。包惜弱正要給他包扎,忽然后面喊聲大振,塵頭中無數兵馬追來。
  楊鐵心苦笑道:“不必包啦。”轉頭對穆念慈道:“孩儿,你一人逃命去吧!我和你媽就在這里……”穆念慈甚是沉著,也不哭泣,將頭一昂,道:“咱們三人在一塊死。”包惜弱奇道:“她……怎么是我們孩儿?”
  楊鐵心正要回答,只听得追兵愈近,猛抬頭,忽見迎面走來兩個道士。一個白須白眉,神色慈祥;另一個長須如漆,神采飛揚,背上負著一柄長劍。楊鐵心一愕之間,隨即大喜,叫道:“丘道長,今日又見到了你老人家!”
  那兩個道士一個是丹陽子馬鈺,一個是長春子丘處机。他二人与玉陽子王處一約定在中都聚會,共商与江南七怪比武之事。師兄弟匆匆赶來,不意在此与楊鐵心夫婦相遇。丘處机內功深湛,駐顏不老,雖然相隔一十八年,容貌仍与往日并無大异,只兩鬢頗見斑白而已。他忽听得有人叫喚,注目看去,卻不相識。楊鐵心叫道:“十八年前,臨安府牛家村一共飲酒殲敵,丘道長可還記得嗎?”丘處机道:“尊駕是……”楊鐵心道:“在下楊鐵心。丘道長別來無恙。”說著扑翻地就拜。丘處机急忙回禮,心下頗為疑惑,原來楊鐵心身遭大故,落魄江湖,風霜侵蝕,容顏早已非复舊時模樣。
  楊鐵心見他疑惑,而追兵已近,不及細細解釋,挺起花槍,一招“鳳點頭”,紅纓抖動,槍尖閃閃往丘處机胸口點到,喝道:“丘道長,你忘記了我,不能忘了這楊家槍。”槍尖离他胸口尺許,凝住不進。丘處机見他這一招槍法确是楊家正宗嫡傳,立時憶起當年雪地試槍之事,驀地里見到故人,不禁又悲又喜,高聲大叫:“啊哈,楊老弟,你還活著?當真謝天謝地!”楊鐵心收回鐵槍,叫道:“道長救我!”丘處机向追來的人馬一瞧,笑道:“師兄,小弟今日又要開殺戒啦,您別生气。”馬鈺道:“少殺人,嚇退他們就是。”丘處机縱聲長笑,大踏步迎上前去,雙臂長處,已從馬背上揪下兩名馬軍,對准后面兩名馬軍擲去。四人相互碰撞,摔成一團。丘處机出手似電,如法炮制,跟著又手擲八人,撞倒八人,無一落空。余兵大駭,紛紛撥轉馬頭逃走。突然間馬軍后面竄出一人,身材魁梧,滿頭禿得油光晶亮,喝道:“哪里來的雜毛?”身子晃動,已竄到丘處机跟前,舉掌便打。丘處机見他身法快捷,舉掌擋格,拍的一聲,兩人各自退開三步。丘處机心下暗惊:“此人是誰?武功竟然如此了得?”豈知他心中惊疑,鬼門龍王沙通天手臂隱隱作痛,更是惊怒,厲吼聲中,掄拳直上。丘處机不敢怠慢,雙掌翻飛,凝神應敵。戰了十余合,沙通天光頭頂上被丘處机五指拂中,留下了五條紅印。他自己雖然見不到紅印,但頭頂熱辣辣的微感疼痛,知道空手非這道士之敵,當即從背上拔出鐵槳,器沉力勁,一招“蘇秦背劍”,向丘處机肩頭擊去。丘處机施開空手入白刃之技,要奪他兵刃。可是沙通天在這鐵槳上已有數十載之功,陸斃猛虎,水擊長蛟,大非尋常,一時竟也奪他不了。丘處机暗暗稱奇,正要喝問姓名,忽听得左首有人高聲喝道:“道長是全真派門下哪一位?”這聲音響如裂石,威勢极猛。丘處机向右躍開,只見左首站著四人,原來彭連虎、梁子翁、歐陽克、侯通海已一齊赶到。丘處机拱手道:“貧道姓丘,請教各位的万儿。”丘處机威名震于南北,沙通天等互相望了一眼,均想:“怪不得這道士名气這樣大,果然了得。”彭連虎心想:“我們已傷了王處一,与全真派的梁子總是結了。今日合力誅了這丘處机,正是揚名天下的良机!”提气大喝:“大家齊上。”尾音未絕,已從腰間取出判官雙筆,縱身向丘處机攻去。他知對方了得,一出手就使兵刃,痛下殺手,上打“云門穴”,下點“太赫穴”。這兩下使上了十成力,竟無絲毫留情之處。
  丘處机心道:“這矮子好橫!身手可也當真不凡。”刷的一聲,長劍在手,劍尖刺向彭連虎右手手背,劍身已削向沙通天腰里,長劍收處,劍柄撞向侯通海脅肋要穴的“章門穴”,一招連攻三人,劍法精絕。沙彭二人揮兵刃架開,侯通海卻險被點中穴道,好容易縮身逃開,但臀上終于給重重踹了一腳,俯身扑倒,說也真巧,三個肉瘤剛好撞在地下。梁子翁暗暗心惊,猱身上前夾攻。
  歐陽克見丘處机被沙通天和彭連虎纏住,梁子翁又自旁夾攻,這便宜此時不撿,更待何時?左手虛揚,右手鐵扇咄咄咄三下,連點丘處机背心“陶道”、“魂門”、“中樞”三穴,眼見他已難以閃避,突然身旁人影閃動,一只手伸過來搭住了扇子。原來馬鈺一直在旁靜觀,忽見同時有這許多高手圍攻師弟,心下甚是詫异,但見歐陽克鐵扇如風,疾攻師弟,當即飛步而上,徑來奪他鐵扇。他三根手指在鐵扇上一搭,歐陽克便感一股渾厚的內力自扇柄上傳來,心下惊訝,立時躍后退開。馬鈺也不追擊,說道:“各位是誰?大家素不相識,有甚么誤會,盡可分說,何必動粗?”他語音甚是柔和,但中气充沛,一字字盡都清晰明亮的鑽入耳鼓。沙通天等斗得正酣,听了這几句話不禁都是一凜,一齊罷手后躍,打量馬鈺。歐陽克問道:“道長尊姓?”馬鈺道:“貧道姓馬。”彭連虎道:“啊,原來是丹陽真人馬道長,失敬失敬。”馬鈺道:“貧道微末道行,‘真人’兩字,豈敢承當?”
