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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盈盈彩燭三生約 霍霍青霜万里行


  山上林木蔭森,此時已是深秋,滿山都是紅葉,草色漸已枯黃。山上小頭目得到消息,通報上去,章進下來迎接。陳家洛不見駱冰,心中一惊,怕有甚意外,忙問:“四嫂呢?四哥、十四弟好么?”章進道:“十四弟沒事。四嫂說去給四哥拿一件好玩的東西,已走了兩天,你們途中沒遇上么?”陳家洛道:“甚么東西?”章進笑道:“我也不知道,四哥這兩天傷勢大好啦,整天躺著悶得無聊。四嫂就出主意去找玩物,也不知是誰家倒霉。”趙半山笑道:“四弟妹也真是的,這么大了,還像孩子般的愛鬧,將來生了儿子,難道也把這門祖傳的玩藝儿傳下去。”群雄轟然大笑。群雄談笑上山,走進一座大庄院去。大家先去看文泰來。他正躺在藤榻上發悶,見群雄進來,大喜過望,起身迎接,眾人把經過情形約略一說,到對面廂房去看余魚同。各人躡足進門,忽听一陣嗚咽之聲。陳家洛過去揭開帳子,見余魚同臉朝床里,背部聳動,哭泣甚悲。這一下頗出眾人意料之外,群雄都是慷慨豪邁之人,連駱冰、周綺等女子都极少哭泣,見他悲泣,均覺又是惊奇又是難過。
  陳家洛低聲道:“十四弟,大家來瞧你啦,覺得怎樣?傷勢很痛,是不是?”余魚同停了哭泣,卻不轉身,說道:“總舵主、周老爺子、師叔、各位哥哥,多謝你們來探望。恕我不起身行禮,傷勢這几天倒好得多,只是我的臉燒成了丑八怪,見不得人。”周綺笑道:“十四哥,男子漢燒坏了臉有甚么打緊?難道怕娶不到老婆嗎?”眾人听她口沒遮攔,有的微笑,有的便笑出聲來。陸菲青道:“余師侄,你燒坏臉,是為了救文四爺和救我,天下豪杰知道這事的,哪一個不肅然起敬?哪一個不說你是大仁大義的英雄好漢?你的臉越丑,別人對你越是敬重,何必挂在心怀?”余魚同道:“師叔教訓的是。”可是又忍不住哭了出來。原來他自來天目山后,駱冰朝夕來看他傷勢,文泰來也天天過來陪他說話解悶。他自知對駱冰痴戀万分不該,可是始終不能忘情,每當中宵不寐,想起來又苦又悔。他見駱冰、文泰來、章進看著他時,臉上偶爾露出惊訝和怜惜神色,料想自己面目定已燒得不成模樣,几次三番想取鏡子來照,始終沒這份勇气。他本想舍了性命救出文泰來,以一死報答駱冰,解脫心中冤孽,哪知偏偏求死不得,再想李沅芷對己一往情深,卻是無法酬答,有負紅顏知己,又是十分過意不去。這般日日夜夜思潮起伏,竟把一個風流瀟洒的金笛秀才折磨得瘦骨嶙峋、憔悴不堪了。
  群雄別過余魚同,回到廳上議事。文泰來抑郁不樂,說道:“十四弟為了救我,把臉毀成這個模樣。他本是個俊俏少年。現今……唉!”無塵道:“男子漢大丈夫行俠江湖,講究的是義气血性。容貌好惡,只沒出息的人才去看重。我沒左臂,章十弟的背有病,常家兄弟一副怪相,江湖上有誰笑話咱們?十四弟也未免太想不開了。”趙半山道:“他是少年人心性,又在病中,將來大家勸勸他就沒事了。今天咱們來痛飲一番,和四弟慶賀。”群雄轟然叫好,興高采烈,吩咐小頭目去預備酒席。周綺道:“可惜冰姊姊不在,不知她今天能不能赶回來。她是騎白馬去的么?”章進道:“不是,她說白馬太耀眼,四哥和十四弟傷沒好全,別惹鬼上門。”楊成協笑道:“此刻咱們大伙儿都在這里了,有鬼上門,那是再好不過。”蔣四根听得說到鬼,向著石雙英咧嘴一笑。石雙英綽號鬼見愁,不過這諢號大家在常氏雙俠面前從來不提,雙俠綽號黑無常白無常,無常是鬼,豈不是哥哥怕了兄弟?
  陳家洛和徐天宏低聲商量了一會,拍一拍掌,群雄盡皆起立。陳家洛道:“陸、周兩位前輩請坐,下次請別這么客气。”陸菲青和周仲英說聲:“有僭。”坐了下來。
  陳家洛道:“這次咱們的事情辦得十分痛快,不過以后還有更難的事。眼下我分派一下。九哥和十二哥,你們到北京去打探消息,看皇帝是不是有變盟之意,有何詭計。這是首要之事,也是极難查明,兩位務必小心在意。”衛石兩人點頭答應了。陳家洛又道:“兩位常家哥哥,請你們到四川云貴去聯絡西南豪杰。八哥到蘇北皖南一帶,道長到兩湖一帶,十三哥到兩廣一帶聯絡。三哥与馬氏父子聯絡浙、閩、贛三省的豪杰。山東、河南一帶,請陸老前輩主持。西北諸省由周老前輩帶同孟大哥、安大哥、七哥、周姑娘主持。四哥、十四弟兩位在這里養傷,仍請四嫂和章十哥照料。心硯隨我去回部。各位以為怎樣?”群雄齊道:“當遵總舵主號令。”陳家洛道:“各位分散到各省,并非籌備舉事,只是和各地英豪多所交往,打好將來大事根基,咱們的事机密异常,任他親如妻子,尊如父母師長,都是不可泄漏的。”眾人道:“這個大家理會得。”陳家洛道:“以一年為期,明年此時大伙在京師聚齊。那時四哥和十四弟傷早好了,咱們就大干一番!”說罷神采飛揚,拍案而起。群雄隨著他步山中庭,俱都意興激越。章進听得總舵主又派他在天目山閒居,悶悶不樂。文泰來猜到他心意,對陳家洛道:“總舵主,我的傷已經大好,十四弟火傷雖然厲害,調養起來也很快。這一年教我們悶在這里,實在不是滋味。我們四人想請命跟你同去回部,也好讓十四弟散散心。”章進大喜,忙道:“對,對。”文泰來道:“咱們沿路游擊玩水,傷勢一定好得更加快些。”陳家洛道:“那也好,只不知十四弟能不能支持。”文泰來道:“讓他先坐几天大車,最多過得十天半月,我想就可以騎馬啦!”陳家洛道:“好,就這么辦。”章進喜孜孜的奔進去告知余魚同,隨即奔出來道:“十四弟說這樣最好。”
  周仲英把陳家洛拉在一邊,道:“總舵主,現下四爺出來啦,你和皇上又骨肉相逢,實是喜事重重。我想再加一樁喜事,你瞧怎樣?”陳家洛道:“老爺子要給七哥和大姑娘合巹完婚?”周仲英笑道:“正是。”陳家洛大喜,道:“那是再好沒有,乘著大伙都在這里,大家喝了這杯喜酒再走,只是匆促了一點,不能遍請各地朋友來熱鬧一番,未免委屈了大姑娘。”周仲英笑道:“有這許多英雄好漢,還不夠么?”陳家洛道:“那么咱們來挑個好日子。”周仲英道:“咱們這种人還講究甚么吉利不吉利,我說就是今天。”
  陳家洛知他顧全大体,不愿因儿女之事耽誤各人行程。說道:“老爺子這等眷顧,我們真是感激万分。”周仲英笑道:“老弟台,你還跟我客气么?”
  陳家洛笑嘻嘻的走到周綺跟前,作了一揖,笑道:“大姑娘,大喜啦!”周綺登時滿臉飛紅,道:“你說甚么?”陳家洛笑道:“我要叫你七嫂了!七嫂,恭喜你啦。”周綺啐道:“呸,做總舵主的人也這么不老成。”陳家洛笑道:“好,你不信。”他手掌一拍,群雄登時靜了下來。
  陳家洛道:“剛才周老爺子說,今儿要給七哥和周大姑娘完婚,咱們有喜酒喝啦!”群雄歡聲雷動,紛向周仲英和徐天宏道喜。周綺才知不假,忙要躲進內堂。衛春華笑道:“十弟,快拉住她,別讓新娘子逃走了。”章進作勢要拉。周綺左手橫劈一掌,章進一讓,笑著叫道:“啊喲,救命哪,新娘子打人啦!”周綺噗哧一笑,闖了進去。
  眾人正自起轟,忽听門外一陣鸞鈴響,駱冰手中抱著一只盒子,奔了進來,叫道:“好啊,大家都來了。甚么事這般高興?”說著向陳家洛參見。衛春華道:“你問七哥。”駱冰道:“七哥,甚么事啊?”徐天宏一時吶吶的說不出話來。駱冰道:“咦,奇了,咱們的諸葛亮怎么今儿傻啦?”蔣四根躲在徐天宏背后,雙手拇指相對,屈指交拜,說道:“今天諸葛亮招親,他要作傻女婿啦。”駱冰大喜,連叫:“糟糕,糟糕!”楊成協笑道:“四嫂你高興胡涂啦,怎么七哥完婚,你卻說糟糕?”群雄又轟然大笑。駱冰道:“早知七哥和綺妹妹今天完婚,就順手牽羊,多拿點珍貴的東西來,眼下我沒甚么好物事送禮,豈不糟糕?”楊成協道:“你給四哥帶了甚么好東西來了,大家瞧瞧成不成?”駱冰笑吟吟的打開盒子,一陣寶光耀眼,原來便是回部送來向皇帝求和的那對羊脂白玉瓶。群雄都惊呆了,忙問:“哪里得來的?”駱冰道:“我和四哥閒談,說到這對玉瓶好看,瓶上的美人尤其美麗,他不信……”徐天宏接口道:“四哥一定說:‘哪有你美麗啊,我不信!’是不是?”駱冰一笑不答,原來當時文泰來确是那么說了的。徐天宏道:“你到杭州皇帝那里去盜了來?”駱冰點點頭,很是得意,說道:“我就去拿來給四哥瞧瞧。至于這對玉瓶怎樣處置,听憑總舵主吩咐。送還給霍青桐妹妹也好,咱們自己留下也好。”文泰來細看玉瓶,不禁嘖嘖稱賞。駱冰笑道:“我說的沒錯吧?”文泰來笑著搖搖頭,駱冰一楞,隨即會意,丈夫是說瓶上的美人再美,也不及自己妻子,望了他一眼,不禁紅暈雙頰。
  無塵道:“四弟妹,皇帝身邊高手很多,這對玉瓶如此貴重,定然好好看守,怎會給你盜來?你這份膽气本事,真是男子漢所不及,老道今日可服你了。”駱冰笑著將她怎樣偷入巡撫衙門、怎樣抓到一個管事的太監逼問、怎樣用毒藥饅頭毒死看守的巨獒、怎樣裝貓叫騙過守衛的侍衛、怎樣在黑暗中摸到玉瓶等情說了一遍。群雄听得出神,對駱冰的神偷妙術都大為贊歎。陸菲青忽道:“四奶奶,我和你老爺子駱老弟是過命的交情,我要倚老賣老說几句話,你可別見怪。”駱冰忙道:“陸老伯請說。”陸菲青道:“你膽大心細,單槍匹馬干出這件事來,确是令人佩服的了。不過事有輕重緩急,倘若這對玉瓶跟咱們所圖大事有關,要不然是為了行俠仗義,那么這般冒險是應該的。現下不過是和四爺一句玩話,就這般孤身犯險,要是有甚么失閃,不說朋友們大家擔憂,你想四爺是甚么心情?”這番話駱冰只听得背上生汗,連聲說“是”。陸菲青又道:“這晚恰好皇帝給咱們請去了六和塔,眾侍衛六神無主,只顧尋訪皇帝,是以沒高手在撫衙守衛,要是甚么金鉤鐵掌白振等都在那邊,你這個險可冒得大啦!”駱冰答應了,掉過頭來向文泰來伸了伸舌頭。
  陳家洛出來給駱冰解圍:“四哥出來之后,四嫂是高興得有點胡涂啦,以后可千万別這樣。”駱冰忙道:“不啦,不啦!”陳家洛道:“好。現下咱們給七哥籌備大禮。喂,七哥,眼前事情急如星火,山中采購東西又是不便,你神机妙算,足智多謀,快想條妙計出來。”群雄哄堂大笑。徐天宏想到就要和意中人完婚,早就心搖神馳,也真胡涂了,大家開他玩笑,只是笑嘻嘻的說不出話來。
  陳家洛笑道:“武諸葛今儿變了傻女婿,那么我來出個主意吧。女家是周老爺子主婚,那不用說了,男家請三哥主婚,陸老爺子是大媒。九哥,你赶快騎四嫂的白馬,到于潛城里采購婚禮物品。孟大哥,你到山下去籌備酒席。咱們的禮就暫且免了,將來待七嫂生了儿子,大家送個雙份。各位瞧這樣好不好?”衛春華和孟健雄答應著先去了。趙半山道:“男方主婚還是要總舵主擔任,待會我來贊禮就是了。”陳家洛謙遜推讓。眾人都說當然應由首領主婚,陳家洛也就答應了。到得傍晚,孟健雄回報說酒席已經備好,只是粗陋些,眾人都說不妨。又過半個時辰,衛春華也回來了,各物采購齊備,新娘的鳳冠霞帔也從采禮店買了來。
