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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換巢鸞鳳


  保定帝下旨免了鹽稅,大理國万民感恩。云南產鹽不多,通國只白井、黑井、云龍等九井產鹽,每年須向蜀中買鹽,鹽稅甚重,邊遠貧民一年中往往有數月淡食。保定帝知道鹽稅一免,黃眉僧定要設法去救段譽以報。他素來佩服黃眉僧的机智武功,又知他兩名弟子也是武功不弱,師徒三人齊出,當可成功。
  那知等了一日一夜,竟全無消息,待要命巴天石去探听動靜,不料巴天石以及華司徒、范司馬三人都不見了。保定帝心想:“莫非延慶太子當真如此厲害,黃眉師兄師徒三人,連我朝中三公,盡數失陷在万劫谷中?”當即宣召皇太弟段正淳、善闡侯高升泰、以及褚万里等四大衛護,連同鎮南王妃刀白鳳,再往万劫谷而去。刀白鳳愛子心切,求保定帝帶同御林軍,索性一舉將万劫谷掃平。保定帝道:“非到最后關頭,咱們總是按照江湖規矩行事。段氏數百年來的祖訓,咱們不可違背了。”一行人來到万劫谷口,只見云中鶴笑吟吟的迎了上來,深深一揖,說道:“我們‘天下四惡’和鐘谷主料到大駕今日定要再度光臨,在下已在此恭候多時。倘若閣下帶得有鐵甲軍馬,我們便逃之夭夭,帶同鎮南王的公子和千金一走了之。要是按江湖規矩,以武會友,便請進大廳奉茶。”
  保定帝見對方十分鎮定,顯是有恃無恐的模樣,不像前日一上來便是乒乒乓乓的大戰一場,反而更為心惊,當下還了一揖,說道:“如此甚好。”云中鶴當先令路,一行人來到大廳之中。
  保定帝踏進廳門,但見廳中濟濟一堂,坐滿了江湖豪杰,葉二娘、南海鱷神皆在其內,卻不見延慶太子,心下又是暗暗戒備。云中鶴大聲道:“天南段家掌門人段老師到。”他不說‘大理國皇帝陛下’,卻以武林中名號相稱,點明一切要以江湖規矩行事。
  段正明別說是一國之尊,單以他在武林中的聲望地位而論,也是人人敬仰的高手宗師,群雄一听,都立刻站起。只有南海鱷神卻仍是大刺刺的坐著,說道:“我道是誰,原來是皇帝老儿。你好啊?”鐘万仇搶上數步,說道:“鐘万仇未克遠迎,還請恕罪。”保定帝道:“好說,好說!”
  當下各人分賓主就坐。既是按江湖規矩行事,段正淳夫婦和高升泰就不守君臣之禮,坐在保定帝下首。褚万里等四人則站在保定帝身后。谷中侍仆獻上茶來。保定帝見黃眉僧師稈和巴天石等不在廳上,心下盤算如何出言相詢。只听鐘万仇道:“段掌門再次光臨,在下的面子可就大得很了。難得許多位好朋友同時在此,我給段掌門引見引見。”于是說了廳上群豪的名頭,有几個是來自北邊的中原豪杰,其余均是大理武林中的成名人物,辛雙清、左子穆、馬五德都在其內。保定帝大半不曾見過,卻也均聞其名。這些江湖群豪与保定帝一一見禮。有些加倍恭謹,有些故意的特別傲慢,有些則以武林后輩的身份相見。
  鐘万仇道:“段老師難得來此,不妨多盤桓几日,也好令眾位兄弟多多請益。”保定帝道:“舍倒段譽得罪行了鐘谷主,被扣貴處,在下今日一來求情,二來請罪。還望鐘谷主瞧在下薄面,恕過小儿無知,在下感激不盡。”
  群豪一听,都暗暗欽佩:“久聞大理段皇爺以武林規矩接待同道,果然名不虛傳。此處是大理國治下,他只須派遣數百兵馬,立時便可拿人,他居然親身前來,好言相求。”
  鐘万仇哈哈一笑,尚未答話。馬五德說道:“原來段公子得罪了鐘谷主。段公子這次去到普洱舍下,和兄弟同去無量山游覽,在下照顧不同,以致生出許多事來。在下也要求一份情。”
  南海鱷神突然大聲喝道:“我徒儿的事,誰要你來羅哩羅嗦?”高升泰冷清冷清的道:“段公子是你師父,你是磕過頭,拜過師的,難道想賴帳?”南海鱷神滿臉通紅,罵道:“你奶奶的,老子不賴。老子今天就殺了這個有名無實的師你。老子一不小心,拜了這小子為師,丑也丑死了。”眾人不明說里,無不大感詫异。
  刀白鳳道:“鐘谷主,放与不放,但憑閣下一言。”鐘万仇笑道:“放,放,放!自然放,我留著令郎干什么?”云中鶴插口道:“段公子風流英俊,鐘夫人‘俏藥及’又是位美貌佳人,將段公子留在谷中,那不是引狼入室、養虎貽患嗎?鐘谷主自然要放,不能不放,不敢不放!”群豪一听,無不愕然,均覺察這‘窮凶极惡’云中鶴說話肆無忌憚,絲毫不將鐘万仇放在眼里,‘窮凶极惡’之名,端正的不假。鐘万仇大怒,轉動頭說道:“云兄,此間事了之后,在下還要領教領教閣下的高招。”云中鶴道:“妙极,妙极!我早就想殺其夫而占其妻,謀其財而居其谷。”
  群豪盡皆失色。無量洞洞主辛雙清道:“江湖上英雄好漢并未死絕,你‘天下四惡’身手再高,終究要難逃公道。”葉二娘嬌气聲嗲气的道:“辛道友,我葉二娘可沒冒犯你啊,怎地把我也牽扯在一起了?”左子穆想起她擄劫自己幼儿之事,兀自心有余悸,偷偷斜睨她一眼。葉二娘吃吃而笑,說道:“左先生,你的小公子長得更加肥肥白白了吧?”左子穆不敢不答,低聲道:“上次他受了風寒,迄今患病示愈。”葉二娘笑道:“啊,那都是我的不好。回頭我瞧瞧山山這乖孫子去。”左子穆大惊,忙道:“不敢勞動大駕。”
  保定帝尋思:“‘四惡’為非作歹,結怨甚多。這些江湖豪士顯然并非他們的幫手,事情便又好辦得多。待救出譽儿之后,不妨俟机除去大害。‘四惡’之首的延慶太子雖為段門中人,我不便親自下手,但他終究有當真‘惡貫滿盈’之日。”
  刀白鳳听眾人言語雜亂,將話題岔了開去,霍地站起,說道:“鐘谷主既然谷允歸還小儿,便請喚他出來,好讓我母子相見。”
  鐘万仇也站了起來,道:“是!”突然轉頭,狠狠瞪了段正淳一眼,歎道:“段正淳,你已有了這樣的好老婆、好儿子,怎地兀自貪心不足?今日聲名掃地,丟盡臉面,是你自作自受,須怪我鐘万仇不得。”
  段正淳听鐘万仇答允歸還儿子,料想事情決不會如此輕易了結,對方定然安排版下陰謀詭計,此時听他如此說,當即站起,走到他身前,說道:“鐘谷主,你若蓄意害人,段正淳自也有法子叫你痛悔一世。”
  鐘万仇見他相貌堂堂,威風凜凜,气度清貴高華,自己實是遠遠不如,這一自慚形穢,登時妒火填膺,大聲道:“事已如此,鐘万仇便是家破人亡,碎尸万段,也跟你干到底了。你要儿子,跟我來吧!”說著大踏步走出廳門。
  一行人隨著鐘万仇來到樹牆之前,云中鶴炫耀輕功,首先一躍而過。段正淳心想今日之事已無善罷之理,不如先行立威,好教對方知難而退,便道:“篤誠,砍下几株樹來,好讓大伙儿行走。”古篤誠應道:“是!”舉起鋼斧,擦擦擦几響,登時將一株大樹砍斷。傅思歸雙掌推出,那斷樹喀喇喇聲響,倒在一旁。鋼斧白光閃耀,接連揮動,響聲不絕,大樹一株株倒下,片刻間便砍倒了五株。
  鐘万仇這樹牆栽杆不易,當年著實費了一番心血,被古篤誠接連砍倒了五株大樹,不禁勃然大怒,但轉念又想:“大理段氏今日要大大的出丑,這些小事,我也不來跟你計較。”當即從空缺處走了進去。
  只見樹牆之后,黃眉僧和青袍客的左手均是抵住一根鐵杖,頭頂白气蒸騰,正在比拚內力。黃眉僧忽然伸出右手,用小鐵槌在身前青石上畫了個圈。青袍客略一思索,右手鐵杖在青石上捺落。保定帝凝目看去,登時明白:“原來黃眉師兄一面跟延慶太子下棋,一面跟他比拚內力,既頭智,复斗力,這等別開生面的比賽,實是凶險不過。他一直沒有給我回音,看來這場比賽已持續了一日一夜,兀自未分胜敗。”向棋局上一瞥,見兩人正在打一個‘生死劫’,胜負之數,全是系于此劫,不過黃眉僧落的是后手,一塊大棋苦苦求活。黃眉僧的兩名弟子破痴、破嗔卻已倒在地下,動彈不得。原來二僧見師父勢危,出手夾擊青袍客,卻均被服他鐵杖點倒。
  段正淳上前解開了二人穴道,喝道:“万里,你們去推開大石,放譽儿出來。”褚万里等四人齊聲答應,并肩上前。
  鐘万仇喝道:“且慢!你們可知這石屋之中,還有什么人在內?”段正淳怒道:“鐘谷主,你若以歹毒手段擺布我儿,須知你自己也有妻女。”鐘万仇冷清笑道:“嘿嘿,不錯,我鐘万仇有妻有女,天幸我沒有儿子,我儿子更不會和我親生女儿干那亂倫的獸行。”段正淳臉色鐵青,喝道:“你胡說八道什么?”鐘万仇道:“木婉清是你的私生女儿,是不是?”段正淳怒道:“木姑娘的身世,要你多管什么閒事?”
  鐘万仇笑道:“哈哈,那也未必是什么閒事。大理段氏,天南為皇,獨霸一方,武林中也是響當當的聲名。各位英雄好漢,大家睜開眼瞧瞧,段正淳的親生儿子和親生女儿,卻在這儿亂倫,就如禽獸一般的結成夫妻啦!”他向南海鱷神打個手勢,兩人伸手便去推那擋在石屋的大石。
  段正淳道:“且慢!”伸手去攔。葉二娘和云中鶴各出一掌,分從左右襲來。段正淳豎掌的擋。高升泰側身斜上,去格云中鶴的手掌。不料葉云二人這兩掌都是虛招,右掌一幌之際,左掌同時反推,也都擊在大石之上。這大石雖有數千斤之重,但在鐘万仇、南海鱷神、葉二娘、云中鶴四人合力推擊之下,登時便滾在一旁。這一著是四人事先計議定當了的,虛虛實實,段下淳竟然無法攔阻。其實段正淳也是急于早見愛子,并沒真的如何出力攔阻。但見大石滾開,露出一道門戶,望進去黑黝黝的,瞧不清屋內情景。
  鐘万仇笑道:“孤男寡女,赤身露体的躲在一間黑屋子里,還能有什么好事做出來?哈哈,哈哈,大家瞧明白了!”
  鐘万仇大笑聲中,只見一個青年男子披頭散發,赤裸著上身走將出來,下身只系著一條短褲,露出了兩條大腿,正是段譽,手中橫抱著一個女子。那女子縮在他的怀里,也只穿著貼身小衣,露出了手臂、大腿、背心上雪白粉嫩的肌膚。
  保定帝滿臉羞慚。段正淳低下了頭不敢抬起。刀白鳳雙目含淚,喃喃的道:“冤孽,冤孽!”高升泰解下長袍,要去給段譽披在身上。馬五德一心要討好段氏兄弟,忙閃身遮在段譽身前。南海鱷神叫道:“王八羔子,滾開!”
  鐘万仇哈哈大笑,十分得意,突然間笑聲止歇,頓了一頓,驀地里慘聲大叫:“靈儿,是你么?”