  彭連虎口中和他客套,心下暗自琢磨:“我們既与全真教結了梁子,日后總是難以善罷。這兩人是全真教主腦,今日乘他們落單,我們五人合力將他們料理了,將來的事就好辦了。只不知附近是否還有全真教的高手?”四下一望,只楊鐵心一家三口,并無道人,說道:“全真七子名揚當世,在下仰慕得緊,其余五位在哪里,一起請出來見見如何?”馬鈺道:“貧道師兄弟不自清修,多涉外務,浪得虛名,真讓各位英雄見笑了。我師兄弟七人分住各處道觀,難得相聚,這次我和丘師弟來到中都,是找王師弟來著,不意卻先与各位相逢,先算有緣。天下武術殊途同歸,紅蓮白藕,原本一家,大家交個朋友如何?”他生性忠厚,全沒料到彭連虎是在探他虛實。彭連虎听說對方別無幫手,又未与王處一會過面,見馬鈺殊無防己之意,然則不但能倚多取胜,還可乘虛而襲,當下笑眯眯的道:“兩位道長不予嫌棄,真是再好沒有。兄弟姓三,名叫三黑貓。”馬鈺与丘處机都是一愕:“這人武功了得,必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三黑貓的名字好怪,可從來沒听見過。”彭連虎將判官筆收入腰間,走近馬鈺身前,笑吟吟的道:“馬道長,幸會幸會。”伸出右手,掌心向下,要和他拉手。馬鈺只道他是善意,也伸出手來。兩人一搭上手,馬鈺突感手上一緊,心想,“好啊,試我功力來啦。”微微一笑,運起內勁,也用力捏向彭連虎手掌,突然間五指指根一陳劇痛,猶如數枚鋼針直刺入內,大吃一惊,急忙撒手。彭連虎哈哈大笑,已倒躍丈余。馬鈺提掌看時,只見五指指根上都刺破了一個小孔,深入肌肉,五縷黑線直通了進去。原來彭連虎將判官筆插還腰間之際,暗中已在右手上套上了獨門利器毒針環。這針環以精鋼鑄成,細如麻線,上生五枚細針,喂有劇毒,只要傷肉見血,五個時辰必得送命。這毒針環戴在手上,原本是在与人動手對掌時增加掌上的威力,教人中掌后挨不了半天。他又故意說個“三黑貓”的怪名,乘馬鈺差愕沉吟之際便即上前拉手,好教他不留意自己手上的花樣。武林中人物初會,往往互不佩服,可是礙著面子卻不便公然動手,于是就伸手相拉,似乎是親近親近,實則便是動手較量,武功較差的被捏得手骨碎裂、手掌閼腫,或是痛得忍耐不住而大聲討饒,也是常事。馬鈺只道他是來這套明顯親熱、暗中較勁的江湖慣技,怎料得到他竟然另有毒招,兩人同時使力,剎那間五枚毒針刺入手掌,竟是直沒針根,傷及指骨,待得驀地惊覺,左掌發出,彭連虎早已躍開。丘處机見師兄与人好好拉手,突地變臉動手,忙問:“怎地?”馬鈺罵道:“好奸賊,毒計傷我。”跟著扑上去追擊彭連虎。丘處机素知大師兄最有涵養,十余年來未見他与人動手,這時一出手就是全真派中最厲害的“三花聚頂掌法”,知他動了真怒,必有重大緣故,當即長劍揮動,繞左回右,竄到彭連虎面前,刷刷刷就是三劍。
  這時彭連虎已將雙筆取在手里,架開兩劍,還了一筆,卻不料丘處机左手掌上招數的狠辣殊不在劍法之下,反手撩出,當判官筆將縮未縮的一瞬之間,已抓住筆端,往外急崩,喝道:“撒手!”這一崩內勁外吐,含精蓄銳,非同小可,不料對方也真了得,手中兵刃竟然未給震脫。丘處机跟著長劍直刺,彭連虎只得撤筆避劍。丘處机右劍左掌,綿綿而上。彭連虎失了一枝判官筆,右臂又是酸麻難當,一時折了銳气,連連退后。這時沙通天与梁子翁已截住馬鈺。歐陽克与侯通海左右齊至,上前相助彭連虎。丘處机勁敵當前,精神大振,掌影飄飄,劍光閃閃,愈打愈快。他以一敵三,未落下風,那邊馬鈺卻支持不住了。他右掌腫脹,麻痒難當,毒質漸漸上來。他雖知針上有毒,卻料不到毒性竟如此厲害,知道越是使勁,血行得快了,毒气越快攻心,當即盤膝坐地,左手使劍護身,以內力阻住毒素上行。梁子翁所用的兵刃是一把掘人參用的藥鋤,橫批直掘、忽掃忽打,招數幻變多端。沙通天的鐵槳更是沉重凌厲。數十招之后,馬鈺呼吸漸促,守御的圈子越縮越小,內抗毒質,外擋雙敵,雖然功力深厚,但內外交征之下,時候稍長,大感神困力疲。丘處机見師兄坐在地下,頭上一縷縷熱气裊裊而上,猶如蒸籠一般,心中大惊,待要殺傷敵人,前去救援,但被三個敵手纏住了,哪能緩招救人?侯通海固然較弱,歐陽克卻內外雙修,出招陰狠怪异,武功尤在彭連虎之上。瞧他武學家數,宛然便是全真教向來最忌憚的“西毒”一路功夫,更是駭异。他心中連轉了几個念頭:“此人是誰?莫非是西毒門下?西毒又來到中原了嗎?不知是否便在中都?”這一來分了精神,竟爾迭遇險招。楊鐵心自知武功与這些人差得甚遠,但見馬丘二人勢危,當即挺起花槍,往歐陽克背心刺去。丘處机叫道:“楊兄別上,不可枉送了性命!”語聲甫畢,歐陽克已起左腳踢斷花槍,右腳將楊鐵心踢倒在地。
  正在此時,忽听得馬蹄聲響,數騎飛馳而至。當先兩人正是完顏洪烈与完顏康父子。
  完顏洪烈遙見妻子坐在地下,心中大喜,搶上前去,突然金刃劈風,一柄刀迎面砍來。完顏洪烈側身避開,見使刀的是個紅衣少女。他手下親兵紛紛擁上,合戰穆念慈。那邊完顏康見了師父,暗暗吃惊,高聲叫道:“是自家人,各位別動手!”連喚數聲,彭連虎等方才躍開。眾親兵和穆念慈也各住手。完顏康上前向丘處机行禮,說道:“師父,弟子給您老引見,這几位都是家父禮聘來的武林前輩。”丘處机點點頭,先去察看師兄,只見他右掌全黑,忙捋起他袍袖,只見黑气已通到了上臂中部,不由得大惊:“怎地劇毒如此?”轉頭向彭連虎道:“拿解藥來!”彭連虎心下躊躇:“眼見此人就要喪命,但得罪了小王爺可也不妥。卻救他不救?”馬鈺外敵一去,內力專注于抗毒,毒質被阻于臂彎不再上行,黑气反有漸向下退之勢。
  完顏康奔向母親,道:“媽,這可找到你啦!”包惜弱凜然道:“要我再回王府,万万不能!”完顏洪烈与完顏康同時惊問:“甚么?”包惜弱指著楊鐵心道:“我丈夫并沒有死,天涯海角我也隨了他去。”完顏洪烈這一惊非同小可,嘴唇向梁子翁一努。梁子翁會意,右手揚處,打出了三枚子午透骨釘,射向楊鐵心的要害。丘處机眼見釘去如飛,已不及搶上相救,而楊鐵心勢必躲避不了,自己身邊又無暗器,情急之下,順手抓起趙王府一名親兵,在梁子翁与楊鐵心之間擲去。只听得“啊”的一聲大叫,三枚鐵釘全打在親兵身上。梁子翁自恃這透骨釘是生平絕學,三枚齊發,決無不中之理,哪知竟被丘處机以這古怪法門破去,當下怒吼一聲,向丘處机扑去。彭連虎見變故又起,已決意不給解藥,知道王爺心中最要緊的是奪還王妃,忽地竄出,來抓包惜弱手臂。丘處机颼颼兩劍,一刺梁子翁,一刺彭連虎,兩人見劍勢凌厲,只得倒退。丘處机向完顏康喝道:“無知小儿,你認賊作父,胡涂了一十八年。今日親父到了,還不認么?”完顏康听了母親之言,本來已有八成相信,這時听師父一喝,又多信了一成,不由得向楊鐵心看去,只見他衣衫破舊,滿臉風塵,再回頭看父親時,卻是錦衣壓飾,丰度俊雅,兩人直有天淵之別。完顏康心想:“難道我要舍卻榮華富貴,跟這窮漢子浪跡江湖,不,万万不能!”他主意已定,高聲叫道:“師父,莫听這人鬼話,請你快將我媽救過來!”丘處机怒道:“你仍是執迷不悟,真是畜生也不如。”彭連虎等見他們師徒破臉,攻得更緊。完顏康見丘處机情勢危急。竟不再出言勸阻。丘處机大怒,罵道:“小畜生,當真是狼心狗肺。”完顏康對師父十分害怕,暗暗盼望彭連虎等將他殺死,免為他日之患。又戰片刻,丘處机左臂中了梁子翁一鋤,雖然受傷不重,但已血濺道袍,一瞥眼間,只見完顏康臉有喜色,更是惱得哇哇大叫。
