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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烏鞘岭口拚鬼俠 赤套渡頭扼官軍


  陳家洛手托短劍,呆呆的出神,望著霍青桐追上回人大隊,漸漸隱沒在遠方大漠与藍天相接之處,心頭一震,正要去問陸菲青,忽見前面一騎如一溜煙般奔來,越到前面越快,卻是心硯回來了。心硯見到陳家洛,遠遠下了馬,牽馬走到跟前,興高采烈的道:“少爺,章十爺隨后就來,咱們逮到了一個人。”陳家洛問道:“逮到了甚么人?”心硯道:“我騎了白馬赶到破廟那邊,章十爺在和一人合口,那人要過來,十爺叫他等一會。兩人正在爭鬧,那人一見到我騎的馬,就大罵我是偷馬賊一伙,舉刀向我砍來。我和十爺給他干上了。那人武功很好,可是沒兵刃,不知哪里偷來了一把劈柴刀,當然使不順手啦。打了二十多個回合,十爺才用狼牙棒將他柴刀砸飛,那人手下真是來得,空手斗我們兩個,后來我拾了地下石子,不住擲他,他躲避石子,一不留神,腿上被十爺打了一棒,這才給我們逮住。”陳家洛笑了笑,問道:“那人叫甚么名字?干甚么的?”心硯道:“咱們問他,他不肯說。不過十爺說他是洛陽韓家門的人,使的是鐵琵琶手。”不久章進也赶到了,下馬向陳家洛行禮,隨手將馬鞍上的人提了下來,那人手腳被縛,昂然而立,神態甚是倨傲。陳家洛問道:“閣下是洛陽韓家門的?尊姓大名?”那人仰頭不答。陳家洛道:“心硯,你替這位爺解了縛。”心硯拔出刀來,割斷了縛住他手腳的繩子,挺刀站在他背后,防他有何异動。陳家洛道:“他二人得罪閣下,請勿見怪,請到帳篷里坐地。”四人到得帳中,陳家洛和那人席地而坐,群雄陸續進來,都站在陳家洛身后。那人看見駱冰進來,勃然大怒,跳起身來,戟指而罵:“你這婆娘偷我的馬,你不還馬,決不和你甘休!”駱冰笑道:“你是韓文沖韓大爺,是嗎?咱們換一匹馬騎,我還補了你一錠金子,你賺了錢、發了財啦,干么還生气?”
  陳家洛問起情由,駱冰將搶奪白馬之事笑著說了,眾人听得都笑了起來。原來紅花會雖然不禁偷盜,但駱冰心想總舵主出身相府,官宦子弟多數瞧不起這种不告而取的勾當,是以一直沒說此馬的來歷。陳家洛道:“既是如此,四嫂這匹馬還給韓爺吧。那錠金子也不用還了,算是租用尊騎的一點敬意。韓爺腿上的傷不礙事吧?心硯,給韓爺敷上金創藥。”韓文沖見陳家洛如此處理,怒气漸平,正想交待几句場面話,忽然駱冰道:“總舵主,那不成,你知道他是誰?他是鎮遠鏢局的人。”陳家洛道:“當真?”駱冰取出王維揚那封信,交給陳家洛,說道:“請看。”陳家洛接過信,只看了開頭一個稱呼,就將信一折,交給韓文沖,說道:“這是韓爺的信,在下不便觀看。”韓文沖心想:“橫豎你的同党已經看過,我樂得大方。”便道:“我是鎮遠鏢局的,那不錯,不知哪一點冒犯各位了,倒要請教。韓某光明磊落,沒有見不得人的事。閣下請看吧。”說著將信攤開,放在陳家洛面前。陳家洛一目十行,一瞥之間,已知信中意思,說道:“威震河朔王維揚王老鏢頭的威名,在下是如雷貫耳,只是無由識荊,實為恨事。閣下是洛陽韓家門的,不知和韓五娘是怎樣稱呼?”韓文沖道:“那是先嬸娘。請教閣下尊姓大名,不知是否識得先嬸娘?”陳家洛微微一笑,說道:“我只是慕名而已。我姓陳名家洛。”韓文沖一听,立即站起,惊道:“你……是陳閣老的公子?”常赫志道:“這位是我們紅花會的總舵主。跟你說了半天話,先人板板,你有眼不識泰山。”韓文沖慢慢坐下,不住打量這位少年總舵主。陳家洛道:“江湖上不知是誰造謠,說貴同門之死与敝會有關,其實這事我們全不知情。在下本已派了一位兄弟要到洛陽來說明這個過節,只因忽有要事,一時難以分身。韓爺今日到此,那是再好沒有。不知何以有此謠言,韓爺能否見告?”韓文沖道:“你……你真是海宁陳閣老的公子?”陳家洛道:“韓爺既知在下身世,自也不必相瞞。”
  韓文沖道:“自公子离家,相府出了重賞找尋,數年來一無音訊,后來有人訪知公子在紅花會,又說公子到了回疆。我師兄焦文期受相府之聘,前赴回疆尋訪公子,哪知他突然不明不白的失了蹤。此事已隔五年,直到最近,有人在陝西山谷之中發見焦師兄所用的鐵牌和琵琶釘,才知他已不幸遭害。雖然他已死無對證,當時也無人親眼見他遭難情形,但公子請想,如不是紅花會下的手,又是何人?……”
  他話未說完,章進喝道:“你師兄貪財賣命,死了也沒甚么可惜。我們紅花會要是殺了他,難道不敢認賬?老子老實跟你說,這個人,我們沒殺。不過你找不到人報仇,就算是老子殺的好了。老子生平殺的人難道還少了?多一個他奶奶的焦文期,又有甚么相干?”韓文沖斜眼看他,心中將信將疑。無塵冷笑道:“我們紅花會眾當家說話向來一是一,二是二,几時騙過人來?你不信他話,就是瞧我不起。嘿嘿,你瞧我不起,膽子不小哇!”紛亂中陸菲青突然高叫:“焦文期是我所殺。我不是紅花會的,這事可跟紅花會全無干系。”眾人都是一楞。陸菲青站起身來,將當年焦文期怎樣黑夜尋仇、怎樣以三攻一、怎樣狠施毒手、怎樣命喪荒山之事,從頭至尾說了一遍。眾人听了,都罵焦文期不要臉,殺得好。韓文沖鐵青著臉,一言不發。陸菲青道:“韓爺要給師哥報仇,現下動手也無不可。這事与紅花會無關,他們要是幫了我一拳一腳,就是瞧我不起。”轉頭向駱冰道:“文四奶奶,韓爺的兵刃還了給他吧。”駱冰取出鐵琵琶,交給陸菲青。陸菲青接了過來,說道:“韓五娘當年首創鐵琵琶門,名聞江湖,也算得是女中豪杰。唉……”言下不胜感慨,一面說一面雙手暗運內勁。鐵琵琶肚腹中空,被他一按,登時變成一塊扁平的鐵板。他又道:“焦文期既受陳府之托,尋訪公子,便須忠于所事,怎地使了人家錢財,卻來尋我老頭子的晦气?咱們武林中人,就算不能舍身報國,和滿虜韃子拚個死活,也當行俠仗義,為民除害。”武當派內功非同小可,口中說話,雙手已將鐵板卷成個鐵筒,捏了几下,變成根鐵棍,又道:“至不濟,也當洁身自好,隱居山林,做個安分良民。陸某生平最痛恨的是朝廷鷹犬、保鏢護院的走狗,仗著有一點武藝,助紂為虐,欺壓良民。這种人要是給我遇上了,哼哼,陸某決計放他們不過。”說到這里聲色俱厲,手中的鐵棍也已變成了一個鐵環。這番話把韓文沖只听得怦然心動。他自恃武功精深,一向自高自大,哪知這番出來連栽筋斗,在駱冰、章進、心硯等人手下受挫,還覺得是對方使用詭計,此刻眼見陸菲青言談之間,將他仗以成名的獨門兵器彎彎捏捏,如弄濕泥,如搓軟面,不由得又惊又怕,再想焦文期的武功与自己只在伯仲之間,他与這老者為敵,自是非死不可。
  蔣四根眼見陸菲青弄得有趣,童心頓起,接過鐵環,雙手一拉,又變成鐵棍,自己拿了一端,另一端伸到楊成協面前。楊成協伸手握住,笑道:“比比力气?”蔣四根點點頭,兩人用力一拉,各不相下,鐵棍卻越拉越長。眾人哈哈大笑。陳家洛怕二人分出輸贏,傷了和气,笑道:“兩位哥哥力气一樣大,這鐵琵琶給我吧。”眾人听他仍管這東西叫作鐵琵琶,都笑了起來。陳家洛接過鐵棍,笑道:“道長、周老前輩、常五哥,你們三位一邊。趙三哥、常六哥,我們三個一邊,咱們來練個功夫。”周仲英等都笑嘻嘻的走攏,三個一邊,站在鐵棍兩端,各伸單掌相疊,抵住鐵棍。陳家洛笑道:“他們兩個把鐵棍拉長了,咱們把它縮短。一、二、三!”六人一齊用力,這六人內勁加在一起,實是當世難得一見,鐵棍漸粗漸短,旁觀眾人彩聲雷動。韓文沖駭然變色,心道:“罷了,罷了,這真叫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姓韓的今日若是留得命在,明天回鄉耕田去了。”陳家洛笑道:“好了。”周仲英等五人一笑停手。陳家洛道:“弄坏了韓兄的兵刃,很是抱歉,請勿見怪。”韓文沖滿頭大汗哪里還答得出話來?陳家洛道:“在下奉勸韓兄一句,不知肯接納否?”韓文沖道:“請說。”
