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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密室療傷


  黃蓉向外走了兩步,回過頭來,只見郭靖眼光中露出怀疑神色,料想是自己臉上的殺气被他瞧了出來,心想:“我殺傻姑不打緊,靖哥哥好了之后,定要跟我吵鬧一場。”又想:“跟我吵鬧倒也罷了,說不定他終身不提這回事,心中卻老是記恨,那可無味得很了。罷罷罷,咱們冒上這個大險就是。”當下關上櫥門,在室中四下細細察看。那小室屋頂西角開著個一尺見方的天窗,日光透過天窗的蛤殼片,白天勉強可見到室中情狀,天窗旁通風的气孔卻已被塵土閉塞。她拿匕首穿通了气孔。只覺室中穢气兀自甚重,卻也無法可想,回思适才憂急欲死的情景,此刻在這塵土充塞的小室之中,卻似置身天堂。郭靖倚在壁上,微笑道:“在這里養傷真是再好也沒有。只是陪著兩個死人,你不害怕嗎?”黃蓉心中卻是害怕,但強作毫不在乎,笑道:“一個是我師哥,他決不能害我;另一個是飯桶將官,活的我尚不怕,死鬼更加嚇唬不了人。”當下將兩具駭骨搬到小室北邊角落,在地下舖上原來墊西瓜的稻草,再將十几個西瓜團團圍在身周,伸手可及,問道:“這樣好不好?”郭靖道:“好,咱們就來練吧。”黃蓉扶著他坐在稻草之上,自己盤膝坐在他的左側,一抬頭,只見面前壁上有個錢眼般的小孔,俯眼上去一張,不禁大喜,原來牆壁里嵌著一面小鏡,外面堂上的事物盡都映入鏡中,看來當年建造這秘室的人心思甚是周密,躲在室中避敵之時,仍可在鏡中察看外面動靜。只是時日久了,鏡上積滿了灰塵。她摸出手帕裹上食指,探指入孔,將小鏡拂拭干淨。
  只見傻姑坐在地下拋石子,嘴巴一張一合,不知在說些甚么。黃蓉湊耳到小孔之上,听得清清楚楚,原來她是在唱哄小孩睡覺的儿歌:“搖搖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黃蓉初覺好笑,但听了一陣,只覺她歌聲中情致纏綿,愛怜橫溢,不覺痴了:“這是她媽媽當日唱給她听的么?……我媽媽若不早死,也會這樣唱著哄我。”想到此處,眼眶竟自濕了。郭靖見到她臉上酸楚的神色,說道:“你在想甚么?我的傷不打緊,你別難過。”黃蓉伸手擦了擦眼睛,道:“快教我練功治傷的法儿。”于是郭靖將《九陰真經》中的“療傷篇”緩緩背了一遍。武術中有言道:“未學打人,先學挨打。”初練粗淺功夫,卻須由師父傳授怎生挨打而不受重傷,到了武功精深之時,就得研習護身保命、解穴救傷、接骨療毒諸般法門。須知強中更有強中手,任你武功蓋世,也難保沒失手的日子。這《九陰真經》中的“療傷篇”,講的是若為高手以气功擊傷,如何以气功調理真元,治療內傷。至于折骨、金創等外傷的治療,研習真經之人自也不用再學。
  黃蓉只听了一遍,便已記住,經文中有數處不甚了了,兩人共同推究參詳,一個對全真派內功素有根柢,一個聰敏過人,稍加研討,也即通曉。當下黃蓉伸出右掌,与郭靖左掌相抵,各自運气用功,依法練了起來。
  練了兩個時辰后,休息片刻。黃蓉左手持刀,剖一個西瓜与郭靖分食,兩人手掌卻不分開。練到未牌時分,郭靖漸覺壓在胸口的悶塞微有松動,從黃蓉掌心中傳過來的熱气緩緩散入自己周身百骸,腰間疼痛竟也稍減,心想這真經上所載的法門确是靈异無比,當下不敢絲毫怠懈,繼續用功。到第三次休息時,天窗中射進來的日光已漸黯淡,時近黃昏,不但郭靖胸口舒暢得多,連黃蓉也大感神清气爽。兩人閒談了几句,正待起始練功,忽听得一陣急促奔跑之聲,來到店前,戛然而止,接著几個人走入店堂。一個粗野的聲音喝道:“快拿飯菜來,爺們餓死啦!”听聲音卻是三頭蛟侯通海,郭靖与黃蓉面面相覷,均感差愕。黃蓉忙湊眼到小孔中張望,真乃不是冤家不聚頭,小鏡中現出的人形赫然是完顏洪烈、歐陽鋒、楊康、彭連虎等人。這時傻姑不知到哪里玩去了,侯通海雖把桌子打得震天价響,卻是沒人出來。梁子翁在店中轉了個圈,皺眉道:“這里沒人住的。”侯通海自告奮勇,到村中去購買酒飯。歐陽鋒在內堂風吹不到處舖下稻草,抱起斷腿未愈的侄儿放在草上,讓他靜臥養傷。彭連虎笑道:“這些御林軍、禁軍雖然膿包沒用,可是到處鑽來鑽去,陰魂不散,累得咱們一天沒好好吃飯。王爺您是北人,卻知道這里錢塘江邊有個荒僻的村子,領著大伙儿過來。真是能者無所不能。”
  完顏洪烈听他奉承,臉上卻無絲毫得意神情,輕輕歎息一聲,道:“十九年之前,我曾來過這里的。”眾人見他臉上有傷感之色,都微感奇怪,卻不知他正在想著當年包惜弱在此村中救他性命之事。荒村依然,那個荊釵青衫、喂他雞湯的溫婉女子卻再也不可得見了。
  說話之間,侯通海已向村民買了些酒飯回來。彭連虎給眾人斟了酒,向完顏洪烈道:“王爺今日得獲兵法奇書,行見大金國威振天下,平定万方,咱們大伙向王爺恭賀。”說著舉起酒碗,一飲而盡。他話聲甚是響亮,郭靖雖隔了一道牆,仍是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大吃一惊:“岳爺爺的書還是給他得去了!”心下著急,胸口之气忽爾逆轉。黃蓉掌心中連連震動,知他听到噩耗,牽動了丹田內息,若是把持不定,立時有性命之憂,忙將嘴湊在他耳邊,悄聲道:“他能將書盜去,難道咱們就不能盜回來么?只要你二師父妙手書生出馬,十部書也盜回來啦。”郭靖心想不錯,忙閉目鎮懾心神,不再听隔牆之言。黃蓉又湊眼到小孔上去,見完顏洪烈正舉碗飲酒,飲干后歡然說道:“這次全仗各位出力襄助。歐陽先生更居首功,若不是他將那姓郭的小子赶走,咱們還得多費手腳。”歐陽鋒干笑了几聲,響若破鈸。郭靖听了,心頭又是一震。黃蓉暗道:“老天爺保佑,這老毒物別在這里彈他的鬼箏,否則靖哥哥性命難保。”只听歐陽鋒道:“此處甚是偏僻,宋兵定然搜尋不到。那岳飛的遺書到底是個什么樣儿,大伙儿都來見識見識。”說著從怀中取出石盒,放在桌上,他要瞧瞧武穆遺書的內文,若是載得有精妙的武功法門,那么老實不客气就据為己有,倘若只是行軍打仗的兵法韜略,自己無用,樂得做個人情,就讓完顏洪烈拿去。一時之間,眾人目光都集于石盒之上。黃蓉心道:“怎生想個法儿將那書毀了,也胜似落入這奸賊之手。”只听完顏洪烈道:“小王參詳岳飛所留几首啞謎般的詩詞,又推究趙官儿歷代營造修建皇宮的史錄,料得這部遺書必是藏在翠寒堂東十五步之處。今日瞧來,這推斷僥幸沒錯。宋朝也真無人,沒一人知道深宮之中藏著這樣的寶物。咱們昨晚這一番大鬧,只怕無人得知所為何來呢。”言下甚是得意,眾人又乘机稱頌一番。完顏洪烈捻須笑道:“康儿,你將石盒打開吧。”楊康應聲上前,揭去封條,掀開盒蓋。眾人目光一齊射入盒內,突然之間,人人臉色大變,無不惊訝异常,做聲不得。只見盒內空空如也,哪里有甚么兵書,連白紙也沒一張。黃蓉雖瞧不見盒中情狀,但見了眾人臉上模樣,已知盒中無物,心下又是喜歡,又覺有趣。完顏洪烈沮喪万分,扶桌坐下,伸手支頤,苦苦思索,心想:“我千推算,万推算,那岳飛的遺書非在這盒中不可,怎么會忽然沒了影儿?”突然心念一動,臉露喜色,搶起石盒,走到天井之中,猛力往石板上摔落。