  駱冰接過新娘衣物,要進去給周綺打扮,見連胭脂宮粉也都買備,笑道:“九哥,你真想得周到,不知哪一位姑娘有福气,將來做你的新娘子?”衛春華笑道:“四嫂,你莫開玩笑,咱們今晚想個新鮮花樣鬧鬧新郎新娘。”駱冰拍手笑道:“好啊,你有甚么主意?”蔣四根等听得他們商量要鬧新房,都圍攏來七張八嘴的出主意。衛春華道:“四嫂,你把皇帝身邊的玉瓶盜來,大家确是服了你。不過剛才陸老前輩也說,要是大內的高手都在那邊,只怕也沒這么容易得手。”駱冰笑道:“偷盜是斗智不斗力的玩意,我雖打不過人家,也未必就盜不出來。”衛春華道:“照啊!咱們七哥是最精明不過了,要是今晚你能偷到他一件東西,那我就真服了你。”駱冰笑說:“偷他甚么啦?”衛春華笑道:“你等新郎新娘安睡之后,把他們的衣服都偷出來,教他們明朝起不得身。”章進等都轟然叫好。趙半山過來笑問:“這么高興,笑甚么了?”蔣四根把他推開,道:“這里沒三哥你的事。”大家怕趙半山老成厚道,偷偷去告訴徐天宏,不許他听。趙半山走開之后,楊成協道:“咱們對付皇帝,也是這法子,教他沒了衣衫,起不得身。四嫂,這件事難得很,我瞧你不成。”駱冰皺起眉頭不答,心想:“這件事的确不好辦。玩笑又開得太大,對不起綺妹妹。”但听楊成協一激,好胜之心油然而生,說道:“要是我偷到了怎么辦?”衛春華道:“這里八哥、十弟、十二弟、十三弟連我一共五人,我們打一副純金的馬具給你那匹白馬,式樣包你稱心滿意。”駱冰道:“好。就是這樣辦。要是我偷不到,我繡五個荷包,你們每人一個。”楊成協和衛春華齊道:“好,一言為定。”蔣四根笑道:“這荷包可不能馬馬虎虎,偷工減料。”駱冰笑道:“咦,四嫂會欺你嗎?你們可不許去對七哥七嫂說。”楊成協等齊道:“那當然,我們宁可輸給你,好瞧熱鬧。”六人商量已定,分頭去幫辦喜事。駱冰這個賭是打下了,可是真不知如何偷法,對付周綺倒好辦,徐天宏卻智謀百出,說到用計,不是他的敵手,只好隨机應變,走著瞧了。
  一會大廳上點起明晃晃的彩繪花燭,徐天宏長袍馬褂,站在左首。駱冰把周綺扶了出來。趙半山高聲贊禮,夫婦倆先拜天地,再拜紅花老祖的神位,然后雙雙向周仲英夫婦和陳家洛行禮。周仲英和周大奶奶還了半禮。陳家洛不受大禮,也跪下去還禮。周仲英在旁邊連聲謙讓。新夫婦又謝大媒陸菲青。新夫婦交拜畢,依次和無塵、趙半山、文泰來、常氏雙俠等見禮。心硯把余魚同扶出來坐在椅上。他臉上蒙了塊青布,露出兩個眼珠,也和新夫婦見禮。大廳中喜气洋溢。余魚同取出金笛,吹了一套《鳳求凰》。群雄見他心情好轉,更是高興。開上酒席之后,眾人轟飲起來,無塵執了酒壺叫道:“今晚哪一個不喝醉,就不許睡……”語聲未畢,突然手一揚,一把酒壺向庭中的桂花樹上擲去。
  酒壺剛擲出,衛春華和章進已躍到庭中。兩人飲酒之際未帶兵刃,空手縱到桂花樹下。那酒壺并未擊中誰人,掉了下來,衛春華伸手接住。章進躍上牆頭,四下一望,并無人影,回來報知陳家洛,請問要不要出去搜索。陳家洛笑道:“今儿是七哥大喜的日子,別讓鼠輩敗坏了興意。咱們還是喝酒。”輕聲吩咐心硯:“帶几名頭目四下查看,莫讓歹人混進來放火。”心硯答應著去了。群雄見他毫不在乎,又興高采烈斗起酒來。陳家洛低聲對無塵道:“道長,我也見到樹上人影一晃,瞧這家伙的身手,不是甚么高明之輩。”無塵道:“不錯,讓他去吧。”陳家洛站起身來,朗聲笑道:“道長在六和塔上大展神威。叫天山雙鷹不敢小覷了咱們。來,大家同敬一杯。”群雄都站起來与無塵把盞。無塵笑道:“天山雙鷹果然名不虛傳。陳正德那老儿要是年輕二十歲,老道一定不是他對手。”趙半山笑道:“那時他身手雖然矯健,功夫又沒這么純了。”那邊席上章進和石雙英呼五喝六的猜拳,越來越大聲。楊成協、蔣四報兩人聯盟和常氏雙俠斗酒,四人各已喝了七八碗黃酒。文泰來和余魚同身上有傷,不能喝酒吃油膩,坐在席上飲茶相陪。大家不住逗余魚同說笑解悶。吃了几個菜,新夫婦出來敬酒。周仲英夫婦老怀彌歡,咧開了嘴笑得合不攏來。周綺素來貪杯,這天周大奶奶卻囑咐她一口也不得沾唇。她出來敬酒,大家不住勸飲。她很想放怀大喝,但想起媽媽的話,無奈只得推辭,心頭气悶,不悅之情不覺見于顏色。衛春華笑道:“啊喲,新娘子在生新郎的气啦。七哥,快跪快跪。”蔣四根道:“七哥,你就委屈一下,跪一跪吧,新郎跪了,頭胎就生儿子……”周綺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說道:“你又沒儿子,怎么知道?真是胡說八道!”眾人見周綺天真爛漫,無不感到有趣。周大奶奶笑著盡搖頭,連聲歎道:“這寶貝姑娘,哪里像新媳婦儿。”
  駱冰輕輕對衛春華道:“你們多灌七哥喝些酒,幫我一個忙。”衛春華點點頭,和蔣四根一使眼色,兩人站起來敬新郎的酒。徐天宏見他們鬼鬼祟祟,知道不怀好意,今天做新郎喝酒是推不掉的,酒到杯干,十分豪爽,喝了十多杯,忽然搖搖晃晃,伏在桌上。周大奶奶愛惜女婿,連說:“他醉啦,醉啦。”叫安健剛扶他到內房休息。楊成協等見徐天宏喝醉,對駱冰道:“這次你多半贏了。”
  駱冰一笑,拿了一把茶壺,把茶倒出,裝滿了酒,到新房去看周綺。周綺見她進來,很是高興,笑道:“冰姊姊快來,我正悶得慌。”駱冰道:“你口渴嗎?我給你拿了茶來。”周綺道:“我煩得很,不想喝。”駱冰把茶湊到她鼻邊,道:“這茶香得很呢。”周綺一聞,酒香扑鼻,不由得大喜,忙雙手捧過,咕嚕嚕的一口气喝了半壺,停了一停,道:“冰姊姊,你待我真好。”駱冰本想捉弄她,見她毫無机心,倒有點不忍,但轉念一想,鬧房是圖個吉利,再惡作劇也不相干,便笑道:“綺妹妹,我想跟你說一件事。本來嘛,這是不能說的,不過咱們姊妹這么要好,我就是有甚么對你不起,做得過了份,你也不能怪我,是不是?”周綺道:“當然啦,你快說。”駱冰道:“你媽有沒有教你,待會要你先脫衣裳?”周綺滿臉通紅,道:“甚么呀,我媽沒說。”駱冰一臉鄭重其事的神色,道:“我猜她也不知道。是這樣的,男女結親之后,不是東風壓倒西風,便是西風壓倒東風,總有一個要給另一個欺侮。”周綺道:“哼,我不想欺侮他,他也別想欺侮我。”駱冰道:“是啊,不過男人家總是強凶霸道的,有時他們不知好歹起來,你真拿他們沒法子。尤其是七哥,他這般精明能干,綺妹妹,你是老實人,可得留點儿神。”
  這句話正說到了周綺心窩中,她雖對丈夫早已情深一往,然想到他刁鑽古怪,詭計多端,卻也真是頭痛,心下對這事早有些著慌,但在駱冰面前也不肯示弱,說道:“要是他對我不起,我也不怕,咱們拿刀子算帳。”駱冰笑道:“綺妹妹又來啦,夫妻總要和美要好,才是道理,怎能動刀動槍的,不怕別人笑話么?再說,七哥對你這么好,你又怎能忍心提刀子砍他?”周綺噗哧一笑,無言可答。
  駱冰道:“文四爺功夫比我強得多啦,要是講打,我十個也不是他對手,可是我們從來不吵架,他一直很听我的話。”周綺道:“是啊,好姊姊……”說到這里停住了口。駱冰笑道:“你想問我有甚么法儿,是不是?”周綺紅著臉點了點頭。駱冰正色道:“本來這是不能說的,既然你一定要問,我就告訴你,你可千万別跟七哥說,明儿你也不能埋怨我。”周綺怔怔的點頭。駱冰道:“待會你們同房,你先脫了衣服,等七哥也脫了衣服,你就先吹熄燈,把兩人衣服都放在這桌上。”她指了指窗前的桌子,又道:“你把他的衣服放在下面,你的衣服壓在他的衣服之上,那么以后一生一世,他都听你的話,不敢欺侮你了。”周綺將信將疑,問道:“真的么?”駱冰道:“怎么不真?你媽媽怕你爸爸不是?定是她不知這法儿,否則怎會不教你?”周綺心想媽媽果然有點怕爸爸,不由得點頭。駱冰道:“放衣服時,可千万別讓他起疑,要是給他知道了,他半夜里悄悄起身,把衣服上下一掉換,那你就糟啦!”周綺听了這番話,雖然害羞,但想到終身禍福之所系,也就答應照做,心中打定了主意:“但教他不欺侮我便成,我總是好好對他。他從小沒爹沒娘,我決不會再虧待他。”駱冰為了使她堅信,又教了她許多做人媳婦的道理,那些可全是真話了。周綺紅著臉听了,很感激她的指點。
  正說得起勁,忽然門外人影一晃,跟著听到徐天宏呼喝。周綺首先站起,搶到門外,只見徐天宏一身長袍馬褂,手中拿了單刀鐵拐,從牆上躍下。周綺忙問:“怎么,有賊嗎?”徐天宏道:“我見牆上有人窺探,追出去時賊子已逃得沒影蹤了。”周綺打開衣箱,從衣衫底下把單刀翻了出來。原來周大奶奶要女儿把凶器拿出新房,周綺執意不肯,終于把刀藏在箱中。她拿了刀,叫道:“到外面搜去!”駱冰笑道:“新娘子,算了吧。你給我安安靜靜的,這許多叔伯兄弟們都在這儿,還怕小賊偷了你的嫁妝嗎?”周綺一笑回到房。
  駱冰笑著指住徐天宏道:“好哇,你裝醉!我先去捉賊,回頭瞧罰不罰你。你給我看住新娘子,不許她動刀動槍的。”一邊說一邊把他手中兵刃接了過去。徐天宏笑嘻嘻的回入新房,听得屋頂屋旁都有人奔躍之聲,群雄都已聞聲出來搜敵,尋思:“咱們和皇帝定了盟,按理不會是朝廷派人前來窺探,難道皇帝一回去馬上就背盟?瞧那牆頭之人身手,不似武功如何了得,多半是過路的黑道朋友見到這里做喜事,想來拾點好處。”正自琢磨,駱冰、衛春華、楊成協、章進、蔣四根等走了進來,手中拿著酒壺酒杯,紛紛叫嚷:“新郎裝假醉騙人,怎么罰?”徐天宏無話可說,只得和每人對喝了三杯。眾人存心要看好戲,仍是不依。徐天宏笑道:“毛賊沒抓到,大家少喝兩杯吧。別陰溝里翻船,教人偷了東西去。”楊成協哈哈大笑道:“你盡管喝,眾兄弟今晚輪班給你守夜。”正吵鬧間,周仲英走進房,見新女婿醉得立足不定,說話也不清楚了,忙過來打圓場,和每人干了一杯酒。大家見新郎是真的醉了,和周綺說些笑話,都退出房去。周綺見眾人散盡,房中只剩下自己和丈夫兩人,不由得心中突突亂跳,偷眼看徐天宏時,見他和衣歪在床上,已在打鼾,輕輕站起,閂上房門,紅燭下看著夫婿,見他臉上紅扑扑地,睡得正香,輕聲叫道:“喂,你睡著了嗎?”徐天宏不應。周綺歎道:“那你真是睡著了。”四下一望,确無旁人,又側耳傾听,聲息早靜,料想歹人已遠遠逃走了。這才脫去外衣,走到床前推了推夫婿。他翻個身,滾到了里床。周綺把他鞋子和長袍馬褂除下,再想解他里衣,忽然害羞,心想:“有了袍褂,也就夠了吧?我又不想當真壓倒了他。”于是依著駱冰的教導,把他袍褂放在窗邊桌上,再把自己衣服壓在上面,回到床邊,抖開棉被蓋在徐天宏身上,自己縮在外床,將另一條被子緊緊裹住身子,一動也不敢動。
