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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注血


  桃谷六仙胡說八道聲中,坐船解纜拔錨,向黃河下游駛去。其時曙色初現,曉霧未散,河面上一團團白霧罩在滾滾濁流之上,放眼不盡,令人胸怀大暢。
  過了小半個時辰,太陽漸漸升起,照得河水中金蛇亂舞。忽見一艘小舟張起風帆,迎面駛來。其時吹的正是東風,那小舟的青色布帆吃飽了風,溯河而上。青帆上繪著一只白色的人腳,再駛進時,但見帆上人腳纖纖美秀,顯是一只女子的素足。華山群弟子紛紛談論:“怎地在帆上畫一只腳,這可奇怪之极了!”桃枝仙道:“這多半是漠北雙熊的船。啊唷,岳夫人、岳姑娘,你們娘儿們可得小心,這艘船上的人講明要吃女人腳。”岳靈珊啐了一口,心中卻也不由得有些惊惶。小船片刻間便駛到面前,船中隱隱有歌聲傳出。歌聲輕柔,曲意古怪,無一字可辨,但音調濃膩無方,簡直不像是歌,既似歎息,又似呻吟。歌聲一轉,更像是男女歡合之音,喜樂無限,狂放不禁。華山派一眾青年男女登時忍不住面紅耳赤。岳夫人罵道:“那是甚么妖魔鬼怪?”
  小舟中忽有一個女子聲音膩聲道:“華山派令狐沖公子可在船上?”岳夫人低聲道:“沖儿,別理她!”那女子說道:“咱們好想見見令狐公子的模樣,行不行呢?”聲音嬌柔宛轉,蕩人心魄。只見小舟艙中躍出一個女子,站在船頭,身穿藍布印白花衫褲,自胸至膝圍一條繡花圍裙,色彩燦爛,金碧輝煌,耳上垂一對极大的黃金耳環,足有酒杯口大小。那女子約莫廿七八歲年紀,肌膚微黃,雙眼极大,黑如點漆,腰中一根彩色腰帶被疾風吹而向前,雙腳卻是赤足。這女子風韻雖也甚佳,但聞其音而見其人,卻覺聲音之嬌美,遠過于其容貌了。那女子臉帶微笑,瞧她裝束,絕非漢家女子。頃刻之間,華山派坐船順流而下,和那小舟便要撞上,那小舟一個轉折,掉過頭來,風帆跟著卸下,便和大船并肩順流下駛。岳不群陡然想起一事,問道:“這位姑娘,可是云南五仙教藍教主屬下嗎?”那女子格格一笑,柔聲道:“你倒有眼光,只不過猜對了一半。我是云南五仙教的,卻不是藍教主屬下。”岳不群站到船頭,拱手道:“在下岳不群,請教姑娘貴姓,河上枉顧,有何見教?”那女子笑道:“苗家女子,不懂你拋書袋的說話,你再說一遍。”岳不群道:“請問姑娘,你姓甚么?”那女子笑道:“你早知道我姓甚么了,又來問我。”岳不群道:“在下不知姑娘姓甚么,這才請教。”那女子笑道:“你這么大年紀啦,胡子也這么長了,明明知道我姓甚么,偏偏又要賴。”這几句話頗為無禮,只是言笑晏晏,神色可親,不含絲毫敵意。岳不群道:“姑娘取笑了。”那女子笑道:“岳掌門,你姓甚么啊?”岳不群道:“姑娘知道在下姓岳,卻又明知故問。”岳夫人听那女子言語輕佻,低聲道:“別理睬她。”岳不群左手伸到自己背后,搖了几搖,示意岳夫人不可多言。桃根仙道:“岳先生在背后搖手,那是甚么意思?嗯,岳夫人叫他不可理睬那個女子,岳先生卻見那女子既美貌,又風騷,偏偏不听老婆的話,非理睬她不可。”