  只听得砰的一聲響,石盒已碎成數塊。黃蓉听得碎石之聲,立時想到:“啊,石盒有夾層。”急著要想瞧那遺書是否在夾層之中,苦于不能出去,但過不片刻,便見完顏洪烈廢然回座,說道:“我知道石盒另有夾層,豈知卻又沒有。”眾人紛紛議論,胡思亂想。黃蓉听各人怪論連篇,不禁暗笑,當即告知郭靖。他听說武穆遺書沒給盜去,心中大慰。黃蓉尋思:“這些奸賊豈肯就此罷手,定要再度入宮。”又想師父尚在宮中,只怕受到牽累,雖有周伯通保護,但老頑童瘋瘋癲癲,擔當不了正事,不禁頗為擔心,果然听得歐陽鋒道:“那也沒甚么大不了,咱們今晚再去宮中搜尋便是。”完顏洪烈道:“今晚是去不得了,昨晚咱們這么一鬧,宮里必定嚴加防范。”歐陽鋒道:“防范自然免不了,可是那有甚么打緊?王爺与世子今晚不用去,就与舍侄在此處休息便是。”完顏洪烈拱手道:“卻又要先生辛苦,小王靜候好音。”眾人當即在堂上舖了稻草,躺下養神。睡了一個多時辰,歐陽鋒領了眾人又進城去。完顏洪烈翻來覆去的睡不著,子夜時分,江中隱隱傳來潮聲,又听著村子盡頭一只狗嗚嗚吠叫,時斷時續的始終不停,似是哭泣,靜夜聲哀,更增煩憂。過了良久,忽听得門外腳步聲響,有人進來,忙翻身坐起,拔劍在手。楊康早已躍到門后埋伏,月光下只見一個蓬頭女子哼著儿歌,推門而入。這女子正是傻姑,她在林中玩得興盡回家,見店堂中睡得有人,也不以為意,摸到睡慣了的亂柴堆里,躺下片刻,便已鼾聲大作。楊康見是個鄉下蠢女,一笑而睡。完顏洪烈卻思潮起伏,久久不能成眠,起來從囊中取出一根蜡燭點燃了,拿出一本書來翻閱。黃蓉見光亮從小孔中透進來,湊眼去看,只見一只飛蛾繞燭飛舞,猛地向火扑去,翅儿當即燒焦,跌在桌上。完顏洪烈拿起飛蛾,不禁黯然,心想:“若是我那包氏夫人在此,定會好好的給你醫治。”從怀里取出一把小銀刀、一個小藥瓶,拿在手里撫摸把玩。
  黃蓉在郭靖肩上輕輕一拍,讓開小孔,要他來看。郭靖眼見之下,勃然大怒,依稀認得這銀刀与藥瓶是楊康之母包惜弱的物事,當日在趙王府中見她曾以此為小兔治傷。只听完顏洪烈輕輕的道:“十九年前,就在這村子之中,我初次和你相見……唉,不知現下你的故居是怎樣了……”說著站起身來,拿了蜡燭,開門走出。
  郭靖愕然:“難道此處就是我父母的故居牛家村?”湊到黃蓉耳邊悄聲詢問。黃蓉點了點頭。郭靖胸間熱血上涌,身子搖蕩。黃蓉右掌与他左掌相抵,察覺他內息斗急,自是心情激動,怕有凶險,又伸左掌与他右掌相抵,兩人同時用功,郭靖這才慢慢宁定。過了良久,火光閃動,只听得完顏洪烈長聲歎息,走進店來。郭靖此時已制住了心猿意馬,當下左掌仍与黃蓉相抵,湊眼小鏡察看。只見完顏洪烈拿著几塊殘磚破瓦,坐在燭火之旁發呆。郭靖心想:“這奸賊与我相距不到十步,我只消將短刀擲去,立時可取他性命。”伸右手在腰間拔出成吉思汗所賜金刀,低聲向黃蓉道:“你把門旋開了。”黃蓉忙道:“不成!刺殺他雖是輕而易舉,但咱們藏身的所在定會給人發見。”郭靖顫聲道:“再過六天六晚,不知他又到了哪里。”黃蓉知道此刻不易勸說,在他耳邊低聲道:“你媽媽和蓉儿要你好好活著。”
  郭靖心中一凜,點了點頭,將金刀插回腰間刀鞘,再湊眼到小孔上,卻見完顏洪烈已伏在桌上睡著了。忽見稻草堆中一人坐起身來。那人的臉在燭火光圈之外,在鏡中瞧不清是何人。只見他悄悄站起,走到完顏洪烈身后,拿起桌上的小銀刀与藥瓶看了一會,輕輕放下,回過頭來,卻是楊康。郭靖心想:“是啊,你要報父母大仇,此刻正是良机,一刀刺去,你不共戴天的大仇人哪里還有性命?若是老毒物他們回來,可又下不了手啦。”心下焦急,只盼他立即下手。卻見他瞧著桌上的銀刀与藥瓶出了一會神,一陣風來,吹得燭火乍明乍暗,又見他脫下身上長袍,輕輕披在完顏洪烈身上,防他夜寒著涼。郭靖气极,不愿再看,渾不解楊康對這害死他父母的大仇人何以如此關怀体貼。
  黃蓉安慰他道:“別心急,養好傷后,這奸賊就是逃到天邊,咱們也能追得到。他又不是歐陽鋒,要殺他還不容易?”郭靖點點頭,又用起功來。
  到破曉天明,村中几只公雞遠遠近近的此啼彼和,兩人体內之气已在小周天轉了七轉,俱感舒暢宁定。黃蓉豎起食指,笑道:“過了一天啦。”郭靖低聲道:“好險!若不是你阻攔,我沉不住气,差點儿就坏了事。”黃蓉道:“還有六日六夜,你答應要听我話。”郭靖笑道:“我哪一次不听你的話了?”黃蓉微微一笑,側過了頭道:“待我想想。”
  此時一縷日光從天窗中射進來,照得她白中泛紅的臉美若朝霞。郭靖突然覺得她的手掌溫軟异常,胸中微微一蕩,急忙鎮懾心神,但已是滿臉通紅。
  自兩人相處以來,郭靖對她從未有過如此心念,不由得暗中自惊自責。黃蓉見他忽然面紅耳赤,很是奇怪,問道:“靖哥哥,你怎么啦?”郭靖低頭道:“我真不好,我忽然想……想……”黃蓉問道:“想甚么?”郭靖道:“現下我不想啦。”黃蓉道:“那末先前你想甚么呢?”郭靖無法躲閃,只得道:“我想抱著你,親親你。”黃蓉心中溫馨,臉上也是一紅,嬌美中略帶*,更增風致。郭靖見她垂首不語,問道:“蓉儿,你生气了么?我這么想,真像歐陽克一樣坏啦。”黃蓉嫣然一笑,柔聲道:“我不生气。我在想,將來你總會抱我親我的,我是要做你妻子的啊。”郭靖心中大喜,訥訥的說不出話來。黃蓉道:“你想親親我,想得厲害么?”郭靖正待回答,突然門外腳步聲急,兩個人沖進店來,只听侯通海的聲音說道:“操他奶奶雄,我早說世上真的有鬼,師哥你就不信。”語調气极敗坏,顯是說不出的焦躁。又听沙通天的聲音道:“什么鬼不鬼的?我跟你說,咱們是撞到了高手。”黃蓉在小孔中瞧去,只見侯通海滿臉是血,沙通天身上的衣服也撕成一片片的,師兄弟倆狼狽不堪。完顏洪烈与楊康見了,大為惊訝,忙問端的。
  侯通海道:“我們運气不好,昨晚在皇宮里撞到了鬼,他媽的,老侯一雙耳朵給鬼割去啦。”完顏洪烈見他兩邊臉旁血肉模糊,果真沒了耳朵的影蹤,更是駭然。沙通天斥道:“兀自說鬼道怪,你還嫌丟的人不夠么?”侯通海雖然懼怕師兄,卻仍辯道:“我瞧得清清楚楚,一個藍靛眼、朱砂胡子的判官哇哇大叫向我扑來。我只一回頭,那判官就揪住我頭頸,跟著一對耳朵就沒啦。這判官跟廟里的神像一模一樣,怎會不是?”沙通天和那判官拆了三招,給他將自己衣服撕得粉碎,這人的出手明明是武林高人,決非神道鬼怪,只是怎么竟會生成判官模樣,卻是大惑不解。
  四人紛紛議論猜測,又去詢問躺著養傷的歐陽克,都是不得要領。說話之間,靈智上人、彭連虎、梁子翁三人也先后逃回。靈智上人雙手給鐵鏈反縛在背后,彭連虎卻是雙頰給打得紅腫高脹,梁子翁更是可笑,滿頭白發給拔得精光,變成了一個和尚,單以頭頂而論,倒与沙通天的禿頭互相輝映,一時瑜亮。原來三人進宮后分道搜尋武穆遺書,卻都遇上了鬼怪。只是三人所遇到的對手各不相同,一個是無常鬼,一個是黃靈官,另一個卻是土地菩薩。梁子翁摸著自己的光頭,破口大罵,污言所至,連普天下的土地婆婆也都倒了大霉。彭連虎隱忍不語,替靈智上人解開手上的鐵鏈。那鐵袉`陷肉里,相互又勾得极緊,彭連虎費了好大的勁,將他手腕上擦得全是鮮血,這才解開。眾人面面相覷,作聲不得,心中都知昨晚是遇上了高手,只是如此受辱,說起來大是臉上無光。侯通海一口咬定是遇鬼,眾人也不和他多辯。隔了良久,完顏洪烈道:“歐陽先生怎么還不回來?不知他是否也遇到了鬼怪。”楊康道:“歐陽先生武功蓋世,就算遇上了鬼怪,想來也不致吃虧。”彭連虎等听了更是沒趣。黃蓉見眾人狼狽不堪,說鬼道怪,心中得意之极,暗想:“我買給周大哥的面具竟然大逞威風,倒是始料所不及,但不知老毒物是否与他遇上了交過手。”掌心感到郭靖內息開始緩緩流動,當下也練了起來。
  彭連虎等折騰了一夜,腹中早已饑了,各人劈柴的劈柴,買米的買米,動手做飯。待得飯熟,侯通海打開櫥門,見到了鐵碗,一拿之下,自然難以移動,不禁失聲怪叫,又大叫:“有鬼!”使出蠻力,運勁硬拔,哪里拔得起來?黃蓉听到他的怪叫,心中大惊,知道這机關免不得被他們識破,別說動起手來無法取胜,只要兩人稍移身子,郭靖立有性命之憂,這便如何是好?