  過了良久,徐天宏翻了個身,周綺嚇了一跳,盡力往外床一縮,正在此時,紅燭上燈火畢卜一聲,爆了開來。周綺怕丈夫醒來見到衣服的布置,想起來吹熄蜡燭,哪知脫了衣服之后睡在男人身旁,心中說不出的害怕,無論如何不敢起來。她暗暗咒罵自己無用,急出了一身大汗。正自惶急,靈机一動,在內衣上撕下兩塊布來,在口中含濕了,團成兩個丸子,施展打鐵蓮子手法,扑扑兩聲,把一對花燭打滅了。徐天宏睡得极沉,他酒量本來平平,這次給硬勸著喝到了十二分,直睡得人事不知。他翻一次身,周綺總是一惊,擁著棉被不敢動彈。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听得窗外老鼠吱吱吱的叫個不停,又過片刻,一只貓妙嗚妙嗚的叫了起來。蓬的一聲,窗子推開,一只貓跳了進來,在房里打了個轉,跑不出去,跳上床來。就在周綺腳邊睡了。周綺見再無聲息,床上多了一只貓相伴,反覺安心,迷迷糊糊合上了眼,卻始終不敢睡熟。挨到三更時分,忽然窗外格的一響,周綺忙凝神細听,窗外似有人輕輕呼吸,心想這是弟兄們開玩笑,來偷窺新房韻事,正想喝問,猛想起這可叫喊不得,只覺臉上一陣發燒,忙把已經張開的嘴閉上了。忽听得心硯在外喝問:“甚么人?不許動!”接著是數下刀劍交并,又听得常氏兄弟的聲音:“龜儿子好大膽!”一個生疏的聲音“啊喲”一叫,顯是在交手中吃了虧。周綺霍地跳起,搶了單刀,往桌上去摸衣服時,只叫得一聲苦,衣衫已然不知去向。這時再也顧不得害羞,一把將徐天宏拉起,連叫:“快醒來,快……快出去拿賊。小賊把咱們衣服……衣服都偷去啦。”徐天宏一惊之下,登時清醒,只覺得一只溫軟的手拉著自己,黑暗中香澤微聞,中人欲醉,才想起這是他洞房花燭之夕。
  他心中一蕩,但敵人當前,隨即宁定,把妻子往身后一拉,自己擋在她身前,拖過手旁一張椅子,預備迎敵,只听得屋頂和四周都有人輕輕拍掌,低聲道:“弟兄們四下守住了,毛賊別想逃走。”周綺道:“你怎知道?”徐天宏道:“這些掌聲是我們會中招呼傳訊的記號,四方八面都看住了,咱們不必出去吧。”放下椅子,轉身摟住周綺,柔聲說道:“妹子,我喝多了酒,只顧自己睡覺,真是荒唐……”當啷一聲,周綺手中單刀掉在地下。兩人摟住了坐在床沿,周綺把頭鑽在丈夫怀里,一聲不響。過了一會,听得無塵罵道:“這毛賊手腳好快,躲到哪里去了?”窗外一陣火光耀眼,想是群雄點了火把在查看。徐天宏道:“你睡吧,我出去瞧瞧。”周綺道:“我也去。”徐天宏道:“好吧,先穿衣服。”周綺開了箱子,取出兩套衣服來穿上。徐天宏拔閂出門,只見自己的長袍馬褂和周綺的外衣折得整整齊齊的放在門口,剛呆得一呆,周綺已叫了起來:“這毛賊真怪,怎么又把衣服送了回來?”徐天宏一時也琢磨不透,問道:“咱們的衣服本來放在哪里的?”周綺含糊回答:“好像是床邊吧,我記不清楚啦。”這時駱冰和衛春華手執火把奔近,衛春華笑吟吟道:“毛賊把新郎新娘也吵醒啦,”駱冰假裝一惊,道:“唷,怎么這里一堆衣服?”衛春華嗤的一聲笑了出來。徐天宏一看兩人神色,就知是他們搗鬼,當下不動聲色,笑道:“我酒喝多啦,連衣服給小賊偷去也不知道。”駱冰笑道:“只怕酒不醉人人自醉呢。”徐天宏一笑,不言語了。原來駱冰挨到半夜,估量周綺已經睡熟,輕輕打開新房窗戶,怕撬窗時有聲,嘴里不斷裝老鼠叫,隨即推窗將一只貓丟了進去,乘窗子一開一閉之間,順手把桌上兩人的衣服抓了出來。楊成協等坐在房中等候消息,見她把衣服拿到,大為佩服,問她使的是甚么妙法,駱冰微笑不答。眾人談笑一會,正要分頭去睡,忽然心硯叫了起來,發現了敵人。駱冰心想衣服已經偷到,正好乘此机會歸還,免得明晨周綺發窘,奔到新房窗邊,听得房內話聲,知兩人已醒,便將衣服放在門口。這時陳家洛和周仲英一干人都走了過來。陳家洛道:“宅子四周都圍住了,不怕他飛上天去,咱們一間間房搜吧。”群雄逐一搜去,竟然不見影蹤。無塵十分惱怒,連聲大罵。徐天宏忽然惊叫:“咱們快去瞧十四弟。”衛春華笑道:“總舵主早已請陸老前輩守護十四弟,請趙三哥守護文四哥,怕他們身上有傷,受了暗算。要是沒人守著四哥,四嫂還有心情來跟你們開玩笑么?”徐天宏道:“是。不過咱們還是去看一看吧,只怕這賊不是沖著四哥,便是沖著十四弟而來。”陳家洛道:“七哥說得有理。”
  群雄先到文泰來房中,房中燭光明亮,文泰來和趙半山正在下象棋,對屋外吵嚷似乎充耳不聞。眾人又到余魚同房去。陸菲青坐在石階上,仰頭看天上星斗,見群雄過來,站起身來,說道:“這里沒甚么動靜。”這一群英雄好漢連皇帝也捉到了,今晚居然抓不到一個毛賊,都是又气惱又奇怪。
  徐天宏忽見窗孔中一點細微的火星一爆而隱,顯是房中剛吹熄蜡燭,心頭起疑,說道:“咱們去瞧瞧十四弟吧。”陸菲青道:“他睡熟了,所以我守在外面。”駱冰道:“咱們快到別的地方去搜。”徐天宏道:“不,還是先瞧瞧十四弟。”他右手拿著火把,左手一推,房門應手而開,卻是虛掩著的,見床上的人一動,似乎翻了個身。
  徐天宏用火把去點燃蜡燭,一時竟點不著,移近火把一看,原來燭芯已被打爛,陷入燭里,顯然燭火是用暗器打滅的。他吃了一惊,生怕余魚同遭逢不測,快步走到床前,叫道:“十四弟,你好么?”余魚同慢慢轉過身來,似是睡夢剛醒,臉上仍是蒙著帕子,定了定神才道:“啊,是七哥,你今晚新婚,怎么看小弟來啦?”徐天宏見他沒事,才放了心,拿火把再到燭邊看時,只見一枚短箭釘在窗格上,箭頭還染有燭油煙煤。他認得這箭是余魚同的金笛所發,更是大感不解:他為甚么見到大伙過來就赶緊弄熄燭火?又是這般緊急,來不及起身吹熄,迫得要用暗器?這時陳家洛等都已進房。余魚同道:“啊喲,各位哥哥都來啦,我沒事,請放心。”徐天宏伸手要拔窗格上短箭,陳家洛在他背后輕輕一拉,徐天宏會意,當即縮手。這時群雄都已看出余魚同床上的被蓋隆起,除他之外里面還藏著一人。陳家洛道:“那么你好好休息吧。”率領群雄出房,對陸菲青道:“陸老前輩還是請你辛苦一下,照護余兄弟,咱們出去搜查。”陸菲青答應了,等群雄走開,又坐在階石上。眾人跟著陳家洛到他房里。陳家洛道:“把卡子都撤回來吧!”心硯傳令出去,在屋外把守的常氏雙俠、章進、石雙英、蔣四根都走進房來。陳家洛坐在床上,群雄或坐或站,圍在四周,大家都感局面頗為尷尬,可是誰也不說話。無塵終于忍耐不住,說道:“那毛賊明明躲在十四弟被窩里,那究竟是甚么人?十四弟干么要庇護他?”這一說開頭,大家七張八嘴的議論起來。有的說余魚同近來行為古怪,教人捉摸不透,有的說他為何躲在李可秀府里,混了這么多時候。常氏雙俠又提到他救獲李可秀的事。說了一會,章進叫道:“大伙儿去問個清楚。我不是疑心十四弟對大家不起,他當然是血性男子。不過既是异姓骨肉,生死之交,何事不能實說,干么要瞞咱們?”群雄齊聲說是。徐天宏道:“十四弟或者有甚么難言之隱,當面問他怕不肯說,要心硯假意送點心,去察看一下怎樣?”蔣四根道:“七哥這法子不錯。”周仲英嘴唇動了一下想說話,但又忍住,眼望陳家洛,瞧他是甚么主張。
  陳家洛道:“闖進來的那人躲在十四弟房里,那是大家都瞧見的了。十四弟和大伙儿一起同生共死,這次又拚了性命相救四哥,咱們對他決無半點疑心,他既這么干,總有他的道理。我剛才請陸老前輩在房外照顧,只是防那人傷害于他。只要他平安無事,我想其余的事不必查究,別傷了大伙儿的義气。”周仲英叫道:“陳總舵主的話對极。”陳家洛道:“將來他要是肯說,自然會說,否則大家也不必提起。少年人逞強好胜,或者有甚么風流韻事,有時也是免不了的,只要他不犯會規,十二哥自然不會找他算帳。大家請安睡吧。明天要上路呢。”這番話群雄听了都十分心服。徐天宏暗暗慚愧,心想:“講到胸襟气度,總舵主可比我高得多了。”
  駱冰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你們新婚夫婦還在這里干么呀?”眾人都大笑起來。這一笑之下,大宅子中又是一片喜气洋洋。余魚同待群雄一走,急忙下床,站在桌旁,等眾人腳步消失,亮火折子點了蜡燭,低聲道:“你來干么?”床上那人揭開棉被,跳下床來,坐在床沿之上,低頭不語,胸口起伏,淚珠瑩然,正是李可秀的女儿、陸菲青的女徒弟李沅芷。只見她一身黑衣,更襯得肌膚胜雪,一雙手白玉一般,放在膝蓋上,一言不發,眼淚一滴一滴落在手背。那日提督府一戰,余魚同隨紅花會群雄飄然而去,李沅芷傷心欲絕,整天騎了馬在杭州城里城外亂闖。李可秀明白女儿心事,也不加管束,讓她自行散心。這天黎明,她在西城馳馬,剛巧遇到駱冰從巡撫衙門盜了玉瓶回去。她曾和駱冰數次會面,知她是紅花會中人物,于是遠遠跟隨,直到天目山來。只是她万万料想不到,自己魂牽夢縈的那個心上人,竟然就是對這個美貌少婦夢縈魂牽。李沅芷十分机伶,駱冰又心情暢快,絲毫沒有提防,居然沒發覺后面有人跟蹤。當晚李沅芷蹤跡數次被群雄發現,均得僥幸躲過。她只想找到余魚同,向他剖白心事,卻闖到了徐天宏和周綺的新房之外。心硯一叫嚷,群雄四下攔截,李沅芷左肩終于吃了常赫志一掌。她忍痛在暗中一躲,聲東擊西的丟了几塊石子,直闖到后院來,在底中劈面遇到陸菲青,被他一把拉住。李沅芷惊叫:“師父。”陸菲青怒道:“你來干甚么?”李沅芷道:“我找余師哥有話說。”陸菲青歎气搖頭,心中不忍,向左邊的廂房一指。李沅芷拍門,叫了几聲:“余師哥。”當眾人四下巡查之時,余魚同已然醒來,手持金笛,斜倚床邊,以防敵人襲擊,忽然听得李沅芷的聲音,大吃一惊,忙拔開門閂,李沅芷沖了進去。他想:黑暗之中,孤男寡女同處一室甚是不妥,便亮火折點燃蜡燭,剛想詢問,群雄已查問過來。此情此景,原本無私,卻成有弊,實在好不尷尬,只得先行遮掩再說,以免她從此難以做人。他身上有傷,行動不便,便用笛中短箭打滅燭火。兩人屏息不動。待听得徐天宏拍門,李沅芷低聲道:“余師哥救我。”余魚同無法可想,只得讓她躲入了被窩。若非陳家洛一力回護,這被子一揭,當真不堪設想。好容易脫險,但見她淚眼盈盈,深情款款,余魚同心腸登時軟了,歎了口气,說道:“你對我一片真心,我又不是蠢牛木馬,那會不知?但你是官家小姐,我卻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怎敢害了你的終身?”李沅芷哭道:“你這么突然一走,就算了嗎?”余魚同道:“我也知對你不起。但我是苦命之人,心如槁木死灰……你,你還是回去吧。”李沅芷道:“你為了救朋友,跟我爹爹作對,我并不怪你,你是為了義气。”沉吟了一下又道:“似你這般文武雙全,干么不好好做事,圖個功名富貴?偏要在江湖上廝混,這多么沒出息,只要你向好,我爹爹……”余魚同怒道:“我們紅花會行俠仗義,個個是鐵錚錚的漢子,怎能做滿洲人的走狗?”
