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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雙眸粲粲如星


  這大漢滿肋虯髯,神態威猛,但目光散亂,行若顛狂,顯是個瘋子。蕭峰見他手中一對大斧系以純鋼打就,甚是沉重,使動時開合攻宁頗有法度,門戶精嚴,儼然是名家風范。蕭峰于中原武林人物相識甚多,這大漢卻是不識,心想:“這大漢的斧法甚是了得,怎地我沒听見過有這一號人物?”
  那漢子板斧越使越快,不住大吼:“快,快,快去稟千主公,對頭找上門來了。”
  他站在通衢大道之上,兩柄明晃晃的板斧橫砍豎劈,行人自是遠遠避開,有誰敢走近身去?蕭峰見他神情惶急,斧法一路路使下來,漸漸力气不加,但拚命支持,只叫:“傅兄弟,你快退開,不用管我,去稟報主公要緊。”
  蕭峰心想:“此人忠義護主,倒是一條好漢,這般耗損精力,勢必要受极重內傷。”當下走到那大漢身前,說道:“老兄,我請你喝一杯酒如何?”
  那大漢向他怒目瞪視,突然大聲叫道:“大惡人,休得傷我主人!”說著舉斧便向他當頭砍落。旁觀眾人見情勢凶險,都是“啊喲”一聲,叫了出來。
  蕭峰听到‘大惡人’三字,也矍然而惊:“我和阿朱正要找大惡人報仇,這漢子的對頭原來便是大惡人。雖然他口中的大惡人,未必就是阿朱和我所說的大惡人,好歹先救他一救再說。”當下欺身直進,伸手去點他腰肋的穴道。
  不料這漢子神智雖然昏迷,武功不失,右手斧頭柄倒翻上來,直撞蕭峰的小腹。這一招甚是精巧靈動,蕭峰若不是武功比他高出甚多,險些便給擊中,當即左手疾探而出,抓住斧柄一奪。那大漢本已筋疲力竟,如何禁受得起?全身一震,立時向蕭峰和身扑了過來。他竟然不顧性命,要和對頭拚個同歸于盡。
  蕭峰右臂環將過來,抱住了那漢子,微一用勁,便令他動彈不得。街頭看熱鬧的閒漢見蕭峰制服了瘋子,盡皆喝彩。蕭峰將那大漢半抱半拖的拉入客店大堂,按著他在座頭坐下,說道:“老兄,先喝碗酒再說!”命酒保取過酒來。
  那大漢雙眼目不轉睛的直瞪著他,瞧了良久,才問:“你……你是好人還是惡人?”
  蕭峰一怔,不知如何回答。
  阿朱笑道:“他自然是好人,我也是好人,你也是好人。咱們是朋友,咱們一同去打大惡人。”那大漢向她瞪視一會,又向蕭峰瞪視一會,似乎信了,又似不信,隔了片刻,說道:“那……那大惡人呢?”阿朱雙道:“咱們是朋友,一同去打大惡人!”
  那大漢猛地站起身來,大聲道:“不,不!大惡人厲害得緊,快,快去稟千主公,請他急速想法躲避。我來抵擋大惡人,你去報訊。”說著站起身來,搶過了板斧。
  蕭峰伸手按住他肩頭,說道:“老兄,大惡人還沒到,你主公是誰?他在那里?”
  大漢大叫:“大惡人,來來來,老子跟你拚斗三百回合,你休介傷了我家主公!”
  蕭峰向阿朱對望了一眼,無計可施。阿朱忽然大聲道:“啊喲不好,咱們得快去向主公報訊。主公到了那里?他上那里去啦,別叫大惡人找到才好。”
  那大漢道:“對,對,你快去報訊。主公到小鏡湖方竹林去了,你……你快去小鏡湖方竹林稟報主公,去啊,去啊!”說著連聲催促,极是焦急。
  蕭峰和阿朱正拿不定主意,忽听得那酒保說道:“到小鏡湖去嗎?路和可不近哪。”蕭峰听得‘小鏡湖’确是有這么一個地名,忙問:“在什么地方?离這儿有多遠?”那酒保道:“若問旁人,也還真未必知道。恰好好問上了我,這就問得對啦。我便是小鏡湖左近之人。天下事情,當真有多巧便有多巧,這才叫做無巧不成話哪!”
  蕭峰听他羅哩羅嗦的不涉正題,伸手在桌上一拍,大聲道:“快說,快說!”那酒保本想計几文酒錢再說,給蕭峰這么一嚇,不敢再賣關子,說道:“你這位斧台的性子可急得很哪能,嘿嘿,要不是剛巧撞到了我,你性子再急,那也不管用,是不是?”他定要說上几句閒話,眼見蕭峰臉色不善,便道:“小鏡湖在這里的西北,你先一路向西,走了七里半路,便見到有十來株大柳樹,四株一排,共是四排,一四得四、二四得八、三四一十二、四四一十六,共是一十六株大柳樹,那你就赶緊向北。又走出九里半,只見有座青石板大橋,你可千万別過橋,這一過橋便錯了,說不過橋哪能,卻又得要過,便是不能過左首那座青石板大橋,須得過右首那座木板小橋。過了小橋,一忽儿向西,一忽儿向北,一忽儿又向西,總之跟著那條小路走,就錯不了。這么走了二十一里半,就看到鏡子也似的一大片湖水,那便是小鏡湖了。從這里去,大略說說是四十里,其實是三十八里半,四十里是不到的。”
  蕭峰耐著性子听他說完。阿朱道:“你這位大哥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里路一文酒錢,本來想給你四十文,這一給便錯了數啦,說不給呢,卻又得要給。一八得八,二八一十六,三八二十四,四八三十二,五八和四十,四十里路除去一里半,該當是三十八文半。”數了三十九銅錢出來,將最后這一枚在得斧口上磨了一條印痕,雙指一挾,啪的一聲輕響,將銅錢拗成兩半,給了那酒保三十八枚又半枚銅錢。
  蕭峰妨不住好笑,心想:“這女孩儿遇上了机會,總是要胡鬧一下。”
  那大漢雙目直視,仍是不住口的催促:“快去報訊啊,遲了便來不及啦,大惡人可厲害得緊。”蕭峰問道:“你主人是誰?”那大漢喃喃的道:“我主公……我主公……他……他去的地方,可不能讓別人知道。你還是別去的好。”蕭峰大聲道:“你姓什么?”那大漢隨口答道:“我姓古。啊喲,我不姓古。”
  蕭峰心下起疑:“莫非此人有詐,故意引我上小鏡湖去?怎么又姓古,又不姓古?”轉念又想:“倘若是對頭派了他來誆我前去,求之不得,我正要找他。小鏡湖便是龍潭虎穴,蕭某何懼?”向阿朱道:“咱們便上小鏡湖去瞧瞧,且看有什么動靜,這位兄台的主人若在那邊,想來總能找到。”
  那酒保插口道:“小鏡湖四周一片荒野,沒什么看頭的。兩位若想游覽風景,見識見識咱們這里大戶人家花園中的亭台樓閣,包你大開眼界……”蕭峰揮手叫他不可羅嗦,向那大漢道:“老兄累得很,在這里稍息,我去代你稟報令主人,說道大惡人轉眼便到。”
  那大漢道:“多謝,多謝!古某感激不盡。我去攔住大惡人,不許他過來。”說著站起身來,伸手想去提板斧,可是他力气耗盡,雙臂酸麻,緊緊握住了斧柄,卻已無力舉起。
  蕭峰道:“老兄還是歇歇。”付了店錢酒錢,和阿朱快步出門,便依那酒保所說,沿大路向西,走得七八里地,果見大道旁四株一排版,一共四四一十六株大柳樹。阿朱笑道:“那酒保雖然羅嗦,卻也有羅嗦的好處,這就決計不會走錯,是不是?咦,那是什么?”
  她伸手指著一株柳樹,樹下一個農夫倚樹而坐,一雙腳浸在樹旁水溝里的泥水之中。本來這是鄉間尋常不過的景色,但那農夫半邊臉頰上都是鮮血,肩頭抗著一根亮光閃閃的熟銅棍,看來份量著實不輕。
  蕭峰走到那農夫身前,只听得他喘聲粗重,顯然是受了沉重內傷。蕭峰開門見山的便道:“這位大哥,咱們受了一個使板斧朋友的囑托,要到小鏡湖去送一個訊,請問去小鏡湖是這邊走嗎?”那農夫抬起頭來,問道:“使板斧的朋友是死是活?”蕭峰道:“他只損耗了些气力,并無大礙。”那農夫呈了口气,說道:“謝天謝地。兩位請向北行,送訊之德,決不敢忘。”蕭峰听他出言吐談,絕非尋常的鄉間農夫,問道:“老兄尊姓?和那使板斧的是朋友么?”那農夫道:“賤姓傅。閣下請快赶向小鏡湖去,那大惡人已搶過了頭去,說來慚愧,我竟然攔他不住。”
  蕭峰心想:“這人身受重傷,并非虛假,倘若真是對頭設計誆我入,下的本錢倒也不小。”見他形貌誠朴,心生愛惜之意,說道:“傅大哥,你受的傷不輕,大惡人用什么兵刃傷你的?”那漢子道:“是根鐵棒。”
  蕭峰見他胸口不絕的滲出鮮血,揭開他衣服一看,見當胸破了一孔,雖不過指頭大小,卻是极深。蕭峰伸指連點他傷口四周的數處大穴,助他止血減痛。阿朱撕下他衣襟,給他裹好了傷處。
  那姓傅的漢子道:“兩位大恩,傅某不敢言謝,只盼兩位盡快去小鏡湖,給敝上報一個訊。”蕭峰問道:“尊上人姓甚名誰,相貌如何?”
