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第四章 崖高人遠


  奔出數里,黑玫瑰走上了一條長岭,山岭漸見崎嶇,黑玫瑰行得更加慢了,背后吶喊聲隱隱傳來。段譽叫道:“黑玫瑰啊,今日說什么也要辛苦你些,勞你駕跑得快一點儿吧!”又行里許,回頭望見刀光閃爍,追兵漸近。木婉清不住催喝:“快,快!”
  黑玫瑰奮蹄加快腳步,突然之間,前面出現一條深澗,闊約數丈,黑黝黝的深不見底。黑玫瑰一聲惊嘶,陡地收蹄,倒退了几步。
  木婉清見前無去路,后有追兵,問道:“我要縱馬跳將過去。你隨我冒險呢,還是留下來?”段譽心想:“馬背上少了一人,黑玫瑰便易跳得多。”說道:“姑娘先過去,再用帶子來拉我。”木婉清一回頭,見追兵已相距不過數十丈,說道:“來不及啦!”拉馬退了數丈,叫道:“噓!跳過去!”伸掌在馬肚上輕輕拍了兩下。
  黑玫瑰放開四蹄,急奔而前,到得深澗邊上,使勁縱躍,直竄了過去。段譽但覺騰云駕霧一般,一顆心也如從他腔中跳出來一般。
  黑玫瑰受了主人催逼,出盡全力的這么一躍,前腳雙蹄勉強踏到了對岸,但兩邊實是相距太寬,它徹夜奔馳,腿上又受了傷,后蹄終沒能踏上山石,身子登時向深谷中墜去。
  木婉清應變奇速,從馬背上騰身而起,隨手抓了段譽,向前竄出。段譽先行著地,木婉清跟著摔下,正好跌在他的怀中。段譽怕她受傷,雙手牢牢抱住,只听得黑玫瑰長聲悲嘶,已墜入下面万丈深谷之中。
  木婉清心中難過,忙掙脫段譽的抱持,奔到澗邊,但見白霧封谷,已看不到黑玫瑰的身軀,突然間一陣眩暈,只覺天旋地轉,腳下一軟,登時昏倒在地。
  段譽大吃一惊,生怕她摔入谷中,急忙上前拉住,見她雙目緊閉,已然暈了過去。正沒做理會處,忽听得對澗有人大聲叫道:“放箭,放箭!射死這兩個小賊!”段譽抬起頭來,只見對澗已站了七八人,忙俯身抱起木婉清,轉身急奔,突然間颼的一聲,一枝羽箭從耳畔擦過。
  他跌跌撞撞的沖了几步,蹲低了身子,抱著木婉清而行,颼的一聲,又有一箭從頭頂飛過。段譽見左首有塊大岩石,當即扑過去躲在石后,霎時間但听得噗噗噗之聲不絕于耳,無數暗器都打在石上,彈了開去。段譽一動也不敢動,突然呼的一聲,一塊拳頭大的石子投了過來,飛過岩石,落在他身旁,投石之人顯是臂力极強,居然將這樣大一塊石頭投出十數丈外,只是相距遠了,難以取得准頭。段譽心想此處未脫險境,當下抱起木婉清,一鼓作气的向前疾奔,奔出十余丈,料想敵人的羽箭暗器再也射不到了,這才止步。
  他喘了几口气,將木婉清穩穩的放在草地之上,轉身縮在山岩之后,向前望去。
  只見對崖上黑壓壓的站滿了人,指手划腳,紛紛議論,偶爾山風吹送過來几句,都是怒罵呼喝之言,看來這些人一時無法追得過來。段譽心想:“倘若他們繞著山道,從那一邊爬上山來,咱二人仍是無法得脫毒手。”
  快步走向山崖彼端一望,不由得嚇得腳也軟了,几乎站立不定。只見崖下數百丈處波濤洶涌,一條碧綠大江滾滾而過,原來已到了瀾滄江邊。江水湍急無比,從這一邊是無論如何上不來的,但敵人倘若走到谷底,然后再攀援而上,終究能來殺了自己和木婉清。他歎了一口气,心想暫脫危難,也是好的,以后如何,且待事到臨頭再說,适才說過的那句話又涌向心頭:“多活得半日,卻也不無小補。”
  回到木婉清身邊,見她仍然昏迷未醒,正想設法相救,只見她背后左肩上赫然插著一枚鋼錐,鮮血已染滿了半邊衣衫。段譽大吃一惊,在馬背上時坐在她身前,适才倉惶逃命,沒發覺她竟然受此重傷,腦中第一件想到的是:“莫非她已經死了?”當即拉開她面幕,伸指到她鼻底一試,幸好微微尚有呼吸,心想:“須得拔去鋼錐,止住流血。”伸手抓住錐柄,咬緊牙關,用力一拔,鋼錐應手而起。他不知閃避,一股鮮血只噴得滿頭滿臉都是。
  木婉清痛得大叫一聲,醒了轉來,但跟著又暈了過去。
  段譽死命按住她的傷口,不讓鮮血流出,可是血如泉涌,卻那里按得住?他無法可施,隨手在地下拔些青草,放在口中嚼爛了,敷上她傷口,但鮮血涌出,立將草泥沖開,忽地記起:“先前她中了鉤傷,曾從怀中取出藥來敷上,不久便止了血。”
  輕輕伸手到她怀中,將角手所及的物事一一掏了出來,見是一支黃楊木梳子、一面小銅鏡、兩塊粉紅色的手帕、另有三只小木盒、一個瓷瓶。他見到這些閨閣之物,不禁一呆,這時方始意會到,眼前這人是個姑娘,自己伸手到她衣袋中亂掏亂尋,未免太也無禮,而這些梳鏡巾盒之屬,和這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卻又實在難以聯在一起。
  他曾見木婉清從瓷瓶倒了些綠色粉末給司空玄,冒充是童姥的靈藥,可不知這些綠粉能不能止血,揭開一只盒子,登時幽香扑鼻,見盒中盛的甩是胭脂。第二只盒子裝的是半盒白色粉末,第三盒是黃色粉末,放近鼻端嗅了嗅,白色粉末并無气息,黃色粉末卻极為辛辣,一嗅之下,登時打個噴嚏,心想:“不知這是金創藥,還是殺人的毒藥?倘若用錯了,豈不糟糕。”伸指用力捏木婉清的人中,過了半晌,她微微睜開眼來。
  段譽大喜,忙問:“木姑娘,那一盒藥能止血治傷?”木婉清道:“紅色的。”說了三字,又閉上眼睛。段譽再問:“紅色的?”她便不答了。段譽好生奇怪,心想紅色的這一盒明明是胭脂,怎能治傷?但她既如此說,且試一試再說,總是胜于將毒藥敷上了傷口。
  于是將她傷口附近的衣衫撕破一些,伸指挑些胭脂,輕輕敷上。手指碰到她傷口時,木婉清迷迷糊糊中仍是覺痛,身子一縮。段譽安慰道:“莫怕,莫怕,咱們先止了血再說。”說也奇怪,這胭脂竟然靈效無比,涂上傷口不久,流血便慢慢少了;又過了一會,傷口中滲出淡黃色水泡。段譽自言自語:“金創藥也做得像胭脂一般,女孩儿家的心思可真有趣。”
  他累了半天,到這時心神才略略宁定,听得對崖上叫罵喧嘩聲已然止息,尋思:“莫非他們真的從谷中攻上來么?”伏在地下爬到崖邊一張,一顆心不禁怦怦亂跳,不出所料,果見對面山崖上十余人正慢慢向谷底攀援而下。山谷雖深,總有盡頭,這些人只須到了谷底,便可攀到這邊崖上,看來最多過得兩三個時辰,敵人便即攻到了。
  雖然身處絕境,總不能束手待斃,相度四周地勢,見處身所在是座高崖,一面臨江,三面皆是深谷,無路可逃,他長長歎了口气,將木婉清抱到一塊突出的岩石底下,以避山風,然后弓著身子搬集石塊,聚在崖邊低洼之處。好在崖上到處全是亂石,沒多時便搬了五六百塊。諸事就緒,便坐在木婉清身旁閉目養神。
  這一坐倒,便覺光屁股坐在少礫之上,刺得微微生痛,心道:“我二人這是‘央卦’,‘九四,臀無膚,其行次且;牽羊悔亡,聞言不信。’‘次且’者,趔趄也,卻行不順也,這一卦再准也沒有了。我是‘臀無膚’。這‘膚’字如改成個‘褲’字,就更加妙。她老是說男子愛騙人,正是‘聞言不信’。可是她‘牽羊悔亡’,我豈不是成了一頭羊?但不知她是不是后悔?”
  他徹夜未睡,實已疲累不堪,想了几句‘易經’,便欲睡去,然知敵人不久即至,卻那里敢睡著?只聞到木婉清身上發出陣陣幽香,适才試探出她鼻息之時,曾揭起她鼻子以下的面幕,當時懸念她生死,沒留神她嘴巴鼻子長得如何,這時卻不敢無端端的再去揭開她面幕瞧個清楚,回想起來,似乎她臉上肌膚白嫩,至少不會是她所說的那般‘滿臉大麻皮’。
  此刻木婉清昏迷不醒,倘若悄悄揭開她面幕一看,她決計不會知道,他又想看,又不敢看,思潮起伏不定:“我跟她在此同生共死,十九要同歸于盡,倘若直到一命嗚呼之時仍然不曾見過她一面,豈不是死得好冤?”但心底隱隱又怕她當真是滿臉的大麻皮,尋思:“她若不是丑逾常人,何以老是戴上面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這姑娘行事凶惡,料想和‘清秀美麗’四字無緣,不看也罷。”
  一時心意難決,要想起個卦來決疑,卻越來越倦,竟爾蒙蒙朧朧的睡去了。
  也不知睡了多少時候,突然間听到喀喇聲響,急忙奔到崖邊,只見五六名漢子正悄沒聲的從這邊山崖攀將上來。只是山崖陡峭,上得极為艱難。段譽暗叫:“好險,好險!”拿起一塊石頭,向崖邊投了下去,叫道:“別上來,否則我可不客气了。”
  他居高臨下,投石极是方便,攀援上山的眾漢子和他相距數十丈,暗器射不上來,听到他的叫聲,便即停步,但遲疑了片刻,隨即在山石后躲躲閃閃的繼續爬上。段譽將五六塊石頭亂投下去,只听得啊、啊兩聲慘呼,兩名漢子被石塊擊中,墜入下面深谷,顯是粉身碎骨而亡。其余漢子見勢頭不對,紛紛轉身下逃,一人逃得急了,陡崖上一個失足,又是摔得尸骨無存。
  段譽自幼從高僧學佛,連武藝也不肯學,此時生平第一次殺人,不禁嚇得臉如土色。他原意是投石惊走眾人,不意竟然連殺兩人,又累得一人摔死,雖然明知若不拒敵,敵人上山后自己与木婉清必然無悻,但終究難過之极。
  他呆了半晌,回到木婉清身邊,只見她已然坐起,倚身山石。段譽又惊又喜,道:“木姑娘,你……你好啦!”木婉清不答,目光從面幕的兩個圓孔中射出來,凝視著他,頗有嚴峻凶惡之意。段譽柔聲勸道:“你躺著再歇一會儿,我去找些水給你喝。”木婉清道:“有人想爬上山來,是不是?”