  群豪听到他叫聲,無不心中一凜,只見鐘万仇扑向段譽身前,夾手去奪他手中橫抱著的女子。這時眾人已然看清這女子的面目,但見她年紀比木婉清幼小,身材也較纖細,臉上未脫童稚之態,那里是木婉清了,卻是鐘万仇的親生女儿鐘靈。當群豪初到万劫谷時,鐘万仇曾帶她到大廳上拜見賓客,炫示他有這么一個美麗可愛的女儿。
  段譽迷惘中見到許多人圍在身前,認出伯父和父母都到了,忙脫手放開鐘靈,任由鐘万仇抱去,叫道:“媽,伯父,爹爹!”刀白鳳忙搶上前去,將他摟在怀里,問道:“譽儿,你……你怎么了?”段譽手足無措,說道:“我……我不知道啊!”
  鐘万仇万不料害人反而害了自己,那想得到段譽從石屋中抱將出來的,竟會是自己的女儿?他一呆之下,放下女儿。鐘靈只穿著貼身的短衣衫褲,斗然見到這許多人,只羞著滿臉飛紅。鐘万仇解下身上長袍,將她裹住,跟著重重便是一掌,擊得她左頰紅腫了起來,罵道:“不要臉!誰叫你跟這小畜生在一起。”鐘靈滿腹含冤,哭了起來,一時那里能夠分辯?
  鐘万仇忽想:“那木婉清明明關在石屋之中,諒她推不開大石,必定還在屋內,我叫她出來,讓她分擔靈儿的羞辱。”大聲叫道:“木姑娘,快出來吧!”他連叫三聲,石屋內全無聲息。鐘万仇沖進門去,石屋只丈許見方,一目了然,那里有半個人影?鐘万仇气得几乎要炸破胸膛,翻身出來,揮掌又向女儿打去,喝道:“我斃了你這臭丫頭!”
  驀地里旁邊伸出一只手掌,無名指和小指拂向他手腕。鐘万仇急忙縮手相避,見出手攔阻的正是段正淳,怒道:“我自管教我女儿,跟你有什么相干?”
  段正淳笑吟吟的道:“鐘谷主,你對我孩儿可优待得緊啊,怕他獨自一個儿寂靜,竟命你令愛千金相陪。在下實在感激之至。既然如此,令愛已是我段家的人了,在下這可不能不管。”鐘万仇怒道:“怎么是你段家的人?”段正淳笑道:“令愛在這石屋之中服侍小儿段譽,歷時已久。孤男寡女,赤身露体的躲在一間黑屋子里,還能有什么好事做出來?我儿是鎮南王世子,雖然未必能娶令愛為世子正妃,但三妻四妝,有何不可?你我這可不是成了親家么?哈哈,哈哈,呵呵呵!”鐘万仇狂怒不可抑制,扑將過來,呼呼呼連擊三掌。段正淳笑聲不絕,一一化解了開去。
  群豪均想:“大理段氏果是厲害,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將鐘谷主的女儿掉了包,囚在石室之中。鐘万仇身大大理,卻無端端的去跟段家作對,那不是自討苦吃嗎?”
  原來這件事正是華赫艮等三人做下的手腳。華赫艮將鐘靈擒入地道,本意是不令她泄漏了地道的秘密,后來听到鐘万仇夫婦對話,才知鐘万仇和延慶太子安排下极毒辣的詭計,立意敗坏段氏名聲。三人在地道中低聲商議,均覺察此事牽連重大,且甚為緊急。一待鐘夫人离去,巴天石當即悄悄鑽出,施工展輕功,踏勘了那石屋的准确方位和距离,由華赫艮重定地道的路線。眾人加緊挖掘,又忙了一夜,直到次晨,才掘到了石屋之下。
  華赫艮掘入石屋,只見段譽正在斗室中狂奔疾走,狀若瘋顛,當即伸手去拉,豈知段譽身法既迅捷又怪异,始終拉他不著。巴天石和范驊齊上合圍,向中央擠攏。石室實在太小,段譽無處可以閃避,華赫艮一把抓住了他手腕,登時全身大震,有如碰到一塊熱炭相似,當下用力相拉,只盼將他拉入地道,迅速逃走。那知剛一使勁,体內真气便向外急涌,妨不住“哎喲”一聲,叫了出來。巴天石和范驊拉著華赫艮用力一扯,三人合力,才脫支了“北冥神功”吸引真气之厄。大理三公的功力,比之無量劍弟子自是高得多了,又是見机极快,應變神速,饒是如此,三人都是已嚇出了一身次汗,心中均道:“延慶太子的邪法當真厲害。”再也不敢去碰段譽身子。
  正在無法可施的當儿,屋外人聲喧扰,听得保定帝、鎮南王等都已到來,鐘万仇大聲譏嘲。范驊靈机一動:“這鐘万仇好生可惡,咱們給他大大的開個玩笑。”當即除下鐘靈的外衫,給木婉清穿上,再抱起鐘靈,交給段譽。段譽迷迷糊糊的接過。華赫艮等三人拉著木婉清進了地道,合上石板,那里不有半點蹤跡可尋?
  保定帝見侄儿無恙,想不到事情竟演變成這樣,又是欣慰,又覺好笑,一時也推想不出其中原由,但想黃眉僧和延慶太子比拚內力,已到了千鈞一發的關頭,稍有差池立時便有性命之憂,當即回身去看兩人角逐。只見黃眉僧額頭汗粒如豆,一滴滴的落在棋局之上,延慶太子卻仍是神色不變,若無其事,顯然胜敗已判。
  段譽神智一清,也即關心棋局的成敗,走到兩人身側,觀看棋局,見黃眉僧劫材已盡,延慶太子再打一個動,黃眉僧便無棋可下,勢力非認輸不可。只見延慶太子鐵杖伸出,便往棋局中點了下去,所指之處,正是當前的關鍵,這一子下定,黃眉僧便無可救藥,段譽大急,心想:“我且給他混賴一下。”伸手便向鐵杖抓去。
  延慶太子的鐵杖剛要點到‘上位’的三七路上,突然間掌心一震,右臂運得正如張弓滿弦般的真力如飛身奔瀉而出。他這一惊自是不小,斜眼微睨,但見段譽拇指和食指正捏住了鐵杖杖頭。段譽只盼將鐵杖撥開,不讓他在棋局中的關鍵處落子,但這根鐵杖竟如鑄定在空中一般,竟是紋絲不動,當即使勁推撥,延慶太子的內力便由他少商穴而涌入他体內。
  延慶太子大惊之下,心中只想:“星宿海丁老怪的他功大法!”當下气運丹田,勁貫手臂,鐵杖上登時生出一股強悍絕倫的大力,一震之下,便將段譽的手指震脫了鐵杖。
  段譽只覺半身酸麻,便欲暈倒,身子幌了几下,伸手扶住面前青石,這才穩住。但延慶太子所發出的雄渾內勁,卻也有一小半儿如石,沉大海,不知去向,他心中惊駭,委實非同小可,鐵杖垂下,正好點在‘上位的七八路上。只因段譽這么一阻,他內力收發不能自如,鐵杖下垂,尚挾余勁,自然而然的重重戳落。延慶太子暗叫:“不好!”急忙提起鐵杖,但七八路的閃叉線上,已戳出了一個小小凹洞。
  高手下棋,自是講究落子無悔,何況刻石為枰,陷石為子,內力所到處石為之碎,如何能下了不算?但這’上‘位的七八路,乃是自己填塞了一只眼。只要稍明弈理之人,均知兩眼是活,一眼即死。延慶太子這一大塊棋早就已做成兩眼,以此為攻逼黃眉僧的基地,決無自己去塞死一只活眼之理?然而此子既落,雖為弈理所無,總是功力內勁上有所不足。
  延慶太子暗歎:“棋差一著,滿盤皆輸,這當真是天意嗎?”他是大有身份之人,決不肯為此而与匝眉僧再行爭執,當即站起身來,雙手按在青石岩上,注視棋局,良久不動。
  群豪大半未曾見過此人,見他神情奇特,群相注目。只見他瞧了半晌,突然間一言不發的撐著鐵杖,杖頭點地,猶如踩高蹺一般,步子奇大,遠遠的去了。
  驀地里喀喀聲響,青石岩幌了几下,裂成六七塊散石,崩裂在地,這震爍古今的一局棋就此不存人世。群豪惊噫出聲,相顧駭然,除了保定帝、黃眉僧、三大惡人之外,均想:“這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活尸一般的青袍客,武功竟然這等厲害。”
  黃眉僧僥幸胜了這局棋,雙手据膝,怔怔出神,回思适才种种惊險情狀,心中始終難以宁定,實不知延慶太子何以在穩操胜券之際,突然將他自己一塊棋中的兩只眼填塞了一只。難道眼見段正明這等高手到來,生怕受到圍攻,因而認輸逃走嗎?但他這面幫手也是不少,未必便斗不過。
  保定帝和段正淳、高升泰等對這變故也均大惑不解,好在段譽已然救出,段氏清名絲毫無損,延慶太子敗棋退走,這一役大獲全胜,其中猜想不透的种种細節也不用即行查究。段正淳向鐘万仇笑道:“鐘谷主,令愛既成我儿姬妾,日內便即派人前來迎娶。愚夫婦自當愛護善待,有若親女,你盡管放心好了。”
  鐘万仇正自怒不可遏,听得段正淳如此出言譏刺,刷的一聲,拔出腰間佩刀,便往鐘靈頭上砍落,喝道:“气死我了,我先殺了這賤人再說。”
  驀地里一條長長的人影飄將過來,迅速無比的抱住鐘靈,便如一陣風般倏然面是過,已飄在數丈之外。嗒的一聲響,鐘万仇一刀砍在地下,瞧抱著鐘靈那人時,卻是‘窮凶极惡’云中鶴,怒喝:“你……你干什么?”
  云中鶴笑道:“你這個女儿自己不要了,就算已經砍死了,那就送給我吧。”說著又飄出數丈。他知別說保定帝和黃眉僧的武功遠胜于己,便段正淳和高升泰,也均是了不起的人物,是以打定主意抱著鐘靈便溜,眼見巴天石并不在場,自己只要施展輕功,這些人中便無一追赶得上。
  鐘万仇知他輕功了得,只急得雙足亂跳,破口大罵。保定帝等日前見過他和巴天石繞圈追逐的身手,這時見他雖然抱著鐘靈,仍是一飄一幌的輕如無物,也都奈何他不得。
  段譽靈机一動,叫道:“岳老三,你師父有命,快將這個小姑娘奪下來。”南海鱷神一怔,怒道:“媽巴羔子,你說什么?”段譽道:“你拜了我為師,頭也磕過了,難道想賴?你說過的話是放屁么?你定是想做烏龜儿子王八蛋了!”南海鱷神橫眉怒目的喝道:“我說過的話自然算數,你是我師父便怎樣?老子惱將起來,連你這師父也一刀殺了。”段譽道:“你認了便好。這個姓鐘的小姑娘是我妻子,就是你的師娘,快去給我奪回來。這云中鶴侮辱她,就是辱你師娘,你太也丟臉了,太不是英雄好漢了。”
  南海鱷神一怔,心想這話倒也有理,忽然想起木婉清是他妻子,怎么這姓鐘的小姑娘也是他的妻子了?問道:“究竟我有几個師娘?”段譽道:“你別多問,總而言之,倘若你奪不回你這個師娘,你就太也丟失臉。這里許多好漢個個親眼有看見,你連第四惡化人云中鶴也斗不過,那你就降為第五惡人,說不定是第六惡化人了。”要南海鱷神排名在云中鶴之下,那比殺了他的頭還要難過,一聲狂吼,拔足便向云中鶴赶去,叫道:“快放下我師娘來!”