  李沅芷知道說錯了話,漲紅了臉,過了一會道:“人各有志,我也不敢勉強。只要你愛這樣,我也會覺得好的。我答應听你的話,以后決不再去幫爹爹,我想我師父也會喜歡。”最后兩句話說得聲音響了些,多半窗外的陸菲青也听見了。余魚同坐在桌邊,只是不語。李沅芷低聲道:“你說我官家小姐不好,那我就不做官家小姐。你說你紅花會好,那我也……我也跟著你做……做江湖上的亡命之徒……”這几句話用了极大的气力才說出口,說到最后,又羞又急,竟哭了出來。余魚同柔聲道:“我當初身受重傷,若非得你相救,千山万水的送到杭州你府上調養,這條性命早就沒啦,按理說,那是粉身碎骨也報答不了。只是……唉,你的恩德,只好來生圖報了。”李沅芷霍地站起,說道:“你是不是另有美貌賢慧的心上人,以致這樣把我瞧得一錢不值?”在余魚同,那确是“除卻巫山不是云”,他始終對駱冰一往情深。李沅芷人品相貌并不在駱冰之下,但情有獨鐘,卻是無可奈何,听她如此相詢,不知怎生回答才是。李沅芷道:“你對她這樣傾心,那她定是胜我十倍了,帶我去見見成不成?”余魚同給她纏得無法可施,忽然拉下臉上蒙著的手帕,說道:“我已變成這么一個丑八怪,你瞧個清楚吧!”李沅芷驀地見到他臉上凹凹凸凸,盡是焦黃的瘡疤,燭光映照下可怖异常,不由得嚇了一跳,倒退兩步,低低惊呼一聲。余魚同憤然道:“我是不祥之人。我心地不好,對人不住,做了坏事,又是生來命苦……現今你好走了吧!”李沅芷驟然見到他這副模樣,心惊膽戰,不知如何是好。余魚同哈哈大笑,說道:“我這副丑怪樣子,你見一眼也受不了。李小姐,你后悔今晚到這里來了吧?哈哈,哈哈!”他邊說邊笑,狀若瘋狂。李沅芷更是害怕,大叫一聲,掩面奔出房去。余魚同笑了一會,自悲身世,伏在桌上痛哭起來。
  陸菲青坐在房外階石之上,雖然不明詳情,也已料到了七八成,心知這時對余魚同勸慰開導都無用處,心想:“沅芷夜來之事,雖然有關女孩子的名節,但如不說明謝罪,可對不起紅花會眾位朋友。”于是走到陳家洛房來。陳家洛剛睡下。心硯听得陸菲青叫門,忙開房門,陳家洛起床披衣相迎。陸菲青道:“總舵主,我向你請罪來啦!”陳家洛惊道:“甚么?十四弟怎么樣?”只道余魚同遭遇凶險。陸菲青道:“不是,他很好。你道今晚來搗亂的是誰?”陳家洛道:“不知。”陸菲青道:“那是我的小徒。我管教無方,縱得她任性胡為。今日是七爺大喜的日子,無禮打扰,惊動各位,實在是万分抱憾。”陳家洛默然不語。陸菲青道:“小徒已經走了,日后我定要找到她,向各位賠罪。現今我先行謝過。”說著站起來深深一揖。陳家洛忙站起還禮,隔了一會,說道:“令徒武功得自前輩真傳,身手确是不凡。”陸菲青只道陳家洛是指她今晚闖庄而言,哪知他兩人曾在西湖交過手,說道:“這孩子少不更事,到處惹禍,得罪朋友,我有時真后悔收了這個不成器的徒儿。”陳家洛道:“前輩太客气了。令徒曾到過回部吧?”陸菲青道:“她從小在西北一帶。”陳家洛道:“嗯,我見他和那位回人姑娘好似交情不錯。”霍青桐和陳家洛离別之時,曾說過一句話:“那人是怎樣的人,你可去問她師父。”陳家洛几次想問陸菲青,總覺太著痕跡,始終忍著不問,此刻陸菲青自己過來談起,這才輕描淡寫、似乎漠不關心的問了几句,其實心中已在怦怦暗跳,手心潛出汗水。
  陸菲青道:“那是為了搶可蘭經的事,才和她結識的。起初有過一點誤會,霍青桐姑娘還和小徒交過兩次手,后來我出來說明跟天山雙鷹的交情,兩人才結成朋友。年輕人一見如故,倒著實親熱得很呢。”說罷捻須微笑。陳家洛听著卻滿不是味儿。陸菲青只道他早知李沅芷是女子,始終沒提她女扮男裝的事。陳家洛心中不快,臉上雖然沒顯出來,但語言之間不免稍露冷淡。陸菲青只道他心惱李沅芷無禮闖庄,紅花會這許多英雄人物,居然沒能扣住一個初出道的少女,未免很失面子,心下甚是歉然,哪猜得到他另有心事,當下又道歉几句,正要告退,忽然門外心硯叫道:“少爺,十四爺來啦!”門帘一掀,一名庄丁扶著余魚同進來,他見陸菲青也在這里,不覺一愕。庄丁退了出去。陳家洛道:“你有事對我說,我過來不是一樣?你身上有傷,別多走動。”余魚同道:“總舵主,剛才有個人躲在我房里,你一定看出來了。你當時故作不知,給我面子,做兄弟的很感激你的好意。你雖然不問,我可不能不說。”陳家洛道:“咱們情同骨肉,還有甚么信不過的。”余魚同道:“這人全是沖著小弟一人而來,和大伙決無干系。只因這事說來和人名節有關……”陳家洛道:“既然如此,那不必說了。好啦,這事以后咱們誰也別提,你回去休息。心硯,扶十四爺回去。”余魚同以為陸菲青已將此事說過,陳家洛怕他不好意思,是以不愿再提,于是致謝回房,陸菲青也即作別。次晨群雄齊下山來。各人互道珍重,分頭進發。陳家洛和周仲英一路本是同往西北,但周仲英說,他當年在嵩山少林寺學藝之時,便曾听師父及師伯叔們說起,南方莆田少林下院的武功与嵩山少林一脈相傳,但數百年來莆田少林寺出了几位了不起的人物,于少林派武功頗有發揚,乘著此番南來,意欲就近前去探訪,盼有机緣切磋求教。陳家洛道:“南少林門人弟子遍于江南,聲勢浩大,周老前輩于切磋武功之余,盼多所結納。日后咱們舉事,要是少林寺肯助一臂之力,實是天下百姓之福。”周仲英道:“謹當奉命。”于是帶同妻子、徒弟孟健雄、安健剛,啟程向南。臨別時周大奶奶對周綺再三叮囑,現今做了媳婦,不可再鬧小性子,爭斗生事。周綺撅起嘴唇道:“要是他欺侮我呢?”說著嘴唇向徐天宏背心一歪。周大奶奶道:“好好的怎會欺侮你?”昨晚花燭之夜,李沅芷前來一鬧,駱冰把他們的衣服搬了個地方,也不知那個法儿還靈不靈,周綺心中很是惦記,但不好意思再問駱冰,這時見父母遠別,不禁掉下淚來。周仲英囑咐了女儿几句,對徐天宏道:“你妹子性子直爽,很不懂事,宏儿你要多多擔待。要是她沖撞于你,可別跟她一般見識,將來讓我罰她。”周綺急道:“爹爹你也幫他,難道定會是我不好?”周仲英一笑上馬,向陳家洛和文泰來等抱拳作別,向南而去。陳家洛、文泰來、駱冰、徐天宏、周綺、章進、余魚同、心硯一行八人,向北經孝丰、安吉、溧陽,到了金陵。渡過長江后,文泰來傷勢已然痊愈,余魚同也已大好。一路往北,天時漸寒,草木枯黃,已是初冬景象。過開封后,余魚同傷勢痊可,便棄車乘馬。這一日出了開封西門,八騎馬放開腳步,沿著大道奔去。朔風怒號,塵沙扑面。文泰來所乘白馬腳程奇快,一騎馬先沖了上去,一口气奔出五十里,來到一處鎮甸,叫飯店殺雞做飯,先行預備,等眾人到時打尖。他坐在店口,泡了壺茶,拿著手巾抹臉,忽見東邊店房中人影一晃,有人探頭張望,一見到他便疾忙縮回。文泰來起了疑心,背轉身喝茶。過了小半個時辰,陳家洛等也都赶上來了,文泰來悄悄和眾人說知。徐天宏向東店房一看,只見窗紙舐濕,一顆烏溜溜的眼珠正向他們注視,見到徐天宏的眼光射來,立即避開。徐天宏低聲笑道:“那是初出道的雛儿,半點規矩也不懂,一下子就露出了馬腳。”駱冰笑道:“這樣的人也出來混道儿,看來還在打咱們的主意呢。”陳家洛向心硯道:“你過去瞧瞧,要是他手頭不便,就接濟他一點。”心硯應聲站起,走到那店房門口,高聲吟道:“天下万水俱同源,紅花綠葉是一家。”這是紅花會招呼同道的訊號。江湖上各幫會互通聲气,患難相助,縱然不是紅花會會友,只要知道訊號,回答一句:“小弟是某某幫某某舵主屬下,有求紅花會大哥相助。”那么几兩銀子的接濟是一定有的。心硯見房中寂然無聲,又說了一遍,忽然房門呀的一聲打開,一個黑衣人走了出來,那人一頂大帽遮住了半邊臉,伸手遞過一個紙團,道:“給你們十四爺。”心硯接住了,正要詢問,那人已奔出店門,上馬疾馳而去。
  心硯把紙團交給余魚同,道:“十四爺,那人叫我給你的。”余魚同接過打開,見紙上寫著十六個細字:“情深意真,豈在丑俊?千山万水,苦隨君行。”筆致娟秀,認得是李沅芷的字跡,不料她竟一路跟隨而來,眉頭一皺,把字條交給陳家洛。陳家洛看了,料想是男女私情之事,不便多問,將字條還了給他。余魚同道:“這人跟我糾纏不清,現下一定在前路等待。小弟想在此棄陸乘舟,避開這人,到潼關再和大家會齊。”章進怒道:“咱們這許多人在這里,又何必怕他?他本事再好,咱們也斗他一斗。”余魚同道:“不是怕,我是不想見這個人。”章進道:“那么咱們教訓教訓他,教他不敢跟隨就是了。這是甚么人?這般不識好歹!”余魚同好生為難,不便回答。陳家洛知他有難言之隱,說道:“十四弟既要坐船,那也好,在船上可以多睡睡,沒騎馬那么勞頓。心硯,你跟著服侍十四爺。”心硯答應了,他小孩心性,嫌坐船气悶,雖然公子之命不敢違抗,不免怏怏。余魚同看出了他的心意,堅稱傷勢已經痊愈,不必心硯隨伴。于是眾人來到黃河邊上,包了一艘船,言明直放潼關。陳家洛等送余魚同上船,眼見那船張帆遠去,才乘馬又行。章進對余魚同吞吞吐吐的神气很是不滿,連罵:“酸秀才,不知搞甚么鬼。”駱冰道:“十四弟燒坏臉后,心情很是不快,作事不免有點异常,咱們就順著他點儿。”周綺道:“那次咱們在文光鎮上,听說他和一個姑娘在一起,后來又不知怎樣的到了杭州。”章進道:“他鬼鬼祟祟的,多半跟娘儿們有關,否則為甚么怕人家找麻煩?”文泰來喝道:“十弟你別胡說。”