  陳家洛道:“自古道冤家宜解不宜結,令師兄命喪荒山,是他自取其禍,怨不得陸老前輩。韓兄便看在下薄面,和陸老前輩揭過這層過節,大家交個朋友如何?”韓文沖心中早存怯意,哪敢還和陸菲青動手?但被對方如此一嚇,就此低頭,未免顯得太過沒种,一時沉吟不語,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陳家洛道:“焦三爺此事,其實由我身上而起。在下這里寫封信給家兄,就說焦三爺已尋到我,不過我不肯回家。焦三爺在途中遭受意外逝世,請家兄將賞格撫恤,付給焦三爺家屬。”韓文沖躊躇未答。陳家洛雙眉一揚,說道:“韓爺倘若定要報仇,就由在下接接韓家門的鐵琵琶手。”隨手一擲,那根鐵棍直插入沙土之中,霎時間沒得影蹤全無。韓文沖心中一寒,哪里還敢多言?說道:“一切全憑公子吩咐。”陳家洛道:“這才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好漢。”叫心硯取出文房四寶,筆走龍蛇,寫了一封書信。
  韓文沖接了,說道:“王總鏢頭本來吩咐兄弟幫手送一支鏢到北京,抵京后,再護送一批御賜的珍寶到江南貴府。今日見了各位神技,兄弟這一點點庄稼把式,真算得是班門弄斧。公子府上的珍寶,又有誰敢動一根毫毛?這就告辭。”陳家洛道:“韓兄預備護送的物品,原來是舍下的?”韓文沖道:“鏢局來給我送信的趟子手說,皇上對公子府上天恩浩蕩,過不几個月,就賞下一批金珠寶貝,現下積得多了,要送往江南老宅,府上叫我們鏢局護送。兄弟今日栽在這里,哪里還有面目在武林中混飯吃?安頓了焦師兄的家屬之后,回家种田打獵,決不再到江湖上來丟人現眼了。”
  陳家洛道:“韓兄肯听陸老前輩的金玉良言,真是再好不過。在下索性交交你這位朋友。心硯,你把鎮遠鏢局的各位請進來。”心硯應聲出去,將錢正倫等一干人都帶了進來。韓文沖和各人一見,面面相覷,都說不出話來。
  陳家洛道:“沖著韓兄的面子,這几位朋友你都帶去吧。不過以后再要見到他們不干好事,可休怪我們手下無情。”韓文沖給陳家洛軟硬兼施,恩威并濟,顯功夫,套交情,不由得臉如死灰,啞口無言。見陳家洛再也不提“還馬”二字,又哪敢出口索討?陳家洛道:“我們先走一步,谷位請在此休息一日,明日再動身吧。”紅花會群雄上馬動身,一干鏢師官差呆在當地,做聲不得。群雄走出一程路,陸菲青對陳家洛道:“陳當家的,鏢行這些小子們留在后面,小徒不久就會和他們遇著。他們吃了虧沒處報仇,說不定會找上小徒,我想遲走一步,照應一下,隨后赶來。”陳家洛道:“陸老前輩請便,最好和令賢徒同來,我們好多得一臂之力。”陸菲青笑道:“這個人就會闖禍淘气,哪里幫得了甚么忙?”拱了拱手,掉轉馬頭,向來路而去。陳家洛不及向陸菲青問他徒弟之事,心下老大納悶。
  余魚同奉命偵查文泰來的蹤跡,沿路暗訪,未得線索,不一日到得涼州。涼州民丰物阜,是甘肅省一個大郡。他住下客店,踱到南街積翠樓上自斟自飲,感歎身世,想起駱冰聲音笑貌,思潮起伏,這番相思明明無望,万万不該,然而總是劍斬不斷,笛吹不散,見滿壁都是某某到此一游的字句,詩興忽起,命店小二取來筆硯,在壁上題詩一首:
  “百戰江湖一笛橫,風雷俠烈死生輕。鴛鴦有耦春蚕苦,白馬鞍邊笑靨生。”下面寫了“千古第一喪心病狂有情無義人題”,自傷對駱冰有情,自恨對文泰來無義。
  酒入愁腸,更增郁悶,吟哦了一會,正要會帳下樓,忽然樓梯聲響,上來了兩人,余魚同眼尖,見當先一人曾經見過,忙把頭轉開,才一回頭,猛然想起,那是在鐵膽庄交過手的官差。幸喜那人和同伴談得起勁,沒見到他。
  兩人揀了靠窗一個座頭坐下,正在他桌旁。余魚同伏在桌上,假裝醉酒。听那兩人談了一些無關緊要之事,只听得一人道:“瑞大哥,你們這番拿到點子,真是奇功一件,皇上不知會賞甚么給你。”那姓瑞的道:“賞甚么我也不想了,只求太太平平將點子送到杭州,也就罷了。我們八個侍衛一齊出京,只剩下我一人回去。肅州這一戰,不是我長他人志气,滅自己威風,現在想起來,還是汗毛凜凜。”另一人道:“現在你們跟張大人在一起,決失不了手。”那姓瑞的道:“話是不錯,不過這一來,功勞都是御林軍的了,咱們御前侍衛還有甚么面子?老朱,這點子干么不送北京,送到杭州去做甚么?”那姓朱的低聲道:“我姊姊是史大學士府里的人,你是知道的了。她悄悄跟我說,皇上要到江南去。將點子送到杭州,看來皇上要親自審問。”那姓瑞的唔了一聲,喝了一口酒,說道:“你們六個人巴巴從京里赶來,就是為了下這道圣旨?”那姓朱的道:“還做你們幫手啊?江南紅花會的勢力大,咱們不可不特別小心。”
  余魚同听到這里,暗叫慚愧,真是僥幸,若不是碰巧听見,他們把四哥改道送到江南,大伙卻扑北京去救,豈非誤了大事?又听那姓朱的侍衛道:“瑞大哥,這點子到底犯了甚么事,皇上要親自御審?”那姓瑞的道:“這個我們怎么知道?上頭交待下來,要是抓不到他,大伙回去全是革職查辦的處分,腦袋保得牢保不牢,還得走著瞧呢。嘿,你道御前侍衛這碗飯好吃的嗎?”那姓朱的笑道:“現在瑞大哥立了大功,我來敬你三杯。”兩人歡呼飲酒,后來談呀談的就談到女人身上了,甚么北方女人小腳伶仃,江南女人皮色白膩。酒醉飯飽之后,姓瑞的會鈔下樓,見余魚同伏在桌上,笑罵:“讀書人有個屁用,三杯落肚,就成了條醉虫,爬不起來。”
  余魚同等他們下樓,忙擲了五錢銀子在桌,跟出酒樓,遠遠在人叢中盯著,見兩人進了涼州府衙門,半天不見出來,料想就在府衙之中宿歇。回到店房,閉目養神,天一黑,便換上一套黑色短打,腰插金笛,悄悄跳出窗去,徑奔府衙。他繞到后院,越牆而進,只見四下黑沉沉地,東廂廳窗中卻透著光亮,躡足走近,廳中有人說話,伸指沾了點唾沫,輕輕在窗紙上濕了個洞,往里一張,不由得大吃一惊。原來廳里坐滿了人,張召重居中而坐,兩旁都是侍衛和公差,一個人反背站著,突然間厲聲大罵,听聲音正是文泰來。余魚同知道廳里都是好手,不敢再看,伏身靜听,只听得文泰來罵道:“你們這批給韃子做走狗的奴才,文大爺落在你們手中,自有人給我報仇。瞧你們這些狼心狗肺的東西,有甚么下場。”一人陰森森的道:“好,你罵的痛快!你是奔雷手,我的手掌沒你厲害,今日卻要教你嘗嘗我手掌滋味。”余魚同一听不好,心想:“四哥要受辱。他是四嫂最敬愛之人,豈能受宵小之侮?”忙在破孔中一張,只見一個身材瘦長、穿一身青布長袍的中年男子,舉掌走向文泰來,臉色猙獰,不住冷笑。文泰來雙手被縛,動彈不得,急怒交作,牙齒咬得格格直響。那人正待手掌下落,余魚同金笛刺破窗紙,一吐气,金笛中一枝短劍筆疾飛而去,正插在那人左眼之中。那人非別,乃辰州言家拳掌門人言伯乾是也。
  他眼眶中箭,劇痛倒地,廳中一陣大亂,余魚同一箭又射中一名侍衛的右頰,抬腿踢開廳門,直竄進去,喝道:“鷹爪子別動,紅花會救人來啦!”挺笛點中站在文泰來身旁官差的穴道,從綁腿上拔出匕首,割斷文泰來手腳上繩索。張召重只道敵人大舉來犯,也不理會文余二人,站起身來,拔劍在廳門一站,內阻逃犯,外擋救兵。
  文泰來手一脫綁,精神大振,但見一名御前侍衛和身扑上,身子一側,左手反背一掌,正中那人右脅,喀喇一聲,打斷了二根肋骨。余人為他威勢所懾,一時都不敢走攏。余魚同道:“四哥,咱們沖!”文泰來道:“大伙都來了嗎?”余魚同低聲道:“他們還沒到,就是小弟一人。”文泰來一點頭,他右臂和腿上重傷未愈,右臂靠在余魚同身上,并肩向廳門走去。四五名侍衛一涌而上,余魚同揮金笛擋住。
  兩人走到廳口,張召重踏上一步,喝道:“給我留下。”長劍向文泰來小腹上刺來。文泰來腳下不便,退避不及,以攻為守,左手食中兩指疾如流星,直取敵人雙眼。張召重回劍一擋,贊了一聲:“好!”兩人身手奇快,轉瞬拆了七八招。文泰來只有一只左手,下盤又趨避不靈,再拆數招,被張召重在肩頭上一推,立腳不穩,坐倒在地。余魚同邊打邊想:“我胡作非為,對不起四哥,在世上苟延殘喘,沒的污了紅花會英雄之名。今日舍了這條命把四哥救出,讓鷹爪子把我殺了,也好讓四嫂知道,我余魚同并非無義小人。我以一死相報,死也不枉。”拿定了這主意,見文泰來被推倒在地,翻身一笛,狠命向張召重打去。
