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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虫豸凝寒掌作冰


  游坦之提了葫蘆,快步而行,回到南京,向阿紫稟報,說已將冰蚕捉到。
  阿紫大喜,忙命他將蚕儿養在瓦瓮之中,其時正當七月盛暑,天气本來甚為火熱,哪知道這冰蚕一養入偏殿,殿中便越來越冷,過不多時,連殿中茶壺、茶碗內的茶水也都結成了冰。這一晚游坦之在被窩中瑟瑟發抖,凍得無法入睡,心下只想:“這條蚕儿之怪,真是天少有。倘若姑娘要它來吮我的血,就算毒死,也凍死了我。”
  阿紫接連捉了好几條毒蛇、毒虫,來和相斗,都是給冰蚕在身旁繞的一個圈子,便即凍斃僵死,給冰蚕吸干了汁液,接連十日中,沒一條毒虫能夠抵擋。這日阿紫來到偏殿,說道:“鐵丑,今日咱們要殺這冰蚕了,你伸手到瓦瓮中,讓蚕儿只血吧!”
  游坦之這些日子中白天擔憂,晚間發夢,所怕的便是這一刻辰光,到頭來這位姑娘毫不容情終于要他和冰蚕一同犧牲,心下黯然,向阿紫凝望半晌,一言不動。
  阿紫只想:“我無意中得到這件异寶,所練面的毒掌功夫,只怕比師父還厲害。”說道:“你伸手入瓮吧!”游坦之淚水涔涔而下,跪下磕頭,說道:“姑娘,你練成毒掌之后,別忘了為你而死的小人。我姓游,名坦之,可不是什么鐵丑。”阿紫微微一笑,說道:“好你叫游坦之,我記著就是,你對我很忠心,很好,是個挺忠心的奴才!”
  游坦之听了她几句稱贊,大感安慰,又磕了兩個頭,說道:“多謝姑娘!”但終不愿就束手待斃,當下雙足一挺,倒轉身子,腦袋從胯下鑽出,左手抓足,右手伸入瓮中,心中便想著書中裸僧身旁兩怪邊字中的小箭頭,突然食指尖上微微一痒,一股寒气优似冰箭,循著手臂,迅速無倫的射入胸膛,游坦之心中只記著小箭頭所指的方向,那道寒气果顛真順著心中所想的脈絡,自指而臂,又自胸腹而至頭頂,細線所到之處奇寒徹骨。
  阿紫見他做了這個古怪姿勢,大感好笑,過了良久,只仍是這般倒立,不禁詫异起來,走近身去看時,只見那條冰蚕咬住了他食指。冰蚕身透明如水晶,看得見一條血線從冰蚕之口流入,經過蚕身左側,兜了個圈子,又從右側注向口中,流回游坦之的食指。
  又過一陣,見游坦之的鐵頭上、衣服上、手腳上,都上一層薄薄的白霜,阿紫心想:“這奴才是死了。否則活人身上有熱气,怎能結霜?”但見冰蚕体內仍有血液流轉,顯然吮血未畢,突然之間,冰蚕身上有絲絲熱气冒出。
  阿紫正惊奇間,嗒的一聲輕響,冰蚕從游坦之手指上掉了下來。她手中早已拿著一根棍,用力搗下去。她本想冰蚕甚為靈异,這一棍未怕搗得它死,哪知它跌入瓮中之后,肚腹朝天,呆呆蠢蠢的一時翻不轉身。阿紫一棍舂下,冰蚕登時稀爛。
  阿紫大喜忙伸手入瓮,將冰蚕的漿液血水塞在雙掌掌心,閉目行功,將漿血都吸得干干淨淨,這才罷手。
  她累半天,一個欠伸,站起身來,只見游坦之仍是胸袋鑽在雙腿之間的倒豎,會身雪白,結滿了冰霜。她甚是駭异,伸手去摸他身子,触手奇寒,衣衫也都已冰得僵哽。她是惊訝,又是好笑,傳進室里,命他將游坦之拖出去葬了。
  室里帶了几名契丹兵,將游坦之尸身放入馬車,拖到城外。阿紫既沒吩咐好好安葬,室內也懶得費心挖坑埋葬,見道旁有條小溪,將尸体丟入溪中,便即回城。
  室里這么一偷懶,卻救了游坦之的性命。原來游坦之手指一被冰蚕咬住,當即以“易筋經”中運功這法,化解毒气,血液被蚕吸入体內后,又回入他手指血管,將這血,卻已全無效用,只白辛苦了一場。倘若游坦之已練會易筋以的全部行功法訣,自能將冰蚕的毒質逐步消解,但他只學會一項法門,入而不出。這冰蚕奇毒乃是第上陰寒之質,登時便將他凍僵了。
  要是至里將他埋入土中,即使數百年后,也必未便化,勢必成為一真僵尸。這時他身入溪水,緩緩流下,十余里后,小溪轉彎,身子給溪旁的蘆葦攔住了。過不多時,身旁的溪水都結成了冰,成為一具水晶棺材。溪水不斷沖激洗刷,將他体內寒气一點一滴的刷下,終于他身外的冰塊慢慢融化。
  幸而他頭戴鐵罩。鐵質熱得快,也冷的快,是以鐵罩內外的凝冰最先融化。他給溪水沖得咳嗽了一陣,胸子清醒,便從溪中爬了一來,全身叮叮當當的兀自留存著不少冰塊。身子初化為冰之時,并非全無知覺,只是結在冰中,無法動彈而已。后來終天凍得昏迷了過去,此刻死里逃生,宛如做了一聲大夢。
  他坐在溪邊,想起自己對阿紫忠心耿耿,甘愿以身去喂毒虫,助她練功,但自己死之后,阿紫竟連歎息也無一聲,他從冰中望出來,眼見她笑逐顏開的取也冰蚕漿血,涂在掌上練功,只是側頭瞧著自己,但覺自己死得有趣,頗為奇怪,絕無半分忱惜之情。
  他又想:“冰蚕具此毒,抵得過千百种毒虫毒蛇,姑娘吸入掌中之后,她毒當然是練成了。我若回去見她……”突然之間,身子一顫,打個寒噤,心道:“她一見到我,定是拿我來試她的毒。倘若毒掌練成,自然一掌將我打死了。倘若還沒練成,又會叫我捉毒蛇毒毒虫,直到她練成,能將我一掌打死為止。左右是個死,我又回去做什么?”
  他站起身來,跳躍几下,抖去身上的冰塊,尋思:“卻到哪里去好?”
  找喬峰報殺父之仇,那是想也不敢再想了。一時拿不定主意,只在曠野、荒山之中信步游蕩,摘拾野果,捕捉禽鳥小獸為食。到第二日旁晚,百無聊賴之際,便取那本梵文將易筋經來,想學著圖中裸僧的姿式照做。
  那書在溪水中浸濕了,兀自未干他小心翼翼的翻動,惟恐弄破了書頁,卻見每一頁上忽然都顯出一個怪僧的圖形,姿式各不相同。分凝思良久,終于明白,書中圖形遇即顯,倒不是菩薩現身救命于是便照第一頁中圖形,依式而為,更依循怪字中的紅色小箭頭心中存想,隱隱覺得有一條极冷的冰線,在四肢百骸中行走,便如那條冰蚕复活了,在身体內爬行一般。他害怕起來,急忙站直,体內冰吞便消失。
  此后兩個時辰之中,他只是想:“鑽進了我体內的冰蚕不知走了沒有?”可是触不到、摸不著,無影無蹤,終于忍耐不住,又做起古怪姿式來,今依著怪字中的紅色小箭頭存想,過不多時,果然那條冰蚕又在身体內爬行起來。他大叫一聲,心中不再存想,冰蚕便即不知去向,若再想念,冰蚕便又爬行。
  冰蚕每爬行一會,全身便說不出的舒服暢快。書中裸僧姿勢甚多,怪字中的小箭頭也是般旋曲折,變化繁复。他依循不同姿式呼召冰蚕,体內急涼急暖,各有不同的舒泰。
  如此過得數月,捕捉禽獸之際漸覺手足輕靈,縱躍之遠,奔跑之速,更遠非以前所能。
  一日晚間,一頭餓狼出來覓食,向他扑將過來。游坦之大惊,待欲,發足奔逃,餓狼的利爪已搭上肩頭,露出尖齒,向他咽喉咬來。他惊惶之下,隨說一掌,打在餓狼頭頂上。那餓狼打個滾,扭曲了几下,就此不動了。游坦之轉身沈了數丈,見那狼始終不動,心下大奇,拾起塊石頭投去,石中狼身,那狼仍是不動。他惊喜之下,躡足過去一看,那狼竟已死了。他万万想不到自己這么隨手一掌,竟能有如此厲害,將手掌翻來覆去的細看,也不見有何异狀,情不自禁的叫道:“冰蚕的鬼魂真靈!”
  他只當冰蚕死后鬼魂鑽入他体內,以致顯此大能,卻不知那純系易筋經之功,再加那冰蚕是世上罕有劇毒之物,這股劇毒的陰被他吸入体內,以易筋經所載的上乘內功修習,內力中便附有极凌厲的陰勁。
  這易筋經實是武學中至高無上的寶典,只是修習的法門甚為不易,須得勘破“我相、人相”,心中不存修習武功之念。但修習此上乘武學之僧侶,定是勇猛精進,以期有成,哪一個不想盡快從修習中得到好處?要“心無所住”,當真是千難万難。少林寺過去數百年來,修習易筋經的高僧著實不少,但窮年累月的用功,往往一所得,于是眾僧以為此經并無靈效,當日被阿朱偷盜了去,寺中眾高僧雖然恚怒,卻也不當一件大事。一百多年前,少林寺有個和尚,自幼出家,心魯鈍,瘋瘋顛顛。他師父苦習易筋經不成,怒而坐化。這瘋僧在師父遺体旁拾起經書,嘻嘻哈哈的練了起來,居然成為一代高手。但他武功何以如此高強,直到圓寂歸西,始終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旁人也均不知是易筋之功。這時游坦之無心習功,只呼召体內的凍蚕來去出沒,而求好玩嬉戲,不知覺間功力日進,正是走上了當年瘋僧的老路。
  此后數日中接連打死了几頭野獸,自知掌力甚強,膽子也漸漸大了起來,不斷的向南而行,他生的怕只消有一日不去呼召冰蚕的鬼魂,“蚕鬼”便會离已而去,因此每日呼召,不敢間斷。那“蚕鬼”倒也招之即來,极是靈异。
  游坦之漸行漸南,這一日已到了中州河南地界。他自知鐵頭駭人,白天只在芒野已洞樹林中歇宿,一到天黑,才出來到人家去偷食。其時他身已敏捷异常,始終沒給人發覺。
  這一日他在路邊一座小破廟中睡覺,忽听得腳步聲響,有三人走進廟來。
  他忙躲在神龕之后,不敢和人朝相。只听那三人走上殿來,就地坐倒,唏哩呼嚕的響起東西來。三人東拉西扯的說了些江湖上的閒事,忽然一人問道:“你說喬峰那廝到底躲到了哪里,怎地一年多來,始終听不到他點訊息?”