  余魚同坐船行了几日,見李沅芷不再跟來,才放下了心。這日遇上了逆風,天色已黑,离鎮甸仍遠,水勢湍急,舟子不敢夜航,只得在荒野間泊了船。余魚同中夜醒來,翻來覆去的盡睡不著,只見一輪圓月映在大河之上,濁流滾滾而下,气象雄偉,逸興忽起,抽出金笛,悠悠揚揚的吹了起來。他感怀身世,滿腔心事,都在這笛子中發泄出來,忽而激越,忽而凄楚,正自全神吹奏,忽听背后有人高聲喝采:“好笛子!”微微一惊,收笛回頭,月光下只見有三人沿河岸走來。三人走近,其中一人說道:“我們貪赶路程,錯過了宿頭,正自煩惱,听閣下笛聲清亮,禁不住喝采,還請勿怪。”余魚同听他說得客气,忙站了起來,說道:“荒野之間,小弟胡亂吹奏,聒噪扰耳,有辱清听。”那人听他說話文謅謅地,似是個讀書人,緩緩走近。余魚同道:“如蒙不棄,請下舟樂小酌一番如何?”那人道:“最好,最好!”三人走到岸邊,縱身一躍,都輕飄飄的落在船頭。余魚同心中吃惊,暗忖:“這三人武功不弱,不知是何等人物,倒要小心在意。”當下假作文弱膽怯,雙手緊緊握住船邊,只怕船側而落下水去。
  只見當先一人驅干魁偉,穿件茧綢面棉袍,似是個鄉紳。第二人滿腮濃須,整張臉只見黑漆一團。第三人卻穿蒙古裝束,一件羊羔皮袍翻出半截,身形舉止,顯得剽悍异常。這三人都背著包裹,帶了兵刃。余魚同知金笛惹眼,在三人上船之前早就收起。他叫醒舟子,命暖酒做飯,款待來客。舟子見深夜中忽然來了生人,甚是疑懼,但一路上余魚同使錢十分豪爽,既是雇主吩咐,也就照辦。
  那身材魁梧的人道:“深夜打扰,實在冒昧。”余魚同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何冒昧之有?”那人听余魚同說話愛掉文,說道:“請教閣下尊姓大名?”余魚同道:“小弟姓于名通,金陵人氏,名字雖然叫通,可是實在不通之极,此番應舉子業,竟爾名落孫山,回鄉愧對父老,說來汗顏無地。”那人道:“原來是一位秀才相公,失敬了。”余魚同道:“小弟鄉試不捷,禍不單行,舍下复遭回祿。祝融肆虐,房屋固是片瓦無存,顏面亦是大毀,難以見人,無可奈何,只得想到甘肅去投親,擬謀一席西賓,聊作鷦寄。唉,時也命也,生不逢辰,夫复何言?”這番話只把另外兩人听得面面相覷,不知所云。那鄉紳模樣的人卻讀過一點書,說道:“相公也不必灰心。”余魚同道:“請教三位尊姓。”那人道:“小弟姓滕。”指著那黑臉胡子道:“這位姓顧。”指著那蒙古裝束的人道:“這位姓哈,是蒙古人。”余魚同作揖,連說:“久仰,久仰。萍水相逢,三生有幸。”那姓滕的見他酸气沖天,肚里暗笑。余魚同听他說話是遼東口音,心想:“這三人不知是敵是友,如是江湖好漢,倒可結交一番,日后舉事,也可多一臂助。”說道:“三位深夜赶路,那可危險得緊哪?”姓滕的道:“不知有甚么危險?”余魚同搖頭晃腦的道:“道路不宁,萑苻遍地,險之甚矣,險之甚也。”那姓顧的一拉姓滕的袖子,問道:“他說甚么?”姓滕的道:“他說道上盜賊很多。”姓顧的和姓哈的一听,都哈哈大笑。這時舟子把酒菜拿了出來,那三個客人也不和余魚同客气,大吃大喝起來。那姓滕的道:“相公笛子吹得真好,請再吹一曲行么?”余魚同怕金笛泄露了自己行藏,只是推辭,道:“小弟生性怯場,一見有人,便手足無措。文戰失利,亦緣于此。”那姓哈的道:“我來吹一段。”從衣底摸出一只鑲銀的羊角,站直身子,嗚嗚嗚的吹了起來。余魚同听那角聲悲壯激昂,宛然是“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大漠風光,心中激賞,暗暗默記曲調。三人喝完酒后,起來道謝告辭。余魚同有心結納,說道:“如承不棄,就在舟上委屈一宵,天明再行如何?”那姓滕的道:“那也好,只是打扰了。”余魚同仍是睡在后艙,那三人也不脫衣,便在前艙臥下。不一會,余魚同假裝鼾聲大作,凝神竊听三人說話。只听那姓哈的道:“這秀才雖然酸得討厭,倒不小气。”姓顧的道:“算他運气。”姓哈的道:“明天能到洛陽么?”姓滕的道:“過了河,找三匹馬,赶一赶也許能行。”姓哈的道:“我就擔心韓大哥不在家,讓咱們白跑一趟。”姓顧的道:“要是見他不著,咱們就找到紅花會的太湖老巢去,鬧他個天翻地覆。”姓滕的忙道:“悄聲。”余魚同大吃一惊,心想:“原來這三人是紅花會的仇人,他們到洛陽去找姓韓的,多半是找韓文沖了。”那姓滕的道:“紅花會好手很多,他們老當家雖然死了,听說新任的總舵主也是個厲害腳色。這里不比關東,老二你可別胡來。”姓顧的道:“咱們關東六魔橫行關外,江湖上好漢提到咱們名頭,哪個不忌憚几分?哪知老三和老五、老六忽然都不明不白的給紅花會人害死了,這仇要是報不了,咱們也不用做人啦。”言下极是气憤。余魚同心想:“原來是關東六魔中的人物,三魔焦文期是陸師叔殺的,五魔閻世魁、六魔閻世章死于回人之手,怎么這几筆帳都寫在紅花會頭上?”原來關東六魔中大魔滕一雷是遼東大豪,家資累万,開了不少參場、牧場和金礦。二魔顧金標是著名馬賊。四魔哈合台本是蒙古牧人,流落關東,也做了盜賊。他們在遼東听說焦文期受托找尋一個被紅花會拐去的貴公子。突然失蹤,數年來音訊全無。最近接到焦文期的師弟韓文沖來信,才知這結義兄弟已在陝西遇害。三人怒不可遏,當即南下,要找紅花會報仇。到北京后,得悉閻氏兄弟也給人害了,這事与紅花會也有干系。三人更是惊怒,赶到洛陽來找韓文沖要問個清楚,卻与余魚同在黃河中相遇。
  那三人談了一會,就睡著了。余魚同卻滿腹心事,直到天色將明才朦朧入睡,只合眼了一會,忽听得人聲嘈雜,吆喝叫嚷之聲,響成一片。他從夢中惊醒,跳起身來,抽金笛在手,從船艙中望出去,只見河中數百艘大船連檣而來。當先一艘船上豎著一面大纛,寫著:“定邊大將軍糧運”七個大字,原來是接濟兆惠的軍糧。大船過去,后面跟著數十艘小船,都是官兵沿河擄來載運私人物品的。
  余魚同那船的舟子見情勢不對,正要趨避,已有六七名清兵手執刀槍跳上船來,不問情由,就打了舟子一個耳光,命他駕船跟隨。余魚同知道官兵欺壓百姓已慣,難以理喻,也就順其自然。哈合台十分惱怒,想出去和清兵拚斗,被滕一雷一把拉住。清兵走到后艙,見余魚同秀才打扮,態度稍和,喝問滕一雷等三人干甚么的。滕一雷道:“咱們上洛陽去探親。”一名清兵喝道:“都到前艙去,把后艙讓出來。”哈合台怒目相向,便欲出手。滕一雷叫道:“老四,你怎么啦?”哈合台忍住怒气。余魚同便到前艙,低聲道:“秀才遇著兵,有理說不清。我索性不說,你兵大爺豈能奈何我秀才哉?”几名清兵搭上跳板,從另一艘小船里接過几個人來。一名清兵道:“言老爺,這艘船干淨得多,你老人家瞧瞧中不中意?”那言老爺從后艄跨進艙來,瞧了一眼,道:“就是這里吧!”大刺刺的坐了下去。余魚同向那言老爺望得一眼,心中突突亂跳。原來這人便是曾去鐵膽庄捉拿文泰來的言伯乾。他被余魚同的短箭射瞎了一只眼睛后,才養好傷不久,帶了一個師弟、兩個徒弟,要到兆惠軍中去效力立功。言伯乾雖然只剩一目,眼光仍是十分敏銳,一見余魚同身形,便即起疑,又見他臉上遮布,疑心更盛,假意走到前艙來,和滕一雷攀談了几句,忽然身子一側,似乎立腳不定,右手在空中亂抓几下,一把抓住余魚同臉上的布巾,拉了下來。其時顧金標見他要摔向自己身上,自然而然的伸出左掌,向他肩頭輕輕捺去。言伯乾猛然一縮,竟沒讓他捺到,這一來,兩人都知道對方武功不弱,對瞧了一眼。言伯乾先不理會顧金標,向余魚同臉上一瞧,見他滿臉瘡疤,難看异常,与射瞎他的那個俊俏小伙子全不相同,說道:“船晃了晃,沒站穩,對不住啦。”把帕子還給了他。余魚同接過,蒙在臉上,哈哈一笑,道:“大火燒坏了臉,這副德性見不得人,沒嚇坏你吧?”