  云中鶴縱身向前飄行,叫道:“岳老三真是大傻瓜,你上了人家大當啦!”南海鱷神最愛自認了不起,云中鶴當著這許多人的面說他上了人家的當,更令他怒火沖天,大叫:“我后老二怎會上別人的當?”當即提气急追。兩人一前一后,片刻間已轉過了山坳。
  鐘万仇狂怒中刀砍女儿,但這時見女儿為惡徒所擒,畢竟父女情深,又想到妻子問起時無法交代,情急之下,也提刀追了下去。
  保定帝當下和群豪作別,一行离了万劫谷,逕回大理城,一齊來到鎮南王府。華赫艮、范驊、巴天石三人從府中迎將出來,身旁一個少女衣飾華麗,明媚照人,正是木婉清。
  范驊向保定帝稟報華赫艮挖掘地道、將鐘靈送入石屋之事,于救出木婉清一節卻含糊帶過。眾人才知鐘万仇害人不成,反害自己,原來竟因如此,盡皆大笑。
  那‘陰陽和合散’藥性雖然猛烈,卻非毒藥,段譽和木婉清服了些清瀉之劑,又飲了几大碗冷水,便即消解。
  午間王府設宴。眾人在席上興高采烈的談起万劫谷之事,都說此役以黃眉僧与華赫艮兩人功勞最大,若不是黃眉僧牽制住了段延慶,則挖掘地道非給他發覺不可。
  刀白鳳忽道:“華大哥,我還想請你再辛苦一趟。”華赫艮道:“王妃吩咐,自當遵命。”刀白鳳道:“請你派人將這條地道去堵死了。”華赫艮一怔,應道:“是。”卻不明她的用意。刀白鳳向段正淳瞪了一眼,說道:“這條地道通入鐘夫人的居室,若不堵死,就怕咱們這里有一位仁兄,從此天天晚上要去鑽地道。”眾人哈哈大笑。
  木婉清隔不多久,便向段譽偷眼瞧去,每當与他目光相接,兩人立即轉頭避開。她自知此生此世与他已休想成為夫婦,想起這几天兩人石子屋共處的情景,更是黯然神傷。只听眾人談論鐘靈要成為段譽的姬妾,又說她雖給云中鶴擒去,但南海鱷神与鐘万仇兩人聯手,定能將她救回,又听保定帝吩咐褚古傅朱四人,飯后即去打探鐘靈的訊息,設法保護,木婉清越听越怒,從怀中摸出一只小小金盒,便是當日鐘夫人要段譽來求父親相救鐘靈的信物,伸手遞到段正淳面前,說道:“甘寶寶給你的!”
  段正淳一愕,道:“什么?”木婉清怒道:“是鐘靈這小丫頭的生辰八字。”持著金盒將段譽一指,又道:“甘寶寶叫他給你。”
  段正离接了過來,心中一酸,他早認得這金盒是當年自己与甘寶寶定情之夕給她的,打開盒蓋,見盒中一張小小紅紙,寫著:“已未年十二月初五丑時”九個小字,字跡歪歪斜斜,正是甘寶寶的手筆。
  刀白鳳冷冷地道:“那好得很啊,人家反女儿的生辰八字也送過來了。”
  段正淳翻過紅紙,只見背后寫著几行极細的小字:“傷心苦候,万念俱灰。然是儿不能無父,十六年前朝思暮盼,只待君來。迫不得已,于乙未年五月歸于鐘氏。”字休纖細,若非凝目以觀,几乎看不出來。段正淳想起對甘寶寶辜負良深,眼眶登時紅了,突然間心仿一動,頃刻間便明明了這几行字的含義:“寶寶于乙未年五月嫁給鐘万仇,鐘靈卻是該年十二月初五生的,多半便不是鐘万仇的女儿。寶寶苦苦等候我不至,說‘是儿不能無父’,又說‘迫不得已’而嫁,自是因為有了身服,不能未嫁生儿。那么鐘靈這孩儿卻是我的女儿。正是……正是那時候,十六年前的春天,和她歡好未滿一月,便有了鐘靈這孩儿……”想明白此節,脫口叫道:“啊喲,不成!”
  刀白鳳問道:“什么不成?”段正淳搖搖頭,苦笑道:“鐘万仇這家伙……這家伙心術太坏,安排了這等毒計,陷害我段氏滿門,咱們決不能……決不能跟他結成親家。此事無論如何不可!”刀白鳳听他這几句吞吞吐吐,顯然是言不由衷,將他手中的紅紙條接過來一看,微一凝思,已明其理,忍不住哈哈大笑,說道:“原來……原來,哈哈,鐘靈這小丫頭,也是你的私生女儿。”怒气上沖,反手就是一掌。段正淳側頭避開。
  廳上眾人俱都十分尷尬。保定帝微笑道:“既是如此,這事也只好作為罷論了……”
  只見一名家將走到廳口,雙手捧著一張名帖,躬身說道:“虎牢關過彥之過大爺求見王爺。”段正淳心想這過彥之是伏牛派掌門柯百歲的大弟子,外號叫作‘追魂鞭’,据說武功頗為了得,只是跟段家素無往來,不知路遠迢迢的前來何事,當即站起身來,向保定帝道:“這人不知來干部什么,兄弟出去瞧瞧。”
  保定帝微笑點頭,心想:“這‘追魂鞭’來得巧,你正好乘机脫身。”
  段正淳走出花廳,高升泰与褚、古、傅、朱跟隨在后。踏進大廳,只見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漢子坐在西首椅上。那人一身喪服,頭戴訂冠,滿臉風塵之色,雙目紅腫,顯是家有喪事、死了親人,見到段正淳進廳,便即站起,躬身行禮,說道:“河南過彥之拜會見王爺。”段正淳還禮道:“過老師光臨大理,小弟段正淳未曾遠迎,還乞恕罪。”過彥之心想:“素聞大理段氏兄弟大富大貴而不驕,果然名不虛傳。”說道:“過彥之草野匹夫,求見王爺,實是冒昧。“段正淳道:”‘王爺’爵位僅為俗人而設。過老師的名頭在下素所仰慕,大家兄弟相稱,不必拘這虛禮。”引見高升泰后,三人分賓主坐下。
  過彥之道:“王爺,我師叔在府上寄居甚久,便請告知,請出一見。”段正淳廳道:“過兄的師叔?”心想:“我府里那里有什么杖牛派的人物?”過彥之道:“敝師叔改名換姓,借尊府避難,未敢向王爺言明,實是大大的不敬,還請王爺寬洪大量,不予見怪,在下這里謝過了。”說著站起來深深一揖。段正淳一面還禮,一面思索,實想不起他師叔是誰?
  高升泰也自尋思:“是誰?是誰?”驀地里想起了那人的外號和姓氏,心道:“必定是他!”向身旁家丁道:“到帳房去對霍先生說,河南追魂鞭過大爺到了,有要緊事稟告‘金算盤’崔崔老前輩,請他到大廳一敘。”
  那家丁答應了進去。過不多時,只听得后堂踢踢蹋蹋腳步聲響,一個人拖泥帶水的走來,說道:“你這一下子,我這口閒飯可就吃不成了。”
  段正淳听到‘金算盤崔老前輩’這七字,臉色微變,心道:“難道‘金算盤崔百泉’竟是隱跡于此?我怎地不知?高賢弟卻又不跟我說?”只見一個形貌猥瑣的老頭儿笑嘻嘻的走出來,卻是帳房中相助昭管雜務的霍先生。此人每日不是在醉鄉之中,理是与下人賭錢,最是憊懶無聊,帳房中只因他錢銀面上倒十分規矩,十多年來也就一直容他胡混。段正淳大是惊訝:“這霍先生當真便是崔百泉?我有眼無珠,這張臉往那里擱去?”幸好高升泰一口便叫了出來,過彥之還道鎮南王府中早已眾所知曉。
  那霍先生本是七分醉、三分醒,顛顛倒倒的神气,眼見過彥之全身喪服,不由得吃了一惊,問道:“你……怎么……”過彥之搶上几步,拜倒在地,放聲大哭,說道:“崔師叔,我師……師父給人害死了。”那霍先生崔百泉神色立變,一張焦黃精瘦的臉上霎時間全是陰鷙戒備的神气,緩緩的道:“仇人是誰?”過彥之哭道:“小侄無能,訪查不到仇人的确訊,但猜想起來,多半是姑蘇慕容家的人物。”崔百泉臉上突然閃過一絲恐懼之色,但懼色霎息即過,沉聲道:“此事須得從長計議。”
  段正淳和高升泰對望一眼,均想:“‘北喬峰,南慕容’,他伏牛派与姑蘇慕容氏結上了怨家,此仇只怕難報。”
  崔百泉神色慘然,向過彥之道:“過賢侄,我師兄如何身亡歸西,經過情由,請你詳述。”過彥之道:“師仇如同父仇,一日不報,小侄寢食難安。請師叔即行上道,小侄沿途細稟,以免耽誤了時刻。”崔百泉鑒貌辨色,知他是嫌大廳上耳目人多,說話不便,倒不爭在這一時三刻的相差,心下盤算:“我在鎮南王府寄居多年,不露形跡,那料到這位高侯爺早就看破了我的行藏。我若不向段王爺深致歉意,便是大大得罪了段家。何況找姑蘇慕容氏為師兄報仇,決非我一力可辦,若得段家派人相助,那便判然不同,這一敵一友之間,出入甚大。”突然走到段正淳身前,雙膝跪地,不住磕頭,咚咚有聲。
  這一下可大出眾人意料之下,段正淳忙伸手相扶,不料一扶之下,崔百泉的身子竟如釘在地下般,牢牢不動。段正淳心道:“好酒鬼,原來武功如此了得,一向騙得我苦。”勁貫雙臂,往上一抬。崔百泉也不再運力撐拒,乘勢站起,剛站直身子,只感周身百骸說不出的難受,有如一葉小舟在大海中猛受風濤顛簸之苦,情知是段正淳出手懲戒。他想我若運功抵御,鎮南王這口气終是難消,說不定他更疑心我混入王府臥底,另有奸惡圖謀,乘著体內真气激蕩,便即一交坐倒,索性順勢仰天摔了下去,模糊狼狽已极,大叫:“啊喲!”
  段正淳微微一笑,伸手拉他起身,拉中帶捏,消解了他体內的煩惡。
  崔百泉道:“王爺,崔百泉給仇人逼得無路可走,這才厚顏到府上投靠,托庇于王爺的威名之下,總算活到今日。崔百泉未曾向王爺吐露真相,實是罪該万死。”
  高升泰接口道:“崔兄何必太謙?王爺早已知道閣下身份來歷,崔兄既是真人不露相,王爺也不叫破,別說王爺知曉,旁人何償不知?那日世子對付南海鱷神,不是拉著崔兄來充他師父嗎?世子知道合府之中,只有崔兄才對付得了這姓岳的惡人。”其實那是段譽拉了崔百泉來冒充師父,全是誤打誤撞,只覺府中諸人以他的形貌最是難看猥崽,這才拉他來跟南海鱷神開個玩笑。但此刻崔百泉听來,卻是深信不疑,暗自慚愧。
  高升泰又道:“王爺素來好客,別說崔兄于我大理絕無惡意陰謀,就算有不利之心,王爺也當大量包容,以慶相待到。崔兄何必多禮?”言下之意是說,只因你并無劣跡惡行,這才相容至今日,否則的話,早已就料理了你。
  崔百泉道:“高侯爺明鑒,話雖如此說,但姓崔的何以要投靠王府,于告辭之先務須陣明才是,否則太也不夠光明。只是此事牽涉旁人,崔百泉斗膽請借一步說話。”
  段正淳點了點頭,向過彥之道:“過兄,師門深仇,事關重大,也不忙在這一時三刻。咱們慢慢商議不遲。”過彥之還未答應,崔百泉已搶著道:“王爺吩咐,自當遵命。”
  這時一名家將走到廳口躬身道:“啟稟王爺,少林寺方丈派遣兩位高僧前來下書。”少林寺自唐初以來,即為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段正淳一听,當即站起,走到滴水檐前相迎。
  只見兩名中年僧人由兩名家將引導,穿過天井。一名形貌干枯的僧人躬身合什,說道:“少林寺小僧慧真、慧觀,參見王爺。”段正淳抱拳還禮,說道:“兩位遠道光臨,可辛苦了,請廳上奉茶。”
  來到廳上,二僧卻不就座。慧真說道:“王爺,貧僧奉敝寺方丈之命,前來呈上書信,奉致保定皇爺和鎮南王爺。”說著從怀中取出一個沒紙包裹,一層層的解開,露出一封面黃皮書信,雙手呈給段正淳。
  段正淳接過,說道:“皇兄便在此間,兩位正好相見。”向崔百泉与過彥之道:“兩位請用些點心,待會再行詳談。”當下引著慧真、慧觀入內。
  其時保定帝已在暖閣中休矩,正与黃眉僧清敬對談,段譽坐在一旁靜听,見到慧真、慧觀進來,者站起身來。段正淳送過書信,保定帝拆開一看,見那信是寫給他兄弟二人的,前面說了一大段什么‘主慕英名,無由識荊’、‘威鎮天南,仁德廣被’、‘万民仰望,豪杰歸心’、‘闡護佛法,宏揚圣道’等等的客套話,但說到正題時,只說:“敝師弟玄悲禪師率徒四人前來貴境,謹以同參佛祖、武林同道之誼,敬懇賜予照拂。”下面署名的是‘少林禪寺釋子玄慈合什百拜’。
  保定帝站著讀信,意思是敬重少林寺,慧真和慧觀恭恭敬敬的在一旁垂手侍立。保定帝道:“兩位請坐。少林方丈既有法諭,大家是佛門弟子,武林一脈,但教力所能及,自當遵命令。玄悲大師明曉佛學,武功深湛,在下兄弟素所敬慕,不知大師法駕何時光臨?在下兄弟掃榻相候。”
  慧真、慧觀突然雙膝跪地,咚咚咚咚的磕頭,跟著便痛哭聲失聲。
  保定帝、段正淳都是是一惊,心道:“莫非玄悲大師死了。”保定帝伸手扶起,說道:“你我武林同道,不能當此大禮。”慧真站直身子,果然說道:“我師父圓寂了。”保定帝心想:“這能書信本是要玄悲大師親自送來的,莫非他死在大理境內?”說道:“玄悲大師西歸,佛家門少一高僧,武林失一高手,實深悼惜。不知玄悲大師于何日圓寂?”