  那人道:“閣下到得小鏡湖畔,便可見到湖西有一叢竹林,竹杆都是方形,竹林中有几間竹屋,閣下請到屋外高數聲:‘天下第一大惡人來了,快快躲避!’那就行了,最好請不必進屋。敝上之名,日后傅某自當奉告。”
  蕭峰心道:“什么天下第一大惡人?難道是號稱‘四大惡人’中的段延慶嗎?听這漢子的言語,顯是不愿多說,那也不必多問了。”但這么一來,卻登時消除了戒備之意,心想:“若是對頭有意誆我前去,自然每一名話都會編得入情入理,決計不會令我起疑。這人吞吞吐吐,不肯實說,那就絕非存有歹意。”便道:“好吧,謹遵閣下吩咐。”那大漢掙扎著爬起,跪下道謝。
  蕭峰道:“你我一見如故,傅兄不必多禮。”他右手扶起了那人,左手便在自己臉上一抹,除去了化裝,以本來面目和他相見,說道:“在下契丹人蕭峰,后會有期。”也不等那漢子說話,攜了阿朱之手,快步而行。
  阿朱道:“咱們不用改裝了么?”蕭峰道:“不知如何,我好生喜歡這個粗豪大漢。既有心跟他結交,便不能以假面目相對。”
  阿朱道:“好吧,我也回复了女裝。”走到小溪之旁,匆匆洗去臉上化裝,脫下帽子,露出一頭青絲,寬大外袍一除下,里面穿的本來便是女子衣衫。
  兩人一口气便走出九里半路,遠遠望見高高聳起的一座青石橋。走近橋邊,只見橋面伏著一個書生。這人在橋上舖了一張大白紙,便以橋上的青石作硯,磨了一大灘墨汁。那書生手中提筆,正在白紙上寫字。蕭峰和阿朱都覺奇怪,那有人拿了紙墨筆硯,到荒野的橋上來寫字的?
  走將近去,才看到原來他并非寫字,卻是繪畫。畫的便是四周景物,小橋流水,古木遠山,都入圖畫之中。他伏在橋上,并非面對蕭峰和阿朱,但奇怪的是,畫中景物卻明明是向著二人,只見他一筆一划,都是倒畫,從相反的方向畫將過來。
  蕭峰于書畫一道全然不懂。阿朱久在姑蘇慕容公子家中,書畫精品卻見得甚多,見那書生所繪的‘倒畫’算不得是什么丹青妙筆,但如此倒畫,實是難能,正想上前問他几句,蕭峰輕輕一拉她衣角,搖了搖頭,便向右首那座木橋走去。
  那書生說道:“兩位見了我的倒畫,何以毫不理睬?難道在下這點微末功夫,便有污兩位法眼么?”阿朱道:“孔夫子席不正下坐,肉不正不食。正人君子,不觀倒畫。”那人哈哈大笑,收起白紙,說道:“言之有理,請過橋吧。”
  蕭峰早料到他的用意,他以白紙舖橋,引人注目,一來上拖延時刻,二來是虛者實之,故意引人走上青石板橋,便道:“咱們要到小鏡湖去,一上青石橋,那便錯了。”那書生道:“從青石橋走,不過繞個圈子,多走五六十里路,仍能到達,兩位還是上青石橋的好。”蕭峰道:“好端端的,干什么要多走五六十里?”那書生笑道:“欲速則不達,難道這句話的道理也不懂么?”
  阿朱也已瞧出這書生有意陰延,不再跟他多纏,當即踏上木橋,蕭峰跟著上去,兩人走到木橋當中,突覺腳底一軟,喀喇喇一聲響,橋板折斷,身子向河中墜去。蕭峰左手伸出,攔腰抱住阿朱身子,右足在橋板一點,便這么一借勢,向前扑出,躍到了彼岸,跟著反手一掌,以防敵人自后偷襲。
  那書生哈哈大笑,說道:“好功夫,好功夫!兩位急急赶往小鏡湖,為了何事?”
  蕭峰听得他笑聲中帶有惊惶之意,心想:“此人面目清雅,卻和大惡人是一党同。”也不理他,逕自和阿朱去了。
  行不數丈,听得背后腳步聲響,回頭一看,正是那書生隨后赶來。蕭峰轉過身來,鐵青著臉問道:“閣下有何見教?”那書生道:“在下也要往小鏡湖去,正好和兩位同行。”蕭峰道:“如此最好不過。”左手搭在阿朱腰間,提一口气,帶著她飄出,當真是滑行無聲,輕塵不起。那書生發中急奔,卻和蕭峰二人越离越遠。蕭峰見他武功平平,當下也不在意,依舊提气飄行,雖然帶著阿朱,仍比那書生迅捷得多,不到一頓飯時分,便已將他拋得無影無蹤。
  自過小木橋后,道路甚是狹窄,有時長草及腰,甚難辨認,若不是那酒保說得明白,這路也還真的難找。又行了小半個時辰,望到一片明湖,蕭峰放慢腳步,走到湖前,但見碧水似玉,波平如鏡,不愧那‘小鏡湖’三字。
  他正要找那方竹林子,忽听得湖左花叢中有人格格兩聲輕笑,一粒石子飛了出來。蕭峰順著石子的去勢瞧去,見湖畔一個漁人頭戴斗笠,正在垂釣。他釣杆上剛釣起一尾青魚,那顆石子飛來,不偏不倚,正好打在魚絲之上,嗤的一聲輕響,魚絲斷為兩截,青魚又落入了湖中。
  蕭峰暗吃一惊:“這人的手勁古怪之极。魚絲柔軟,不能受力,若是以飛刀、袖箭之類將其割斷,那是絲毫不奇。明明是圓圓的一枚石子,居然將魚絲打斷,這人使暗器的陰柔手法,決非中土所有。”投石之人武功看來不高,但邪气逼人,純然是旁門左道的手法,心想:“多半是那大惡人的弟子部屬,听笑聲卻似是個年輕女子。”
  那漁人的釣絲被人打斷,也是吃了一惊,朗聲道:“是誰作弄褚某,便請現身。”
  瑟瑟几響,花樹分開,鑽了一個少女出來,全身紫衫,只十五六歲年紀,比阿朱尚小著兩歲,一雙大眼烏溜溜地,滿臉精乖之气。她瞥眼見到阿朱,便不理漁人,跳跳蹦蹦的奔到阿朱身前,拉住了她手,笑道:“這位姊姊長得好俊,我很喜歡你呢!”說話頗有些卷舌之音,咬字不正,就像是外國人初學中土言語一般。
  阿朱見少女活潑天真,笑道:“你才長得俊呢,我更加喜歡你。”阿朱久在姑蘇,這時說的是中州官話,語音柔媚,可也不甚准确。
  那漁人本要發怒,見是這樣一個活潑可愛的少女,滿腔怒气登時消了,說道:“這位姑娘頑皮得緊。這打斷魚絲的功夫,卻也了得。”
  那少女道:“釣魚有什么好玩?气悶死了。你想吃魚,用這釣杆來刺魚不更好些么?”說著從漁人手中接過釣杆,隨手往水中一刺,釣杆尖端刺入一尾白魚的魚腹,提起來時,那魚兀自翻騰扭動,傷口中的鮮血一點點的落在碧水之上,紅綠相映,鮮艷好看,但彩麗之中卻著實也顯得殘忍。
  蕭峰見她隨手這么一刺,右手先向左略偏,划了個小小弧形,再從右方向下刺出,手法頗為巧妙,姿式固然美觀,但用以臨敵攻防,畢竟是慢了一步,實猜不出是那一家那一派的武功。
  那少女手起杆落,接連刺了六尾青魚白魚,在魚杆上串成一串,隨便又是一抖,將那些魚儿都拋入湖中。那漁人臉有不豫之色,說道:“年紀輕輕的小姑娘,行事恁地狠毒。你要捉魚,那也罷了,刺死了魚卻又不吃,無端殺生,是何道理?”
  那少女拍手笑道:“我便是喜歡無端殺生,你待怎樣?”雙手用力一拗,想拗斷他的釣杆,不料這釣杆甚是牢固堅韌,那少女竟然拗不斷。那漁人冷笑道:“你想拗斷我的釣杆,卻也沒這么容易。”那少女向漁人背后一指,道:“誰來了啊?”