  她在密室中惶急無計,外面沙通天听到師弟高聲呼叫,卻在斥他大惊小怪。侯通海不忿,道:“好罷,那么你把這碗拿起來罷。”侯通天伸手去提,也沒拿起,口中“咦”的一聲。彭連虎聞聲過來,察看了一陣,道:“這中間有机關。沙大哥,你把這鐵碗左右旋轉著瞧瞧。”
  黃蓉見情勢緊迫,只好一拚,將匕首遞在郭靖手里,再伸手去拿洪七公所授的竹棒,心下凄然,兩人畢命于斯,已是頃刻間之事,轉頭見到屋角里的兩具駭骨,突然靈机一動,忙把兩個骷髏頭骨拿起,用力在一個大西瓜上掀了几下,分別嵌了進去。只听得軋軋几聲響,密室鐵門已旋開了一道縫。黃蓉將西瓜頂在頭頂,拉開一頭長發披在臉上。剛好沙通天將門旋開,只見櫥里突然鑽出一個雙頭怪物,哇哇鬼叫。那怪物兩個頭并排而生,都是骨髏頭骨,下面是個一條青一條綠的圓球,再下面卻是一叢烏黑的長須。眾人昨晚吃足苦頭,惊魂未定;而櫥中突然鑽出這個鬼怪,又實在嚇人,侯通海大叫一聲,撒腿就跑。眾人身不由主的都跟著逃了出去,只剩下歐陽克一人躺在稻草堆里,雙腿斷骨未愈,走動不得。黃蓉吁了一口長气,忙將櫥門關好,實在忍不住笑,可是接著想到雖脫一時之難,然群奸均是江湖上的老手,必定再來,适才惊走,純系昨晚給老頑童嚇得魂飛魄散之故,否則怎能如此輕易上當?定神細思之后,那時可就嚇不走了,臉上笑靨未斂,心下計議未定,當真說來就來,店門聲響,進來了一人。黃蓉握緊峨眉鋼刺,將竹棒放在身旁,只待再有人旋開櫥門,只好擲他一刺再說,待了片刻,卻听得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叫道:“店家,店家!”
  這一聲呼叫大出黃蓉意料之外,忙俯眼小孔上瞧去,但見坐在堂上的是個錦衣女子,服飾華麗,似是個富貴人家的小姐,只是她背向鏡子,瞧不見面容。那女子待了半晌,又輕輕叫道:“店家,店家。”黃蓉心道:“這聲音好耳熟啊,嬌聲嗲气的,倒像是寶應縣的程大小姐。”只見那女子一轉身,卻不是程大小姐程瑤迦是誰?黃蓉又惊又喜:“她怎么也到這儿來啦?”傻姑适才給侯通海等人吵醒了,迷迷糊糊的也不起身,這時才睡得夠了,從草堆中爬將起來。程瑤迦道:“店家,相煩做份飯菜,一并酬謝。”傻姑搖了搖頭,意思說沒有飯菜,忽然聞到鑊中飯熟香气,奔過去揭開鑊蓋,只見滿滿的一鑊白飯,正是彭連虎等煮的。傻姑大喜,也不問飯從何來,當即裝起兩碗,一碗遞給程瑤迦,自己張口大吃起來。程瑤迦見沒有菜肴,飯又粗糲,吃了几口,就放下不吃了。傻姑片刻間吃了三碗,拍拍肚皮,甚是适意。程瑤迦道:“姑娘,我向你打听個所在,你可知道牛家村离這儿多遠?”傻姑道:“牛家村?這儿是牛家村。离這儿多遠,我可不知道。”程瑤迦臉一紅,低頭玩弄衣帶,隔了半晌,又道:“原來這儿就是牛家村,那我給你打听一個人。你可知道……知道……一位……”傻姑不等她說完,已自不耐煩的連連搖頭,奔了出去。黃蓉心下琢磨:“她到牛家村來尋誰?啊,是了,她是孫不二的徒儿,多半是奉師父師伯之命,來找尋丘處机的徒儿楊康。”只見她端端正正的坐著,整整衣衫,摸了摸鬢邊的珠花,臉上暈紅,嘴角含笑,卻不知心中在想些甚么。黃蓉只看得有趣,忽听腳步聲響,門外又有人進來。那人長身玉立,步履矯健,一進門也是呼叫店家。黃蓉心道:“正巧,天下的熟人都聚會到牛家村來啦。靖哥哥的牛家村風水挺好,就是旺人不旺財。”原來這人是歸云庄的少庄主陸冠英。他見到程瑤迦,怔了怔,又叫了聲:“店家。”程瑤迦見是個青年男子,登覺害羞,忙轉過了頭。陸冠英心中奇怪:“怎地一個美貌少女孤身在此?”徑到灶下轉了個身,不見有人,當時腹饑難熬,在鑊中盛了一大碗飯,向程瑤迦道:“小人肚中饑餓,討碗飯吃,姑娘莫怪。”程瑤迦低下了頭,微微一笑,低聲道:“飯又不是我的。相公……請用便是。”陸冠英吃了兩碗飯,作揖相謝,叉手不离方寸,說道:“小人向姑娘打听個所在,不知牛家村离此處多遠?”程瑤迦和黃蓉一听,心中都樂了:“哈,原來他也在打听牛家村。”程瑤迦襝衽還禮,**的道:“這儿就是牛家村了。”陸冠英喜道:“那好极了。小人還要向姑娘打听一個人。”程瑤迦待說不是此間人,忽然轉念:“不知他打听何人?”只听陸冠英問道:“有一位姓郭的郭靖官人,不知在哪一家住?他可在家中?”程瑤迦和黃蓉又都一怔:“他找他何事?”程瑤迦沉吟不語,低下了頭,羞得面紅耳赤。
  黃蓉瞧她這副神情,已自猜到了八成:“原來靖哥哥在寶應救她,這位大小姐可偷偷愛上他啦。”她一來年幼,二來生性豁達,三來深信郭靖決無异志,是以胸中竟無妒忌之心,反覺有人喜愛郭靖,甚是樂意。
  黃蓉這番推測,正是絲毫不錯。當日程瑤迦為歐陽克所擄,雖有丐幫的黎生等出手,但均非歐陽克之敵,若不是郭靖与黃蓉相救,已是慘遭淫辱。她見郭靖年紀輕輕,不但本領過人,而且為人厚道,一縷情絲,竟然就此飄過去粘在他的身上。她是大富之家的千金小姐,從來不出閨門,情竇初開之際,一見青年男子,竟然就此鐘情。郭靖走后,程大小姐對他念念不忘,左思右想,忽地大起膽子,半夜里悄悄离家。她雖一身武功,但從未獨自出過門,江湖上的門道半點不知,當日曾听郭靖自道是臨安府牛家村人氏,于是一路打听,徑行尋到牛家村來。她衣飾華麗,气度高貴,路上歹人倒也不敢相欺。她在前面村上問到牛家村便在左近,但猛听得傻姑說此處就是牛家村,仍然登時沒了主意,她千里迢迢的來尋郭靖,這時卻又盼郭靖不在家中,只想:“我晚上去偷偷瞧他一眼,這就回家,決不能讓他知曉,若是給他瞧見,那真羞死人啦。”就在此時,陸冠英闖了進來,開口問的就是郭靖。程瑤迦心虛,只道心事給他識破,呆了片刻,站起來就想逃走。突然門外一張丑臉伸過來一探,又縮了回去。程瑤迦吃了一惊,退了兩步,那丑臉又伸了伸,叫道:“雙頭鬼,你有本事就到太陽底下來,三頭蛟侯老爺跟你斗斗。我比你還多一個頭,青天白日的,侯老爺可不怕你。”意思自然是說,一到黑夜,侯老爺甘拜下風,雖然多了個頭,也已管不了用。