  慧真道:“方丈師伯月前得到訊息,‘天下四大惡人’要來大理跟皇爺与鎮南王為難。大理段氏威鎮天南,自不懼他區區‘四大惡人’,但恐兩位不知,手下的執事部虱中了暗算,因此派我師父率同四名弟子,前來大理稟告皇爺,并听由差遣。”
  保定帝好生感激,心想:“無怪少林派數百年來眾所敬服,玄慈方丈以天下武林安危為己任,我們中無在南鄙,他竟也關心及之。他信上說要我們照拂玄悲大師師徒,其實卻是派人來報訊助拳。”當即微微躬身,說道:“方丈大師隆情厚意,我兄弟不知何以為報。”
  慧夫道:“皇爺太謙了。我師徒兼程南來,上月廿八,在大理陸涼州身戒寺挂單,那知道廿九清晨,我們師兄弟四人起身,竟見到師父……我們師父受人暗算,死在身戒寺的大殿之上……”說到這里,已然嗚咽不能成聲。
  保定帝長歎一聲,問道:“玄悲大師是中了歹毒暗器嗎?”慧真道:“不是。”保定帝与黃眉僧、段正淳、高升泰四人均有詫异之色,都想:“以玄悲大師的武功,若不是身中見血封喉的暗哭,就算敵人在背后忽施突襲,也決不會全無抗拒之力,就此斃命。大理國中,又有那一個邪派高手能有這般本領下此毒手?”
  段正淳道:“今儿初三,上月廿八晚間是四天之前。譽儿被服擒入万劫谷是廿七晚間。”保定帝點頭道:“不是‘四大惡人’。”段延慶這几日中都在万劫谷,決不能分身到千里之外的陸涼州去殺人,何況即是段延慶,也未必能無聲無息的一下子就打死了玄悲大師。
  慧真道:“我們扶起師父,他老人家身子冰冷,圓寂已然多時,大殿上也沒動過手的痕跡。我們追出寺去,身戒寺的師兄們也幫同搜尋,但數十里內找不到凶手的半點線索。”
  保定帝黯然道:“玄悲大師為我段氏而死,又是在大理國境內遭難,在情在理,我兄弟決不能軒身事外。”
  慧真、慧觀二僧同時跪下叩謝。慧真又是道:“我師兄弟四人和身戒寺方丈五葉大師商議之后,將師父遺体暫栖在身戒寺,不敢就此火化,以便日后掌門師伯栓視。我兩個師兄赶回少林寺稟報掌門師伯,小僧和慧觀師弟赶來大理,向皇爺与鎮南王稟報。”
  保定帝道:“五葉方丈年高德劭,見識淵博,多知武林掌故,他老人家如何說?”
  慧真道:“五葉方丈言道:十之八九,凶手是姑蘇慕容家的人物。”
  段正淳和高升泰對望一眼,心中都道:“又是‘姑蘇慕容’!”
  黃眉僧一直靜听不語,忽然插口道:“玄悲大師可是胸口中了敵人的一招‘大韋陀杵’而圓寂么?”慧真一惊,說道:“大師所料不錯,不知如何……如何……”黃眉僧道:“久聞少林玄悲大師‘大韋陀杵’功夫乃武林的一絕,中人后對方肋骨根根斷折。這門武功厲害自然是厲害的終究太過霸道,似乎非我佛門弟子……唉!”段譽插嘴道:“是啊,這門功夫太過狠辣。”
  慧真、慧觀听黃眉僧評論自己師父,心下已是不滿,但敬他是前輩高僧,不敢還嘴,待听段譽也在一旁多嘴多舌,不禁都怒目瞪視。段譽只當不見,毫不理會。
  段正淳問道:“師兄怎樣知玄悲大師中了‘大韋陀杵’而死?”黃眉僧歎道:“身戒寺方太五葉大師料定凶手是姑蘇慕容氏,自然不是胡亂猜測的。段二弟,姑蘇慕容氏有一句話,叫做:‘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你听見過么?”段正淳沉吟道:“這句話倒也曾听見過,只是不大明白其中含意。”黃眉僧喃喃的道:“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臉上突然間閃過一絲獻詞懼之色。保定帝、段正淳和他相識數十年,從未見他生過懼意,那日他与延太太子生死相搏,明明已經落敗,雖然狼狽周章,神色卻仍坦然,此刻竟然露出懼色,可見對手實是非同小可。
  暖閣中一時寂靜無聲。過了半晌,黃眉僧緩緩的道:“老僧听說世間确有慕容博這一號人物,他取名為‘博’,武功當真淵博到了极處。似乎武林中不論那一派那一家的絕技,他無一不精,無一不會。更廳的是,他若要制人死命,必是使用那人的成名絕技。”段譽道:“這當真匪夷所思了,天下有這許許多多武功,他又怎學得周全?”黃眉僧道:“賢侄此言亦是不錯,學如淵海,一人如何能夠窮盡?可是慕容博的仇人原亦不多。听說他若學不會仇人的絕招,不能用這絕招致對方的死命,他就不會動手。”
  保定帝道:“我也听說過中原有這樣一位奇人。河北駱氏三雄善使飛錐,后來三人都身中飛錐喪命。山東章虛道人殺人時必定斬去敵人四肢,讓他哀叫半日方死。這章虛道人自己也遭此慘報,慕容博這‘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八個字,就是從章虛道人口中傳出來的。”頓了一頓,又道:“當時濟南鬧市之中,不知有多少人圍觀章虛道人在地下翻滾號叫。”他說到這里,似乎依稀見到章虛道人臨死時的慘狀,臉色間既有不忍,又有不滿之色。
  段正淳點頭道:“那就是了。”突然想起一事,說道:“過彥之過大爺的師父柯百歲,听說擅用軟鞭,鞭上的勁力卻是純剛一路,殺敵時往往一鞭擊得對方頭蓋粉碎,難道他……他……”擊掌三下,召來一名侍仆,道:“請崔先生和過大爺到這里,說我有事相商。”那侍仆應道:“是!”但他不知崔先生是誰,遲疑不走。段譽笑道:“崔先生便是帳房中那個霍先生。”那侍仆這才大聲應了一個“是”,轉身出去。
  不多時崔百泉和過彥之來到暖閣。段正淳道:“過兄,在下有一事請問,尚盼勿怪。”過彥之道:“不敢。”段正淳道:“請問令師柯老前輩如何中人暗算?是拳腳還是兵刃上受了致命之傷。”過彥之突然滿臉通紅,甚是慚愧,囁嚅半晌,才道:“家師是傷在軟鞭的一招‘天靈千裂’之下。凶手的勁力剛猛异常,縱然家師自己,也不能……也不能……”
  保定帝、段正淳、黃眉僧等相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是不由自主的一凜。
  慧真走到崔百泉和過彥之跟前,合什一禮,說道:“貧僧師兄弟和兩位敵愾同分,若不滅了姑蘇慕容……”說到這里,心想是否能滅得姑蘇慕容氏,實在難說,一咬牙,說道:“貧僧將性命交在他手里便了。”過彥之雙目含淚,說道:“少林派和姑蘇慕容氏也結下深仇么?”慧真便將師父玄悲如何死在慕容氏手下之事簡略說了。
  過彥之神色悲憤,咬牙痛恨。崔百泉卻是垂頭喪气的不語,似乎渾沒將師兄的血仇放在心上。慧觀和尚沖口說道:“崔先生,你怕了姑蘇慕容氏么?”慧真忙喝:“師弟,不得無禮。”崔百泉東邊瞧瞧,西邊望望見,似怕隔牆有耳,又似怕有极厲害的敵人來襲,一副心惊膽戰的模樣。慧觀哼的一聲,自言自語:“大丈夫死就死了,又有什么好怕的?”慧真也頗不以崔百泉的膽層為然,對師弟的出言沖撞就不再制止。
  黃眉僧輕輕咳嗽一聲,說道:“這事……”崔百泉全身一抖,跳了起來,將几上的一只茶碗帶翻了,乒乓一聲,在地下打得粉碎。他定了定神,見眾人目光都瞧在自己身上,不由得面紅耳赤,說道:“對不住,對不住!”過彥之皺著眉頭,俯身拾起茶杯碎片。
  段正淳心想:“這崔百泉是個膿包。”向黃眉僧道:“師兄,怎樣?”
  黃眉僧喝了一口茶,緩緩的道:“崔施主想來曾見過慕容博?”崔百泉听到‘慕容博’三字,‘哦’的一聲惊呼,雙手撐在椅上,顫聲道:“我沒有……是……是見過……沒有……”慧觀大聲道:“崔先生到底見過慕容博,還是沒見過?”崔百泉雙目向空瞪視,神不守舍,段正淳等都是暗暗搖頭。過彥之見師叔如此在人前出丑,更加的尷尬難受。過了好一會。崔百泉才顫聲道:“沒有……嗯……大概……好像沒有……這個……”
  典眉僧道:“老衲曾有一件親身經歷,不妨說將出來,供各位參詳。說來那是四十三年前的事了,那時老衲年輕力壯,剛出道不久,在江湖上也闖下了一點名聲。當真是初生牛犢儿不畏虎,只覺天下之大,除了師父之外,誰也不及我的武藝高強。那一年我護送一位任滿回籍的京官和家眷,從汴梁回山東去,在青豹崗附近折山坳中遇上了四名盜匪。這四個匪徒一上來不搶財物,卻去拉那京官的小姐。老衲當時年少气盛,自是容情不得,一出手便是辣招,使出金剛指力,都是一指刺入心窩,四名匪徒哼也沒哼,便即一一斃命。
  “我當時自覺不可一世,口沫橫飛的向那京官夸口,說什么‘便再來十個八個大盜,我也一樣的用金剛指送了他們性命。’便在那時,只听得蹄聲得得,有兩人騎著花驢從路旁經過。忽然騎在花驢背上的一人哼了一聲,似乎是女子聲音,哼聲中卻充滿輕蔑不屑之意。我轉頭看去,見一匹驢上坐的是個三十六七歲的婦人,另一匹驢上則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眉清目秀,甚是俊雅,兩人都全身縞素,服著重孝。卻听那少年道:‘媽,金剛指有什么了不起,卻在這儿胡吹大气!’”
