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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聆秘


  林平之只想掙扎起身,扑上去和方人智、于人豪一拚,但后心被點了几處穴道,下半身全然不能動彈,心想手筋如被挑斷,又再穿了琵琶骨,從此成為廢人,不如就此死了干淨。突然之間,后面灶間里傳來“啊啊”兩下長聲慘呼,卻是賈人達的聲音。方人智和于人豪同時跳起,手挺長劍,沖向后進。大門口人影一閃,一人悄沒聲的竄了進來,一把抓住林平之的后領,提了起來。林平之“啊”的一聲低呼,見這人滿臉凹凹凸凸的盡是痘瘢,正是因她而起禍的那賣酒丑女。那丑女抓著他向門外拖去,到得大樹下系馬之處,左手又抓住他后腰,雙手提著他放上一匹馬的馬背。林平之正詫愕間,只見那丑女手中已多了一柄長劍,隨即白光閃動,那丑女揮劍割斷馬韁,又在馬臀上輕輕一劍。那馬吃痛,一聲悲嘶,放開四蹄,狂奔入林。
  林平之大叫:“媽,爹!”心中記挂著父母,不肯就此獨自逃生,雙手在馬背上拚命一撐,滾下馬來,几個打滾,摔入了長草之中。那馬卻毫不停留,遠遠奔馳而去。林平之拉住灌木上的樹枝,想要站起,雙足卻沒半分力气,只撐起尺許,便即摔倒,跟著又覺腰間臀上同時劇痛,卻是摔下馬背時撞到了林中的樹根、石塊。
  只听得几聲呼叱,腳步聲響,有人追了過來,林平之忙伏入草叢之中。但听得兵刃交加聲大作,有几人激烈相斗,林平之悄悄伸頭,從草叢空隙中向前瞧去,只見相斗雙方一邊是青城派的于人豪与方人智,另一邊便是那丑女,還有一個男子,卻用黑布蒙住了臉,頭發花白,是個老者。林平之一怔之間,便知是那丑女的祖父、那姓薩的老頭,尋思:“我先前只道這兩人也是青城派的,哪知這姑娘卻來救我。唉,早知她武功了得,我又何必強自出頭,去打甚么抱不平,沒來由的惹上這場大禍。”又想:“他們斗得正緊,我這就去相救爹爹、媽媽。”可是背心上穴道未解,說甚么也動彈不得。方人智連聲喝問:“你……你到底是誰?怎地會使我青城派劍法?”那老者不答,驀地里白光閃動,方人智手中長劍脫手飛起。方人智急忙后躍,于人豪搶上擋住。那蒙面老者急出數招。于人豪叫道:“你……你……”語音顯得甚是惊惶,突然錚的一聲,長劍又被絞得脫手。那丑女搶上一步,挺劍疾刺。那蒙面老者揮劍擋住,叫道:“別傷他性命!”那丑女道:“他們好不狠毒,殺了這許多人。”那老者道:“咱們走罷!”那丑女有些遲疑。那老者道:“別忘了師父的吩咐。”那丑女點點頭,說道:“便宜了他們。”縱身穿林而去。那蒙面老者跟在她身后,頃刻間便奔得遠了。
  方于二人惊魂稍定,分別拾起自己的長劍。于人豪道:“當真邪門!怎地這家伙會使咱們的劍法?”方人智道:“他也只會几招,不過……不過這招‘鴻飛冥冥’,可真使得……使得……唉!”于人豪道:“他們把這姓林的小子救去了……”方人智道:“啊喲,可別中了調虎离山之計。林震南夫婦!”于人豪道:“是!”兩人轉身飛步奔回。
  過了一會,馬蹄聲緩緩響起,兩乘馬走入林中,方人智与于人豪分別牽了一匹。馬背上縛的赫然是林震南和王夫人。林平之張口欲叫“媽!爹!”幸好立時硬生生的縮住,心知這時倘若發出半點聲音,非但枉自送了性命,也失卻了相救父母的机會。离開兩匹馬數丈,一跛一拐的走著一人,卻是賈人達。他頭上纏的白布上滿是鮮血,口中不住咒罵:“格老子,入你的先人板板,你龜儿救了那兔儿爺去,這兩只老兔儿總救不去了罷?老子每天在兩只老兔儿身上割一刀,咱們挨到青城山,瞧他們還有几條性命……”
  方人智大聲道:“賈師弟,這對姓林的夫婦,是師父他老人家千叮万囑要拿到手的,他們要是有了三長兩短,瞧師父剝你几層皮下來?”賈人達哼了一聲,不敢再作聲了。林平之耳听得青城派三人擄劫了父母而去,心下反而稍感寬慰:“他們拿了我爹媽去青城山,這一路上又不敢太難為我爹媽。從福建到四川青城山,万里迢迢,我說甚么也要想法子救爹爹媽媽出來。”又想:“到了鏢局的分局子里,派人赶去洛陽給外公送信。”他在草叢中躺著靜靜不動,蚊蚋來叮,也無法理會,過了好几個時辰,天色已黑,背上被封的穴道終于解開,這才掙扎著爬起,慢慢回到飯舖之前。
  尋思:“我須得易容改裝,叫兩個惡人當面見到我也認不出來,否則一下子便給他們殺了,哪里還救得到爹媽?”走入飯店主人的房中,打火點燃了油燈,想找一套衣服,豈知山鄉窮人真是窮得出奇,連一套替換的衣衫也無。走到飯舖之外,只見飯舖主人夫婦的尸首兀自躺在地下,心道:“說不得,只好換上死人的衣服。”除下死人衣衫,拿在手中,但覺穢臭沖鼻,心想該當洗上一洗,再行換上,轉念又想:“我如為了貪圖一時清洁,耽誤得一時半刻,錯過良机,以致救不得爹爹媽媽,豈不成為千古大恨?”一咬牙齒,將全身衣衫脫得清光,穿上了死人的衣衫。點了一根火把,四下里一照,只見父親和自己的長劍、母親的金刀,都拋在地下。他將父親長劍拾了起來,包在一塊破布之中,插在背后衣內,走出店門,只听得山澗中青蛙閣閣之聲隱隱傳來,突然間感到一陣凄涼,忍不住便要放聲大哭。他舉手一擲,火把在黑影中划了一道紅弧,嗤的一聲,跌入了池塘,登時熄滅,四周又是一片黑暗。
  他心道:“林平之啊林平之,你若不小心,若不忍耐,再落入青城派惡賊的手中,便如這火把跌入臭水池塘中一般。”舉袖擦了擦眼睛,衣袖碰到臉上,臭气直沖,几欲嘔吐,大聲道:“這一點臭气也耐不了,枉自稱為男子漢大丈夫了。”當下拔足而行。走不了几步,腰間又劇痛起來,他咬緊牙關,反而走得更加快了。在山岭間七高八低的亂走,也不知父母是否由此道而去。行到黎明,太陽光迎面照了過來,耀眼生花,林平之心中一凜:“那兩個惡賊押了爹爹媽媽去青城山,四川在福建之西,我怎么反而東行?”急忙轉身,背著日光疾走,尋思:“爹媽已去了大半日,我又背道行了半夜,和他們离得更加遠了,須得去買一匹坐騎才好,只不知要多少銀子。”一摸口袋,不由得連聲价叫苦,此番出來,金銀珠寶都放在馬鞍旁的皮囊之中,林震南和王夫人身邊都有銀兩,他身上卻一兩銀子也無。他急上加急,頓足叫道:“那便如何是好?那便如何是好?”呆了一陣,心想:“搭救父母要緊,總不成便餓死了。”邁步向岭下走去。到得午間,腹中已餓得咕咕直叫,見路旁几株龍眼樹上生滿了青色的龍眼,雖然未熟,也可充饑。走到樹下,伸手便要去折,隨即心想:“這些龍眼是有主之物,不告而取,便是作賊。林家三代干的是保護身家財產的行當,一直和綠林盜賊作對,我怎么能作盜賊勾當?倘若給人見到,當著我爹爹之面罵我一聲小賊,教我爹爹如何做人?福威鏢局的招牌從此再也立不起來了。”他幼稟庭訓,知道大盜都由小賊變來,而小賊最初竊物,往往也不過一瓜一果之微,由小而多,終于積重難返,泥足深陷而不能自拔。想到此處,不由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立下念頭:“終有一日,爹爹和我要重振福威鏢局的聲威,大丈夫須當立定腳跟做人,宁做乞儿,不作盜賊。”邁開大步,向前急行,再不向道旁的龍眼樹多瞧一眼。行出數里,來到一個小村,他走向一家人家,囁囁嚅嚅的乞討食物。他一生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哪里曾向旁人乞求過甚么?只說得三句話,已脹紅了臉。