  馬鈺從怀中取出一枚流星,晃火折點著了,手一松,一道藍焰直沖天空。彭連虎料想這是全真派同門互通聲气的訊號,叫道:“老道要叫幫手。”又斗數合,西北角不遠處也是一道藍焰沖天而起。丘處机大喜,叫道:“王師弟就在左近。”劍交左手,左上右落,連使七八招殺手,把敵人逼開數步。馬鈺向西北角藍焰處一指,道:“向那邊走!”楊鐵心、穆念慈父女使開兵刃,護著包惜弱急向前沖,馬鈺隨在其后。丘處机揮長劍獨自斷后,且戰且走。沙通天連使“移步換形”身法,想閃過他而去搶包惜弱過來,但丘處机劍勢如風,始終搶不上去。行不多時,一行已來到王處一所居的小客店前。丘處机心中奇怪:“怎么王師弟還不赶出來接應?”剛轉了這個念頭,只見王處一拄著一根木杖,顫巍巍的走過來。師兄弟三人一照面,都是一惊,万料不到全真派中武功最強的三人竟會都受了傷。丘處机叫道:“退進店去。”完顏洪烈喝道:“將王妃好好送過來,饒了你們不死。”丘處机罵道:“誰要你這金國狗賊饒命?”大聲叫罵,奮劍力戰。彭連虎等眼見他勢窮力絀,卻仍是力斗不屈,劍勢如虹,招數奇幻,也不由得暗暗佩服。楊鐵心尋思:“事已如此,終究是難脫毒手。可別讓我夫婦累了丘道長的性命。”拉了包惜弱的手,忽地竄出,大聲叫道:“各位住手,我夫妻畢命于此便了。”回過槍頭,便往心窩里刺去,噗的一聲,鮮血四濺,往后便倒。包惜弱也不傷心,慘然一笑,雙手拔出槍來,將槍柄拄在地上,對完顏康道:“孩儿,你還不肯相信他是你親生的爹爹么?”涌身往槍尖撞去。完顏康大惊失色,大叫一聲:“媽!”飛步來救。丘處机等見變起非常,俱各罷手停斗。
  完顏康搶到母親跟前,見她身子軟垂,槍尖早已刺入胸膛,當下放聲大哭。丘處机上來檢視二人傷勢,見槍傷要害,俱已無法挽救。完顏康抱住了母親,穆念慈抱住了楊鐵心,一齊傷心慟哭。丘處机向楊鐵心道:“楊兄弟,你有何未了之事,說給我听,我一力給你承辦就是。我……我終究救你不得,我……我……”心中酸痛,說話已哽咽了。
  便在這時,眾人只听得背后腳步聲響,回頭望時,卻是江南六怪与郭靖匆匆赶來。
  江南六怪見到了沙通天等人,當即取出兵刃,待到走近,卻見眾人望著地下一男一女,個個臉現惊訝之色,一轉頭,突然見到丘處机与馬鈺,六怪更是詫异。
  郭靖見楊鐵心倒在地下,滿身鮮血,搶上前去,叫道:“楊叔父,您怎么啦?”楊鐵心尚未斷气,見到郭靖后嘴邊露出一絲笑容,說道:“你父當年和我有約,生了男女,結為親家……我沒女儿,但這義女如我親生一般……”眼光望著丘處机道:“丘道長,你給我成就了這門姻緣,我……我死也瞑目。”丘處机道:“此事容易。楊兄弟你放心。”包惜弱躺在丈夫身邊,左手挽著他手臂,惟恐他又會离己而去,昏昏沉沉間听他說起從前指腹為婚之事,奮力從怀里抽出一柄匕首,說道:“這……這是表記……”又道:“大哥,咱們終于死在一塊,我……我好歡喜……”說著淡淡一笑,安然而死,容色仍如平時一般溫宛嫵媚。丘處机接過匕首,正是自己當年在牛家村相贈之物,匕首柄上刻著“郭靖”兩字。楊鐵心向郭靖道:“盼你……你瞧在你故世的爹爹份上,好好待我這女儿……”郭靖道:“我……我不……”丘處机道:“一切有我承當,你……安心去罷!”楊鐵心本來只道再也找不著義兄郭嘯天的后人,這才有穆念慈比武招親之事。這一天中既与愛妻相會,又見到義兄的遺腹子長大成人,義女終身有托,更無絲毫遺憾,雙眼一閉,就此逝世。郭靖又是難過,又是煩亂,心想:“蓉儿對我情深意重,我豈能另娶他人?”突然轉念,又是一惊:“我怎么卻把華箏忘了?大汗已將女儿許配于我,這……這……怎么得了?”這些日來,他時時記起好友拖雷,卻极少念及華箏。朱聰等雖覺此中頗有為難,但見楊鐵心是垂死之人,不忍拂逆其意,當下也未開言。完顏洪烈千方百計而娶得了包惜弱,但她心中始終未忘故夫,十余年來自己對她用情良苦,到頭來還是落得如此下場,眼見她雖死,臉上兀自有心滿意足、喜不自胜之情,与她成婚一十八年,几時又曾見她對自己露過這等神色?自己貴為皇子,在她心中,可一直遠遠及不上一個村野匹夫,不禁心中傷痛欲絕,掉頭而去。
  沙通天等心想全真三子雖然受傷,但加上江南六怪,和己方五人拚斗起來,胜負倒也難決,既見王爺轉身,也就隨去。丘處机喝道:“喂,三黑貓,留下了解藥!”彭連虎哈哈笑道:“你寨主姓彭,江湖上人稱千手人屠,丘道長失了眼罷?”丘處机心中一凜:“怪不得此人武功高強,原來是他。”眼見師兄中毒甚深,非他獨門解藥相救不可,喝道:“管你千手万手,不留下解藥,休得脫身。”運劍如虹,一道青光向彭連虎刺去。彭連虎雖只剩下一柄判官筆,卻也不俱,當即揮筆接過。朱聰見馬鈺坐在地下運气,一只右掌已全成黑色,問道:“馬道長,你怎么受了傷?”馬鈺歎道:“這姓彭的和我拉手,哪知他掌中暗藏毒針。”朱聰道:“嗯,那也算不了什么。”回頭向柯鎮惡道:“大哥,給我一只菱儿。”柯鎮惡不明他用意,便從鹿皮囊中摸出一枚毒菱,遞了給他。朱聰接過,見丘彭兩人斗得正緊,憑自己武功一定拆解不開,又道:“大哥,咱倆上前分開他兩人,我有救馬道長的法子。”柯鎮惡點了點頭,朱聰大聲叫道:“原來是千手人屠彭寨主,大家是自己人,快快停手,我有話說。”一拉柯鎮惡,兩人向前竄出,一個持扇,一個揮杖,把丘彭二人隔開。
  丘處机和彭連虎听了朱聰的叫喚,都感詫异:“怎么又是自己人了?”見兩人過來,也就分開,要听他說到底是怎么樣的自己人。朱聰笑吟吟的向彭連虎道:“江南七怪与長春子丘處机于一十八年前結下梁子,我們五兄弟都曾被長春子打傷,而名震武林的丘道長,卻也被我們傷得死多活少。這梁子至今未解……”轉頭對丘處机道:“丘道長,是也不是?”丘處机怒气勃發,心想:“好哇,你們要來乘人之危。”厲聲喝道:“不錯,你待怎樣?”朱聰又道:“可是我們与沙龍王卻也有點過節。江南七怪一個不成器的徒儿,獨力打敗了沙龍王的四位高足。听說彭寨主与沙龍王是過命的交情。我們得罪了沙龍王,那也算得罪了彭寨主啦。”彭連虎道:“嘿嘿,不敢。”朱聰笑道:“既然彭寨主与丘道長都跟江南七怪有仇,那么你們兩家同仇敵愾,豈不成了自己人么?哈哈,還打甚么?那么兄弟跟彭寨主可不也是自己人了么?來,咱們親近親近。”伸出手來,要和他拉手。彭連虎听他瘋瘋癲癲的胡說八道,心道:“全真派相救七怪的徒弟,他們顯是一党,我可不上你的當。要想騙我解藥,難上加難。”見他伸手來拉,正中下怀,笑道:“妙极,妙极!”把判官筆放回腰間,順手又戴上了毒針環。
  丘處机惊道:“朱兄,小心了。”朱聰充耳不聞,伸出手去,小指輕勾,已把彭連虎指上毒針環勾了下來。彭連虎尚未知覺,已和朱聰手掌相握,兩人同時使勁,彭連虎只覺掌心微微一痛,急忙掙脫,躍開舉手看時,見掌心已被刺了三個洞孔,創口比他毒針所刺的要大得多,孔中流出黑血,麻痒痒的很是舒服,卻不疼痛。他知毒性愈是厲害,愈不覺痛,只因創口立時麻木,失了知覺。他又惊又怒,卻不知道如何著了道儿,抬起頭來,只見朱聰躲在丘處机背后,左手兩指提著他的毒針環,右手兩指中卻捏著一枚黑沉沉的菱形之物,菱角尖銳,上面沾了血漬。