  黃眉僧的出身來歷,連保定實兄弟都不深知。但他在万劫谷中以金剛指力划石為局,陷石成子,和延慶太子搏斗不屈,眾人均十分敬仰,而他的金剛指力更是無人不服,這時听他述說那少年之言,均覺小小孩童,當真胡說八道。
  不料黃眉僧輕輕歎了口气,接著道:“當時我听了這句話雖然气惱,但想一個黃口孺子的胡言何足計較?只向他怒目瞪了一眼,也不理睬。卻听得那婦人斥道:‘這人的金剛指是福建蒲田達摩下院的正宗,已有三成火候。小孩儿家懂得什么?你出指就沒他這般准。’
  “我一听之下,自然又惊又怒。我的師門淵源江湖上极少人知,這少婦居然一口道破,而說我的金剛指力只有三成火候,我當然大不服气。唉,其實那時候我太也不知天高地厚,以其時的功力而論,說我有三成火候,還是說得高了,最多也不過二成六七分而已。我便大聲道:‘這位夫人尊姓?小覷在下的金剛指力,是有意賜教數招么?’那少年勒住花驢,便要答話。那少婦忽然雙目一紅,含淚欲洋,說道:‘你爹臨終時說過什么話來。你立時便忘了么?’那少年道:‘是,孩儿不敢忘記。’兩人揮鞭催驢,便向前奔。
  “我越想越不服,縱馬追了上去,叫道:‘喂!胡說八道的指摘別人武功,若不留下數招,便想一走了之嗎?’我騎的是匹腳力极快的好馬,說話之間,已越過兩匹花驢,攔在二人之前。那婦人向那少年道:‘你瞧,你隨口亂說,人家可不答應了。’那少年顯然對母親很孝順,再也不敢向我瞧上一眼。我見他們怕了我,心想孤儿寡婦,胜之不武,何必跟他們一般見識?但听那婦人的語气,這少年似乎也會金剛指力。我這門功夫足花了十五年苦功,方始練成,這小小孩童如何能會?自然是胡吹大气,便道:‘今日便放你們走路,以后說話可得小心些。’
  “那婦人仍是正眼也不進我瞧上一眼,向那少年道:‘這位叔叔說得不錯,以后你說話可得小心些。’倘若就此罷休,豈不极好?可是那時候我年少气盛,勒馬讓在道邊,那少婦縱驢先行,那少年一拍驢身,胯下花驢便也開步,我揚起馬鞭,向花驢臀上抽去,大笑道:‘快快走吧!’馬鞭距那花驢臀邊尚有尺許,只听得嗤的一聲,那少年回身一指,指力凌空而來,將我的馬鞭蕩得飛了出去。這一下可將我嚇得呆了,他這一指指力凌厲,遠胜于我。
  “只听那婦人道:‘既出了手,便得了結。’那少年道:‘是。’勒轉花驢,向我沖過來。我伸左掌使一招‘攔云手’向他推去,突然間嗤的一聲,他伸指戳出,我只覺左邊胸口一痛,全身勁力盡失。”
  黃眉僧說到這里,緩緩解開僧袍,露出瘦骨嶙嶙的胸膛來,只見他左邊胸口對准心髒處有個一寸來深的洞孔。洞孔雖已結疤,仍可想像到昔日受創之重。所奇者這創口顯已深及心髒,他居然不死,還能活到今日,眾人都不禁駭然。
  黃眉僧指著自己右邊胸膛,說道:“諸位請看。”只見該處皮肉不住起伏跳動,眾人這才明白,原來他生具异相,心髒偏右而不偏左,當年死里逃生,全由于此。
  黃眉僧縛好僧袍上的布帶,說道:“似這等心髒生于右邊的情狀,實是万中無一。那少年見一指戳中我的心口,我居然并不立時喪命,將花驢拉開几步,神色极是詫异。我見自己胸口鮮血泊泊流出,只道性命已是不保,那里還有什么顧忌,大聲罵道:‘小賊,你說會使金剛指,哼哼!達摩下院的金剛指,可有傷人見血卻殺不了人的么?你這一指手法根本就不對,也決不是金剛指。’那少年縱身上前,又想伸指戳來,那時我全無抗=御之能,只有束手待斃的份儿。不料那婦人揮出手中馬鞭,卷住了少年的手臂。我迷迷糊糊之中,听得她在斥責儿子:‘姑蘇姓慕容的,那有你這等不爭气的孩儿?你這指力既沒練得到家,就不能殺他,罰你七天之內……’到底罰他七天之內怎么樣,我已暈了過去,沒能听到。”
  崔百泉顫聲問道:“大……大師,以后……以后你再遇到他們沒有?”
  黃眉僧道:“說來慚愧,老衲自從經此一役,心灰意懶,只覺人家小小一個少年,已有旭此造詣,我便再練一輩子武功,也未必赶他得上。胸口傷勢痊愈后,便离了大宋國境,遠來大理,托庇于段皇爺的治下,過得几年,又出了家。老僧這些年來雖已參司生死,沒再將昔年榮辱放在心上,但偶而回思,不免猶有余悸,當真是惊弓之鳥了。”
  段譽問道:“大師,這少年若是活到今日,差不多有六十歲了,他就是慕容博嗎?”
  黃眉僧搖頭道:“說來慚愧,老衲不知。其實這少年當時這一指是否真是金剛指,我也沒看清楚,只覺得出手不大像。但不管是不是,總之是厲害得很,厲害得很……”
  眾人默然不語,對崔百泉鄙視之心都收起了大半,均想以黃眉僧這等武功修為,尚自對姑蘇慕容氏如此忌憚,崔百泉嚇得神不守舍,倒也情有可原。
  崔百泉說道:“黃眉大師這等身份,對往事也毫不隱瞞,姓崔的何等樣人,又怕出什么丑了?在下本來就要將混入鎮南王府的原由,詳細稟報聯合會下和王爺,這里都不是外人,在下說將出來,請眾位一起參詳。”他說了這几句話,心情激蕩,已感到喉干舌燥,將一碗茶喝得碗底向天,又將過彥之那碗茶也端過來喝了,才繼續道:“我……我這件事,是起……起于十八年前……”他說到這里,不禁往窗外望了望。
  他定了定神,才又道:“南陽府城中,有一家姓蔡的土豪,為富不仁,欺壓良民。我柯師哥有個朋友遭他陷害,全家都死在他的手里。”過彥之道:“師叔,你說的是蔡慶圖這賊子?”崔百泉道:“不錯。你師父說起蔡慶圖來,常自切齒痛恨。你師父向官府遞了狀子告了几次,都被蔡慶圖使錢將官司按了下來。你師父若能動動軟鞭,要殺了這蔡慶圖原是不費吹灰之力,但他在江湖上雖然英雄气概,在本鄉本土有家有業,自來不肯做触犯王法之事。我淮百泉可不同了,偷雞摸狗,嫖舍賭錢,殺人放火,什么事都干。這一晚我惱將起來,便摸到蔡慶圖家中,將他一家三十余口全宰了個干淨。
  “我從大門口殺起,直殺到后花園,連花匠婢女都一個不留。到得園中,只見一座小樓的窗上兀自透出燈火。我奔上樓去,踢開房門,原來是間書房,四壁一架的擺滿了書,一對男女并肩坐在桌旁,正在看書。
  “那男子約莫四十歲上下,相貌俊雅,穿著書生衣巾。那女的年紀較輕,背向著我,瞧不見她的面貌,但見她穿著淡綠輕衫,燭光下看去,顯得挺俊俏的,他奶奶的……”他本來說得甚是斯文,和他平時為人大不相同,那知突然之間來了一句污言,眾人都是一愕。崔百泉卻渾沒知覺,續道:“……我一口气殺了三十几個人,興致越來越高,忽然見到這對狗男女,他奶奶的,覺得有些古怪。蔡慶圖家中的人個個粗暴凶惡,怎么忽然鑽出這一對清秀的狗男女來?這不像戲文里的唐明皇和楊貴妃么?我有點奇怪,倒沒想動手就殺了他們。只听得那男的說道:‘娘子,從龜妹到武王,不該這么排列。’”
  段譽听到“從龜妹到武王”六字,尋思:“什么龜妹、武王?”一轉念間,便即明白:“啊,是‘從龜妹到無妄’,那男子在說易經,”登時精神一振。
  听崔百泉又道:“那女的沉吟了一會,說道:‘要是從東北角上斜行大哥,再轉姊姊,你瞧走不走得通呢?’”段譽心道:“大哥?姊姊?啊,那是‘大過’、‘既濟’。”跟著一惊:“這女子說的明明是‘凌波微步’中的步法,只不過位軒略偏,并未全對。難道這女子和山洞中的神仙姊姊竟有什么關聯?”
  崔百泉續道:“我听他夫婦二人講論不休,說什么烏龜妹子、大舅子、小姊姊,不耐煩起來,大聲喝道:‘兩個狗男女,你奶奶的,都給我滾出來!’不料這兩人好像都是聾子,全沒听到我的話,仍是目不轉睛的瞧著那本書。那女子細聲細气的道:‘從這里到姊姊家,共有九步,那是走不到的。’我又喝道:‘走走走!走到你姥姥家,見你們的十八代祖宗去吧!’正要舉步上前,那男的忽然雙手一拍,大笑道:‘妙极,妙极!姥姥為坤,十八代祖宗,喂,二九一十八,該轉坤位。這一步可想通了!’他順手抓起書桌上一個算盤,不知怎樣,三顆算盤珠儿突然飛出,我只感胸口一陣疼痛,身子已然釘住,再也動彈不得了。
  這兩人對我仍是不加理會,自顧自談論他們的小哥哥、小畜生,我心中可說不出的害怕。在下匪號‘金算盤’,隨身攜帶一個黃金鑄成的算盤,其中裝有机括,七十七枚算珠隨時可用彈簧彈出,可是眼見書桌上那算盤是紅木所制,平平無奇,中間的一檔竹柱已斷為數截,顯然他是以內力震斷竹柱,再以內力激動算珠射出,這功夫當真他奶奶的了不起。
  “這一男一女越說越高興,我卻越來越害怕。我在這屋子里做下了三十几條人命的大血案,偏偏僵在這里,動是動不得,話又說不出,我自己殺人抵命,倒也罪有應得,可是這么一來,非連累到我柯師兄不可。這兩個多時辰,真比受了十年二十年的苦刑還要難過。直等到四處雞啼聲起,那男子才笑了笑,說道:‘娘子,下面這几步,今天想不出來了,咱們走吧!’那女子道:‘這位金算盤崔老師幫你想出了這一步妙法,該當酬謝他什么才是!’我又是一惊,原來他們早知道我的姓名。那男子道:‘既然如此,且讓他多活几年。下次遇著再取他性命吧!他膽敢罵你罵我,總不成罵過就算。’說著收起了書本,跟著左掌回轉,在我背心上輕輕一拂。解開了我的空道。這對男女就從窗中躍了出去。我一低頭,只見胸口衣衫上破了三個洞也,三顆算盤珠整整齊齊的釘在我胸口,真是用尺來量,也不容易准得這么厘毫不差。喏喏喏,諸位請瞧瞧我這副德行。”說著解開了衣衫。
  眾人一看,都忍不住失笑。但見兩顆算盤珠恰好嵌在他兩個乳頭之上,兩乳之間又是一顆,事隔多年,難得他竟然并不設法起出。崔百泉搖搖頭,扣起衫鈕,說道:“這三顆粒算盤珠嵌在我身上,這罪可受得大了。我本想用小刀子挖了出來,但微一用力,撞動自己穴道,立時便暈了過去,非得兩個時辰不能醒轉。慢慢用挫傷刀或沙紙來挫、來擦嗎?還是疼我爺爺奶奶的亂叫。這罪孽陰魂不散,跟定了我,只須一變天要下雨,我這三個地方就痛得他媽的好不難熬,真是比烏龜殼儿還靈。”眾人不由得又是駭异,又是好笑。
  崔百泉歎了口气道:“這人說下次見到再取我性命。這性命是不能讓他取去的,可是只要遇上了他,不讓他取也是不成。唯一的法子只有不讓他遇上。事出無奈,只好遠走高飛,混到鎮南王爺的府上來,這里有段王爺、高侯爺、褚朋友這許多高手在,終不成眼睜睜的袖手不顧,讓我送了性命。這三顆撈什子嵌在我胸口上,一當痛將起來,只有拚命喝酒,胡里胡涂的熬一陣。什么雄心壯志、傳宗接代,都他媽的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眾人均勻想:“此人的遭際和黃眉僧其實大同小异,只不過一個出家為僧,一個隱性埋名而已。”段譽問道:“霍先生,你怎知這對夫婦是姑蘇慕容氏的?”他叫慣了霍先生,一時改不過口來。
  崔百泉搔搔頭皮,道:“那是我師哥推想出來的。我挨了這三顆算盤珠后,便去跟師哥商量,他說,武林中只有姑蘇慕容氏一家,才會‘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我慣用算盤珠打人,他便用算盤珠打我。‘姑蘇慕容’家人丁不旺,他媽的,幸虧他人丁稀少,要是千子百孫,江硝上還有什么人胜下來,就只他慕容氏一家了。”他這話對‘大理段氏’實在頗為不敬,但也無人理會。只听他續道:“他這家出名的人就只一個慕容博,四十三年前,用金剛指力傷了這位大師的少年十五六歲,十八年前,給我身上裝算盤珠的家伙當時四十來歲,算來就是這慕容博了,想不到我師哥又命喪他手。彥之,你師父怎地得罪他了?”