  那農家的農婦剛和丈夫慪气,給漢子打了一頓,滿肚子正沒好气,听得林平之乞食,開口便罵了他個狗血淋頭,提起掃帚,喝道:“你這小賊,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老娘不見了一只母雞,定是你偷去吃了,還想來偷雞摸狗。老娘便有米飯,也不施舍給你這下流胚子。你偷了我家的雞,害得我家那天殺的大發脾气,揍得老娘周身都是烏青……”那農婦罵一句,林平之退一步。那農婦罵得興起,提起掃帚向林平之臉上拍來。林平之大怒,斜身一閃,舉掌便欲向她擊去,陡然動念:“我求食不遂,卻去毆打這鄉下蠢婦,豈不笑話?”硬生生將這一掌收轉,豈知用力大了,收掌不易,一個踉蹌,左腳踹上了一堆牛糞,腳下一滑,仰天便倒。那農婦哈哈大笑,罵道:“小毛賊,教你跌個好的!”一掃帚拍在他頭上,再在他身上吐了口唾涎,這才轉身回屋。林平之受此羞辱,憤懣難言,掙扎著爬起,臉上手上都是牛糞。正狼狽間,那農婦從屋中出來,拿著四枝煮熟的玉米棒子,交在他手里,笑罵:“小鬼頭,這就吃吧!老天爺生了你這樣一張俊臉蛋,比人家新媳婦還要好看,偏就是不學好,好吃懶做,有個屁用?”林平之大怒,便要將玉米棒子摔出。那農婦笑道:“好,你摔,你摔!你有种不怕餓死,就把玉米棒子摔掉,餓死你這小賊。”林平之心想:“要救爹爹媽媽,報此大仇,重振福威鏢局,今后須得百忍千忍,再艱難恥辱的事,也當咬緊牙關,狠狠忍住。給這鄉下女人羞辱一番,又算得甚么?”便道:“多謝你了!”張口便往玉米棒子咬去。那農婦笑道:“我料你不肯摔。”轉身走開,自言自語:“這小鬼餓得這樣厲害,我那只雞看來不是他偷的。唉,我家這天殺的,能有他一半好脾气,也就好了。”
  林平之一路乞食,有時則在山野間采摘野果充饑,好在這一年福建省年歲甚熟,五谷丰登,民間頗有余糧,他雖然將臉孔涂得十分污穢,但言語文雅,得人好感,求食倒也不難。沿路打听父母的音訊,卻哪里有半點消息?行得八九日后,已到了江西境內,他問明途徑,徑赴南昌,心想南昌有鏢局的分局,該當有些消息,至不濟也可取些盤纏,討匹快馬。到得南昌城內,一問福威鏢局,那行人說道:“福威鏢局?你問來干么?鏢局子早燒成了一片白地,連累左鄰右舍數十家人都燒得精光。”林平之心中暗叫一聲苦,來到鏢局的所在,果見整條街都是焦木赤磚,遍地瓦礫。他悄立半晌,心道:“那自是青城派的惡賊們干的。此仇不報,枉自為人。”在南昌更不耽擱,即日西行。不一日來到湖南省會長沙,他料想長沙分局也必給青城派的人燒了。豈知問起福威鏢局出了甚么事,几個行人都茫然不知。林平之大喜,問明了所在,大踏步向鏢局走去。來到鏢局門口,只見這湖南分局雖不及福州總局的威風,卻也是朱漆大門,門畔蹲著兩只石獅,好生堂皇,林平之向門內一望,不見有人,心下躊躇:“我如此襤褸狼狽的來到分局,豈不教局中的鏢頭們看小了?”
  抬起頭來,只見門首那塊“福威鏢局湘局”的金字招牌竟是倒轉懸挂了,他好生奇怪:“分局的鏢頭們怎地如此粗心大意,連招牌也會倒挂?”轉頭去看旗杆上的旗子時,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气,只見左首旗杆上懸著一對爛草鞋,右首旗杆挂著的竟是一條女子花褲,撕得破破爛爛的,卻兀自在迎風招展。正錯愕間,只听得腳步聲響,局里走出一個人來,喝道:“龜儿子在這里探頭探腦的,想偷甚么東西?”林平之听他口音便和方人智、賈人達等一伙人相似,乃是川人,不敢向他瞧去,便即走開,突然屁股上一痛,已被人踢了一腳。林平之大怒,回身便欲相斗,但心念電轉:“這里的鏢局是給青城派占了,我正可從此打探爹爹媽媽的訊息,怎地沉不住气?”當即假裝不會武功,扑身摔倒,半天爬不起來。那人哈哈大笑,又罵了几聲“龜儿子”。
  林平之慢慢掙扎著起來,到小巷中討了碗冷飯吃了,尋思:“敵人便在身畔,可千万大意不得。”更在地下找些煤灰,將一張臉涂得漆黑,在牆角落里抱頭而睡。
  等到二更時分,他取出長劍,插在腰間,繞到鏢局后門,側耳听得牆內并無聲息,這才躍上牆頭,見牆內是個果園,輕輕躍下,挨著牆邊一步步掩將過去。四下里黑沉沉地,既無燈火,又無人聲。林平之心中怦怦大跳,摸壁而行,唯恐腳下踏著柴草磚石,發出聲音,走過了兩個院子,見東邊廂房窗中透出燈光,走近几步,便听到有人說話。他极緩极緩的踏步,弓身走到窗下,屏住呼吸,一寸一寸的蹲低,靠牆而坐。剛坐到地下,便听得一人說道:“咱們明天一早,便將這龜儿鏢局一把火燒了,免得留在這儿現眼。”另一人道:“不行!不能燒。皮師哥他們在南昌一把火燒了龜儿鏢局,听說連得鄰居的房子也燒了几十間,于咱們青城派俠義道的名頭可不大好听。這一件事,多半要受師父責罰。”林平之暗罵:“果然是青城派干的好事,還自稱俠義道呢!好不要臉。”只听先前那人道:“是,這可燒不得!那就好端端給他留著么?”另一人笑道:“吉師弟,你想想,咱們倒挂了這狗賊的鏢局招牌,又給他旗杆上挂一條女人爛褲,福威鏢局的名字在江湖上可整個毀啦。這條爛褲挂得越久越好,又何必一把火給他燒了?”那姓吉的笑道:“申師哥說得是。嘿嘿,這條爛褲,真叫他福威鏢局倒足了霉,三百年也不得翻身。”兩人笑了一陣,那姓吉的道:“咱們明日去衡山給劉正風道喜,得帶些甚么禮物才好?這次訊息來得好生突兀,這份禮物要是小了,青城派臉上可不大好看。”
  那姓申的笑道:“禮物我早備下了,你放心,包你不丟青城派的臉。說不定劉正風這次金盆洗手的席上,咱們的禮物還要大出風頭呢。”那姓吉的喜道:“那是甚么禮物?我怎么一點也不知道?”那姓申的笑了几聲,甚是得意,說道:“咱們借花獻佛,可不用自己掏腰包。你瞧瞧,這份禮夠不夠光彩。”只听得房中簌簌有聲,當是在打開甚么包裹。那姓吉的一聲惊呼,叫道:“了不起!申師哥神通廣大,哪里去弄來這么貴重的東西?”林平之真想探眼到窗縫中去瞧瞧,到底是甚么禮物,但想一伸頭,窗上便有黑影,給敵人發現了可大事不妙,只得強自克制。只听那姓申的笑道:“咱們占這福威鏢局,難道是白占的?這一對玉馬,我本來想孝敬師父的,眼下說不得,只好便宜了劉正風這老儿了。”林平之又是一陣气惱:“原來他搶了我鏢局中的珍寶,自己去做人情,那不是盜賊的行徑么?長沙分局自己哪有甚么珍寶,自然是給人家保的鏢了。這對玉馬必定价值不菲,倘若要不回來,還不是要爹爹設法張羅著去賠償東主。”那姓申的又笑道:“這里四包東西,一包孝敬眾位師娘,一包分眾位師兄弟,一包是你的,一包是我的。你揀一包罷!”那姓吉的道:“那是甚么?”過得片刻,突然“嘩”的一聲惊呼,道:“都是金銀珠寶,咱們這可發了大洋財啦。龜儿子這福威鏢局,入他個先人板板,搜刮得可真不少。師哥,你從哪里找出來的?我里里外外找了十几遍,差點儿給他地皮一塊塊撬開來,也只找到一百多兩碎銀子,你怎地不動聲色,格老子把寶藏搜了出來?”那姓申的甚是得意,笑道:“鏢局中的金銀珠寶,豈能隨隨便便放在尋常地方?這几天我瞧你開抽屜,劈箱子,拆牆壁,忙得不亦樂乎,早料到是瞎忙,只不過說了你也不信,反正也忙不坏你這小子。”那姓吉的道:“佩服,佩服!申師哥,你從哪里找出來的?”那姓申的道:“你倒想想,這鏢局子中有一樣東西很不合道理,那是甚么?”姓吉的道:“不合道理?我瞧這龜儿子鏢局不合道理的東西多得很。他媽的功夫稀松平常,卻在門口旗杆之上,高高扯起一只威風凜凜的大獅子。”那姓申的笑道:“大獅子給換上條爛褲子,那就挺合道理了。你再想想,這鏢局子里還有甚么稀奇古怪的事儿?”那姓吉的一拍大腿,說道:“這些湖南驢子干的邪門事儿太多。你想這姓張的鏢頭是這里一局之主,他睡覺的房間隔壁屋里,卻去放上一口死人棺材,豈不活該倒霉,哈哈!”姓申的笑道:“你得動動腦筋啊。他為甚么在隔壁房里放口棺材?難道棺材里的死人是他老婆儿子,他舍不得嗎?恐怕不見得。是不是在棺材里收藏了甚么要緊東西,以便掩人耳目……”