  文泰來緩得一緩,掙扎著爬起,回身大喝一聲,眾侍衛官差一呆,不由得退了數步,余魚同叫道:“四哥,快出去。”金笛飛舞,全然不招不架,盡向對方要害攻去。他和張召重武功相差甚遠,可是一夫拚命,万夫莫當,金笛上全是進手招數,招招同歸于盡,笛笛兩敗俱傷,張召重劍法雖高,一時之間,卻也給他的決死狠打逼得退出數步。文泰來見露出空隙,閃身出了廳門。眾侍衛大聲惊呼。余魚同擋在廳門,身上已中兩劍,仍是毫不防守,一味凌厲進攻。張召重喝道:“你不要命嗎?這打法是誰教你的?”見他武功是武當派嫡傳,知有瓜葛,未下殺手。余魚同凄然笑道:“你殺了我最好。”數招之后,右臂又中了一劍,他笛交左手,一步不退。眾侍衛紛紛涌出,余魚同狂舞金笛,疾風穿笛,嗚嗚聲響。一名侍衛揮刀砍來,余魚同視若不見,金笛在他乳下狠點,那人登時暈倒,自己左肩卻也被刀砍中。他渾身血污,揮笛惡戰,劍光笛影中拍的一聲,一名侍衛的顎骨又敲打碎。眾侍衛圍了攏來,刀劍鞭棍,一時齊上。混戰中余魚同腿上被打中一棍,跌倒在地,金笛舞得几下,暈了過去。
  廳門口一聲大喝:“住手!”眾人回過頭來,見文泰來慢慢走進,對別人一眼不看,直走到余魚同身邊,見他全身是血,不禁垂下淚來,俯身一探鼻息,尚有呼吸,稍稍放心,伸左臂抱起,喝道:“快給他止血救傷。”眾侍衛為他威勢所懾,果然有人去取金創藥來。文泰來見眾人替余魚同裹好了傷,抬入內堂,這才雙手往后一并,說道:“綁吧!”一名侍衛看了張召重眼色,慢慢走近。文泰來道:“怕甚么?我要傷你,早已動手。”那侍衛見他雙手當真不動,這才將他綁起,送到府衙獄中監禁。兩名侍衛親自在獄中看守。次日清晨,張召重去看余魚同,見他昏昏沉沉的睡著,問了衙役,知道醫生開的藥已煎了給他服過。下午又去探視,余魚同略見清醒,張召重問他:“你師父姓陸還是姓馬?”余魚同道:“我恩師是千里獨行俠,姓馬名真。”張召重道:“這就是了,我是你師叔張召重。”余魚同微微點頭。張召重道:“你是紅花會的嗎?”余魚同又點了點頭。張召重歎道:“好好一個年輕人,墮落到這步田地。文泰來是你甚么人?干么這般舍命救他!”余魚同閉目不答,隔了半晌,道:“我終于救了他出去,死也暝目。”張召重道:“哼,你想在我手里救人出去?”余魚同惊問:“他沒逃走?”張召重道:“他逃得了嗎?別妄想吧!”繼續盤問,余魚同閉上眼睛給他個不理不睬,不一會儿竟呼呼打起鼾來。張召重微微一笑,道:“好倔強的少年。”轉身出去。
  到得廂房,將瑞大林、言伯乾、成璜、以及新從京里來的六名御前侍衛朱祖蔭等人請來,密密商議了一番,各人回房安息養神。晚飯過后,又將文泰來由獄中提出,在廂廳中假裝審問。張召重昨天是真審,不意被余魚同闖進來大鬧一場,這晚他四周布下伏兵,安排強弓硬弩,只待捉拿紅花會救兵,哪知空等了一夜,連耗子也沒見到一只。
  第二天一早,報道黃河水猛漲,渡口水勢洶涌。張召重下令即刻動身,辭別涼州知府和首縣,將文泰來和余魚同放入兩輛大車,正要出門,忽然吳國棟、錢正倫、韓文沖等一干人奔進衙門。張召重見他們狼狽异常,忙問原由。吳國棟气憤憤的將經過情形說了。張召重道:“閻六爺武功很硬啊,怎么會死在一個少女手里,真是奇聞了。”一舉手,說道:“咱們京里見。”吳國棟敢怒而不敢言,強自把一口气咽了下去。
  強召重听吳國棟說起紅花會群雄武功精強,又有大隊回人相助,自己雖然藝高人膽大,畢竟好漢敵不過人多,于是去和駐守涼州的總兵商量,要他調四百精兵,幫同押解欽犯。總兵一听事關重大,哪敢推托,立即調齊兵馬,派副將曹能、參將平旺先兩人領兵押送,到了皋蘭省城,再由省方另派人馬接替。一行人浩浩蕩蕩离開涼州,一路上偷雞摸狗,順手牽羊,眾百姓叫苦連天,不必細表。
  走了兩日,在雙井子打了尖,行了二三十里,只見大路邊兩個漢子袒胸坐在樹下,樹上系著兩匹駿馬。兩名清兵互相使個眼色,走上前去,喝道:“喂,這兩匹馬好像是官馬,哪里偷來的?”那面目英秀的漢子笑道:“我們是安份良民,怎敢偷馬?”一名清兵道:“老爺走得累了,借我們騎騎。”另一名清兵笑道:“又騎不坏的,怕甚么?”那漢子道:“行,總爺賞臉要騎,小的今日出門遇貴人。”那清兵笑道:“嘿,瞧你不出,倒懂得好歹。”兩名漢子站起身來,走到馬旁,解下韁繩,說道:“總爺小心,別摔著了。”清兵笑道:“他媽的胡扯,老爺騎馬會摔交,還成甚么話?”大模大樣的走近,正要去接韁繩,忽然一個屁股上吃了一腳,另一個被人一記耳光,拉起來直拋出去,摔在大路之上。大隊中兵卒登時鼓噪起來。兩名漢子翻身上馬,沖到車旁。那臉上全是傷疤的漢子左手撩起車帳,右手單刀揮下,嘩的一聲,割下車帳,叫道:“四哥在里面么?”車里文泰來道:“十二郎!”那漢子道:“四哥,我們去了,你放心,大伙就來救你。”守車的成璜和曹能雙雙來攻,那面目白淨的漢子揮雙鉤攔住,清兵紛紛涌來。兩人忽哨一聲,縱馬落荒而走。几名侍衛追了一陣,見二人遠去,便不再追。當晚宿在清水舖,次日清晨,忽听得兵卒惊叫,亂成一片。曹能与平旺先出去查看,見十多名清兵胸口都為兵刃所傷,死在炕上,也不知是怎么死的。眾兵丁交頭接耳,疑神疑鬼。次日宿在橫石。這是個大鎮,大隊將三家客店都住滿了,還占了許多民房。黑夜中忽然客店起火,四下喊聲大作。張召重命各侍衛只管守住文泰來,閒事一概不理,以防中了敵人調虎离山之計。火頭越燒越大,曹能奔進來道:“有土匪!已和弟兄們動上了手。”張召重道:“請曹將軍指揮督戰,兄弟這里不能离開。”曹能應聲出去。店外慘叫聲、奔馳聲、火燒聲、屋瓦墜地聲亂了半日。張召重命瑞大林与朱祖蔭在屋頂上守望,只要敵人不攻進店房,不必出手。那火并沒燒大,不久便熄了,又騷扰喧嘩了好一會,人聲才漸漸靜下來,只听得蹄聲雜沓,一群人騎馬向東奔去。曹能滿臉煤油血跡,奔進報告:“土匪已殺退了。”張召重問:“傷亡了多少弟兄?”曹能道:“還不知道,總……總有几十名吧。”張召重道:“土匪逮到几個?殺傷多少?”曹能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隔了半晌,說道:“沒有。”張召重哼了一聲,并不言語。曹能道:“這批土匪臉上都蒙了布,個個武功厲害,可也真奇怪,他們并不劫財物,只是朝咱們的弟兄砍殺。臨走時丟了二百兩銀子給客店老板,說燒了他房子,賠他的。”張召重道:“你道他們是土匪嗎?曹將軍,你吩咐大家休息,明天一早上路。”曹能退了出來,忙去找客店老板,說他勾結土匪,殺害官兵,只嚇得各店老板不住磕頭求饒,終于把那二百兩銀子雙手獻上,還答應負責安葬死者,救治傷兵,曹能這才作罷。次日忙亂到午牌時分,方才動身,一路山青水綠,草樹茂密,行了兩個時辰,道路漸陡,兩旁盡是高山。
  走不多時,迎面一騎馬從山上沖將下來,离大隊十多步外勒定。騎者高聲叫道:“喂,大家听著,你們沖撞了惡鬼,赶快回頭,還有生路,再向東走,一個個龜儿死于非命。”眾官兵瞧那人時,只見他一身粗麻布衣衫,腰中縛根草繩,臉色焦黃,雙眉倒豎,宛然是廟中所塑的追命無常鬼模樣,都不由得打個寒噤。那人說罷,縱馬下山,從大隊人馬旁邊擦過,奔馳而去。殿后一名清兵忽然大叫一聲,倒在地下,登時死去。眾人大駭,圍攏來看,見他身上并無傷痕,盡皆惊懼,紛紛議論。曹能派兩名清兵留下掩埋死者,大隊繼續上山,走不多時,迎面又是一乘馬過來,馬上便是剛才那人,只听他高聲叫道:“喂,大家听著,你們沖撞了惡鬼,赶快回頭,還有生路,再向東走,一個個龜儿死于非命。”眾人都嚇了一跳,怎么這人又回到前面了?明明見他下山,此間一眼望去,并無捷徑可以繞道上山,就算回身赶到前面,也決沒這樣快,難道是空中飛過、地下鑽過不成?那人說完,縱馬下山。眾兵丁真如見到惡鬼一般,遠遠避開。朱祖蔭待他走到身旁,伸出單刀一攔,說道:“朋友,慢來!”那人猶如不聞不見,右掌在他肩頭一按,朱祖蔭手中單刀當啷啷跌落在地。那人竟不回頭,馬蹄翻飛,下山而去,剛走過大隊,末后一名清兵又是慘叫一聲,倒地身亡,眾兵丁都嚇得呆了。張召重命侍衛們守住大車,親往后隊察看。