  過彥之道:“師父這些年來專心做生意,常說‘和气生財’,從沒跟人合气,決不能得罪了‘姑蘇慕容’家。我們在南陽,他們在蘇州,路程可差了十万八千里。”
  崔百泉道:“多半這慕容博找不到我這縮頭烏龜,便去問你師父。你師父有義气,宁死也不肯說我是在大理,便遭了他毒手。柯師哥,是我害了你啦。”說著淚水鼻涕齊下,嗚咽道:“慕容博,博博博,我剝你的皮!”他哭了几聲,轉頭向段正淳道:“段王爺,我話也說明白了,這些年來多謝你照拂,又不拆穿我的底細,崔某真是感激之至,卻也難以圖報。我這可要上姑蘇去了。”段正淳奇道:“你上姑蘇去?”
  崔百泉道:“是啊。我師哥跟我是親兄弟一般。殺兄之仇,豈能不報?彥之,咱們這就去吧!”說著向眾人團團一揖,轉身便出。過彥之也是拱手為禮,跟了出去。
  這一著倒大出眾人意料之外,眼見他對姑蘇慕容怕得如此厲害,但一說到為師兄報仇,明知此去必死,卻也毫不畏懼。各人心下暗暗起敬。段正淳道:“兩位不忙。過兄遠來,今晚便在舍下歇一宿,明日一早動身不遲。”崔百泉停步轉身,說道:“是,王爺吩咐,我們再扰一餐便了。彥之,咱們喝酒去。”帶了過彥之出外。
  保定帝對段正淳道:“淳弟,明日你率同華司徒、范司馬、巴司空,前去陸涼州身戒寺,代我在玄悲大師靈前上祭。”段正淳答應了。慧真、慧觀下拜致謝。保定帝又向段正淳道:“拜見五葉方丈后,便在身戒寺等候少林寺的大師們到來,請他們轉呈我給玄慈方丈的書信。”向巴天石道:“寫下兩通書信,一通致少林方丈,一通致身戒寺方丈,再備兩份禮物。”巴天石躬身奉旨。保定帝道:“你陪少林寺的兩位大師下去休息吧。”待巴天石陪同慧真、慧觀二僧出去,保定帝道:“我段氏源出中原武林,數百年來不敢忘本。中原武林朋友來到大理,咱們禮敬相待。可是我段氏先祖向有遺訓,嚴禁段氏子孫參与中原武林的仇殺私門。玄悲大師之死,我大理仙家雖不能袖手不理,但報仇之事,仍當由少林派自行料理,我們不能插手。”段正淳道:“是,兄弟理會得。”
  黃眉僧道:“這中間的分寸,當真不易拿捏。咱們非相助少林派不可,卻又不能混入仇殺。慕容氏一家雖然人丁不旺,但這樣的武林世家,朋友和部屬必定眾多。少林派与姑蘇慕容正面為敵,實是震惊武林的大事,腥風血雨,不知要殺傷多少人命。大理國這些年來國泰民安,咱們倘若卷入了這個漩渦,今后中原武人來大理尋釁生事,只怕要源源不絕了。”
  保定帝道:“大師說得是。咱們只有一面憑正道行事,一面處處讓人一步。淳弟,你須牢牢記得‘持正忍讓’這四個字。”段正淳躬身領訓。
  黃眉僧道:“兩位賢弟,這就別過,我還得去万劫谷走一遭。”眾人均感詫异。保定帝道:“師兄去万劫谷尚有何事?可要帶什么人?”黃眉僧呵呵笑道:“我連兩個小徒也不帶。兩位賢弟且猜上一猜,我去万劫谷何事?”保定帝与段正淳見他笑吟吟地,料來并非什么難事,卻也猜想不透。黃眉僧對段譽笑道:“賢侄多半猜得到。”
  段譽一怔:“為什么伯父和爹爹都猜不到,我反而猜得到?”一沉吟間,已知其理,笑道:“大師要去覆局。”黃眉僧哈哈大笑,說道:“正是。我怎地會贏得延慶太子這局棋,實在廳怪之极。他自己填死一只眼,那是什么緣故?”段譽搖頭道:“小侄也想不明白。”黃眉僧道:“莫非石屋中或青石上有什么古怪?老衲非再去瞧瞧不可。”喜弈之人下了一局之后,不論是胜是敗,事后必定細加推敲,何處失著失先,何處過強過緩,定要鑽研明白,方得安心。黃眉僧這局棋胜得尤其奇怪,若不弄清楚這中間的關鍵所在,難免煩惱終身。
  當下保定帝起駕回宮。黃眉僧吩咐兩個徒儿回拈花寺,獨自來到万劫谷,將段延慶震裂了的青石棋局重行拼起,一著著的從頭推想。
  段正淳送了保定帝和黃眉僧出府,回到內室,想去和王妃敘話。不料刀白鳳正在為他又多了個私生女儿鐘靈而生气,閉門不納。段正淳在門外哀告良久,刀白鳳發話道:“你再不走,我立刻回玉虛觀去。”
  段正淳無奈,只得到書房悶坐,想起鐘靈為云中鶴擄去,不知鐘万仇与南海鱷神是否能救得回來,褚万里等出去打探訊息,迄未回報,好生放心不下。從怀中摸准出甘寶寶交來的那只黃金鈿盒,瞧著她所寫那几行蠅頭細字,回思十七年前和她歡聚的那段銷魂蝕骨的時光,再想像她苦候自己不至而被迫与鐘万仇成婚的苦楚,不由得心中大痛:“那時她還只是個十七歲的小姑娘,她父親和后母待她向來不好,腹中怀了我的孩儿,卻教她如何做人?”
  越想越難過,突然之間,想起了先前刀白鳳在席上對華司徒所說的那名話來:“這條地道通入鐘夫人的居室,若不堵死,就怕咱們這里有一位仁兄,從此天天晚上要去鑽地道。”當即召來一名親兵,命他去把華司徒手下兩名得力家將悄悄傳來,不可泄漏風聲。
  段譽在書房中,心中翻來覆去的只是想著這些日子中的奇遇:跟木婉清訂了夫婦之約,不料她竟是自己妹子,豈知奇上加奇,鐘靈竟然也是自己妹子。鐘靈被云中鶴擄去,不知是否已然脫險,實是好生牽挂。又想慕容博夫婦鑽研‘凌波微步’,不知跟洞中的神仙姊姊是否有什么瓜葛?難道他們是‘逍遙派’的弟子?神仙姊姊吩咐我去殺了他們?這對夫婦武功這樣高強,要我去殺了他們,那真是天大的笑話了。
  又想這些日子給關在石屋之中,幸好沒做下亂倫的事來,當真僥幸之至,‘凌波微步’的步法練得倒熟了許多,可是神仙姊姊吩咐的功課卻耽誤得久了。當下便探手入怀,要去取卷軸出來,手指剛碰到,便覺不妙,急忙取出,口中連珠价的只叫:“啊喲,啊喲!”但見那卷軸早已撕成了一片片碎帛,胡亂卷成一卷,一展開來,那里還成模糊?破帛碎縑,最多出只胜下兩三成,鄭家的圖形文字更爛得不堪。段譽全身如墜冰窖,心中只道:“怎么……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
  過了良久,才依稀想起,給青袍怪客關在石屋之時,他体內燥熱難當,將全身衣衫亂撕亂扯,到后來狂走疾奔,仍是不斷亂撕衣衫,迷糊之中,那里還分得出是衣衫不是卷軸,自然是一并撕得稀爛,隨手亂拋。
  對著圖中裸女的斷手殘肢發了一陣呆,又不自禁的大有如釋重負之感,“卷軸已爛,神仙姊姊的神功便練不成了,這不是我不肯練,而是沒法練。什么殺盡‘逍遙派’弟子云云,一概不算了。”將破碎帛片投入火爐,打著了火,燒成了灰燼。心想:“這卷軸中的裸体圖開,多看一次,便褻瀆了一次神仙姊姊,如此火化,正乃天意。”
  眼見天色已晚,于是到母親房去,想陪好心產話,跟她一起吃飯。來到房外,卻見房門緊閉。服侍王妃的婢女笑嘻嘻的道:“王妃睡了,公子明天來吧。”段譽心道:“啊,是了,爹爹在房里。”轉身出來,想去找木婉清說話,走過一條回廊,卻覺還是暫且避嫌的好,此時見面,徒然惹她傷心。百無聊賴之際,信步走到后花園中。
  此時天色已然蒙朧,在池邊亭中坐了一會,眼見一彎新月從東升起,心想這月光也會照到劍湖之畔的無量玉壁上,再過几個時辰,玉壁上現出一柄五彩繽紛的長劍,便會指著神仙姊姊所居的洞府。正想得出神,忽听得圍牆外輕輕傳來了几下口哨聲,停得一停,又響了几下。若在往日,听了毫不在意,但他自經這几日來的一番閱歷,心知有异,尋思:“莫非是江湖人物打暗號?”
  過不多時,哨聲又起,突見牡丹花壇外一個人影快速掠過,奔到圍牆邊,躍上了牆頭。段譽失聲叫道:“婉妹!”那人正是木婉清。只見她涌身躍起,跳到了牆外。
  段譽又叫了聲:“婉妹!”奔到木婉清躍進下之處,他可沒能耐躍上牆頭,花園后門就在旁邊,但上了閂,又有鐵鎖鎖著,只得大叫:“婉妹,婉妹!”
  只听木婉清在牆外大聲道:“你叫我干么?我永遠不再見你面。我跟我媽去了。”段譽急道:“你別走,千万別走!”木婉清不答。
  過了一會,只听得牆外一個年紀較大的女子聲音說道:“婉儿,咱們走吧!唉!沒有用的。”木婉清仍是不答。段譽料得那女子必是秦紅棉,叫道:“秦阿姨,你們都請進來。”
  秦紅棉道:“進來干什么?好讓你媽媽殺了我嗎?”
  段譽語塞,用力錘打園門,叫道:“婉妹,你別走,咱們慢慢想法子。”木婉清道:“有什么法子好想?老天爺也沒法子。”頓了一頓,突然叫道:“啊!有一個法子,你干不干?”段譽喜道:“好啊,什么法子?”
  只听得嗤嗤聲響,一處藍印印的刀刃從門縫中插進來,切斷了門閂,跟著砰砰兩響,園門飛開,木婉清站在門口,手中執著那柄藍印印的修羅刀,說道:“你伸過脖子來,讓我一刀割斷了,我立刻自殺。咱倆投胎再世做人,那時不是兄妹,就好做夫妻了。”
  段譽嚇得呆了,顫聲道:“這……這不……不成的!”