  那漁人回頭一看,不見有人,知道上當,急忙轉過頭來,已然遲了一步,只見他的釣杆已飛出十數丈外,嗤的一聲響,插入湖心,登時無影無蹤。那漁人大怒,喝道:“那里來的野丫頭?”伸手便往她肩頭抓落。
  那少女笑道:“救命!救命!”躲向蕭峰背后。那漁人閃身來捉,身法甚是矯捷。蕭峰一瞥眼間,見那少女手中多了件物事,似是一塊透明的布疋,若有若無,不知是什么東西。那漁人向她扑去,不知怎的,突然間腳下一滑,扑地倒了,跟著身子便變成了一團。蕭峰才看清楚,那少女手中所持的是一張以极細絲線結成的漁綱。絲線細如頭發,質地又是透明,但堅韌异常,又且遇物即縮,那漁人身入綱中,越是掙扎,漁綱纏得越緊,片刻之間,就成為一只大粽子般,給纏得難以動彈。
  那漁人厲聲大罵:“小丫頭,你弄什么鬼花樣,以這般妖法邪術來算計我。”
  蕭峰暗暗駭异,知那少女并非行使妖法邪術,但這張漁綱卻确是頗有妖气。
  這漁人不住口的大罵。那少女笑道:“你再罵一句,我就打你屁股了。”那漁民人一怔便即住口,滿臉脹得通紅。
  便在此時,湖西有人遠遠說道:“褚兄弟,什么事啊?”湖畔小徑上一人快步走來。蕭峰望見這人一張國字臉,四十來歲、五十歲不到年紀,形貌威武,但輕袍緩帶,裝束卻頗瀟洒。
  這人走近身來,見到那漁人被縛,很是詫异,問道:“怎么了?”那漁人道:“這小姑娘使妖法……”那中年人轉頭向阿朱瞧去。那少女笑道:“不是她,是我!”那中年人哦的一聲,彎腰一抄,將那漁人龐大的身軀托在手中,伸手去拉漁綱。豈知綱線質地甚怪,他越用力拉扯,漁綱越收得緊,說什么也解不開。
  那少女笑道:“只要他連說三聲‘我服了姑娘啦!’我就放了她。”那中年人道:“你得罪了我褚兄弟,沒什么好結果的。”那少女笑著道:“是么?我就是不想要什么好結果。結果越坏,越是好玩。”
  那中年人左手伸出,搭向她肩頭。那少女陡地向后一縮,閃身想避,不料她行動雖快,那中年人更快,手掌跟著一沉,便搭上了她肩頭。
  那少女斜肩卸勁,但那中年人這只左掌似乎已牢牢粘在她肩頭。那少女嬌斥:“快放開手!”左手揮拳欲打,但拳頭只打出一尺,臂上無力,便軟軟的垂了下來。她大駭之下,叫道:“你使什么妖法邪術?快放開我。”中年人微笑道:“你連說三聲‘我服了先生啦啦’,再解開我兄弟身上的漁网,我就放你。”少女怒道:“你得罪了姑娘,沒什么好結果的。”中年人微笑道:“結果越坏,越是好玩。”
  那少女又使勁掙扎了一下,掙不脫身,反覺全身酸軟,連腳下也沒了力气,笑道:“不要臉,只會學人家的話。好吧,我就說了。‘我服了先生啦!我服了先生啦!我服了先生啦!’”她說‘先生’的‘先’字咬音不下,說成‘此生’,倒像是說‘我服了畜生啦’。那中年人并沒察覺,手掌一抬,离開了她肩頭,說道:“快解開漁网。”
  那少女笑道:“這再容易不過了。”走到漁人身邊,俯身去解纏在他身上的漁网,左手在袖底輕輕一揚,一蓬碧綠的閃光,向那中年人激射過去。
  阿朱“啊”的一聲惊叫,見她發射暗器的手法既极歹毒,中年人和她相距又近,看來非射中不可。蕭峰卻只微微一笑,他見這中年人一伸手便將那少女制得服服貼貼,顯然內力深厚,武功高強,這些小小暗器自也傷不倒他果然那中年人袍袖一拂,一股內勁發出,將一叢綠色細針都激得斜在一旁,紛紛插入湖邊泥里。
  他一見細針顏色,便知針上所喂毒藥甚是厲害,見血封喉,立時送人性命,自己和她初次見面,無怨無仇,怎地下此毒手?他心下惱怒,要教訓這女娃娃,右袖跟著揮出,袖力中挾著掌力,呼的一聲響,將那少女身子帶了起來,扑通一聲,掉入了湖中。他隨即足尖一點,躍入柳樹下的一條小舟,扳槳划了几划,便已到那少女落水之處,只待她冒將上來,便抓了她頭發提起。
  可是那少女落水時叫了聲“啊喲!”落入湖中之后,就此影蹤不見。本來一個人溺水之后,定會冒將起來,再又沉下,如此數次,喝飽了水,這才不再浮起。但那少女便如一塊大石一般,就此一沉不起。等了片刻,始終不見她浮上水面。
  那中年人越等越焦急,他原無傷她之意,只是見她小小年紀,行事如此惡毒,這才要懲戒她一番,倘若淹死了她,卻于心不忍。那漁人水性极佳,原可入湖相救,偏生被漁网纏住了無法動彈。蕭峰和阿朱都不識水性,也是無法可施。只听得那中年人大聲叫道:“阿星,阿星,快出來!”
  遠遠竹叢中偉來一個女子的聲音叫道:“什么事啊?我不出來!”
  蕭峰心想:“這女子聲音嬌媚,卻帶三分倔強,只怕又是個頑皮腳色,和阿朱及那個墜湖少女要鼎足而三了。”
  那中年人叫道:“淹死人啦,快出來救人。”那女子叫道:“是不是你淹死了?”那中年人叫道:“別開玩笑,我淹死了怎能說話?快來救人哪!”那女子叫道:“你淹死了,我就來救,淹死了別人,我愛瞧熱鬧!”那中年人道:“你來是不來?”頻頻在船頭頓足,极是焦急。那女子道:“若是男子,我就救,倘是女子,便淹死了一百個,我也只拍手喝采,決計不救。”話聲越來越近,片刻間已走到湖邊。
  蕭峰和阿朱向她瞧去,只見她穿了一身淡綠色的貼身水靠,更顯得纖腰一束,一支烏溜溜的大眼晶光粲爛,閃爍如星,流波轉盼,靈活之极,似乎單是一只眼睛便能說話一般,容顏秀麗,嘴角邊似笑非笑,約莫三十五六歲年紀。蕭峰听了她的聲音語气,只道她最多不過二十一二歲,那知已是個年紀并不很輕的少婦。她身上水靠結束整齊,想是她听到那中年人大叫救人之際,便即更衣,一面逗他著急,卻快手快腳的將衣衫換好了。
  那中年人見她到來,十分歡喜,叫道:“阿星,快快,是我將她失手摔下湖去,那知便不浮上來了。”那美婦人道:“我先得問清楚,是男人我就救,若是女人,你免開尊口。”
  蕭峰和阿朱都好生奇怪,心想:“婦道人家不肯下水去救男人,以免水中摟抱糾纏,有失身份,那也是有的。怎地這婦人恰恰相反,只救男人,不救女人?”
  那中年人跌足道:“唉聲,只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你別多心。”那美婦人道:“哼,小姑娘怎么了?你這人哪,十四五歲的小姑娘,七八十歲的老太婆都是來者不……”她本想說“都是來者不拒”,但一瞥眼見到了蕭峰和阿朱,臉上微微一紅,急忙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嘴,這個“拒”字就縮住不說了,眼光中卻滿是笑意。
  那中年人在船頭深深一揖,道:“阿星,你快救她起來,你說什么我都依你。”那美婦道:“當真什么都依我?”中年人急道:“是啊。唉,這小姑娘還不浮起來,別真要送了她性命……”那美婦道:“我叫你永遠住在這儿,你也依我么?”中年人臉現尷尬之色,道:“這個……這個……”那美婦道:“你就是說了不算數,只嘴頭上甜甜的騙騙我,叫我心里歡喜片刻,也是好的。你就連這個也不肯。”說到了這里,眼眶便紅了,聲音也有些哽咽。
  蕭峰和阿朱對望一眼,均感奇怪,這一男一女年紀都已不小,但說話行事,卻如在熱戀中的少年情侶一般,模樣樣卻又不似夫妻,尤其那女子當著外人之面,說話仍是無所忌憚,在這旁人生死懸于一線的當中,她偏偏說這些不急之務。
  那中年人歎了口气,將小船划了回來,道:“算啦,算啦,不用救了。這小姑娘用歹毒暗器暗算我,死了也是活該,咱們回去吧!”
  那美婦側著頭道:“為什么不用救了?我偏偏要救。她用暗器射你嗎?那好极了,怎么射你不死?可惜,可惜!”嘻嘻一笑,陡地縱起,一躍入湖。她水性當真了得,嗤的一聲輕響,水花不起,已然鑽入水底。跟著听得喀喇一響,湖面碎裂,那美婦雙手已托著那紫衫少女,探頭出水。那中年人大喜,忙划回小船去迎接。
  那中年人划近美婦,伸手去接那紫衫少女,見她雙目緊閉,似已气絕,不禁臉有關注之色。那美婦喝道:“別碰她身子,你這人太也好色,靠不住得很。”那中年人佯怒道:“胡說八道,我一生一世,從來沒好色過。”
  那美婦嗤的一聲笑,托著那少女躍入船中,笑道:“不錯,不錯,你從來不好色,就只喜歡無鹽嫫母丑八怪,啊喲……”她一摸准那少女心口,竟然心跳已止。呼吸早已停閉,那是不用說了,可是肚腹并不鼓起,顯是沒喝多少水。
  這美婦熟悉水性,本來料想這一會儿功夫淹不死人,那知這少女体質嬌弱,竟然死了,不禁臉上頗有歉意,抱著她一躍上岸,道:“快,快,咱們想法子救她!”抱著那少婦,向竹林中飛奔而去。
  那中年人俯身提起那漁人,向蕭峰道:“兄台尊姓大名,駕臨此間,不知有何貴干?”