  那姓吉的“啊”的一聲,跳了起來,叫道:“對,對!這些金銀珠寶,便就藏在棺材之中?妙极,妙极,他媽的,先人板板,走鏢的龜儿花樣真多。”又道:“申師哥,這兩包一般多少,我怎能跟你平分?你該多要些才是。”只听得玎璫簌簌聲響,想是他從一包金銀珠寶之中抓了些,放入另一包中。那姓申的也不推辭,只笑了几聲。那姓吉的道:“申師哥,我去打盆水來,咱們洗腳,這便睡了。”說著打了個呵欠,推門出來。林平之縮在窗下,一動也不敢動,斜眼見那姓吉的漢子身材矮矮胖胖,多半便是那日間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的。過了一會,這姓吉的端了一盆熱水進房,說道:“申師哥,師父這次派了咱們師兄弟几十人出來,看來還是咱二人所得最多,托了你的福,連我臉上也有光彩。蔣師哥他們去挑廣州分局,馬師哥他們去挑杭州分局,他們莽莽撞撞的,就算見到了棺材,也想不到其中藏有金銀財物。”那姓申的笑道:“方師哥、于師弟、賈人達他們挑了福州總局,擄獲想必比咱哥儿倆更多,只是將師娘寶貝儿子的一條性命送在福州,說來還是過大于功。”那姓吉的道:“攻打福威鏢局總局,是師父親自押陣的,方師哥、于師弟他們不過做先行官。余師弟喪命,師父多半也不會怎么責怪方師哥他們照料不周。咱們這次大舉出動,大伙儿在總局和各省分局一起動手,想不到林家的玩意儿徒有虛名,單憑方師哥他們三個先鋒,就將林震南夫妻捉了來。這一次,可連師父也走了眼啦。哈哈!”林平之只听得額頭冷汗涔涔而下,尋思:“原來青城派早就深謀遠慮,同時攻我總局和各省分局。倒不是因我殺了那姓余的而起禍。我即使不殺這姓余的惡徒,他們一樣要對我鏢局下手。余滄海還親自到了福州,怪不得那摧心掌如此厲害。但不知我鏢局甚么地方得罪了青城派,他們竟敢下手如此狠毒?”一時自咎之情雖然略減,气憤之意卻更直涌上來,若不是自知武功不及對方,真欲破窗而入,刃此二獠。但听得房內水響,兩人正自洗腳。
  又听那姓申的道:“倒不是師父走眼,當年福威鏢局威震東南,似乎确有真實本事,辟邪劍法在武林中得享大名,不能全靠騙人。多半后代子孫不肖,沒學到祖宗的玩藝儿。”林平之黑暗中面紅過耳,大感慚愧。那姓申的又道:“咱們下山之前,師父跟我們拆解辟邪劍法,雖然几個月內難以學得周全,但我看這套劍法确是潛力不小,只是不易發揮罷了。吉師弟,你領悟到了多少?”那姓吉的笑道:“我听師父說,連林震南自己也沒能領悟到劍法要旨,那我也懶得多用心思啦。申師哥,師父傳下號令,命本門弟子回到衡山取齊,那么方師哥他們要押著林震南夫婦到衡山了。不知那辟邪劍法的傳人是怎樣一副德性。”林平之听到父母健在,卻被人押解去衡山,心頭大震之下,又是歡喜,又是難受。
  那姓申的笑道:“再過几天,你就見到了,不妨向他領教領教辟邪劍法的功夫。”突然喀的一聲,窗格推開。林平之吃了一惊,只道被他們發見了行跡,待要奔逃,突然間豁喇一聲,一盆熱水兜頭潑下,他險些惊呼出聲,跟著眼前一黑,房內熄了燈火。林平之惊魂未定,只覺一條條水流從臉上淋下,臭烘烘地,才知是姓吉的將洗腳水從窗中潑將出來,淋了他一身。對方雖非故意,自己受辱卻也不小,但想探知了父母的消息,別說是洗腳水,便是尿水糞水,淋得一身又有何妨?此刻万籟俱寂,倘若就此走開,只怕給二人知覺,且待他們睡熟了再說。當下仍靠在窗下的牆上不動,過了好一會,听得房中鼾聲響起,這才慢慢站起身來。
  一回頭,猛見一個長長的影子映在窗上,一晃一晃的抖動,他惕然心惊,急忙矮身,見窗格兀自擺動,原來那姓吉的倒了洗腳水后沒將窗格閂上。林平之心想:“報仇雪恨,正是良机!”右手拔出腰間長劍,左手輕輕拉起窗格,輕跨入房,放下窗格。月光從窗紙中透將進來,只見兩邊床上各睡著一人。一人朝里而臥,頭發微禿,另一人仰天睡著,頦下生著一叢如亂茅草般的短須。床前的桌上放著五個包裹,兩柄長劍。林平之提起長劍,心想:“一劍一個,猶如探囊取物一般。”正要向那仰天睡著的漢子頸中砍去,心下又想:“我此刻偷偷摸摸的殺此二人,豈是英雄好漢的行徑?他日我練成了家傳武功,再來誅滅青城群賊,方是大丈夫所為。”當下慢慢將五個包裹提去放在靠窗的桌上,輕輕推開窗格,跨了出來,將長劍插在腰里,取過包裹,將三個負在背上縛好,雙手各提一個,一步步走向后院,生恐發出聲響,惊醒了二人。他打開后門,走出鏢局,辨明方向,來到南門。其時城門未開,走到城牆邊的一個土丘之后,倚著土丘養神,唯恐青城派二人知覺,追赶前來,心中不住怦怦而跳。直等到天亮開城,他一出城門,立時發足疾奔,一口气奔了十數里,這才心下大定,自离福州城以來,直至此刻,胸怀方得一暢。眼見前面道旁有家小面店,當下進店去買碗面吃,他仍不敢多有耽擱,吃完面后,立即伸手到包裹中去取銀兩會鈔,摸到一小錠銀子付帳。店家將店中所有銅錢拿出來做找頭,兀自不足。林平之一路上低聲下气,受人欺辱,這時候當即將手一擺,大聲道:“都收下罷,不用找了!”終于回复了大少爺、少鏢頭的豪闊气概。又行三十余里后,來到一個大鎮,林平之到客店中開了間上房,閂門關窗,打開五個包裹,見四個包裹中都是黃金白銀、珠寶首飾,第五個小包中是只錦緞盒子,裝著一對五寸來高的羊脂玉馬,心想:“我鏢局一間長沙分局,便存有這許多財寶,也難怪青城派要生覬覦之心。”當下將一些碎銀兩取出放在身邊,將五個包裹并作一包,負在背上,到市上買了兩匹好馬,兩匹馬替換乘坐,每日只睡兩三個時辰,連日連夜的赶路。不一日到了衡山,一進城,便見街上來來去去的甚多江湖漢子,林平之只怕撞到方人智等人,低下了頭,徑去投店。哪知連問了數家,都已住滿了。店小二道:“再過三天,便是劉大爺金盆洗手的好日子,小店住滿了賀客,你家到別處問問罷!”林平之只得往僻靜的街道上找去,又找了三處客店,才尋得一間小房,尋思:“我雖然涂污了臉,但方人智那廝甚是机靈,只怕還是給他認了出來。”到藥店中買了三張膏藥,貼在臉上,把雙眉拉得垂了下來,又將左邊嘴角拉得翻了上去,露出半副牙齒,在鏡中一照,但見這副尊容說不出的猥瑣,自己也覺可憎之极;又將那裝滿金銀珠寶的大包裹貼肉縛好,再在外面罩上布衫,微微彎腰,登時變成了一個背脊高高隆起的駝子,心想:“我這么一副怪模樣,便爹媽見了也認我不出,那是再也不用擔心了。”吃了一碗排骨大面,便到街上閒蕩,心想最好能撞到父母,否則只須探听到青城派的一些訊息,也是大有裨益。走了半日,忽然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他在街邊買了個洪油斗笠,戴在頭上,眼見天邊黑沉沉地,殊無停雨之象,轉過一條街,見一間茶館中坐滿了人,便進去找了個座頭。茶博士泡了壺茶,端上一碟南瓜子、一碟蚕豆。
  他喝了杯茶,咬著瓜子解悶,忽听有人說道:“駝子,大伙儿坐坐行不行?”那人也不等林平之回答,大刺刺便坐將下來,跟著又有兩人打橫坐下。
  林平之初時渾沒想到那人是對自己說話,一怔之下,才想到“駝子”乃是自己,忙陪笑道:“行,行!請坐,請坐!”只見這三人都身穿黑農,腰間挂著兵刃。