  木婉清道:“我肯,你為什么不肯?要不然你先殺我,你再自鐐。”說著將修羅刀遞將過來。段譽急退兩步,說道:“不行,不行!”
  木婉清慢慢轉過身去,挽了母親手臂,快步走了。段譽呆呆望著她母女倆的背影隱沒在黑暗之中,良久良久,凝立不動。
  月亮漸漸升至中天,他兀自呆立沉思。突然間后頸一緊,身子被人凌空提起,一人低聲笑道:“你要死還是要活?做我師父,是死師父,做我徒儿,是活徒儿!”正是南海鱷神的聲音。
  段正淳帶著華赫艮手下的兩名得力家將,快馬來到万劫谷。這兩名家將隨同華赫艮挖掘地道,知道地道的入口所在,搬開掩蓋在入口上的樹枝。一名家將道:“小人帶路。”
  段正淳道:“不用!你兩個在這里等我。”正要向地道中爬去,忽見西首大樹后人影一閃,身法甚是迅速。段正淳立即縱起,奔將過去,低聲喝道:“什么人?”
  大樹后那人低聲道:“王爺!是我,崔百泉。”斜著身子出來。段正淳廳道:“崔兄到這里來干部什么?”崔百泉道:“小人听得王爺的千金給奸人擄掠了去,和過師侄兩人分出來尋找。小人在路上見到了些線索,推想小姐逃到了這里,那奸人卻似乎仍在緊追不舍”段正淳心下恍然:“這崔百泉是個恩怨分明的漢子,他在我家躲了這些年,有恩未報。此次去找姑蘇慕容報仇,是決意將性命送在他手里。他只盼能為我找回靈儿,報答我這十多年來的相庇之情。”當即深深一揖,說道:“崔兄高義,在下感激不盡。”崔百泉道:“小人到那邊去找。”身形一幌,沒入了樹林之中,輕功頗為了得。
  段正淳略感寬怀,心想:“這崔兄的武功,不在万里、丹臣他們之下。”當下回到地道入口處,鑽了進去。
  爬行一程,地道分岔。他已問明華司徒的兩名家將,知道地道東北通向先前囚禁段譽与木婉清的石屋,西北通向鐘夫人臥室,當即向西北方爬去。來到盡頭,將頭頂木板輕輕托起數寸,眼前便見光亮,從縫隙中望上去,只見到一雙淺紫色的鄉花鞋子踏在地下。
  段正淳心頭大震,將木板又托起兩寸,只听得甘寶寶長長歎了口气,過了一會,幽幽的道:“倘若你不是王爺,只是個耕田打獵的漢子,要不然,是偷雞摸狗的小賊也好,是打家劫舍的強人出好,我便能跟了你去……我一輩了跟了你去……”跟著几滴淚水掉下來,落在她花鞋邊的地板上。段正淳胸口熱血上涌,心道:“我不做王爺了,我做小賊、做強人去,讓你一輩子跟著我。這王爺有什么做頭?”
  只听甘寶寶又道:“難道……難道這一輩子我當真永遠不再見你一面?連一面也見你不著?我……我還是死了的好……淳哥,淳哥……你想我不想?”這几下低呼,當真是蕩气回腸。段正淳忍不住低聲道:“寶寶,親親寶寶。”
  甘寶寶吃了一惊,站起身來,隨即又歎了口气,自言自語:“我又在做夢了,夢里又听到你在叫我啦。”
  段正淳低聲道:“親親寶寶,是我在叫你,我一直在想你,記挂著你。”
  甘寶寶惊呼一聲:“淳哥,當真是你?”段正淳揭開木板,鑽了出來,低聲道:“親親寶寶,是我!”甘寶寶突然見到段正淳,登時臉上全沒了血色,走上几步,身子搖幌。段正淳搶上去將她摟住。甘寶寶身子一顫,暈了過去。
  段正淳忙捏她人中。甘寶寶悠悠醒轉,覺到身在段正淳怀中,他正在親自己的臉,歡喜得便似全身都要炸了過來,腦中暈眩,低聲道:“淳哥,淳哥,我……我又在做夢啦。”段正淳緊緊抱住她溫軟的身子,在她耳邊低聲道:“親親寶寶,你不是做夢,是我在做夢!”
  突然門外有人粗聲喝道:“誰?誰在房里?我听到是個男人。”正是鐘万仇的聲音。
  段正淳和甘寶寶都大吃一惊。甘寶寶大聲道:“是我,什么男人,女人,又在胡說八道了!”段正淳在她耳邊道:“你跟我逃走!我去做小賊、強盜,我不做王爺了!”甘寶寶大喜,低聲道:“我跟你去做小賊老婆,做強盜老婆。便做一天……也是好的。”
  鐘万仇不得妻子許可,不敢隨便入房,但在窗外已見到一個男子的黑影,大叫:“你房里有男人,我……我見了!”再不理會妻子是否准許,砰的一聲,飛足踢開了房門。
  段譽給南海鱷神抓住了后領,提在半空,登時動彈不得。他的‘北冥神功’只練成一路‘手太陰肺經’,只有大拇指的少商穴和人相触,而對方又正在運勁,方能吸入內力,其余穴道卻全不管用。他正想張口呼叫,南海鱷神什左手按住他口,抱起他發足疾馳,直到遠离鎮靜南王府的僻靜之處,才放他下地,一手仍是抓住他后領,生怕他使出古怪步法逃走。
  段譽苦笑道:“原來你改變主意,不想做我徒儿,要做烏龜儿子王八蛋了。”南海鱷神道:“誰說的?你先磕還我八個響頭,將我逐出門牆,不要我做徒儿了,然后再向我磕八個響頭,拜我為師。咱們規規矩矩,一清二楚,那我就沒烏龜儿子王八蛋的事。”段譽啞然失笑,搖頭道:“我不干!我此刻給你抓住,全無還手之力,你殺死我好了。”南海鱷神道:“呸,我才不上你這個當,老子決不會給人驢得做上烏龜儿子王八蛋。你道我好蠢么?”段譽道:“你好聰明,十分聰明!”
  南海鱷神想出了‘妙計’,只道可以‘規規矩矩、一清二楚’的手續完備,就可化稈為師,豈知對方宁死不磕十六個響頭,盤算了几天的如意算盤全然打不響,不禁大感彷徨。
  段譽道:“你南海派的規矩,徒儿可不可以殺師父?”南海鱷神道:“當然不可以,只有師父殺徒儿,決沒徒儿殺師父的事。”段譽道:“那么徒儿听師父的吩咐呢,還是師父听徒儿的吩咐?”南海鱷神道:“自然是徒儿听師父的吩咐,你拜我為師之后,什么事都得听我吩咐。”段譽笑道:“現下你還是我徒儿,我叫你去奪回小師娘來,你辦好了沒有?”
  南海鱷神道:“他媽的,我跟云老四動手打架,小師娘的老子也赶了來,乘机把小師娘搶了去。”段譽听到鐘靈已逃脫云中鶴毒手,心下大喜。
  南海鱷神又道:“后來我又跟小師娘的老子打架,他打了一會就不肯打了,小師妨那時已自己走了。云老四說,咱們得去万劫谷殺了鐘万仇。”段譽道:“為什么?”南海鱷神道:“這件大事不可不辦,否則岳老二在江湖上一輩子抬不起頭來,人人都瞧我不起。”段譽奇道:“那是什么道理?云老四騙人,你不用听他的。”
  南海鱷神道:“不,不!云老四是為我好。你不明白這中間的道理,我來指點你。那小姑娘是我師娘,已長了我一輩,她的老子便長我兩輩,他媽的,鐘万仇是什么東西,怎能長我兩輩?非殺了他不可。云老四還說,他要去搶鐘万仇的老婆來做老婆,他是顧念‘四大惡人’的義气,完全為我出力,奮不顧身,勉為其難。”
  段譽更加奇怪,問道:“那是什么道理?”南海鱷神道:“鐘万仇的老波,是我師娘的母親,眼下也長了我兩輩。倘若云老四搶了她來做了老婆,那就是岳老二把弟的老婆,是我的弟婦。她的女儿就比我低了一輩,是我的侄女。你是我侄女的老公,是我的侄婿,也比我低了一輩。那時候我叫你師父,你叫我姻伯,咱兩個不是兩頭大嗎?哈哈!這法儿真妙。”
  段譽哈哈大笑。南海鱷神道:“快走,快走,赶緊去辦了這件大事,這世上決不容有比岳老二高上兩輩之人。”抓住段譽手,飛步向万劫谷奔去。
  段正淳听得鐘万仇踢門進房,腦中閃過一個念頭:“不能殺他!”輕輕掙脫甘寶寶的摟抱,鑽入地洞,托好了洞口木板。
  鐘万仇手提大刀,沖進詳盡來,卻見房中便只甘寶寶一人,忙到衣櫥、床底、門后各處搜尋,別說沒男人,連鬼影也沒半個,心中大奇。甘寶寶怒道:“你又來欺侮我了,快一刀殺了我干淨。”鐘万仇找不到男人,早已喜悅不胜,急忙拋開大刀,陪笑道:“夫人,是我眼花,定是剛才多喝了几杯!”一面說,一面兀自東張西望。
  突然門外腳步聲急,鐘靈大叫:“媽,媽!”飛步搶進房來。跟著云中鶴的聲音叫道:“你逃到天邊,我也要捉到你。”快步追了進來。
  鐘靈叫道:“爹,這惡人……這惡人又來追我……”她逃避云中鶴的追逐,早已上气不接下气,幸好自己家中門戶熟悉,東躲西藏,而云中鶴在這此轉彎抹角的所在,又施展不出輕功,才給她逃到了母親房中。云中鶴見鐘万仇夫婦都在房中,不木材不大喜,心想正好就此殺了鐘万仇,將鐘夫人、鐘靈兩個一并擄去。
  鐘万仇連發三掌,都給云中鶴閃身避開。云中鶴繞過桌子,去追鐘靈,心想:“得把小妞儿先點倒了,再殺其父而奪其母,免得給她逃走。”鐘靈叫道:“竹篙子,你再追我,我可要呵你痒了。”云中鶴一怔,叫道:“你呵得我著?再試試看。”說著縱身向她扑去。
  那日鐘靈給云中鶴抱了去,拚命掙扎,卻那里掙得脫他的掌握?心里怕得要命,只听得南海鱷神遠遠追來,大叫:“師娘,師娘!你伸手掏他的腋窩儿,這瘦竹篙可最怕痒。”鐘靈心想:“呵痒嗎?那倒是我的拿手本事。”伸出手來,正要往云中鶴腋窩里呵去,不料云中鶴先听到南海鱷神的話,不等鐘靈手到,忍不住已笑了起來。這么一笑,便奔不快了,南海鱷神跟著便即追到。
  云中鶴道:“岳老三,你可上了人家的當啦!”南海鱷神道:“什么上當不上當?快放下我師娘,要不然便償償鱷嘴剪的滋味。”云中鶴無可奈何,只得將鐘靈放下。鐘靈乘云中鶴不備,伸手便去呵痒。云中鶴彎了腰,笑得喘不過气來。他越是笑,鐘靈越是不住手的呵。云中鶴一面笑,一面不住咳嗽。南海鱷神道:“師娘,你這就饒了他吧,再呵下去,他一口气接不上來,可活不成啦!”鐘靈好生廳怪,這惡人武功很高,怎么會給人呵痒呵死?說道:“我不信,我呵死他試試看。”南海鱷神道:“不成,試不得,呵死了便活不轉了。云中鶴的練功罩門是在腋下‘天泉穴’,這地方碰也碰不得。”
  鐘靈听他這和說,便放手不再呵關頭。支中鶴站直身子,突然一口唾沫向南海鱷神吐去,罵道:“死鱷魚,臭鱷魚!我練功的罩門所在,為什么說与外人知道?”鐘靈道:“好啊,你罵人!”伸手又支呵他痒,不料這一次卻不靈了,云中鶴飛出一腳,將她踢了個筋斗,遠遠的站在一旁。
  南海鱷神扶起鐘靈,問道:“師娘,你摔痛了沒有?”鐘靈還沒回答,只見鐘万仇提刀追來,叫道:“臭丫頭,你死在這里干什么?”南海鱷神回頭喝道:“她媽的,你不干不淨的嚷嚷什么?”鐘万仇怒道:“我自己罵我女儿,管你什么事?”南海鱷神大發脾气,指著鐘万仇大叫:“你……你這狗賊,居然想占我便宜?我……我岳老二跟你拚了。”鐘万仇道:“我占你什么便宜了?”南海鱷神道:“她是我師娘,已然比我大了一輩,那是事出無奈,我也漢什么法子。你卻自稱是她老子,這……這……你……不是更比我大上兩輩?岳老二在南海為尊,人人叫我老祖宗,老爺爺,來到中原,卻處處比人矮上一兩輩。老子不干,万万不干!”