  蕭峰見他气度雍容,眼見那少女慘死,仍如此鎮定,心下也暗暗佩服,道:“在下契丹人蕭峰,受了兩位朋友的囑托,到此報一個訊。”
  喬峰之名,本來江湖上無人不知,但他既知本姓,此刻便自稱蕭峰,再帶上‘契丹人’三字,開門見山的自道來歷。這中年人對蕭峰之名自然甚為陌生,而听了‘契丹人’三字,也絲毫不以為异,問道:“奉托蕭兄的是那兩位朋友?不知報什么訊?”蕭峰道:“一位使一對板斧,一位使一根銅棍,自稱姓傅,兩人都受了傷……”
  那中年人吃了一惊,道:“兩人傷勢如何?這兩人現在何處?蕭兄,這兩人是兄弟知交好友,相煩指點,我……我……即刻要去相救。”那漁人道:“你帶我同去。”蕭峰見他二人重義,心下敬鈾,道:“這兩人的傷勢雖重,尚無性命之憂,便在那邊鎮上……”那中年人深深一揖,道:“多謝,多謝!”更不打話,提著那漁人,發足往蕭峰的來路奔去。
  便在此時,只听得竹林中傳出那美婦的聲音叫道:“快來,快來,你來瞧……瞧這是什么?”听她語音直是惶急异常。
  那中年人停住了腳步,正猶豫間,忽見來路上一人如飛赶來,叫道:“主公,有人來生事么?”正是在青石橋上顛倒繪畫的那個書生。蕭峰心道:“我還道他是陰擋我前來報訊,卻原來和那使板斧的、使銅棍的是一路。他們所說的‘主公’,便是這中年人了。”
  這時那書生也已看到了蕭峰和阿朱,見他二人站在中年人身旁,不禁一怔,待得奔近身來,見到那漁人受制被縛,又惊又怒,問道:“怎……怎么了?”
  只听得竹林中那美婦的聲間更是惶急:“你還不來,啊喲,我……我……”
  那中年人道:“我去瞧瞧。”托著那漁人,便向竹林中快步行去。他這一移動身子,立見功力非凡,腳步輕跨,卻是迅速异常。蕭峰一只手托在阿朱腰間,不疾不徐的和他并肩而行。那中年人向他瞧了一眼,臉露欽佩之色。
  這竹林頃刻即至,果然每一根竹子的竹杆都是方的,在竹林中行了數丈,便見三間竹子蓋的小屋,构筑甚是精致。
  那美婦听得腳步聲,搶了出來,叫道:“你……你快來看,那是什么?”手里拿著一塊黃金鎖片。
  蕭峰見這金鎖片是女子尋常的飾物,并無特异之處,那日阿朱受傷,蕭峰到她怀中取傷藥,便曾見到她有一塊模樣樣差不多的金鎖片。豈知那中年人向這塊金鎖片看了几眼,登時臉色大變,顫聲道:“那……那里來的?”
  那美婦道:“是從她頭頸中除下的,我曾在她們左肩上划下記號,你自己……你自己瞧去……”說著已然泣不成聲。
  那中年人快步搶進屋內。阿朱身子一閃,也搶了進去,比那美婦還早了一步。蕭峰跟在那女子身后,直進內堂,但見是間女子臥房,陳設精雅。蕭峰也無暇細看,但見那紫衫少女橫臥榻上,僵直不動,已然死了。
  那中年人拉高少女衣袖,察看她的肩頭,他一看之后,立即將袖子拉下。蕭峰站在他北后,瞧不見那少女肩頭有什么記號,只見到那中年人背心不住抖動,顯是心神激蕩之极。
  那美婦扭住了那中年人衣衫,哭道:“是你自己的女儿,你竟親手害死了她,你不撫養女儿,還害死了她……你……你這狠心的爹爹……”
  蕭峰大奇:“怎么?這少女竟是他們的女儿。啊,是了,想必那少女生下不久,便寄養在別處,這金鎖片和左肩上的什么記號,都是她父母留下的記認。”突見阿朱淚流滿面,身子一幌,向臥榻斜斜的倒了下去。
  蕭峰吃了一惊,忙伸手相扶,一彎腰間,只見榻上那少女眼珠微微一動。她眼睛已閉,但眼珠轉動,隔著眼皮仍然可見。蕭峰關心阿朱,只問:“怎么啦?”阿朱站直身子,拭去眼淚,強笑道:“我見這位……這位姑娘不幸慘死,心里難過。”
  蕭峰伸手去搭那少女的脈搏。那美婦哭道:“心跳也停了,气也絕了,救不活啦。”蕭峰微運內力,向那少女腕脈上沖去,跟著便即松勁,只覺那少女体內一股內力反激動出來,顯然她是在運內力抗御。
  蕭峰哈哈大笑,說道:“這般頑皮的姑娘,當真天下罕見。”那美婦人怒道:“你是什么人,快快給我出去!我死了女儿,你在這里胡說八道什么?”蕭峰笑道:“你死了女儿,我給你醫活來如何?”一伸手,便向那少女的腰間穴道上點去。
  這一指正點在那少女腰間的‘京門穴’上,這是人身最末一根肋骨的尾端,蕭峰以內力透入穴道,立時令她麻痒難當。那少女如何禁受得住,從床上一躍而起,格格嬌笑,伸出左手扶向蕭峰肩頭。
  那少女死而复活,室中諸人無不惊喜交集。那中年人笑道:“原來你嚇我……”那美婦人破涕為笑,叫道:“我苦命的孩儿!”張開雙臂,便向她抱去。
  不料蕭峰反手一掌,打得那少女直摔了出去。他跟著一伸手,抓住了她左腕,冷笑道:“小小年紀,這等歹毒!”
  那美婦叫道:“你怎么打我孩儿?”若不是瞧在他‘救活’了女儿的份上,立時便要動手。
  蕭峰拉著那少女的手腕,將她手掌翻了過來,說道:“請看。”
  眾人只見那少女手指縫中挾著一枚發出綠油油光芒的細針,一望而知針上喂有劇毒。她假意伸手去扶蕭峰肩頭,卻是要將這細針插入他身体,幸好他眼明手快,才沒著了道儿,其間可實已凶險万分。
  那少女給這一掌只打得半邊臉頰高高腫起,蕭峰當然未使全力,否則便要打得她腦骨碎裂,也是輕而易舉。她給扣住了手腕,要想藏起毒針固已不及,左邊半身更是酸麻無力,她突然小嘴一扁,放聲大哭,邊哭邊叫:“你欺侮我!你欺侮我!”
  那中年人道:“好,好!別哭啦!人家輕輕打你一下,有什么要緊?你動不動便以劇毒暗器害人性命,原該教訓教訓。”
  那少女哭道:“我這碧磷針,又不是最厲害的。我還有很多暗器沒使呢。”
  蕭峰冷冷的道:“你怎么不用無形粉、逍遙散、极樂刺、穿心釘?”
  那少女止住了哭聲,臉色詫异之极,顫聲道:“你……你怎么知道?”
  蕭峰道:“我知道你師父是星宿老怪,便知道你這許多歹毒暗器。”
  此言一出,眾人都是大吃一惊,‘星宿老怪’丁春秋是武林中人人聞之皺眉的邪派高手,此人無惡不作,殺人如麻,‘化功大法’專門消人內力,更為天下學武之人的大忌,偏生他武功极高,誰也奈何他不得,總算他极少來到中原,是以沒釀成什么大禍。
  那中年人臉上神色又是怜惜,又是擔心,溫言問道:“阿紫,你怎地會去拜了星宿老人為師?”
  那少女瞪著圓圓的大眼,骨溜溜地向那中年人打量,問道:“你怎么又知道我名字?”那中年人歎了口气,說道:“咱們适才的話,難道你沒听見嗎?”那少女搖搖頭,微笑道:“我一裝死,心停气絕,耳目閉塞,什么也瞧不見、听不見了。”
  蕭峰放開了她手腕,道:“哼,星宿老怪的‘龜息功’。”少女阿紫瞪著他道:“你好像什么都知道。呸!”向他伸伸舌頭,做個鬼臉。
  那美婦拉著阿紫,細細打量,眉花眼笑,說不出的喜歡。那中年人微笑道:“你為什么裝死?真嚇得我們大吃一惊。”阿紫很是得意,說道:“誰叫你將我摔入湖中?你這家伙不是好人。”那中年人向蕭峰瞧了一眼,臉有尷尬之色,苦笑道:“頑皮,頑皮。”
  蕭峰知他父女初會,必有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言語要說,扯了扯阿朱的衣袖,退到屋外的竹林之中,只見阿朱兩眼紅紅的,身子不住發抖,問道:“阿朱,你不舒服么?”伸手搭了搭她脈搏,但覺振跳甚速,顯是心神大為激蕩。阿朱搖搖頭,道:“沒什么。”隨即道:“大哥,請你先出去,我……我要解手。”蕭峰點點頭,遠遠走了開去。
  蕭峰走到湖邊,等了好一會,始終不見阿朱從竹林中出來,驀地里听得腳步聲響,有三人急步而來,心中一動:“莫非是大惡人到了?”遠遠只見三個人沿著湖畔小徑奔來,其中二人背上負得有人,一個身形矮小的人步履如飛,奔行時猶似足不點地一般。他奔出一程,便立定腳步,等候后面來的同伴。那兩人步履凝重,武功顯然也頗了得。三人行到近處,蕭峰見那兩個被負之人,正是途中所遇的使斧瘋子和那姓傅大漢。只听那身形矮小之人叫道:“主公,主公,大惡人赶來了,咱們快走吧!”