陸、程二人茫然不解。黃蓉哼了一聲,低聲道:“好啊,終究來啦。”心想陸、程二人武功都不甚高,難敵彭連虎等人,若是求他們相助,只有白饒上兩條性命,最好是快些走開,可是又盼他們留著,擋得一時好一時,彷徨失措之際,多兩個幫手,終究也壯了膽子。原來彭連虎等一見雙頭怪物,都道昨晚所遇的那個高手又在這里扮鬼,當即遠遠逃出村去,哪敢回來?侯通海卻是個渾人,以為真是鬼怪,只覺頭頂驕陽似火,炙膚生疼,眾人卻都逃得不見了影子,罵道:“鬼怪在大日頭底下作不了祟,連這點也不知道,還在江湖上混呢。我老侯偏不怕,回去把鬼怪除了,好教大伙儿服我。”大踏步回到店來,但心中終是戰戰兢兢,一探頭,見程瑤迦和陸冠英站在中堂,暗叫:“不好,雙頭鬼化身為一男一女,老侯啊老侯,你可要小心了。”陸冠英和程瑤迦听他滿口胡話,相顧愕然,只道是個瘋子,也不加理會。侯通海罵了一陣,見這鬼并不出來廝打,更信鬼怪見不得太陽,但說要沖進屋去捉鬼,老侯卻也沒生這個膽子,僵持了半晌,只待兩個妖鬼另變化身,哪知并無動靜,忽然想起曾听人說,鬼怪僵尸都怕穢物,當即轉身去找。鄉村中隨處都是糞坑,小店轉角處就是老大一個,他一心捉鬼,也顧不得肮髒,脫下布衫,裹了一大包糞,又回店來。只見陸、程二人仍然端坐中堂,他法寶在手,有了倚仗,膽气登壯,大聲叫道:“好大膽的妖魔,侯老爺當堂要你現出原形!”左手嗆啷啷搖動三股叉,右手拿著糞包,搶步入內。陸、程二人見那瘋子又來,都是微微一惊,他人未奔到,先已聞到一股臭气。侯通海尋思:“人家都說,人是男的凶,鬼是女的厲。”舉起糞包,劈臉往程瑤迦扔去。程瑤迦惊叫一聲,側身欲避,陸冠英已舉起一條長凳將糞包擋落,布衫著地散開,糞便四下飛濺,臭气上沖,中人欲嘔。侯通海大叫:“雙頭鬼快現原形。”舉叉猛向程瑤迦刺去。他雖是渾人,武藝卻著實精熟,這一叉迅捷狠辣,兼而有之。陸、程二人一惊更甚,都想:“這人明明是個武林能手,并非尋常瘋子。”陸冠英見程瑤迦是位大家閨秀,嬌怯怯地似乎風吹得倒,只怕給這瘋漢傷了,忙舉長凳架開他的三股鋼叉,叫道:“足下是誰?”侯通海哪來理他,連刺三叉。陸冠英舉凳招架,連連詢問名號。侯通海見他武藝雖然不弱,但与昨晚神出鬼沒的情狀卻是大不相同,料定糞攻策略已然收效,不禁大為得意,叫道:“你這妖鬼,想知道我名字用妖法咒我么?老爺可不上當。”他本來自稱“侯老爺”,這時竟然大有急智,將這個“侯”字略去,簡稱“老爺”,以免被妖鬼作為使法的憑藉,叉上鋼環當當作響,攻得更緊。
  陸冠英武功本就不及,以長凳作兵刃更不湊手,要待去拔腰刀,哪里緩得出手來?數合之間,已被逼得背靠牆壁,剛好擋去了黃蓉探望的小孔。侯通海鋼叉疾刺,陸冠英急忙閃讓,通的一聲,叉尖刺入牆壁,离小孔不過一尺。陸冠英見他一拔沒將鋼叉拔出,急忙揮長凳往他頭頂劈落。侯通海飛足踢中他手腕,左手拳迎面擊出。陸冠英長凳脫手,低頭讓過,侯通海已拔出了鋼叉。
  程瑤迦見勢危急,縱身上前,在陸冠英腰間拔出單刀,遞在他手中。陸冠英道:“多謝!”危急中也不及想到這樣溫文嬌媚的一位姑娘,怎敢在兩人激戰之際幫他拔刀。只見亮光閃閃的鋼刺戳向胸口,當即橫刀力削,當的一聲,火花四濺,將鋼叉蕩了開去,但覺虎口隱隱發痛,看來這瘋子膂力不小,單刀在手,心中稍寬。只拆得數招,兩人腳下都沾了糞便,踏得滿地都是。初交手時侯通海心中大是惴惴,時時存著個奪門而逃的念頭,始終不敢使出全力,時候稍長,見那鬼怪也無多大能耐,顯然妖法已被糞便克制,膽子漸粗,招數越來越是狠辣,到后來陸冠英漸感難以招架。
  程瑤迦本來怕地下糞便肮髒,縮在屋角里觀斗,眼見這俊美少年就要喪命在瘋漢的鋼叉之下,遲疑了一會,終于從包裹中取出長劍,向陸冠英道:“這位相公,我……我來幫你了,對不起。”她也當真禮數周到,幫人打架,還先致歉,長劍閃動,指向侯通海背心。她是清淨散人孫不二的徒弟,使的是全真嫡派的劍術。這一出手,侯通海原是在意料之中,雙頭鬼化身為二,女鬼自當出手作祟。陸冠英卻是又惊又喜,但見她身手靈動,劍法精妙,心中暗暗稱奇。他本已被逼得刀法散亂,大汗淋漓,這時來了助手,精神為之一振。侯通海只怕女鬼厲害,初時頗為擔心,但試了數招,見她劍術雖精,功力卻是平常,而且慌慌張張,看來不是為惡已久的“老鬼”,于是漸感放心,三股叉使得虎虎生風,以一敵二,兀自進攻多,遮攔少。黃蓉在隔室瞧得心焦异常,知道斗下去陸程二人必定落敗,有心要相助一臂之力,卻不能离開郭靖半步。否則的話,戲弄這三頭蛟于她最是駕輕就熟,經歷甚丰。只听陸冠英叫道:“姑娘,您走罷,不用跟他糾纏了。”程瑤迦知他怕傷了自己,要獨力抵擋瘋漢,心中好生感激,但知他一人決計抵擋不了,搖了搖頭,不肯退下。陸冠英奮力招架,向侯通海大聲道:“男子漢大丈夫,為難人家姑娘不算英雄。你找我姓陸的一人便是,快讓這位姑娘退出。”侯通海雖渾,此時也已瞧出二人多半不是鬼怪,但見程瑤迦美貌,自己又穩占上風,豈肯放她,哈哈笑道:“男鬼要捉,女鬼更要拿。”鋼叉直刺橫打,极是凶悍,總算對程瑤迦手下留情三分,否則已然將她刺傷。
  陸冠英急道:“姑娘,你快沖出去,陸某已极感盛情。”程瑤迦低聲道:“相公尊姓是姓陸么?”陸冠英道:“正是,姑娘貴姓,是哪一位門下?”程瑤迦道:“我師父姓孫,人稱清淨散人。我……我……”她想說自己姓名,忽感羞澀,說到嘴邊卻又住口。陸冠英道:“姑娘,我纏住他,你快跑。只要陸某留得命在,必來找你,相謝今日援手之德。”程瑤迦臉上一紅,說道:“我……我不……相公……”轉頭對侯通海道:“喂,瘋漢子,你不可傷了這位相公。我師父是全真派的孫真人,她老人家就要到啦。”
  全真七子名滿天下,當日鐵腳仙玉陽子王處一在趙王府中技懾群魔,侯通海親目所睹,听程大小姐如此說,倒果真有點儿忌憚,微微一怔,隨即罵道:“就是全真派七名妖道齊來,老子也是一個個都宰了!”