  言伯乾听他口音,心中又是一動,但想到他的相貌,不再有絲毫疑心,轉身對顧金標道:“老兄原來是江湖同道,請進來坐吧。”滕一雷等三人也不客气,先問言伯乾的姓名,听說他是辰州言家拳的掌門人,江湖上說來也頗有名望,于是不加隱瞞,說了自己姓名。言伯乾的師弟名叫彭三春,是湖南岳陽人。雙方談些關外与三湘的武林軼事,倒也投契。這一來喧賓奪主,余魚同反給冷落在前艙了。
  余魚同見兩路仇人會合,自己孤身一人,實是凶險异常,他本來心灰意懶,這時大敵當前,敵愾之气一生,反而打起了精神,獨自在前艙吟哦從前考秀才時的制藝八股,甚么“先王之道,圣人之心”,甚么“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越讀聲音越響,得意非常,一面卻在用心竊听他們談話。言伯乾听了他的背書之聲,只覺有些討厭,更加沒有疑心。吃晚飯時,余魚同拿酒出來款客。言伯乾溫言和他敷衍了几句。余魚同只是之乎者也的掉文,四人听了既然不懂,自是膩煩之极,都不去理他,自行高談闊論。
  言伯乾探問三人進關來有甚么事,滕一雷只說到洛陽訪友,后來談到南方的武林幫會,哈合台忽然提到了紅花會。言伯乾倏然變色,連問他們識得紅花會中何人。滕一雷不動聲色,只推不認識,也不提報仇之事。雙方兜來兜去的試探,都怕對方与紅花會有甚么淵源。這一來相互有了顧忌,你防我,我防你,說話就沒先前爽快了。
  這天逆風仍勁,整天只駛出二十几里,還沒到孟津,糧船隊便都停泊了。晚飯過后,滕一雷等三人和余魚同自在前艙安息。余魚同睡入被窩,不敢脫衣,把金笛藏在被內,二更時分,忽然隔船傳來兩聲慘厲的叫喊,靜夜听來,令人毛骨悚然。接著一個女人聲音大叫:“救命哪,救命!”余魚同料知鄰船官兵在干傷天害理之事,本應就去救援,但一來官兵勢大,二來身旁強敵環伺,只要自己身分一露,立時便是殺身大禍,正要用被頭蒙住耳朵不听,那女人叫得更慘了:“總爺,你行行好事,饒了我們吧!”又听得一個孩子哭叫:“媽媽,媽媽!”余魚同忍耐不住,坐起身來,側耳細听,听得又有另一個女子的哭聲。一名清兵粗聲喝道:“你不肯,老子先殺了你的儿子。”在女人慘叫与哀告聲中,夾著几名官兵的狂笑,接著听得兩個女人嗚嗚嗚的叫不出聲,嘴巴已被人按住。余魚同气憤填膺,再也顧不得自己生死安危,走到船舷邊,听得哈合台道:“咱們去瞧瞧。”滕一雷道:“老四你莫管閒事,那姓言的師兄弟很有點門道,倘若他們与紅花會是一路,咱們可先露了……”余魚同不等他說完話,腳下使勁,已縱到鄰船后艄。關東三魔見這秀才居然一身輕功,甚是了得,都吃了一惊,一打手勢,跟了過去。這時言伯乾和彭三春也已惊醒,見余魚同等先后躍過船去,便各取兵刃,站在船舷上觀看。余魚同見后艄無人,在船舷上縮身向艙內張去,只見艙里蜡燭點得明晃晃地,七八名清兵拉住兩個女子,正要施行強暴。一個女人跪在艙板上不住哭求,另一個女人死命摟住一個幼儿,嚇得只是發抖。艙板上有几個男子的尸首,几只衣箱打開著,到處散滿了衣物銀兩。看情形顯是清兵借運糧為名,沿河強拉民船,夜中殺死客商,謀財劫色。余魚同怒火上沖,正要跳進艙去,忽听得背后哈合台道:“老大,這事我非管不可。”滕一雷道:“不行!”就在這時,一名清兵從那女人怀中奪過幼儿,狠命在艙板上一摔,擲得腦漿迸裂。那女人一呆,登時暈了過去。兩名清兵哈哈大笑,將她按倒在地,撕她衣服。余魚同心中默祝:“紅花老祖在上,弟子余魚同今日舍命救人,求你保佑。”他不抽金笛,大喝一聲,空手跳進船艙,左腳踢出,右手一拳,將按住女子的兩名清兵打翻,跟著揪住一名清兵頭頸一扭,那兵痛得大叫,他隨手奪過了刀,砍斷一名清兵右腳。其余清兵紛抽兵刃抵敵,余魚同使刀雖不熟手,但只斗數合,又砍翻兩名清兵。余下清兵紛向船頭逃去,只听扑通、扑通數聲,都被哈合台踢下河去。余魚同拉起兩個女子,說道:“快上岸逃命。”兩個女子嚇得呆了,這時鄰船的兵士听得格斗叫喊之聲,已有人點了火把,站在船頭喝問。哈合台走進艙來,說道:“好秀才,佩服佩服。”余魚同挾住一個女子,跳上岸去,接著哈合台也帶了一個女子上來。顧金標抽出背上的短柄獵虎叉,站在河邊斷后。滕一雷雙手抓住船舷,喝一聲:“起!”雙臂用力,把那艘船翻了轉來,船底朝天,死尸雜物,紛紛落水。余魚同暗惊:“這人好大力气!”四人乘著清兵亂哄哄查看翻船,在黑暗中帶了兩個女人走了。
  余魚同盡揀樹木茂密之地奔去,見清兵沒有追來,停步問那女人:“你怎么會落在他們手里?”那女人惊魂未定,跪在地下不住磕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余魚同道:“眼下你已脫險,躲在這里別動,等明天兵船開了再出去。”他提高噪音,向后面三人叫道:“三位大哥,多謝相助,小弟告辭了。”不等他們回答,轉身就走。
  剛跨出三步,只听得前面黑暗中一人陰惻惻的道:“余十四爺,且請留步。”余魚同退后一步,那人從黑影中走了出來,正是死對頭言伯乾,后面還跟著他的師弟彭三春。彭三春雙手握三節棍往右邊一站,隱然監視,防余魚同逃走。這時滕一雷等三人也帶了那個女子赶到,見言伯乾忽然出現,頗感訝异。余魚同一拱手,說道:“后會有期。”向滕一雷与顧金標兩人之間竄了過去。彭三春右膝略彎,當啷一聲,三節棍出手,向余魚同下盤橫掃過來。余魚同一個“鯉躍龍門”,跳過三節棍,左腳在地上一點,躍出尋丈。彭三春一擊不中,三節棍余勢甚大,將要掃到顧金標腿上,忙向外一抖,向前送出,三節棍筆直的向余魚同背心點來。余魚同向前一扑,待三節棍在頭頂掠過,仍不還手,乘隙脫逃,忽然金刃劈風,黑暗中白光閃動,兩柄單刀迎面砍來,原來是言伯乾的兩個徒弟宋天保、覃天丞赶到。余魚同三面受敵,避無可避,右手在左邊衣袖中抽出金笛,當當兩聲,架開雙刀。彭三春正要上前夾擊,在旁觀看的哈合台怒道:“喂,三個打一個,算甚么好漢?”彭三春一怔,哈合台出手奇快,已抓住三節棍尾梢向外一奪。彭三春疾忙回奪,兩人都沒脫手。
  彭三春欺進一步,左手在三節棍中截一搭,右手棍端突然离手,彎過來打向哈合台左肩,這是他三節棍的救命變招,叫做“毒蛇擺尾”。哈合台猝不及防,黑暗中只覺棍端砸來,忙向右避讓,棍端已掃中他肩頭,砰的一聲,甚是疼痛。哈合台大怒,松手撒棍,一把抓住彭三春腰帶,大叫一聲:“呼!”將他肥肥一個身軀舉過頭頂,摔在地下。哈合台擅于蒙古人摔跤之技,這一下把彭三春摔得頭昏腦脹,眼前金星亂冒。滕一雷見哈合台取胜,叫道:“別惹禍,快走!”言伯乾叫道:“好哇,關東六魔原來投降了紅花會。”顧金標轉頭怒道:“你說甚么?”言伯乾道:“你們不投降紅花會,干么要幫這紅花會的頭目?”滕一雷奇道:“他是紅花會的?”言伯乾見兩個徒弟被余魚同逼得手忙腳亂,形勢危急,不暇回答,從長衫底下掏出一對鋼環,嗆啷啷一抖,左環向余魚同背心砸去。余魚同金笛回轉,向他“期門穴”點到。兩人搭上手拆了數招。滕一雷連叫住手,言伯乾只是不听,想起傷目之恨,雙環如狂風驟雨般向仇人要害打去。滕一雷從背上卸下獨腳銅人,縱近身去,向下一壓,只听得當的一聲猛響,兩件兵器都被震了開去。余魚同和言伯乾手臂發麻,暗暗心惊。滕一雷道:“且莫混戰,听兄弟一言。”轉頭問余魚同道:“閣下是紅花會的么?”余魚同心想,今日之事,走為上著,也不回答,突然向黑暗處躍去。宋天保站得最近,挺刀追來,余魚同回身持笛一吹,颼的一聲,一支短箭釘上了宋天保面頰,痛得他哇哇大叫。滕一雷和言伯乾隨后追來,黑暗中看不清楚,又怕余魚同吹箭厲害,不敢十分迫近。滕一雷和言伯乾對答了几句話,言伯乾說明了余魚同的身分來歷,各人四散找尋。余魚同越逃越遠,慢慢挨向河邊,心想:還是混到清兵糧船上最為太平,明天開船,就不妨事了。他在樹叢中傾听追兵聲音,伏在地上慢慢爬行,忽听前面兩聲女人惊叫,夾著清兵的怒罵之聲,原來救出來的那兩個女人又給清兵找著了。他這時自身難保,顧不得旁人,縮身不動,但叫聲越來越慘厲,忍不住探頭出去一張,只見一個清兵雙手各拖一個女人向河岸走去。兩個女人不肯走,大聲哭叫,卻被清兵在地上橫拖倒曳而去。余魚同心道:“貪生忘義,非丈夫也!”金笛對准清兵后腦,用力一吹,短箭飛去,沒入腦中,清兵狂叫一聲,登時斃命。余魚同一箭吹出,隨即向岸上疾奔。這一箭終于泄露了行藏,他奔出數丈,顧金標斜刺里挺獵虎叉前來攔住。余魚同展開柔云劍術,想打倒了他逃命,豈料數招過后,只覺對方身手迅捷,竟是勁敵。顧金標一面打,一面連連呼哨。余魚同見遠處黑影掩襲而來,不敢戀戰,以進為退,和身向前扑去,左手雙指直點敵人胸前要穴。顧金標虎叉橫胸。余魚同倒退躍開,但彭三春的三節棍已打了過來。同時滕一雷和言伯乾、覃天丞也均赶到,四面合圍。滕一雷叫道:“拋下兵器!”余魚同不理,使笛如風,混戰中挺腳把覃天丞踹倒。滕一雷手揮銅人,呼的一聲當頭砸了下來。余魚同知道他力大异常,不敢擋架,縱身閃過。滕一雷兵刃笨重,但因膂力奇大,使用之際仍十分靈活,一砸不中,隨即收勢,“橫掃千軍”,向余魚同腰里揮擊過來。余魚同一低頭,銅人在頭頂飛過,立時猱身直進,欺到滕一雷怀里,金笛向他“气俞穴”點去。滕一雷銅人豎起,欲待震飛金笛。余魚同忽然拔起,躍過宋天保頭頂,落下時順勢挺膝蓋在他背心一頂。宋天保站腳不住,向滕一雷的銅人上撞去。言伯乾斜刺里急抄挽住,罵道:“送死么?”滕一雷贊了句余魚同:“好俊身手!”這邊彭三春和顧金標又已截住去路。哈合台在旁觀戰,見眾人兵刃齊下,眼見余魚同要血濺當地,心中敬他救援婦孺的俠義心腸,忽地縱入戰圈,叫道:“老大、老二退開。”滕一雷和顧金標齊齊躍出。余魚同力敵數人,已累得渾身是汗,笛子打出去全然不成章法,滕顧兩人剛躍開,言伯乾右手鋼環已套住笛端,左手鋼環猛力砸向笛身,當的一聲,金笛脫手飛出,鋼環順勢又向余魚同太陽穴砸到。哈合台把余魚同向后一拉,避開這一擊,同時使出蒙古摔跤之法,右腳一勾,左手在他肩頭一扳,余魚同站立不穩,跌倒在地,被哈合台按住擒牢。金笛從空中落下,顧金標伸手接住,插入腰里。
  宋天保和覃天丞吃過余魚同的苦頭,奔過來要打。哈合台道:“且慢!”撕下余魚同長衫衣襟把他反手縛住,拉起來站定,說道:“朋友,我知你是好漢子,有話好好說,我們決不難為你。”余魚同哼了一聲,并不言語。