朱祖蔭道:“張大人,這家伙究竟是人是鬼?”一面按住受傷的右肩,臉色泛白。張召重叫他解開衣服,見他右肩一大塊烏青高高腫起,張召重眉頭一皺,從怀里掏出一包藥來,叫他立刻吞服護傷,又命兵丁將死去的清兵脫光衣服驗傷,翻過身來,后背也是一大塊烏青,五指掌形,隱約可見。眾兵丁喧嘩起來,叫道:“鬼摸,鬼摸!”張召重叫留下兩名兵丁埋葬死者。平旺先派了人,兩名兵丁死也不肯奉命,張石重無奈,只得下令大隊停下相候,埋葬死者后一齊再走。瑞大林道:“張大人,這家伙實在古怪,他怎么能過去了又回到前面?”張召重也是疑惑不解,沉吟半晌,說道:“朱兄弟和這兩名士兵,明明是為黑沙掌所傷,江湖上黑沙掌的好手寥寥可數,怎么會認不出來?”瑞大林道:“說到黑沙掌,當然是四川青城派的慧侶道人海內獨步,不過慧侶已死去多年,難道真是他鬼魂出現不成?”張召重一拍大腿,叫道:“是了,是了,這是慧侶道人的徒弟,人稱黑無常、白無常的常氏兄弟。我總往一個人身上想,所以想不起,原來這對雙生兄弟扮鬼唬人。好啊,這對鬼兄弟也跟咱們干上了。”他可不知常氏兄弟是紅花會中人物。瑞大林、成璜等人久聞西川雙俠大名,此刻忽在西北道上遇到,不知如何得罪了他們,竟然一上來便下殺手,心下都是暗暗惊疑,大家不甘示弱,只好默不作聲。
  這晚住在黑松堡,曹能命兵丁在鎮外四周放哨,嚴密守望。次日清晨,放哨的兵士一個都不見回報,派人一查,所有哨兵全都死在當地,頸里都挂了一串紙錢。眾兵丁害怕异常,當下便有十多人偷偷溜走了。
  這天要過烏鞘岭,那是甘涼道上有名的險峻所在,曹能命兵士飽餐了,鼓起精神上岭。走了半日,越來越冷,道路也越來越險,九月天時,竟自飄下雪花來。走到一處,一邊高山,一邊盡是峭壁,山谷深不見底,眾兵士手拉手走,惟恐雪滑,一個失足跌入山谷,那就尸骨無存。几名侍衛下馬,扶著文泰來的大車。眾人正自小心翼翼、全神貫注的攀山越岭,忽听得前面山后發出一陣啾啾唧唧之聲,過了一會,變成高聲鬼嘯,聲音慘厲,山谷回聲,令人毛發直豎,眾兵丁都停住了腳步。只听前面喊道:“過來的見閻王——回去的有活路——過來的見閻王——回去的有活路。”眾兵丁哪里還敢向前?平旺先帶了十多名士兵,下馬沖上,剛轉過山坳,對面一箭射來,一名士兵當胸中箭,大叫一聲,跌下山谷。平旺先身先士卒,向前沖去,對方箭無虛發,又有三名兵士中箭。眾清兵伏身避箭,只見山腰里轉出一人,陰森森的喊道:“過來的見閻王——回去的有活路。”眾兵丁一看,便是昨天那個神出鬼沒,舉手殺人的無常鬼,膽小的大呼小叫,轉身便逃,曹能大聲喝止,卻哪里約束得住?平旺先舉刀砍死一名兵士,軍心才穩了下來。當先奔跑的六七十名兵卒卻已逃得無影無蹤了。張召重對瑞大林道:“你們守住大車,我去會會常家兄弟。”說罷越眾上前,朗聲說道:“前面可是常氏雙俠?在下張召重有禮,你我素不相識,無怨無仇,何故一再相戲?”那人冷冷一笑,說道:“哈,今日是雙鬼會判官。”大踏步走進,呼的一聲,右掌當面劈到。
  當地地勢狹隘异常,張召重無法左右閃避,左手運內力接了他這一掌,右掌按出。那人左掌又是呼的一聲架開,雙掌相遇,兩人較量了一下內力。張召重變招奇快,左腿“橫云斷峰”,掠地掃去。那人躲避不及,雙掌合抱,猛向他左右太陽穴擊來。張召重一側身,左腿倏地收住,向前跨出兩步,那人也是側身向前。雙方在峭壁旁交錯而過,各揮雙掌猛擊,四只手掌在空中一碰,兩人都退出數尺。這時位置互移,張召重在東,那人已在西端。兩人一凝神,發掌又斗。平旺先彎弓搭箭,颼的一箭向那人射去。那人左掌架開張召重一掌,右手攬住箭尾,百忙中轉身向平旺先甩來。平旺先低頭躲過,一名清兵“啊唷”一聲,那箭射中了他肩頭。張召重贊了一聲:“常氏雙俠,名不虛傳!”手下拳勢絲毫不緩,忽然背后呼的一聲,一掌劈到。張召重閃身讓開,見又是個黃臉瘦子,面貌与前人一模一樣,雙掌如風,招招迅捷的攻來,將他夾在當中。成璜、朱祖蔭等人搶了上來,見三人擠在寬僅數尺的山道之中惡斗,旁臨深谷,貼身而搏,直無回旋余地。成璜等空有二百余人,卻無法上前相助一拳一腳,只得吶喊助威。三人愈打愈緊,張召重見敵人四只手掌使開來呼呼風響,聲威惊人,當下凝神持重,見招拆招,酣斗聲中敵方一人左掌打空,擊在山石之上,石壁上泥沙扑扑亂落,一塊岩石掉下深谷,過了良久,才隱隱傳上著地之聲。
  惡戰良久,敵方一人忽然斜肩向他撞來,張召重側身閃開,另一人搶得空檔,背靠石壁,大喝一聲,右掌反揮。同時左面那人左腳飛出。兩人拳腳并施,硬要把他擠入深谷。張召重見敵人飛腳踢到,退了半步,半只腳踏在崖邊,半只腳已然懸空。眾官兵都惊叫起來。那時另一人的掌風已扑面而至,張召重既不能退,也不能接,心知雙方掌力均強,一抵而退,對方不過在石壁上一撞,自己可勢必墮入深谷,人急智生,施展擒拿手法,左手一勾,已挽住對方手腕,喝一聲“起”將他提了起來。那人手掌一翻,也拿住了張召重手腕,只是雙足离地,力气施展不出,被張召重奮起神威,一下擲入山谷,那人正是常氏雙俠中的常赫志。眾官兵又是齊聲惊叫。常赫志身子臨空,心神不亂,在空中雙腳急縮,打了個筋斗,使下跌之勢稍緩,這筋斗翻得半個圈子,已在腰間取出飛抓,一揚手,飛抓筆直竄將上來,這時常伯志飛抓也已出手,兩人飛抓對飛抓緊緊握住,猶似握手。常伯志不等兄長下跌之勢墮足,雙手外揮,將他身子揮了起來,落在十余丈外的山路上。常伯志回身一拱手,說道:“火手判官武藝高強,佩服佩服。”也不見他彎腰用勁,忽然平空拔起,倒退著竄出數丈,挽了常赫志的手,兄弟倆雙雙走了。
  眾官兵紛紛圍攏,有的大贊張召重武功,有的惋惜沒把常赫志摔死。張召重一語不發,扶著石壁慢慢坐下。瑞大林過來道:“張大人好武功。”低聲問道:“沒受傷么?”張召重不答,調勻呼吸,過了半晌,才道:“沒事。”一看自己手腕,五個烏青的手指印嵌在肉里,有如繩扎火烙一般,心下也自駭然。大隊過得烏鞘岭,當晚又逃走了三四十名兵丁。張召重和瑞大林等商議:“大路是奔蘭州省城,但點子定不甘心,前面麻煩正多,咱們不如繞小路到紅城,從赤套渡過河,讓點子扑個空。”曹能本來預計到省城后就可交卸擔子,听了張召重的話老大不愿意,可是也不敢駁回。張召重道:“路上失散了這許多兵卒,曹大人回去都可以報剿匪陣亡,忠勇殉國,兄弟隨同寫一個折子便是。”曹能一听,又高興起來。原來按兵部則例,官兵陣亡,可領撫恤,這筆銀子自然落入了統兵官的腰包。將到黃河邊上,遠遠已听到轟轟的水聲,又整整走上了大半天,才到赤套渡頭。黃河至此一曲,沿岸山石殷紅如血,是以地名叫做“赤套渡”。這時天色已晚,暮靄蒼茫中但見黃水浩浩東流,波濤拍岸,一大片混濁的河水,如沸如羹,翻滾洶涌。張召重道:“咱們今晚就過河,水勢險惡,一耽擱怕要出亂子。”
  黃河上游水急,船不能航,渡河全仗羊皮筏子。兵卒去找羊皮筏子,找了半天找不到半只,天更黑下來了。張召重正自焦躁,忽然上游箭也似的沖下兩只羊皮筏子。眾兵丁高聲大叫,兩只筏子傍近岸來。平旺先叫道:“喂,艄公,你把我們渡過去,賞你銀子。”只見一只筏子站起來一條大漢,把手擺了一擺。平旺先道:“你是啞巴。”那人道:“丟那媽,上就上,唔上就唔上喇,你地班契弟,費事理你咁多。”他一口廣東話別人絲毫不懂,平旺先不再理會,請張召重与眾侍衛押著文泰來先行上筏。張召重打量艄公,見他頭頂光禿禿的沒几根頭發,斗笠遮住了半邊臉,看不清楚面目,臂上肌肉盤根錯節,顯得膂力不小,手中提著一柄槳,黑沉沉的似乎并非木材所造。他心念一動,自己不會水性,可別著了道儿,便道:“平參將,你先領几名兵士過去。”平旺先答應了,上了筏,另一只筏子也有七八名兵士上去。水勢湍急,兩只筏子筆直先向上游划去,划了數十丈,才轉向河心。兩個艄公精熟水性,安安穩穩的將眾官兵送到對庫,第二渡又來接人。這次是曹能領兵,筏子剛离岸,忽然后面一聲長嘯,忽哨大作。張召重忙命兵士散開,將大車團團圍住,嚴陣戒備。此時新月初升,清光遍地,只見東、西、北三面疏疏落落的出來十几騎馬,張召重一馬當先,喝道:“干甚么的?”