  那女子笑道:“多謝你啦!你說我既美貌,又風甚么的,我們苗家女子,哪有你們漢人的小姐太太們生得好看?”似乎她不懂“風騷”二字中含有污蔑之意,听人贊她美貌,登時容光煥發,十分歡喜,向岳不群道:“你知道我姓甚么了,為甚么卻又明知故問?”桃干仙道:“岳先生不听老婆的話,有甚么后果?”桃花仙道:“后果必定不妙。”桃干仙道:“岳先生人稱‘君子劍’,原來也不是真的君子,早知道人家姓甚么了,偏偏明知故問,沒話找話,跟人家多對答几句也是好的。”
  岳不群給桃谷六仙說得甚是尷尬,心想這六人口沒遮攔,不知更將有多少難听的話說將出來,給一眾男女弟子听在耳中,算甚么樣子?又不能和他們當真,當即向那女子拱了拱手,道:“便請拜上藍教主,說道華山岳不群請問他老人家安好。”那女子睜著一對圓圓的大眼,眼珠骨溜溜的轉了几轉,滿臉詫异之色,問道:“你為甚么叫我‘老人家’,難道我已經很老了嗎?”岳不群大吃一惊,道:“姑娘……你……你便是五仙教……藍教主……”他知五仙教是個极為陰險狠辣的教派,“五仙”云云,只是美稱,江湖中人背后提起,都稱之為五毒教。其實百余年前,這教派的真正名稱便叫作五毒教,創教教祖和教中重要人物,都是云貴川湘一帶的苗人。后來有几個漢人入了教,說起“五毒”二字不雅,這才改為“五仙”。這五仙教善于使瘴、使蠱、使毒,与“百藥門”南北相稱。五仙教中教眾苗人為多,使毒的心計不及百藥門,然而詭异古怪之處,卻尤為匪夷所思。江湖中人傳言,百藥門使毒,雖然使人防不胜防,可是中毒之后,細推其理,終于能恍然大悟。但中了五毒教之毒后,即使下毒者細加解釋,往往還是令人難以相信,其詭秘奇特,實非常理所能測度。
  那女子笑道:“我便是藍鳳凰,你不早知道了么?我跟你說,我是五仙教的,可不是藍教主的屬下。五仙教中,除了藍鳳凰自己,又有哪一個不是藍鳳凰的屬下?”說著格格格的笑了起來。桃谷六仙拊掌大笑,齊道:“岳先生真笨,人家明明跟他說了,他還是纏夾不清。”
  岳不群只知五仙教的教主姓藍,听她這么說,才知叫做藍鳳凰,瞧她一身花花綠綠的打扮,的确便如是一頭鳳凰似的。其時漢人士族女子,閨名深加隱藏,直到結親下聘,夫家行“問名”之禮,才能告知。武林中雖不如此拘泥,卻也決沒將姑娘家的名字隨口亂叫的。這苗家女子竟在大河之上當眾自呼,絲毫無忸怩之態。只是她神態雖落落大方,語音卻仍嬌媚之极。