  段譽眼中淚水奪眶而出,舉袖擦眼淚,嗚咽道:“我失手打死了兩人,又……又嚇得……嚇得跌死了一人。”木婉清見他哭泣,好生奇怪,問道:“那便怎樣?”段譽嗚咽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我無故殺人,罪業非小。”頓足又道:“這三人家中或有父母妻儿,聞知訊息,定必悲傷万分,我……我如何對得起他們?如何對得起他們的家人?”木婉清冷笑道:“你也有父母妻儿,是不是?”段譽道:“我父母是有的,妻儿卻還沒有。”
  木婉清眼光中突然閃過一陣奇怪的神色,但這目光一瞬即逝,隨即回复原先鋒利如刀、寒冷若冰的神情,說道:“他們上得山來,殺不殺你?殺不殺我?”段譽道:“那多半是要殺的。”木婉清道:“哼!你是宁可讓人殺死,卻不愿殺人?”
  段譽低頭沉思,道:“倘若單是為我自己,我決不愿殺人。不過……不過,我不能讓他們害你。”木婉清厲聲道:“為什么?”段譽道:“你救過我,我自然要救你。”木婉清道:“我問你一句話,你若有半分虛言,我袖中短箭立時取你性命。”說著右臂微抬,對准了他。段譽道:“你殺了這許多人,原來短箭是從袖中射出來的。”
  木婉清道:“呆子,你怕不怕我?”段譽道:“你又不會殺我,我怕什么?”木婉清狠狠地道:“你惹惱了我,姑娘未必不殺你。我問你,你見過我的臉沒有?”段譽搖搖頭,道:“沒有。”木婉清道:“當真沒有?”她話聲越來越低,額上面幕濕了一片,顯是用力多了,冷汗不住滲出,但話聲仍是十分嚴峻。
  段譽道:“我何必騙你?你其實不用‘聞言不信’。”木婉清道:“我昏去之時,你何以不揭我面幕?”段譽搖頭道:“我只顧治你背上傷口,沒想到此事。”木婉清又气又急,喘息道:“你……你見到我背上肌膚了?你……你在我背上敷藥了?”段譽道:“是啊,你的胭脂膏真靈,我万万料想不到這居然是金創藥膏。”
  木婉清道:“你過來,扶我一扶。”段譽道:“好!你原不該說這許多話,多歇一會,再想法子逃生。”說著走過去扶她,手掌尚未碰到她手臂,突然間拍的一聲,左頰上熱辣辣的吃了一記耳光。她雖在重傷之余,出手仍是极為沉重。
  段譽給她打得頭暈眼花,身子打了個旋,雙手捧住面頰,怒道:“你…你干么打我?”木婉清怒道:“大膽小賊,你……你竟敢碰我身上肌膚,竟敢……竟敢看我的背脊……”急怒之下,登時暈倒,橫斜在地。
  段譽一惊,也不再記她掌摑之恨,忙搶過去扶起。只見她背脊上又有大量血水滲出,适才她出掌打人,使力大了,本在慢慢收口的傷處复又破裂。
  段譽一怔:“木姑娘怪我不該碰她身上肌膚,但若不救,她勢必失血過多而死。事已如此,只好從權,最多不過給她再打兩記耳光而已。”于是撕下衣襟,給她擦去傷口四周的血漬,但見她肌膚晶瑩如玉,皓白如雪,更聞到陣陣幽香,當下不敢多看,匆匆忙忙的挑些胭脂膏儿,敷上傷口。
  這一次木婉清不久便即醒轉,一睜眼,便向他惡狠狠的瞪視。段譽怕她再打,离得遠遠地。木婉清道:“你……你又……”覺到背上傷口處陣陣清涼,知道段譽又替自己敷上了新藥。段譽道:“我……我不能見死不救。”木婉清只是喘气,沒力气說話。
  段譽听到左首淙淙水聲,走將過去,見是一條清澈的山溪,于是洗淨了雙手,俯下身去喝了几口,雙手捧著一掬清水,走到木婉清身邊,道:“張開嘴來,喝水吧!”木婉清微一遲疑,流了這許多血后,委實口渴得厲害,于是揭起面幕一角,露出嘴來。
  其時日方正中,明亮的陽光照在她下半張臉上。段譽見她下頦尖尖,臉色白膩,一如其背,光滑晶瑩,連半粒小麻子也沒有,一張櫻桃小口靈巧端正,嘴唇甚薄,兩排細細的牙齒便如碎玉一般,不由得心中一動:“她……她實是個絕色美女啊!”這時溪水已從手指縫中不住流下,濺得木婉清半邊臉上都是水點,有如玉承明珠,花凝曉露。段譽一怔,便不敢多看,轉頭向著別處。
  木婉清喝完了他手中溪水,道:“還要,再去拿些來。”段譽依言再去取水,接連捧了三次,她方始解渴。
  段譽爬到崖邊張望,只見對面崖上還留用著七八名漢子,手中各持弓箭,監視著這邊。再向山谷中望時,不見有人爬上,但料知敵人決不會就此死心,勢必是另籌攻山之策。
  他搖了搖頭,又到溪邊捧些水喝了,再洗手去臉上從木婉清傷口中噴出來的血漬,心想:“那斷腸散的解藥,吃不吃其實也不相干,不過還是吃了吧。”從怀中取出瓷瓶,倒些解藥送入口中,和些溪水吞服了,心道:“這解藥苦得很,遠不如斷腸散甜甜的好吃。唉,想不到木姑娘竟是這般美貌。最好是來個‘睽’卦‘初六’、‘喪馬’,‘見惡人無咎’。”
  又想:“這崖頂上有水無食,敵人其實不必攻山,數日之后,咱二人餓也餓死了。”垂頭喪气的回到木婉清身前,說道:“可惜這山上沒果子,否則也好采几枚來給你解饑。”
  木婉清道:“這些廢話,說來有什么用?”過了一會,問道:“你怎么識得鐘家小妞儿的?”段譽將如何在劍湖宮中初識鐘靈、自己如何受辱而承她相救等情一一說了。
  木婉清一聲不響的听完,冷笑道:“你不會武功,卻多管江湖上閒事,不是活得不耐煩了么?”段譽歉然道:“我自作自受,也沒話好說,只是連累姑娘,心中好生不安。”
  木婉清道:“你連累我什么?這些人的仇怨是我自己結下的,世上便沒你這個人,他們還不是一般的來圍攻我?只不過若沒有你,我便可以了無牽挂……殺個……殺個痛快,給他們亂刀分尸,也胜于在這荒山上餓死。”她說到了‘了無牽挂’四字,頓了一頓,覺得親口承認牽挂于他,大是不該,不由得臉上一陣發燒。只是面幕遮住了她臉,段譽全沒覺得,而她語音有异,段譽也沒留神,只道她傷后体弱,說話不暢,便安慰她道:“姑娘休息得几天,待背上傷處好了,那時再沖殺出去,他們也未必攔得住你。”木婉清冷笑道:“你倒說得稀松平常,我這傷几天之內怎好得了?對方好手著實不少……”
  猛听得對面崖上一聲厲嘯,只震得群山鳴響。木婉清不禁全身一震,顫聲道:“那……那是誰?內功這等了得?”一伸手,抓住了段譽的手臂。只听得嘯聲回繞空際,久久不絕,群山所發出的回聲來去沖擊,似乎群鬼夜號,齊來索命。其時雖是天光白日,段譽于一剎那間好似眼前天也黑了下來。過了良久,嘯聲才漸漸止歇。
  木婉清道:“這人武功厲害得緊,我說什么也是沒命的了。你……你快快想法子逃命去吧,不用再管我了。”段譽微笑道:“木姑娘,你把段譽看得忒也小了。姓段的雖然名譽极坏,也不至于是這樣的人。”
  木婉清一雙妙目向他凝視半晌,目光中竟流露不胜凄婉之情,柔聲道:“‘名譽极坏’什么的,是我跟你鬧著玩的,你別放在心上。你又是何苦要陪著我一起死,那……那又有什么用?你逃得性命,有時能想念我一刻,也就是了。”
  段譽從未听過她說話如此溫柔,這嘯聲一起,她突然似乎變作了另一個人,只不過她惡狠狠、冷冰冰的說慣了,這些斯斯文文的話說起來不免有些生硬,微笑道:“木姑娘,我喜歡听你這么說話,那才像是個斯文美貌的好姑娘。”
  木婉清淳的一聲,突然厲聲道:“你怎么知道我美貌?你見過我的相貌了,是不是?”手上一緊,便如一只鐵箍般扣住了段譽的手臂。段譽歎了口气,道:“我拿水給你喝時,見到你一半臉孔。便只一半容貌,便是世上罕有的美人儿。”
  木婉清雖然凶狠,終究是女孩儿家,得人稱贊,不免心頭竊喜,何況她長帶面幕,向來只听別人稱贊自己武功了得,從沒贊她容貌的,心中一高興,便放松了手,道:“你快去找個山洞什么的躲了起來,不論見到什么,都不許出來。只怕那人頃刻間便要上來了。”
  段譽吃了一惊,道:“不能讓他上來。”跳起身來,奔到崖邊,突然間眼前一花,只見一個黃色人影快速無倫的正扑上山來。山坡极為陡削,那人卻登山如行平地,比之猿猴猶更矯捷。段譽心下駭然,叫道:“喂,你再上來,我要用石頭擲你了!”那人哈哈大笑,反而縱躍得更加快了。
  段譽見他在這一笑之間,便又上升了丈許,無論如何不能讓他上山,但又不愿再殺傷人命,便拾起一塊石頭在那人身旁几丈外投了下去。石頭雖不甚大,但自高而落,呼呼聲響,勢道頗足惊人,段譽叫道:“喂,你瞧見了么?要是我投在你身上,你便沒命了,快快退回去吧。”那人冷冷笑道:“臭小子,你不要狗命了?敢對我這等無禮!”