  這三條漢子自顧自的喝茶聊天,再也沒去理會林平之。一個年輕漢子道:“這次劉三爺金盆洗手,場面當真不小,离正日還有三天,衡山城里就已擠滿了賀客。”另一個瞎了一只眼的漢子道:“那自然啦。衡山派自身已有多大的威名,再加五岳劍派聯手,聲勢浩大,哪一個不想跟他們結交結交?再說,劉正風劉三爺武功了得,三十六手‘回風落雁劍’,號稱衡山派第二把高手,只比掌門人莫大先生稍遜一籌。平時早有人想跟他套交情了。只是他一不做壽,二不娶媳,三不嫁女,沒這份交情好套。這一次金盆洗手的大喜事,武林群豪自然聞風而集。我看明后天之中,衡山城中還有得熱鬧呢。”另一個花白胡子道:“若說都是來跟劉正風套交情,那倒不見得,咱哥儿三個就并非為此而來,是不是?劉正風金盆洗手,那是說從今而后,再也不出拳動劍,決不過問武林中的是非恩怨,江湖上算是沒了這號人物。他既立誓決不使劍,他那三十六路‘回風落雁劍’的劍招再高,又有甚么用處?一個會家子金盆洗手,便跟常人無异,再強的高手也如廢人了。旁人跟他套交情,又圖他個甚么?”那年輕人道:“劉三爺今后雖然不再出拳使劍,但他總是衡山派中坐第二把交椅的人物。交上了劉三爺,便是交上了衡山派,也便是交上了五岳劍派哪!”那姓彭的花白胡子冷笑道:“結交五岳劍派,你配么?”那瞎子道:“彭大哥,話可不是這么說。大家在江湖上行走,多一個朋友不多,少一個冤家不少。五岳劍派雖然武藝高,聲勢大,人家可也沒將江湖上的朋友瞧低了。他們倘若真是驕傲自大,不將旁人放在眼里,怎么衡山城中,又有這許多賀客呢?”那花白胡子哼了一聲,不再說話,過了好一會,才輕聲道:“多半是趨炎附勢之徒,老子瞧著心頭有气。”林平之只盼這三人不停談下去,或許能听到些青城派的訊息,哪知這三人話不投机,各自喝茶,卻不再說話了。忽听得背后有人低聲說道:“王二叔,听說衡山派這位劉三爺還只五十來歲,正當武功鼎盛的時候,為甚么忽然要金盆洗手?那不是辜負了他這一副好身手嗎?”一個蒼老的聲音道:“武林中人金盆洗手,原因很多。倘若是黑道上的大盜,一生作的孽多,洗手之后,這打家劫舍、殺人放火的勾當算是從此不干了,那一來是改過遷善,給儿孫們留個好名聲;二來地方上如有大案發生,也好洗脫了自己嫌疑。劉三爺家財富厚,衡山劉家已發了几代,這一節當然跟他沒有干系。”另一人道:“是啊,那是全不相干。”
  那王二叔道:“學武的人,一輩子動刀動槍,不免殺傷人命,多結冤家。一個人臨到老來,想到江湖上仇家眾多,不免有點儿寢食不安,像劉三爺這般廣邀賓客,揚言天下,說道從今而后再也不動刀劍了,那意思是說,他的仇家不必擔心他再去報复,卻也盼他們別再來找他麻煩。”那年輕人道:“王二叔,我瞧這樣干很是吃虧。”那王二叔道:“為甚么吃虧?”那年輕人道:“劉三爺固然是不去找人家了,人家卻隨時可來找他。如果有人要害他性命,劉三爺不動刀動劍,豈不是任人宰割,沒法還手么?”那王二叔笑道:“后生家當真沒見識。人家真要殺你,又哪有不還手的?再說,像衡山派那樣的聲勢,劉三爺那樣高的武功,他不去找人家麻煩,別人早已拜神還愿、上上大吉了,哪里有人吃了獅子心、豹子膽,敢去找他老人家的麻煩?就算劉三爺他自己不動手,劉門弟子眾多,又有哪一個是好惹的?你這可真叫做杞人憂天了。”坐在林平之對面的花白胡子自言自語:“強中更有強中手,能人之上有能人。又有誰敢自稱天下無敵?”他說的聲音甚低,后面二人沒有听見。
  只听那王二叔又道:“還有些開鏢局子的,如果賺得夠了,急流勇退,乘早收業,金盆洗手,不再在刀頭上找這賣命錢,也算得是聰明見机之舉。”這几句話鑽入林平之耳中,當真惊心動魄,心想:“我爹爹倘若早几年便急流勇退,金盆洗手,卻又如何?”
  只听那花白胡子又在自言自語:“瓦罐不离井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可是當局者迷,這‘急流勇退’四個字,卻又談何容易?”那瞎子道:“是啊,因此這几天我老是听人家說:‘劉三爺的聲名正當如日中天,突然急流勇退,委實了不起,令人好生欽佩’。”突然間左首桌上有個身穿綢衫的中年漢子說道:“兄弟日前在武漢三鎮,听得武林中的同道說起,劉三爺金盆洗手,退出武林,實有不得已的苦衷。”那瞎子轉身道:“武漢的朋友們卻怎樣說,這位朋友可否見告?”那人笑了笑,說道:“這种話在武漢說說不打緊,到得衡山城中,那可不能隨便亂說了。”另一個矮胖子粗聲粗气的道:“這件事知道的人著實不少,你又何必裝得莫測高深?大家都在說,劉三爺只因為武功太高,人緣太好,這才不得不金盆洗手。”
  他說話聲音很大,茶館中登時有許多眼光都射向他的臉上,好几個人齊聲問道:“為甚么武功太高,人緣太好,便須退出武林,這豈不奇怪?”
  那矮胖漢子得意洋洋的道:“不知內情的人自然覺得奇怪,知道了卻毫不希奇了。”有人便問:“那是甚么內情?”那矮胖子只是微笑不語。隔著几張桌子的一個瘦子冷冷的道:“你們多問甚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信口胡吹。”那矮胖漢子受激不過,大聲道:“誰說我不知道了?劉三爺金盆洗手,那是為了顧全大局,免得衡山派中發生門戶之爭。”好几人七張八嘴的道:“甚么顧全大局?”“甚么門戶之爭?”“難道他們師兄弟之間有意見么?”
  那矮胖子道:“外邊的人雖說劉三爺是衡山派的第二把高手,可是衡山派自己,上上下下卻都知道,劉三爺在這三十六路‘回風落雁劍’上的造詣,早已高出掌門人莫大先生很多。莫大先生一劍能刺落三頭大雁,劉三爺一劍卻能刺落五頭。劉三爺門下的弟子,個個又胜過莫大先生門下的。眼下形勢已越來越不對,再過得几年,莫大先生的聲勢一定會給劉三爺壓了下去,听說雙方在暗中已沖突過好几次。劉三爺家大業大,不愿跟師兄爭這虛名,因此要金盆洗手,以后便安安穩穩做他的富家翁了。”
  好几人點頭道:“原來如此。劉三爺深明大義,很是難得啊。”又有人道:“那莫大先生可就不對了,他逼得劉三爺退出武林,豈不是削弱了自己衡山派的聲勢?”那身穿綢衫的中年漢子冷笑道:“天下事情,哪有面面都顧得周全的?我只要坐穩掌門人的位子,本派聲勢增強也好,削弱也好,那是管他娘的了。”那矮胖子喝了几口茶,將茶壺蓋敲得當當直響,叫道:“沖茶,沖茶!”又道:“所以哪,這明明是衡山派中的大事,各門各派中都有賀客到來,可是衡山派自己……”他說到這里,忽然間門口伊伊呀呀的響起了胡琴之聲,有人唱道:“歎楊家,秉忠心,大宋……扶保……”嗓門拉得長長的,聲音甚是蒼涼。眾人一齊轉頭望去,只見一張板桌旁坐了一個身材瘦長的老者,臉色枯槁,披著一件青布長衫,洗得青中泛白,形狀甚是落拓,顯是個唱戲討錢的。那矮胖子喝道:“鬼叫一般,嘈些甚么?打斷了老子的話頭。”那老者立時放低了琴聲,口中仍是哼著:“金沙灘……雙龍會……一戰敗了……”
  有人問道:“這位朋友,剛才你說各門各派都有賀客到來,衡山派自己卻又怎樣?”那矮胖子道:“劉三爺的弟子們,當然在衡山城中到處迎客招呼,但除了劉三爺的親傳弟子之外,你們在城中可遇著了衡山派的其他弟子沒有?”眾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道:“是啊,怎么一個也不見?這豈非太不給劉三爺臉面了嗎?”那矮胖子向那身穿綢衫的漢子笑道:“所以哪,我說你膽小怕事,不敢提衡山派中的門戶之爭,其實有甚么相干?衡山派的人壓根儿不會來,又有誰听見了?”