  游坦之一听得“喬峰”兩字,心中一凜,登時留上了神。只听另一人道:“這廝作惡多端,做了縮頭烏龜啦,只怕再也找他不到了。”先一人道:“那也未必。他是待机而動,只等有人落了單,他就這么干一下子。你倒算算看,聚賢庄大戰之后,他雙殺了多少人?徐長老、譚公譚婆夫婦、趙錢孫、泰山鐵面判官單老英雄全家、天台山智光老和尚、丐幫的馬夫人、白世鏡長老,唉,當真數也數不清了。”
  游坦之听到“聚賢庄大戰”五字之后,心中酸痛,那人以后話就沒怎么听進耳去,過了一會,听得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喬幫主一向仁義待人,想不到……唉……想不到,這真是劫數使然。咱們走吧。”說著站起身來。
  另一人道:“老汪,你說本幫要推新幫主,到底會推誰?”那蒼老的聲音道:“我不知道!推來推去,已推了一個多,總是推不出一個全幫上下都佩服的英雄好漢,唉,大伙儿走著瞧吧。”另一人道:“我知道你的心思,總是盼喬峰那廝再來做咱們幫主。你乘早別發這清秋大夢吧,這話傳到了全舵主耳中,只你性命有點儿難保。”那老注急了,說道:“小畢,這話可是你說的,我几時說過盼望喬幫主再來當咱們幫主?”小畢冷笑道:“你口口聲聲還是喬幫主長、喬幫主短的,那還不是一心只盼喬峰那廝來當幫主?”老汪怒道:“你再胡說八道,瞧我不揍死你這小雜种。”第三人勸道:“好啦,好啦,大家兄弟,別為這事吵翻,快去吧,可別遲到了。喬峰怎么又能來當咱們幫主?他是契丹狗种,大伙儿一見到,就得跟他拼個你死我活。再說大伙儿就算請他來當幫主,他又肯當嗎?”老汪歎口气,道:“那也說得是。”說著三人走出廟去。
  游坦之心想:“丐幫要找喬峰,到處找不到,他們又怎知這廝在遼國做了南院大王啦。我這就跟他說去。丐幫人多勢眾,再約上一批中原好漢,或許便能殺得了這惡賊。我跟他們一起去殺喬峰。”想起南京就可見到阿紫,胸口登時便熱烘烘地。
  當下躡足從廟中出來,眼見三名丐幫弟子沿著山路徑向西行,便悄悄跟隨在后。這時暮色已深,荒山無人,走出數里后,來到一個山坳,遠遠望見山谷中生著一個大火堆,游坦之尋思:“我這鐵頭甚奇,他們到了定要大惊小怪,且躲在草叢中听听再說。”鑽入草叢中,慢慢向火堆爬行。爬几丈,停一停,漸漸爬近,但听得人聲嘈雜,聚在火堆旁的人數實不少。游坦之這些時候來苦受折磨,再也不敢粗心大意,越近火堆,爬得越慢,爬到一聲大岩石后,离火堆約有數丈,便不敢再行向前,伏低的身子傾听。
  火堆旁眾一個個站起來說話。游坦之听了一會,听出是丐幫大智分舵的幫眾在此聚會,商議在日后丐幫大會之中,大智分舵要推選何人出任幫主。有人嘛張推宋長老,有人主張推先吳長老。另有一人道:“說到智勇雙全,該推幫的全舵主,只可惜全舵主那給喬峰那廝假公濟私,革退出幫,回歸本幫的事還家沒辦妥。”又有一人道:“喬峰的奸謀,是我們全舵主首先奮勇揭開的,會舵主有大功于本幫,歸幫的事易辦得很。大會一開,咱們先辦全舵主歸幫的事,再提出全舵主那日所立的大功來,然后推他為幫主。”
  一個清朗的聲音說道:“本人歸幫的事,那是而順理成章的。但眾位兄弟要推我為幫主,這件事卻不能提,否則的話,別人還道兄弟揭發喬峰那廝的奸謀,乃是出于私心。”一人大聲道:“全舵主,有道是當仁不讓。我瞧本幫那几位長老,武功雖然了得,但說到智謀,沒一個及得上你。我們對喬峰那廝,是斗智不斗力之事,全舵主……”那全舵主道:“施兄弟,我還未正式歸幫,這‘全舵主’三字,也是叫不得的。”
  圍在火堆旁的二百余名乞丐紛紛說道:“宋長老吩咐了的,前你暫時仍任本舵舵主,這‘全舵主’三字,為什么叫不得?將你做上幫主,那也不會希罕這‘舵主’的職位了。”“全舵主就算暫且不當幫主,至少也得升為長老,只盼那時候仍然領本舵。”“對了,就算全舵主當上幫主,也仍然可兼做咱們大智分舵主啊。”
  正說得熱鬧,一名幫眾從山坳口快步走來,朗言說道:“啟稟舵主,大理國段王子前來拜訪。”全舵主全冠清當即站起,說道:“大理國段王子?本幫跟大理國素來不打什么交道啊。”大聲道:“眾位兄弟,大理段家是著名的武林世家,段王子親自過訪,大伙儿一齊迎接。”當即率領幫眾迎到山坳口。
  只一位青年公子笑吟吟的站在當地,身后帶著七八名從人。那青年公子正是段譽。兩人拱手見禮,卻是素識,當日在無錫杏子林中曾經會過。全冠清當時不知段譽的身份來歷,此刻想起,那日自己給喬峰驅逐出幫的丑態,都給段譽瞧在眼里,不禁微感尷尬,但隨即宁定,抱拳說道:“不知段王子過訪,未克遠迎,尚請恕罪。”
  段譽笑道:“好說,好說。晚生奉家父之命,有一件事要奉告貴幫,卻是打扰了。”
  兩人說几句客套話,段譽引見了隨同前來的古篤誠、傅思歸、朱丹臣三人。全冠清請段譽到火堆之前的一塊岩石上坐下,幫眾獻上酒來。
  段譽接過喝了,說道:“數月之前,家父在中州信陽貴幫故馬副幫主府上,遇上一件奇事,親眼見到貴幫白世鏡長老逝世的經過。此事与貴幫的首腦人物。只是家父了些傷,將養至今始愈,而貴幫諸位長老行蹤無定,未能遇上,家父修下的一通書信,始終無法奉上。數日前悉貴舵要在此聚會,這才命晚生赶來。”說著從袖中抽出一封書信,站赶身來,遞了過去。
  會冠清也即站起,雙手接過,說道:“有勞段公子親端送信,段王爺眷愛之情,敝幫上下,盡感大德。”見那信密密固封,幫皮上寫著:“丐幫諸位長老親啟”八個大字,心想自己不便拆閱,又道:“敝幫不久將開大會,諸位老均將与,在下自當將段王爺的大函奉交諸位長老”。段譽道:“如此有勞了,晚生告辭。”
  全冠清連忙道謝,送了出去,說道:“敝幫白長老和馬夫人不幸遭奸賊喬峰毒手,當日段王爺目睹這件慘事嗎?”段譽搖頭道:“白長老和觀夫人不是喬大哥害死的,殺害馬副幫主的也另有其人。家父這通書信之中,寫得明明白白,將來全舵主閱信之后,自知詳情。”心想:“這件事情說來話長,你這廝不是好人,不必跟你多說。料你也不敢隱沒我爹爹這封信。”向全冠清一抱拳,說道:“后會有期,不勞遠送了。”
  他轉身到山坳口,迎面見兩名丐幫幫眾陪著兩條漢子過來。
  那兩名漢子互相使個眼色,走上几步,向段譽躬身行禮,呈上一張大紅名帖。
  段譽接過一看,見帖上寫著四行字道:
  “蘇星河奉請天下精通棋藝才俊,于二月初八日駕臨河南擂鼓山天聾弈棋,見到這四行字,精神一振,喜道:“那好得很啊,晚生若無俗務羈身,屆時必到。但不知兩位何以得知晚生能棋?”那兩名漢子臉露喜色,口中咿咿啞啞,大打手勢,原來兩人都是啞巴。段譽看不懂他二人的手勢,微微一笑,問朱丹臣道:“擂鼓山此去不遠吧?”將那帖子交給他。
  朱丹臣接過一看,先向那兩名漢子抱拳道:“大理國鎮南王世子,多多拜上聰辯先生,先此致謝,屆時自奉訪。”指指段譽做了几個手勢,表示允來赴會。
  兩名漢子,躬身向段譽行禮,隨即又取出一張名帖,呈給全冠清。
  全冠清接過看了,恭恭敬敬的交還,搖手說道:“丐幫大智分舵暫領舵主之職全冠清,拜上擂鼓山聰辯先生,全某棋藝低劣,貽笑大方,不敢赴會,請聰辯先生見諒。”兩名漢子躬身行禮,又向段譽行了一禮,轉身而去。
  朱丹臣才回答段譽:“擂鼓山在嵩縣之南,屈原岡的東北,此去并不甚遠。”
  段譽与全冠清別過,出山坳而去,問朱丹臣道:“那聰辯先生蘇星河是什么人?是中原的圍棋國手嗎?”朱丹臣道:“聰辯先生,就是聾啞先生。”
  段譽“啊”了一聲,“聾啞先生”的名字,他在大理時曾听伯父与父親說起過,知道是中原武林的一位高手耆宿,又聾又啞,但据說武功甚高伯父提到他時,語气中頗為敬重。朱丹臣又道:“聾啞先生身有殘疾,卻偏偏要自稱‘聰辨先生’,想來是自以為心‘聰’,‘筆辯’胜過常人的‘耳聰’、‘舌辯’。”段譽點頭道:“那也有理。”走出几步后,長長歎了口气。
  他听朱丹臣說聾啞先生的“心聰”、“筆辯”,胜于常人的“耳聰。、“舌辯”,不禁想到語嫣的“口述武功”胜過常人的“拳腳兵刃”。
  他在無錫和阿朱救出丐幫人眾后,不久包不同,風波惡二人赶來和王語嫣等會合,他五人便要北上尋慕容公。段譽自然想跟隨前去。風波惡感念他口吸蝎毒之德,甚表歡迎。包不同言語之中卻极不客气,怪責段不該喬裝慕容公子,敗坏他的令名,說到后來,竟露出“你不快滾,我便要打”之意,而王語嫣只是絮絮和風波惡商量到何去尋表哥,對段譽處境之窘迫竟是視而不見。
  段譽無可奈何,只得与王語嫣分手,卻也徑向北行,心想:“你們要去河南尋慕容复,我正好要去河南,河南中州不是你慕容家的,你慕容复和包不同去得,我段譽難道便去不得?倘若在道上碰巧再跟你相會,那是天意,你包三先生可不能怪我。”
  但上天顯然并無要他与王語嫣立時便邂逅相逢之意。這些時月之中,段譽在河南到處游蕩,名為游山玩水,實則是東張西望,只盼能見到王語嫣的一縷秀發、一片衣角,至于好山好水,卻半分也沒有入目。
  一日,段譽在洛陽白馬寺中,与方丈談論“阿含經”,研討佛說“轉輪圣王有七寶”的故事。段譽于“不長不短、不黑不白、冬則身暖、夏則身涼”的玉女寶大感興味。方丈和尚連連搖頭,說道:“段居士,這是我佛的譬喻,何況佛說七寶皆屬無常……”說到這里,忽有三來人寺中,卻是傅思尋、古篤誠、朱丹臣。
  原來段正淳离了信陽馬家后,又与阮星竹相聚,另行覓地養傷,想到蕭峰被丐幫冤枉害死馬大元,不可不為他辯白,于是寫了一通書信,命傅思歸等三人送去丐幫。
  傅思歸等來到洛陽,在丐幫總舵中見不到丐幫的首腦人物,得知大智分舵在附近聚會,便欲將信送去,卻在酒樓中听到有說一起一位公子發呆的趣事,形貌舉止与段譽頗為相似,問明那公子的去向,便尋到白馬寺來。
  四人相見,甚是歡喜。段譽道:“我陪你們去送了信,你們快帶去拜見父王。”他得知父親便在河南,自是急欲相見,但這些日子來听到王語嫣的絲毫訊息,日夜挂心,只盼在丐幫大智分舵這等人物會之處,又得見到王語嫣的玉容仙顏,卻終于所望落空。
  朱丹臣見他吁短歎,還道他是記挂木婉清,此事無可勸慰,心想最好是引他分心,說道:“那聰辯先生廣發帖子,請人去下棋、棋力想必极高。公子爺去見過鎮南王后,不妨去跟這聰辯先生下几局。”
  段譽點頭道:“是啊,枰上黑白,可遣煩憂。只是她雖然熟知天上各門各派的武功,胸中甲兵、包羅万有,卻不會下棋。聰辯先生這個棋會,她是不會去的了。”
  朱丹臣莫名其妙,不知他說的是誰,這一路上老是見他心不在焉,前言不對后語,倒也見得慣了,听得多了,當下也不詢問。
  一行人縱馬向西北方而行。段譽在馬上忽而眉頭深鎖,忽爾點頭微笑,喃喃自語:“佛經有云:‘當思美女,身藏膿血,百年之后,化為白骨啊。’話雖不錯,但她就算百年之后化為白骨,那也是美得不得了的白骨啊。”正自想像王語嫣身內骨骼是何等模樣,忽听得身后馬蹄聲響,兩乘馬疾奔而來。馬鞍上各伏著一人,黑暗之中也看不清是何等樣人。
  這兩匹馬似乎不羈勒,直沖向段一行人。傅思歸和古篤誠分別伸手,拉住了一匹奔馬的線韁繩,只見馬背上的乘者一動不動。傅思歸微微一惊,湊近去看時,見那人原來是聾啞先生使者,臉上似笑非笑,卻早已死了。還在片刻之前,這人曾遞了一張請帖給段譽,怎么好端端地便死了?另一個也是聾啞先生的使者,也是這般面露詭异笑容而死。傅思歸等一見,便知兩人是身中劇毒而斃命,勒馬退開兩步,不敢去碰兩具尸体。
  段譽怒道:“丐幫這姓全的舵主好生歹毒,為何對人下此毒手?跟他理論去。”兜轉馬頭,便要去質問全冠清。
  前面黑暗中突然有人發話道:“你這小子知天高地厚,普天下除了星宿老仙的門下,又有誰能有這筆殺人于形的能耐?聾啞老儿乖乖的躲起來做縮頭烏龜,那便罷了,倘若出來現世,星宿老仙決計放他不過。喂,小子,這不干你事,赶快給我走吧。”
  朱丹臣低聲道:“公子,這是星宿派的物,跟咱們不相干,走吧。”
  段譽尋不著王語嫣,早已百無聊賴,聾啞老人這兩個使者若有性命危,他必定奮勇上前相救,此刻即已死了,也就不想多惹事端,歎了口气,說道:“單是聾啞,那也不夠,須得當初便眼睛瞎了,鼻子聞不到香气,心中不能轉念頭,那才能解脫煩惱。”
  他說的是,既然見到了王語嫣。她的聲音笑貌、一舉一動,便即深印在心,縱然又聾又啞,相思之念也已不可斷絕。不料對面那人哈哈大笑,鼓掌叫道:“對,對!你說得有理,該當去戳瞎了他的眼睛,割了他的鼻子,再打得他心中連念頭也不會轉才是。”
  段譽歎道:“外力摧殘,那是沒有用的。須得自己修行,‘不住色生心,不住聲香味触法生心,應生無所住心’,可是若能‘离一切相’,那已是大菩薩了。我輩凡夫俗子,如何能有此修為?‘怨憎會,愛別离,求不得,五陰熾盛’,此人生大苦也。”
  游坦之伏在岩石后的草叢之中,見段譽等一行來了又去,隨即听到前面有人呼喝之聲,便在此時,兩名丐幫弟子快步奔來,向全冠清低聲道:“全舵主,那兩個啞巴不知怎樣給人打死了,下手的人自稱是星宿派什么‘星宿老仙’的手下。”
  全冠清吃了一惊,臉色登時變了。他素聞星宿海星宿老怪之名,此人擅使劇毒,武功亦是奇高,尋思:“他的門人殺了聾啞老人的使者,此事不跟咱們相干,別去招惹的為是。”便道:“知道了,他們鬼打鬼,別去理會。”
  突然之間,身前有人發話道:“你這家伙胡言亂語,既知我是星宿老仙門下,怎地還敢罵我為鬼?你活得不耐煩了。”全冠清一惊,情不自禁的退了一步,火光下只見一人直挺挺的站在面前,乃是自己手下一名幫眾,再凝神看時,此人似笑非笑,模樣詭异,身后似乎另行站得有人,喝道:“閣下是誰,裝神弄鬼,干什么來了?”