  岳不群拱手道:“原來是藍教主親身駕臨,岳某多有失敬,不知藍教主有何見教?”藍鳳凰笑道:“我瞎字不識,教你甚么啊?除非你來教我。瞧你這副打扮模樣,倒真像是個教書先生,你想教我讀書,是不是?我笨得很,你們漢人鬼心眼儿多,我可學不會。”岳不群心道:“不知她是裝傻,還是真的不懂‘見教’二字。瞧她神情,似乎不是裝模作樣。”便道:“藍教主,你有甚么事?”藍鳳凰笑道:“令狐沖是你師弟呢,還是你徒弟?”岳不群道:“是在下的弟子。”藍鳳凰道:“嗯,我想瞧瞧他成不成?”岳不群道:“小徒正在病中,神智未曾清醒,大河之上,不便拜見教主。”
  藍鳳凰睜大了一雙圓圓的眼睛,奇道:“拜見?我不是要他拜見我啊,他又不是我五仙教屬下,干么要他拜我?再說,他是人家……嘻嘻……人家的好朋友,他就是要拜我,我也不敢當啊。听說他割了自己的血,去給老頭子的女儿喝,救那姑娘的性命。這樣有情有意之人,咱們苗家女子最是佩服,因此我要見見。”岳不群沉吟道:“這個……這個……”藍鳳凰道:“他身上有傷,我是知道的,又割出了這許多血。不用叫他出來了,我自己過來罷。”岳不群忙道:“不敢勞動教主大駕。”藍鳳凰格格一笑,說道:“甚么大駕小駕?”輕輕一躍,縱身上了華山派坐船的船頭。
  岳不群見她身法輕盈,卻也不見得有如何了不起的武功,當即退后兩步,擋住了船艙入口,心下好生為難。他素知五仙教十分難纏,跟這等邪教拚斗,又不能全仗真實武功,一上來他對藍鳳凰十分客气,便是為此;又想起昨晚那兩名百藥門門人的說話,說他們跟蹤華山派是受人之托,物以類聚,多半便是受了五毒教之托。五毒教卻為甚么要跟華山派過不去?五毒教是江湖上一大幫會,教主親臨,在理不該阻擋,可是如讓這樣一個周身都是千奇百怪毒物之人進入船艙,可也真的放心不下。他并不讓開,叫道:“沖儿,藍教主要見你,快出來見過。”心想叫令狐沖出來在船頭一見,最為妥善。但令狐沖大量失血,神智兀自未复,雖听得師父大聲呼叫,只輕聲答應:“是!是!”身子動了几下,竟坐不起來。藍鳳凰道:“听說他受傷甚重,怎么出來?河上風大,再受了風寒可不是玩的。我進去瞧瞧他。”說著邁步便向艙門口走去。她走上几步,离岳不群已不過四尺。岳不群聞到一陣极濃烈的花香,只得身子微側,藍鳳凰已走進船艙。外艙中桃谷五仙盤膝而坐,桃實仙臥在床上。藍鳳凰笑道:“你們是桃谷六仙嗎?我是五仙教教主,你們是桃谷六仙。大家都是仙,是自家人啊。”桃根仙道:“不見得,我們是真仙,你是假仙。”桃干仙道:“就算你也是真仙。我們是六仙,比你多了一仙。”藍鳳凰笑道:“要比你們多一仙,那也容易。”桃葉仙道:“怎么能多上一仙?你的教改稱七仙教么?”藍鳳凰道:“我們只有五仙,沒有七仙。可是叫你們桃谷六仙變成四仙,不就比你們多一仙了么?”桃花仙怒道:“叫桃谷六仙變成四仙,你要殺死我們二人?”藍鳳凰笑道:“殺也可以,不殺也可以。听說你們是令狐沖的朋友,那么就不殺好了,不過你們不能吹牛皮,說比我五仙教還多一仙。”桃干仙叫道:“偏要吹牛皮,你又怎樣?”