  須知朱聰號稱妙手書生,手上功夫出神入化,人莫能測,拉脫彭連虎毒針環,以毒菱刺其掌心,于他只是易如反掌的末技而已。彭連虎怒极,猱身扑上。丘處机伸劍擋住,喝道:“你待怎樣?”朱聰笑道:“彭寨主,這枚毒菱是我大哥的獨門暗器,中了之后,任你彭寨主號稱‘連虎’,就算你是連獅連豹、連豬連狗,連盡普天下的畜生,也活不了兩個時辰。”侯通海道:“彭大哥,他在罵你。”沙通天斥道:“別多說,難道彭大哥不知道?”朱聰又笑嘻嘻的道:“好在彭寨主有一千只手,我良言相勸,不如斬去了這只手掌,還剩下九百九十九只。只不過閣下的外號儿得改一改,叫作‘九九九手人屠’。”彭連虎這時感到連手腕也已麻了,心下惊俱,也不理會他的嘲罵譏諷,不覺額現冷汗。朱聰又道:“你有你的毒針,我有我的毒菱,毒性不同,解藥也异,你如舍不得這‘千手人屠’的外號,反正大家是自己人,咱哥儿倆就親近親近,換上一換如何?”彭連虎未答,沙通天已搶著道:“好,就是這樣,拿解藥來。”朱聰道:“大哥給他罷。”柯鎮惡從怀里摸出兩小包藥,朱聰接過,遞了過去。丘處机道:“朱兄,莫上他當,要他先拿出來。”朱聰笑道:“大丈夫言而有信,不怕他不給。”
  彭連虎左手伸入怀里一摸,臉上變色,低聲道:“糟了,解藥不見啦。”丘處机大怒,喝道:“哼,你還玩鬼計!朱兄,別給他。”朱聰笑道:“拿去!我們是君子一言,快馬一鞭,說給就給。全真七子,江南七怪,說了的話自然算數。”沙通天知他手上功夫厲害,怕又著了他道儿,不敢伸手來接,橫過鐵槳,伸了過來。朱聰把解藥放在槳上,沙通天收槳取藥。旁觀眾人均各不解,不明白朱聰為甚么坦然給以解藥,卻不逼他交出藥來。沙通天疑心拿過來的解藥不是真物,說道:“江南七俠是響當當的人物,可不能用假藥害人?”朱聰笑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把毒菱還給柯鎮惡,再慢吞吞的從怀里掏出一件件物事,只見有汗巾、有錢鏢、有几錠碎銀子、還有一個白色的鼻煙壺。彭連虎愕然呆了:“這些都是我的東西,怎么變到了他身上?”原來來聰右手和他拉手之際,左手妙手空空,早已將他怀中之物掃數扒過。朱聰拔開鼻煙壺塞子,見里面分為兩隔,一隔是紅色粉末,另一隔是灰色粉末,說道:“怎么用啊?”
  彭連虎雖然悍惡,但此刻命懸一線,不敢再弄奸使詐,只得實說:“紅色的內服,灰色的外敷。”朱聰向郭靖道:“快取水來,拿兩碗。”郭靖奔進客店去端了兩碗淨水出來,一碗交給馬鈺,服侍他服下藥粉,另用灰色藥粉敷在他掌上傷口,另一碗水要拿去遞給彭連虎。朱聰道:“慢著,給王道長。”郭靖一怔,依言遞給了王處一。王處一也是愕然不解,順手接了。沙通天叫道:“喂,你們兩包藥粉怎么用啊?”朱聰道:“等一下,別心急,一時三刻死不了人。”卻從怀里又取出十多包藥來。郭靖一見大喜,叫道:“是啊,是啊,這是王道長的藥。”一包包打開來,拿到王處一面前,說道:“道長,哪些合用,您自己挑罷。”王處一認得藥物,揀出田七、血竭等四味藥來,放入口中咀嚼一會,和水吞下。
  梁子翁又是气惱,又是佩服,心想:“這肮髒書生手法竟是如此了得。他伸手給我拍一下衣袖上的塵土,就把我怀里的藥物都偷了去。”轉過身來,提起藥鋤一揮,喝道:“來來來,咱們兵刃上見個輸贏!”朱聰笑道:“這個么,兄弟万万不是敵手。”丘處机道:“這一位是彭連虎寨主,另外几位的万儿還沒請教。”沙通天嘶啞著嗓子一一報了名。丘處机叫道:“好哇,都是響當當的字號。咱們今日胜敗未分,可惜雙方都有人受了傷,看來得約個日子重新聚聚。”彭連虎道:“那再好沒有,不會會全真七子,咱們死了也不閉眼。日子地段,請丘道長示下罷。”丘處机心想:“馬師兄、王師弟中毒都自不輕,總得几個月才能完全复原。譚師弟、劉師弟他們散處各地,一時也通知不及。”便道:“半年之后,八月中秋,咱們一邊賞月,一邊講究武功,彭寨主你瞧怎樣?”
  彭連虎心下盤算:“全真七子一齊到來,再加上江南七怪,我們可是寡不敵眾,非得再約幫手不可。半年之后,時日算來剛好。趙王爺要我們到江南去盜岳飛的遺書,那么乘便就在江南相會。”說道:“中秋佳節以武會友,丘道長真是風雅之极,那總得找個風雅的地方才好,就在江南七俠的故鄉吧。”丘處机道:“妙极,妙极。咱們在嘉興府南湖中煙雨樓相會,各位不妨再多約几位朋友。”彭連虎道:“一言為定,就是這樣。”朱聰說:“這么一來,我們江南七怪成了地頭蛇,非掏腰包請客不可。你們兩家算盤可都精得很,千不揀、万不揀,偏偏就揀中了嘉興,定要來吃江南七怪的白食。好好好,難得各位大駕光臨,我們這個東道也還做得起。彭寨主,你那兩包藥,白色的內服,黃色的外敷。”這時彭連虎已然半臂麻木,适才跟丘處机對答全是強自撐持,再听朱聰嘮嘮叨叨的說個沒了沒完,早已怒气填膺,只是命懸人手,不敢稍出半句無禮之言,好容易听到他最后一句話,忙將白色的藥粉吞下。柯鎮惡冷冷的道:“彭寨主,七七四十九天之內不能喝酒,不能近女色,否則中秋節煙雨樓頭少了你彭寨主,可掃興得緊哪。”彭連虎怒道:“多謝關照了。”沙通天將藥替他敷上手掌創口,扶了他轉身而去。完顏康跪在地下,向母親的尸身磕了四個頭,轉身向丘處机拜了几拜,一言不發,昂首走開。丘處机厲聲喝道:“康儿,你這是甚么意思?”完顏康不答,也不与彭連虎等同走,自個儿轉過了街角。丘處机出了一會神,向柯鎮惡、朱聰等行下禮去,說道:“今日若非六俠來救,我師兄弟三人性命不保。再說,我這孽徒人品如此惡劣,更是万万不及令賢徒。咱們學武之人,品行心術居首,武功乃是末節。貧道收徒如此,汗顏無地。嘉興醉仙樓比武之約,今日已然了結,貧道甘拜下風,自當傳言江湖,說道丘處机在江南七俠手下一敗涂地,心悅誠服。”江南六怪听他如此說,都极得意,自覺在大漠之中耗了一十八載,終究有了圓滿結果。當下由柯鎮惡謙遜了几句。但六怪隨即想到了慘死大漠的張阿生,都不禁心下黯然,可惜他不能親耳听到丘處机這番服輸的言語。
  眾人把馬鈺和王處一扶進客店,全金發出去購買棺木,料理楊鐵心夫婦的喪事。丘處机見穆念慈哀哀痛哭,心中也很難受,說道:“姑娘,你爹爹這几年來怎樣過的?”穆念慈拭淚道:“十多年來,爹爹帶了我東奔西走,從沒在一個地方安居過十天半月,爹爹說,要尋訪一位……一位姓郭的大哥……”說到這里,聲音漸輕,慢慢低下了頭。丘處机向郭靖望了一眼道:“嗯。你爹怎么收留你的?”穆念慈道:“我是臨安府荷塘村人氏。十多年前,爹爹在我家養傷,不久我親生的爹娘和几個哥哥都染瘟疫死了。這位爹爹收了我做女儿,后來教我武藝,為了要尋郭大哥,所以到處行走,打起了……打起了……‘比武……招親’的旗子。”丘處机道:“這就是了。你爹爹其實不姓穆,是姓楊,你以后就改姓楊罷。”穆念慈道:“不,我不姓楊,我仍然姓穆。”丘處机道:“干嗎?難道你不信我的話?”穆念慈低聲道:“我怎敢不信?不過我宁愿姓穆。”丘處机見她固執,也就罷了,以為女儿家忽然喪父,悲痛之際,一時不能明白過來,殊不知不能明白過來卻是他自己。穆念慈心中另有一番打算,她自己早把終身付托給了完顏康,心想他既是爹爹的親身骨血,當然姓楊,自己如也姓楊,婚姻如何能諧?