  忽然間胡琴之聲漸響,調門一轉,那老者唱道:“小東人,闖下了,滔天大禍……”一個年輕人喝道:“別在這里惹厭了,拿錢去罷!”手一揚,一串銅錢飛將過去,拍的一聲,不偏不倚的正落在那老者面前,手法甚准。那老者道了聲謝,收起銅錢。那矮胖子贊道:“原來老弟是暗器名家,這一手可帥得很哪!”那年輕人笑了笑,道:“不算得甚么?這位大哥,照你說來,莫大先生當然不會來了!”那矮胖子道:“他怎么會來?莫大先生和劉三爺師兄弟倆勢成水火,一見面便要拔劍動手。劉三爺既然讓了一步,他也該心滿意足了。”
  那賣唱老者忽然站了起來,慢慢走到他身前,側頭瞧了他半晌。那矮胖子怒道:“老頭子干甚么?”那老者搖頭道:“你胡說八道!”轉身走開。矮胖子大怒,伸手正要往他后心抓去,忽然眼前青光一閃,一柄細細的長劍晃向桌上,叮叮叮的響了几下。那矮胖子大吃一惊,縱身后躍,生怕長劍刺到他身上,卻見那老者緩緩將長劍從胡琴底部插入,劍身盡沒。原來這柄劍藏在胡琴之中,劍刃通入胡琴的把手,從外表看來,誰也不知這把殘舊的胡琴內竟會藏有兵刃。那老者又搖了搖頭,說道:“你胡說八道!”緩緩走出茶館。眾人目送他背影在雨中消失,蒼涼的胡琴聲隱隱約約傳來。
  忽然有人“啊”的一聲惊呼,叫道:“你們看,你們看!”眾人順著他手指所指之處瞧去,只見那矮胖子桌上放著的七只茶杯,每一只都被削去了半寸來高的一圈。七個瓷圈跌在茶杯之旁,茶杯卻一只也沒傾倒。
  茶館中的几十個人都圍了攏來,紛紛議論。有人道:“這人是誰?劍法如此厲害?”有人道:“一劍削斷七只茶杯,茶杯卻一只不倒,當真神乎其技。”有人向那矮胖子道:“幸虧那位老先生劍下留情,否則老兄的頭頸,也和這七只茶杯一模一樣了。”又有人道:“這老先生當然是位成名的高手,又怎能跟常人一般見識?”那矮胖子瞧著七只半截茶杯,只是怔怔發呆,臉上已無半點血色,對旁人的言語一句也沒听進耳中。那身穿綢衫的中年人道:“是么?我早勸你少說几句,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眼前衡山城中臥虎藏龍,不知有多少高人到了。這位老先生,定是莫大先生的好朋友,他听得你背后議論莫大先生,自然要教訓教訓你了。”
  那花白胡子忽然冷冷的道:“甚么莫大先生的好朋友?他自己就是衡山派掌門、‘瀟湘夜雨’莫大先生!”眾人又都一惊,齊問:“甚么?他……他便是莫大先生?你怎么知道?”
  那花白胡子道:“我自然知道。莫大先生愛拉胡琴,一曲《瀟湘夜雨》,听得人眼淚也會掉下來。‘琴中藏劍,劍發琴音’這八字,是他老先生武功的寫照。各位既到衡山城來,怎會不知?這位兄台剛才說甚么劉三爺一劍能刺五頭大雁,莫大先生卻只能刺得三頭。他便一劍削斷七只茶杯給你瞧瞧。茶杯都能削斷,刺雁又有何難?因此他要罵你胡說八道了。”那矮胖子兀自惊魂未定,垂頭不敢作答。那穿綢衫的漢子會了茶錢,拉了他便走。
  茶館中眾人見到“瀟湘夜雨”莫大先生顯露了這一手惊世駭俗的神功,無不心寒,均想适才那矮子稱贊劉正風而對莫大先生頗有微詞,自己不免隨聲附和,說不定便此惹禍上身,各人紛紛會了茶錢离去,頃刻之間,一座鬧哄哄的茶館登時冷冷清清。除了林平之之外,便是角落里兩個人伏在桌上打盹。林平之瞧著七只半截茶杯和從茶杯上削下來的七個瓷圈,尋思:“這老人模樣猥瑣,似乎伸一根手指便能將他推倒,哪知他長劍一晃,便削斷了七只茶杯。我若不出福州,焉知世上竟有這等人物?我在福威鏢局中坐井觀天,只道江湖上再厲害的好手,至多也不過和我爹爹在伯仲之間。唉!我若能拜得此人為師,苦練武功,或者尚能報得大仇,否則是終身無望了。”又想:“我何不去尋找這位莫大先生,苦苦哀懇,求他救我父母,收我為弟子?”剛站起身來,突然又想:“他是衡山派的掌門人,五岳劍派和青城派互通聲气,他怎肯為我一個毫不相干之人去得罪朋友?”言念及此,复又頹然坐倒。忽听得一個清脆嬌嫩的聲音說道:“二師哥,這雨老是不停,濺得我衣裳快濕透了,在這里喝杯茶去。”林平之心中一凜,認得便是救了他性命的那賣酒丑女的聲音,急忙低頭。只听另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好罷,喝杯熱茶暖暖肚。”兩個人走進茶館,坐在林平之斜對面的一個座頭。林平之斜眼瞧去,果見那賣酒少女一身青衣,背向著自己,打橫坐著的是那自稱姓薩、冒充少女祖父的老者,心道:“原來你二人是師兄妹,卻喬裝祖孫,到福州城來有所圖謀。卻不知他們又為甚么要救我?說不定他們知道我爹娘的下落。”茶博士收拾了桌上的殘杯,泡上茶來。那老者一眼見到旁邊桌上的七只半截茶杯,不禁“咦”的一聲低呼,道:“小師妹,你瞧!”那少女也是十分惊奇,道:“這一手功夫好了得,是誰削斷了七只茶杯?”
  那老者低聲道:“小師妹,我考你一考,一劍七出,砍金斷玉,這七只茶杯,是誰削斷的?”那少女微嗔道:“我又沒瞧見,怎知是誰削……”突然拍手笑道:“我知道啦!我知道啦!三十六路回風落雁劍,第十七招‘一劍落九雁’,這是劉正風劉三爺的杰作。”那老者笑著搖頭道:“只怕劉三爺的劍法還不到這造詣,你只猜中了一半。”那少女伸出食指,指著他笑道:“你別說下去,我知道了。這……這……這是‘瀟湘夜雨’莫大先生!”突然間七八個聲音一齊響起,有的拍手,有的轟笑,都道:“師妹好眼力。”林平之吃了一惊:“哪里來了這許多人?”斜眼瞧去,只見本來伏在桌上打瞌睡的兩人已站了起來,另有五人從茶館內堂走出來,有的是腳夫打扮,有個手拿算盤,是個做買賣的模樣,更有個肩頭蹲著頭小猴儿,似是耍猴儿戲的。那少女笑道:“哈,一批下三濫的原來都躲在這里,倒嚇了我一大跳!大師哥呢?”那耍猴儿的笑道:“怎么一見面就罵我們是下三濫的?”那少女笑道:“偷偷躲起來嚇人,怎么不是江湖上下三濫的勾當?大師哥怎的不跟你們在一起?”那耍猴儿的笑道:“別的不問,就只問大師哥。見了面還沒說得兩三句話,就連問兩三句大師哥?怎么又不問問你六師哥?”那少女頓足道:“呸!你這猴儿好端端的在這儿,又沒死,又沒爛,多問你干么?”那耍猴儿的笑道:“大師哥又沒死,又沒爛,你卻又問他干么?”那少女嗔道:“我不跟你說了,四師哥,只有你是好人,大師哥呢?”那腳夫打扮的人還未回答,已有几個人齊聲笑道:“只有四師哥是好人,我們都是坏人了。老四,偏不跟她說。”那少女道:“希罕嗎?不說就不說。你們不說,我和二師哥在路上遇見一連串希奇古怪的事儿,也別想我告訴你們半句。”
  那腳夫打扮的人一直沒跟他說笑,似是個淳朴木訥之人,這時才道:“我們昨儿跟大師哥在衡陽分手,他叫我們先來。這會儿多半他酒也醒了,就會赶來。”那少女微微皺眉,道:“又喝醉了?”那腳夫打扮的人道:“是。”那手拿算盤的道:“這一會可喝得好痛快,從早晨喝到中午,又從中午喝到傍晚,少說也喝了二三十斤好酒!”那少女道:“這豈不喝坏了身子?你怎不勸勸他?”那拿算盤的人伸了伸舌頭,道:“大師哥肯听人勸,真是太陽從西邊出啦。除非小師妹勸他,他或許還這么少喝一斤半斤。”眾人都笑了起來。
  那少女道:“為甚么又大喝起來?遇到了甚么高興事么?”那拿算盤的道:“這可得問大師哥自己了。他多半知道到得衡山城,就可和小師妹見面,一開心,便大喝特喝起來。”那少女道:“胡說八道!”但言下顯然頗為歡喜。
  林平之听著他們師兄妹說笑,尋思:“听他們話中說來,這姑娘對他大師兄似乎頗有情意。然而這二師哥已這樣老,大師哥當然更加老了,這姑娘不過十六七歲,怎么去愛上個老頭儿?”轉念一想,登時明白:“啊,是了。這姑娘滿臉麻皮,相貌實在太過丑陋,誰也瞧她不上,因此只好去愛上一個老年喪偶的酒鬼。”只听那少女又問:“大師哥昨天一早便喝酒了?”那耍猴儿的道:“不跟你說得個一清二楚,反正你也不放過我們。昨儿一早,我們八個人正要動身,大師哥忽然聞到街上酒香扑鼻,一看之下,原來是個叫化子手拿葫蘆,一股勁儿的口對葫蘆喝酒。大師哥登時酒癮大發,上前和那化子攀談,贊他的酒好香,又問那是甚么酒?那化子道:‘這是猴儿酒!’大師哥道:‘甚么叫猴儿酒?’那化子說道:湘西山林中的猴儿會用果子釀酒。猴儿采的果子最鮮最甜,因此釀出來的酒也极好,這化子在山中遇上了,剛好猴群不在,便偷了三葫蘆酒,還捉了一頭小猴儿,喏,就是這家伙了。”說著指指肩頭上的猴儿。這猴儿的后腿被一根麻繩縛著,系住在他手臂上,不住的摸頭搔腮,擠眉弄眼,神情甚是滑稽。那少女瞧瞧那猴儿,笑道:“六師哥,難怪你外號叫作六猴儿,你和這只小東西,真個是一對兄弟。”
  那六猴儿板起了臉,一本正經的道:“我們不是親兄弟,是師兄弟。這小東西是我的師哥,我是老二。”眾人听了,都哈哈大笑起來。那少女笑道:“好啊,你敢繞了彎子罵大師哥,瞧我不告你一狀,他不踢你几個筋斗才怪!”又問:“怎么你兄弟又到了你手里?”六猴儿道:“我兄弟?你說這小畜生嗎?唉,說來話長,頭痛頭痛!”那少女笑道:“你不說我也猜得到,定是大師哥把這猴儿要了來,叫你照管,盼這小東西也釀一葫蘆酒給他喝。”六猴儿道:“果真是一……”他似乎本想說“一屁彈中”,但只說了個“一”字,隨即忍住,轉口道:“是,是,你猜得對。”那少女微笑道:“大師哥就愛搞這些古里古怪的玩意儿。猴儿在山里才會做酒,給人家捉住了,又怎肯去采果子釀酒?你放它去采果子,它怎不跑了?”她頓了一頓,笑道:“否則的話,怎么又不見咱們的六猴儿釀酒呢?”