  一瞬之間,桃根、桃干、桃葉、桃花四人已同時抓住了她手足,剛要提起,突然四人齊聲惊呼,松手不迭。每人都攤開手掌,呆呆的瞧著掌中之物,臉上神情恐怖异常。岳不群一眼見到,不由得全身發毛,背上登時出了一陣冷汗。但見桃根仙、桃干仙二人掌中各有一條綠色大蜈蚣,桃葉仙、桃花仙二人掌中各有一條花紋斑斕的大蜘蛛。四條毒虫身上都生滿長毛,令人一見便欲作嘔。這四條毒虫只微微抖動,并未咬嚙桃谷四仙,倘若已經咬了,事已如此,倒也不再令人生懼,正因將咬未咬,卻制得桃谷四仙不敢稍動。藍鳳凰隨手一拂,四只毒虫都被她收了去,霎時不見,也不知給她藏在身上何處。她不再理會桃谷六仙,又向前行。桃谷六仙嚇得魂飛魄散,再也不敢多口。
  令狐沖和華山派一眾男弟子都在中艙。這時中艙和后艙之間的隔板已然拉上,岳夫人和眾女弟子都回入了后艙。藍鳳凰的眼光在各人臉上打了個轉,走到令狐沖床前,低聲叫道:“令狐公子,令狐公子!”聲音溫柔之极,旁人听在耳里,只覺回腸蕩气,似乎她叫的似乎便是自己,忍不住便要出聲答應。她這兩聲一叫,一眾男弟子倒有一大半面紅過耳,全身微顫。令狐沖緩緩睜眼,低聲道:“你……你是誰?”藍鳳凰柔聲說道:“我是你好朋友的朋友,所以也是你的朋友。”令狐沖“嗯”的一聲,又閉上了眼睛。藍鳳凰道:“令狐公子,你失血雖多,但不用怕,不會死的。”令狐沖昏昏沉沉,并不答話。
  藍鳳凰伸手到令狐沖被中,將他的右手拉了出來,搭他脈搏,皺了皺眉頭,忽然探頭出艙,一聲忽哨,嘰哩咕嚕的說了好几句話,艙中諸人均不明其意。
  過不多時,四個苗女走了進來,都是十八九歲年紀,穿的一色是藍布染花衣衫,腰中縛一條繡花腰帶,手中都拿著一只八寸見方的竹織盒子。
  岳不群微微皺眉,心想五仙教門下所持之物,哪里會有甚么好東西,單是藍鳳凰一人,身上已是蜈蚣、蜘蛛,藏了不少,這四個苗女公然捧了盒子進船,只怕要天下大亂了,可是對方未曾露出敵意,卻又不便出手阻攔。
  四名苗女走到藍鳳凰身前,低聲說了几句。藍鳳凰一點頭,四名苗女便打開了盒子。眾人心下都十分好奇,急欲瞧瞧盒中藏的是甚么古怪物事,只有岳不群才見過桃谷四仙掌中的生毛毒虫,心想這盒中物事,最好是今生永遠不要見到。便在頃刻之間,奇事陡生。
  只見四個苗女各自卷起衣袖,露出雪白的手臂,跟著又卷起褲管,直至膝蓋以上。華山派一眾男弟子無不看得目瞪口呆,怦怦心跳。岳不群暗叫:“啊喲,不好!這些邪教女子要施邪術,以色欲引誘我門下弟子。這藍鳳凰的話聲已如此淫邪,再施展妖法,眾弟子定力不夠,必難抵御。”不自禁的手按劍柄,心想這些五仙教教徒倘若解衣露体,施展邪法,說不得,只好出劍對付。四名苗女卷起衣袖褲管后,藍鳳凰也慢慢卷起了褲管。岳不群連使眼色,命眾弟子退到艙外,以免為邪術所惑,但只有勞德諾和施戴子二人退了出去,其余各人或呆立不動,或退了几步,又再走回。岳不群气凝丹田,運起紫霞神功,臉上紫气大盛,心想五毒教盤踞天南垂二百年,惡名決非幸致,必有狠毒厲害之极的邪法,此時其教主親身施法,更加非同小可,若不以神功護住心神,只怕稍有疏虞,便著了她的道儿。眼見這些苗女赤身露体,不知羞恥為何物,自己著邪中毒后喪了性命,也還罷了,怕的是心神被迷,當眾出丑,華山派和君子劍聲名掃地,可就陷于万劫不复之境了。只見四名苗女各從竹盒之中取出一物,蠕蠕而動,果是毒虫。四名苗女將毒虫放在自己赤裸的臂上腿上,毒虫便即附著,并不跌落。岳不群定睛看去,認出原來并非毒虫,而是水中常見的吸血水蛭,只是比尋常水蛭大了一倍有余。四名苗女取了一只水蛭,又是一只。藍鳳凰也到苗女的竹盒中取了一只只水蛭出來,放在自己臂上腿上,不多一會,五個人臂腿上爬滿了水蛭,總數少說也有兩百余條。眾人都看得呆了,不知這五人干的是甚么古怪玩意。岳夫人本在后艙,听得中艙中眾人你一聲“啊”,他一聲“噫”,充滿了詫异之情,忍不住輕輕推開隔板,眼見這五個苗女如此情狀,不由得也是“啊”的一聲惊呼。
  藍鳳凰微笑道:“不用怕,咬不著你的。你……你是岳先生的老婆嗎?听說你的劍法很好,是不是?”