  王處一服藥之后,精神漸振,躺在床上听著她回答丘處机的問話,忽有一事不解,問道:“你武功可比你爹爹強得多呀,那是怎么回事?”穆念慈道:“晚輩十三歲那年,曾遇到一位异人。他指點了我三天武功,可惜我生性愚魯,沒能學到甚么。”王處一道:“他只教你三天,你就能胜過你爹爹。這位高人是誰?”穆念慈道:“不是晚輩膽敢隱瞞道長,實是我曾立過誓,不能說他的名號。”
  王處一點點頭,不再追問,回思穆念慈和完顏康過招時的姿式拳法,反复推考,想不起她的武功是甚么門派,愈是想著她的招術,愈感奇怪,問丘處机道:“丘師哥,你教完顏康教了有八九年吧?”丘處机道:“整整九年零六個月,唉,想不到這小子如此混蛋。”王處一道:“這倒奇了!”丘處机道:“怎么?”王處一沉吟不答。
  柯鎮惡問道:“丘道長,你怎么我到楊大哥的后裔?”丘處机道:“說來也真湊巧。自從貧道和各位訂了約會之后,到處探訪郭楊兩家的消息,數年之中,音訊全無,但總不死心,這年又到臨安府牛家村去查訪,恰好見到有几名公差到楊大哥的舊居來搬東西。貧道跟在他們背后,偷听他們說話,這几個人來頭不小,竟是大金國趙王府的親兵,奉命專程來取楊家舊居中一切家私物品,說是破凳爛椅,鐵槍犁頭,一件不許缺少。貧道起了疑心,知道其中大有文章,便一路跟著他們來到了中都。”
  郭靖在趙王府中見過包惜弱的居所,听到這里,心下已是恍然。丘處机接著道:“貧道晚上夜探王府,要瞧瞧趙王万里迢迢的搬運這些破爛物事,到底是何用意。一探之后,不禁又是气憤,又是難受,原來楊兄弟的妻子包氏已貴為王妃。貧道大怒之下,本待將她一劍殺卻,卻見她居于磚房小屋之中,撫摸楊兄弟鐵槍,終夜哀哭;心想她倒也不忘故夫,并非全無情義,這才饒了她性命。后來查知那小王子原來是楊兄弟的骨血,隔了數年,待他年紀稍長,貧道就起始傳他武藝。”柯鎮惡道:“那小子是一直不知自己的身世的了?”丘處机道:“貧道也曾試過他几次口風,見他貪戀富貴,不是性情中人,是以始終不曾點被。几次教誨他為人立身之道,這小子只是油腔滑調的對我敷衍。若不是和七位有約,貧道哪有這耐心跟他窮耗?本待讓他与郭家小世兄較藝之后,不論誰胜誰敗,咱們雙方和好,然后對那小子說明他的身世,接他母親出來,擇地隱居。豈料楊兄弟尚在人世,而貧道和馬師哥兩人又著了奸人暗算,終究救不得楊兄弟夫婦的性命,唉!”穆念慈听到這里,又掩面輕泣起來。
  郭靖接著把怎樣与楊鐵心相遇、夜見包惜弱等情由說了一遍。各人均道包惜弱雖然失身于趙王,卻也只道親夫已死,到頭來殉夫盡義,甚是可敬,無不嗟歎。
  各人隨后商量中秋節比武之事。朱聰道:“但教全真七子聚會,咱們還擔心些甚么?”馬鈺道:“就怕他們多邀好手,到咱們不免寡不敵眾。”丘處机道:“他們還能邀甚么好手?這世上好手當真便這么多?”
  馬鈺歎道:“丘師弟,這些年來你雖然武功大進,為本派放一异彩,但年輕時的豪邁之气,總是不能收斂……”丘處机接口笑道:“須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馬鈺微微一笑,道:“難道不是么?剛才會到的那几個人,武功實不在我們之下。要是他們再邀几個差不多的高手來,煙雨樓之會,胜負尚未可知呢。”丘處机豪气勃發,說道:“大師哥忒也多慮。難道全真派還能輸在這些賊子手里?”馬鈺道:“世事殊難逆料。剛才不是柯大哥、朱二哥他們六俠來救,全真派數十年的名頭,可教咱師兄弟三人斷送在這儿啦。”
  柯鎮惡、朱聰等遜謝道:“對方使用鬼蜮伎倆,又何足道?”馬鈺歎道:“周師叔得先師親傳,武功胜我們十倍,終因恃強好胜,至今十余年來不明下落。咱們須當以此為鑒,小心戒懼。”丘處机听師兄這樣說,不敢再辯。江南六俠不知他們另有一位師叔,听了馬鈺之言,那顯是全真派頗不光彩之事,也不便相詢,心中卻都感奇怪。王處一听著兩位師兄說話,一直沒有插口,只是默默思索。
  丘處机向郭靖与穆念慈望了一眼,道:“柯大哥,你們教的徒弟俠義為怀,果然好得很。楊兄弟有這樣一個女婿,死也瞑目了。”穆念慈臉一紅,站起身來,低頭走出房去。王處一見她起身邁步,腦海中忽地閃過一個念頭,縱身下炕,伸掌向她肩頭直按下去。這一招出手好快,待得穆念慈惊覺,手掌已按上她右肩。他微微一頓,待穆念慈運勁抗拒,勁力將到未到之際,在她肩上一扳。鐵腳仙玉陽子王處一是何等人物,雖然其時重傷未愈,手上全無內力,但這一按一扳,正拿准了對方勁力斷續的空檔,穆念慈身子搖晃,立時向前俯跌下去。王處一左手伸出,在她左肩輕輕一扶。穆念慈身不由主的又挺身而起,睜著一雙俏眼,惊疑不定。
  王處一笑道:“穆姑娘別惊,我是試你的功夫來著。教你三天武功的那位前輩高人,可是只有九個手指、平時作乞丐打扮的么?”穆念慈奇道:“咦,是啊,道長怎么知道?”王處一笑道:“這位九指神丐洪老前輩行事神出鬼沒,真如神龍見首不見尾一般。姑娘得受他的親傳,當真是莫大的机緣。委實可喜可賀。”穆念慈道:“可惜他老人家沒空,只教了我三天。”王處一歎道:“你還不知足?這三天抵得旁人教你十年二十年。”穆念慈道:“道長說得是。”微一沉吟,問道:“道長可知洪老前輩在哪里么?”王處一笑道:“這可難倒我啦。我還是二十多年前在華山絕頂見過他老人家一面,以后再沒听到過他的音訊。”穆念慈很是失望,緩步出室。韓小瑩問道:“王道長,這位洪老前輩是誰?”王處一微微一笑,上炕坐定。丘處机接口道:“韓俠女,你可曾听見過‘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這句話么?”韓小瑩道:“這倒听人說過的,說的是當世五位武功最高的前輩,也不知是不是。”丘處机道:“不錯。”柯鎮惡忽道:“這位洪老前輩,就是五高人中的北丐?”王處一道:“是啊。中神通就是我們的先師王真人。”江南六怪听說那姓洪的竟然与全真七子的師父齊名,不禁肅然起敬。丘處机轉頭向郭靖笑道:“你這位夫人是大名鼎鼎的九指神丐之徒,將來又有誰敢欺侮你?”郭靖脹紅了臉,想要聲辯,卻又訥訥的說不出口。韓小瑩又問:“王道長,你在她肩頭一按,怎么就知她是九指神丐教的武藝?”丘處机向郭靖招手道:“你過來。”郭靖依言走到他身前。丘處机伸掌按在他肩頭,斗然間運力下壓。郭靖曾得馬鈺傳授過玄門正宗的內功,十多年來跟著六怪打熬气力,外功也自不弱,丘處机這一下竟是按他不倒。丘處机笑道:“好孩子!”掌力突然松了。郭靖本在運勁抵擋這一按之力,外力忽松,他內勁也弛,哪知丘處机快如閃電的乘虛而入,郭靖前力已散,后力未繼,被丘處机輕輕一扳,仰天跌倒。他伸手在地下一捺,隨即跳起。眾人哈哈大笑。朱聰道:“靖儿,丘道長教你這一手高招,可要記住了。”郭靖點頭答應。