  對方一字排開,漸漸逼近。中間一人控馬越眾而出,手中不持兵器,一柄白折扇緩緩揮動,朗聲說道:“前面可是火手判官張召重?”張召重道:“正是在下,閣下何人?”那人笑道:“我們四哥多蒙閣下護送到此,現在不敢再行煩勞,特來相迎。”張召重道:“你們是紅花會的?”那人笑道:“江湖上多稱火手判官武藝蓋世,哪知還能料事如神。不錯,我們是紅花會的。”那人說到這里,忽然提高嗓子,一聲長嘯。張召重出其不意,微微一惊,只听得兩艘筏子上的艄公也是長聲呼嘯。
  曹能坐在筏子上,見岸上來了敵人,正自打不定主意,一听艄公長嘯,嚇得臉如士色。那艄公把槳一扳,停住了筏子,喝道:“一班契弟,你老母,哼八郎落水去。”曹能哪里懂得他的廣東話,睜大了眼發楞,只听得那邊筏子上一個清脆的聲音叫道:“十三弟,動手吧!”這邊筏子上的艄公叫道:“□晒!”曹能挺槍向艄公刺去。艄公揮槳擋開,翻過槳柄,將曹能打入黃河。兩只筏子上的艄公兵刃齊施,將眾官兵都打下河去,跟著將筏子划近岸來。清兵紛紛放箭,相距既遠,黑暗之中又沒准頭,卻哪里射得著?這邊張召重暗叫慚愧,自幸小心謹慎,否則此時已成黃河水鬼,當下定了一定神,高聲喝道:“你們一路上殺害官兵,十惡不赦,現在來得正好。你是紅花會甚么人?”對面那人正是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笑道:“你不用問我姓名,你識得這件兵刃,就知道我是誰了。”轉頭道:“心硯,拿過來。”心硯打開包裹,將兩件兵器放在陳家洛手中。此番紅花會群雄追上官差,若依常例,自是章進、衛春華等先鋒搶先上陣。但張召重名气太大,陳家洛不由得技痒,挺身搦戰。主帥既然出馬,無塵等也就不便和他相爭。張召重飛身下馬,拔劍在手,逼近數步,正待凝神看時,忽然身后搶上一人,說道:“張大人,待我打發他。”張召重見是御前侍衛朱祖蔭,心想正好讓他先行試敵,一探虛實,便退后一步,說道:“朱兄弟小心了。”朱祖蔭搶上前去,喝道:“大膽狂奴,竟敢劫奪欽犯,看刀!”舉刀向陳家洛腿上砍去。陳家洛輕飄飄的躍下馬來,左手舉盾牌一擋,月光之下,朱祖蔭見敵人所使是件奇形兵刃,盾牌上生著九枚明晃晃的尖利倒鉤,自己單刀若和盾牌一碰,就得給倒鉤鎖住,心中一惊,急忙抽刀。陳家洛的盾牌可守可攻,順勢按了過來,朱祖蔭單刀斜切敵人左肩。陳家洛盾牌翻過,倒鉤橫扎,朱祖蔭退出兩步。陳家洛右手揚動,五條繩索迎面打來,每條繩索尖端均有鋼球,專點人身三十六大穴。朱祖蔭大惊,知道厲害,拔身縱起,哪知繩索從后面兜上,頓覺后心“志堂穴”一麻,暗叫不好,雙腳已被繩索纏住。陳家洛一拉,將他倒提起來,手中又是一放,朱祖蔭平平飛出,對准一塊岩石撞去,眼見便要撞得腦袋迸裂。張召重一見敵人下馬的身手,早知朱祖蔭遠非敵手,眼見他三招兩式,即被拋出,當下晃身擋在岩石之前,左手疾伸,拉住朱祖蔭的辮子提起,在他胸口和丹田上一拍,解開穴道,說道:“朱兄弟,下去休息一下。”朱祖蔭嚇得心膽俱寒,怔怔得答不出話來。張召重一挺凝碧劍,縱到陳家洛身前,說道:“你年紀輕輕,居然有這身功夫,你師父是誰?”心硯在旁叫道:“別倚老賣老啦,你師父是誰?”張召重怒道:“無知頑童,瞎說八道。”心硯道:“你不識我家公子的兵器,你給我磕三個頭,我就教會你。”張召重不再理他,刷的一劍向陳家洛右肩刺到。陳家洛右手繩索翻上,裹向劍身,左手盾牌送出,迎面向他砸去。張召重凝碧劍施展“柔云劍術”,劍招綿綿,以短拒長,有攻有守,和對方的奇形兵器狠斗起來。這時那兩個艄公已上岸奔近清兵。官兵箭如飛蝗射去,都被那兩人撥落。前面的是銅頭鱷魚蔣四根,后面的人已甩脫了斗笠蓑衣,露出一身白色水靠,手持雙刀,原來是鴛鴦刀駱冰。蔣四根手舞鐵槳,直沖入官兵隊里,當先兩人被鐵槳打得腦漿迸裂,余人紛紛讓開。駱冰緊跟身后,沖到大車之旁。成璜手持齊眉棍,搶過來攔阻,和蔣四根戰在一起。
  駱冰奔到一輛大車邊,揭起車帳,叫道:“大哥,你在這里嗎?”哪知在這輛車里的是身負重傷的余魚同,他在迷迷糊糊之中突然听得駱冰的聲音,只道身在夢中,又以為自己已死,与她在陰世相會,喜道:“你也來了!”
  駱冰匆忙中一听不是丈夫的聲音,雖然語音极熟,也不及細想,又奔到第二輛車旁,正要伸手去揭車帳,右邊一柄鋸齒刀疾砍過來。她右刀一架,左刀颼颼兩刀,分取敵人右肩右腿。她這套刀法相傳從宋時韓世忠傳下來。韓王上陣大破金兵,右手刀長,號稱“大青”,左手刀短,號稱“小青”,喪在他刀下的金兵不計其數。駱冰左手比右手靈便,她父親神刀駱元通便將刀法調轉來教她,左手刀沉穩狠辣,見一般單刀的路子,右手刀卻變幻無窮,人所難測,确是江南武林一絕。
  駱冰月光下看清來襲敵人面目,便是在肅州圍捕丈夫的八名侍衛之一,心中一恨,刀勢更緊。瑞大林見過她的飛刀絕技,當下將鋸齒刀使得一刀快似一刀,總教她緩不出手來施放飛刀。戰不多時,又有兩名侍衛赶來助戰,官兵四下兜上,蔣四根和駱冰陷入重圍之中。只听一聲呼哨,東北面四騎馬直沖過來,當先一人正是九命錦豹子衛春華,其后是章進、楊成協、周綺三人。衛春華舞動雙鉤,護住面門,縱馬急馳。溶溶月色之下,只見一匹黑馬如一縷黑煙,直卷入清兵陣中。官兵箭如雨下,黑馬頸上中箭,負了痛更是狂奔,前足一腳踢在一名清兵胸前。衛春華飛身下馬,雙鉤起處,“啊喲,啊!”叫聲中,兩名清兵前胸鮮血噴出,衛春華雙鉤已刺向瑞大林后心。瑞大林撇下駱冰,回刀迎敵。跟著章進等也已沖到,官兵如何攔阻得住,被三人殺得四散奔逃。混戰中忽見一條鑌鐵齊眉棍飛向半空。原來蔣四根和成璜戰了半晌,不能取胜,心中焦躁,看准成璜當頭一棍打來,用足全力,舉鐵槳反擊。槳棍相交,成璜虎口震裂,鐵棍脫手,轉身就逃。這時和駱冰對打的侍衛被短刀刺傷兩處,浴血死纏,還在拚斗,忽然腦后生風,忙轉身時,一條鋼鞭已迎頭壓下,忙舉刀擋架,哪知對方力大异常,連刀帶鞭一起打了下來,忙一個打滾,逃了開去,終究后背還是被敵人重重踢了一腳。駱冰緩開了手,又搶到第二輛大車旁,揭開車帳。她接連失望,這時不敢再叫出聲來,車中人卻叫了出來:“誰?”這一個字鑽入駱冰耳中,真是說不出的甜蜜,當下和身扑進車里,抱住文泰來的脖子,哭著說不出話來。文泰來乍見愛妻,也是喜出望外,只是雙手被縛,無法摟住安慰。兩人在車中忘了一切,只愿天地宇宙,万世不變,車外吶喊廝殺,金鐵交并,全然充耳不聞。
  過了一會,大車移動。章進探頭進來道:“四哥,我們接你回去。”坐上車夫的座位,赶大車向北。几名侍衛拚死來奪,被楊成協、衛春華、蔣四根、周綺四人回頭一赶,又退了轉去,急叫:“放箭!”數十名清兵張弓射來,黑暗中楊成協“啊喲”一聲,左臂中箭。衛春華一見大惊,忙問:“八哥,怎樣?”楊成協用牙咬住箭羽,左臂向外一揮,已將箭拔出,怒喝:“殺盡了這批奴才!”也不顧創口流血,高帶鋼鞭,直沖入清兵陣里。衛春華叫道:“好,再殺。”兩人并肩猛沖,一時之間,清兵被鋼鞭雙鉤傷了七八人,余眾四下亂竄。兩人東西追殺,孟健雄和安健剛奔上接應。孟健雄一陣彈子,十多名清兵被打得眼腫鼻歪,叫苦連天。蔣四根和周綺護著大車,章進將車赶到一個土丘旁邊,停了下來,凝神看陳家洛和張召重相斗。
  文泰來道:“外面打得怎樣了?”駱冰道:“總舵主在和張召重拚斗。”文泰來奇道:“總舵主?”駱冰道:“少舵主已做了咱們總舵主。”文泰來喜道:“那很好。張召重這家伙手下硬得很,別叫總舵主吃虧。”駱冰探頭出車外,月光下只見兩人翻翻滾滾的惡斗,兀自分不出高下。
  文泰來連問:“總舵主對付得了嗎?”駱冰道:“總舵主的兵器很厲害,左手盾牌,盾上有尖刺倒鉤。右手是五條繩索,索子頭上還有鋼珠。你听,這繩索的呼呼風聲!”