  六猴儿板起臉道:“師妹,你不敬師兄,沒上沒下的亂說。”那少女笑道:“啊唷,這當儿擺起師兄架子來啦。六師哥,你還是沒說到正題,大師哥又怎地從早到晚喝個不停。”六猴儿道:“是了,當時大師哥也不嫌髒,就向那叫化子討酒喝,啊唷,這叫化子身上污垢足足有三寸厚,爛衫上白虱鑽進鑽出,眼淚鼻涕,滿臉都是,多半葫蘆中也有不少濃痰鼻涕……”那少女掩口皺眉,道:“別說啦,叫人听得惡心。”六猴儿道:“你惡心,大師哥才不惡心呢,那化子說:三葫蘆猴儿酒,喝得只剩下這大半葫蘆,決不肯給人的。大師哥拿出一兩銀子來,說一兩銀子喝一口。”那少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啐道:“饞嘴鬼。”
  那六猴儿道:“那化子這才答允了,接過銀子,說道:‘只許一口,多喝可不成!’大師哥道:“說好一口,自然是一口!”他把葫蘆湊到嘴上,張口便喝。哪知他這一口好長,只听得骨嘟骨嘟直響,一口气可就把大半葫蘆酒都喝干了。原來大師哥使出師父所授的气功來,竟不換气,猶似烏龍取水,把大半葫蘆酒喝得滴酒不剩。”
  眾人听到這里,一齊哈哈大笑。
  那六猴儿又道:“小師妹,昨天你如在衡陽,親眼見到大師哥喝酒的這一路功夫,那真非叫你佩服得五体投地不可。他‘神凝丹田,息游紫府,身若凌虛而超華岳,气如沖霄而撼北辰’,這門气功當真使得出神入化,奧妙無窮。”那少女笑得直打跌,罵道:“瞧你這貧嘴鬼,把大師哥形容得這般缺德。哼,你取笑咱們气功的口訣,可小心些!”
  六猴儿笑道:“我這可不是瞎說。這里六位師兄師弟,大家都瞧見的。大師哥是不是使气功喝那猴儿酒?”旁邊的几人都點頭道:“小師妹,那确是真的。”
  那少女歎了口气,道:“這功夫可有多難,大家都不會,偏他一個人會,卻拿去騙叫化子的酒喝。”語气中似頗有憾,卻也不無贊譽之意。六猴儿道:“大師哥喝得葫蘆底朝天,那化子自然不依,拉住他衣衫直嚷,說道明明只許喝一口,怎地將大半葫蘆酒都喝干了。大師哥笑道:‘我确實只喝一口,你瞧我透過气沒有?不換气,就是一口。咱們又沒說是一大口,一小口。其實我還只喝了半口,一口也沒喝足。一口一兩銀子,半口只值五錢。還我五錢銀子來。’”
  那少女笑道:“喝了人家的酒,還賴人家錢?”六猴儿道:“那叫化急得要哭了。大師哥道:‘老兄,瞧你這么著急,定是個好酒的君子!來來來,我做東道,請你喝一個飽。’便拉著他上了街旁的酒樓,兩人你一碗我一碗的喝個不停。我們等到中午,他二人還在喝。大師哥向那化子要了猴儿,交給我照看。等到午后,那叫化醉倒在地,爬不起來了,大師哥獨個儿還在自斟自飲,不過說話的舌頭也大了,叫我們先來衡山,他隨后便來。”那少女道:“原來這樣。”她沉吟半晌,道:“那叫化子是丐幫中的么?”那腳夫模樣的人搖頭道:“不是,他不會武功,背上也沒口袋。”那少女向外面望了一會,見雨兀自淅瀝不停,自言自語:“倘若昨儿跟大伙一起來了,今日便不用冒雨赶路。”六猴儿道:“小師妹,你說你和二師哥在道上遇到許多希奇古怪的事儿,這好跟咱們說了罷。”那少女道:“你急甚么,待會見到大師哥再說不遲,免得我又多說一遍。你們約好在哪里相會的?”六猴儿道:“沒約好,衡山城又沒多大,自然撞得到。好,你騙了我說大師哥喝猴儿酒的事,自己的事卻又不說了。”那少女似乎有些心神不屬,道:“二師哥,請你跟六師哥他們說,好不好?”她向林平之的背影瞧了一眼,又道:“這里耳目眾多,咱們先找客店,慢慢再說罷。”
  另一個身材高高的人一直沒說話,此刻說道:“衡山城里大大小小店棧都住滿了賀客,咱們又不愿去打扰劉府,待會儿會到大師兄,大伙儿到城外寺廟祠堂歇足罷。二師哥,你說怎樣?”此時大師兄未至,這老者自成了眾同門的首領,他點頭說道:“好,咱們就在這里等罷。”
  六猴儿最是心急,低聲道:“這駝子多半是個顛子,坐在這里半天了,動也不動,理他作甚?二師哥,你和小師妹到福州去,探到了甚么?福威鏢局給青城派鏟了,那么林家真的沒真實武功?”林平之听他們忽然說到自己鏢局,更加凝神傾听。那老者說道:“我和小師妹在長沙見到師父,師父他老人家叫我們到衡山城來,跟大師哥和眾位師弟相會。福州的事,且不忙說。莫大先生為甚么忽然在這里使這一招‘一劍落九雁’?你們都瞧見了,是不是?”六猴儿道:“是啊。”搶著將眾人如何議論劉正風金盆洗手、莫大先生如何忽然出現、惊走眾人的情形一一說了。那老者“嗯”了一聲,隔了半晌,才道:“江湖上都說莫大先生跟劉三爺不和,這次劉三爺金盆洗手,莫大先生卻又如此行蹤詭秘,真叫人猜想不透其中緣由。”那手拿算盤的人道:“二師哥,听說泰山派掌門人天門真人親身駕到,已到了劉府。”那老者道:“天門真人親身駕到?劉三爺好大的面子啊。天門真人既在劉府歇足,要是衡山派莫劉師兄弟當真內哄,劉三爺有天門真人這樣一位硬手撐腰,莫大先生就未必能討得了好去。”那少女道:“二師哥,那么青城派余觀主卻又幫誰?”林平之听到“青城派余觀主”六個字,胸口重重一震,便似被人當胸猛力捶了一拳。
  六猴儿等紛紛道:“余觀主也來了?”“請得動他下青城可真不容易。”“這衡山城中可熱鬧啦,高手云集,只怕要有一場龍爭虎斗。”“小師妹,你听誰說余觀主也來了?”那少女道:“又用得著听誰說,我親眼見到他來著。”六猴儿道:“你見到余觀主了?在衡山城?”那少女道:“不但在衡山城里見到,在福建見到了,在江西也見到了。”那手拿算盤的人道:“余觀主干么去福建?小師妹,你一定不知道的了。”那少女道:“五師哥,你不用激我。我本來要說,你一激,我偏偏不說了。”六猴儿道:“這是青城派的事,就算給旁人听去了也不打緊。二師哥,余觀主到福建去做干甚?你們怎么見到他的?”那老者道:“大師哥還沒來,雨又不停,左右無事,讓我從頭說起罷。大家知道了前因后果,日后遇上了青城派的人,也好心中有個底。去年腊月里,大師哥在漢中打了青城派的侯人英、洪人雄……”六猴儿突然“嘿”的一聲,笑了出來。那少女白了他一眼,道:“甚么好笑?”六猴儿笑笑道:“我笑這兩個家伙妄自尊大,甚么人英、人雄的,居然給江湖上叫做甚么‘英雄豪杰,青城四秀’,反不如我老老實實的叫做‘陸大有’,甚么事也沒有。”那少女道:“怎么會甚么事也沒有?你倘若不姓陸,不叫陸大有,在同門中恰好又排行第六,外號怎么會叫做六猴儿呢?”陸大有笑道:“好,打從今儿起,我改名為‘陸大無’。”另一人道:“你別打斷二師哥的話。”陸大有道:“不打斷就不打斷!”卻“嘿”了一聲,又笑了出來。那少女皺眉道:“又有甚么好笑,你就愛搗亂!”