  段譽見他又縱上數丈,情勢已漸危急,當下舉起几塊石頭,對准他頭頂擲了下去。雙目一閉,不敢瞧他墜崖而亡的慘狀。只听得呼呼兩聲,那人縱聲長笑。段譽心中奇怪,睜開眼來,但見几塊石頭正向深谷中跌落,那人卻是絲毫無恙。段譽這一下可就急了,忙將石頭接二連三的向他擲去。
  那人待石頭落到頭頂,伸掌推撥,石頭便即飛開,有時則輕輕一躍,避過石頭。段譽一口气投了三十多塊石頭,只不過略陰他上躍進之勢,卻損不到他毫發。段譽眼見他越躍越近,再也奈何他不得,猙獰可怖的面目已隱約可辨,忙回身奔到木婉清身旁,叫道:“木……木姑娘,那……那人好生厲害,咱們快逃。”木婉清冷冷的道:“來不及啦。”
  段譽還待再說,猛然間背心上一股大力推到,登時凌空飛出,一交摔入樹叢之中,只跌得昏天黑地,幸好著地之處長滿了矮樹,除了臉上擦破數處,并未受傷。他掙扎著爬起,只見那人已站在木婉清之前。
  段譽快步奔前,擋在木婉清身前,問道:“尊駕是誰?為何出手傷人?”木婉清惊道:“你……你快逃,別在這里。”
  那人哈哈大笑,說道:“逃不了啦。老子是南海鱷神,武功天下第……第……嘿嘿,兩個小娃娃一定听到過我的名頭,是不是?”
  段譽心中怦怦亂跳,強自鎮定,向那人瞧去,第一眼便見到他一個腦袋大得异乎尋常,一張闊嘴中露出白森森的利齒,一對眼睛卻是又圓又小,便如兩顆豆子,然而小眼中光芒四射,向段譽臉上骨碌碌的一轉,段譽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但見他中等身材,上身粗壯,下肢瘦削,頦下一叢鋼刷般的胡子,根根似戟,卻瞧不出他年紀多大。身上一件黃袍子,長僅及膝,袍子子是上等錦緞,甚是華貴,下身卻穿著條粗布褲子,污穢襤褸,顏色難辨。十根手指又尖又長,宛如雞爪。段譽初見時只覺此人相貌丑陋,但越看越覺他五官形相、身材四肢,甚而衣著打扮,盡皆不妥當到了极處。
  木婉清道:“你過來,站在我身旁。”段譽道:“他……他會不會傷你?”木婉清冷清笑道:“憑你這點點微末道行,能擋得住‘南海鱷神’嗎?”但見他居然奮不顧身的來保護自己,卻也不禁感動。
  段譽心想不錯,這怪人如要逐走自己,原只一舉手之勞,倒是別惹怒他才是,于是站到木婉清身畔,說道:“原來尊駕外號叫作‘南海鱷神’,武功天下第……第……那個,久聞大名,如雷貫耳。在下這几天來見識了不少英雄好漢,實以尊駕的武功最是厲害。我投了几十塊石頭打你,居然一塊也打不著。尊駕武功高強,了不起之至。”心想:“我雖然大送高帽,可是他的确武功高強,這馬屁倒也不是違心之拍。”
  南海鱷神听段譽大贊他武功厲害,心下得意之极,干笑了兩聲,道:“小子的本領稀松平常,眼光倒還不錯。你滾開吧,老子饒你性命。”段譽大喜,道:“那你老人家連木姑娘也一起饒了吧!”南海鱷神一雙圓眼一沉,一伸手,將段譽推得登登登接連退出几步,沉聲道:“你走上一步,老子便不饒你了。”段譽心想:“這种江湖人物說得出,做得到,我還是站著不動的為妙。”只見南海鱷神圓睜一雙小眼,不住向木婉清打量,問道:“‘小煞神’孫三霸是你殺的,是不是?”木婉清道:“不錯。”南海鱷神道:“他是我心愛的弟子,你知不知道?”段譽暗暗叫苦:“糟糕,糟糕!木姑娘殺了他心愛的弟子,這事就不易善罷了。我就是給他連戴十頂高帽子,只怕也不管事。”木婉清道:“殺的時候不知道,過了几天才知道。”南海鱷神道:“你怕我不怕?”木婉清道:“不怕!”
  南海鱷神一聲怒吼,聲震山谷,喝道:“你膽敢不怕我?你……你好大的膽子!仗著誰的勢頭了?”
  木婉清冷冷的道:“我便是仗了你的勢。”南海鱷神一呆,喝道:“胡說八道!你能仗我什么勢了?”木婉清道:“你位列‘四大惡人’,這么高的身份,這么大的威名,豈能和一個身受重傷的女子動手?”這几句話捧中有套,南海鱷神一怔之下,仰天哈哈大笑,說道:“這話倒也有理。”
  段譽听到‘四大惡人’四字,心想原來他是鐘靈之父鐘成仇請來的朋友,不妨拉拉鐘万仇的交情,或許有點用處,待听他說‘這話倒也有理’,忙道:“江湖上到處都說南海鱷神是大大的英雄好漢,別說決不欺侮受了傷的女子,便是受了傷的男子也不打。大家又說,南海鱷神連單身男人也不打,對手越多,他打起來越高興,這才顯得他老人家武功高強。”
  南海鱷神眯著一對圓眼,笑吟吟的听著,不住點頭,問道:“這話倒也有理。你听誰說的?”段譽道:“無量劍東宗掌門左子穆,西宗掌門辛雙清,神農幫幫主司空玄,万劫谷谷主‘馬王神’鐘万仇,他夫人‘俏藥叉’甘寶寶,還有來自江南的瑞婆婆、平婆婆,嘿嘿,太多,太多,我也記不清那許多了。”
  南海鱷神點頭道:“你這小子有意思。下次你听到有誰說老子英雄了得,須得牢牢記住他姓名。”轉頭問木婉清道:“听說你武功不錯啊,怎地會受了重傷,是給誰傷的?”
  木婉清悻悻的道:“他們四個打我一個啊。倘若是你南海鱷神,當然不怕,敵人越多越好,我可不成了。”南海鱷神道:“這話倒也有理。四個人打一個姑娘,好不要臉。”段譽忙道:“是啊,真正的英雄好漢,連單打獨斗也不干,那有四個打一個之理?只可惜你老人家當時沒見到,否則你一手一個,登時便將他們打得筋折骨斷。”南海鱷神搖頭道:“不對!不對!不對!”
  他大腦袋一搖,說聲“不對”,段譽心中就是一跳,他連說三聲“不對”,段譽心中大跳了三下,不知什么地方說錯了,卻听他道:“我不把人家打得筋折骨斷。我只這么喀喇一聲,扭斷了他龜儿子的脖子。筋折骨斷,不一定死,那不好玩。扭斷脖子,龜儿子就活不成了。你要是不信,我就扭了你的脖子試試。”
  段譽忙道:“我信,我信,那倒不用試了。”隨即記起,鐘万仇的家人進喜儿接待‘四大惡人’之一的岳老二,只因叫錯了一句‘三老爺’,又說他是‘大大的好人’,便給他扭斷了脖子,看來這人便是岳老二了,說道:“是啊,你是惡得不能再惡的大惡人,有人說你是岳老二,我說該當叫岳老大才是。你岳老大扭人脖子,那里還能讓他活命?”
  南海鱷神大喜,抓住了他雙肩連連搖幌,笑道:“對,對!你這小子真聰明,知道我是惡得不能再惡的大惡人。岳老大是不行,老二是不錯的。”
  段譽只給他抓得雙肩疼痛入骨,仍然強裝笑容,說道:“誰說的?‘岳老大’三字,當之無愧。”心中暗暗慚愧:“段譽啊段譽,你為了要救木姑娘,說話太也無恥,諂諛奉承,全無骨气。圣賢之書,讀來何用?”又想:“倘若為我自己,那是半句違心之論也決計不說的,貪生怕死,算什么大丈夫了?只不過為了木姑娘,也只得委屈一下了。易彖曰:‘柔順利貞,君子攸行’,就是以柔克剛的道理。”言念及此,心下稍安。
  南海鱷神放開段譽肩頭,向木婉清道:“岳老二是英雄好漢,不殺受了傷的女子……”段譽心想:“他始終不敢自居老大,不知那個老大更是何等惡人?”生怕得罪了他,不敢多問。只听他續道:“……下次待你人多勢眾之時,我再殺你便了,今日不能殺你了。我且問你,我听人說,你長年戴了面幕,不許別人見你容貌,倘若有人見到了,你如不殺他,便得嫁他,此言可真?”
  段譽大吃一惊,只見木婉清點了點頭,不由得惊疑更甚。
  南海鱷神道:“你干么立下這個怪規矩?”木婉清道:“這是我在師父跟前立下的毒誓,若非如此,師父便不傳我武藝。”南海鱷神問道:“你師父是誰?這等希奇古怪,亂七八糟,放屁,放屁!”木婉清傲然道:“我敬重你是前輩,尊你一聲老人家。你出言不遜,辱我師父,卻是不該。”
  南海鱷神手起一掌,擊在身旁一塊大石之上,登時石屑紛飛,几粒石屑濺到段譽臉上,彈得他甚是疼痛。段譽暗想:“一個人的武功竟可練到這般地步,如果擊上血肉之軀,別人還有命么?”卻見木婉清目不稍瞬,渾不露畏懼之意。
  南海鱷神向她瞪視半晌,道:“好,算你說得有理。你師父是誰?嘿嘿,這等……這等……嘿嘿。”木婉清道:“我師父叫做‘幽谷客’。”南海鱷神沉吟道:“‘幽谷客’?沒听見過。沒有名气!”木婉清道:“我師父隱居幽居,才叫‘幽谷客’啊!怎能与你這般大名鼎鼎的人物相比?”
  南海鱷神點頭道:“這話倒也有理。”突然提高聲音,喝道:“我那徒儿孫三霸,是不是想看你容貌,因而給你害死?”木婉清冷冷清的道:“你知道自己徒儿的脾气。他只消學得你本事十成中的一成,我便殺他不了。”南海鱷神點頭道:“這話倒也有理。”但想到自己這一門的規矩,向來一徒單傳,孫三霸一死,十余年傳功督導的心血化為烏有,越想越惱,大喝一聲:“他媽的!”
  木婉清和段譽見他一張臉皮突轉焦黃,神情猙獰可怖,均是心下駭然,只听他大聲道:“我要給徒儿報仇!”
  段譽說道:“岳二爺,你說過不傷她性命的。再說,你的徒弟學不到你武功的一成,死了反而更好,免得活在世上,教你大失面子。”南海鱷神點頭道:“這話倒也有理。岳老二的面子是万万失不得的。”問木婉清道:“我徒儿看到了你容貌沒有?”木婉清咬牙道:“沒有!”南海鱷神道:“好!三霸這小子死不瞑目,讓我來瞧瞧你的相貌。看你到底是個丑八怪,還是個天仙般的美女。”
  木婉清這一惊當真非同小可,自己曾在師父之前立下毒誓,倘若南海鱷神伸手來強揭面幕,自己自然無法殺他,難道能嫁給此人?忙道:“你是武林中的成名高人,豈能作這等卑鄙下流之事?”