  那丐幫弟子身后之人陰森森的道:“好大膽,你又說一個鬼字!老子是星宿老仙的門下。星宿老仙駕臨中原,眼下要用二十條毒蛇,一百條毒虫。你們丐幫中毒蛇毒虫向來齊備,快快獻上。星宿老仙瞧在你們恭順擁戴的份上,便放過你們這群窮叫化儿。否則的話,哼哼,這人便是榜樣。”
  砰的一聲,眼前那丐幫弟子突然飛身而,摔在火堆之旁,一動不動,原來早已死去。這丐幫弟子一飛開,露出一個身穿葛衫的矮子,不知他于何時欺近,殺死了這丐幫弟子,躲在他的身后。
  全冠清又惊又怒,霎時之間,心中轉過了好几個念頭:“星宿老怪找到了丐幫頭上,眼前之事,若不屈服,便得一拼。此事雖然凶險,但若我憑他一言威嚇,便即獻上毒蛇毒虫,幫中兄弟從此便再也瞧我不起。我想做丐幫幫主固然無望,連在幫中立足也不可得,好在星宿老怪并未親來,諒這家伙孤身一人,也不用懼他。”當即笑吟吟的道:“原來是星宿派的仁兄到了,閣下高姓大名?”
  那矮子道:“我法名叫做天狼子。你赶快把毒蛇毒虫預備好吧。”
  全冠清笑道:“閣下要毒蛇毒虫,那是小事一樁,不必挂怀。”順手從地下提起一只布袋,說道:“這里有几條蛇儿,閣下請看,星宿老仙可合用嗎?”
  那矮子天狼听得全冠清口稱“星宿老仙”,心下已自喜了,又見他神態恭順,心想:“說什么丐幫是中原第一大幫,一听到我師父老人家的名頭,立時嚇得骨頭也酥了。我拿了這些毒蛇毒虫去,師父必定十分歡喜,夸獎我辦事得力。說來說去,還是仗了師父他老人家的威名。”當即伸頭向袋口中張去。
  陡然間眼前一黑,這只布袋已罩到了頭上,天狼大惊之下,急忙揮掌拍擊,卻拍了個空,便在此時臉頰、額頭、后頸同時微微一痛,已被袋中的毒物咬住。天狼子不及去扯落頭上的布袋,狠狠拍出兩掌,拔步狂奔。他頭上套了布袋,目不見物,雙掌使勁亂拍,只覺頭臉各處又接連被咬,惶急之際,只是發足疾奔,驀地里腳下踏了個空,骨碌碌的從陡坡上滾了下去,扑通一聲,掉入了山下的一條河中,順流而去。
  全冠清想殺了他滅口,那知竟會給他逃走,雖然他頭臉為毒蝎所螫,又摔入河中,多半性命難保,但想星宿派擅使毒物,說不他有解毒之法,在星宿海居住,料來也識水性,倘若此人不死,星宿派得到訊息,必定大舉前來報复。沉吟片刻,說道咱們布巨蟒陣,跟星宿老嶧一拼。難道喬峰一走,咱們丐幫便不能自立,從此听由旁人欺凌嗎?星宿派擅使劇毒,咱們不能跟他們動兵刃拳腳,順得以毒功毒。”
  群丐轟然稱是,當即四下散開,在炎堆外數丈處成陣勢,各人盤膝坐下。
  游坦之見全冠清用布袋打走了天狼子,“心想這人的布袋之中原來裝有毒物,他們這許多布袋,都裝了毒蛇毒虫嗎?叫化子會捉蛇虫,原不希奇。我倘若能將這些布袋去俞來,送去給阿紫姑娘,她定然歡喜得緊。”
  眼見群丐坐下后便默不作聲,每人身旁都有几只布袋,有些子极大,其中有物蠕蠕而動,游坦之只看得心中了毛。這時四下里寂靜無聲,自己倘若爬開,勢必被群丐發覺,心想:“他們若袋子套在我頭上,我有鐵罩護頭,倒也不怕,但若將我身子塞在大袋之中,跟那些蛇虫放在一起那可糟了。”
  過了好几個時辰,始終并無動靜,又過一會,天色漸漸亮了,跟著太陽出來,照得滿山遍野一片明亮。枝頭鳥聲喧鳴之中,忽听得全清低聲叫道:“來了,大家小心!”他般膝坐在陣外一塊岩石之旁,身旁卻無布袋,手中握著一枝鐵笛。
  只听得四北方絲竹之聲隱隱響起,一群人緩步過來,絲竹中夾著鐘鼓之聲,倒也悠揚動听。游坦之心想:“是娶新娘子嗎?
  樂聲漸近,來到十丈開外便即停住,有几人齊聲說道:“星宿老法駕降臨中原,丐原弟子,快快上來跪接!”話聲一停,咚咚咚咚的擂起鼓來。擂鼓三通,鏜的一下鑼聲,鼓聲止歇,數十人齊聲說道:“恭請星宿老仙弘施大法,降服丐幫的么魔小丑!”
  游坦之心道:“這倒像道士做法事。”悄悄從岩石后探出半個頭張望,只見西北角上二十余人一字排開,有的拿著鑼鼓樂器,有的手執長幡錦旗,紅紅綠綠的甚為悅目,遠遠望去幡旗上繡著“星宿老仙”、“神通廣大”、“法力無邊”、“威震天下”等等字樣。絲竹鑼鼓聲中,一個老翁緩步而出,他身后數十人列成兩排,和他相距數丈,跟隨在后。
  那老翁手中搖著一柄鵝毛扇,陽光照在臉上,但他臉色紅潤,滿頭白了,頦下三銀髯,童顏鶴發,當真便如圖畫中的神仙人物一般。那老翁走到群丐約莫三丈之處便站定不動,忽地撮唇力吹,發出几下尖銳之极的聲音,羽扇一撥,將口哨之聲送了出去,坐在地下的群丐登時便有四人仰天摔倒。
  游坦之大吃一惊:“這星宿老仙果然法力厲害。”
  那老翁臉露微笑,“滋”的一聲叫,羽扇揮動便有一外乞丐應聲而倒。那老翁的口哨似地一种無形有質的厲害暗器,片刻之間,丐幫中又倒了六七人。
  只听得老翁身后眾人頌聲大作:“師父功力,震爍古今!這些叫化儿和咱們作對,那真叫做熒火虫与日月爭光!”“螳臂擋車,自不量力,可笑啊可笑!”“師父你老人家談笑之間,便將一干么魔小丑置于死地,如此催枯拉朽般大獲全胜,徒儿不但見所未見,真是聞所未聞。”“這是天下從所未有的丰功偉績,若不是師父老人家露了這一手,中原武人還知世上有這等功夫。”一片歌功頌德之聲,洋洋盈耳,絲竹簫管也跟著吹奏。
  忽听得噓溜溜一聲響,全冠清鐵笛就口,吹了起來。游坦之心想:“他吹笛干什么?幫著為星宿老仙捧場嗎?”忽听地下籟籟有聲,大布袋中游出几條五彩斑讕的大蛇,筆直向那老翁游去。老翁身旁一群弟子惊叫起來:“有蛇,有毒蛇!”“啊喲,不好,來了這許多毒蛇!”“師父,這些毒似是沖著咱們而來。”只見群丐布袋中紛紛游出毒蛇,有大有小,昂首吐舌,沖向那老翁和群弟子。眾人更是七張八嘴的亂叫亂嚷。
  星宿派眾弟子提起鋼杖,紛紛向蜿蜒而來的毒蛇砸去,只有那老翁神色自若,仍是撮唇作哨,揮扇功敵。全冠清笛聲不歇,群丐也跟著吶喊助威。
  群蛇越來越多,片刻之間,這一干人身旁竟聚集了數百條,其中有五六長乃是大蟒。几條巨蟒游將近去,轉過尾巴,登時卷住了兩人,跟著又有兩人被卷。星宿派群弟子若拔足奔逃,群蛇自是追赶不上,但師尊正在迎敵,群弟子一步也不敢离開,只是舞動兵刃,亂砸亂斬,被他們打死的毒蛇少說已有八張十條,但被毒咬傷的也已有七八人。那些巨蟒更蠣害,皮粗肉厚,被鋼杖砸中了行若無事,身子一卷到人,越收越緊,再也不放。鐵笛聲中,從布袋中游出的巨蟒漸增,一共已有二十七八條。
  那老翁見情勢不對,想要退開,去功擊全冠清,兩小蛇猛地躍起,向他臉上咬去。他大聲怒斥:“好大膽!”羽扇揮動,勁風扑出,將兩條小蛇擊落,突覺一件軟物卷向足踝。他知道不妙,飛身而起。只听得噓溜溜一響笛向聲,四條蟒蛇同時揮起長尾,向他卷了過來。那老翁身在半空,砰砰擊出兩掌,將前面和左邊的兩條蟒蛇擊開,身形一晃,已落在兩丈之外。便在此時,第三條、第四條巨蟒的長尾同時功到。他情急之下,運勁又是一掌擊出,掌風到處,登時將一條巨蟒的腦袋打得稀爛。
  蛇群如湖涌至。那老翁又劈死了三條巨蟒,但腰間和右腿卻已被兩條巨蟒纏住。他遠起內力,大喝一聲,伸指抓破了纏在腰間巨蟒的肚腹,只濺得滿身都是鮮血。豈知蛇性最長,此蟒肚子雖穿,一時卻便,吃痛之下,更猛力纏緊,只箍得那老翁腰骨几欲折斷。他用力掙了兩掙,跟著又有兩條巨蟒甩了上來,在他身上繞了數匝,連他手臂也繞在其中,令他再也沒法抗拒。游坦之在草叢中見到這盤惊心動魄的情景,几乎連气透不過來。
  全冠清心下大喜,見一眾敵人個個巨蟒纏住,除了呻吟怒罵,再無反抗的能為,便不再吹笛,走前去,笑吟吟的道:“星宿老怪,你星宿派和我丐幫素來河水不犯進水,好端端地干么惹到我們頭上來?現今又怎么說?”