  丘處机道:“韓女俠,天下武學之士,肩上受了這樣的一扳,若是抵擋不住,必向后跌,只有九指神丐的獨家武功,卻是向前俯跌。只因他的武功剛猛絕倫,遇強愈強。穆姑娘受教時日雖短,卻已習得洪老前輩這派武功的要旨。她抵不住王師弟的一扳,但決不隨勢屈服,就算跌倒,也要跌得与敵人用力的方向相反。”六怪听了,果覺有理,都佩服全真派見識精到。朱聰道:“王道長見過這位九指神丐演過武功?”王處一道:“二十余年之前,先師与九指神丐、黃藥師等五高人在華山絕頂論劍。洪老前輩武功卓絕,卻是极貪口腹之欲,華山絕頂沒甚么美食,他甚是無聊,便道談劍作酒,說拳當菜,和先師及黃藥師前輩講論了一番劍道拳理。當時貧道隨侍先師在側,有幸得聞妙道,好生得益。”柯鎮惡道:“哦,那黃藥師想是‘東邪西毒’中的‘東邪’了?”丘處机道:“正是。”轉頭向郭靖笑道:“馬師哥雖然傳過你一些內功,幸好你們沒師徒名份,否則排將起來,你比你夫人矮著一輩,那可一世不能出頭啦。”郭靖紅了臉道:“我不娶她。”丘處机一愕,問道:“甚么?”郭靖重复了一句:“我不娶她!”丘處机沉了臉,站起身來,問道:“為甚么?”韓小瑩愛惜徒儿,見他受窘,忙代他解釋:“我們得知楊大爺的后嗣是男儿,指腹為婚之約是不必守了,因此靖儿在蒙古已定了親。蒙古大汗成吉思汗封了他為金刀駙馬。”丘處机虎起了臉,對郭靖瞪目而視,冷笑道:“好哇,人家是公主,金枝玉葉,豈是尋常百姓可比?先人的遺志,你是全然不理的了?你這般貪圖富貴,忘本負義,跟完顏康這小子又有甚么分別?你爹爹當年卻又如何說來?”郭靖很是惶恐,躬身說道:“弟子從未見過我爹爹一面。不知我爹爹有甚么遺言,我媽也沒跟我說過,請道長示下。”丘處机啞然失笑,臉色登和,說道:“果然怪你不得。我就是一味鹵莽。”當下將十八年前怎樣在牛家村与郭、楊二人結識,怎樣殺兵退敵,怎樣追尋郭、楊二人,怎樣与江南七怪生隙互斗,怎樣立約比武等情由,從頭至尾說了一遍。郭靖此時方知自己身世,不禁伏地大哭,想起父親慘死,大仇未复,又想起七位師父恩重如山,真是粉身難報。韓小瑩溫言道:“男子三妻四妾,也是常事。將來你將這情由告知大汗,一夫二女,兩全其美,有何不可?我瞧成吉思汗自己,一百個妻子也還不止。”
  郭靖拭淚道:“我不娶華箏公主。”韓小瑩奇道:“為甚么?”郭靖道:“我不喜歡她做妻子。”韓小瑩道:“你不是一直跟她挺好的么?”郭靖道:“我只當她是妹子,是好朋友,可不要她做妻子。”丘處机喜道:“好孩子,有志气,有志气。管他甚么大汗不大汗,公主不公主。你還是依照你爹爹和楊叔叔的話,跟穆姑娘結親。”不料郭靖仍是搖頭道:“我也不娶穆姑娘。”眾人都感奇怪,不知他心中轉甚么念頭。韓小瑩是女子,畢竟心思細密,輕聲問道:“你可是另有意中人啦?”郭靖紅了臉,隔了一會,終于點了點頭。韓寶駒与丘處机同聲喝問:“是誰?”郭靖囁嚅不答。韓小瑩昨晚在王府中与梅超風、歐陽克等相斗時,已自留神到了黃蓉,見她眉目如畫,丰姿綽約,當時暗暗稱奇,此刻一轉念間,又記起黃蓉對他神情親密,頗為回護,問道:“是那個穿白衫子的小姑娘,是不是?”郭靖紅著臉點了點頭。丘處机問道:“甚么白衫子、黑衫子,小姑娘、大姑娘?”韓小瑩沉吟道:“我听得梅超風叫她小師妹,又叫她爹爹作師父……”丘處机与柯鎮惡同時站起,齊聲惊道:“難道是黃藥師的女儿?”
  韓小瑩拉住郭靖的手,問道:“靖儿,她可是姓黃?”郭靖道:“是。”韓小瑩一時茫然無言。柯鎮惡喃喃的道:“你想娶梅超風的師妹?”朱聰問道:“她父親將她許配給你么?”郭靖道:“我沒見過她爹爹,也不知她爹爹是誰。”朱聰又問:“那么你們是私訂終身的了?”郭靖不懂“私訂終身”是甚么意思,睜大了眼不答。朱聰道:“你對她說過一定要娶她,她也說要嫁你,是不是?”郭靖道:“沒說過。”頓了一頓,又道:“用不著說。我不能沒有她,蓉儿也不能沒有我。我們兩個心里都知道的。”韓寶駒一生從未嘗過愛情滋味,听了這几句話怫然不悅,喝道:“那成甚么話?”韓小瑩心中卻想起了張阿生:“我們江南七怪之中,五哥的性子与靖儿最像,可是他一直在暗暗喜歡我,卻從來只道配我不上,不敢稍露情意,怎似靖儿跟那黃家小姑娘一般,說甚么‘兩個心里都知道,我不能沒有她,她不能沒有我’?要是我在他死前几個月讓他知道,我其實也不能沒有他,他一生也得有几個月真正的歡喜。”朱聰溫言道:“她爹爹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你知道么?要是他知道你偷偷跟他女儿相好,你還有命么?梅超風學不到他十分之一的本事,已這般厲害。那桃花島主要殺你時,誰救得了你?”郭靖低聲道:“蓉儿這樣好,我想……我想她爹爹也不會是惡人。”韓寶駒罵道:“放屁!黃藥師惡盡惡絕,怎會不是惡人?你快發一個誓,以后永遠不再和這小妖女見面。”江南六怪因黑風雙煞害死笑彌陀張阿生,与雙煞仇深似海,連帶對他們的師父也一向恨之入骨,均想黑風雙煞用以殺死張阿生的武功是黃藥師所傳,世上若無黃藥師這大魔頭,張阿生自也不會死于非命。
  郭靖好生為難,一邊是師恩深重,一邊是情深愛篤,心想若不能再和蓉儿見面,這一生怎么還能做人?只見几位師父都是目光嚴峻的望著自己,心中一陣酸痛,雙膝跪倒,兩道淚水從面頰上流下來。韓寶駒踏上一步,厲聲道:“快說!說再也不見那小妖女了。”突然窗外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喝道:“你們干嗎這般逼他?好不害臊!”眾人一怔。那女子叫道:“靖哥哥,快出來。”郭靖一听正是黃蓉,又惊又喜,搶步出外,只見她俏生生的站在庭院之中,左手牽著汗血寶馬。小紅馬見到郭靖,長聲歡嘶,前足躍起。韓寶駒、全金發、朱聰、丘處机四人跟著出房。郭靖向韓寶駒道:“三師父,就是她。她是蓉儿。蓉儿不是妖女!”黃蓉罵道:“你這難看的矮胖子,干嗎罵我是小妖女?”又指著朱聰道:“還有你這肮髒邋遢的鬼秀才,干嗎罵我爹爹,說他是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
  朱聰不与小姑娘一般見識,微微而笑,心想這女孩儿果然明艷無儔,生平未見,怪不得靖儿如此為她顛倒。韓寶駒卻勃然大怒,气得唇邊小胡子也翹了起來,喝道:“快滾,快滾!”黃蓉拍手唱道:“矮冬瓜,滾皮球,踢一腳,溜三溜;踢兩腳……”郭靖喝道:“蓉儿不許頑皮!這几位是我師父。”黃蓉伸伸舌頭,做個鬼臉。韓寶駒踏步上前,伸手向她推去。黃蓉又唱:“矮冬瓜,滾皮球……”突然間伸手拉住郭靖腰間衣服,用力一扯,兩人同時騎上了紅馬。黃蓉一提韁,那馬如箭离弦般直飛出去。韓寶駒身法再快,又怎赶得上這匹風馳電掣般的汗血寶馬?等到郭靖心神稍定,回過頭來,韓寶駒等人面目已經看不清楚,瞬息之間,諸人已成為一個個小黑點,只覺耳旁風生,勁風扑面,那紅馬奔跑得迅速之极。
  黃蓉右手持韁,左手伸過來拉住了郭靖的手。兩人雖然分別不到半日,但剛才一在室內,一在窗外,都是膽戰心惊,苦惱焦慮,惟恐有失,這時相聚,猶如劫后重逢一般。郭靖心中迷迷糊糊,自覺逃离師父大大不該,但想到要舍卻怀中這個比自己性命還親的蓉儿,此后永不見面,那是宁可斷首瀝血,也決計不能屈從之事。