  岳夫人勉強笑了笑,并不答話,她問自己是不是岳先生的老婆,出言太過粗俗,又問自己是否劍法很好,此言若是另一人相詢,對方縱含惡意,也當謙遜几句,可是這藍鳳凰顯然不大懂得漢人習俗,如說自己劍法很好,未免自大,如說劍法不好,說不定她便信以為真,小覷了自己,還是以不答為上。藍鳳凰也不再問,只安安靜靜的站著。岳不群全神戒備,只待這五個苗女一有异動,擒賊擒王,先制止了藍鳳凰再說。船艙中一時誰也不再說話。只聞到華山派眾男弟子粗重的呼吸之聲。過了良久,只見五個苗女臂上腿上的水蛭身体漸漸腫脹,隱隱現出紅色。岳不群知道水蛭一遇人獸肌膚,便以口上吸盤牢牢吸住,吮吸鮮血,非得吃飽,決不肯放。水蛭吸血之時,被吸者并無多大知覺,僅略感麻痒,農夫在水田中耕种,往往被水蛭釘在腿上,吸去不少鮮血而不自知。他暗自沉吟:“這些妖女以水蛭吸血,不知是何用意?多半五仙教徒行使邪法,須用自己鮮血。看來這些水蛭一吸飽血,便是他們行法之時。”卻見藍鳳凰輕輕揭開蓋在令狐沖身上的棉被,從自己手臂上拔下一只吸滿了八九成鮮血的水蛭,放上令狐沖頸中的血管。岳夫人生怕她傷害令狐沖,急道:“喂,你干甚么?”拔出長劍,躍入中艙。岳不群搖搖頭,道:“不忙,等一下。”
  岳夫人挺劍而立,目不轉睛的瞧著藍鳳凰和令狐沖二人。只見令狐沖頸上那水蛭咬住了他血管,又再吮吸。藍鳳凰從怀中取出一個瓷瓶,拔開瓶塞,伸出右手小指的尖尖指甲,從瓶中挑了些白色粉末,洒了一些在水蛭身上。四名苗女解開令狐沖衣襟,卷起他衣袖褲管,將自己身上的水蛭一只只拔下,轉放在他胸腹臂腿各處血管上。片刻之間,兩百余只水蛭盡已附著在令狐沖身上。藍鳳凰不斷挑取藥粉,在每只水蛭身上分別洒上少些。
  說也奇怪,這些水蛭附在五名苗女身上時越吸越脹,這時卻漸漸縮小。岳不群恍然大悟,長長舒了口气,心道:“原來她所行的是轉血之法,以水蛭為媒介,將她們五人身上的鮮血轉入沖儿血管。這些白色粉末不知是何物所制,竟然能逼令水蛭倒吐鮮血,當真神奇之极。”他想明白了這一點,緩緩放松了本來緊握著劍柄的手指。岳夫人也輕輕還劍入鞘,本來繃緊著的臉上現出了笑容。船艙中雖仍寂靜無聲,但和适才惡斗一触即發的气勢卻已大不相同。更加難得的是,居然連桃谷六仙也瞧得惊詫万分,張大了嘴巴,合不攏來。六張嘴巴既然都張大了合不攏,自然也無法議論爭辯了。又過了一會,只听得嗒的一聲輕響,一條吐干了腹中血液的水蛭掉在船板上,扭曲了几下,便即僵死。一名苗女拾了起來,從窗口拋入河中。水蛭一條條投入河中,不到一頓飯時分,水蛭拋盡,令狐沖本來焦黃的臉孔上卻微微有了些血色。那二百多條水蛭所吸而轉注入令狐沖体內的鮮血,總數當逾一大碗,雖不能補足他所失之血,卻已令他轉危為安。岳不群和夫人對望了一眼,均想:“這苗家女子以一教之尊,居然不惜以自身鮮血補入沖儿体內。她和沖儿素不相識,決非對他有了情意。她自稱是沖儿的好朋友的朋友,沖儿几時又結識下這樣大有來頭的一位朋友?”