  這個童顏鶴發的老翁,正是中原武林人士對這深惡痛絕的星宿老怪丁春秋。他因星宿派三寶之一的神木王鼎給女弟子阿紫盜去,連派數批弟子出去追捕,甚至連大弟子摘星子也遣了出去。但一次次飛鴿傳書報來,均是十分不利。最后听說阿紫倚幫幫主喬峰為靠山,將摘星子傷得半死不活,丁春秋又惊又怒,知道丐幫是中原武林第一大幫,實非易与,又听到聾啞老人近年來在興湖上出頭露面,頗有作為,這心腹大患不除,總是放心不下,奪回王鼎之后,正好乘此了結昔年的一樁大事,你是盡率派中弟子,親自東來。
  他所練的那門“化功大法”,經常要將毒蛇毒虫的毒質涂在手掌之上,吸入体內,若是七日不涂,不但功力減退,而且体內蘊積了數十年的毒質不得新毒克制,不免漸漸發作,為禍之烈,實是難以形容,那神木王鼎天生有一股特异气息,再在鼎中燃燒香料,片刻間便能誘引毒虫到來,方圓十里之內,什么毒虫也抵不住這香气的吸引。丁春秋有了這奇鼎在手,捕捉毒虫冰費吹灰之力,“化功大法”自是越練越深,越練越精。當年丁春秋有一名得意弟子,得他傳授,修習化功大法,頗有成就,豈知后來自恃能耐,對他居然不甚恭順。丁春秋將他制住后,也不加以刀杖刑罰,只是將他囚禁在一間石屋之中,令他無法捕捉虫豸加毒,結果体內一片片的撕落,呻吟呼號,四十余日方死。星宿老怪得意之余,心中頗為戒懼,而化功大法也不再傳授任何門人。因此摘星子等人都是不會,阿紫想得此神功,非暗中偷學、盜鼎出走不可。
  阿紫工于心計,在師父剛補完毒那天辭師東行,待得星宿老怪發覺神木被盜,已在七天之后,阿紫早已去得遠了。她走的多是偏僻小路,追拿她的眾師兄武功雖比她為高,智計卻運所不及,給她虛張聲勢、聲東擊西的連使几個詭計,一一都撇了開去。
  星宿老怪所居之地是陰暗湖濕的深谷,毒蛇毒虫繁殖甚富,神木鼎雖失,要捉些毒虫來加毒,倒也不是難事,但尋常毒虫易捉,要像從前這般,每捕到的都是殺奇古怪、珍异厲害的劇毒虫豸,卻是可遇不可求了。更有一件令他后擔心之事,只怕中原的高手識破了王鼎的來歷,誰都會立之毀去,是以一日不追回,一日便不能安心。
  他在陝西境內和一眾弟子相遇。大弟子摘星子幸而尚保全一條性命,卻已武全失,被眾弟子一路上毆打侮辱,虐待得人不像人,二弟師鼻人吼子暫時接領了大師兄的職位,眾弟子見到師父親馬自出,又惊怕又,均想師命不能完成,這場責罰定是難當之极,幸好星宿老怪正在用人之際,將責罰暫且寄下,要各人戴罪立功。
  眾人一路上打探丐幫的消息。一來各人生具异相,言語行動無不令人厭憎,誰也不愿以消息相告;二來蕭峰到了遼國,官居南院大王,武林中真還少有人知,是以竟然打听不到半點确訊,連丐幫的總舵移到何處也查究不到。
  這一日天狼子無意中听到丐幫大智分舵聚會的訊息,為要立功,竟迫不及待孤身闖了來,中了全冠清的暗算。總算他体內本來蘊有毒質,蝎子毒他不死,逃得性命后急忙稟告師父。丁春秋當即赶來,不料空具一身劇毒和深湛武功,竟致巨蟒纏身,動彈不得。
  丁春秋不答全冠清的問話冷冷的道:“你們丐幫中有個人叫喬峰,他在哪里?快叫他來見我。”全冠清心中一動,問道:“閣下要見喬峰,為了何事?”丁春秋傲然道:“星宿老仙問你的話,你怎地不答?卻來向我問長問短。喬峰呢?”
  全冠清見他身子被巨蟒纏住,早已失了抗拒之力,說話卻仍然這般傲慢,如此悍惡之人,當真天下少有,便道:“星宿老怪天下皆聞,哪知道不過是徒負虛名,連几條小蛇儿也對付不了。今日對不起,我們可要為天下除一大害了。”
  丁春秋微微一笑,說道:“老夫不慎,折在你這些冷血畜生手下,今日魂歸西方极樂,也是命該如此……”
  他話未說完,一個被巨蟒纏住了的星宿弟忽然叫道:“丐幫的大英雄,請你放了我出來,會有大大的好處。我師父詭計甚多,你防不胜防。你一個不小心,便著了他的道儿。”全冠清冷冷的道:“放了你有什么好處?”那人道:“我星宿派共有三件寶物,叫做星宿三寶。只有星宿老怪和我知道收藏的所在。你饒了我性命,待你殺了這星宿老怪之后我自然取出獻上。倘若你將我殺了,這星宿三寶你就永遠得不到了。”
  另一名星佰弟子大叫:“大英雄、大英雄,你莫上他的當!星宿三寶之中,有一寶早給人盜去了。你還是放我的好。只有我才忠心,決不騙你。”
  霎時之間,星宿派群弟子紛紛叫嚷起來:“丐幫大英雄,你饒我性命最好,他們都不會對你忠心,只有我死心塌地,為你效勞。”“大英雄,星宿派本門功夫,我所知最多,我定會一古腦儿的都說了出來,決不會有半點藏私。”“本派人眾來到原中,實有重大圖謀,主要便是為了對付你們丐幫。眾位大英雄,你們想不想知道詳情?”“咱們在星宿海之旁藏得有無數金銀財室,我知道每一處藏寶的所在。我帶你們去挖掘出來,丐幫的英雄好漢從此不必再討飯了。”這些人七張八嘴,獻媚和效忠之言有若潮涌,有的動之以利,有的企圖引起對方好奇之心,有的更是公然撒謊,荒誕不經。有些弟子已被毒蛇咬傷或已給巨蟒纏得奄奄一息的,也均唯恐落后,上气不接不下气的爭相求饒。
  群丐万想不到量宿派弟子竟如此沒骨气,既是鄙視,又感好奇,紛紛走近傾听。全冠清冷冷的道:“你對自己師父出不忠心,又怎能對素無淵源的外人忠心?豈不可笑?”
  一名星宿弟子道:“不同,不同,大大的不同。星宿老怪本領低微,我跟著他有什么出息?對他忠心有何好處?丐是星宿老怪所能比擬?”“是啊,丐幫收容了星宿派的眾弟子,西域和中原群雄震動,誰不佩服丐幫英雄了得?”“‘英雄’二字,不足以稱眾位高人俠士,須得稱‘大俠’、‘圣人’、‘世人救星’才是!”“我能言善道,今后周游四方,為眾位宣揚德威,丐幫大俠的名望就天下無知聞了。”“呸,丐幫大俠的名頭已天下皆知,何怕要你去多說?‘圣人’、‘世人救星’的稱號,是小人第一個說出來的。他們拾我牙慧,毫無功勞。”
  一名丐幫的五袋弟子皺眉道:“你們這批卑鄙小人,叫叫嚷嚷的令人生厭。星宿老怪,你怎地如此沒出息,盡收些無恥之待做弟子?我先送了你的終,再叫這些家伙一個個追隨于你,老子今日要大開殺戒了!”說著呼的一掌,便向丁春秋擊去。
  這一掌勢挾疾風,勁道甚是剛猛,正中丁春秋胸口。那知丁春秋渾若無事,那乞丐卻雙膝一軟,倒在地下,蜷成一團,微微抽搐了兩下,便一動不動了。群丐大惊,齊叫:“怎么啦?”便有兩名乞丐伸手去拉他起身。這兩人一碰到他身子,便搖顯几下,倒了下去。旁邊三名丐幫弟子自然而然的出手相扶,但一碰到這二人,便也跌倒。其余幫眾無不惊得呆了,不敢再伸手去碰跌倒的同伴。
  全冠清喝道:“這老儿身上有毒,大家不可碰他身子,放暗器!”
  八九名四五袋弟子同時掏出暗器、鋼鏢、飛刀、袖箭、飛蝗石、紛紛向丁春秋射去。丁春秋一聲大喝,腦袋急轉,滿頭白發甩了出去,便似一條短短的軟鞭,將十來件暗器反擊出來。但听得“啊喲”、“啊喲”連聲、六七名丐幫幫眾被暗器擊中。這些暗器也非盡數擊中要害,有的擦破一些肉,但几名乞丐立時軟癱而死。
  全冠清大叫:“退開,退開!”突然呼的一聲,一枝鋼鏢激射而至,卻是丁春秋將頭發住了鋼鏢,運勁向他射來。全冠清忙手中鐵笛格打,當的一聲,將鋼鏢擊得遠遠飛了出去。他想這星宿老怪果然厲害,只有驅蟒制其死命,當即將鐵笛湊到口邊,等要吹奏,驀地里嘴上一麻,登時頭暈目眩,心知不妙,急忙拋下鐵笛,便已咕咚一聲仰天摔倒。群丐大惊,當即有兩人搶上扶起。全冠清迷迷糊糊的叫道:“我……我中了毒,大……大伙儿……快……快……去”群丐早已嚇得魂飛魄散,擁著他飛也似的急奔而逃,于滿地尸骸、布袋、毒蛇、再也不敢理會。
  游坦之蹲在草叢這中,惊疑無已,不敢稍動。四下里一片寂靜,十余名乞丐都縮成了一圓球,便如是一只只遇到的敵人的剌蝟,顯然均已斃命。
  那些巨蟒不經全冠清再笛聲相催,不會傷人,只是緊緊纏住了丁春秋師徒。星宿派眾人誰都不敢掙扎動彈,惟恐激起蛇儿的凶性,隨口咬將下來。
  這么靜了片刻,有人首先說道:“師父,你老人家神功獨步天下,談笑之間,隨說便將這批万惡不赦的叫化儿殺得落荒而逃……”他話未說完另一名弟子搶著說道:“師父,你莫听他放屁,剛才說那些叫化儿是‘大俠’、‘圣人’的就是他。”又有一名弟子道:“咱們追隨師父這許多年,豈不知師父有通天徹地之能?剛才跟那些叫化儿胡說八道,全是騙騙他們的,好讓他們不防,以便師父施展無邊法力。”
  忽然有人放聲大哭,說道:“師父,師父!弟子該死,弟子胡涂,為了貪生怕死,竟向敵人投降,此時悔之莫及,宁愿死在毒蟒的口下,再也不敢向師父求饒了。”
  眾弟子登時省悟:師父最不喜歡旁人文過飾非,只有痛斥自己胡涂該死,將各种各樣罪名亂加在自己頭上,或許方能得到師父開恩饒恕。一霎時間,人人搶著大罵自已,說自己如何居心不良,如何罪該万死。只將草叢中的游坦之听得頭昏腦脹,莫名其妙。
  丁春秋暗運勁力,想將纏的身上的三條巨蟒崩斷。但巨蟒身子可伸可縮。丁春秋運力崩斷,蟒身只略加延伸,并不會斷。丁春秋遍体是毒,衣服頭發上也凝聚劇毒。群丐向他擊打或發射暗器,盡皆沾毒,他巨蟒皮堅厚韌滑,毒素難以侵入。只得群弟子還在嘮叨不停,丁春秋怒道:“有誰想得出驅蛇之法,我就饒了他性命。難道你們還不知道我的脾气?有誰對我有用,我便不加誅殺。你老是胡說八道,更有何用?”