  小紅馬一陣疾馳,离燕京已數十里之遙,黃蓉才收韁息馬,躍下地來。郭靖跟著下馬,那紅馬不住將頭頸在他腰里挨擦,十分親熱。兩人手拉著手,默默相對,千言万語,不知從何說起。但縱然一言不發,兩心相通,相互早知對方心意。隔了良久良久,黃蓉輕輕放下郭靖的手,從馬旁革囊中取出一塊汗巾,到小溪中沾濕了,交給郭靖抹臉。郭靖正在呆呆的出神,也不接過,突然說道:“蓉儿,非這樣不可!”黃蓉給他嚇了一跳,道:“甚么啊?”郭靖道:“咱們回去,見我師父們去。”黃蓉惊道:“回去?咱們一起回去?”郭靖道:“嗯。我要牽著你的手,對六位師父与馬道長他們說道:蓉儿不是妖女……”一面說,一面拉著黃蓉的小手,昂起了頭,斬釘截鐵般說著,似乎柯鎮惡、馬鈺等就在他眼前:“師父對我恩重如山,弟子粉身難報,但是,但是,蓉儿……蓉儿可不是小妖女,她是很好很好的姑娘……很好很好的……”他心中有無數言辭要為黃蓉辯護,但話到口頭,卻除了說她“很好很好”之外,更無別語。
  黃蓉起先覺得好笑,听到后來,不禁十分感動,輕聲道:“靖哥哥,你師父他們恨死了我,你多說也沒用。別回去吧!我跟你到深山里、海島上,到他們永遠找不到的地方去過一輩子。”郭靖心中一動,隨即正色道:“蓉儿,咱們非回去不可。”黃蓉叫道:“他們一定會生生拆開咱們。咱倆以后可不能再見面啦。”郭靖道:“咱倆死也不分開。”
  黃蓉本來心中凄苦,听了他這句胜過千言信誓、万句盟約的話,突然間滿腔都是信心,只覺兩顆心已牢牢結在一起,天下再沒甚么人、甚么力道能將兩人拆散,心想:“對啦,最多是死,難道還有比死更厲害的?”說道:“靖哥哥,我永遠听你話。咱倆死也不分開。”郭靖喜道:“本來嘛,我說你是很好很好的。”黃蓉嫣然一笑,從革囊中取出一大塊生牛肉來,用濕泥裹了,找些枯枝,生起火來,說道:“讓小紅馬息一忽儿,咱們打了尖就回去。”兩人吃了牛肉,那小紅馬也吃飽了草,兩人上馬從來路回去,未牌稍過,已來到小客店前。郭靖牽了黃蓉的手,走進店內。那店伴得過郭靖的銀子,見他回來,滿臉堆歡的迎上,說道:“您老好,那几位都出京去啦。跟您張羅點儿甚么吃的?”郭靖惊道:“都去啦?留下甚么話沒有?”店伴道:“沒有啊。他們向南走的,走了不到兩個時辰。”郭靖向黃蓉道:“咱們追去。”兩人出店上馬,向南追尋,但始終不見三子六怪的蹤影。郭靖道:“只怕師父們走了另一條道。”于是催馬重又回頭。那小紅馬也真神駿,雖然一騎雙乘,仍是來回奔馳,不見疲態。一路打听,途人都說沒見到全真三子、江南六怪那樣的人物。郭靖好生失望。黃蓉道:“八月中秋大伙儿在嘉興煙雨樓相會,那時必可見到你眾位師父。你要說我‘很好,很好’,那時再說不遲。”郭靖道:“到中秋節足足還有半年。”黃蓉笑道:“這半年中咱倆到處玩耍,豈不甚妙?”郭靖本就生性曠達,又是少年貪玩,何況有意中人相伴,不禁心滿意足,當下拍手道好。兩人赶到一個小鎮,住了一宵,次日買了一匹高頭白馬。郭靖一定要騎白馬,把紅馬讓給黃蓉乘坐。兩人按轡緩行,一路游山玩水,樂也融融,或曠野間并肩而臥,或村店中同室而居,雖然情深愛篤,但兩小無猜,不涉猥褻。黃蓉固不以為异,郭靖亦覺本該如此。
  這一日來到京東西路襲慶府泰宁軍地界,時近端陽,天時已頗為炎熱。兩人縱馬馳了半天,一輪紅日直照頭頂,郭靖与黃蓉額頭与背上都出了汗。大道上塵土飛揚,粘得臉上膩膩的甚是難受。黃蓉道:“咱們不赶道了,找個陰涼的地方歇歇罷。”郭靖道:“好,到前面鎮甸,泡一壺茶喝了再說。”說話之間,兩乘馬追近了前面一頂轎子、一匹毛驢。見驢上騎的是個大胖子,穿件紫醬色熟羅袍子,手中拿著把大白扇不住揮動,那匹驢子偏生又瘦又小,給他二百五六十斤重的身子壓得一跛一拐,步履維艱。轎子四周轎帷都翻起了透風,轎中坐著個身穿粉紅衫子的肥胖婦人,無獨有偶,兩名轎夫竟也是一般的身材瘦削,走得气喘吁吁。轎旁有名丫鬟,手持葵扇,不住的給轎中胖婦人打扇。黃蓉催馬前行,赶過這行人七八丈,勒馬回頭,向著轎子迎面過去。郭靖奇怪:“你干甚么?”黃蓉叫道:“我瞧瞧這位太太的模樣。”凝目向轎中望去,只見那胖婦人約莫四十來歲年紀,髻上插一枝金釵,鬢邊戴了朵老大紅絨花,一張臉盆也似的大圓臉,嘴闊眼細,兩耳招風,鼻子扁平,似有若無,白粉涂得厚厚地,卻給額頭流下來的汗水划出了好几道深溝。她听到了黃蓉那句話,豎起一對濃眉,惡狠狠地瞪目而視,粗聲說道:“有甚么好瞧?”黃蓉本就有心生事,對方自行起釁,正是求之不得,勒住小紅馬攔在當路,笑道:“我瞧你身材苗條,可俊得很哪!”突然一聲吆喝,提起馬韁,小紅馬驀地里向轎子直沖過去。兩名轎夫大吃一惊,齊叫:“啊也!”當即摔下轎杠,向旁逃開。轎子翻倒,那胖婦人骨碌碌的從轎中滾將出來,摔在大路正中,叉手舞腿,再也爬不起來。黃蓉卻已勒定小紅馬,拍手大笑。她開了這個玩笑,本想回馬便走,不料那騎驢的大胖子揮起馬鞭向她猛力抽來,罵道:“哪里來的小浪蹄子!”那胖婦人橫臥在地,口中更是污言穢語滔滔不絕。黃蓉左手伸出,抓住了那胖子抽來的鞭子順手一扯,那胖子登時摔下驢背。黃蓉提鞭夾頭夾腦的向他抽去,那胖婦人大叫:“有女強盜啊!打死人了哪!女強人攔路打劫啦!”黃蓉一不做、二不休,拔出峨嵋鋼刺,彎下腰去,嗤的一聲,便將她左耳割了下來。那胖婦人登時滿臉鮮血,殺豬似的大叫起來。
  這一來,那胖子嚇得魂飛魄散,跪在地下只叫:“女大王饒命!我……我有銀子!”黃蓉板起了臉,喝道:“誰要你銀子?這女人是誰?”那胖子道:“是……是我夫人!我……我們……她回娘家……回娘家探親。”黃蓉道:“你們兩個又壯又胖,干嗎自己不走路?要饒命不難,只須听我吩咐!”那胖子道:“是,是,听姑娘大王吩咐。”
  黃蓉听他管自己叫“姑娘大王”,覺得挺是新鮮,噗哧一笑,說道:“兩個轎夫呢?還有這小丫鬟,你們三個都坐進轎子去。”三人不敢違拗,扶起了倒在路中心的轎子,鑽了進去。好在三人身材瘦削,加起來只怕還沒那胖婦人肥大,坐入轎中卻也不如何擠迫。這三人連同郭靖和那胖子夫婦,六對眼睛都怔怔的瞧著黃蓉,不知她有何古怪主意。黃蓉道:“你們夫妻平時作威作福,仗著有几個臭錢便欺壓窮人。眼下遇上了‘姑娘大王’,要死還是要活?”這時那胖婦人早就停了叫嚷,左手按住了臉畔傷口,与那胖子齊聲道:“要活,要活,姑娘大王饒命!”黃蓉道:“好,今日輪到你們兩個做做轎夫,把轎子抬起來!”那胖婦人道:“我……我只會坐轎子,不會抬轎子!”黃蓉將鋼刺在她鼻子上平拖而過,喝道:“你不會抬轎子,我可會割鼻子。”那胖婦人只道鼻子又已給她割去,大叫:“哎唷,痛死人啦!”黃蓉喝道:“你抬不抬?”那胖子先行抬起了轎杠,說道:“抬,抬!我們抬!”那胖婦人無奈,只得矮身將另一端轎杠放上肩頭,挺身站起。這對財主夫婦平時補藥吃得多了,身子著實壯健,抬起轎子邁步而行,居然抬得有板有眼。黃蓉和郭靖齊聲喝彩:“抬得好!”