  滕一雷道:“朋友,你是紅花會的么?”余魚同道:“我姓余名魚同,江湖上人稱金笛秀才,在紅花會坐的是第十四把交椅。”滕一雷點頭道:“這就是了,我也听到過你的名頭,我向你打听几個人。”余魚同道:“你要問焦文期和閻氏兄弟的下落,我老實告訴你,那不是我們紅花會殺的。”言伯乾在一旁冷冷的道:“現今你當然不認啦!”余魚同潑口大罵:“你這瞎眼賊,我又不是跟你說話,你的眼是我射瞎的,怎么樣?老子怕了你不是好漢。”宋天保大怒,舉刀砍來。哈合台把擱在余魚同腿邊的右腳一松,余魚同雙足頓得自由,向左一偏頭,讓過這一刀,右腿飛起,踢在宋天保左腿“伏兔穴”上。宋天保單刀脫手,登時軟麻在地。覃天承忙搶過來扶起。彭三春見師侄丟臉,舉拳扑將過來。哈合台道:“要打架?我放了他和你一對一打個痛快如何?”彭三春怒道:“我先和你比划比划也可以。”嗆啷啷一抖三節棍。哈合台道:“想再摔一跤么?”言伯乾忙把彭三春往身后一拉,靜觀滕一雷如何處置。滕一雷又問余魚同道:“江湖上多說我們三個兄弟是紅花會所害,冤有頭,債有主,只要你老實說一句,這件事是何人指使、何人動手,我們自會去找他算帳,你不必畏懼隱瞞。難道我們還能把紅花會几万人斬盡殺絕不成?”余魚同道:“今日落在你們手里,要殺便殺,何必多說。你以為紅花會怕你們這几個人,那真是在做夢了。”哈合台道:“你是好漢子,我是很佩服的,我只請問,我們三兄弟到底是誰害的。”余魚同道:“老實說,這三人是誰殺死的,我知道得清清楚楚,不過決不是紅花會。”顧金標道:“那么你說出來,我們馬上放你。”余魚同道:“余某雖是無名小輩,既然身屬紅花會,豈能讓人威迫?殺死那三人的是誰,本來跟你們說了也不相干,他也不會怕你們去尋仇。但你們如此逼迫,我偏偏不說。”顧金標獵虎叉一抖,叉杆上三個鐵環當啷啷一陣響,喝道:“你說不說?”余魚同昂頭也喝:“不說怎樣?你有种就在胸口上給我一叉。我們紅花會兄弟給我報起仇來,可不會像你這么膿包,到今天連仇人是誰也不知道。”顧金標气得只是抖叉,連連咒罵。哈合台道:“你如認為我這朋友還可交交,那么請你告訴我。”余魚同見這几人中只有哈合台對他有友善之意,便道:“你們干么不去問韓文沖?不過他不在洛陽,現下和威震河朔王維揚一起在杭州。”滕一雷道:“當真?”余魚同喝道:“我几時說過假話?”哈合台見他雖然被擒,反而越來越強項,對他更是敬佩,把滕一雷和顧金標拉在一邊,道:“再逼也無用,放了他吧。”顧金標道:“咱們放他,江湖上還道關東六魔不敢惹紅花會,依我說,斃了算啦。”滕一雷道:“斃了也沒好處,咱們就奔杭州去找韓文沖,把他帶著,在路上慢慢套問,總要問個水落石出,再殺不遲。”顧金標道:“好,就是這樣。”滕一雷回來對余魚同道:“我們把你帶到杭州去和韓大哥對質。要是你說的不錯,我們就放你。”余魚同心想:“這很好,一路上不遇救援,也總有脫身之策。”于是點頭答允。滕一雷向言伯乾一舉手,說道:“后會有期。”轉身要走。言伯乾縱上一步道:“慢來,慢來。這人是咱們一起擒住的,就這樣便宜的讓你帶走?”哈合台怒道:“你要怎樣?”言伯乾自忖,己方雖有四人,但對方三人武功高強,自己雖然還可對付,師弟和徒弟就不行了,用強不得取胜,說道:“他射瞎了我一只眼,我便剜他兩只眼抵帳,人就讓你們帶走。”滕一雷和顧金標心想,擒拿余魚同,他确是也有功勞,他是官府中人,何必得罪了他,而且余魚同沒了眼睛,帶他上路時反而方便,不怕他逃走,當下并不阻攔。言伯乾右手食中兩指“雙龍搶珠”,向余魚同雙目截了過來。余魚同退后一步想避,顧金標執住他身子向前一推,使他動彈不得。
  陳家洛等一行沿黃河西上,只見遍地沙礫污泥,盡是大水過后的遺跡,黃沙之中偶然還見到骷髏白骨,想像當日波濤自天而降,眾百姓掙扎逃命、終于葬身澤國的慘狀,都不禁惻然。陳家洛吟道:“安得禹复生,為唐水官伯,手提倚天劍,重來親指畫!”吟罷心想:“白樂天這几句詩憂國憂民,真是气魄非凡。我們紅花會現今提劍只是殺賊,那一日提劍指畫而治水,才是我們的心愿。”
  不一日來到潼關,徐天宏和章進兩人分頭到各處街頭牆角查看,不見有余魚同留下的記號,知他尚未到達,便在一家客店中住了下來,等了三日,始終不見他到來。徐天宏和章進到水陸兩路碼頭查問,都說不見有這么一位秀才相公。到第四日上,大家一計議,都覺事有蹊蹺,只怕中途出了亂子。潼關一帶占碼頭的幫會是龍門幫,紅花會和他們素無交往,生怕余魚同著了他們的道儿,于是徐天宏拿了自己名帖,去拜訪龍門幫的龍頭大哥上官毅山。
  上官毅山听得徐天宏來訪,知他是紅花會七當家、江湖上有名的武諸葛,忙迎接出來。徐天宏說明來意。上官毅山道:“久慕貴會仁義包天,只是貴會一向在江南開山立柜,無緣結交。要是早知貴會十四當家在黃河中坐船,一定好好接待。我馬上派人去查問。”當著徐天宏的面,立即派出八名弟兄出去,叫四人到河中查詢,四人沿黃河兩岸迎接下去,一見到余十四當家,馬上接待到潼關來。
  徐天宏見他著力辦事,十分義气,不住道謝。上官毅山留他在家中居住,徐天宏一定不肯。下午上官毅山前來回拜。陳家洛怕惊動了人,都回避不見,只徐天宏一人接待。
  上官毅山當晚大排筵席,給徐天宏接風,遍邀當地武林豪杰作陪。潼關武林人士識得周仲英的人很多,听說徐天宏是名震西北的鐵膽周之婿,更是傾心結納。有些人私下議論,武諸葛名聞江湖,哪知竟是如此瘦弱矮小,真是人不可以貌相。眾人見他談吐豪爽,很夠朋友,都生敬仰之心。次日上午,上官毅山又到客店拜訪,說手下人并未找到余魚同,但得了一點線索:“据水路上弟兄報知,這几日征西大軍赶運軍糧,黃河中封船,只怕余十四爺給糧運阻住了。”徐天宏稍覺放心,道了勞。
  到得晚間,上官毅山又親來通知,說陸上弟兄報知,孟津大街的醉仙樓上,十天前曾有一個相貌怕人的秀才和人打架,把酒樓打得一塌胡涂。徐天宏惊道:“那就是余十四弟,后來怎樣?”上官毅山道:“兄弟派去查訪的人還沒回來,這是他叫人帶來的消息,詳細情形不大清楚。”徐天宏道:“上官大哥如此盡心,真是感激万分,兄弟給你引見几位朋友。”于是到隔壁房里把陳家洛、文泰來、駱冰、章進、周綺都請過來和他相見。上官毅山欣喜异常,雙方互道仰慕。陳家洛道:“十四弟為人精細,決不會使酒鬧事,他既与人打架,定是遇上了仇家,咱們快去孟津。”文泰來道:“對,立刻就走。”上官毅山道:“各位來到潼關,兄弟本應稍盡地主之誼,現今既有急事,兄弟隨伴各位同走一遭。”陳家洛見他重義,也不客气推辭。上官毅山帶了兩名副手,眾人乘馬急奔孟津而去。文泰來騎了白馬,越眾當先。眾人离孟津還有六十多里,文泰來已回頭迎上,說道:“我去醉仙樓打听。酒保說确有這回事。和十四弟打架的是本地一個大紳士,叫甚么孫大善人,還有几個衙門里的捕快。”上官毅山奇道:“孫大善人今年已六十多歲,不會武功,一向對人客客气气,怎會和他打架?”陳家洛道:“后來怎樣?”文泰來道:“后來的事那酒保吞吞吐吐的說不明白。”陳家洛道:“好,咱們快去。”眾人催馬前行,到孟津后上官毅山到醉仙樓去找老板。那老板見是龍門幫的龍頭大哥,忙不迭的擺酒招待,絲毫不敢隱瞞,但所說也和文泰來打听到的差不了多少。那老板指著欄干和板壁上兵刃所砍痕跡,說是那天打斗留下來的。那日言伯乾要剜余魚同雙目,眼見他手指很將戳到,哈合台忽地伸手抓住言伯乾后心,猛力一拉,把他拉得退后了數尺。言伯乾大怒,左拳向后撩出,拍的一聲,擊在哈合台右腕之上。哈合台吃痛,疾忙放手。兩人各自縱出一步,拉開架式便要放對。滕一雷搶到兩人之間,銅人一擺,說道:“咱們好朋友莫傷了和气。”
  哈合台對言伯乾道:“你要報仇,等我們的事了結之后,你再去找他,我們誰也不幫。這時候你要胡來,那可不行。”滕一雷知道哈合台性情梗直,說過了的話決不輕易變更,雖然這么辦不甚妥當,但在外人面前,自己兄弟間不能爭辯,免得給人笑話,當下不作一聲。言伯乾情知用武不能取胜,气忿忿的收了雙環,說道:“終有一日我取了他的雙眼給你瞧瞧。”哈合台道:“那很好,再見啦。”關東三魔押了余魚同便走。言伯乾給徒弟解開腿上被點穴道,心頭很不服气,遠遠跟在后面。
  巳牌時分,滕一雷等到了孟津,上酒樓吃飯。那酒樓叫做“醉仙酒樓”。滕一雷要了酒菜,与余魚同同席而坐。剛吃了几杯酒,只听樓梯上腳步響,上來七八名捕快和一個衣飾考究的老人。那老人叫下不少酒菜,宴請捕快。捕快和酒保都叫他“孫老爺”,言下很是恭敬,看來這人是當地有面子的縉紳。過了一會,又上來四人,哈合台倏然變色,原來言伯乾師徒竟也跟著到了。余魚同裝作不見,神色自若的飲酒。滕一雷對哈合台道:“老四,咱們到關內來是給老三報仇,你怎么反而盡護著仇家,老三他們在九泉之下怕要怪你呢。”哈合台道:“我怎么護著仇家?我不過見他是條漢子,不許別人胡亂作賤。倘若查明他真是仇家,我首先就取他性命。”顧金標道:“這里到杭州路遠著呢,他們……”說著向言伯乾等嘴一努:“又不死心,陰魂不散,讓他們剜了他眼睛就是,否則路上必出亂子。”哈合台只是不依,三人吵嚷了起來。哈合台勢孤,一向又是听大魔滕一雷指揮慣了的,拗不過他們,气忿忿的站起,道:“老大、老二,我先走一步,在杭州等你們。這個人的事我不管啦!”飯也不吃,大踏步下樓去了。顧金標伸手拉他,被他一摔手,險險跌了一跤。哈合台自幼熟習蒙古摔跤之技,隨手一摔,都是勁道十足。滕一雷道:“老二,莫理他,他是牛脾气。你看住這個人。”顧金標拔出匕首,翻轉藏在腕底,低聲對余魚同道:“你要逃走,我先給你几個透明窟窿。”余魚同置之不理。滕一雷走到言伯乾桌邊去打招呼、套交情。
  余魚同見哈合台一去,知道禍在眉睫,望見言伯乾臉有喜色,自是滕一雷跟他說了,讓他剜出自己眼珠,一時焦急無計。這時酒保端上一大碗熱騰騰的黃河鯉魚羹,顧金標喝了一口,叫道:“老大,魚羹很鮮,快來喝吧。”余魚同伸出羹匙,也去舀羹,手伸近時突然在碗底一抄,把一碗熱羹劈面倒在顧金標臉上。顧金標正在喜嘗魚羹美味,哪知變起俄頃,一碗熱羹突然飛來,眼上鼻上全是羹湯,痛得哇哇亂叫。余魚同不等他定神,掀起桌子,碗筷菜肴全倒在他身上。顧金標睜不開眼,哪能避讓。滕一雷和言伯乾等忙縱過救援。余魚同又掀翻一張桌子,阻住敵人來路,暗忖此時雖可脫逃,但逃不多遠,勢必又會給追上了,唯有覓地躲避,以待外援,鬧市之中,最穩妥的躲避處莫過于官家監獄。
  酒樓上登時大亂,酒客紛向樓下奔跑。余魚同縱到那孫老爺面前,拍的一聲,結結實實打了他個巴掌。那孫老爺只覺眼前金星亂冒,坐倒在地。余魚同扯住他胡子,提了起來,緊緊扭住。眾捕快大惊,奔上救護。余魚同抱住孫老爺不放,向滕一雷等招手道:“老大老二快來啊,我得手啦,你們快來把鷹爪孫赶開。”眾捕快听得土匪要綁架孫大善人,抽出鐵鏈鐵尺,連叫:“好大的膽子!”向滕一雷等奔來。這几名捕快哪在滕一雷心上,但孟津是大地方,和捕快衙役一爭斗,官兵馬上就到。滕一雷暗罵余魚同狡猾,踢倒一名捕快,拉了顧金標飛身下樓。言伯乾大叫:“咱們是官兵,來捉強盜的啊!”但混亂中又怎听得清楚?轉眼間彭三春已打倒了一名捕快,其余的連連呼哨,招集同伴,遠處當當當銅鑼響起,看來大隊援兵便要赶到。言伯乾喝道:“彭師弟,快走!”師徒四人沖下樓去,眾捕快怎攔得住,只用鐵鏈鎖住了余魚同一人。言伯乾等一行四人逃出孟津,找了個荒僻地方休息。彭三春大罵余魚同詭計多端。言伯乾陰沉沉的道:“諒這小小孟津衙門,也不能庇護了他,咱們今晚就去劫獄,把這惡賊劫出來痛痛快快的折磨。”彭三春怕官,听說要劫獄,很是躊躇,可是師兄的話又不敢違拗。到得三更,各人蒙起了臉,向孟津衙門奔來,彭三春落在后面,很不起勁。言伯乾知他甚是勉強,也不點破。將近官衙,忽見前面人影一晃,有人一掠而過。言伯乾見這人身手甚快,向徒弟叮囑:“小心!”忽然身后有人低呼:“是言兄么?”言伯乾轉過身來,見是滕一雷和顧金標。滕一雷道:“大伙儿齊心來干,那更好啦。”顧金標道:“咱們不能讓這臭賊痛痛快快的吃一刀就算,先得讓他多受點儿罪。”他臉上給燙起了無數熱泡,對余魚同可恨入了骨。當下六人越牆入內。陳家洛和上官毅山細問醉仙樓的老板,再也問不出甚么了,只知那秀才后來給捕快鎖了去。陳家洛听說余魚同被捕,便放了心,就算犯了死罪,官府公文來往,也得耽擱好久才會處決,于是和上官毅山去拜訪孫大善人。