  南海鱷神冷笑道:“我是惡得不能再惡的大惡人,作事越惡越好。老子生平只有一條規矩,乃是不殺無力還手之人。此外是無所不為,無惡不作。你乖乖的自己除下面幕來,不必麻煩老子動手。”木婉清顫聲道:“你當真非看不可?”南海鱷神怒道:“你再羅里羅嗦,就不但除你面幕,連你全身衣衫也剝你媽個清光。老子不扭斷你脖子,卻扭斷你兩只手、兩只腳,這總可以吧?”
  木婉清心道:“我殺他不得,惟有自盡。”向段譽使個眼色,叫他赶快逃生。段譽搖了搖頭,只見南海鱷神鋼髯抖動,“嘿”的一聲,伸出雞爪般的五指,便去抓她面幕。
  木婉清一掀袖中机括,噗噗噗,三枝短箭如閃電般激射而出,一齊射中南海鱷
  神小腹。那知跟著拍拍拍三聲響,三枝箭都落在地下,似乎他衣內穿著什么護身皮甲。木婉清身子一顫,又是三枝毒箭射出,兩枝奔向他胸膛,第三枝直射面門。射向他胸膛的兩枝毒箭仍是如中硬革,落在地下。第三枝箭將到面門,南海鱷神伸出中指,輕輕在箭杆上一彈,那箭登時飛得無影無蹤。
  木婉清抽出長劍,便往自己頸中抹去,只是重傷之后,出手不快,南海鱷神一把搶過,擲在地下,嘿嘿兩聲冷笑,說道:“我的規矩,只是不殺無力還手之人,你射我六箭,那是向我先動手了。我要先看看你的臉蛋,再取你小命。這是你自己先動手的,可怪不得我坏了規矩。”
  段譽叫道:“不對!”南海鱷神轉頭道:“怎么?”段譽道:“你是英雄好漢,不能欺侮身受重傷的女子。”南海鱷神道:“她向我連射六枝毒箭,你沒瞧見么?是身受重傷的女子欺侮英雄好漢,并不是英雄好漢欺侮身受重傷的女子。”段譽道:“這還是不對。”南海鱷神怒道:“怎么還是不對?放屁!”段譽道:“你的規矩,乃是‘不殺無力還手之人’這八個字,是不是?”南海鱷神圓睜豆眼,道:“不錯!”段譽道:“這八個字能不能改?”南海鱷神怒道:“老子的規矩定了下來,自然不能改。”段譽道:“一個字都不能改?”南海鱷神道:“半個字也不能改。”段譽道:“倘若改了,那是什么?”南海鱷神怒道:“那是烏龜儿子王八蛋!”
  段譽道:“很好,很好!你沒有打木姑娘,木姑娘卻放箭射你,這并不是‘還手’,這叫做先下手為強。倘若你出手打她,她重傷之下,決計沒有招架還手之力。因此她是有力偷襲,無力還手。你如殺她,那便是改了你的規矩,你如改了規矩,那便是烏龜儿子王八蛋。”他幼讀儒經佛經,于文義中的些少差异,辨析甚精,什么“是不為也,非不能也”,什么“白馬非馬,堅石非石”,什么“有相無性,非常非斷”,鑽研得一清二楚,當此緊急關頭,抓住了南海鱷神一句話,便跟他辯駁起來。
  南海鱷神狂吼一聲,抓住了他雙臂,喝道:“你膽敢罵我是烏龜儿子王八蛋!”叉開五指,便要伸向他頭頸。
  段譽道:“你如改了規矩,便是烏龜儿子王八蛋。倘若規矩不改,便不是烏龜儿子王八蛋。你愛不愛做烏龜儿子王八蛋,全瞧你改不改規矩。”
  木婉清見他生死系于一線,在這如此凶險的情境之下,仍是‘烏龜儿子王八蛋’的罵個不休,心想南海鱷神必定狂性大發,扭斷了他脖子,心下一陣難過,眼淚奪眶而出,轉過了頭,不忍再看。
  不料南海鱷神給他這几句話僵住了,心想我如扭斷他的脖子,便是殺了一個無力還手之人,豈非成了烏龜儿子王八蛋?一對小眼瞪視著他,左手漸漸使勁。段譽的臂骨格格作響,几欲斷折,痛得几欲暈去,大聲道:“我無力還手,你快殺了我吧!”南海鱷神道:“我才不上你的當呢,你想叫我做烏龜儿子王八蛋,是不是?”說著提起他的身子,重重往地下摔落。段譽只跌得眼前一片昏黑,似乎五髒六腑都碎裂了。
  南海鱷神喃喃的道:“我不上當!我不殺你這兩個小鬼。”一伸手,抓住木婉清身上所披的綠斗篷,嘶的一響,扯將下來。木婉清惊呼一聲,縮身向后。南海鱷神揚手揮出,那斗篷飛將起來,乘風飄起,宛似一張极大的荷葉,飄出山崖,落向瀾滄江上,飄飄蕩蕩的向下游飛去。南海鱷神獰笑道:“你不取下面幕,老子再剝你的衣衫!”
  木婉清向段譽招了招手,道:“你過來。”段譽一跛一拐的走到她身前,凄然搖頭。木婉清轉頭向他,背脊向著南海鱷神,低聲道:“你是世上第一個見到我容貌的男子!”緩緩拉開了面幕。
  段譽登時全身一震,眼前所見,如新月清暈,如花樹堆雪,一張臉秀麗絕俗,只是過于蒼白,沒半點血色,想是她長時面幕蒙臉之故,兩片薄薄的嘴唇,也是血色极淡,段譽但覺她楚楚可怜,嬌柔婉轉,那里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
  木婉清放下面幕,向南海鱷神道:“你要看我面貌,須得先問過我丈夫。”
  南海鱷神奇道:“你已嫁了人么?你丈夫是誰?”
  木婉清指著段譽道:“我曾立過毒誓,若有那一個男子見到了我臉,我如不殺他,便得嫁他。這人已見了我的容貌,我不愿殺他,只好嫁他。”
  段譽大吃一惊,道:“這……這個……”
  南海鱷神一呆,轉過頭來。段譽見他一雙如蚕豆般的小眼向自己從上至下、又從下至上的細看,只給他瞧得心中發毛,背上發冷,只怕他狂怒之下,扑上來便扭斷自己脖子。
  忽听南海鱷神“嘖嘖嘖”的贊美數聲,臉現喜色,說道:“妙极,妙极!快快轉過身來!”段譽不敢違抗,轉過身來。南海鱷神又道:“妙极,妙极!你很像我,你很像我!”
  不管他說什么話,都不及‘你很像我’這四字令段譽与木婉清如此詫异,二人均想:“這話莫名其妙之至,你武功高強,容貌丑陋,像你什么啊?何況還加上一個‘很’字?”
  南海鱷神一跳,躍到了段譽身邊,摸摸他后腦,捏捏他手腳,又在他腰眼里用力掀了几下,裂開了一張嘴,哈哈大笑,道:“你真像我,真的像我!”拉住了他手臂,道:“跟我去吧!”段譽摸不著半點頭腦,問道:“你叫我去那里?”南海鱷神道:“跟著我去便是。快快叩頭!求我收你為弟子。你一求,我立即答允。”
  這一下當真大出段譽意料之外,囁嚅道:“這個……這個……”
  南海鱷神手舞足蹈,似乎拾到了天下最珍貴的寶貝一般,說道:“你手長足長,腦骨后凸,腰肋柔軟,聰明机敏,年紀不大,又是男人,真是武學奇材。你瞧,我這后腦骨,不是跟你一般么?”說著轉過身來。段譽摸摸自己后腦,果覺自己的后腦骨和他似乎生得相像,那料到他說“你很像我”,只不過是兩人的一塊腦骨相同。
  南海鱷神笑吟吟的轉身,說道:“咱們南海一派,向來有個規矩,每一代都是單傳,只能收一個徒儿。我那死了的徒儿‘小煞神’孫三霸,后腦骨遠沒你生得好,他學不到我一成本事,死得很好,一干二淨,免得我親手殺他,以便收你這個徒儿。”
  段譽不禁打了個寒噤,心想這人如此殘忍毒辣,只見到有人資質較好,便要殺了自己徒儿,以便另換弟子,別說自己不愿學武,便是要學武功,也決計不肯拜這等人為師。但自己倘若拒絕,大禍便即臨頭,正當無計可施之際,南海鱷神忽然大喝:“你們鬼鬼祟祟的干什么?都給我滾過來!”
  只見樹叢之中鑽出十几個人來,瑞婆婆、平婆婆、那使劍漢子都在其內。原來南海鱷神一上崖頂,段譽不能再擲石阻敵,這一干人便乘机攀了上來。
  這些人伏在樹叢之中,雖都屏息不動,卻那里逃得過南海鱷神的耳朵?他乍得段譽這等良材美質,心中高興,一時倒也不發脾气,笑嘻嘻的向瑞婆婆等橫了一眼,喝道:“你們上來干什么?是來恭喜我老人家收了個好徒儿么?”
  瑞婆婆向木婉清一指,說道:“我們是來捉拿這小賤人,給伙伴們報仇。”
  南海鱷神怒道:“這小姑娘是我徒儿的老婆,誰敢拿她?他媽的,都給我滾開!”
  眾人面面相覷,均感詫异。
  段譽大著膽子道:“我不能拜你為師。我早有了師父啦。”南海鱷神大怒,喝道:“你師父是誰?他的本領還大得過我么?”段譽道:“我師父的功夫,料想你半點也不會。這周易中的‘卦象’、‘系辭’,你懂么?這‘明夷’、‘未濟’的道理,你倒說給我听听。”南海鱷神搔了搔頭皮,什么‘卦象’、‘系辭’,什么‘明夷’、‘未濟’,果然連听也沒听見過,可不知是什么神奇武功。
  段譽見他大有為難之色,又道:“看來這些高深的本事你都是不會的了。因此老英雄的一番好意,我只有心領了,下次我請師父來跟你較量較量,且看誰的本事大。倘若你胜過了我師父,我再拜你為師不遲。”
  南海鱷神怒道:“你師父是誰?我還怕了他不成?什么時候比武?”
  段譽原是一時緩兵之計,沒料到他竟會真的訂約比武,正躊躇間,忽听得遠處偉來一陣尖銳悠長的鐵哨聲,越過數個山峰,破空而至。這哨聲良久不約,吹哨者胸中气息竟似無窮無盡、永遠不需換气一般。崖上眾人初听之時,也不過覺得哨聲凄厲,刺人耳鼓,但越听越是惊异,相顧差愕。
  南海鱷神拍了拍自己后腦,叫道:“老大在叫我,我沒空跟你多說。你師父什么時候跟我比武?在什么地方?快說,快說!”