  那中年人一手攜著美婦,一手攜著阿紫,從竹林中走了出來。那中年人和那美婦臉上都有淚痕,阿紫卻笑嘻嘻地,洋洋然若無其事。接著阿朱也走出竹林,到了蕭峰身邊。
  那中年人放開攜著的兩個女子,搶步走到兩個傷者身邊,按了按二人的脈搏,察知并無性命之憂,登時臉有喜色,說道:“三位辛苦,古傅兩位兄弟均無大礙,我就放心了。”三人躬身行禮,神態极是恭謹。
  蕭峰暗暗納罕:“這三人武功气度著實不凡,若不是獨霸一方為尊,便當是一門一派的首領,但見了這中年漢子卻如此恭敬,這人又是什么來頭?”
  那矮漢子說道:“啟稟主公,臣下在青石橋邊故布疑陣,將那大惡人陰得一險。只怕他迅即便瞧破了机關,請主公即行起駕為是。”那中年人道:“我家不幸,出了這等惡逆,既然在此邂逅相遇,要避只怕也避不過,說不得,只好跟他周旋一番了。”一個濃眉大眼的漢子說道:“御敵除惡之事,臣子們份所當為,主公務當以社稷為重,早回大理,以免皇上懸念。”另一個中等身材的漢子說道:“主公,今日之事,不能逞一時之剛勇。主公若有些微失閃,咱們有何面目回大理去見皇上?只有一齊自刎了。”
  蕭峰听到這里,心中一凜:“又是臣子、又是皇上的,什么早回大理?難道這些人竟是大理段家的么?”心中怦怦亂跳,尋思:“莫非天网恢恢,段正淳這賊子,今日正好撞在我的手里?”
  他正自起疑,忽听得遠處一聲長吼,跟著有個金屬相互磨擦般的聲音叫道:“姓段的龜儿子,你逃不了啦啦,快乖乖的束手待縛。老子瞧在你儿子的面上,說不定便饒了你性命。”
  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饒不饒他的性命,卻也還輪不到你岳老三作主,難道老大還不會發落么?”又有一個陰聲陰气的聲音道:“姓段的小子若是知道好歹,總比不知好歹的便宜。”這個人勉力遠送話聲,但顯是中气不足,倒似是身上有傷未愈一般。
  蕭峰听得這些人口口聲聲說什么‘姓段的’,疑心更盛,突然之間,一只小手伸過來握住了他手。蕭峰斜眼向身畔的阿朱瞧了一眼,只見她臉色蒼白,又覺她手心中一片冰涼,都是冷汗,低聲問道:“你身子怎樣?”阿朱顫聲道:“我很害怕。”蕭峰微微一笑,說道:“在大哥身邊也害怕么?”嘴巴向那中年人一努,輕輕在她耳邊說道:“這人似乎是大理段家的。”阿朱不置可否,嘴唇微微抖動。
  那中年人便是大理國皇太弟段正淳。他年輕時游歷中原,風流自賞,不免到處留情。其實富貴人家三妻四妾本屬常事,段正淳以皇子之尊,多蓄內寵原亦尋常。只是他段家出自中原武林世家,雖在大理稱帝,一切起居飲食,始終遵從祖訓,不敢忘本而過份豪奢。段正淳的元配夫人刀白風,是云南擺夷大酋長的女儿,段家与之結親,原有攏絡擺夷、以固皇位之意。其時云南漢人為數不多,倘若不得擺夷人擁戴,段氏這皇位就說什么也坐不穩。擺夷人自來一夫一妻,刀白風更自幼尊貴,便也不許段正淳娶二房,為了他不絕的拈花惹草,竟致憤而出家,做了道姑。段正淳和木婉清之母秦紅棉、鐘万仇之妻甘寶寶、阿紫的母親阮星竹這些女子,當年各有一段情史。
  這一次段正淳奉皇兄之命,前赴陸涼州身戒寺,查察少林寺玄悲大師遭人害死的情形,發覺疑點甚多,未必定是姑蘇慕容氏下的毒手,等了半月有余,少林寺并無高僧到來,便帶同三公范驊、華赫艮、巴天石、以及四大護衛來到中原訪查真相,乘机便來探望隱居小鏡湖畔的阮星竹。這些日子雙宿雙飛,快活有如神仙。
  段正淳在小鏡湖畔和舊情人重溫鴛夢,護駕而來的三公四衛散在四周衛護,殊不想大對頭竟然找上門來。
  段延慶武功厲害,四大護衛中的古篤誠、傅思歸先后受傷。朱丹臣誤認蕭峰為敵,在青石橋阻攔不果。褚万里复為阿紫的柔絲网所擒。司馬范驊、司徒華赫艮、司空巴天石三人救護古、傅二人后,赶到段正淳身旁護駕,共御強敵。
  朱丹臣一直在設法給褚万里解開纏在身上的漁网,偏生這网線刀割不斷,手解不開,忙得滿頭大汗,無法可施。段正淳向阿紫道:“快放開褚叔叔,大敵當前,不可再頑皮了。”阿紫笑道:“爹爹,你獎賞我什么?”段正淳皺眉道:“你不听話,我叫媽打你手心。你冒犯褚叔叔,還不快快陪罪?”阿紫道:“你將我拋在湖里,害得我裝了半天死,你又不向我陪罪?我也叫媽打你手心!”
  范驊、巴天石等見鎮南王忽然又多了一個女儿出來,而且驕縱頑皮,對父親也是沒半點規矩,都暗中戒懼,心想:“這位姑娘雖然并非嫡出,總是鎮南王的千金,倘若犯到自己身上來,又不能跟她當真,只有自認倒霉了。褚兄弟給她這般綁著,當真難堪之极。”
  段正淳怒道:“你不听爹的話,瞧我以后疼不疼你?”阿紫扁了扁小嘴,說道:“你本來就不疼我,否則怎地拋下我十几年,從來不理我?”段正淳一時說不出話來,黯然歎息。阮星竹道:“阿紫乖寶,媽有好東西給你,你快放了褚叔叔。”阿紫伸出手來,道:“你先給我,讓我瞧好是不好。”
  蕭峰在一旁眼見這小姑娘刁蠻無禮,好生著惱,他心敬褚万里是條好漢,心想:“你是他的家臣,不敢發作,我可不用賣這處帳。”一俯身,提起褚万里身子,說道:“褚兄,看來這些柔絲遇水即松,我給你去浸一浸水。”
  阿紫大怒,叫道:“又要你這坏蛋來多事!”只是被蕭峰打過一個耳光,對他頗為害怕,卻也不敢伸手陰攔。
  蕭峰提起褚万里,几步奔到湖邊,將他在水中一浸。果然那柔絲网遇水便即松軟。蕭峰伸手將漁网解下。褚万里低聲道:“多謝蕭兄弟援手。”蕭峰微笑道:“這頑皮女娃子甚是難纏,我已重重打了她一記耳光,替褚兄出了气。”褚万里搖了搖頭,甚是沮喪。
  蕭峰將柔絲网收起,握成一團,只不過一個拳頭大小,的是奇物。阿紫走近身來,伸手道:“還我!”蕭峰手掌一揮,作勢欲打,阿紫嚇得退開几步。蕭峰只是嚇她一嚇,順勢便將柔絲网收入了怀中。他料想眼前這中年人多半便是自己的大對頭,阿紫是他女儿,這柔絲网是一件利器,自不能還她。
  阿紫過去扯住段正淳衣角,叫道:“爹爹,他搶了我的漁网!他抑了我的漁网!”段正淳見蕭峰行逕特异,但想他多半是要小小懲戒阿紫一番,他武功如此了得,自不會貪圖小孩子的物事。
  忽听得巴天石朗聲道:“云兄別來無恙?別人的功夫總是越練越強,云兄怎么越練越差勁了?下來吧!”說著揮掌向樹上擊去,喀嚓一聲響,一根樹枝隨掌而落,同時掉下一個人來。這人既瘦且高,正是‘穿凶极惡’云中鶴。他在聚賢庄上被蕭峰一掌打得重傷,几乎送了性命,好容易將養好了,功夫卻已大不如前。當日在大理和巴天石較量輕功,兩人相差不遠,但今日巴天石一听他步履起落之聲,便知他輕功反而不如昔時了。
  云中鶴一瞥眼見到蕭峰,吃了一惊,反身便走,迎向從湖畔小徑走來的三人。那三人左邊一個蓬頭短服,是‘凶神惡煞’南海鱷神;右邊一個女子怀抱小儿,是‘無惡不作’葉二娘。居中一個身披青袍,撐著兩根細鐵杖,臉如僵尸,天是四惡之首,號稱‘惡貫滿盈’的段延慶。
  段延慶在中原罕有露面,是以蕭峰和這‘天下第一大惡人’并不相識,但段正淳等在大理領教過他的手段,知道葉二娘、岳老三等人雖然厲害,也不難對付,這段延慶委員委實非同小可。他身兼正邪兩派所長,段家的一陽指等武功固然精通,還練就一身邪派功夫,正邪相濟,連黃眉僧這等高手都敵他不過,段正淳自知不是他的對手。
  范驊大聲道:“主公,這段延慶不怀好意,主公當以社稷為重,請急速去請天龍寺的眾高僧到來。”天龍寺遠在大理,如何請得人來?眼下大理君臣面臨生死大險,這話是請段正淳即速逃歸大理,同時虛張聲勢,令段延慶以為天龍寺眾高僧便在附近,有所忌憚。段延慶是大理段氏嫡裔,自必深知天龍寺僧眾的厲害。
  段正淳明知情勢极是凶險,但大理諸人之中,以他武功最高,倘若舍眾而退,更有何面目以對天下英雄?更何況情人和女儿俱在身畔,怎可如此丟臉?他微微一笑,說道:“我大理段氏自身之事,卻要到大宋境內來了斷,嘿嘿,可笑啊可笑。”
  葉二娘笑道:“段正淳,每次見到你,你總是跟几個風流俊俏的娘儿們在一起。你艷福不淺哪!”段正淳微笑道:“葉二娘,你也風流俊俏得很哪!”