  忽听得門外一人朗聲說道:“誰活得不耐煩了,在這儿胡說八道?”三人本在激斗,听到聲音,各自向后躍開。陸冠英怕侯通海暴下毒手,拉著程瑤迦的手向后一引,橫刀擋在她身前,這才舉目外望。只見門口站著一個青年道人,羽衣星冠,眉清目朗,手中拿著一柄拂塵,冷笑道:“誰在說要把全真七子宰了?”侯通海右手挺叉,左手插腰,橫眉怒目,大聲道:“是老子說的,怎么樣?”那道人道:“好啊,你倒宰宰看。”晃身欺近,揮拂塵往他臉上掃去。這時郭靖練功已畢,听得堂上喧嘩斗毆之聲大作,湊眼小孔去看。黃蓉道:“難道這小道士也是全真七子之一?”郭靖卻認得這人是丘處机的徒弟尹志平,他兩年前奉師命赴蒙古向江南六俠傳書,夜中比武,自己曾敗在他手下,于是悄聲對黃蓉說了。黃蓉看他与侯通海拆了數招,搖頭道:“他也打不贏三頭蛟。”尹志平稍落下風,陸冠英立時挺刀上前助戰。尹志平比之當年夜斗郭靖,武功已有長進,与陸冠英雙戰侯通海,堪堪打成平手。
  程瑤迦的左手剛才被陸冠英握了片刻,心中突突亂跳,旁邊三人斗得緊急,她卻撫摸著自己的手,呆呆出神,忽听嗆啷一響,陸冠英叫道:“姑娘,留神!”這才惊覺。原來侯通海在百忙中向她刺了一叉,陸冠英挺刀架開,出聲示警。程瑤迦臉上又是一紅,凝神片刻,仗劍加入戰團。程大小姐武藝雖不甚高,但三個打一個,侯通海終究難以抵擋。他掄叉急攻,想要沖出門去招集幫手,但尹志平的拂塵在眼前揮來舞去,只掃得他眼花撩亂,微一疏神,腿上被陸冠英砍了一刀。侯通海罵道:“操你十八代祖宗!”再戰數合,下盤越來越是呆滯,鋼叉刺出,忽被尹志平拂塵卷住。兩人各自使勁,侯通海力大,一掙之下,尹志平拂塵脫手,但程瑤迦一劍“斗搖星河”,刺中了他右肩。侯通海鋼叉拿捏不住,拋落在地。尹志平乘勢而上,一腿橫掃過去。侯通海翻身跌倒。陸冠英忙扑上按牢,解下他腰里革帶,反手縛住。尹志平笑道:“你連全真七子的徒弟也打不過,還說要宰了全真七子?”侯通海破口大罵,說三個打一個,不是英雄好漢。尹志平撕下他一塊衣襟,塞在他嘴里。侯通海滿臉怒容,卻已叫罵不得。尹志平躬身向程瑤迦行禮,說道:“師姊是孫師叔門下的罷?小弟尹志平參見師姊。”程瑤迦急忙還禮,道:“不敢當。不知師兄是哪一位師伯門下?小妹拜見尹師兄。”尹志平道:“小弟是長春門下”。程瑤迦從沒离過家門,除了師父之外,全真七子中倒有六位未曾見過,但曾听師父說起,眾師伯中以長春子丘師伯人最豪俠,武攻也是最高,听尹志平說是丘處机門人,心中好生相敬,低聲道:“尹師兄應是師兄,小妹姓程,你該叫我師妹。”尹志平跟隨師父久了,也學得性格豪邁,見這位師妹扭扭捏捏的,哪里像個俠義道,不禁暗暗好笑,和她敘了師門之誼,隨即与陸冠英廝見。
  陸冠英說了自己姓名,卻不提父親名號。尹志平道:“這瘋漢武藝高強,不知是什么來歷,倒是放他不得。”陸冠英道:“待小弟提出去一刀殺了。”他是太湖群盜的首領,殺個把人渾不當一回事。程瑤迦心腸軟,忙道:“啊,別殺人。”尹志平笑道:“不殺也好。程師妹,你到這里有多久了?”程瑤迦臉一紅,道:“小妹剛到。”
  尹志平向兩人望了一眼,心想:“看來這兩人是對愛侶,我別在這里惹厭,說几句話就走。”說道:“我奉師父之命,到牛家村來尋一個人,要向他報個急訊。小弟這就告辭,后會有期。”說著一拱手,轉身欲行。
  程瑤迦臉上羞紅未褪,听他如此說,卻又罩上了一層薄暈,低聲道:“尹師兄,你尋誰啊?”尹志平微一遲疑,心想:“程師妹是本門中人,這姓陸的既与她同行,也不是外人,說亦無妨。”便道:“我尋一位姓郭的朋友。”
  此言一出,一堵牆的兩面倒有四個人同感惊訝。陸冠英道:“此人可是單名一個靖字?”尹志平道:“是啊,陸兄也認得這位郭朋友嗎?”陸冠英道:“小弟也正是來尋訪郭師叔。”尹志平与程瑤迦齊道:“你叫他師叔?”陸冠英道:“家嚴与他同輩,是以小弟稱他師叔。”陸乘風与黃蓉同輩,郭靖与黃蓉是未婚夫妻,因此陸冠英便尊他為師叔。程瑤迦不語,心中卻大是關切。尹志平忙問:“你見到他了么?他在哪里?”陸冠英道:“小弟也是剛到,正要打听,卻撞上這個瘋漢,平白無端的動起手來。”尹志平道:“好!那么咱們同去找罷。”三人相偕出門。黃蓉与郭靖面面相覷,只是苦笑。郭靖道:“他們必定又會回來,蓉儿,你打開櫥門招呼。”黃蓉歎道:“那怎使得?這兩人來找你,必有要緊之事。你在養傷,一分心那還了得?”郭靖道:“是啊,必是十分要緊之事。你快想個法子。”黃蓉道:“就算是天塌下來,我也不開門。”
  果然過不多時,尹志平等三人又回到店中。陸冠英道:“在他故鄉竟也問不到半點眉目,這便如何是好?”尹志平道:“不知陸兄尋這位郭朋友有何要緊之事,可能說么?”陸冠英本不想說,卻見程瑤迦臉上一副盼望的神色,不知怎地,竟爾難以拒卻,便道:“此事一言難盡,待小弟掃了地下的髒物,再与兩位細談。”這店中也無掃帚簸箕,尹陸兩人只得拿些柴草,將滿地穢物略加擦掃。
  三人在桌旁坐下。陸冠英正要開言,程瑤迦道:“且慢!”走到侯通海身旁,用劍割下他衣上兩塊衣襟,要塞住他的雙耳,低聲道:“不讓他听。”陸冠英贊道:“姑娘好細心。這瘋漢來歷不明,咱們的話可不能讓他听了去。”
  黃蓉在隔室暗暗發笑:“我們兩人在此偷听,原是難防,但內堂還躺著個歐陽克,你們三人竟也懵然不知,還說細心呢。”須知程大小姐從未在江湖上行走;尹志平專學師父,以豪邁粗獷為美;陸冠英在太湖發號施令慣了,向來不留神細務,是以三人談論要事,竟未先行在四周查察一遍。程瑤迦俯身見侯通海耳朵已被割去,怔了一怔,將布片塞入他耳孔之中,微微含笑,向陸冠英道:“現下可以說啦。”陸冠英遲疑道:“唉!這事不知該從何說起。我是來找郭師叔,按理說,那是万万不該來找他的,可是又不得不找。”尹志平道:“這倒奇了。”陸冠英道:“是啊,我找郭師叔,原本也不是為了他的事,是為了他的六位師父。”尹志平一拍桌子,大聲道:“江南六怪?”陸冠英道:“正是。”尹志平道:“啊哈,陸兄此來所為何事,只怕与小弟不謀而合。咱倆各在地下書寫一個人的名字,請程師妹瞧瞧是否相同。”陸冠英尚未回答,程瑤迦笑道:“好啊,你們兩人背向背的書寫。”尹志平和陸冠英各執一根柴梗,相互背著在地下划了几划。尹志平笑道:“程師妹,我們寫的字是否相同?”程瑤迦看了兩人在地下所划的痕跡,低聲道:“尹師兄,你猜錯啦,你們划的不同。”尹志平“咦”了一聲,站起身來。程瑤迦笑道:“你寫的是‘黃藥師’三字,他卻是畫了一枝桃花。”黃蓉心頭一震:“他二人來找靖哥哥,怎么都和我爹爹相關?”只听陸冠英道:“尹師兄寫的,是我祖師爺的名諱,小弟不敢直書。”尹志平一怔,道:“是你祖師爺?嗯,咱們寫的其實相同。