  段譽吞吞吐吐的道:“這個……我可不便代我師父訂什么約會。你一走,這些人便將我們二人殺了,我怎能……怎樣能去告知我師父?”說著向瑞婆婆等人一指。
  南海鱷神頭也不回,左手反手伸出,已抓住那使劍漢子的胸口,身向左側,右手五根手指掀住他頭蓋,左手右轉,吉手左轉,雙手交叉一扭,喀喇一聲,將那漢子的脖子扭斷了。那人臉朝背心,一顆腦袋軟軟垂將下來。他右手已將長劍拔出了一半,出手也算极快,但劍未出鞘,便已身死。
  這漢子先前与木婉清相斗,身子矯捷,曾揮劍擊落她近身而發的毒箭,但在南海鱷神這猶似電閃的一扭之下,竟無半點施展余地,旁觀眾人無不嚇得呆了。南海鱷神隨手一抖,將他尸身擲過在一旁。瑞婆婆手下三名大漢齊聲虎吼,扑將上來。南海鱷神右足連踢三腳。三名大漢高高飛起,都摔入谷中了。慘呼聲從谷中傳將上來。群山回響,段譽只听得全身寒毛直豎。瑞婆婆等無不嚇得倒退。南海鱷神笑道:“喀喇一響,扭斷了脖子,好玩,好玩。老子扭一個脖子不夠,還要扭第二個。那一個逃得慢的,老子便扭斷他的脖子。”
  瑞婆婆、平婆婆等嚇得魂飛魄散,飛快的奔到崖邊,紛紛攀援而下。
  南海鱷神連聲怪笑,向段譽道:“你師父有這本事嗎?你拜我為師,我即刻教你這門本事。你老婆武功不錯,她如不听你話,你喀喇一下,就扭斷了她的脖子……”
  突然間鐵哨聲又作,這次卻是嘰嘰、嘰嘰的聲音短促,但仍是連續不絕。南海鱷神叫道:“來啦,來啦!你奶奶的,催得這么緊。”向段譽道:“你乖乖的等在這里,別走開。”急步奔出,往崖下縱身跳了下去。
  段譽又惊又喜:“他這一跳下去,可不是死了么?”奔到崖邊看時,只見他正一縱一躍的往崖下直落,一墜數丈,便伸手在崖邊一按,身子躍起,又墜數丈,過不多時,已在谷口的白云中隱沒。
  段譽伸了伸舌頭,回到木婉清身邊,笑道:“幸虧姑娘有急智,將這大惡人騙倒了。”木婉清道:“什么騙倒了?”段譽道:“這個……姑娘說第一個見到你面貌的男子,你便得……便得……”
  木婉清道:“誰騙人了?我立過毒誓,怎能不算?從今而后,你便是我的丈夫了。不過我不許你拜這惡人為師,學了他的本事來扭我脖子。”
  段譽一呆,說道:“這是危急中騙騙那惡人的,如何當得真?我怎能做姑娘的……姑娘的……那個丈夫?”木婉清扶著岩壁,顫巍巍的站起身來,說道:“什么?你不要我么?你嫌棄我,是不是?”段譽見她惱怒之极,忙道:“姑娘身子要緊,這一時戲言,如何放在心上?”木婉清跨前一步,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個耳光,但腿上一軟,站立不住,一交摔在他怀中。段譽忙伸手摟住。
  木婉清給他抱住了,想起他是自己丈夫,不禁全身一熱,怒气便消了,說道:“快放開我。”
  段譽扶著木婉清坐倒,讓她仍是靠在岩壁之上,心想:“她性子本已乖張古怪,重傷之后,只怕更是胡里胡涂。眼下只有順著她些,她說什么,我便答應什么。這‘困’卦中不是說‘有言不信’嗎?既然遇‘困’,也只好‘有言不信’了。否則的話,我既做大惡人的徒弟,又做這惡姑娘的丈夫,我段譽豈不也成了小惡人了?”想到此處,不禁暗暗好笑,便柔聲慰道:“你別生气,我來找些什么吃的。”
  木婉清道:“這高崖光禿禿的,有什么可吃的?好在那些人都給嚇走了。待我歇一歇,養足力气,背你下山。”段譽連連搖手,說道:“這個……這個……這万万不可,你路也走不動,怎么還能背我?”
  木婉清道:“你宁可自己性命不要,也不肯負我。郎君,我木婉清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女子,卻也愿為自己丈夫舍了性命。”這几句話說來甚是堅決。
  段譽道:“多謝你啦,你養養神再說。以后你不要再戴面幕了,好不好?”木婉清道:“你叫我不戴,我便不戴。”說著拉下了面幕。
  段譽見到她清麗的容光,又是一呆,突然之間,腹中一陣劇烈日的疼痛,不由得“啊喲”一聲,叫了出來。這陣疼痛便如一把小刀在肚腹中不住絞動,將他腸子一寸寸的割斷。段譽雙手按住肚子,額頭汗珠便如黃豆般一粒粒滲出來。
  木婉清惊道:“你……你怎么啦?”段譽呻吟道:“這……這斷腸散……斷腸散……”木婉清道:“啊喲,你沒服解藥嗎?”段譽道:“我服過了。”木婉清道:“只怕份量不夠。”從他怀中取出瓷瓶,倒些解藥給他服下,但見他仍是痛得死去活來,拉著他坐在自己身旁,安慰道:“現下好些了么?”段譽只痛得眼前一片昏黑,呻吟道:“越來越痛……越痛了。這解藥只怕是假……假的。”
  木婉清怒道:“這司空玄使假藥害人,待會咱們去把神農幫殺個干干淨淨。”段譽道:“咱們……咱們給他的也是……也是假藥。司空玄以直報怨,倒也……倒也怪他不得。”
  木婉清怒道:“什么怪他不得?咱們給他假藥不打緊,他怎么能給咱們假藥?”用袖子給他抹了抹汗,見他臉色慘白,不由得一陣心酸,垂下淚來,嗚咽道:“你……你不能就此死了!”將右頰湊過去貼住他左頰,顫聲道:“郎……郎君,你可別死!”
  段譽的上身給她摟著,他一生之中,從未如此親近過一個青年女子,臉上貼的是嫩頰柔膩,耳中听到的是“郎君、郎君”的嬌呼,鼻中聞到的是她身上的幽香細細,如何不令他神魂飄蕩?便在此時,腹中的疼痛恰好也漸漸止歇了。原來司空玄所給的并非假藥,只是這斷腸散實是霸道之极的毒藥,此時發作之期漸近,雖然服了解藥后毒性漸漸消除,腹中卻難免一陣陣時歇時作的劇痛。這情形司空玄自然知曉,只是當時不敢明言,生怕惹惱了靈鷲宮的圣使。
  木婉清听他不再呻吟,問道:“現下痛得好些了么?”段譽道:“好一些了。不過……不過……”木婉清道:“不過怎樣?”段譽道:“如果你离開了我,只怕又要痛起來。”木婉清臉上一紅,推開他的身子,嗔道:“原來你是假裝的。”
  段譽登時羞得滿臉通紅,無地自容,但腹中又是一陣劇痛,忍不住又呻吟起來。
  木婉清握住了他手,說道:“郎君,如果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了。咱們倆同到陰曹地府,再結夫妻。”段譽不愿她為自己殉情,說道:“不,不!你得先替我報仇,然后每年來掃祭我的墳墓。我要你在我墓上掃祭三十年、四十年,我這才死得瞑目。”木婉清道:“你這人真怪,人死之后,還知道什么?我來掃墓,于你有什么好處?”
  段譽道:“那你陪著我一起死了,我更加沒有好處。喏,我跟你說,你這么美貌,如果年年來給我掃一次墓,我地下有知,瞧著你也開心。但如你陪著我一起死了,大家都變成了骷髏白骨,就沒這么好看了。”
  木婉清听他稱贊自己,心下歡喜,但隨即想到,今日剛將自己終身托付于他,他轉眼卻便要死去,不由得珠淚滾滾而下。
  段譽伸手摟住了她纖腰,只覺触手溫軟,柔若無骨,心中又是一動,便低頭往她唇上吻去。他生平第一次親吻女子,不敢久吻,便即仰頭向后,痴痴的瞧著她美麗的臉龐,吧道:“只可惜我命不久長,這樣美麗的容貌,沒多少時刻能見到了。”
  木婉清給他一吻之后,一顆心怦怦亂跳,紅暈生頰,嬌羞無限,本來全無血色的臉上更增三分艷麗,說道:“你是世間第一個瞧見我面貌的男子,你死之后,我便划破臉面,再也不讓第二個男子瞧見我的本來面目。”
  段譽本想出言阻止,但不知如何,心中竟然感到一陣妒意,實不愿別的男子再看到她這等容光艷色,勸阻之言到了口邊,竟然說不出來,卻問道:“你當年為什么要立這樣一個毒誓?這誓雖然古怪,倒也……倒也挺好!”
  木婉清道:“你既是我夫郎,說了給你听那也無妨。我是個無父無母之人,一生出來便給人丟在荒山野地,幸蒙我師父救了去。她辛辛苦苦的將我養大,教我武藝。我師父說天下男子個個負心,假使見了我的容貌,定會千方百計的引誘我失足,因此從我十四歲上,便給我用面幕遮臉。我活了十八年,一直跟師父住在深山里,本來……”
  段譽插口道:“嗯,你十八歲,小我一歲。”
  木婉清點點頭,續道:“今年春天,我們山里來了一個人,是師父的師妹‘俏藥叉’甘寶寶派他送信來的……”段譽又插口道:“‘俏藥叉’甘寶寶?那不是鐘靈的媽媽?”木婉清道:“是啊,她是我師叔。”突然臉一沉,道:“我不許你老是記著鐘靈這小鬼。你是我丈夫,就只能想著我一個。”段譽伸伸舌頭,做個鬼臉。
  木婉清怒道:“你不听嗎?我是你的妻子,也就只想著你一個,別的男子,我都當他們是豬、是狗、是畜生。”段譽微笑道:“我可不能。”木婉清伸手欲打,厲聲問道:“為什么?”段譽笑道:“我的媽媽,還有你的師父,那都不是‘別的女子’嗎?我怎能當她們都是畜生?”木婉清愕然,終于點了點頭,說道:“但你不能老是想著鐘靈那小鬼。”段譽道:“我沒有老是想著她。你提到鐘夫人,我才想到鐘靈。你師父的信里說什么啊?”