  陸大有笑道:“我想起侯人英、洪人雄兩個家伙給大師哥踢得連跌七八個筋斗,還不知踢他們的人是誰,更不知好端端的為甚么挨打。原來大師哥只是听到他們的名字就生气,一面喝酒,一面大聲叫道:‘狗熊野豬,青城四獸’這侯洪二人自然大怒,上前動手,卻給大師哥從酒樓上直踢了下來,哈哈!”林平之只听得心怀大暢,對華山派這個大師哥突然生好感,他雖和侯人英、洪人雄素不相識,但這二人是方人智、于人豪的師兄弟,給這位“大師哥”踢得滾下酒樓,狼狽可知,正是代他出了一口惡气。那老者道:“大師哥打了侯洪二人,當時他們不知道大師哥是誰,事后自然查了出來。于是余觀主寫了封信給師父,措詞倒很客气,說道管教弟子不嚴,得罪了貴派高足,特此馳書道歉甚么的。”陸大有道:“這姓余的也當真奸猾得緊,他寫信來道歉,其實還不是向師父告狀?害得大師哥在大門外跪了一日一夜,眾師兄弟一致求情,師父才饒了他。”那少女道:“甚么饒了他,還不是打了三十下棍子?”陸大有道:“我陪著大師哥,也挨了十下。嘿嘿,不過瞧著侯人英、洪人雄那兩個小子滾下樓去的狼狽相,挨十下棍子也值得,哈哈,哈哈!”那高個子道:“瞧你這副德性,一點也沒悔改之心,這十棍算是白打了。”陸大有道:“我怎么悔改啊,大師哥要踢人下樓,我還有本事阻得住他么?”那高個子道:“但你從旁勸几句也是好的。師父說得一點不錯:‘陸大有嘛,從旁勸解是決計不會的,多半還是推波助瀾的起哄,打十棍!’哈哈,哈哈!”旁人跟著笑了起來。
  陸大有道:“這一次師父可真冤枉了我。你想大師哥出腳可有多快,這兩位大英雄分從左右搶上,大師哥舉起酒碗,骨嘟骨嘟的只是喝酒。我叫道:‘大師哥,小心!’卻听得拍拍兩響,跟著呼呼兩聲,兩位大英雄從樓梯上馬不停蹄的一股勁儿往下滾。我只想看得仔細些,也好學一學大師哥這一腳‘豹尾腳’的絕招,可是我看也來不及看,哪里還來得及學?推波助瀾,更是不消提了。”
  那高個子道:“六猴儿,我問你,大師哥叫嚷‘狗熊野豬,青城四獸’之時,你有沒有跟著叫,你跟我老實說,”陸大有嘻嘻一笑,道:“大師哥既然叫開了,咱們做師弟的,豈有不隨聲附和、以壯聲勢之理?難道你叫我反去幫青城派來罵大師哥么?”那高個子笑道:“這么看,師父他老人家就一點也沒冤枉了你。”林平之心道:“這六猴儿倒也是個好人,不知他們是哪一派的?”那老者道:“師父他老人家訓誡大師哥的話,大家須得牢記心中。師父說道:江湖上學武之人的外號甚多,個個都是過甚其辭,甚么‘威震天南’,又是甚么‘追風俠’、‘草上飛’等等,你又怎管得了這許多?人家要叫‘英雄豪杰’,你盡管讓他叫。他的所作所為倘若确是英雄豪杰行徑,咱們對他欽佩結交還來不及,怎能稍起仇視之心?但如他不是英雄豪杰,武林中自有公論,人人齒冷,咱們又何必理會?”眾人听了二師兄之言,都點頭稱是。陸大有低聲道:“倒是我這‘六猴儿’的外號好,包管沒人听了生气。”
  那老者微笑道:“大師哥將侯人英、洪人雄踢下樓去之事,青城派視為奇恥大辱,自然絕口不提,連本派弟子也少有人知道。師父諄諄告誡,不許咱們風聲外泄,以免惹起不和。從今而后,咱們也別談論了,提防給人家听了去,傳揚開來。”陸大有道:“其實青城派的功夫嘛,我瞧也不過是徒有虛名,得罪了他們,其實也不怎么打緊……”
  他一言未畢,那老者喝道:“六師弟,你別再胡說八道,小心我回去稟告師父,又打你十下棍子。你知道么?大師哥以一招‘豹尾腳’將人家踢下樓去,一來趁人不備,二來大師哥是我派出類拔萃的人物,非旁人可及。你有沒有本事將人家踢下樓去?”陸大有伸了伸舌頭,搖手道:“你別拿我跟大師哥比。”那老者臉色鄭重,說道:“青城派掌門余觀主,實是當今武林中的奇才怪杰,誰要小覷了他,那就非倒霉不可。小師妹,你是見過余觀主的,你覺得他怎樣?”
  那少女道:“余觀主嗎?他出手毒辣得很。我……我見了他很害怕,以后我……我再也不愿見他了。”語音微微發顫,似乎猶有余悸。陸大有道:“那余觀主出手毒辣?你見到他殺了人嗎?”那少女身子縮了縮,不答他的問話。那老者道:“那天師父收了余觀主的信,大怒之下,重重責打大師哥和六師弟,次日寫了封信,命我送上青城山去……”几名弟子都叫了起來:“原來那日你匆匆离山,是上青城去了?”那老者道:“是啊,當日師父命我不可向眾位兄弟說起,以免旁生枝節。”陸大有問道:“那有甚么枝節可生?師父只是做事把細而已。師父他老人家吩咐下來的事,自然大有道理,又有誰能不服了?”
  那高個子道:“你知道甚么?二師哥倘若對你說了,你定會向大師哥多嘴。大師哥雖然不敢違抗師命,但想些刁鑽古怪的事來再去跟青城派搗蛋,卻也大有可能。”那老者道:“三弟說得是。大師哥江湖上的朋友多,他真要干甚么事,也不一定要自己出手,師父跟我說,信中都是向余觀主道歉的話,說頑徒胡鬧,十分痛恨,本該逐出師門,只是這么一來,江湖上都道貴我兩派由此生了嫌隙,反為不美,現下已將兩名頑徒……”說到此處,向陸大有瞟了一眼。陸大有大有慍色,悻悻的道:“我也是頑徒了!”那少女道:“拿你跟大師哥并列,難道辱沒了你?”陸大有登時大為高興,叫道:“對!對!拿酒來,拿酒來!”