黃藥師不是桃花島主嗎?”程瑤迦道:“噢,原來如此。”尹志平道:“陸兄既是桃花島門人,那么找江南六怪是要不利于他們了。”陸冠英道:“那倒不是。”尹志平見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心中甚是不喜,說道:“陸兄既不當小弟是朋友,咱們多談無益,就此告辭。”站起身來,轉身便走。陸冠英忙道:“尹師兄留步,小弟有下情相告,還要請師兄援手。”尹志平最愛別人有求于他,喜道:“好罷,你說便是。”陸冠英道:“尹師兄,你是全真門人,傳訊示警,叫人見机提防,原是俠義道份所當為。但若貴派師長要去加害無辜,你得知訊息,卻該不該去叫那無辜之人避開呢?”尹志平一拍大腿,道:“是了,你是桃花島門人,其中果然大有為難之處,你倒說說看。”陸冠英道:“此事小弟若是袖手不管,那是不義;若是管了,卻又是背叛師門。小弟雖有事相求師兄,卻又是不能開口。”尹志平已大致猜中了他的心事,可是他既不肯明言,不知如何相助,伸手搔頭,神色頗感為難。
  程瑤迦卻想到了一個法子。閨中女儿害羞,不肯訴說心事,母親或是姊妹問起,只用點頭或搖頭相答,雖然不夠直截了當,但最后也總能吐露心事。比如母親問:“孩儿,你意中人是張三哥么?”女儿搖頭。又問:“是李四郎么?”女儿又搖頭。再問:“那定是王家表哥啦。”女儿低頭不作聲,那就對了。當下程瑤迦道:“尹師哥,你問陸大哥,說對了,他點頭,不對就搖頭。只消他一句話也不說,就不能說是背叛師門。”尹志平喜道:“師妹這法儿甚妙。陸兄,我先說我的事。我師父長春真人無意中听到訊息,得知桃花島主惱恨江南六怪,要殺他六家滿門。我師父搶在頭里,赶到嘉興去報訊,六怪卻不在家,出門游玩去了。于是我師父叫六怪家人分頭躲避,黃島主來到之時,竟未找到一人。他沖沖大怒,空發了一陣脾气,折而向北,后來就不知如何。你可知道么?”陸冠英點點頭。尹志平道:“瑤,看來黃島主仍在找尋六怪。我師父和六怪本有過節,但一來這過節已經揭開,二來佩服六怪急人之難,心中頗感激他們的高義,三來覺得此事六怪并無不是。正好全真七子适在江南聚會,于是大伙儿分頭尋訪六怪,叫他們小心提防,最好是遠走高飛,莫被你祖師爺撞到。你說這該是不該?”陸冠連連點頭。
  黃蓉尋思:“靖哥哥既已到桃花島赴約,爹爹何必再去找六怪算帳?”她卻不知父親听了靈智上人的謊言,以為她已命喪大海,傷痛之際,竟遷怒在六怪身上。
  只听尹志平又道:“尋訪六怪不得,我師父便想到了六怪的徒儿郭靖,他是臨安府牛家村人氏,有八成已回到了故鄉,于是派小弟到這儿來探訪于他,想來他必知六位師父在何方。你來此處,為的也是此事了?”陸冠英又點了點頭。尹志平道:“豈知郭兄卻未曾回家。我師父對六怪可算得是仁至義盡,但尋他們不到,這也無法可想了,看來黃島主也未必找他們得著。陸兄有事相求,是与此事有關么?”陸冠英點了點頭。尹志平道:“陸兄有何差遣,但說不妨。但教小弟力之所及,自當效勞。”陸冠英不語,神色頗為尷尬。程瑤迦笑道:“尹師哥你忘啦。陸相公是不能開口直說的。”尹志平笑道:“正是。陸兄是要小弟留在這村中等候郭兄么?”陸冠英搖頭。尹志平道:“那是要小弟急速去尋訪江南六怪和郭兄了?”陸冠英又搖頭。尹志平道:“啊,是了。陸兄要小弟在江湖上傳言出去。那六怪是江南人氏,聲气廣通,諒來不久便可得訊。”陸冠英仍是搖頭。尹志平接連又猜了七八件事,陸冠英始終搖頭。程瑤迦幫著猜了兩次,也沒猜對。不但尹志平急了,連隔室的黃蓉听得也急了。三人僵了半晌。尹志平強笑道:“程師妹,你慢慢跟他磨菇罷,打啞謎儿的事我干不了。我出去走走,過一個時辰再來。”說著走出門外。堂上除了侯通海外,只剩下陸程二人。程瑤迦低下頭去,過了一會,見陸冠英沒有動靜,偷眼瞧他,正好陸冠英也在看她。兩人目光相接,急忙避開。程瑤迦又是羞得滿臉通紅,低垂粉頸,雙手玩弄劍柄上的絲絛。陸冠英緩緩站起身來,走到灶邊,對灶頭上畫著的灶神說道:“灶王爺,小人有一番心事,苦于不能向人吐露,只好對你言明,但愿神祗有靈,佑護則個。”
  程瑤迦暗贊:“好聰明的人儿。”抬起了頭,凝神傾听。只听他說道:“小人陸冠英,是太湖畔歸云庄陸庄主之子。家父名諱,上‘乘’下‘風’。我父親拜桃花島黃島主為師。數日之前,祖師爺來到庄上,說道要殺江南六怪的滿門良賤,命我父及師伯梅超風幫同尋找六怪下落。梅師伯和六怪有深怨大仇,正是求之不得。我父卻知江南六怪心存忠義,乃是響當當的英雄好漢,殺之不義。何況我爹爹与六怪的徒儿郭師叔結交為友,此事不能袖手。他听了祖師爺的吩咐,不由得好生為難,有心要差遣小人傳個訊去,叫江南六怪遠行避難,卻又是不該背叛師門。那日晚上,我爹爹仰天長歎,喃喃自語,吐露了心事。小人在旁听見,心想為父分憂,乃是盡孝,祖師爺与小人卻終究已隔了一層,于是連夜赶來尋找六怪報訊。”
  黃蓉与程瑤迦心想:“原來他是學他父親掩耳盜鈴的法子,明明要人听見,卻又不肯擔當背叛師門的罪名。”卻听他又道:“六怪尋訪不著,我就想起改找他們的弟子郭師叔,可是他也不知到了何處。郭師叔是祖師爺的女婿……”程瑤迦忍不住“啊”的一聲低呼,忙即伸手掩口。她先前對郭靖朝思暮想,自覺一往情深,殊不知只是少女怀春,心意無托,于是聊自遣怀,實非真正情愛,只是自己不知而已。今日見了陸冠英,但覺他風流俊雅,處處胜于郭靖,這時听到他說郭靖是黃藥師女婿,心頭雖然不免一震,卻絲毫不生自怜自傷之情,只道自己胸怀爽朗,又想當日在寶應早見郭、黃二人神態親密,此事原不足异,其實不知不覺之間,一顆芳心早已轉在別人身上了。
  陸冠英听得程瑤迦低聲惊呼,极想回頭瞧她的臉色。但終于強行忍住,心想:“我若見到她在听我說話,那就万万不能再說下去。那日爹爹對天自言自語,始終未曾望我一眼。現下我是在對灶王爺傾訴,她若听見,那是她自行偷听,我可管不著。”于是接著說道:“但教找到了郭師叔,他自會与黃師姑向祖師爺求情。祖師爺性子再嚴,女儿女婿總是心愛的,總不能非殺了女婿的六位師父不可。只是爹爹言語之中,卻似郭師叔和黃師姑已遭到了甚么大禍,真相如何,卻又不便詢問爹爹。”黃蓉听到這里,心想:“難道爹爹知道靖哥哥此刻身受重傷?不,他決不能知道。多半他是得知了我們流落荒島之事。”陸冠英又道:“尹師兄為人一片熱腸,程小姐又是聰明和气……”
  (程瑤迦听他當面稱贊自己,又是高興,又是害羞)