  木婉清道:“我不知道。師父看了那信,十分生气,將那信撕得粉碎,對送信的人說:‘我都知道了,你回去吧。’那人去后,師父哭了好几天,飯也不吃,我勸她別煩惱,她只不理,也不肯說什么原因,只說有兩個女人對她不起。我說:‘師父,你不用生气。這兩個坏女人這樣害苦你,咱們就去殺了。’師父說:‘對!’于是我師徒倆就下山來,要去殺這兩個坏女人。師父說,這些年來她一直不知,原來是這兩個坏女人害得她這般傷心,幸虧甘寶寶跟她說了,又告知她這兩個女人的所在。”
  段譽心道:“鐘夫人好似天真爛漫、嬌嬌滴滴的,卻原來這般工于心計。這可是借刀殺人啊。她自己恨這兩個女子,卻要你師父去殺了她們。”
  木婉清續道:“我們下山之時,師父命我立下毒誓,倘若有人見到了我的臉,我若不殺他,便須嫁他。那人要是不肯娶我為妻,或者娶我后又將我遺棄,那么我務須親手殺了這負心薄幸之人。我如不遵此言,師父一經得知,便立即自刎。我師父說得出,做得到,可不是隨口嚇我。”
  段譽暗暗心惊,尋思:“天下任何毒誓,總說若不如此,自己便如何身遭惡報。她師父卻以自刎作為要脅,這誓确是万万違背不得。”
  木婉清又道:“我師父便似是我父母一般,待我恩重如山,我如何能不听她的吩咐?何況她這番囑咐,全是為了我好。當時我毫不思索,便跪下立誓。我師徒下得山來,便先到蘇州去殺那姓王的坏女人。可是她住的地方十分古怪,岔來岔去的都是河濱港灣,我跟師父殺了那姓王坏女人的好些手下,卻始終見不到她本人。后來我師父說,咱二人分頭去找,一個月后倘若會合不到,便分頭到大理來,因為另一個坏女人住在大理。那知這姓王坏女人手下有不少武功了得的男女奴才,瑞婆婆和平婆婆這兩個老家伙,便是這群奴才的頭腦。我寡不敵眾,邊打邊逃的便來到大理,找到了甘師叔。她叫我在她万劫谷外的庄子里住,說等我師父到來,再一起去殺大理那個坏女人。不料我師父沒來,瑞婆婆這群奴才卻先到了。以后的事,你就都知道了。”
  她說得有些倦了,閉目養神片刻,又道:“我初時只道你便如師父所說,也像天下所有的男子一般,都是無情無義之輩。那知你借了我黑玫瑰去后,居然赶著回來向我報訊,這就不容易了。這群奴才圍攻我,你不會武功,好心護著我。我……我又不是沒良心之人,心中自然感激。”段譽心道:“你將我拖在馬后,浸入溪水,動不動就打我耳光,原來是心中感激。對啦!倘若不是心中感激,早就一箭射死我了。”
  木婉清又道:“你給我治傷,見到了我背心,我又見到了你的光屁股。我早在想,不嫁你只怕不行了。后來這南海鱷神苦苦相逼,我只好讓你看我的容貌。”說到這里,轉頭向段譽凝視,妙目中露出脈脈柔情。
  段譽心中一動:“難道,難道她真的對我生情了么?”說道:“你見到我光……光什么的,不用放在心上。剛才為事勢所迫,你出于無奈,那也不用非遵守這毒誓不可。”
  木婉清大怒,厲聲道:“我發過的誓,怎能更改?你的光屁股挺好看么?丑也丑死了。你如不愿娶我,乘早明言,我便一箭將你射死,以免我違背誓言。”
  段譽欲待辯解,突然間腹中劇痛又生,他雙手按住了肚子,大聲呻吟。木婉清道:“快說,你肯不肯娶我為妻?”段譽道:“我……我肚子……肚子好痛啊!”木婉清道:“你到底愿不愿做我丈夫?”段譽心想反正這么痛將下去,總是活不久長了,何必在身死之前又傷她的心,令她終身遺恨?便點頭道:“我……我愿娶你為妻。”
  木婉清手指本已扣住袖中發射毒箭的机括,听他這么說,登時歡喜無限,一張俏臉如春花初綻,手离机括,笑吟吟詩的摟住了他,說道:“好郎君,我跟你揉揉肚子。”段譽道:“不,不!咱倆還沒成婚!男女……男女授受不親……這個……這個使不得。”木婉清道:“呸,怎地剛才又親我了?”段譽道:“我見你生得太美,實在忍不住,可對不住了。”木婉清笑道:“也不用說對不住,你親我,我也很歡喜呢。”段譽心道:“她天真無邪,才是真的,鐘夫人可是假的。鐘靈年紀小,也是真的。”
  木婉清道:“是了!你餓得太久,痛起來加倍厲害些。我去割些這家伙的肉給你吃。”說著扶住石壁站起,要去割那給南海鱷神扭斷了脖子的使劍漢子尸体上的肉。
  段譽大吃一惊,登時忘了腹中疼痛,大聲道:“人肉吃不得的,我宁死也不吃。”木婉清奇道:“為什么不能吃?我跟師父在山里之時,老虎肉也吃,豹子肉也吃,依你說都吃不得么?”段譽道:“老虎豹子自然能吃,人肉卻吃不得!”木婉清道:“人肉有毒么?我倒不知道。”段譽道:“不是有毒。你是人,我是人,這漢子也是人。人肉不能吃的。”木婉清道:“為什么?我見豺狼餓了,就吃另外的豺狼。”段譽歎道:“是啊,倘若人也吃人,那不是跟豺狼一樣了嗎?”
  木婉清自幼只跟師父在一起,從未和第三人相處,她師父性情怪僻,向來不跟她說起世事,是以她于世間的道德規矩、禮義律法,什么都不知道,這時听段譽說“人不能吃人”,只是將信將疑,睜大一雙俏眼,頗感詫异。
  段譽道:“你胡亂殺人,也是不對的。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不想給人殺了,也就不該殺人。別人有了危難苦楚,該當出手幫助,才是做人的道理。”
  木婉清道:“那么我逢到危難苦楚,別人也來幫我么?為什么我遇見的人,除了師父和你之外,個個都是想殺我、害我、欺侮我,從來不好好待我?老虎豹子要咬我、吃我,我便將它殺了。那些人要害我、殺我,我自然也將他們殺了。那有什么不同?”
  這几句話只問得段譽啞口無言,只得道:“原來世間的事情,你一點儿也不懂。”木婉清道:“你不會武功,卻來理武林中的事,我看世間的事情,你也懂不了多少。”段譽點點頭苦笑,道:“這話倒也有理。”
  木婉清哼了一聲,說道:“什么‘這話倒也有理’?你還沒拜師父,倒已學會了師父的話。”段譽笑道:“南海鱷神還明白有理無理,那也就沒算惡得到家……”
  忽听得木婉清“啊”的一聲惊呼,扑入段譽怀中,叫道:“他……他又來了……”段譽轉過頭來,只見崖邊黃影一幌,南海鱷神躍了上來。
  他見到段譽,裂嘴笑道:“你還沒磕頭拜師,我放心不下,生怕給那一個不要臉的家伙搶先收了去做徒儿。老大說,天下什么都是先下手為強,后下手遭殃,好東西拿到了手才是你的,給人家搶去之后,再要搶回來就不容易了。老大的話總是不錯的,我打他不過,就得听他的話。喂,小子,快磕頭拜師吧。”
  段譽心想此人要強好胜,愛戴高帽,但輸給老大卻是直言不諱,眼見他左眼腫起烏青,嘴角邊也裂了一大塊,定是給那個老大打的,世上居然還有武功胜于他的,倒也奇了,拜師是決計不拜的,只有跟他東拉西扯,說道:“剛才老大吹哨子叫你去,跟你打了一架?”南海鱷神道:“是啊。”段譽道:“你一定打贏了,老大給你打得落荒而逃,是不是?”
  南海鱷神搖頭道:“不是,不是!他武功還是比我強得多。多年不見,我只道這次就算仍然打他不過,搶不到‘四大惡人’中的老大,至少也能跟他斗上一二百回合,那知道三拳兩腳,就給他打得躺在地下爬不起來。老大仍是他做,我做老二便了。不過我倒也在他胯上重重踢了一腳。他說:‘岳老三,你武功很有長進了啊。’老大贊我武功很有長進,老大的話總是不錯的。”
  段譽道:“你是岳老二,不是岳老三。”南海鱷神臉有慚色,道:“多年不見,老大隨口亂叫,他忘記了。”段譽道:“老大的話總是不錯的。不會叫錯了你排行吧?”
  不料這句話正踏中了南海鱷神的痛腳,他大吼一聲,怒道:“我是老二,不是老三。你快跪在地下,苦苦求我收你為徒,我假裝不肯,你便求之再三,大磕其頭,我才假裝勉強答允,其實心中卻十分歡喜。這是我南海派的規矩,以后你收徒儿,也該這樣,不可忘了。”段譽道:“這規矩能不能改?”南海鱷神道:“當然不能。”段譽道:“倘若改了,你便又是烏龜儿子王八蛋了?”南海鱷神道:“正是。”
  段譽道:“這規矩倒是挺好,果然万万不能改,一改便是烏龜儿子王八蛋了。”南海鱷神道:“很好,快跪下求我吧。”
  段譽搖頭道:“我不跪在地下大磕其頭,也不苦苦求你收我為徒。”
  南海鱷神怒极,一張臉又轉成焦黃,裂開了闊嘴,露出滿口利齒,便如要扑上來咬人一般,叫道:“你不磕頭求我?”段譽道:“不磕頭,不求你。”南海鱷神踏上一步,喝道:“我扭斷你的脖子!”段譽道:“你扭好了,我無力還手!”南海鱷神左手一探,抓住他胸膛,右手已掀住他頭蓋,段譽道:“我無力還手,你殺了我,你便是什么?”南海鱷神道:“我便是烏龜儿子王八蛋。”段譽道:“不錯。”
  南海鱷神無法可施,心想:“我既不能殺他,他又不肯求我,這就難了。”一瞥眼,見木婉清滿臉關切的神色,靈机一動,猛地縱身過去,抓住她后領,將她身子高高提起,反身几下跳躍,已到了崖邊,左足翹起,右足使招‘金雞獨立’勢,在那千仞壁立的高崖上搖搖幌幌,便似要和木婉清一齊摔將下去。
  段譽不知他是在賣弄武功,生怕傷害了木婉清性命,惊叫:“小心,快過來!你……你快放手!”