  黃、郭二人騎馬押在轎后。直行出十余丈,黃蓉這才縱馬快奔,叫道:“靖哥哥,咱們走罷!”兩人馳出一程,回頭望來,只見那對胖夫婦兀自抬轎行走,不敢放下,兩人都是忍不住哈哈大笑。黃蓉道:“這胖女人如此可惡,生得又難看,本來倒挺合用。我原想捉了她去,給丘處机做老婆,只可惜我打不過那牛鼻子。”郭靖大奇,問道:“怎么給丘道長做老婆?他不會要的。”黃蓉道:“他當然不肯要。可是他卻不想想,你說不肯娶穆姑娘,他怎地又硬逼你娶她?哼,等哪一天我武功強過這牛鼻子老道了,定要硬逼他娶個又惡又丑的女人,叫他嘗嘗被逼娶老婆的滋味。”
  郭靖啞然失笑,原來她心中在打這個主意,過了半晌,說道:“蓉儿,穆姑娘并不是又丑又惡,不過我只娶你。”黃蓉嫣然一笑,道:“你不說我也知道。”
  正行之間,忽听得一排大樹后水聲淙淙。黃蓉縱馬繞過大樹,突然歡聲大叫。郭靖跟著過去,原來是一條清可見底的深溪,溪底是綠色、白色、紅色、紫色的小圓卵石子,溪旁兩岸都是垂柳,枝條拂水,溪中游魚可數。黃蓉脫下外衣,扑通一聲,跳下水去。郭靖嚇了一跳,走近溪旁,只見她雙手高舉,抓住了一尾尺來長的青魚。魚儿尾巴亂動,拚命掙扎。黃蓉叫道:“接住。”把魚儿拋上岸來。郭靖施展擒拿法抓去,但魚儿身上好滑,立即溜脫,在地上翻騰亂跳。黃蓉拍手大笑,叫道:“靖哥哥,下來游水。”郭靖生長大漠,不識水性,笑著搖頭。黃蓉道:“下來,我教你。”郭靖見她在水里玩得有趣,于是脫下外衣,一步步踏入水中。黃蓉在他腳上一拉,他站立不穩,跌入水中,心慌意亂之下,登時喝了几口水。黃蓉笑著將他扶起,教他換气划水的法門。游泳之道,要旨在能控制呼吸,郭靖于內功習練有素,精通換气吐納的功夫,練了半日,已略識門徑。當晚兩人便在溪畔露宿,次日一早又是一個教、一個學。黃蓉生長海島,自幼便熟習水性。黃藥師文事武學,無不精深,只水中功夫卻是遠遠不及女儿。郭靖在明師指點之下,每日在溪水中浸得四五個時辰,七八日后已能在清溪中上下來去,浮沉自如。這一日兩人游了半天,興猶未盡,溯溪而上,游出數里,忽然听得水聲漸響,轉了一個彎,眼前飛珠濺玉,竟是一個十余丈高的大瀑布,一片大水匹練也似的從崖頂倒下來。黃蓉道:“靖哥哥,咱倆從瀑布里竄到崖頂上去。”郭靖道:“好,咱們試試。你穿上防身的軟甲罷。”黃蓉道:“不用!”一聲吆喝,兩人一起鑽進了瀑布之中。那水勢好急,別說向上攀援,連站也站立不住,腳步稍移,身子便給水流遠遠沖開。兩人試了几次,終于廢然而退。郭靖很是不服,气鼓鼓的道:“蓉儿,咱們好好養一晚神,明儿再來。”黃蓉笑道:“好!可也不用生這瀑布的气。”郭靖自覺無理,哈哈大笑。次日又試,竟然爬上了丈余,好在兩人輕身功夫了得,每次被水沖下,只不過落入下面深瀑,也傷不了身子。兩人揣摸水性,天天在瀑布里竄上溜下。到第八天上,郭靖竟然攀上了崖頂,伸手將黃蓉也拉了上去。兩人在崖上歡呼跳躍,喜悅若狂,手挽手的又從瀑布中溜了下來。
  這般十余天一過,郭靖仗著內力深厚,水性已頗不弱,雖与黃蓉相較尚自遠遜,但黃蓉說道,卻已比她爹爹好得多了。兩人直到玩得盡興,這才縱馬南行。
  這日來到長江邊上,已是暮靄蒼茫,郭靖望著大江東去,白浪滔滔,四野無窮無盡,上游江水不絕流來,永無止息,只覺胸中豪气干云,身子似与江水合而為一。觀望良久,黃蓉忽道:“要去就去。”郭靖道:“好!”兩人這些日子共處下來,相互間不必多言,已知對方心意,黃蓉見了他的眼神,就知他想游過江去。郭靖放開白馬韁繩,說道:“你沒用,自己去吧。”在紅馬臀上一拍,二人一馬,一齊躍入大江。小紅馬一聲長嘶,領先游去。郭靖与黃蓉并肩齊進。游到江心,那紅馬已遙遙在前。天上繁星閃爍,除了江中浪濤之外,更無別般聲息,似乎天地之間就只他們二人。
  再游一陣,突然間烏云壓天,江上漆黑一團,接著閃電雷轟,接續而至,每個焦雷似乎都打在頭頂一般。郭靖叫道:“蓉儿,你怕么?”黃蓉笑道:“和你在一起,不怕。”夏日暴雨,驟至驟消,兩人游到對岸,已是雨過天青,朗月懸空。郭靖找些桔枝來生了火。黃蓉取出包裹中兩人衣服,各自換了,將濕衣在火上烤干。
  小睡片刻,天邊漸白,江邊農家小屋中一只公雞振吭長鳴。黃蓉打了個呵欠醒來,說道:“好餓!”發足往小屋奔去,不一刻腋下已夾了一只肥大公雞回來,笑道:“咱們走遠些,別讓主人瞧見。”兩人向東行了里許,小紅馬乖乖的自后跟來。黃蓉用峨嵋鋼刺剖了公雞肚子,將內髒洗剝干淨,卻不拔毛,用水和了一團泥裹住雞外,生火烤了起來。烤得一會,泥中透出甜香,待得濕泥干透,剝去干泥,雞毛隨泥而落,雞肉白嫩,濃香扑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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