  文泰來道:“繩頭有鋼球?那么他能用繩索打穴?”駱冰道:“嗯,那張召重被他繩索四面圍住了。”文泰來又問:“總舵主力气夠嗎?听聲音好似繩索的勢道緩了下來。”駱冰不答,忽然跳了起來,大叫:“好,張召重的劍給盾牌鎖住了,好,好,這一索逃不過了……啊喲,啊喲……糟啦,糟啦!”文泰來忙問:“怎么?”駱冰道:“那家伙使的是口寶劍,將盾牌上的鉤子削斷了兩根,啊喲,繩索被寶劍割斷了……好……唉,這一盾沒打中。不好,鉤子又斷了,總舵主空手和他打,這不成!那家伙凶得很。好,無塵道長上去了。總舵主退了下來。”文泰來素知無塵劍法凌厲無倫,天下獨步,這才放下了心,雙手手心中卻已全是冷汗。只听得眾人齊聲呼叫,文泰來忙問:“怎么?”駱冰道:“道長施展追魂奪命劍中的大五鬼劍法,快极啦,張召重在連連倒退。”文泰來道:“你瞧他腳下是不是在走八卦方位?”駱冰道:“他從离宮踏進乾位,啊,現在是走坎宮,踏震位,不錯,大哥,你怎么知道?”文泰來道:“這人武功精強,我猜他不會真的連連倒退。听說武當派柔云劍術中,有一路劍法專講守勢,先消敵人凌厲攻勢,才行反擊,這路劍法腳下就要踏准八卦。可惜,可惜!”駱冰道:“可惜甚么啊?”文泰來道:“可惜我看不到。會這路劍法之人當然武功十分了得,只有遇上了真正的強敵才會使用。如此比劍,一生之中未必能見到几次。”駱冰安慰他道:“下次我求陸老前輩和道長假打一場,給你看個明白。”文泰來哈哈一笑,道:“他們沒你這么孩子气。”駱冰伸手摟住他的頭頸,忽然叫道:“道長在使腿了,這連環迷蹤腿當真妙极。”文泰來道:“道長缺了左臂,因此腿上功夫練得出神入化,以補手臂不足。當年他威服青旗幫,就是單憑腿法取胜。”原來無塵道人少年時混跡綠林,劫富濟貧,做下了無數巨案,武功高強,手下兄弟又眾,官府奈何他不得。有一次他見到一位官家小姐,竟然死心塌地的愛上了她。那位小姐卻對無塵并沒真心,受了父親教唆,一天夜里無塵偷偷來見她之時,那小姐說:“你對我全是假意,沒半點誠心。”無塵當然賭誓罰咒。那小姐道:“你們男人啊,這樣的話個個會說。你隔這么久來瞧我一次,我可不夠。你要是真心愛我,就把你一條手膀砍來給我。有你這條臂膀陪著,也免得我寂寞孤單。”無塵一語不發,真的拔劍將自己的左臂砍了下來。小姐樓上早埋伏了許多官差,一見都涌了出來。無塵已痛暈在地,哪里還能抵抗?無塵手下的兄弟們大會群豪,打破城池,將他救出,又把小姐全家都捉了來听他發落。眾人以為無塵不是把他們都殺了,就是要了這小姐做妻子。哪知他看見小姐,心腸一軟,叫眾人把她和家人都放了,自己當夜悄悄离開了那地方,心灰意懶,就此出家做了道人。人雖然出了家,可是本性難移,仍是豪邁豁達,行俠江湖,被紅花會老當家于万亭請出來做了副手。有一次紅花會和青旗幫爭執一件事,雙方各執一辭,互不相下,只好武力解決。青旗幫中有人譏諷無塵只有一條手臂。無塵怒道:“我就是全沒手臂,似你這樣的家伙,十個八個也不放在心上。”果真用繩子將右臂縛在背后,施展連環迷蹤腿,把青旗幫的几位當家全都踢倒。青旗幫的人心悅誠服,后來就并入了紅花會。鐵塔楊成協本是青旗幫幫主,入紅花會后坐了第八把交椅。駱冰說道:“好啊!張召重的步法給道長踢亂了,已踏不准八卦方位。”文泰來喜道:“道長成名以來,從未遇過敵手,這一次要讓張召重知道紅花會的厲害……”他語聲未畢,忽然駱冰“啊喲”一聲,文泰來忙問:“甚么?”駱冰道:“道長在東躲西讓,那家伙不知在放甚么暗器。黑暗中瞧不清楚,似乎這暗器很細。”文泰來凝神靜听,只听得一些輕微細碎的叮叮之聲,說道:“啊,這是他們武當派中最厲害的芙蓉金針。”這時大車移動。向后退了數丈。駱冰道:“道長一柄劍使得風雨不透,護住了全身,金針打不著他,給他砸得四下亂飛,大家在退后躲避。金針似乎不放啦,又打在一起了,還是道長占上風,不過張召重守得好,攻不進去。”文泰來道:“把我手上繩子解開。”駱冰笑道:“大哥,你瞧我喜歡胡涂啦!”忙用短刀割斷他手上繩索,輕輕揉搓他手腕活血。忽然間外面“當啷”一聲響,接著又是一聲怒吼。駱冰忙探頭出去,說道:“啊喲,道長的劍被削斷啦,這位姓張的這把劍真好,大哥,我奪了一匹好馬,回頭給你騎。”她百忙之中,忽然想到那匹白馬。文泰來笑道:“傻丫頭,急甚么?快瞧道長怎樣了。”駱冰道:“這一下好,道長踢中了他一腿,他退了兩步。趙三哥上去啦。”文泰來听得無塵道人嘰哩咕嚕,大聲粗言罵人,笑道:“道長是出家人,火气還這樣大。你扶我出去,我看三哥和他斗暗器。”駱冰伸手相扶,哪知他腿上臂上傷勢甚重,一動就痛得厲害,不禁“啊唷”一聲。駱冰道:“你安安穩穩躺著,我說給你听。”只听得嗤嗤之聲連作,文泰來道:“這是袖箭,啊,飛蝗石、甩手箭全出去了,怎么?張召重也用袖箭和飛蝗石,這倒奇了。”駱冰道:“這家伙把趙三哥的暗器全伸手接去啦,又倒著打過來。嗯,真好看,下雨一樣,千臂如來真有一手,鋼鏢、鐵蓮子、金錢鏢,我看不清楚,太多了,那家伙來不及接,可惜……還是給他躲過了。”忽然蓬的一聲猛響,一枝蛇焰箭光亮异常,直向張召重射去,火光直照進大車里來。文泰來一剎那間見到嬌妻一張俏臉紅扑扑地,眼梢眼角,喜气洋溢,不由得心動,輕輕叫了聲:“妹子!”駱冰回眸嫣然一笑,笑容未斂而火光已熄。趙半山乘張召重在火光照耀下一呆,打出兩般獨門暗器,一是回龍璧,一是飛燕銀梭。
  趙半山是浙江溫州人,少年時曾隨長輩至南洋各地經商,看到當地居民所用的一樣獵器极為巧妙,打出之后能自動飛回。后來他入溫州王氏太极門學藝,對暗器一道特別擅長,一日想起少年時所見的“飛去來器”,心想可以化作一項奇妙暗器,經過無數次試制習練,制成一种曲尺形精鋼彎鏢,取名為“回龍璧”。至于“飛燕銀梭”,更是他獨運匠心創制而成。要知一般武術名家,于暗器的發射接避必加鑽研,尋常暗器實難相傷。這飛燕銀梭卻另有巧妙。張召重劍交左手,將鐵蓮子、菩提子、金錢鏢等細小暗器紛紛撥落,右手不住接住鋼鏢、袖箭、飛蝗石等較大暗器打回,身子竄上蹲下,左躲右閃,避開來不及接住的各种暗器,心下暗惊:“這人打不完的暗器,真是厲害!”正在手忙足亂之際,忽然迎面白晃晃的一枝彎物斜飛而至,破空之聲,甚為奇特。他怕這暗器頭上有毒,不敢迎頭去拿,一伸手,抓住它的尾巴,哪知這回龍璧竟如活的一般,一滑脫手,骨溜溜的又飛了回去。趙半山伸手拿住,又打了過來。張召重大吃一惊,不敢再接,伸凝碧劍去砍,忽然颼颼兩聲,兩枚銀梭分從左右襲來。
  他看准來路,縱起丈余,讓兩只銀梭全在腳下飛過。不料錚錚兩聲響,燕尾跌落,梭中彈簧机括彈動燕頭,銀梭突在空中轉彎,向上激射。他暗叫不妙,忙伸手在小腹前一擋,一只銀梭碰到手心,當即運用內力,手心微縮,銀梭來勢已消,竟沒傷到皮肉。但另一只銀梭卻無論如何躲不開了,終究刺入他小腿肚中,不由得輕輕“啊”的一聲呼叫。
  趙半山見他受傷,劍招隨至,張召重舉劍一架。趙半山知他凝碧劍是把利刃,不讓兩劍劍鋒相交,劍身微側,已与凝碧劍劍身貼在一起,運用太极劍中“粘”字訣,竟把凝碧劍拉過數寸。張召重一惊:“此人暗器厲害,劍法也是如此了得。”不由得怯意暗生。他本想憑一身惊人藝業,把對方盡數打敗,哪知疊遇勁敵,若非手中劍利,單是那道人便已難敵,眼下小腿又已受傷,不敢戀戰,四下一望,只見眾侍衛和官兵東逃西竄,囚禁文泰來的大車也已被敵人奪去,不由得著急,刷刷刷三劍,將趙半山逼退數步,拔出小腿上銀梭,向他擲去。趙半山低頭一讓,他已直向大車沖了過去。駱冰見張召重在趙半山諸般暗器的圍攻下手忙腳亂,只喜得手舞足蹈。文泰來道:“十四弟呢?他傷勢重不重?”駱冰道:“十四弟?他受了傷……”話未說完,張召重已向大車沖來。駱冰“啊喲”一聲,雙刀吞吐,擋在車前。群雄見張召重奔近,紛紛圍攏。周仲英斜刺里竄出,攔在當路,金背大刀一立,喝道:“你這小子竟敢到鐵膽庄拿人,不把老夫放在眼里,這筆帳咱們今日來算算!”張召重見他白發飄動,精神矍鑠,听他言語,知是西北武林的領袖人物鐵膽周仲英,不敢怠慢,挺劍疾刺。周仲英大刀翻轉,刀背朝劍身碰去。張召重劍走輕靈,劍刃在刀背上一勒,刀背上登時划了一道一寸多深的口子。這時周綺、章進、徐天宏、常氏雙俠各挺兵刃,四面圍攻。張召重見對方人多,凝碧劍“云橫秦岭”,畫了個圈子。眾人怕他寶劍鋒利,各自抽回兵器。張召重攻敵之弱,對准周綺竄去。周綺舉刀當頭砍下,張召重左手伸出,已拿住她手腕,反手一擰,將雁翎刀奪了過去。周仲英大惊,兩枚鐵膽向張召重后心打去。就在此時,陳家洛三顆圍棋子已疾飛而至,分打他“神封”、“關元”、“曲池”三穴。張召重心中一寒,心想黑暗之中,對方認穴竟如此之准,忙揮劍砍飛棋子,只听得風聲勁急,鐵膽飛近。張召重听聲辨器,轉身伸手,去接先打來的那枚鐵膽。哪知扑的一聲,胸口已被鐵膽打中。原來周仲英靠鐵膽成名,另有一門獨到功夫,先發的一枚勢緩,后發的一枚勢急,初看是一先一后,哪知后發者先至,敵人正待躲閃先發鐵膽,后發者已在中途赶上,打人一個措手不及。張召重出其不意,只覺得胸口劇痛,身子一搖,不敢呼吸,放開周綺手腕,雙臂一振,將擋在前面的章進与徐天宏彈開,奔到車前。