  孫大善人是當地首富,田庄、當舖不計其數。他見上官毅山和一個自稱姓陸的公子來訪,心中嚇了一跳,打好了主意,如果龍門幫要錢,只好舍財消災。哪知上官毅山寒暄了几句之后,口風轉到那天在酒樓鬧事的秀才身上,孫大善人更是吃惊,連稱:“兄弟年紀這么一大把,素來不敢得罪甚么人,要是江湖上朋友們手頭不便,兄弟一向量力而為,決不敢小气。”上官毅山道:“那位秀才相公和小弟有點淵源,不知為甚么和孫老爺打了起來。”孫大善人道:“我實在不知,看他們神色,似乎要綁架兄弟。”于是說了當時情形。陳家洛暗忖:“十四弟怎會約人來綁架他,中間一定另有隱情。孟津几名捕快,又怎能把十四弟逮去,難道此地另有能人?”于是對上官毅山道:“那么請孫老爺引我們去監獄探探這個秀才。”孫大善人忙道:“這秀才當晚就給人劫出獄去,難道你們不知?”陳家洛更是奇怪,向上官毅出使個眼色,告辭出來,只見許多公差捕快喬裝改扮了,在孫宅前后保護。上官毅山和陳家洛等來到孟津龍門幫頭目家里,派人到衙門打听,果然那秀才當晚便給人劫出,還傷了好几名牢頭禁子。陳家洛雙眉深皺,和徐天宏琢磨了半天,絲毫沒有頭緒。晚飯后眾人到監獄附近踏勘,駱冰忽然一指牆腳,道:“瞧!”眾人一看,喜形于色。上官毅山卻莫名其妙。徐天宏道:“這是十四弟留下的記號,他說給仇人追逼,迫得向西逃避。”章進道:“甚么仇人?定是纏著他的那個少年。”徐天宏道:“這少年的武功不及十四弟,局面不致如此緊急,料來另有別情。”文泰來道:“咱們快去。”
  眾人向西尋去,到了郊外,在一株大樹腳邊記號又現,但見畫得潦草异常,顯得處境十分危急。眾人加緊腳步,在一條通到山中的岔路邊又見到了記號。
  文泰來和章進當先奔馳入山,沿途只見所畫的記號愈來愈不成模樣,有時只是隨手一鉤一畫。轉了几個彎,章進忽然咦的一聲,縱上前去,在一株小樹上拔下一枝竹箭。文泰來和徐天宏同時叫了出來。他二人久歷江湖,見多識廣,認得這是湖南辰州言家拳的獨門暗器。文泰來怒道:“原來追逼十四弟的是言伯乾這奸賊。”這時駱冰又從樹叢中發見了几枝竹箭。周綺忽然惊呼一聲,指著地下。眾人看時,見是點點血跡。沿著血點追尋過去,撥開樹叢,忽見黑黝黝的一個山洞。山洞淺小,僅足容身,洞旁竹箭、鋼鏢、飛錐、小鋼叉等落了一大堆,想見余魚同那日受人圍攻時打得十分激烈。眾人十分擔憂,不知他性命如何。
  徐天宏和文泰來撿起各种暗器細看,鋼鏢和飛錐武林常見,瞧不出用者身分,發小鋼叉的人卻极少,不知是何等人物。從諸般暗器看來,圍攻余魚同的至少也有四五人。那天滕一雷、顧金標、言伯乾等六人越牆入獄,想找獄卒逼問監禁余魚同的所在。宋天保忽然腳下一絆,險些跌了一交,俯身看時,見一人給反背綁在地下,忙提他起來,晃亮火折,見是個身穿號衣的獄卒,口中塞著甚么東西,眼睛骨碌碌的亂轉,說不出話來。言伯乾右手掐住他喉嚨,左手挖出他口中之物,卻是兩塊繡花手帕。言伯乾低喝:“今天抓來的秀才關在哪里?快說!你一叫就掐死你。”那獄卒嚇得不住發抖,說道:“在……在那邊第三……第三間牢房。”言伯乾懶得再綁他,手下使勁,獄卒頓時閉气而死。滕一雷道:“快去,怕已有人先來劫獄。”
  眾人赶到牢房,果然听得有銼物之聲。顧金標晃亮火折,見一個黑衣人蹲在余魚同身邊,顯是他朋友前來救人。余魚同見到火光,叫道:“有人來。”黑衣人并不理會,銼得更緊。滕一雷低喝:“是誰?”黑衣人突然躍起,回身一劍,這一劍又快又准,寒光閃處,劍鋒已及面門。滕一雷身子雖胖,動作卻极迅捷,右手銅人疾向劍刃壓下。黑衣人手上劇震,虎口發痛,知道對方力大异常,不敢戀戰,回劍向覃天丞刺去。覃天丞一讓,黑衣人已跳出牢房。言伯乾道:“別追,劫人要緊!”這么一交手,滿牢獄卒都已惊醒,知道有人劫獄,登時大亂。滕一雷在牢門口一站,喝道:“你們快銼,我在這里抵擋。”言伯乾和顧金標各自拿出鐵銼,同時使力,不一刻已把鎖住余魚同手腳的鐵鏈銼斷。
  言伯乾扣住余魚同脈門,和彭三春兩人合力抬出牢房。衙役軍士涌上來攔截,都被滕一雷揮銅人打傷。眾人見他猛惡,不敢近前,只在遠處吶喊。顧金標當先開路,宋天保、覃天丞斷后,擁著余魚同越牆而出。哪知監獄外已有大隊軍士守候,刀槍并舉,圍了上來。顧金標、言伯乾、彭三春分頭迎敵,砍傷了几名,但官兵人眾,吶喊殺上。
  混戰中突然牆角一條黑影飛出,奔到余魚同身邊。覃天丞過來攔阻,那人手一揚,覃天丞只感到胸口劇痛,已中了甚么暗器,支持不住,蹲下地去。宋天保一呆,那人已拉了余魚同逃走。宋天保大叫:“師父,那……那人逃啦!”余魚同卻并不急退,蹲在地下匆匆畫了些記號。言伯乾扑將過去,斜刺里突然一劍刺到。言伯乾舉環一鎖,那人劍法奇快,早已變招,拆不兩招,余魚同把一名軍官拉下馬來,躍上馬背,縱馬馳近,大叫一聲,向言伯乾迎面沖來。言伯乾向旁躍開,余魚同拉住使劍人的手,將那人提上馬背,兩人一騎,向西奔去。
  這時滕一雷已翻出牆外,見余魚同逃走,暗罵言伯乾師徒無用,大叫:“快追!”彭三春和宋天保左右挾住了覃天丞,向余魚同馬后赶去。他們腳下甚快,奔出數里,已把官差拋在后面。眾官差眼見追不上,便收兵回去了。滕一雷等赶了一陣,功夫便即分出高下,滕一雷遙遙在前,顧金標和他相距不遠,言伯乾卻已被拋在后面,彭三春等是更加落后了。滕一雷在遼東雖然養尊處优,功夫卻沒擱下,輕功著實了得。山路馳馬不便,余魚同的馬上騎了兩人,那馬又非良馬,追逐了一會,滕一雷越赶越近。黑暗中那馬突然踏入山道中一個小坑,左足跪了下去,頭一低,把余魚同拋下馬來。余魚同一個筋斗,輕輕落下。馬上那人一提韁繩,那馬哀嘶一聲,竟沒站起,原來左腿脛骨已經折斷。那人見滕一雷追近,飛身下馬,和余魚同穿入樹叢。行不數步,見前面有個山洞,兩人躲了進去。
  余魚同歎道:“李師妹,又是你來救我。”那黑衣人便是李沅芷。她跟隨紅花會人眾,忽然不見了余魚同,略一凝思,猜到他必是改走水路,便沿著黃河上溯尋訪。到得孟津,在茶館酒樓中听得到處都談論丑臉秀才綁架孫大善人不遂之事,于是半夜里前來劫獄,那名獄卒就是被她綁住的。李沅芷救出了余魚同,芳心喜慰,教余魚同躺下養神,自己在洞口守御。余魚同坐在地上,望著她俏生生的背影,感慨万千,一陣寒風吹來,只見她微微一顫,便脫下長袍,給她披在身上。李沅芷自識得這位師哥以來,這是他第一次對自己稍示怜惜之情,不由得回頭嫣然一笑,身上心頭,溫暖异常。正要說話,忽然前面颼的一聲,一枝竹箭射了過來。余魚同見她沒察覺暗器襲到,忙伸手將她一推,左手接住竹箭,叫道:“留神暗器!”話聲未畢,外面又擲了一塊飛蝗石進來。李沅芷閃身接住,只听得外面喝罵:“奸賊,快滾出來,免得大爺動手。”同時几個黑影迫近洞口。余魚同提起竹箭箭尾,用打甩手箭手法向黑影擲去,一人呼痛跳開,卻是彭三春胯上中箭。滕一雷等以敵暗我明,不敢過份迫近,諸般暗器紛紛向洞里擲去。余魚同和李沅芷縮在一邊,撿起落在洞內的飛鏢小叉,在敵人攻近時就還敬一枝。李沅芷靠在余魚同身上,雖然情勢危急,反覺實是生平未歷之佳境,山洞寒冷黑髒,洞外強敵環攻,然而提督府中的繡樓香閨卻無此溫馨。余魚同低聲問道:“咱們怎生出去?”李沅芷笑道:“何必出去?反正他們又攻不進來。”余魚同急道:“天明了怎么辦?”李沅芷听他語气焦急,笑道:“好,我想法子……喂,暗器來啦!”余魚同向后急縮,又是一柄小鋼叉釘在腳邊地上。顧金標气憤之极,兩柄小叉發出,使動鋼叉護住門面,搶到洞口。李沅芷揚手發出三枚芙蓉金針。暗器細小,又在黑暗之中,本難閃避,但她發針手法未臻化境,顧金標總算及時發覺,猛一縮頭,兩針落空,只一針刺進頭發,刺傷了頭皮。他頭頂刺痛,想到這類細微暗器多半帶有劇毒,心中一駭,疾忙跳開,拔下金針,亮火折看時,見針尖之血并非黑色,知道無毒,這才放心。
  滕一雷接過金針一看,气得哇哇大叫,說道:“老三頭骨上釘的,不就是這种金針?原來害死他的就是這奸賊。”那日焦文期被陸菲青以金針射瞎雙目,尸首過了几年才給人在山谷中發現,其時面目早已腐坏,只從他兵器和衣飾上才認了出來,臉上肌肉爛去,露出几枚金針牢牢的釘在頭骨之上。當日陸菲青以一把金針擲在焦文期臉上,大部分拔回,但深入肉里的几枚卻未起出。韓文沖信中曾詳述此事和金針形狀。豈知當時殺焦文期的固然不是余魚同,而今日射傷顧金標的也并不是這金笛秀才。
  滕顧兩人憤怒异常,攻得更緊,但害怕金針厲害,不敢再竄近洞口。李沅芷眼望洞外御敵,說道:“你干么避開我?難道你見到我就討厭嗎?”余魚同道:“李師妹,你干么現下說這些話?咱們脫了險之后再說行不行?”李沅芷默然不語,過了一會,說道:“那時候你又要避開我了。”余魚同听她語气凄楚,心中一動,頗感歉仄。突然蓬的一聲,一個火光擲在洞口,余魚同一呆,火把中只見她俏臉含怨,淚珠瑩然,一張雪白的臉被火光一迫,更覺嬌艷。
  李沅芷叫道:“他們要用煙薰。”她縱身出去想踏滅火把,敵人暗器紛紛攢擊,只得退回。不出她所料,言伯乾和宋天保果然割了不少草來,擲在火把上,濃煙升起,順風涌進山洞,把兩人薰得不住咳嗽。不久火把漸熄,煙卻越來越濃。李沅芷知道在洞中無法再呆,說道:“你守住洞口。”把劍交給余魚同,退到他身后。余魚同听到背后衣衫抖動之聲,不知她在干甚么,回頭一望。李沅芷忙叫:“回過頭去!”余魚同大為奇怪,原來煙霧中見她在解外衣。這時他雙目被濃煙薰得不住流淚,強自撐住。
  李沅芷走上前來,接過長劍,把一件長衣擲在他身上,說道:“快穿上。”余魚同想問。李沅芷連催:“快穿,快穿。”見他穿了,又把劍交給了他。
  這時濃煙漸弱,又是一個火把擲了過來,這次的火把更旺,照得一片明亮。李沅芷道:“咱們分頭走,你千万不可跟我。”不等余魚同回答,已空手縱出洞去。余魚同大惊,伸手急拉,卻沒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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