  南海鱷神獰笑道:“小子!你很像我,我非收你做徒儿不可。我要到那邊山頭上去等几個人……”說著向遠處一座高峰一指,續道:“沒功夫在這里跟你干耗。你快來求我收為徒儿,我便饒了你老婆的性命,否則的話,哼哼!契里格拉,刻!”雙手作個扭斷木婉清頭頸的手勢,突然一個轉身,向下躍落,右掌貼住山壁,帶著木婉清便溜了下去。
  段譽大叫:“喂,喂,小心!”奔到崖邊,只見他已提著木婉清溜了十余丈。段譽頹然坐倒,腹中又大痛起來。
  木婉清被南海鱷神抓住背心,在高崖上向下溜去,只見他左掌貼住崖壁,每當下溜之勢過快,兩人的身子便會微微一頓,想是他以掌力阻住下溜。此時木婉清別說無力反抗,縱是有力,也決不敢身在半空而稍有掙扎。到得后來,她索性閉上了眼,過了一會,身子突然向上一彈,已然著地。南海鱷神絲毫沒有耽擱,著地即行。他是中等個子,木婉清在女子之中算是長挑身材,兩人倘若并肩而立,差不多齊頭,但南海鱷神抬臂將她提起,如舉嬰儿,竟似絲毫不費力气。
  他在亂石嶙峋、水气蒙蒙的谷底縱躍向前,片刻間便已穿過谷底,到了山谷彼端。大聲說道:“你是我徒儿的老婆,暫且不來難為于你。這小子若不來拜我為師,嘿嘿,那時他不是我徒儿,你也不是我徒儿的老婆了。南海鱷神見了美貌的娘儿們,向來先奸后殺,那是決不客气的。”
  木婉清不自禁的打了一個寒戰,說道:“我丈夫不會武功,在那高崖頂上如何下來?他念我心切,勢必舍命前來拜你為師,一個失足,便跌得粉身碎骨,那時你便沒徒儿了。這般像得你十足的人才,你一生一世再也找不到了。”
  南海鱷神點頭道:“這話倒也有理。我沒想到這小子不會下山。”突然間長嘯一聲。
  過不多時,山坡邊轉出兩名黃袍漢子來,躬身向南海鱷神行禮。南海鱷神大聲道:“到那邊高崖頂上,瞧著那小子。他如肯來拜我為師,立刻背他來見我。他要是不肯,就跟他耗著,可別傷了他。那是老子揀定了的徒儿,千万不可讓他拜別人為師。”那兩名漢子應道:“是!”
  南海鱷神一吩咐完畢,提著木婉清又走。木婉清心下略慰,情知段譽到來之前,自己當無危險,只是這郎君執拗無比,要他拜南海鱷神這等凶殘之人為師,只怕宁死不屈,又想:“他對我似乎頗有俠義心腸,卻無夫妻情意,未必肯為了我而作此惡人門徒。唉,只盼他平安無恙,別從崖上摔下來才好。又不知他肚子痛得怎樣了?”
  她心頭思潮起伏,南海鱷神已提著她上了山峰。這人的內力當真充沛悠長,上山后也不休息,足不停步的便即下山,接連翻過四個山頭,才到了四周群山中的最高峰上。
  他放下木婉清,拉開褲子,便對著一株大樹撒尿。木婉清心想此人粗鄙無禮之极,急忙轉身走開,取出面幕,罩在臉上,心想自己容貌嬌美,如果給他多瞧上几眼,只怕他獸性大發,什么師父門徒全都不顧了,當下坐在一塊大岩石旁,閉目養神。
  南海鱷神撒完尿后拉好褲子,走到她身前,說道:“你罩上面幕,那就很好,否則給我多看上一會儿,只怕大大不妥。”木婉清心想:“你倒也有几分自知之明。”南海鱷神道:“你怎么不說話?又閉上了眼假裝睡著,你瞧我不起,是不是?”
  木婉清搖搖頭,睜開眼來,說道:“岳老前輩,你的名字叫作什么?日后我丈夫做了你徒儿,我須得知道你名字才是。”南海鱷神道:“我叫岳……岳……他奶奶的,我的名字是我爸爸給取的,名字不好听。我爸爸沒做一件好事,簡直是狗屁王八蛋!”
  木婉清險些笑出聲來,心道:“你爸爸是狗屁王八蛋,你自己是什么?連自己爸爸也罵,真是枉稱為人了。”但隨即想起自己也不知道父親是誰,師父只說他是個負心漢子,只怕比南海鱷神也好不了多少,心下又是黯然神傷。
  只見他向東走几步,又向西走几步,沒片刻儿安靜,木婉清只瞧得心煩意亂,又閉上了眼,但腳步聲仍是響個不停,說道:“你剛才上山下山,卻不累么?干么不坐下來歇歇?”南海鱷神喝道:“你別多管閒事!老子就是不愛坐。”木婉清只好不理他,隨又想起了段譽,心中只覺一陣甜蜜,一陣凄涼。
  突然間半空中飄來有如游絲般的輕輕哭聲,聲音甚是凄婉,隱隱約約似乎是個女子在哭叫:“我的儿啊,我的儿啊!”南海鱷神“呸”的一聲,在地下吐了口痰,說道:“哭喪的來啦!”提高聲音叫道:“哭什么喪?老子在這儿等得久了。”那聲音仍是若有若無的叫道:“我的儿啊,為娘的想得你好苦啊!”
  木婉清奇道:“是你媽媽來了嗎?”南海鱷神怒道:“什么我的媽媽?胡說八道!這婆娘是‘無惡不作’葉二娘,‘四大惡人’之一。她這個‘惡’字排在第二。總有一日,我這‘凶神惡煞’的外號要跟她對掉過來。”
  木婉清恍然大悟:“原來外號中那‘惡’字排在第二的,便是天下第二惡人。”問道:“那么第一惡人的外號叫什么?第四的又叫什么?”
  南海鱷神狠霸霸的道:“你少問几句成不成?老子不愛跟你說。”
  忽然一個女子聲音幽幽說道:“老大叫‘惡貫滿盈’,老四叫‘窮凶极惡’。”
  木婉清那想得到這葉二娘說到便到,悄沒聲的已欺上峰來,不由得吃了一惊,忙轉頭往她看去。只見她身披一襲淡青色長衫,滿頭長發,約莫四十來歲年紀,相貌頗為娟秀,但兩邊面頰上各有三條殷紅血痕,自眼底直划到下頰,似乎剛被人用手抓破一般。她手中抱著個兩三歲大的男孩,肥頭胖腦的甚是可愛。
  木婉清本想這‘無惡不作’葉二娘既排名在‘凶神惡煞’南海鱷神之上,必定是個狠惡可怖之极的人物,那知居然頗有姿色,不由得又向她瞧了几眼。葉二娘向她嫣然一笑,木婉清全身一顫,只覺她這笑容之中似乎隱藏著無窮愁苦、無限傷心,自己忍不住便要流淚,忙轉過了頭,不敢看她。
  南海鱷神道:“三妹,老大、老四他們怎么還不來?”葉二娘幽幽的道:“瞧你這副鼻青目腫的模樣,早就給老大狠狠揍過一頓了,居然還老起臉皮,假裝問老大為什么還不來。你明明是老三,一心一意要爬過我的頭去。你再叫一聲三妹,做姊姊可不跟你客气了。”南海鱷神怒道:“不客气便不客气,你是不是想打上一架?”葉二娘淡淡一笑,說道:“你要打架,隨時奉陪。”
  她手中抱著的小儿忽然哭叫:“媽媽,媽媽,我要媽媽!”葉二娘拍著他哄道:“乖孩子,我是你媽媽。”那小儿越哭越響,叫道:“我要媽媽,我要媽媽,你不是我媽媽。”葉二娘輕輕搖幌他身子,雖起儿哥來:“搖搖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那小儿仍是哭叫不休。
  南海鱷神听得甚是煩躁,喝道:“你哄什么?要弄死他,乘早弄死了吧。”
  葉二娘臉上笑眯眯地,不停口的唱歌:“……糖一包,果一包,吃了還要留一包。”
  木婉清只听得毛骨悚然,越想越怕。听南海鱷神之言,葉二娘竟是要弄死小儿,不由得又是憤怒,又是害怕,听著葉二娘不斷哄那小儿:“乖寶寶,媽媽拍乖寶,乖寶快睡覺。”語气中充滿了慈愛,心想南海鱷神之言未必是真。
  南海鱷神怒道:“你每天要害死一個嬰儿,卻這般裝腔作勢,真是不要臉之至!”葉二娘柔聲道:“你別大聲吆喝,嚇惊了我的乖孩儿。”
  南海鱷神猛地伸手,疾向那小儿抓去,想抓過來摔死了,免得他啼哭不休,亂人心意。那知他出手极快,葉二娘卻比她更快,身如鬼魅般一轉,南海鱷神這一抓便落了空。葉二娘嗲聲嗲气的道:“啊喲,三弟,你平白無端的欺侮我孩儿作甚?”南海鱷神喝道:“我要摔死這小鬼。”葉二娘柔聲哄那小儿道:“心肝寶貝,乖孩儿,媽媽疼你惜你,別怕這個丑八怪三叔,他斗不過你媽。你白白胖胖的,多么有趣,媽媽要玩到你晚上,這才弄死你,這會儿可還舍不得。”
  木婉清听了這几句,忍不住要作嘔,心想:“葉二娘确應排名在南海鱷神之上。這岳老三注定了要做‘凶神惡煞’,一輩子也別想爬過她頭去。”
  南海鱷神一抓不中,似知再動手也是無用,不住的走來走去,喃喃咒罵,突然大聲喝道:“滾過來!那小子呢?怎不帶他來拜我為師?”
  兩名黃衣漢子從山岩后畏畏縮縮的出來,遠遠站定,正是南海鱷神吩咐他們去背段譽前來的那兩人。一人結結巴巴的道:“小……小人上得那邊山崖,不……不見有人。到處……到處都找不到。”
  木婉清大吃一惊:“難道他……他竟然摔死了。”
  只听南海鱷神喝道:“是不是你們去得遲了,那小子沒福,在山谷中摔死了?”那兩人不敢走近,另一人道:“小人兩個在山……山谷中仔細看過,沒見到他尸首。”南海鱷神喝道:“他還會飛上天去了不成?你們這兩個鬼東西膽敢騙我?”兩人立即跪下,砰砰砰的大力磕頭,哀求饒命。只听得呼呼兩聲,南海鱷神擲了兩塊大石過去,登時將兩人砸死。
  這兩人找不著段譽,木婉清也早已恨极他們誤事,南海鱷神將他們砸死,她只覺一陣痛快,霎時之間心思如潮:“他不在崖上,山谷中又無尸首,卻到那里去了呢?定是摔在偏僻之處,那兩人找尋不到,又或是那兩人明明見到尸首,卻不敢直說?”她早已拿定了主意,段譽若死,她也決不能活,何況自己落在南海鱷神手中,倘若不死,不知要受盡多少折磨荼毒。但不見段譽的尸首,總還存著一線指望,卻也不肯就此胡里胡涂的死去。
  南海鱷神煩惱已极,不住咒罵:“老大、老四這兩個龜儿子到這時候還不來,我可不耐煩再待了。”葉二娘道:“你膽敢不等老大?”南海鱷神道:“老大叫我跟你說,咱們在這山頂上等他,要等足七天,七天之后他倘若仍然不來,便叫咱們到万劫谷鐘万仇家里等他,不見不散。”葉二娘淡淡的道:“我早說你給老大狠狠的揍過了,這可不能賴了吧?”南海鱷神怒道:“誰賴了?我打不過老大,那不錯,給他揍了,那也不錯,卻不是狠狠的。”
  葉二娘道:“原來不是狠狠的揍……乖寶別哭,媽媽疼你……嗯,是輕輕的揍了一頓……乖寶心肝肉……”
  南海鱷神悻悻的道:“也不是輕輕的揍。你小心些,老大要揍你,你也逃不了。”葉二娘道:“我又不想做葉大娘,老大干么會跟我過不去?乖寶心肝……”南海鱷神怒道:“你別叫他媽的乖寶心肝了,成不成?”