  藍鳳凰見令狐沖臉色好轉,再搭他脈搏,察覺振動加強,心下甚喜,柔聲問道:“令狐公子,你覺得怎樣?”令狐沖于一切經過雖非全部明白,卻也知這女子是在醫治自己,但覺精神已好得多,說道:“多謝姑娘,我……我好得多了。”藍鳳凰道:“你瞧我老不老?是不是很老了?”令狐沖道:“誰說你老了?你自然不老。要是你不生气,我就叫你一聲妹子啦。”藍鳳凰大喜,臉色便如春花初綻,大增嬌艷之色,微笑道:“你真好。怪不得,怪不得,這個不把天下男子瞧在眼里的人,對你也會這樣好,所以啦……唉……”令狐沖笑道:“你倘若真的說我好,干么不叫我‘令狐大哥’?”藍鳳凰臉上微微一紅,叫道:“令狐大哥。”令狐沖笑道:“好妹子,乖妹子!”
  他生性倜儻,不拘小節,与素以“君子”自命的岳不群大不相同。他神智略醒,便知藍鳳凰喜歡別人道她年輕美貌,听她直言相詢,雖眼見她年紀比自己大,卻也張口就叫她“妹子”,心想她出力相救自己,該當贊上几句,以資報答。果然藍鳳凰一听之下,十分開心。
  岳不群和岳夫人都不禁皺起眉頭,均想:“沖儿這家伙浮滑無聊,當真難以救藥。平一指說他已不過百日之命,此時連一百天也沒有了,一只腳已踏進了棺材,剛清醒得片刻,便和這等淫邪女子胡言調笑。”
  藍鳳凰笑道:“大哥,你想吃甚么?我去拿些點心給你吃,好不好?”令狐沖道:“點心倒不想吃,只是想喝酒。”藍鳳凰道:“這個容易,我們有自釀的‘五寶花蜜酒’,你倒試試看。”嘰哩咕嚕的說了几句苗語。
  兩名苗女應命而去,從小舟取過八瓶酒來,開了一瓶倒在碗中,登時滿船花香酒香。
  令狐沖道:“好妹子,你這酒嘛,花香太重,蓋住了酒味,那是女人家喝的酒。”藍鳳凰笑道:“花香非重不可,否則有毒蛇的腥味。”令狐沖奇道:“酒中有毒蛇腥味?”藍鳳凰道:“是啊。我這酒叫作‘五寶花蜜酒’,自然要用‘五寶’了。”令狐沖問道:“甚么叫‘五寶’?”藍鳳凰道:“五寶是我們教里的五樣寶貝,你瞧瞧罷。”說著端過兩只空碗,倒轉酒瓶,將瓶中的酒倒了出來,只听得咚咚輕響,有几條小小的物事隨酒落入碗中。好几名華山弟子見到,登時駭聲而呼。
  她將酒碗拿到令狐沖眼前,只見酒色极清,純白如泉水,酒中浸著五條小小的毒虫,一是青蛇,一是蜈蚣,一是蜘蛛,一是蝎子,另有一只小蟾蜍。令狐沖嚇了一跳,問道:“酒中為甚么放這……這种毒虫?”藍鳳凰呸了一聲,說道:“這是五寶,別毒虫……毒虫的亂叫。令狐大哥,你敢不敢喝?”令狐沖苦笑道:“這……五寶,我可有些害怕。”藍鳳凰拿起酒碗,喝了一大口,笑道:“我們苗人的規矩,倘若請朋友喝酒吃肉,朋友不喝不吃,那朋友就不是朋友啦。”令狐沖接過酒碗,骨嘟骨嘟的將一碗酒都喝下肚中,連那五條毒虫也一口吞下。