  “……可是我心中的念頭太過异想天開,自是教人難以猜到。我想江南六怪是成名的英雄好漢,雖然武功不如祖師爺,但要他們遠行避禍,豈不是擺明了怕死?這等行徑,料來決不會干。倘若這事傳聞開了,他們得到消息,只怕非但不避,反要尋上祖師爺來啦!豈不是救人倒變成害人?”黃蓉暗暗點頭,心想陸冠英不愧是太湖群雄之首,深知江湖好漢的性子。又听他道:“我想全真七子俠義為怀,威名既盛,武功又高,尹師兄和程小姐若肯求懇他們師尊出頭排解,祖師爺總得給他們面子。祖師爺跟江南六怪未必真有深仇大怨,總是六怪有甚么言語行事得罪了他,只須有頭臉的人物出面說合,諒無不成之理。灶王爺,小人的為難之處,乃是空有一個主意,卻不能說給有能為的人知曉,請你瞧著辦罷。”說畢,向灶君菩薩連連作揖。程瑤迦听他說畢,急忙轉身,要去告知尹志平,剛走到門口,卻听陸冠英又說起話來:“灶王爺,全真七子若肯出頭排解,自是一件极大的美事,只是七子說合之際,須得恭恭敬敬才是,千万別得罪我祖師爺。否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可糟了。我跟您說的話,到此為止,再也沒有啦。”程瑤迦嫣然一笑,心道:“你說完了,我給你去辦就是。”便出店去找尹志平,在村中打了個轉,不見影蹤,轉身又走回來,忽听尹志平低聲叫道:“程師妹!”從牆角處探身出來招手。程瑤迦喜道:“啊!在這里。”
  尹志平做個手勢叫她噤聲,向西首指了指,走到她身邊,低聲道:“那邊有人,鬼鬼祟祟的探頭探腦,身上都帶著兵刃。”程瑤迦心中只想著陸冠英說的話,對這事也不以為意,道:“只怕是過路人。”尹志平卻臉色鄭重,低聲道:“那几個人身法好快,武功可高得很呢。可須得小心在意。”原來他見到的正是彭連虎等人。他們久等侯通海不回,料想他必已遇險,這些人想到昨晚皇宮中扮鬼之人的身手,誰敢前去相救?忽然見到尹志平,立時遠遠躲開。尹志平候了一陣,見前面再無動靜,慢慢走過去看時,那些人已然影蹤全無。程瑤迦于是把陸冠英的話轉述了一遍。尹志平笑道:“原來他是這個心思,怎教人猜想得到?程師妹,你去向孫師叔求懇,我去跟師父說就是。只要全真七子肯出面,天下又有甚么事辦不了?”程瑤迦道:“不過這件事可不能弄糟。”接著將陸冠英最后几句話也說了。尹志平冷笑道:“哼,黃藥師又怎么了,他強得過全真七子么?”程瑤迦想出言勸他不可傲慢,但見他神色峭然,話到口邊,又縮了回去。兩人相偕回店。陸冠英道:“小弟這就告辭。兩位他日路經太湖,務必請到歸云庄來盤桓數日。”程瑤迦見他就要分別,心中大感不舍。可是滿腔情意綿綿,卻又怎敢稍有吐露?尹志平背轉身子,對著灶君說道:“灶王爺,全真教最愛給人排難解紛。江湖上有甚么不平之事,但教讓全真門下弟子知曉,決不能袖手不理。”陸冠英知道這几句話是說給自己听的,于是說道:“灶王爺,盼你保佑此事平平安安的了結,弟子對出力的諸君子永感大德。”尹志平道:“灶王爺,你放心,全真七子威震天下,只要他們几位肯出手,憑他潑天大事,也決沒辦不成的。”陸冠英一怔,心道:“全真七子若是恃強說合,我祖師爺豈能服气?”忙道:“灶王爺,你知道,我祖師爺平素獨來獨往,不理會旁人。人家跟他講交情,他是肯听的,跟他說道理,他卻是最厭憎的了!”
  尹志平道:“哈哈,灶王爺,全真七子還能忌憚別人嗎?此事原本跟我們毫不相干,我師父也只叫我給人報個訊息,但若惹到全真教頭上,管他黃藥師、黑藥師,全真教自然有得叫他好看的。”陸冠英气往上沖,說道:“灶王爺,弟子适才說過的話,你只當是夢話。要是有人瞧不起我們,天大的人情我們也不領。”兩人背對著背,都是向著灶君說話,可是你一言我一語,針鋒相對,越說越僵。程瑤迦欲待相勸,但兩人都是年少气盛,性急口快,竟自插不下嘴去。
  只听尹志平道:“灶王爺,全真派武功是天下武術正宗,別的旁門左道功夫,就算再了不起,哪能与全真派較量?”陸冠英道:“灶王爺,全真派武功我也久聞其名,全真教中高手固然不少,可是也未必沒有狂妄浮夸之徒。”
  尹志平大怒,伸手一掌,將灶頭打塌了一角,瞪目喝道:“好小子,你罵人。”砰的一聲,陸冠英將灶頭的另外一角也一掌打塌,喝道:“我豈敢罵你?我是罵目中無人的狂徒。”
  尹志平剛才見過他的武藝,知道不及自己,心中有恃無恐,冷笑一聲,說道:“好啊,咱們這就比划比划,瞧瞧到底是誰目中無人了。”陸冠英明知不敵,卻是恨他輕侮師門,到此地步自是騎虎難下,拔出單刀,左手一拱,說道:“小弟領教全真派的高招。”
  程瑤迦大急,淚珠在眼眶中滾來滾去,數次要上前攔阻,卻總是無此膽量魄力,只見尹志平拂塵揚起,踏步進招,兩人便即斗在一起。陸冠英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使開枯木禪師所授的羅漢刀法,緊緊守住門戶。尹志平一上手立即搶攻,哪知對方刀沉力猛,自己輕敵冒進,左臂險被單刀砍中,心頭一凜,急忙凝神應戰,展開師授心法,意定神閒,步緩手快,這才逐步的搶到上風。陸冠英這几個月來得了父親指點,修為已突飛猛進,只是畢竟時日太短,敵不住長春子門下的嫡傳高弟。黃蓉在小鏡中瞧著二人動手,見尹志平漸占先著,心中罵道:“你這小雜毛罵我爹爹,若不是靖哥哥受傷,教你嘗嘗我桃花島旁門左道的手段。啊喲,不好!”只見陸冠英一刀砍去,招術用得老了,被尹志平拂塵向外引開,倒轉把手,迅捷异常的在他臂彎里一點。陸冠英手臂酸麻,單刀脫手。尹志平得理不容情,刷的一拂塵往他臉上掃去,口中叫道:“這是全真派的高招,記住了!”他拂塵的塵尾是馬鬃中夾著銀絲,這一下只要掃中了,陸冠英臉上非鮮血淋漓不可。陸冠英急忙低頭閃避,那拂塵卻跟著壓將下來,卻听得一聲嬌呼:“尹師哥!”程瑤迦舉劍架住。陸冠英乘隙躍開,拾起地下單刀。尹志平冷笑道:“好啊,程師妹幫起外人來啦。你兩口子齊上罷。”程瑤迦急道:“你……你……”尹志平刷刷刷接連三招,將她逼得手忙腳亂。陸冠英見她勢危,提刀又上,登時成了以二敵一。程瑤迦不愿与師兄對敵,垂劍躍開。尹志平叫道:“來啊,他一個人打不過我,省得你一會儿又來相幫。”
  黃蓉見三人如此相斗,甚是好笑,正想這一場官司不知如何了結,忽听門聲響動,彭連虎,沙通天等擁著完顏洪烈、楊康一齊進來。原來他們等了良久,畢竟沙通天同門關心,大著膽子悄悄過來探視,只見店中兩人正自相斗,武藝也只平平。他待了半晌,見确無旁人,但一人勢孤,終究不敢入內,于是約齊眾人,闖進門來。
  尹、陸二人見有人進來,立時躍開罷斗,未及出言喝問,沙通天晃身上前,雙手分抓,已拿住了二人手腕。彭連虎俯身解開了侯通海手上綁帶。侯通海彆了半日,早已气得死去活來,不等取出口中布片,喉頭悶吼,連連揮掌往程瑤迦臉上劈去。程瑤迦繞步讓過。侯通海紫脹了臉皮,雙拳直上直下的猛打過去。彭連虎連叫:“且慢動手,問明白再說。”侯通海口中耳中兀自塞了布片,哪里听見?