  此言一出,群弟子登時靜了下來。過了一會,有人說道:“只要有人拿個火把向這些蟒蛇身上燒去,這些畜生便逃之夭夭了。”丁春秋罵道:“放你娘的臭屁!這里曠野之地,前不把村,后不把店,有誰經過?就算有鄉民路過,他們見到這許多毒蛇,嚇得逃走也來及,哪里還肯拿火把來燒?”跟著別弟子又亂出主意,但每一個主意都是有著邊際,各人所以不停說話。只不過向師父拼命討好,顯得自己确是遵從師命而在努力思索而已。
  這樣過良久,有一名弟子給一條巨蟒纏得實在喘不過气來了,昏亂中張中向那蟒蛇身上咬去。那蟒蛇虼痛,張口向他咽喉反咬,那弟子慘呼一聲,登時斃命。
  丁春秋越焦急,倘若被敵人所困。這許芳之間,他定能毒行詭,沒法脫身,偏偏這些蛇儿無知無識,再巧妙的計的策也使到它們身上,只怕這些巨蟒肚餓起來一口將自己吞了下去。
  他擔心的事果真便即出現,一條巨蟒久久不聞笛聲肚中卻已餓得厲害,張開大口,咬住了所纏住的一名星宿弟子。那弟子大叫:“師父救我,師父救我!”兩條腿已神被那巨蟒吞入了口中。他身子不住的給吸入巨蟒腹中,先入蛇口慢慢的給吞至腰間,又吞至胸口,他一時未死,高聲慘呼,震動曠野。
  眾人均知自己轉眼間便步他塵,無不嚇得心膽裂。有一人見星宿老怪也束手無策,不禁惱恨起來,開口痛罵,說都是受他牽累,自己好端端的在星宿海旁牧羊為生,卻被他威脅利誘,逼入門下,今日慘死于毒之口,到了陰間,定要向閻羅王狠狠告他一狀。
  這人開端一罵,其余眾弟子也都紛紛喝罵起來。各人平素受盡星宿老怪的荼的毒虐待,無不怀恨在心,是敢怒而吵敢言而已,今日反正是同歸于盡,痛罵一番,也稍泄胸中的怒气。一人大罵之際,身子動得厲害,激怒了纏住屯他的蟒,一口便咬住了他的肩頭,那人大叫:“啊喲,啊喲!救命,救命!”
  游坦之見這一干人個個給蟒蛇纏住了不得脫身,中心已無所顧忌,從草叢站起身來,眼見此處不是善地,便欲及早离去。
  星宿派眾人斗然間見到他頭戴鐵罩的怪狀,都是一惊,隨即有人想起,惟他可以救命,叫道:“大英雄、大俠士,請你拾些枯草,點燃了火,赶走這些蟒蛇,我立即送你……送你一千兩銀子。”又一人道:“一千兩不夠,至少也送一万兩:“另一人道:“這位先生是仁義士,良心最好不過,必定行俠仗義,何況點火燒蛇,沒有絲毫危險。”頃刻之間頌聲大作,而所許的的重酬,也于轉瞬間加到了一百万兩黃金。
  這些人罵人本領固是一等,而諂諛稱頌之才,更是久經歷練。游坦之一生中,几曾听人叫過自己為“大英雄”、“大俠士”、“仁人義士”、“當世無雙的好漢”?給他們這般捧上了天去,只覺全身輕飄飄地,宛然便頗有“大英雄”、“大俠士”的气概,一百万兩黃金倒也不在意下,只是阿紫姑娘不能親耳听到眾人對自己的稱頌,實是莫大憾事。
  當下撿拾枯草,從身邊摸出摺點燃了,但見到這許許多多形相凶惡的巨蟒,究竟十分害怕,心想莫要惹惱了這些大蛇,連自已也纏在其內,尋思片刻,先撿拾枯枝,燒起了一堆熊熊大火,擋在自己身前,然后拾起一根著了火的枯枝,向离自己最近的一條大蛇投去。他躲在火堆之后,轉身蓄勢,若是這大蛇向自己竄來,那便立時飛奔逃命,什么“大英雄”、“大俠士”,那也只好暫且不做了。
  蟒蛇果然甚是怕火,見火焰燒向身旁,立松開纏著的眾人,游入草叢之中,游坦之見火功有效,在星宿派諸人歡呼聲中,將一根根著了火的枯枝向蛇群中投去。群蛇登時紛紛逃竄,連連長達數丈的巨蟒也抵受不住火焰功逼,松開身子,蜿蜒游走。片刻之間,數百條巨蟒和毒蛇逃得干干淨淨。
  星宿派利諸弟子大聲頌揚:“師父明見万里。神机妙算,果然是火功的方法最為靈驗。”“師父洪福齊天,逢凶化吉!”“全仗師父指揮若定,救了我等的蟻命!”一片頌揚之聲,全是歸功于生宿老怪,對游坦之放火驅蛇的功勞竟半不句不提。
  游坦之怔怔的站在當地,頗感奇怪,尋思:“片刻之前你們還在大罵師父,這時卻雙大贊起師父來,而我這‘大英雄’、‘大俠士’卻又變成了‘這小子’,那是什么緣故?”
  丁春秋招了招手,道:“鐵頭頭子,你過來,你叫什么名字?”游坦之受人欺辱慣了,見對方無禮,也不以忤,道:“我叫游坦之。”說著便向前走了几步。丁春秋道:“這些叫化子死了沒有?你去摸摸他們的鼻息,是否還有呼吸。”
  游坦之應道:“是。”府身伸手去探一名乞丐的鼻息,只覺著手涼,那人早已死去多時。他又試另一名乞丐,也是呼吸早停,說道:“都死啦,沒了气息。”只見星宿派弟子臉上都是一片幸災樂禍的嘲弄之色。他不明所以,又重复了一句:“都死啦,沒了气息。”卻見眾臉上戲侮的神色漸漸隱去,慢慢變成了詫异,更逐漸變為惊訝。
  丁春秋道:“你每個叫化都去試探一下,看尚有那個能救。”游坦之道:“是。”將十來個丐幫弟子都試過了,搖頭道:“個個都死了。老先生功力實在厲害。”丁春秋冷笑道:“你抗毒的功夫,卻也厲害得很啊。”游坦之奇道:“我……什么……抗毒的功夫?”
  他大惑不解,不明白丁春秋這話是什么意思,更沒想到自己每去探一個乞丐的鼻息,便是到鬼門關去走了一遭,十多名乞丐試將下來,已經厲了十來次生死大險。他自然不知星宿老怪被蟒纏身,無法得脫,全仗他喧小子相救,江湖上傳了出去,不免面目無光,因此巨蟒离去之后,立時便起意殺他滅口。不料游坦之經過這几個月來的修習不輟,冰蚕的奇毒已与他体質融合無間,丁春秋沾在群丐身上的毒質再也害他不得。
  丁春秋尋思:“瞧他手上肌膚和說聲音,年紀甚輕,不會有什么真本領,多半是身上藏得有專克毒物的雄黃珠、辟邪奇香之類寶物,又或是預先服了靈驗的解藥,這才不受奇毒侵。”便道:“游兄弟,你過來,我有話說。”
  游坦之雖見他說得誠懇,但親眼看到他連殺群丐的殘忍狠辣,又叫到他師待間一會儿謅諛,一會儿辱罵,覺得這种人极難對付,還是敬而遠之為妙,便道:“小人身要事,不能奉陪,告退了。”說著抱拳唱喏。轉身便走。
  他走出几步,突覺身旁一陣微風掠過,兩手腕上一緊,已被人抓住。游坦之抬頭一看,見抓住他的是星宿弟子中的名大漢。他不知對方有何用意,只見他滿獰笑,顯非好事,心下一惊,叫道:“快放我!”用力一掙。
  只听得頭頂呼的一聲風響,一個龐大的身軀從背后躍過分頭頂,砰一聲,重重撞在對面山壁之上,登時頭骨粉碎,一個頭顱變成了泥漿相似。
  游坦之見這人一撞的力道竟這般猛烈,實是難以相信,一愕之下,才看清楚便是抓住自己的那個大漢,更是奇怪:“這人好端端地,怎么突然撞山自盡?莫非發了瘋,”他決計想不到自己一掙之下,一股猛勁將那大漢甩出去撞在山上。
  星宿派群弟子都是“啊”的一聲駭然變色。
  丁春秋見他摔死自己弟子這一下手法毛手毛腳,并非上乘功夫,只是膂力异常了得,心想此人天賦神力,武功卻是平平,當下身形一幌,伸掌按上了他的鐵頭。游坦之猝不及防,登時被壓得跪倒在地,身子一挺,待要重行站直,頭上便如頂了一座万斤石山一般,再也動不得,當即哀求:“老先生饒命。”
  丁春秋听他出言示饒,更是放心,問道:“你師父是誰?你好大膽子,怎地殺了我的弟子?”游坦之道:“我……我沒有師父。我決不敢殺死老先生的弟子。”
  丁春秋心想不必跟他多言,斃了滅口便是,當下手掌一松,待游坦之站起身來,揮掌向他胸口拍去。游坦之大惊,忙伸右手,推開來掌。丁春秋這一掌去勢甚緩,游坦之右掌格出時,正好和他掌心相對。丁春秋正要他如此,掌中所蓄毒質隨著內勁直送過去,這正是他成名數十年的“化功大法”,中掌者或沾劇毒,或內力于頃刻間化盡,或當場立斃,或哀號數月方死,全由施法隨心所欲。丁春秋生來曾以此殺人無數。武林中听到“化功大法”四字,既厭惡恨憎,复心惊肉跳,段譽的“北冥神功”吸入內功以為已有,与“化功大法”劇毒化入內功不同,但身受者內力迅速消失,卻無二致,是以往往給人誤認。丁春秋見這鐵差別小子連触十余名乞丐居然并不中毒,當即施展出看家本領來。
  兩人雙掌相交,游坦之身一幌,騰騰騰接連退出六七步,要想拿樁站定,終于還是一交坐倒,但對方這一推余未盡,游坦之臂部一著地,背脊又即著地,鐵頭又即著地,接連倒翻了三個筋斗,這才止住磕頭,叫道:“老先生饒命。”
  丁春秋和他手相交,只覺他內力即強,勁道陰寒,怪异之极,而且蘊有劇毒,強然給自己手摔得狠狽万分,但以內力和毒勁的比拼而論,并未處下風,何以大叫饒命?難道是故意調侃自己不成?走上几步,問道:“你要我饒命,出真心,還是假意?”
  游坦之只是磕頭,說道:“小人一片誠心,但求老先生饒了小人性命。”
  丁春秋尋思:“此人不知用什么法子,遇到了什么机緣,体內積蓄的毒質竟比我還多,實是一件奇寶。我須收羅此人,探听到他練功的法門,再吸取他身上的毒質,然后將之處死。倘若輕輕易易的把他殺了,豈不可惜?”神掌又按住他鐵頭,潛運內力,說道:“除非你拜我為師,否則的話,為什么要饒你性命?”