  葉二娘笑道:“三弟你別發脾气,你知不知道老四昨儿在道上遇到了對頭,吃虧著實不小。”南海鱷神奇道:“什么?老四遇上了對頭,是誰?”
  葉二娘道:“這小丫頭的模樣儿不對,她心里在罵我不該每天弄死一個孩子。你先宰了她,我再說給你听。”南海鱷神道:“她是我徒儿的老婆,我如宰了她,我徒儿就不肯拜師了。”葉二娘道:“你徒儿不是在山谷中摔死了嗎?”南海鱷神道:“那也未必,倘若摔死了,總有尸首。多半他躲了起來,過一會便來苦苦求我收他為徒。”
  葉二娘笑道:“那么我來動手吧,叫你徒儿來找我便是。她這對眼睛生得太美,叫人見了好生羡慕,恨不得我也生上這么一對,我先挖出她的眼珠子。”木婉清背上冷汗淋漓,卻听南海鱷神道:“不成!我點了她昏睡穴,讓她睡這他媽的一天兩晚。”不待葉二娘答話,便伸指在木婉清腰間和肋下連點兩指。木婉清只感頭腦一陣昏眩,登時不省人事。
  木婉清昏迷中不知時刻之過,待得神智漸复,只覺得身上极冷,耳中卻听到一陣桀桀笑聲,這笑聲雖說是笑,其中卻無半分笑意,聲音忽爾尖,忽爾粗,難听已极,木婉清知道自己只要稍有動彈,對方立時發覺,難免便有暴虐手段來對付自己,雖感四肢麻木,卻不敢運气活血。
  只听南海鱷神道:“老四,你不用胡吹啦,三妹說你吃了人家的大虧,你還抵賴什么?到底有几個敵人圍攻你?”那聲音忽尖忽粗的人道:“七個家伙打我一個,個個都是是第一流高手。我本領再強,也不能將這七大高手一古腦儿殺得精光啊。”木婉清心道:“原來老四‘窮凶极惡’到了。”很想瞧瞧這‘窮凶极惡’是怎么樣一號人物,卻不敢轉頭睜眼。
  只听葉二娘道:“老四就愛吹牛,對方明明只有兩人,另外又從那里鑽出五個高手來?天下高手真有這么多?”老四怒道:“你怎么又知道了,你是親眼瞧見的么?”葉二娘輕輕一笑,道:“若不是我親眼瞧見,我自然不會知道。那兩人一個使根釣魚杆儿,另一個使一對板斧,是也不是?嘻嘻,你捏造出來的另外那五個人,可又使什么兵刃了?”老四大聲說道:“當時你既在旁,怎么不來幫我?你要我死在人家手里才開心,是不是?”葉二娘笑道:“‘窮凶极惡’云中鶴,誰不知你輕功了得?斗不過人家,難道還跑不過人家么?”
  木婉清心道:“原來老四叫作云中鶴。”
  云中鶴更是惱怒,聲音越提越高,說道:“我老四栽在人家手下,你又有什么光采?咱們‘四大惡人’這次聚會,所為休來?難道還當真是給鐘万仇那膿包蛋賣命?他又沒送老婆女儿陪我睡覺。老大跟大理皇府仇深似海,他叫咱們來,大伙儿就聯手齊上,我出師不利,你卻隔岸看火燒,幸災樂禍,瞧我跟不跟老大說?”
  葉二娘輕輕一笑,說道:“四弟,我一生之中,可從來沒見過似你這般了得的輕功,云中一鶴,當真是名不虛傳。逝如輕煙,鴻飛冥冥,那兩個家伙固然望塵莫及,連我做姊姊的也追赶不上。否則的話,我豈有袖手旁觀之理?”似乎她怕云中鶴向老大告狀,忙說些討好的言語。云中鶴哼了一聲,似乎怒气便消了。
  南海鱷神問道:“老四,跟你為難的到底是誰?是皇府中的狗腿子么?”云中鶴怒道:“九成是皇府中的人。我不信大理境內,此外還有什么了不起的能人。”葉二娘道:“你兩個老說什么大鬧皇府不費吹灰之力,要割大理皇帝的狗頭,猶似探囊取物,我總說別把事情瞧得太容易了,這會儿可信了吧?”
  云中鶴忽道:“老大到這時候還不到,約會的日期已過了三天,他從來不是這樣子的,莫非……莫非……”葉二娘道:“莫非也出了什么岔子?”南海鱷神怒道:“呸!老大叫咱們等足七天,還有整整四天,你心急什么?老大是何等樣的人物,難道也跟你一樣,打不過人家就跑?”葉二娘道:“打不過就跑,這叫做識時務者為俊杰。我是擔心他真的受到七大高手、八大好漢圍攻,縱然力屈,也不服輸,當真應了他的外號,來個‘惡貫滿盈’。”
  南海鱷神連吐唾涎,說道:“呸!呸!呸!老大橫行天下,怕過誰來?在這小小的大理國又怎會失手?他奶奶的,肚子又餓了!”拿起地下的一條牛腿,在身旁的一堆火上烤了起來,過不多時,香气漸漸透出。
  木婉清心想:“听他們言語,原來我在這山峰上已昏睡了三天。段郎不知有何訊息?”她已四日不食,腹中饑餓已极,聞到燒烤牛肉的香气,肚中不自禁的發出咕咕之聲。
  葉二娘笑道:“小妹妹肚子餓了,是不是?你早已醒啦,何必裝腔作勢的躺著不動?你想不想瞧瞧咱們‘窮凶极惡’云老四?”
  南海鱷神知道云中鶴好色如命,一見到木婉清的姿容,便是性命不要,也圖染指,不像自己是性之所至,這才強奸殺人,忙撕了一大塊半生不熟的牛腿,擲到木婉清身前,喝道:“你到那邊去,給我走得遠遠的,別偷听我們的說話。”
  木婉清放粗了喉嚨,將聲音逼得十分難听,問道:“我丈夫來過了么?”
  南海鱷神怒道:“他媽的,我到那邊山崖和深谷中親自仔細尋過,不見這小子的絲毫蹤跡。這小子定是沒死,不知給誰救去了。我在這儿等了三天,再等他四天,七天之內這小子若是不來,哼哼,我將你烤來吃了。”
  木婉清心下大慰,尋思:“這南海鱷神非是等閒之輩,他既去尋過,認定段郎未死,定然不錯。唉,可不知他是否會將我挂在心上,到這儿來救我?”當即撿起地下的牛肉,慢慢走向山岩之后。她久餓之余,更覺疲乏,但靜臥了三天,背上的傷口卻已愈合。
  只听葉二娘問道:“那小子到底有什么好?令你這般愛才?”南海鱷神笑道:“這小子真像我,學我南海一派武功,多半能青出于藍。嘿嘿,天下四大惡人之中,我岳老……岳老二雖甘居第二,說到門徒傳人,卻是我的徒弟排定了第一,無人可比。”
  木婉清漸走漸遠,听得南海鱷神大吹段譽資質之佳,世間少有,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愁苦,又有几分好笑:“段郎書呆子一個,會什么武功?除了膽子不小之外,什么也不行。南海鱷神如果收了這個寶貝徒儿,南海派非倒大霉不可。”在一塊大岩下找了一個隱僻之處,坐下來撕著牛腿便吃,雖然餓得厲害,但這三四斤重的大塊牛肉,只吃了小半斤也便飽了。暗自尋思:“等到第七天上,段郎若真負心薄悻,不來尋我,我得設法逃命。”想到此處,心中一酸:“我就算逃得性命,今后的日子又怎么過?”
  如此心神不定,一幌又是數日。渡日如年的滋味,這几天中當真償得透了。日日夜夜,只盼山峰下傳上來一點聲音,縱使不是段譽到來,也胜于這般苦挨茫茫白日、溫和長夜。每過一個時辰,心中的凄苦便增一分,心頭翻來覆去的只是想:“你若當真有心前來尋我,就算翻山越岭不易,第二天、第三天也必定來了,直到今日仍然不來,決無更來之理。你雖不肯拜這南海鱷神為師,然而對我真是沒絲毫情義么?那你為什么又來吻我抱我?答應娶我為妻?”
  越等越苦,師父所說“天下男子無不負心薄悻”之言盡在耳邊響個不住,自己雖說“段郎未必如此”,終于也知只是自欺而已。幸好這几日中,南海鱷神、葉二娘、和云中鶴并沒向她羅皂。
  那三人等候‘惡貫滿盈’這天下第一惡人到來,心情之焦急雖然及不上她,可也是有如熱鍋上螞蟻一般,万分煩躁。木婉清和三人相隔雖遠,三人大聲爭吵的聲音卻時時傳來。
  到得第六天晚間,木婉清心想:“明日是最后一天,這負心郎是決計不來的了。今晚乘著天黑,須得悄悄逃走才是。否則一到天明,可就再也難以脫身。”她站起身來,活動了一下身子,將養了六日六夜之后,雖然精神委頓,傷處卻仗著金創藥靈效已好了七八成,尋思:“最好是待他們三人吵得不可開交之時,我偷偷逃出數十丈,找個山洞什么的躲了起來。這三人定往遠處追我,說不定會追出數十里外,決不會想到我仍是在此峰上。待三人追遠,我再逃走。”
  轉念又想:“唉,他們跟我無冤無仇,追我干什么?我逃走也好,不逃也好,他們又怎會放在心上?”
  几次三番拔足欲行,總是牽挂著段譽:“倘若這負心郎明天來找我呢?明天如不能和他相見,此后便永無再見之日。他決意來和我同生共死,我卻一走了之,要是他不肯拜師,因而被南海鱷神殺死,豈不是我對他不起么?”
  思前想后,柔腸百轉,直到東方發白,仍是下不了決心。
  (第四回完)
  --------------------------------------------------------------
  郁光標全身如欲虛脫,駭极大叫:“吳師弟,吳光胜!快來,快來!”吳光胜正在上茅廁,听他叫聲惶急,雙手提著褲子赶來。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