  但茶館中賣茶不賣酒,茶博士奔將過來,說道:“哈你家,哈小店只有洞庭春、水仙、龍井、祁門,普洱、鐵觀音,哈你家,不賣酒,哈你家。”衡陽、衡山一帶之人,說話開頭往往帶個“哈”字,這茶博士尤其厲害。
  陸大有道:“哈你家,哈你貴店不賣酒,哈我就喝茶不喝酒便了,哈你家。”那茶博士道:“是!是!哈你家。”在几把茶壺中沖滿了滾水。那老者又道:“師父信中說,現在已將兩名頑徒重重責打,原當命其親上青城,負荊請罪。只是兩名頑徒挨打后受傷甚重,難以行走,特命二弟子勞德諾前來領責。此番事端全由頑徒引起,務望余觀主看在青城、華山兩派素來交好份上,勿予介怀,日后相見,親自再向余觀主謝罪。”
  林平之心道:“原來你叫勞德諾。你們是華山派,五岳劍派之一。”想到信中說“兩派素來交好”,不禁栗栗心惊:“這勞德諾和丑姑娘見過我兩次,可別給他們認了出來。”只听勞德諾又道:“我到得青城,那侯人英倒還罷了,那洪人雄卻心怀不忿,几番出言譏嘲,伸手要和我較量……”陸大有道:“他媽的,青城派的家伙這么惡!二師哥,較量就較量,怕他甚么了?料這姓洪的也不是你的對手。”勞德諾道:“師父命我上青城山去道歉謝罪,可不是惹是生非去的。當下我隱忍不發,在青城山待了六日,直到第七日上,才由余觀主接見。”陸大有道:“哼!好大的架子!二師哥,這六日六夜的日子,恐怕不大好過。”
  勞德諾道:“青城弟子的冷嘲熱諷,自然受了不少。好在我心中知道,師父所以派我去干這件事,不是因我武功上有甚么過人之長,只是我年紀大,比起眾位師弟來沉得住气,我越能忍耐,越能完成師命。他們可沒料到,將我在青城山松風觀中多留六日,于他們卻沒甚么好處。我住在松風觀里,一直沒能見到余觀主,自是十分無聊,第三日上,一早便起身散步,暗中做些吐納功夫,以免將功課擱下荒疏了。信步走到松風觀后練武場旁,只見青城派有几十名弟子正在練把式。武林中觀看旁人練功,乃是大忌,我自然不便多看,當即掉頭回房。但便這么一瞥之間,已引起了我老大疑心。這几十名弟子人人使劍,顯而易見,是在練一路相同的劍法,各人都是新學乍練,因此出招之際都頗生硬,至于是甚么劍招,這么匆匆一瞥也瞧不清楚。我回房之后,越想越奇怪。青城派成名已久,許多弟子都是已入門一二十年,何況群弟子入門有先有后,怎么數十人同時起始學一路劍法?尤其練劍的數十人中,有號稱‘青城四秀’的侯人英、洪人雄、于人豪和羅人杰四人在內。眾位師弟,你們要是見到這种情景,那便如何推測?”那手拿算盤的人說道:“青城派或許是新得了一本劍法秘笈,又或許是余觀主新創一路劍法,因此上傳授給眾弟子。”勞德諾道:“那時我也這么想,但仔細一想,卻又覺不對。以余觀主在劍法上的造詣修為,倘若新創劍招,這些劍招自是非同尋常。如是新得劍法秘笈遺篇,那么其中所傳劍法一定甚高,否則他也決計瞧不上眼,要弟子練習,豈不練坏了本劍的劍法?既是高明的招數,那么尋常弟子就無法領悟,他多半是選擇三四名武功最高的弟子來傳授指點,決無四十余人同時傳授之理。這倒似是教拳的武師開場子騙錢,哪里是名門正派的大宗師行徑?第二天早上,我又自觀前轉到觀后,經過練武場旁,見他們仍在練劍。我不敢停步,晃眼間一瞥,記住了兩招,想回來請師父指點。那時余觀主仍然沒接見我,我不免猜測青城派對我華山派大有仇視之心,他們新練劍招,說不定是為了對付我派之用,那就不得不防備一二。”那高個子道:“二師哥,他們會不會在練一個新排的劍陣?”勞德諾道:“那當然也大有可能。只是當時我見到他們都是作對儿拆解,攻的守的,使的都是一般招數,頗不像是練劍陣。到得第三天早上,我又散步經過練武場時,卻見場上靜悄悄地,竟一個人也沒有了。我知他們是故意避我,心中只有疑慮更甚。我這樣信步走過,遠遠望上一眼,又能瞧得見甚么隱秘?看來他們果是為了對付本派而在練一門厲害的劍法,否則何必對我如此顧忌?這天晚上,我睡在床上思前想后,一直無法入睡,忽听得遠處傳來隱隱的兵刃撞擊之聲。我吃了一惊,難道觀中來了強敵?我第一個念頭便想:莫非大師哥受了師父責備,心中有气,殺進松風觀來啦?他一個人寡不敵眾,我說甚么也得出去相助。這次上青城山,我沒攜帶兵刃,倉卒間無處找劍,只得赤手空拳的前往……”陸大有突然贊道:“了不起,二師哥,你好膽色啊!叫我就不敢赤手空拳的去迎戰青城派掌門、松風觀觀主余滄海。”
  勞德諾怒道:“六猴儿你說甚么死話?我又不是說赤手空拳去迎戰余觀主,只是我擔心大師哥遇險,明知危難,也只得挺身而出。難道你叫我躲在被窩里做縮頭烏龜么?”眾師弟一听,都笑了起來。陸大有扮個鬼臉,笑道:“我是佩服你、稱贊你啊,你又何必發脾气?”勞德諾道:“謝謝了,這等稱贊,听著不見得怎么受用。”几名師弟齊聲道:“二師哥快說下去,別理六猴儿打岔。”
  勞德諾續道:“當下我悄悄起來,循聲尋去,但听得兵刃撞擊聲越來越密,我心中跳得越厲害,暗想:咱二人身處龍潭虎穴,大師哥武功高明,或許還能全身而退,我這可糟了。耳听得兵刃撞擊聲是從后殿傳出,后殿窗子燈火明亮,我矮著身子,悄悄走近,從窗縫中向內一張,這才透了口大气,險些儿失笑。原來我疑心生暗鬼,這几日余觀主始終沒理我,我胡思亂想,總是往坏事上去想。這哪里是大師哥尋仇生事來了?只見殿中有兩對人在比劍,一對是侯人英和洪人雄,另一對是方人智和于人豪。”
  陸大有道:“嘿!青城派的弟子好用功啊,晚間也不閒著,這叫做臨陣磨槍,又叫作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勞德諾白了他一眼,微微一笑,續道:“只見后殿正中,坐著一個身穿青色道袍的矮小道人,約莫五十來歲年紀,臉孔十分瘦削,瞧他這副模樣,最多不過七八十斤重。武林中都說青城掌門是個矮小道人,但若非親見,怎知他竟是這般矮法,又怎能相信他便是名滿天下的余觀主?四周站滿了數十名弟子,都目不轉睛的瞧著四名弟子拆劍。我看得几招,便知這四人所拆的,正是這几天來他們所學的新招。“我知道當時處境十分危險,若被青城派發覺了,不但我自身定會受重大羞辱,而傳揚了出去,于本派聲名也大有妨礙。大師哥一腳將位列‘青城四秀’之首的侯人英、洪人雄踢下樓去,師父他老人家雖然責打大師哥,說他不守門規,惹是生非,得罪了朋友,但在師父心中,恐怕也是喜歡的。畢竟大師哥替本派爭光,甚么青城四秀,可擋不了本派大弟子的一腳。但我如偷竊人家隱秘,給人家拿獲,這可比偷人錢財還更不堪,回到山來,師父一气之下,多半便會將我逐出門牆。“但眼見人家斗得熱鬧,此事說不定和我派大有干系,我又怎肯掉頭不顧?我心中只是說:‘只看几招,立時便走。’可是看了几招,又是几招。眼見這四人所使的劍法甚是希奇古怪,我生平可從來沒見過,但說這些劍招有甚么大威力,卻又不像。我只是奇怪:‘這劍法并不見得有甚么惊人之處,青城派干么要日以繼夜的加緊修習?難道這路劍法,竟然便是我華山派劍法的克星么?看來也不見得。’又看得几招,實在不敢再看下去了,乘著那四人斗得正緊,當即悄悄回房。等到他四人劍招一停,止了聲息,那便無法脫身了。以余觀主這等高強的武功,我在殿外只須跨出一步,只怕立時便給他發覺。“以后兩天晚上,劍擊聲仍不絕傳來,我卻不敢再去看了。其實,我倘若早知他們是在余觀主面前練劍,說甚么也不敢去偷看,那也是陰錯陽差,剛好撞上而已。六師弟恭維我有膽色,這可是受之有愧。那天晚上你要是見到我嚇得面無人色的那副德行,不罵二師哥是天下第一膽小鬼,我已多謝你啦。”陸大有道:“不敢,不敢!二師哥你最多是天下第二。不過如果換了我,倒也不怕給余觀主發覺。那時我嚇得全身僵硬,大气不透,寸步難移,早就跟僵尸沒甚么分別。余觀主本領再高,也決不會知道長窗之外,有我陸大有這么一號英雄人物。”眾人盡皆絕倒。
  勞德諾續道:“后來余觀主終于接見我了。他言語說得很客气,說師父重責大師哥,未免太過見外了。華山、青城兩派素來交好,弟子們一時鬧著玩,就如小孩子打架一般,大人何必當真?當晚設筵請了我。次日清晨我向他告辭,余觀主還一直送到松風觀大門口。我是小輩,辭別時自須跪下磕頭。我左膝一跪,余觀主右手輕輕一托,就將我托了起來。他這股勁力當真了不起,我只覺全身虛飄飄的,半點力气也使不出來,他若要將我摔出十余丈外,或者將我連翻七八個筋斗,當時我是連半點反抗余地也沒有。他微微一笑,問道:‘你大師哥比你入師門早了几年?你是帶藝投師的,是不是?’我當時給他這么一托,一口气換不過來,隔了好半天才答:‘是,弟子是帶藝投師的。弟子拜入華山派時,大師哥已在恩師門下十二年了。’余觀主又笑了笑,說道:‘多十二年,嗯,多十二年。’”那少女問道:“他說‘多十二年’,那是甚么意思?”勞德諾道:“他當時臉上神气很古怪,依我猜想,當是說我武功平平,大師哥就算比我多練了十二年功夫,也未必能好得了多少。”那少女嗯了一聲,不再言語。
  勞德諾續道:“我回到山上,向師父呈上余觀主的回書。那封信寫得禮貌周到,十分謙下,師父看后很是高興,問起松風觀中的情狀。我將青城群弟子夤夜練劍的事說了,師父命我照式試演。我只記得七八式,當即演了出來。師父一看之后,便道:‘這是福威鏢局林家的辟邪劍法!’”林平之听到這句話,忍不住身子一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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