  南海鱷神怒道:“這龜儿子享福享夠了,生個儿子又不肯拜我為師,太也不會做老子。待老子剪他一下子!”從身畔抽出鱷嘴剪,便向段正淳沖來。
  蕭峰听葉二娘稱那中年人為段正淳,而他直認不諱,果然所料不錯,轉頭低聲向阿朱道:“當真是他!”阿朱顫聲道“你要……從旁夾攻,乘人之危嗎?”蕭峰心情激動,又是憤怒,又是歡喜,冷冷的道:“父母之仇,恩師之仇,義父、義母之仇,我含冤受屈之仇,哼,如此血海深仇,哼,難道還講究仁義道德、江湖規矩不成?”他這几句說得甚輕,卻是滿腔怨毒,猶如斬釘截鐵一般。
  范驊見南海鱷神沖來,低聲道:“華大哥,朱賢弟,夾攻這莽夫!急攻猛打,越快了斷越好,先剪除羽翼,大伙儿再合力對付正主。”華赫艮和朱丹臣應聲而出。兩人雖覺以二敵一,有失身份,而且華赫艮的武功殊不在南海鱷神之下,也不必要人相助,但听范驊這么一說,都覺有理。段延慶實在太過厲害,單打獨斗,誰也不是他的對手,只有眾人一擁而上,或者方能自保。當下華赫艮手執鋼鏟,朱丹臣揮動鐵筆,分從左右向南海鱷神攻去。
  范驊又道:“巴兄弟去打發你的老朋友,我和褚兄弟對付那女的。”巴天石應聲而出,扑向云中鶴。范驊和褚万里也即雙雙躍前,褚万里的稱手兵刃本是一根鐵的釣杆,卻給阿紫投入了湖中,這時他提起傅思歸的銅棍,大呼搶出。
  范驊直取葉二娘。葉二娘嫣然一笑,眼見范驊身法,知是勁敵,不敢怠慢,將抱著的孩儿往地下一拋,反臂出來時,手中已握了一柄又闊又薄的板刀,卻不知她先前藏于何處。
  褚万里狂呼大叫,卻向段延慶扑了過去。范驊大惊,叫道:“褚兄弟,褚兄弟,到這邊來!”褚万里似乎并沒听見,提起銅棍,猛向段延慶橫掃。
  段延慶微微冷笑,竟不躲閃,左手鐵杖向他面門點去。這一杖輕描淡寫,然而時刻部位卻拿捏不爽分毫,剛好比褚万里的銅棍棒擊到時快了少許,后發先至,勢道凌厲。這一杖連消帶打,褚万里非閃避不可,段延慶只一招間,便已反客為主。那知褚万里對鐵杖點來竟如不見,手上加勁,銅棍向他腰間疾掃。段延慶吃了一惊,心道:“難道是個瘋子?”他可不肯和褚万里斗個兩敗俱傷,就算一杖將他當場戳死,自己腰間中棍棒,也勢必受傷,急忙右杖點地,縱躍避過。
  褚万里銅棍疾挺,向他小腹上撞去。傅思歸這根銅棍長大沉重,使這兵刃須從穩健之中見功夫。褚万里的武功以輕靈見長,使這銅棍已不順手,偏生他又蠻打亂砸,每一招都直取段延慶要害,于自己生死全然置之度外。常言道:“一夫拚命,万夫莫當”,段延慶武功雖強,遇上了這瘋子蠻打拚命,卻也被迫得連連倒退。
  只見小鏡湖畔的青草地上,霎息之間濺滿了點點鮮血。原來段延慶在倒退時接連遞招,每一杖都戳在褚万里身上,一杖到處,便是一洞。但褚万里卻似不知疼痛一般,銅棍使得更加急了。
  段正淳叫道:“褚兄弟退下,我來斗這惡徒!”反手從阮星竹手中接過一柄長劍,搶上去要雙斗段延慶。褚万里叫道:“主公退開。”段正淳那里肯听,挺劍便向段延慶刺去。段延慶右杖支地,左杖先格褚万里的銅棍,隨即乘隙指向段正淳眉心。段正淳斜斜退開一步。
  褚里吼聲如受傷猛獸,突然間扑倒,雙手持住銅棍一端,急速揮動,幻成一圈黃光,便如一個极大的銅盤,著地向段延慶拄地的鐵杖轉過去,如此打法,已全非武術招數。
  范驊、華赫艮、朱丹臣等都大聲叫嚷:“褚兄弟,褚大哥,快下來休息。”褚万里荷荷大叫,猛地躍起,挺棍向段延慶亂戳破。這時范驊諸人以及葉二娘、南海鱷神見他行逕古怪,各自罷斗,凝目看著他。朱丹臣叫道:“褚大哥,你下來!”搶上前去拉他,卻被服他反肘一撞,正中面門,登時鼻青口腫。
  遇到如此的對手,卻也非段延慶之所愿,這時他和褚万里已拆了三十余招,在他身上刺了十几個深孔,但褚万里兀自大呼酣斗。段延慶和旁觀眾人都是心下駭然,均覺此事大异尋常。朱丹臣知道再斗下去,褚万里定然不免,眼淚滾滾而下,又要搶上前去相助,剛跨出一步,猛听得呼的一聲響,褚万里將銅棍棒向敵人力擲而出,去勢力甚勁。段延慶鐵杖點出,正好點在銅錢棍腰間,只輕輕一挑,銅棍便向腦后飛出。銅棍尚未落地,褚万里十指箕張,向段延慶扑了過去。
  段延慶微微冷笑,平胸一杖刺出。段正淳、范驊、華赫艮、朱丹臣四人齊聲大叫,同時上前救助。但段延慶這一杖去得好快,噗的一聲,直插入褚万里胸口,自前胸直透后背。他右杖刺過,左杖點地,身子已飄在數丈之外。
  褚万里前胸和后背傷口中鮮血同時狂涌,他還待向段延慶追去,但跨出一步,便再也無力舉步,回轉身來,向段正淳道:“主公,褚万里宁死不辱,一生對得住大理段家。”
  段正淳右膝跪下,垂淚道:“褚兄弟,是我養女不教,得罪了兄弟,正淳慚愧無地。”
  褚万里向朱丹臣微笑道:“好兄弟,做哥哥的要先去了。你……你……”說了兩個‘你’字,突然停語,便此气絕而死,身子卻仍直立不倒。
  眾人听到他臨死時說‘宁死不辱’四字,知他如此不顧性命的和段延慶蠻打,乃是受阿紫漁网縛体之辱,早萌死志。武林中人均知‘強中還有強中手,一山還有一山高’的道理,武功上輸給旁人,決非奇恥大辱,苦練十年,將來未始沒有報复的日子。但褚万里是段氏家臣,阿紫卻是段正淳的女儿,這場恥辱終身無法洗雪,是以甘愿在戰陣之中將性命拚了。朱丹臣放聲大哭,傅思歸和古篤誠雖重傷未愈,都欲撐起身來,和段延慶死拚。
  忽然間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說道:“這人武功很差,如此白白送了性命,那不是個大傻瓜么?”說話的正是阿紫。
  段正淳等正自悲傷,忽听得她這句涼薄的譏嘲言語,心下都不禁大怒。范等向他怒目而視,礙于她是主公之女,不便發作。段正淳气往上沖,反手一掌,重重向她臉上打去。
  阮星竹舉手一格,嗔道:“十几年來棄于他人、生死不知的親生女儿,今日重逢,你竟忍心打她?”
  段正淳一直自覺對不起阮星竹,有愧于心,是以向來對她千依百順,更不愿在下人之前爭執,這一掌將要碰到阮星竹的手臂,急忙縮回,對阿紫怒道:“褚叔叔是給你害死的,你知不知道?”