  駱冰見他沖到,長刀下撩。張召重劍招奇快,當的一聲,削斷長刀,乘勢縱上大車,拉住駱冰右臂。駱冰右臂被握,短刀難使,左拳猛擊敵人面門。群雄大惊,奔上救援。張召重抓住駱冰后心,向常氏雙俠、周仲英等摔來。常氏雙俠怕她受傷,雙雙伸手托住。
  忽然張召重哼了一聲,原來后心受了文泰來的一掌,總算他武功精湛,而文泰來又身受重傷,功力大減,饒是如此,還是眼前一陣發黑,痛徹心肺。他不及轉身,左手反手把蓋在文泰來身上的棉被一掀,擋住了奔雷手第二掌,右手反點文泰來“神藏穴”,一把將他拖到車門口,喝道:“文泰來在這里,哪一個敢上來,我先將他斃了!”凝碧劍寒光逼人,如一泓秋水,架在文泰來頸里。駱冰哭叫:“大哥!”不顧一切要扑上去,被陸菲青一把拉住。張召重說了這几句話,只覺喉口發甜,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口鮮血。陸菲青踏上一步,說道:“張召重,你瞧我是誰?”張召重和他闊別已久,月光下看不清楚。陸菲青取其白龍劍,扳轉劍尖,和劍柄圈成一個圓圈,手一放,錚的一聲,劍身又彈得筆直,微微晃動。張召重哼了一聲,道:“啊,是陸師兄!你我划地絕交,早已恩斷義絕,又來找我作甚?”陸菲青道:“你身已受傷,這里紅花會眾英雄全体到場,還有鐵膽庄周老英雄出頭相助,你今日想逃脫性命,這叫難上加難。你雖無情,我不能無義,念在當年恩師份上,我指點你一條生路。”張召重又哼了一聲,不言不語。忽然東邊隱隱傳來人喊馬嘶之聲,似有千軍万馬奔馳而來。紅花會群雄一听,惊疑不定。張召重更是惊惶,心想:“紅花會當真神通廣大,在西北也能調集大批人手。”陸菲青又道:“你好好放下文四爺,我請眾位英雄看我小老儿的薄面,放一條路讓你回去,不過你得立一個誓。”張召重眼見強敵環伺,今日有死無生,听了陸菲青這番話,不由得心動,說道:“甚么?”陸菲青道:“你立誓從此退出官場,不能再給韃子做鷹犬。”張召重熱衷功名利祿,近年來宦途得意,扶搖直上,要他忽然棄官不做,那直如要了他的性命,心想:“今日就是立了個假誓,逃得性命,可是失去了欽犯,皇上和福統領也必見罪,這樣我一生也就毀了。好在他們心有所忌,我就舍命拚上一拚。”計算已定,喝道:“你們以多胜少,姓張的雖敗,也不算丟臉。今日我要和文泰來同歸于盡,留個身后之名。將來天下英雄知道了,看你們紅花會顏面往哪里擱去。”楊成協大叫:“你甘心做韃子走狗,還不算丟臉,充你媽的臭字號!”張召重無言可答,左手放下文泰來,擱在膝頭,挽住騾子韁繩一提,大車向前馳去。群雄要待上前搶奪,怕他狗急跳牆,真個傷害文泰來性命,投鼠忌器,好生為難。駱冰見丈夫受他挾制,不言不動,眼見大車又一步步的遠去,不禁五內俱裂,叫道:“你放下文四爺,我們讓你走,也不叫你發甚么誓啦。”張召重不理,赶著大車駛向清兵隊中。眾侍衛和清兵逃竄了一陣,見敵人不再追殺,慢慢又聚集攏來。瑞大林見張召重駛著大車過來,命兵丁預備弓箭接應,說道:“听我號令放箭。”這時遠處人馬奔馳之聲越來越近,紅花會和清兵雙方俱各惊疑,怕對方來了援兵。
  陳家洛高聲叫道:“九哥、十三哥、孟大哥、安大哥去沖散了鷹爪!”衛春華等挺起兵刃,朝清兵隊里殺去。陸菲青背后閃出一個少年,說道:“我也去!”跟著沖去。陳家洛眉頭微微一皺,原來此人正是女扮男裝的李沅芷。
  那天陸菲青落后一步,傍晚与李沅芷見了面。這姑娘連日見到許多爭斗凶殺,熱鬧非凡,再也熬不住,定要師父帶她同去參与劫救文泰來。陸菲青拗她不過,要她立誓不得任性胡來。李沅芷听得師父口气松動,樂得眉花眼笑,罰了一大串的咒,說:“要是我不听師父的話,教我出天花,生一臉大麻子,教我害癩痢,變成個丑禿子。”陸菲青心想:“女孩子最愛美貌,她這樣立誓,比甚么‘死于刀劍之下’等等還重得多。”于是一笑答應。李沅芷寫了封信留給母親,說這般走法太過气悶,所以單身先行上道,赶到杭州去會父親,明知日后母親少不免有几個月羅唆,可是好戲當前,机緣難逢,也顧不得這許多了。師徒兩人赶上紅花會群雄之時,他們剛正得到訊息,張召重要從赤套渡頭過河。一場夜戰,陸菲青總是不許李沅芷參加。她見群雄与張召重惡斗,各人武功藝業,俱比自己不知高了多少倍,不禁暗暗咋舌,眼見衛春華等去殺清兵,也不管自己父親做的是甚么官,女孩儿家覺得有趣,就跟在后面殺了上去,心想:“這次我不問師父,教他來不及阻擋。他既沒說話,我也就不算不听他的話。”陳家洛向眾人輕聲囑咐,大家點頭奉命。趙半山首先竄出,手一揚,兩只袖箭釘入拖著大車的騾子雙眼。騾子長嘯一聲,人立起來。章進奔進大車之后,奮起神力,拉住車轅,大車登時如釘住在地,再不移動。常赫志、常伯志兄弟搶到大車左右,兩把飛抓向張召重抓去。張召重揮劍擋開。楊成協大喝一聲,跳上大車來搶文泰來。張召重劈面一拳,楊成協身子一側,用左肩接了他這一拳,雙手去抱文泰來,同時無塵和徐天宏在車后鑽進,襲擊張召重背心。陳家洛對心硯道:“上啊!”兩人“燕子穿云”,飛身縱上車頂,俯身下攻。
  張召重一拳打在楊成協肩頭,見他竟若無其事的受了下來,心中一怔,百忙中哪有余暇細想,見他去搶文泰來,左手一把抓住他后心,此時常氏兄弟兩把飛抓左右抓來,張召重單劍橫擋,一招“倒提金鐘”,把楊成協一個肥大身軀扯下車來。火手判官眼觀六路,耳听八方,前敵甫卻,只听得頭頂后心齊有敵人襲到,身子前俯,左手已抓住一把芙蓉金針,微微側身,向車頂和車后敵人射出。
  陳家洛見他揮手,知他施放暗器,盾牌在身前一擋,叮叮數聲,金針跌落在地,右手一掌在心硯肩上一推,將他推下車頂,饒是手法奇快,只听得心硯“啊喲”連叫,知已中了暗器,忙跳下去救。那邊無塵和徐天宏在車后進攻,金針擲來,無塵功力深厚,向后一仰,人如一枝箭般從大車里向后直射出去。他這一下去得比金針更快更遠,金針竟追他不上。徐天宏可沒這手功夫,只得掀起車中棉被一擋,左肩露出了空隙,只覺得一陣酸麻,跌下車來。章進搶過扶起,忙問:“七哥,怎么了?”語聲未畢,忽然背上劇痛,竟是中了一箭,一個踉蹌,只听得陳家洛大呼:“眾位哥哥,大家聚攏來。”這時背后箭如飛蝗密雨般射來,章進左手搭在無塵肩上,右手揮動狼牙棒不住撥打來箭。無塵道:“十弟,別動!沉住气。”按住他血脈來路,輕輕把箭拔下,撕下道袍衣角,替他裹住箭創。只看東面大隊清兵,黑壓壓的一片正自涌將過來,千軍万馬,聲勢惊人。群雄逐漸聚集,衛春華等也已退轉。陳家洛道:“哪兩位哥哥前去沖殺一陣?”無塵与衛春華應聲而出。陳家洛道:“大家赶緊分散,退到那邊土丘之后。”眾人應了。陳家洛道:“三哥、五哥、六哥!咱們再來。”四人分頭攻向大車。衛春華手挺雙鉤,冒著箭雨,殺奔清兵陣前。無塵赤手空拳,在空中接了一枝箭,以箭撥箭,跟在衛春華后面。兩人轉眼沒入陣中。無塵奪了一柄箭,四下沖殺。清兵勢大,這兩人哪里阻擋得住?不一刻,先頭馬軍已奔到群雄跟前。張召重見援兵到達,大喜過望,這時他呼吸緊迫,知道自己傷勢不輕,忽見陳家洛等又攻上車來,不敢抵抗,舉起文泰來身子團團揮舞。舞得几舞,數十騎馬軍已舉起馬刀向陳家洛等砍來。陳家洛眼見如要硬奪文泰來,勢必傷了他性命,當下一聲忽哨,与趙半山、常氏雙俠沖向土丘。
  四人奔到,見眾人已聚,一點人數,無塵、衛春華殺入敵陣未回,此外還不見徐天宏、周綺、李沅芷、周仲英、孟健雄五人。陳家洛忙問:“見到七哥和周老英雄他們么?”章進躺在地下,抬頭道:“七哥受了傷,還沒回來嗎?我去找。”站起身來,挺了狼牙棒就要沖出去,他背上箭創甚重,搖搖晃晃,立足不定。石雙英道:“十哥你別動,我去。”蔣四根道:“我也去。”陳家洛道:“十三弟,你与四嫂沖到河邊,備好筏子。”蔣四根和駱冰應了。駱冰傷心過度,心中空曠曠地,隨著蔣四根去了。石雙英手持單刀,飛身上馬,繞過土丘。這時清兵大隊已漫山遍野而來,他騎上高地,縱目遠望,不見徐天宏等人,只得沖入敵陣,到處亂找。不久,周仲英和孟健雄兩人奔到。陳家洛忙問:“見到周姑娘嗎?”周仲英焦急异常,不住搖頭。陸菲青道:“我那小徒也失陷了,我去找。”安健剛道:“我跟你去。”