  游坦之只覺頭上罩如被火炙,燒得他整個頭臉發燙,心下害怕之极。他自從苦受阿紫折磨后,早已一切逆來順受,什么是非善惡之分、剛強骨气之念,早已忘得一干二淨,但求保住性命,忙道:“師你,弟子游坦之愿歸入師你門下,清師父收容。”
  丁春秋大喜,蕭然道:“你想拜我為師,也無不可。但本門規矩甚多,你都能遵守么?為師的如有所命,你誠心誠意的服從,決不違抗么?”游坦之道:“弟子愿遵守規矩,服從師。”丁春秋道:“為師的便要取你性命,你也甘心就死么?”游坦之道:“這個……這個……”丁春秋道:“你想一想明白,甘心便甘心,不甘心便說不甘心。”
  游坦之心道:“你要取我性命,當然是不甘心的。倘若非如此不可,那是逃得了便逃,逃不了的話,就算不甘心,也是是無法可施。”便道:“弟子甘心為師父而死。”丁春秋哈哈大笑,道:“很好,很好。你將一生經歷,細細說給我听。”
  游坦之不愿向他詳述身世以及這些日子來的諸般遭遇,但說自己是個農家子弟,被遼人打草谷擄去,給頭是戴了鐵罩。丁春秋問他身上毒質的來歷,游坦之只得吐露如何見到冰蚕和慧淨和尚,如何偷到冰蚕,謊說不小心給葫蘆心的冰吞咬到了手指,以致全身凍僵,冰蚕也就死了,至于阿紫修練毒掌等情,全都略過不提。丁春秋細細般問他冰蚕的模樣情狀,臉不自禁的露出十分艷羡之色。游坦之尋思:“我若說起那本浸水有圖的怪書,他定會搶了去不還。”丁春秋一再問他練過什么古怪功夫,他始終堅不吐實。
  丁春秋原本不知易筋經的功夫,見他武功十分差勁,只道他練成陰寒內勁,純系冰蚕的神效,心中不住的咒罵:“這樣的神物,竟被這小鬼使神差的吸入了体內,真是可惜。”凝思半晌,問道:“哪個捉到冰蚕的和尚,在南京憫忠寺挂單?”游坦之道:“正是。”
  丁春秋道:“這慧淨和尚說這冰蚕得自昆侖山之巔。很好,那邊既山過一條,當然也有兩條、三條。只是昆侖山方園數千里,若無熟識路途之人指引,這冰蚕到也不易捕捉。”他親身体驗到了冰蚕的靈效,覺得比之神木鼎更是寶貴得多,心想首要之事,倒是要拿到慧淨,叫他帶路,到昆侖山捉冰蚕去。這和尚是少林僧,本來頗為棘物,幸好是在南京,那便易辦多。當下命游坦之行過拜師入門之禮。
  星宿派眾門人見師父對他另眼相看,馬屁、高帽,自是隨口大量奉送。适才眾弟子大罵師父、叛逆投敵,丁春秋此刻用人之際,假裝已全盤忘記,這等事在他原是意料之中,倒也不怎生气。
  一行人折而向東北行。游坦之跟在丁春秋之后,見他大袖飄飄,步履輕便,有若神仙,油然而生敬仰之心:“我拜了這樣一位了不起的師父,真是前生修來的福份。”
  星宿派眾人行了三日,這日午后,一行人在大路一座涼亭中喝水休息,忽听得身后馬蹄聲響,四騎馬從來路疾馳而來。
  四乘馬奔近涼亭,當先一匹馬上的乘客叫道:“大哥、二哥,亭子里有水,咱們喝上几碗,讓坐騎歇歇力。”說著跳下馬來,走進涼亭,余下三人也即下馬。這四人見到丁春秋等一行,微微頷頭為禮,走到清水缸邊,端起瓦碗,在缸中舀水喝。
  游坦之見當先那人一身黑衣,身形瘦小,留兩撇鼠須,神色間甚是剽悍。第二人身穿土黃色袍子,也是瘦骨棱棱,但身材卻高,雙眉斜垂,滿臉病容,大有戾色。第三人穿棗紅色二袍,身形魁梧,方面大耳,頦下厚厚一部花白胡子,是個富商模樣。最后一人穿鐵青色儒生衣巾,五十上下年紀,眯著一雙眼睛,便似讀書過多,損坏了目力一般,他卻不去喝水,提酒葫蘆自行喝酒。
  便在這時,對面路上一僧人大踏步走來,來到涼亭之外,雙手合什,恭恭敬敬的道:”眾位施主,小僧行道渴了,要在亭中歇歇,喝一碗水。”那黑衣漢子笑道:“師父忒也多禮,大家都是過路人,這涼亭又不是我們起的,進來喝水吧。”那僧人道:“啊彌陀佛,多謝了。”走進亭來。
  這僧人二十五六歲個紀,濃眉大眼,一個大大的鼻子扁平下塌,容貌頗為丑陋,僧袍上打了多補釘,卻甚是干淨。他等那三人喝罷,這才走近清水缸,用瓦碗舀了一碗水,雙手捧住,雙目低垂,恭恭敬敬的說偈道:“佛觀一缽水,八万四千虫,若不持此咒,如食眾生肉。”念咒道:“●(口奄)縛悉波羅摩尼莎訶。”念罷,端起碗來,就口喝水。
  那黑衣人看得奇怪,問道:“小師父你嘰哩咕嚕的念什么咒?”那僧人道:“小僧念的是飲水咒。佛說每一碗水中,有八万四千條小虫,出家人戒殺,因此要念了飲水咒,這才喝得。”黑衣人哈哈大笑,說道:“這水干淨得很,一條虫子也沒有,小師父真會說笑。”那僧人道:“施主有所不知。我輩凡夫看來,水中自然無虫,但我佛以天眼看水,卻看開水中小虫成千成万。”黑衣笑問:“你念了飲水咒之后,將八万四千條小虫喝入肚中,那些小虫便不死了?”那僧人躊躇道:“這……這個……師父倒沒教過。多半小虫便不死了。”
  那黃衣人插口道:“非也,非也!小虫還是要死的,只不過小師父念咒之后,八万四千條小虫通統往生西天极東世界,小師父喝一碗水,超度了八万四千條名眾生。功德無量,功德無量!”
  那僧人不知他所說是真是假,雙手捧著那碗水呆呆出神,喃喃的道:“一舉超度八万四千條發表性命?小僧万万沒這么大的法力。”
  黃衣人走到他身邊,從他手中接為瓦碗,向碗中登目凝視,數道:“一、二、三、四、五、六、……、一千、兩千、一万、兩万……非也,非也!小師你,那碗中共有八万三千九十九條小虫,你數少了下條。”
  那僧人道:“南無阿彌陀佛。施主說笑了,施主也是凡夫,怎能有天眼的神通?”黃衣人道:“那么你有沒有天眼的神通?”那僧道:“小僧自然沒有。”黃衣認道:“非也,非也!我瞧你有天眼通,否則的話,怎地你只瞧了我一眼,便知我是凡夫俗子,不是菩薩下凡?”那僧人向他左看右看,滿臉迷惘之色。
  那身穿棗紅袍子的大漢走過接過水碗,交回在那僧人手中,笑道:“師父靖喝水吧!我這個把弟跟你開玩笑,當不得真。”那僧人接過水碗,恭恭敬敬的道:“多謝,多謝。”心中拿不定意,卻不便喝。那大漢道:“我瞧小師父步履矮健,身有武功,請教上下如何稱呼,在那一處寶剎出家?”
  小僧人將將水碗放在水缸蓋上,微微躬身,說道:“小僧虛竹,在少林寺出家。”
  那黃衣漢子叫道:“妙极,妙极!原來是少林寺的高手,來,來,來!你我比划比划!”虛竹連連搖手,說道:“小僧武功低微,如何敢和施主動手?”黃衣人笑道:“好几天沒打架了,手痒得很,咱們過過招,又不是真打,怕什么?”虛竹退了兩步,說道:“小僧雖曾練了几年功夫,只是為健身之用,打架是打不來的。”黑衣人道:“少林寺和尚個個武功高強。初學武功的和尚,便不准踏出山門一步。小師父既然下得山來,定是一流好后。來,來!咱們說好只拆一百招,誰輸誰贏,毫不相干。”
  虛竹雙退了兩步,說道:“施主有所不知,小僧比番下山,并不是武功已窺門,徑只因寺中廣遣弟子各處送信,人手不足,才命小僧勉強湊數。小僧本來攜有十張英雄貼,師父吩咐,送完了這張十貼子,立即回山,千万不可跟人動武,現下已送完了四張,還有六張在身。施主武功了得,就請收了這張英雄貼吧。”說著從怀中取出一油布包袱,打了開來,拿出一張大紅貼子,恭恭敬敬遞過,說道:“請教施主高姓大名,小僧回好稟告師父。”
  那黑衣漢子卻不接貼子,說道:“你又沒跟我打過,怎知我是英雄狗熊?咱們先拆上几招,我打得贏你,才有臉收英雄貼啊。”說著踏上兩步,左拳虛幌,右拳便向虛竹打去。拳頭將到虛竹面門,立即收轉,叫道:“快還手!”
  那魁梧漢子听虛竹說到“英雄貼”三字,便留上了神,說道:“四弟,且不忙比武,瞧瞧英雄貼上寫的是什么。”從虛竹手中接過貼子,見貼上寫道:
  “少林寺住持玄慈,合什恭請天下英雄,于九月初九重陽佳節,駕臨嵩山少林寺隨喜,廣結善緣,并睹姑蘇慕容氏,‘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之風范。”
  那大漢“啊”的一聲,將貼交給了身旁的儒生,向虛竹道:“少林派召開英雄大會,原來是要跟姑蘇慕容氏為難,也不用開什么英雄大會了,我此刻來領教少林派高手的身手便是。”
  虛竹又退了兩步,左腳已踏在涼亭之外,說道:“原是風施主。我師父說道,敝寺恭請姑蘇慕容施主駕臨敝寺,決不是膽敢得罪。只是江湖上紛紛會傳言,武林中近年來有不少英雄好漢,喪生在姑蘇慕容氏‘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神功之下。小僧的師伯祖玄悲大師在大理國身戒寺圓寂,不知跟蘇姑慕容氏有沒有干系,敝派自方丈大師以下,個個都是心有所疑,因此上……”
  那黑衣漢子搶著道:“這件事嘛,跟我們姑蘇慕容氏既然說不明白,只好手底下見真章。這樣吧,咱兩個今日先打一架,好比做戲之前先打一鑼鼓,說話本之前先一段‘得胜頭回’,熱鬧熱鬧。到了九月初九重陽,風某再到少林寺來,從下面打起,一個個挨次打將上來便是,痛快,痛快!只不過最多打得十七八個,風某就遍体鱗傷,再也打不動了,要跟玄慈老方丈交手,那是万万沒有机緣的。可惜,可惜!”說著磨拳擦掌,便要上前動手。
  那黃衣人道:“非也,非也。說明白后,便不用打了。四弟,良机莫失,要打架,便不能說明白。”
  那魁梧漢子不去睬他,向虛竹道:“在下鄧百川,這位是我二弟公冶乾。”說著向那儒生一指,又指著那黃衣人道:“這位是我三弟包不同,我們都是姑蘇慕容公子和手下。”
  虛竹逐一向四人合什行禮,口稱:“鄧施主,公施主……”包不同插口道:“非也,非也。我二哥复姓公冶,你叫他公施主,那就錯之极矣。”虛竹忙道:“得罪,得罪!小僧毫無學問,公冶施主莫怪。包施主……”包不同又插口道:“你又錯了。我雖然姓包,但生平對和尚尼姑是向來不布施的,因此決能稱我包施主。”虛竹道:“是,是。包三父,風四爺。”包不同道:“你又錯了。我風四弟待會跟你打架,不管誰輸誰贏,你多了一番閱歷,武功必有長進,他可不是向你布施了嗎?”虛竹道:“是,是。風施主,不過小僧打架是決計不打的。也家人修行為本,學武為末,武功長不長進,也沒多大干系。”
  風波惡歎道:“你對武學瞧得這么輕,武功多半稀松平常,這場架也不必打了。”說著連連搖頭,意興索然。虛竹如釋重負。臉現喜色,說道:“是,是。”
  鄧百川道:“虛竹師父,這張英雄貼,我們代我家公子收下了。我家公子于數月之前,便曾來貴寺拜訪,難道他沒來過嗎?”