  鐘万仇道:“你不干就不干。她是我親生女儿,我自然是她老子,又有什么‘自稱’不‘自稱’的?”南海鱷神歪著頭向他父女瞧了一會,說道:“你當然是‘自稱’。我師娘這么美麗,你卻丑得像個妖怪,怎么會是她老子?我師娘定然是旁人生的,不是你生的。你是假老子,不是真老子!”鐘万仇一听,气得臉也黑了,提刀向南海鱷神便砍。
  鐘靈忙勸道:“爹爹,這人將我從惡人手里救了出來,你別殺他!”
  鐘万仇怒火沖天,罵道:“臭丫頭,我早疑心你不是我生的。連這大笨蛋都這么說,還有什么假的?我先殺他,再殺你,然后去殺你媽媽!”
  鐘靈見二人斗了起來,一時胜敗難分,大聲叫道:“喂,岳老三,你不可傷我爹爹。”又叫:“爹爹,你不能傷了岳老三!”便自走了。
  她回到万劫谷來,疲累万分,到自己房中倒頭便睡。睡到半夜里,只听得云中鶴大呼小叫,一間間房挨次搜來,急忙起身逃走。
  這時鐘靈料知走不近身去呵支中鶴的痒,一瞥眼見到地洞口的木板,她曾被華赫錄由此擒入地道,當即奔過去掀起開木板,鑽了進去。
  爬出丈余,黑暗中雙手亂抓,突然抓到一只纖細的足踝,只听得鐘靈大叫:“啊喲!”揮足要想掙脫。云中鶴大喜之下,怎容她掙脫,臂上運勁,要拉她出來,那知一拉之下,鐘靈又是大叫:“啊喲!”卻拉她不動,似乎前面有人拉住了她。便在此時,云中鶴只覺雙腳足踝一緊,已被人緊緊握住了向外拉扯,但听得鐘万仇叫道:“快出來,快出來!”
  卻是鐘万仇怕他傷害女儿,追入地道,要拉他出來。鐘万仇扯了兩下不動,正欲運勁,突覺自己雙腳足踝被人抓住,一股力道向外拉扯,南海鱷神嘶啞的嗓子叫道:“馬臉的丑家伙,你‘自稱’是我師娘的老子,想高我岳老二兩輩,今日非殺了你不可。”
  原來南海鱷神恰于此時帶著段譽赶到,在房外眼見鐘靈、支中鶴、鐘万仇三人鑽進了地道,心想當務之急,莫過于殺了這個‘自稱高我兩輩的家伙’,當即竄入房中,跟著鑽入地道,拉住了鐘万仇雙足。
  段譽急忙奔進房來,對鐘夫人道:“鐘伯母,救鐘靈妹子要緊。”正欲鑽入地道,突然身子被人一推,當即摔倒。
  一個女子叫道:“岳老三、云老四,你兩個快快出來!老大吩咐,叫你們兩個不得自相殘殺!”正是‘無惡不作’葉二娘,奉了段延慶之命,來召喚南海鱷神和支中鶴。她來得遲了一步,但見到云中鶴鑽入地道,鐘万仇与南海鱷神先后鑽進,只道南海鱷神要去追殺支中鶴,云老四武功不及他,只怕給他殺了,老大非大大怪罪不可。叫了几聲,不見南海鱷神出來,當即鑽進地洞,抓住了南海鱷神雙腳,奮力要拉他出來。
  段譽叫道:“喂喂,你們不可傷我鐘靈妹子,她本來是我沒過門的妻子,現下是我妹子啦!”但听得地道中吆喝叫嚷,聲音雜亂,不知是誰在叫些什么,心想三大惡人擠在地道之中,鐘靈定是凶多吉少,她對我有情有義,我雖無武功,也當拚命相救,當即扑到地洞口,抓住葉二娘的雙腳足踝,用力要拉她出來。
  他雙手緊握,自然而然便是葉二娘足踝上低陷易握的所在,此處俗稱‘手一束’,剛好一手可以抓住,卻是‘足太陰脾經’中的‘三陰交’大穴,乃是‘足少陰腎經’、‘足太陰脾經’、‘足厥陰心包經’三陰交會之處。他大拇指的‘少商穴’一与葉二娘足踝‘三陰交’要穴相接,雙方同時使勁,葉二娘的內力立即倒瀉而出,涌入段譽体內。
  地道內轉側不易,支中鶴抓住鐘靈足踝,鐘万仇恨抓住云中鶴足踝,南海鱷神抓住鐘万仇足踝,葉二娘抓住南海鱷神足踝,最后段譽拉住葉二娘足踝,除了鐘靈之外,五個人都拚命要將前面之人拉出地道。鐘靈無甚力气,本來支中鶴极易將她拉出,但不知如何,竟似有人緊緊拉住了她,不讓她出來!
  這一連串人都是拇指少商穴和前人足踝三陰交穴相連。葉二娘的內力瀉向段譽,跟著內力傳遞,南海鱷神、鐘万仇、去中鶴、鐘靈四人的內力也奔瀉而出。鐘靈本來沒什么內力,倒也罷了。余下四人卻都嚇得魂飛魄散,拚命揮腳,想擺脫后人的掌握,但給緊緊抓住了,說什么也摔不脫,越是用勁使力,內力越是飛快的散失。
  云中鶴只覺鐘靈腳上源源傳來內力,跟著又從自己腳上傳出,心想這小妞儿如何有如此深厚內力,實在奇怪,好在自己腳步上內力散失,手上卻有補充,自然說什么也不肯放脫鐘靈足踝,以免有去無來。鐘万仇等也是一般的念頭,盡管心中害怕,雙手卻越抓越緊,正如溺水之人死命抓著任何外物不放,逃生活命,全伏于此。
  這一連串人在地道中什么也瞧不見,起初還惊喚叫嚷:“老大叫你們去!”“快放開我腳!”“老子宰了你!”“抓著我干什么?快松手!”“媽!媽!爹爹!”到后來突覺手上傳來的內力漸弱,足踝上內力的去勢卻絲毫不減,更是惊駭無比。
  段譽拉扯良久,但覺內力源源涌入身來,他先前在無量山有過經歷,這時已能應付,第當燥熱難當之際,便將涌到的內力儲入膻中气海。可是過得良久,只覺膻中气海似乎要脹表明一般,漸漸害怕起來,但想鐘靈遭遇极大凶險,無論如何不能放手,咬緊了牙齒拚命抵受。
  甘寶寶眼見怪事接續而來,登時手足無措,心中兀自在回思适才給段正淳摟在怀中親熱的消魂滋味,坐在椅上呆呆出神,嘴里輕輕叫著:“淳哥,淳哥,他叫我‘親親寶寶’,他抱著我親我,這次是真的,不是做夢!”
  段譽胸口煩熱難忍,手上力道卻越來越大,這時地道中眾人的內力,几有半數都移入了他体內。他終于將葉二娘慢慢拉出了地洞,跟著南海鱷神、鐘万仇、云中鶴、鐘靈一連串的拉扯著出來。段譽見到鐘靈,心下大慰,當即放開葉二娘,搶前去扶鐘靈,叫道:“靈妹,靈妹,你沒受傷嗎?”
  葉二娘等四人的內力都耗了一半,一個個松開了手,坐在地板上呼呼喘气。
  鐘万仇突然叫道:“有男人!地道內有男人!是段正淳,段正淳!”他突然想明白了“夫人房內有此地道,必是段正淳干的好事,适才在房外听到男人聲音,見到男人黑影,必是段正淳無疑。”妒火大熾,搶過去一把推開段譽,抓住鐘靈后領,要將她搓在一旁,然后沖進地道去揪段正淳出來。
  甘寶寶听他大叫‘段正淳’,登時從沉思中醒轉,站起身來,心中只是叫苦。
  鐘万仇沒想到自己內力大耗,抓住鐘靈后領非但擲她不動,反而雙足酸軟,一交坐倒在地。但他兀自不死心,仍是要將鐘靈扯离地洞,說什么也不能放過了段正淳。
  扯得几扯,只見地洞中伸上兩只手來,握在鐘靈雙手手腕上,鐘万仇大叫:“段正淳,你上來,我跟你拚個死活。”用力拉扯鐘靈向后,地洞中果然慢慢帶起一個人來。
  這人果然是個男人!
  鐘万仇大叫:“段正淳!”放下鐘靈,扑上去揪住他胸膛,提將起來,只見這人獐頭鼠目,愁眉苦臉,歪嘴聳肩,身材瘦削,与段正淳大大不同。段譽叫道:“霍先生,你怎么在這里?”原來這人是金算盤崔百泉。
  鐘万仇大叫:“不是段正淳!”仰天摔倒,抓著崔百泉的五指兀自不放。突然之間,地洞中又伸起兩只手,抓在崔百泉的雙腳足踝之上。鐘万仇大叫:“段正淳!”用力拉扯,又扯出一個人來。
  只見這人頭頂無發,惟有香疤,是個和尚,滿臉皺紋,雙眉焦黃,不但是和尚,而且是個极老的老和尚。段譽叫道:“黃眉大師,你怎么在這里?”原來這老僧正是黃眉大師。
  鐘万仇奮起殘余的精力,再將黃眉僧拉出地洞,他足上卻再沒人手握著了。鐘万仇沖進地道,過了良久,气喘喘的爬出來,叫道:“沒人了,地道內沒人。”瞧瞧崔百泉,瞧瞧黃眉僧,這兩人說什么也不能是鐘夫人的情夫,心下大慰,叫道:“夫人,對不住,我……我又怨枉了你!”這時精力耗竭,爬在地洞口只是喘气,再也站不起來了。
  黃眉僧、崔百泉、葉二娘、南海鱷神、云中鶴五人都坐在地下,運气調息。五人中黃眉僧功力遠胜,不久便即站起,喝道:“三個惡人,今日便饒了你們性命,今后再到大理來羅皂,休怪老僧無情!”
  葉二娘、南海鱷神、云中鶴于地道中的奇變兀自摸不到絲毫頭腦,只道是黃眉僧使的手腳,心想這老和尚連老大也斗他不過,他一下子取了我一半內力去,那里還敢作聲。三人又調息半晌,慢慢站起,向黃眉僧微微躬身,出房而去。此時三大惡人已全無半分惡气。
  黃眉僧、崔百泉、段譽三人別過鐘万仇夫婦与鐘靈,出谷而支,來到谷口,段正淳帶著兩名家將正在等候。段正淳、段譽父子相見,俱感惊詫。
  原來段正淳見鐘万仇沖進房來,內心有愧,從地道中急速逃走,鑽出地道時卻見崔百泉在旁守候。崔百泉素知王爺的風流性格,當下也不多問,自告奮勇入地道探察,以防鐘夫人遭了丈夫毒手,卻遇到鐘靈給云中鶴抓住了足踝。崔百泉當即抓住她手腕相助。正感支持不住,忽然足踝為人拉住。卻是黃眉僧凝思棋局之際,听到地道中忽有异聲,于是從石屋中鑽入地道,循聲尋至,辨明了崔百泉的口音,出手相助。不料在這一役中,黃眉僧与崔百泉的內力,卻也有一小半因此移入了段譽体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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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鳩摩智右手拇指和食指輕輕搭住,似是拈住了一朵鮮花一般,臉露微笑,左手五指向右輕彈,出指輕柔無比,像是彈去右手鮮花上的露珠,卻又生怕震落了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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