  陳家洛道:“這里亂箭很多,大家撿起來,我去奪几張弓。”說罷上馬,沖入清兵弓箭隊,繩索揮去,已將兩名弓箭手擊倒,繩索倒卷回來,把跌在地上的兩張弓卷起。清兵大喊大叫,四五柄槍攢刺過來。陳家洛舞動繩索,清兵刀槍紛紛脫手,不一會已搶得八張弓在手,撥轉馬頭,正要是走,忽然清兵兩邊散開,人□堂里沖出几騎馬來。當先一人正是無塵道人,后面安健剛拖著衛春華的雙手。陳家洛見衛春華滿身血污,大惊之下,當即迎上前去斷后。清兵見這几人凶狠异常,不敢攔阻,讓他們退到了土丘之后。陳家洛將奪來的弓交給趙半山,忙來看衛春華,無塵道:“九弟殺脫了力,有點神智胡涂了。不礙事。”衛春華仍在大叫大嚷:“把狗官兵殺盡了。”陳家洛道:“見到七哥和十二郎嗎?”無塵道:“我去找。”陳家洛道:“還有周姑娘和陸老前輩的徒弟。”無塵應了,上馬提劍,沖入清兵隊中。一名千總躍馬提槍沖來,無塵讓過來槍,一劍刺入他的心窩。那千總登時倒撞下馬。他手下的兵卒發一聲喊,四散奔走。無塵盡揀人多處殺將過去,劍鋒到處,清兵紛紛落馬。他沖了一段路,忽見一群官兵圍著吶喊,人堆里發出金鐵交并之聲,雙腿一夾,縱馬直奔過去。石雙英挺著單刀,力戰三員武將,四下清兵又東刺一槍,西砍一刀,正自抵敵不住,忽見無塵到來,心中大喜,叫道:“找到七哥了嗎?”無塵道:“你向前沖,別管后面。”石雙英依言單刀向前猛砍,縱馬向前,只听得身后連續三聲慘叫,接著清兵齊聲惊呼,不約而同的退了開去。石雙英回頭一望,見三員武將都已殺死在地,他和這三員武將打了半天,知他們武功精熟,均非泛泛之輩,豈知一轉身間全被無塵料理了,對這位二哥不禁佩服得五体投地。兩人奔回土丘,徐天宏等仍無下落。這時清軍一名把總領了數十名兵卒沖將過來。趙半山、常氏雙俠、孟健雄等彎弓搭箭,一箭一個,將當頭清兵射倒了十多名。其余的退了回去,站在遠處吆喝,不敢再行逼近。
  陳家洛把坐騎牽上土丘,對安健剛道:“安大哥,請你給我照料一下,防備流矢。”安健剛應了,站在馬旁。陳家洛縱身跳上馬背,站在鞍上*望,只見清兵大隊浩浩蕩蕩的向西而去。忽然號角聲喧,一條火龍蜿蜒而來,一隊清兵個個手執火把,火光里一面大纛迎風飄拂。陳家洛凝神望去,見大纛上寫著“定邊將軍兆”几個大字。這隊清兵都騎著高頭大馬,手執長矛大戟,行走時發出鏗鏘之聲,看來兵將都身披鐵甲。無塵心中焦躁,說道:“我再去尋七弟他們。”常赫志道:“道長你休息一下,讓我們兄弟去……”他話未說完,無塵早已沖了出去。他雙腿夾在坐騎胸骨上,上身向前伸出,揮劍替馬匹開路,清兵“啊!”“唷!”聲中,無塵馬不停蹄,在大隊人馬中兜了個圈子,殺了十余人,又再繞回,四下找尋,全不見徐天宏等的蹤跡。群雄俱各擔心徐天宏等已死在亂軍之中,只是心中疑慮,不敢出口。忽然間遠處塵頭大起,當先一騎飛奔而來,奔到相近,看出是蔣四根,只听他高聲大叫:“快退,快退,鐵甲軍沖過來了。”陳家洛道:“大家上馬,沖到河邊。”群雄齊聲答應。周仲英心懸愛女,可是千軍万馬之中卻哪里去找?孟健雄、安健剛、石雙英分別把衛春華、章進等傷者扶起,一匹馬上騎了兩人。各人剛上得馬,火光里鐵甲軍已然沖到。常氏雙俠見清兵來勢凶惡,領著眾人繞向右邊。常赫志道:“鐵甲軍用神臂弓,力量很大,咱們索性沖進龜儿子隊里。”常伯志道:“是。”兩人當先馳入清兵隊中,群雄緊跟在后。常氏雙俠嫌飛抓沖殺不便,藏入怀里,一個奪了柄大刀,一個搶了枝長矛,刀砍矛挑,殺開一條血路,直沖向黃河邊上。鐵甲軍見他們沖入人群,黑暗里不敢使用硬弩,怕傷了自己人,只是隨后赶來。一時黃河邊人馬踐踏,亂成一團。
  群雄互相不敢遠离,混亂中奔到了河岸。蔣四根把鐵槳往背上一背,扑通一聲,先跳下河去接筏。駱冰撐著羊皮筏子靠岸,先接章進等傷者下筏。陳家洛叫道:“大家快上筏子,道長、三哥、周老英雄,咱們四人殿……”話未說畢,神臂弓強弩已到。無塵叫道:“沖啊!”四人反身沖殺。
  無塵一劍向當頭一名鐵甲軍咽喉刺去,哪知一刺之下,竟刺不進去。原來這劍殺人太多,刃口已經卷了。那鐵甲軍長槍刺來,無塵拋去長劍,舉臂一格,將那槍震得飛上半天。周仲英金刀起處,將數名清兵砍下馬來。趙半山拈起一枚銅錢,對准馬上清兵胸口的“膻中穴”打去,只听得當的一聲,那清兵竟是若無其事的沖到跟前。原來鐵甲軍全身鐵甲,身上不受暗器。這時無塵已搶得一枝鐵槍,向那清兵的臉上直搠進去。趙半山錢鏢疾發,連珠般往敵軍眼珠射去,饒是黑夜中辨認不清,還是有五六人眼珠打瞎,痛得雙手在臉上亂抓亂挖。這時除陳家洛等四人外,余人都已上了筏子。
  鐵甲軍訓練有素,雖見對方凶狠,仍鼓勇沖來。陳家洛見一名將官騎在馬上,舉起馬刀指揮,一個“燕子三抄水”,已縱到他跟前。那將官忙舉刀砍去,刀到半空,突然手腕奇痛,那刀已到了敵人手中,同時身子一麻,已被敵人拉下馬來,挾住奔向河岸。清兵見主將被擒,忙來爭奪,但已不敢放箭。陳家洛揪住那將官的辮子,在清兵喊叫聲中奔向水邊,与無塵、趙半山、周仲英都縱到了筏上。蔣四根、駱冰雙槳搖動,將筏子划向河心。黃河正自大漲,水勢洶涌,兩只羊皮大筏向下游如飛般流去。眼見鐵甲軍人馬愈來愈小,再過一會,惟見遠處火光閃動,水聲轟隆,大軍人馬的喧嘩聲卻漸漸听不到了。群雄定下心來,照料傷者。衛春華神智漸清,身上倒沒受傷。趙半山是暗器能手,醫治箭創素所擅長,于是替楊成協和章進裹了傷口。章進傷勢較重,但也無大礙。心硯中了數枚金針,痛得叫個不停,原來張召重手勁特重,金針入肉著骨。趙半山從藥囊中取出一塊吸鐵石,將金針一枚一枚的吸出。再替他敷藥裹傷。駱冰掌住了舵,一言不發。這一仗文泰來沒救出,反而陷了徐天宏、周綺、陸菲青師徒四人,余魚同也不知落在何方。陳家洛道:“咱們只道張召重已如瓮中之鱉,再也難逃,哪知清兵大隊恰會在此時經過。早知如此,咱們合力齊上,先料理了這奸賊,或者把文四哥奪回來,豈不是好?”說罷恨恨不已,眾人心情沮喪,都說不出話來。
  陳家洛點醒了那清軍將官的穴道,問道:“你們大軍連夜赶路,搗甚么鬼?”那將官昏昏沉沉,一時說不出話來。楊成協劈臉一拳,喝道:“你說不說?”那將官捧住腮幫子,連道:“我說……我說……說甚么?”陳家洛道:“你們大軍干么連夜赶路?”那將官道:“定邊將軍兆惠將軍奉了圣旨,要克日攻取回部,他怕耽擱了期限,又怕回人得到訊息,有了防備,所以連日連夜的行軍。”陳家洛道:“回人好端端的,又去打他們干么?”那將官道:“這個……這個我就不知道了。”陳家洛道:“你們要去回疆,怎么又來管我們的閒事?”那將官道:“兆大將軍得報有小股土匪騷扰,命小將領兵打發,大軍卻沒停下來……”他話未說完,楊成協又是一拳,喝道:“你他媽的才是大股土匪!”那將官道:“是,是!小將說錯了!”陳家洛沉吟了半晌,將兆惠將軍的人數、行軍路線、糧道等問個仔細,那將官有的不知道,知道的都不敢隱瞞。陳家洛高聲叫道:“筏子——靠——岸。”駱冰和蔣四根將筏子靠到黃河邊上,眾人登岸。這時似乎水勢更大了,轟轟之聲,震耳欲聾。陳家洛命楊成協將那將官帶開,對常氏雙俠道:“五哥、六哥,你們兩位赶回頭,查看四哥、七哥、周姑娘、陸老英雄師徒下落。只盼他們沒甚么三長兩短……要是落入了官差之手,一定仍奔北京大道。咱們在前接應,設法打救。”常氏雙俠應了,往西而去。陳家洛向石雙英道:“十二哥,我想請你辦一件事。”石雙英道:“請總舵主吩咐。”陳家洛從心硯背上包裹中取筆硯紙墨,在月光下寫了一封信,說道:“這封信請你送到回部木卓倫老英雄處。他們跟咱們雖只一面之緣,但肝膽相照,說得上一見如故。朋友有難,咱們不能袖手。四嫂,你這匹白馬借給十二郎一趟。”原來眾人在混亂中都把馬匹丟了,只有駱冰念念不忘要將白馬送給丈夫,一直將馬留在筏上。石雙英騎上白馬,絕塵而去。馬行神速,預計一日內就可赶過大軍,使木卓倫聞警后可預有准備。安排已畢,陳家洛命蔣四根將那將官反剪縛住,拋在筏子里順水流去,是死是活,瞧他的運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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