  虛竹道:“沒有來過。方丈大師只盼慕容公子過訪,但久候不至,曾兩次派人去貴府拜訪,卻只說慕容老施卻听說慕容公過老施主已然歸西,少施主出門去了。方丈大這晌這次又請達摩院首座前往蘇州尊府送信,生怕慕容少施主仍然不在家,只得再江湖上廣撒英雄貼邀請,失禮之處,請四位代為向慕容公說明。明年慕容施主駕臨敝寺,方丈大師還要親謝罪。”
  鄧百川道:“小師父不必客气。會期還大半個,屆時我家公子必來貴寺,拜見方丈大師。”虛竹合什躬身,說道:“慕容公子和各位駕臨少林寺,我們方丈大師十分歡迎。‘拜見’兩字万万不敢當。”
  風波惡見他迂腐騰騰,全無半分武林中人的豪爽慷慨,和尚雖是和尚,卻全不像名聞天下的“少林和尚”,心下好生不耐,當下不再去理他轉頭向丁春秋等一行打量。見星宿派群弟子手執兵刃,顯是武林中人,該可從這些人中找几個對手來打一架。
  游坦之自見風波不惡等四人走入涼亭,便卻縮在師父身后。丁春秋身材高大,遮住了他,鄧進川等四人沒見到他的鐵頭怪相。風波惡見丁春秋童顏鶴發,仙風道骨,一副世外高人的莫樣,心中隱隱生出敬仰之意,倒也敢貿然上前挑戰,說道:“這位老前輩請了,請問高姓大名。”丁春秋微微一笑,說道:“我姓丁。”
  便在此時,忽听得虛竹“啊”一的聲,叫道:“師叔祖,你老人家也來了。”風波惡回過頭來,只見大道上來了七八個和尚,當先是兩個老僧,其后兩個和尚抬著一副擔架,躺得有人。虛竹快步走出亭去,秘兩個老僧行禮,稟告鄧百鄧百川一行的來歷。
  右側那老僧點點頭,走進亭來,向鄧百川等四人問訊為禮,說道:“老衲玄難。”指著另一老僧道:“這位是我師弟玄痛,有幸得見姑蘇慕容庄上的四位大賢。”
  鄧百川等久聞玄難之名,見他滿臉皺紋,雙目神光湛然,忙即還禮。風波惡道:“大師父是少寺達摩院首座,久仰神功了得,今日正好領教。”
  玄難微微一笑,說道:“老衲和玄痛師弟奉方丈法諭,前往江南燕子塢慕容施主府上,恭呈請貼,這是敝寺第三次派人前往燕子塢。卻在這里与四位邂逅相逢,緣法不淺。”說著從怀中取一張大紅貼子來。
  鄧百川雙手接過,見封套上寫著“恭呈姑蘇燕子塢慕容施主”十一個大字,料想貼子上的字句必与虛竹送那張貼子相同,說道:“兩位大師父是少林高倍大德,望重武林,竟致親勞大駕,前往敝庄,姑蘇慕容氏面子委實不小。适才這位虛小師父送出英雄貼,我們已收到了,自當盡快稟告敝上。九月初九重陽佳節,敝上慕容公子定能上貴寺拜佛,親向少林諸位高倍致謝,并在天下英雄之前,說明其中种种誤會。”
  玄難心道;“你說‘种种誤會’,難道玄悲師兄不是你們慕容氏害死的?”忽听得身后有人叫道:“啊,師父,就是他。”玄難側過頭來,只見一個奇形怪狀之人手指擔架,在了個白發老翁耳邊低聲說話。
  游坦之在丁春秋耳邊低聲說話的是:“擔架中那個胖和尚,但是捉到冰蚕的,不知怎地給少林派抬了來。”
  丁春秋听得這胖和尚便是冰蚕的原主,不胜之喜,低聲問道:“你沒弄錯嗎?”游坦之道:“不會,他叫做慧淨。師父你瞧,他圓鼓鼓的肚子高高凸了起來。”丁春秋見慧淨的大肚子比十月怀胎的女子還大,心想這般大肚子和尚,不論是誰見過一眼之后,确是永遠不會弄錯,向玄難道:“大師父,這個慧淨和尚,是我的朋友,他生了病嗎?”
  玄難合什道:“施主高姓大名,不知何識向老衲的師侄?”
  丁春秋心道:“這慧淨少林的和尚在一起了,可多了些麻煩。幸好在道上遇到,攔住劫奪,比之到少林寺去擒拿,卻又容易多得。”想到冰蚕的靈异神效,不由得胸口發熱,說道:“在下丁春秋。”
  “丁春秋”三字一出口,玄難、玄痛、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風波惡六人不約而同“啊”的一聲,臉上都是微微變色。星宿老怪丁春秋惡名播于天下,誰也想不到竟是個這般气度雍容、風采儼然的人物,更想不到突然會在此處相逢。六人心中立時大起戒備之意。
  玄難在剎那之間,便即宁定,說道:“原來是星宿海丁老先生,久仰大名,當真如雷貫耳。”什么“有幸相逢”的客套話便不說了,心想:“誰遇上了你,那是前世不修。”
  丁春秋道:“不敢,少林達摩院首座‘袖里乾坤’馳名天下,才能夫也是久仰的了。這位慧淨師父,我正在到處找他,在這里遇上,那是好极了,好极了。”
  玄難微微皺眉,說道:“說來慚愧,老衲這個慧淨師侄,只因敝寺失于教誨,多犯清規戒律,一年多前擅自出寺,做下了不少惡事。敝寺方丈師兄派人到處尋訪,好容易才將他找到,追回寺去。丁老先生曾見過他嗎?”丁春秋道:“原來他不是生病,是給你們打傷了,傷得可歷害嗎?”玄難不答,隔了一會,才道:“他不奉方丈法諭,反而出手傷人。”心想:“他跟你這等邪魔外道結交,又是多破了一條大戒。”
  丁春秋道:“我在昆侖山中,花好大力气,捉到一條冰吞,那是十分有用的東西,卻被這慧淨師侄偷了去。我万里迢迢的從星宿海來到中原,便是要取回冰蚕……”
  他話未說完,慧淨已叫了起來:“我的冰蚕呢?喂,你見到我的冰吞嗎?這冰吞是我辛辛苦苦從昆侖山中找到的……你……你偷了我的嗎?”
  自從游坦之現身呼叫,風波惡的眼興便在鐵面具上骨溜溜的轉個不停,對玄難、丁春秋、慧淨和尚三個的對答全然沒听在耳里。他繞著游坦之轉了几圈,見那面具造得甚是密合,焊在頭上除不下來,很想伸手去敲敲,又看了一會,說道:“喂,朋友,你好!”
  游坦之道:“我……我好!”他見到風波惡精力彌漫、躍躍欲動的模樣,心下害怕。風波惡道:“朋友,你這個面具,到底是怎么攪的?姓風的走遍天下,可從沒見過你這樣的臉面。”游坦之甚是羞慚,低下頭去,說道:“是,我……我是身不由主……沒法子。”
  風波惡听他說得可怜,怒問:“哪一個如此惡作劇?姓風的倒要會會。”說著斜眼向丁春秋睨去,只是這老者所做的好事。游坦之忙道:“不……不是我師父。”風惡道:“好端端一個人,套在這樣一只生鐵面具之中,有甚意思?來,我來給你除去了。”說著從靴筒里抽出一柄匕首,青光閃閃,顯然鋒銳之极,便要替他將那面具除去。
  游坦之知道面具已和他臉孔及后腦血肉相關,硬要除下,大有性命之虞,忙道:“不,不,使不得!”風波惡道:“你不用害怕,我這把匕首削鐵如泥,我給你削去鐵套,決計傷不到皮肉。”游坦之叫道:“不,不成的。”風波惡道:“你是怕那個給你戴鐵帽子的人,是不是?下次見到他,就說是我一陣風硬給你除的,你身不由主,叫這惡人來找我好了。”說著抓住的人他左腕。
  游坦之見到他手中匕首寒光凜然,心下大駭,叫道:“師父,師父!”回頭向丁春秋求助。丁春秋站在擔架之旁,正興味盎然瞧道慧淨,對他的呼叫之聲充耳不聞。風波惡提起匕首,便往鐵面具上削去。游坦之惶急之下,右掌用力揮出,要想推開對方,拍的一聲,正中風波惡左肩。
  風波惡全神貫注的要給他削去鐵帽,生怕落手稍有不准,割破了他的頭臉,哪防到他竟會突然出掌。這一掌來勢勁力大得异乎尋常,風波惡一聲悶哼,便向前跌了下去。他左手在地下一撐,一挺便跳了起來,哇的一聲,吐出了一口鮮血。
  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三人見游坦之陡施毒手,把弟吃了個大虧,都是大吃大一惊,見風波惡臉色慘白,三人更是擔心。公冶乾一搭他的腕脈,只覺脈搏跳動急躁頻疾,隱隱有中毒之象,他指著游坦之罵道:“好小子,星宿老怪的門人,以怨報德,一出手便歹毒手段傷人。”忙從怀中取個小瓶,拔開瓶塞,倒出一顆解毒藥塞入風波惡的口中。
  鄧百川和包不同兩人身形晃處,攔在丁春秋游坦之的身前。包不同左手暗運潛力,五指成爪,便要向游坦之胸口抓去。鄧百川道:“三弟住手!”包不同蓄勢不發,轉眼瞧著大哥。鄧百川道:“我們姑蘇慕容氏跟星宿派無怨無仇,四弟這番好意,要替他除去面具,何以星宿派出手傷人?倒要請丁老先生指教。”
  丁春秋見個新收的門人只一掌,便擊倒了姑蘇慕容氏手下的一名好手,星宿派大顯威風,暗暗得意,而對冰蚕的神效埸是艷羡,微微一笑,說道:“這位風四爺好勇斗狠,可當真愛管閒事哪。我星宿派門人頭愛戴銅帽鐵帽,不知礙著姑蘇慕容氏什么事了?”
  這時公冶乾已扶著風皮惡坐在地下,只見他全身發顫,牙關相擊,格格直響,便似身冰窖一般,過得片刻,嘴唇也紫了,臉色漸漸由白而青。公冶乾的解毒丸极直靈效,但風皮惡服了下,便如石沉大海,直是無影無蹤。
  公冶乾情急之下,伸手探他呼吸,突然間一股冷風吸向掌心,透骨生寒。公冶乾急忙縮手,叫道:“不好,怎地冷得如此厲害?”心想口中噴出來的一口气都如此寒冷,那么他身上所中的寒毒更是非同小可,情勢如此危急,已不及分說是非,轉身向丁春秋道:“我把弟中了你弟子的毒手,請賜解藥。”
  風波惡所中之毒,乃是游坦之以易筋經內功逼出來的冰蚕劇毒,別說丁春秋無紫解藥,就是能解,他也如何肯給?他抬起頭來,仰天大笑,叫道:“啊烏陸魯共!啊烏陸魯共!”袍袖一拂,卷起一股疾風。星宿派眾弟子突然一齊奔出涼亭,疾馳而去。
  鄧百川等与少林僧眾都覺這股疾風刺眼難當,淚水滾滾而下,睜不開眼睛,暗叫:“不好!”知他袍袖中藏有毒粉,這么衣袖一拂,便散了出來。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三人不約而同的擋在風波惡身前,只怕對方更下毒手。玄難閉目推出一掌好擊在涼亭的柱上,柱子立斷,半邊涼亭便即傾塌,嘩喇喇聲響,屋瓦泥沙傾瀉了下來。眾人待痢睜眼,丁春秋和游坦之已不知去向。
  几名少林僧叫道:“慧淨呢?慧淨呢?”原來在這混亂之間,慧淨已給丁春秋擄了去,一副擔架罩在一名少林僧的頭上。玄痛怒叫:“追!”飛身追出亭去。鄧百川与包不同跟著追出。玄難左手一揮,帶同眾弟子赶去應援。
  公冶乾在坍了半邊的涼亭中照料風皮惡,兀自眼目刺痛,流淚不止。只見風皮惡額頭不住滲出冷汗,頃刻間便凝結成霜。正惶急間,听得腳步聲響,公冶乾抬頭一看,見鄧百川抱著包不同,快步回來。公乾大吃一惊,叫道:“大哥,三弟也受了傷?”鄧百川道:“又中了那鐵頭人的毒。”跟玄難領少林群僧也回入涼亭。玄痛伏在虛竹背上,冷得牙關只是格格打戰。玄難和鄧百川、公冶乾面面相覷。
  鄧百川道:“那鐵頭人和三弟對了一掌,跟著又和玄痛大師對一拳。想不到……想不到星宿派的寒毒掌竟如厲害。”
  玄難從怀里出一只小林盒,說道:“敝派的‘六陽正气丹’頗有●(克寸)治寒毒之功。”打開盒蓋,取出三顆殷紅如血的丹藥,將兩顆交給鄧百川,第三顆給玄痛難服下。
  這得一頓飯時分,玄痛等三人寒戰漸止。包不同破口大罵:“這鐵頭人,他……他媽的,那是什么掌力?”鄧百勸道:“三弟,慢慢罵不遲,你且會下行功。”包不同道:“非也,非也!此刻不罵,等到一命嗚乎之后,便罵不成了。”鄧百川微笑道:“不必擔心,死不了!”說著伸掌貼他后心,“至陽穴”上,以內力助他驅除寒毒。公冶乾和玄難也分別以內力助風波、玄痛驅毒。
  玄難、玄痛二人內務深厚,過一會,玄痛吁了口長气,說道:“好啦!”站起身來,又道:“好厲害!”玄難有心要去助包不同、風波惡驅毒,只是對方并未出言相求,自己毛遂自荐,未免有瞧不起不對方內功之嫌,武林中于這种事情頗有犯忌。
  突然之間,玄痛身子晃了兩晃,牙關又格格響了起來,當即坐倒行功,說道:“師……師兄,這寒……寒毒甚……甚是古怪……”玄難忙又運功相助。三人不斷行功,身上的寒毒只好得片刻,跟著便又發作,直折騰到傍晚,每人均已服了三顆“六陽正气丹”,寒气竟沒驅除半點。玄難所帶的十顆丹藥已只剩下一顆,當下一分為三,分給三人服用。包不同堅不肯服,說道:“只怕就再服上一百顆,也……也未必……”
  玄難束手無策,說道:“包施主之言不錯,這‘六陽正气丹’藥不對症,咱們的內功也對付不了這門陰毒。老衲心想,只有去請薛神醫號稱‘閻王敵’任何難症,都是著手回春。大師可知這位神醫住在何處?”玄難道:“薛神醫家住陽之西的柳宗鎮,此去也不甚運。他跟老衲曾有數面之緣,若去求治,諒來不會見拒。”又道:“姑蘇慕容氏名滿天下,薛神醫素來仰慕,得有机緣跟四位英雄交個朋友。他必大為欣慰。”
  包不同道:“非也,非也。薛神醫見我等上門,大為欣慰只怕不見得。不過武林中人人討厭我家公子的‘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只有薛神醫卻是不怕。日后他有什么三……兩短,只要去求我家公子‘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他……他的……老命就有救了。”
  眾人大笑聲,當即亭。來到前面市鎮,雇了三輛大車,讓三個傷者躺著体養。鄧百川取銀兩,買了几匹馬讓少林僧乘騎。
  一行人行得兩三個時辰,便須亭下來助玄痛等三人抗御寒毒。到得后來。玄難便也不再避嫌,以少林神功相助包不同和風波惡。此去柳宗鎮雖只數里,但山道崎嶇,途中又多耽擱,直到第四日傍晚方到。薛神醫家居柳宗鎮北三十余里的深山之中,幸好他當日在聚賢庄中曾對玄難詳細說過路徑。眾人沒費多大力气覓路,便到了薛家門前。
  玄難見小河邊聳立著白牆黑瓦數間大屋,門前好大一片藥圃,便知是薛神醫的居處。他縱馬近前,望見屋門前挂著兩盞白紙大燈籠。微覺惊訝:“薛家也有治不好的病人么?”再向前馳數丈,見門楣上打著几條麻布,門旁插著一面招魂的紙幡,果真是家有喪事。只見紙燈籠上扁扁的兩行黑字:“薛公慕華之喪,享年五十五歲。”玄難大吃一惊:“薛神醫不能自醫,竟爾逝世,那可糟糕之极。”想到故人長逝,從此幽冥异途,心下又不禁傷感。
  跟著鄧百川和公冶乾也已策馬到來,兩人齊聲叫道:“啊喲!”