  阿紫小嘴一扁,道:“人家叫你‘主公’,那么我便是他的小主人。殺死一兩個媽仆,又有什么了不起了?”神色間甚是輕蔑。
  其時君臣分際甚嚴,所謂“君要臣死,不得不死”。褚万里等在大理國朝中為臣,自對段氏一家极為敬重。但段家源出中土武林,一直遵守江湖上的規矩,華赫艮、褚万里等雖是臣子,段正明、段正淳卻向來待他們猶如兄弟無异。段正淳自少年時起,即多在中原江湖上行走,褚万里跟著著他出死入生,紅歷過不少風險,豈同尋常的奴仆?阿紫這几句話,范驊等听了心下更不痛快。只要不是在朝遷廟堂之中,便保定帝對待他們,稱呼上也常帶‘兄弟’兩字,何況段正淳尚未登基為帝,而阿紫又不過是他一個名份不正的么生女儿?
  段正淳既傷褚万里之死,又覺有女如此,愧對諸人,一挺長劍,飄身而出,指著段延慶道:“你要殺我,盡管來取我性命便是。我段氏以‘仁義’治國,多殺無辜,縱然得國,時候也不久長。”
  蕭峰心底暗暗冷笑:“你嘴上倒說得好听,在這當口,還裝偽君子。”
  段延慶鐵杖一點,已到了段正淳身前,說道:“你要和我單打獨斗,不涉旁人,是也不是?”段正淳道:“不錯!你不過想殺我一人,再到大理去殺我皇兄,是否能夠如愿,要看你的運气。我的部屬家人,均与你我之間的事無關。”他知段延慶武功實在太強,自己今日多半要畢命于斯,卻盼他不要再向阮星竹、阿紫、以及范驊諸人為難。段延慶道:“殺你家人,赦你部屬。當年父皇一念之仁,沒殺你兄弟二人,至有今日篡位叛逆之禍。”
  段正淳心想:“我段正淳當堂而死,不落他人話柄。”向褚万里的尸体一拱手,說道:“褚兄弟,段正淳今日和你并肩抗敵。”回頭向范驊道:“范司馬,我死之后,和褚兄弟的墳墓并列,更無主臣之分。”
  段延慶道:“嘿嘿,假仁假義,還在收羅人心,想要旁人給你出死力么?”
  段正淳更不言語,左手捏個劍訣,右手長劍遞了出去,這一招‘其得斷金’,乃是‘段家劍’的起手招數。段延慶自是深知其中變化,當下平平正正的還了一杖。兩人一搭上手,使的都是段家祖傳武功。段延慶以杖當劍,丰心要以‘段家劍’劍法殺死段正淳。他和段正淳為敵,并非有何私怨,乃為爭奪大理的皇位,眼前大理三公俱在此間,要是他以邪派武功殺了段正淳,大理群臣必定不服。但如用本門正宗‘段家劍’克敵制胜,那便名正言順,誰也不能有何异言。段氏兄弟爭位,和群臣無涉,日后登基為君,那就方便得多了。
  段正淳見他鐵杖上所使的也是本門功夫,心下稍定,屏息凝神,劍招力求穩妥,腳步沉著,劍走輕靈,每一招攻守皆不失法度。段延慶以鐵杖使‘段家劍’,劍法大開大合,端凝自重,縱在极輕靈飄逸的劍招之中,也不失王者气象。
  蕭峰心想:“今日這良机當真難得,我常擔心段氏一陽指和‘六脈神劍’了得,恰好段正淳這賊子有強敵找上門來,而對手恰又是他本家,段家這兩門絕技的威力到底如何,轉眼便可見分曉了。”
  看到二十余招后,段延慶手中的鐵杖似乎顯得漸漸沉重,使動時略比先前滯澀,段正淳的長劍每次和之相碰,震回去的幅度卻也越來越大。蕭峰暗暗點頭,心道:“真功夫使出來了,將這根輕飄飄的細鐵杖,使得猶如一根六七十斤的鑌鐵禪杖一般,造詣大是非凡。”武功高強之人往往能‘舉重若輕’,使重兵刃猶似無物,但‘舉輕若重’卻又是更進一步的功夫。雖然‘若重’,卻非‘真重’,須得有重兵器之威猛,卻具輕兵器之靈巧。眼見段延慶使細鐵杖如運鋼杖,而且越來越重,似無止境,蕭峰也暗贊他內力了得。
  段正淳奮力接招,漸覺敵人鐵杖加重,壓得他內息運行不順。段家武功于內勁一道极是講究,內息不暢,便是輸招落敗的先兆。段正淳心下倒也并不惊慌,本沒盼望這場比拚能僥幸獲胜,自忖一生享福已多,今日便將性命送在小鏡湖畔,卻也不枉了,何況有阮星竹在旁含情脈脈的瞧著,便死也做個風流鬼。
  他生平到處留情,對阮星竹的眷戀,其實也不是胜過對元配刀白風和其余女子,只是他不論處那一個情人在一起,都是全心全意的相待,就為對方送了性命,也是在所不惜,至于分手后另有新歡,卻又另作別論了。
  段延慶鐵校友會上內力不斷加重,拆到六十余招后,一路段家劍法堪堪拆完,見段正淳鼻上滲出几粒汗珠,呼吸之聲卻仍曼長調勻,心想:“听說此人好色,頗多內寵,居然內力如此悠長,倒也不可小視于他了。”這時他棒上內力已發揮到了极致,鐵棒擊出時隨附著嗤嗤聲響。段正淳招架一劍,身子便是一幌,招架第二劍,又是一幌。
  他二人所使的招數,都是在十三四歲時便已學得滾瓜爛熟,便范驊、巴天石等人,也是數十年來看得慣了,因此這場比劍,決非比試招數,純系內力的比拚。范驊等乍到這里,已知段正淳支持不住,各人使個眼色,手按兵器,便要一齊出手相助。
  忽然一個少女的聲音格格笑道:“可笑啊可笑!大理段家號稱英雄豪杰,現今大伙儿卻想一擁而上、倚多為胜了,那不是變成了無恥小人么?”
  眾人都是一愕,見這几句話明明出于阿紫之品,均感大惑不解。眼前遭逢危難的是她父親,她又非不知,卻如何會出言譏嘲?
  阮星竹怒道:“阿紫你知道什么?你爹爹是大理國鎮南王,和他動手的乃是段家叛逆。這些朋友都是大理國的臣子,除暴討逆,是人人應有之責。”她水性精熟,武功卻是平平,眼見情郎迭遇凶險,如何不急,跟著叫道:“大伙儿并肩上啊,對付凶徒叛逆,又講什么江湖規矩?”
  阿紫笑道:“媽,你的話太也好笑,全是蠻不講理的強辯。我爹爹如是英雄好漢,我便認他。他倘若是無恥之徒,打架要靠人幫手,我認這种爹爹作甚?”