  陸冠英腕上脈門被沙通天扣住,只覺半身酸麻,動彈不得,但見程瑤迦情勢危急,侯通海形同瘋虎,轉眼就要遭他毒手,也不知忽然從哪里來了一股大力,一掙便掙脫了沙通天的掌握,猛往侯通海縱去。他人未躍近,被彭連虎一下彎腿鉤踢,扑地倒了。彭連虎抓住他的后領提了起來,喝問:“你是誰?那裝神弄鬼的家伙哪里去了?”
  忽听得呀的一聲,店門緩緩推開,眾人一齊回頭,卻是無人進來。彭連虎等不自禁的心頭都感到一陣寒意,忽見一個蓬頭散發的女子在門口一探。梁子翁和靈智上人跳起身來,齊聲惊呼:“不好,有女鬼!”彭連虎卻看清楚只是個尋常鄉姑,喝道:“進來!”傻姑笑嘻嘻的走了進來,伸了伸舌頭,說道:“啊,這么多人。”梁子翁先前叫了一聲“有女鬼”,這時卻見她衣衫襤褸,傻里傻气,是個鄉下貧女,不禁老羞成怒,縱身上前,叫道:“你是誰?”伸手去拿她手臂。豈知傻姑手臂疾縮,反手便是一掌,正是桃花島武學“碧波掌法”,她所學雖然不精,這掌法卻甚奧妙。梁子翁沒半點防備,拍的一聲,這一掌結結實實的打在他手背之上,落手著實不輕。梁子翁又惊又怒,叫道:“好,你裝傻!”欺身上前,雙拳齊出。傻姑退步讓開,忽然指著梁子翁的光頭,哈哈大笑。
  這一笑大出眾人意料之外,梁子翁更是愕然,隔了一會,才右拳猛擊出去。傻姑舉手擋架,身子晃了几晃,知道不敵,轉身就逃。梁子翁哪容她逃走,左腿跨出,已攔住她去路,回肘后撞,回拳反拍,傻姑鼻子上吃了一記,只痛得她眼前金星亂冒,大叫:“吃西瓜的妹子,快出來救人哪,有人打我哪。”黃蓉大惊,心道:“不殺了這傻姑娘,留下來果是禍胎。”突然間听得有人輕哼一聲,這一聲雖輕,黃蓉心頭卻是通的一跳,惊喜交集:“爹爹到啦!”忙湊眼到小孔觀看,果見黃藥師臉上罩著人皮面具,站在門口。
  他何時進來,眾人都沒見到,似是剛來,又似比眾人先進屋子,這時一見到他那張木然不動、沒半點表情的臉,都感全身不寒而栗。他這臉既非青面獠牙,又無惡形怪狀,但實在不像一張活人的臉。适才傻姑只与梁子翁拆了三招,但黃藥師已瞧出她是本門弟子,心下好生疑惑,問道:“姑娘,你師父是誰?他到哪里去啦?”傻姑搖了搖頭,看著黃藥師這張怪臉,呆了一呆,忽然拍手大笑起來。黃藥師眉頭微皺,料知她若不是自己的再傳弟子,也必与本門頗有淵源。他對本門弟子最愛相護,決不容許別人欺侮,梅超風犯了叛師大罪,但一敗于郭靖之手,他便出而護短,何況傻姑這天真爛漫的姑娘?于是說道:“傻孩子,人家打了你,你怎不去打還呀?”
  日前黃藥師到舟上查問女儿下落之時,未戴面具,這次面目不同,眾人都未認出,但一听他的聲音,完顏洪烈、楊康、彭連虎等三人已隱約猜到是他。彭連虎知道在這魔頭手下決然討不了好去,只怕昨晚在皇宮中遇到的便是此人,打定主意決不和他動手,一有机會,立即三十六著走為上策。只听傻姑道:“我打他不過。”黃藥師道:“誰說你打他不過?他打你鼻子,你也打他鼻子,一拳還三拳。”傻姑笑道:“好啊!”她也不想梁子翁本領遠胜于己,走到他面前,說道:“你打我鼻子,我也打你鼻子,一拳還三拳。”對准他鼻子就是一拳。梁子翁舉手便擋,忽然臂彎里“曲池穴”一麻,手臂只伸到一半,竟自伸不上去,砰的一聲,鼻子上果然吃了一拳。傻姑叫道:“二!”又是一拳。梁子翁坐腰沉胯,拔背含胸,左手平手外翻,這是擒拿法的一招高招,眼見就要將傻姑的臂骨翻得脫臼,哪知手指与傻姑的手臂將遇未触之際,上臂“臂儒穴”中又是一陣酸麻,這一手竟然翻不出去,砰的一聲,鼻子又中了一拳。這一拳力道沉猛,打得他身子后仰,晃了几晃。這一來梁子翁固然惊怒交迸,旁觀眾人也無不訝异。只有彭連虎精于暗器听風之術,每當梁子翁招架之際,兩次都听到极輕的嗤嗤之聲,知是黃藥師發出金針之類微小的暗器,打中了梁子翁的穴道,只是不見他臂晃手動,卻又如何發出。他哪知黃藥師在衣袖中彈指發針,金針穿破衣袖再打敵人,無影無蹤,倏忽而至,對方哪里閃躲得了?
  只听得傻姑叫道:“三!”梁子翁雙臂不听使喚,眼見拳頭迎面而來,只得退步閃避,哪知道剛欲舉步,右腿內側“白海穴”上又是一麻,剛感惊异,眼前火花飛舞,眼眶中酸酸的如要流淚,原來鼻子上端端正正的中了一拳,還牽動了淚穴。他想比武打敗還不要緊,淚水如果流了下來,一生的聲名不免就此斷送,急忙舉袖擦眼,一抬臂才想到手臂已不能動,兩行淚水終于從面頰上流了下來。
  傻姑見他流下眼淚,忙道:“別哭啦,你不用害怕,我不再打你就是了。”這三句勸慰之言,比之鼻上三拳,更令梁子翁感到無地自容,憤激之下,“哇”的一聲,吐了一口鮮血,抬頭向黃藥師道:“閣下是誰?暗中傷人,算甚么英雄好漢?”黃藥師冷笑道:“憑你也配問我的名號?”突然提高聲音喝道:“通統給我滾出去!”
  眾人在一旁早已四肢百骸都不自在,膽戰心惊,呆呆站在店堂之中,不知如何了局,听他一喝,登時心下為之大寬。彭連虎當先就要出去,只走了兩步,卻見黃藥師擋在門口,并無讓路之意,便即站定。黃藥師罵道:“放你們走,偏又不走,是不是要我把你們一個個都宰了?”彭連虎素聞黃藥師性情乖僻,說得出就做得到,當即向眾人道:“這位前輩先生叫大伙儿出去,咱們都走罷。”侯通海這時已扯出口中布片,罵道:“給我讓開!”沖到黃藥師跟前,瞪目而視。黃藥師毫不理會,淡淡的道:“要我讓路,諒你們也不配。要性命的,都從我胯下鑽過去罷。”
  眾人面面相覷,臉上均有怒容,心想你本領再高,眼下放著這許多武林高手在此,合力与你一拚,也未必就非敗不可。侯通海怒吼一聲,向黃藥師扑了過去。
  但听得一聲冷笑,黃藥師左手已將侯通海的身子高高提起,右手拉住他的左膀向外扯去,喀的一聲,硬生生將一條手臂連肉帶骨扯成兩截。黃藥師將斷臂与人同時往地下一丟,抬頭向天,理也不理。侯通海已痛得暈死過去,斷臂傷口血如泉涌。眾人無不失色。黃藥師緩緩轉頭,目光逐一在眾人臉上掃過。沙通天、彭連虎等個個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但見到黃藥師眼光向自己身上移來,無不机伶伶地打個冷戰,只感寒毛直豎,滿身起了雞皮疙瘩。
  猛然間听他喝道:“鑽是不鑽?”眾人受他聲威鎮懾,竟是不敢群起而攻,彭連虎一低頭,首先從他胯下鑽了過去。沙通天放開尹、陸二人,抱住師弟,楊康扶著完顏洪烈,最后是梁子翁和靈智上人,都一一從黃藥師胯下鑽了出去。一出店門,人人抱頭鼠竄,哪敢回頭望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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