  猛听得門內哭聲響起,乃是婦人之聲:“老爺啊,你醫術如神,那想得到突然會患了急症,撇下我們去了。老爺啊,你雖然號稱‘閻王敵’,可是到來終于敵過閻羅王,只怕你到了陰世,閻羅王跟你算這舊賬,還要大吃苦頭啊。”
  不久三輛大車和六名少林僧先后到達。鄧百川跳下馬來,朗聲說道:“少林寺玄難大師率同友輩,有事特來相求薛神醫。”他話聲響若洪鐘,門內哭聲登止。
  過了一會,走出一個老人來,作庸仆打扮,臉上眼淚縱橫,兀自抽抽噎噎的哭得十分傷心,●(捶)胸說道:“老爺是昨天下午故世的,你們……你們見他不到了。”
  玄難合什問道:“薛先生患什么病逝世?”那老仆泣道:“也不知是什么病,突然之間便咽了气。他老人家給別人治病,藥到病除,可是……可是他自己……”玄難又問:“薛先生家中還有些什么人?”那老仆道:“沒有了,什么人都沒有了。”公冶乾和鄧百川對望了一眼,均覺那老仆說這兩句話時,語气有點言不由哀,何況剛才還到婦人的哭聲。玄難歎道:“生死有命,既是如此,待我們到老友靈前一拜。”那老仆道:“這個……這個……是。”引著眾人,走進大門。
  公冶乾落后一步,低聲向鄧百川道:“大哥,我瞧這中間似有蹊蹺,這老仆很有點鬼鬼祟祟。”鄧百川點了點頭,隨著那老仆來到靈堂。
  靈堂陳設簡陋,諸物均不齊備,靈牌上寫著“薛公慕華之靈位”,几個字挺拔有力,顯是飽學之士的手跡,決非那老仆所能寫得出。公冶乾看在眼里,也不說話。各人在靈位前行過禮。分冶乾轉頭,見天井中竹竿上晒著十几件衣衫,有婦人的衫子,更有几件男童女童的小衣服,心想:“薛神醫明明有家眷,怎地那老仆說什么人都沒有了?
  玄難道:“我們運道赶來,求薛先生治病,沒想到薛先生竟已仙逝,令人神傷。天色向晚,今夜要在府上借宿一宵。”那老仆大有難色,道:“這個……這個……嗯,好吧!諸位請在廳上坐一坐,小人去安排做飯。”玄難道:“管家不必太過費心,粗飯素菜,這就是了。”那老仆:“是,是!諸位請坐一坐。”引著從人來到外邊廳上,轉身入內。
  過了良久,那老仆始終不來獻茶。玄難心道:“這老仆新遭主喪,難免神魂顛倒。唉,玄痛師弟身中寒毒,卻不知如何是好?”眾人等了几有半個時辰,那老仆始終影蹤不見。包不同焦躁起來,說道:“我去找口水喝。”虛竹道:“包先生,你請坐著休息。我去幫那老人家燒水。”起身走向內堂。公冶乾要察看孽家動靜,道:“我陪你去。”
  兩人向后面走去。薛家房子實不小,前后共有五進,但里里外外,竟一個人影也無。兩人找到了廚房之中。連那老仆也已不知去向。
  公冶乾知道有异,快步回到廳上,說道:“這屋中情形不對,那薛神醫只怕是假死。”玄難站起來,奇道:“怎么?”公冶乾道:“大師我想去瞧瞧那口棺木。”奔入靈堂,伸手要去抬那棺材,突然心念一動,縮回雙手,從天井中竹竿上取下一件長衣,墊在手上。風波惡防。”運勁一提棺木,只覺十沉重,里面裝的決計不是死人,說道:“薛神醫果然是假死。”
  風波惡拔出單刀,道:“撬開棺蓋來瞧仆。”公冶乾道:“此人號稱神醫,定然擅用毒藥,四弟,可要小心了。”風波惡道:“我理會得。”將單刀刀尖皇入棺蓋逢中,向上扳動,只听得軋軋聲響,棺蓋慢慢掀起。,風波惡閉住呼吸,生怕棺中飄出毒粉。
  包不同縱到天井之中,抓起在桂樹下啄食虫豸的兩只母雞,回入靈堂,一揚手,將兩只母雞擲出,橫掠棺材而過。兩只母格格大叫,落在靈座之前,又向天井奔出,但只走得几步,突然間翻琿身子,雙腳伸了几下,便即不動而斃。這時廊下一陣寒風吹過,兩只死雞身上的羽毛紛紛飛落,隨風而舞。眾人一見,列不駭然。兩只母雞剛中毒而死,身上羽毛便即脫落,可見毒性之烈。一時誰也不敢走近棺旁。
  玄難道:“鄧施主,那地什么緣故?薛神醫具是詐死不成?”說著縱身而起,左手攀在橫梁之上,向棺中遙望,只見棺中裝滿了石塊,石塊中放著一只大碗,碗中盛滿了清水。這碗清水,自然便是毒藥了。玄難搖了搖頭,飄身而下,說道:“薛施主就算不肯治傷,也用著布置下這等毒辣的机關,來陷害咱們。少林派和他無怨無仇,這等作為,不太無理么?難道……難道……”他連說了兩次“難道”,住口不言了,心中所想的是:“難道他和姑蘇慕容氏有甚深仇大怨不成?”
  包不同道:“你不用胡亂猜想,慕容公子和薛神醫從來不識,更無怨仇。倘若有什么梁子,我們身上所受的痛禁便強十倍,也決不會低聲下气的來向仇人求治。你當姓包的、姓風的是這等膿包貨色么?”玄難合什道:“包施主說的是,是老僧胡猜的不對了。”他是有道高僧,心中既曾如此想過,雖然口里并未說出,卻也自承其非。
  鄧百川道:“此處毒气极盛,不宜多耽,咱們到前廳坐地。”當下眾人來到前廳,各抒已見,都猜不透薛神醫裝假死而布下陷阱的原因。包不同道:“這薛神醫如此可惡,咱們一把火將他的鬼窩儿燒了。”鄧百川道:“使不得,說什么薛先生總是少林派的朋友,沖著玄難大師的金面,可不能胡來。”
  這時天色已然全黑,廳上也不掌燈,各人又饑又渴,卻均不敢動用宅子在的一茶一水。玄難道:“咱們還是出去到左近農家去討茶做飯。鄧施主以為怎樣?”鄧百川道:“是。不過三里地之內,最好別飲水吃東西。這位薛先生极工心計,決不會只布置一口棺材就此了事,眾位大師倘若受了牽累,我們可万分過意不去了。”他和公冶乾等雖明真正原委,但料想慕容家“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名頭太大,江湖上結下了許多沒來由的冤家,多半是薛神醫有什么親友被害,將這筆賬記在姑蘇慕容氏的頭上了。
  眾人站起身來,走向大門,突然之間西角上亮光一閃,跟著一條色火焰散了開來,隨即變成綠色,猶如滿天花雨,紛紛墮下,瑰麗變幻,好看之极。風波惡道:“咦,是誰在放煙花?”這時既非元宵,亦不是中秋,怎地會有人放煙花?過不多時,又有一個橙黃色的煙花升空,便如千百個流星,相互撞擊。
  公冶乾心念一動,說道:“這不是煙花,是敵人大舉來襲的訊號。”風波惡大叫:“妙极,妙极,妙极!打個痛快!”
  鄧百川道:“三弟、四弟,你們到廳里耽著,我擋前,二弟擋后。玄難大師,此事跟少林派顯然并不相干,請眾位作壁上觀便了,只須兩不相助,慕容氏便深感大德。”
  玄難道:“鄧施主說哪話來?來襲的敵人若与諸位另有仇怨,這中間的是非曲直,我們也得秉公論斷,不能讓他們乘之危,倚多取胜。倘若是薛神醫一伙,這些人暗布陷阱,橫加毒害,你我敵愾同仇,豈有袖手旁觀之理?眾比丘,預備迎敵!”慧方、虛竹等少林僧齊聲答應。玄痛道:“鄧施主,我和你兩位師弟以病相怜,自當攜手抗敵。”
  說話之間,又有兩個煙花沖天而起,這次卻更加近了。再隔一會,又出現了兩人煙花,前后共放了六個煙花。每個煙花的顏色形狀各不相同,有的似是一枝大筆,的四四方方,像是一雙棋盤,有的似是柄斧頭,有的卻似是一朵极大的牡丹。此后天空便一片漆黑。
  玄難發下號令,命六名少林弟子守在屋子四周。但過了良久,不听到有敵人的動靜。
  各人屏息凝神,又過了一頓飯時分,忽听得東邊有個女子的聲音唱道:“柳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污紅綃。長門自是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歌聲柔媚婉轉,幽婉凄切。
  那聲音唱完一曲,立時轉作男聲,說道:“啊喲卿家,寡人久未見你,甚是思念,這才賜卿一斛珍珠,卿家收下了吧。”那人說完,又轉女聲道:“陛下有楊妃為伴,連時朝也廢了,几時又將我這薄命女子放在心上,喂呀……”說到這里,竟哭了起來。
  虛竹等少林僧不熟世務,不知那人忽男忽女,以搗什么鬼,只是得心下胜凄楚。鄧百川等卻知那人在扮演唐明皇和梅妃的故事,忽而串梅妃,忽而串唐明皇,聲音口吻,唯肖唯妙,在這當口忽然來了這樣一個伶人,人人心下嘀咕,不知此人是何用意。
  只那人又道:“妃子不必啼哭,快快擺設酒宴,妃子吹笛,寡人為你親唱一曲,以解妃子煩惱。”那人跟著轉作女聲,說道:“賤妾日夕以眼淚洗面,只盼再見君王一面,今日得見,賤妾死也瞑目了,別喂呀呃,呃……”
  包不同大聲道:“孤王安祿山是也!兀那唐皇李隆基,你這胡涂皇帝,快快把楊玉環交了出來!”
  外面那人哭聲立止,“啊”的一聲呼叫,似乎大吃一惊。
  頃刻之間,四下里又是万籟無聲。
  (第二十九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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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斧客捧了几把干糖和泥土放入石臼,提起一個大石杵,向臼中搗落,砰的一下,砰的又是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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