  這几句清清脆脆的傳進了每個人耳里。范驊和巴天石、華赫艮等面面相覷,都覺上前相助固是不妥,不出手卻也不成。
  段正淳為人雖然風流,于‘英雄好漢’這四個字的名聲卻甚是愛惜。他常自己解嘲,說道:“‘英雄難過美人關’,就算過不了美人關,總還是個英雄。豈不見楚霸王有虞姬、漢高祖有戚夫人、李世民有武則天?”卑鄙懦怯之事,那是決不屑為的。他于劇斗之際,听得阿紫的說話,當即大聲說道:“生死胜敗,又有什么了不起?那一個上來相助,便是跟我段正淳過不去。”
  他開口說話,內力難免不純,但段延慶并不乘机進迫,反而退開一步,雙杖拄地,等他說好了再斗。范驊等心下暗惊,眼見段延慶固然風度閒雅,決不占人便宜,但顯然也是有恃無恐,無須占此便宜。
  段正淳微微一笑,道:“進招吧!”左袖一拂,長劍借著袖風遞出。
  阮星竹道:“阿紫,你瞧爹爹劍法何等凌厲,他真要收拾這個僵尸,實是綽綽有余。只不過他是王爺身份,其實盡可交給部屬,用不著自己出手。”阿紫道:“爹爹能收拾他,那是再好也沒有了。我就怕媽媽嘴硬骨頭酥,嘴里說得威風十足,心中卻怕得要命。”這几句話正說中了她母親的心情。阮星竹怒目向女儿瞪了一眼,心道:“這小丫頭當真不識好歹,說話沒輕沒重。”
  只見段正淳長劍連進三下快招,段延慶鐵棒上內力再盛,一一將敵劍逼回。段正淳第四劍‘金馬騰空’橫飛而出,段延慶左手鐵棒一招‘碧雞報曉’點了過去,校友會劍相交,當即粘在一起。段延慶喉間咕咕作響,猛地里右棒在地下一點,身子騰空而起,左手鐵棒的棒頭仍是粘在段正淳的劍尖上。
  頃刻之間,這一個雙足站地,如淵停岳峙,紋絲不動;那一個全身臨空,如柳枝隨風,飄蕩無定。
  旁觀眾人都是‘哦’的一聲,知道兩人已至比拚內力的要緊關頭,段正淳站在地下,雙足能夠借力,原是占了便宜,但段延慶居高臨下,全身重量都壓在對方長劍之上,卻也助長了內力。
  過得片刻,只見長劍漸漸彎曲,慢慢成為弧形,那細細的鐵棒仍然其直如矢。
  蕭峰見段正淳手中長劍越來越彎曲,再彎得一些,只怕便要斷為兩截,心想:“兩人始終都不使最高深的‘六脈神劍’。莫非段正淳自知這門功夫難及對方,不如藏拙不露?但瞧他運使內力的神气,似乎潛力垂盡,并不是尚有看家本領未使的模樣。”
  段正淳眼見手中長劍隨時都會折斷,深深吸一口气,右指點出,正是一陽指的手法。他指力造詣頗不及乃兄段正明,難以及到三尺之外。棒劍相交,兩件兵刃加起來長及八尺,這一指自是傷不到對手,是以指力并非對向段延慶,卻是射向他的鐵棒。
  蕭峰眉頭一爭,心道:“此人竟似不會六脈神劍,比之我義弟猶有不如。這一指不過是极高明的點穴功夫而已,又有什么希奇了?”但見他手指到處,段延慶的鐵杖一幌,段正淳的長劍便伸直了几分。他邊點三指,手中長劍伸展了三次,漸有回复原狀之勢。
  阿紫卻又說起話來:“媽,你瞧爹爹又使手指又使劍,也不過跟人家的一根細棒儿打個平手。倘若對方另外那根棒儿又攻了過來,難道爹爹有三只手來對付嗎?要不然,便爬在地下起飛腳也好,雖然模樣儿難看,總胜于給人家一棒戳死了。”
  阮星竹早瞧得憂心忡忡,偏生女儿在旁盡說些不中听的言語,她還未回答,史見段延慶右手鐵棒一起,嗤的一聲,果然向段正淳的左手食指點了過來。
  段延慶這一棒的手法和內勁都和一陽指無异,只不過以棒代指、棒長及遠而已。段正淳更不相避,指力和他棒力相交,登覺手臂上一陣酸麻,他縮回手指,准凝再運內勁,第二指跟著點出,那知眼前黑棒閃動,段延慶第二棒又點了過來。段正淳吃了一惊:“他調運內息如此快法,直似意到即至,這一陽指的造詣,可比我深得多了。”當即一指還出,只是他慢了瞬息,身子便幌了一幌。
  段延慶見和他比拚已久,深恐夜長夢多,倘若他群臣部屬一擁而上,終究多費手腳,當下運棒如風,頃刻間連出九棒。段正淳奮力抵擋,到第九棒上,真气不繼,噗的一聲輕響,鐵棒棒頭插入了他左肩。他身子一幌,拍的一聲,右手中長劍跟著折斷。
  段延慶喉間發出一下怪聲,右手鐵棒直點對方腦門。這一棒他決意立取段正淳的性命,手下使上了全力,鐵棒出去時響聲大作。
  范驊、華赫艮、巴天石三人同時縱出,分攻段延慶兩側,大理三公眼見情勢凶險非常,要救段正淳已万万不及,均是逕攻段延慶要害,要逼他回棒自救。段延慶早已料到此著,左手鐵棒下落,撐地支身,右手鐵棒上貫足了內勁,橫將過來,一震之下,將三股兵刃盡數蕩開,跟著又直取段正淳的腦門。
  阮星竹“啊”的一聲尖叫,疾沖過去,眼見情郎要死于非命,她也是不想活了。
  段延慶鐵棒离段正淳腦門‘百會穴’不到三寸,驀地里段正淳的身子向旁飛了出去,這棒竟然點了個空。這時范驊、華赫艮、巴天石三人同時給段延慶的鐵棒逼回。巴天石出手快捷,反手抓住了阮星竹手腕,以免她枉自在段延慶的手下送了性命。各人的目光齊向段正淳望去。
  段延慶這一棒沒點中對方,但見一條大漢伸手抓住了段正淳后頸,在這千鈞一發的瞬息之間,硬生生將他拉開。這手神功當真匪夷所思,段延慶武功雖強,自忖也難以辦到。他臉上肌肉僵硬,雖然惊詫非小,仍是不動聲色,只鼻孔中哼了一聲。
  出手相救段正淳之人,自便是蕭峰了。當二段激斗之際,他站在一旁目不轉睛的觀戰,陡見段正淳將為對方所殺,段延慶這一棒只要戳了下去,自己的血海深仇便再也無法得報。這些昌子來,他不知已許下了多少愿,立下了多少誓,無論如何非報此仇不可,眼見仇人便在身前,如何容得他死在旁人手里?是以縱身上前,將段正淳拉開。
  段延慶心思机敏,不等蕭峰放下段正淳,右手鐵棒便如狂風暴雨般遞出,一棒又一棒,盡是點向段正淳的要害。他決意除去這個擋在他皇位之前的障礙,至于如何對付蕭峰,那是下一步的事了。
  蕭峰提著段正淳左一閃,右一躲,在棒影的夾縫中一一避過。段延慶連出二十七棒,始終沒帶到段正淳的一片衣角。他心下駭然,自知不是蕭峰的敵手,一聲怪嘯,陡然間飄開數丈,問道:“閣下是誰?何以前來攪局?”
  蕭峰尚未回答,云中鶴叫道:“老大,他便是丐幫的前任幫主喬峰,你的好徒弟追魂杖譚青,就是死在這惡徒的手下。”
  此言一出,不但段延慶心頭一震,連大理群豪也聳然動容。喬峰之名響遍天下,‘北喬峰,南慕容’,武林中無人不知。只是他向傅思歸及段正淳通名時都自稱‘契丹人蕭峰’,各人不知他便是大名鼎鼎的喬峰。此刻听了云中鶴這話,只人心中均道:“原來是他,俠義武勇,果然名不虛傳。”
  段延慶早听云中鶴詳細說過,自己的得意徒儿譚青如何在聚賢庄上害人不成,反為喬峰所殺,這時听說眼前這漢子便是殺徒之人,心下又是憤怒,又是疑懼,伸出鐵棒,在地下青石板上寫道:“閣下和我何仇。既殺吾徒,又來坏我大事。”
  但听得嗤嗤響聲不絕,竟如是在沙中寫字一般,十六個字每一筆都深入石里。他的腹語術和上乘內功相結合,能迷人心魄,亂人神智,乃是一項极厲害的邪術。只是這門功夫純以心力克制對方,倘若敵人的內力修為胜過自己,那便反受其害。他既知譚青的死法,又見了蕭峰相救段正淳的身手,便不敢貿然以腹語術和他說話。
  蕭峰見他寫完,一言不發,走上前去伸腳在地下擦了几擦,登時將石板上這十六個字擦得干干淨淨。一個以鐵棒在石板上寫字已是极難,另一個卻伸足便即擦去字跡,這足底的功夫,比之棒頭內力聚于一點,更是艱難得多。兩個人一個寫,一個擦,一片青石板舖成的湖畔小徑,竟顯得便如沙灘一般。
  段延慶見他擦去這些字跡,知他一來顯示身手,二來意思說和自己無怨無仇,過去無意釀成的過節,如能放過不究,那便兩家罷手。段延慶自忖不是對手,還是及早抽身,免吃眼前的虧為妙,當下右手鐵棒從上而下的划了下來,跟著又是向上一挑,表示‘一筆勾銷’之意,隨即鐵棒著地一點,反躍而出,轉過身來,飄然而去。
  南海鱷神圓睜怪眼,向蕭峰上身瞧瞧,下身瞧瞧,滿心的不服气,罵道:“他媽的,這狗雜种有什么了不起……”一言未畢,突然間身子騰空而起,飛向湖心,扑通一聲,水花四濺,落入了小鏡湖中。
  蕭峰最惱恨旁人罵他‘雜种’,左手仍然提著段正淳,搶過去右手便將南海鱷神摔入了湖中。這一下出手迅捷無比,不容南海鱷神有分毫抗拒余地。
  南海鱷神久居南海,自稱‘鱷神’,水性自是极精,雙足在湖底一蹬,躍出湖面,叫道:“你怎么攪的?”說了這句話,身子又落入湖底。他再在湖底一蹬,躍進出湖面,叫道:“你暗算老子!”這句話說完,又落了下去。第三次躍上時叫道:“老子不能和你甘休!”他性子暴躁之极,等不及爬上岸之后再罵蕭峰,跳起來罵一名,又落下去。
  阿紫笑道:“你們瞧,這人在水中鑽上鑽下,不是像只大烏龜么?”剛好南海鱷神在這時躍出水面,听到了她說話,罵道:“你才是一只小烏……”阿紫手一揚,嗤的一聲響,射了他一枚飛錐。飛錐到時,南海鱷神又已沉入了湖底。
  南海鱷神游到岸邊,濕淋淋的爬了起來。他竟毫不畏懼,楞頭楞腦的走到蕭峰身前,側了頭向他瞪眼,說道:“你將我摔下湖去,用的是什么手法?老子這功夫倒是不會。”葉二娘遠遠站在七八丈外,叫道:“老三快走,別在這儿出丑啦。”南海鱷神怒道:“我給人家丟入湖中,連人家用什么手法都不知道,豈不是奇恥大辱?自然要部個明白。”
  阿紫一本正經的道:“好吧,我跟你說了。他這功夫叫做‘擲龜功’。”
  南海鱷神道:“嗯,原來叫‘擲龜功’,我知道了這功夫的名字,求人教得會了,下苦功練練,以后便不再吃這個虧。”說著快步而去。這時葉二娘和云中鶴早走得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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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峰直上兩步,撕破了胸口衣服,露出肌膚。阿紫見他胸口所刺那個青森森的狼頭張牙露齒,形貌凶惡,更是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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