他膽子雖大,卻也不敢去咀嚼其味了。藍鳳凰大喜,伸手摟住他頭頸,便在他臉頰上親了兩親,她嘴唇上搽的胭脂在令狐沖臉上印了兩個紅印,笑道:“這才是好哥哥呢。”令狐沖一笑,一瞥眼間見到師父嚴厲的眼色,心中一惊,暗道:“糟糕,糟糕!我大膽妄為,在師父師娘跟前這般胡鬧,非給師父痛罵一場不可。小師妹可又更加瞧我不起了。”藍鳳凰又開了一瓶酒,斟在碗里,連著酒中所浸的五條小毒虫,送到岳不群面前,笑道:“岳先生,我請你喝酒。”岳不群見到酒中所浸蜈蚣、蜘蛛等一干毒虫,已然惡心,跟著便聞到濃烈的花香之中隱隱混著難以言宣的腥臭,忍不住便欲嘔吐,左手伸出,便往藍鳳凰持著酒杯的手上推去。不料藍鳳凰竟然并不縮手,眼見自己手指便要碰到她手背,急忙縮回。藍鳳凰笑道:“怎地做師父的反沒徒儿大膽?華山派的眾位朋友,哪一個喝了這碗酒?喝了可大有好處。”霎時之間舟中寂靜無聲。藍鳳凰一手舉著酒碗,卻無人接口。藍鳳凰歎了口气道:“華山派中除了令狐沖外,再沒第二個英雄好漢了。”忽听得一人大聲道:“給我喝!”卻是林平之。他走上几步,伸手便要去接酒碗。藍鳳凰雙眉一軒,笑道:“原來……”岳靈珊叫道:“小林子,你吃了這髒東西,就算不毒死,以后也別想我再來睬你。”藍鳳凰將酒碗遞到林平之面前,笑道:“你喝了罷!”林平之囁嚅道:“我……我不喝了。”听得藍鳳凰長聲大笑,不由得漲紅了臉,道:“我不喝這酒,可……可不是怕死。”藍鳳凰笑道:“我當然知道,你是怕這美貌姑娘從此不睬你。你不是膽小鬼,你是多情漢子,哈哈,哈哈。”走到令狐沖身前,說道:“大哥,回頭見。”將酒碗在桌上一放,一揮手。四個苗女拿了余下的六瓶酒,跟著她走出船艙,縱回小舟。
  只听得甜膩的歌聲飄在水面,順流向東,漸遠漸輕,那小舟搶在頭里,遠遠的去了。
  岳不群皺眉道:“將這些酒瓶酒碗都摔入河中。”林平之應道:“是!”走到桌邊,手指剛碰到酒瓶,只聞奇腥沖鼻,身子一晃,站立不定,忙伸手扶住桌邊。岳不群登時省悟,叫道:“酒瓶上有毒!”衣袖拂去,勁風到處,將桌上的酒瓶酒碗,一古腦儿送出窗去,摔在河里;驀地里胸口一陣煩惡,強自運气忍住,卻听得哇的一聲,林平之已大吐起來。跟著這邊廂哇的一聲,那邊廂又是哇的一響,人人都捧腹嘔吐,連桃谷六仙和船艄的船公水手也均不免。岳不群強忍了半日,終于再也忍耐不住,也便嘔吐起來。各人嘔了良久,雖已將胃中食物吐了個干干淨淨,再無剩余,嘔吐卻仍不止,不住的嘔出酸水。到后來連酸水也沒有了,仍是喉痒心煩,難以止歇,均覺腹中倘若有物可吐,反比這等空嘔舒服得多。船中前前后后數十人,只令狐沖一人不嘔。桃實仙道:“令狐沖,那妖女對你另眼相看,給你服了解藥。”令狐沖道:“我沒服解藥啊。難道那碗毒酒便是解藥?”桃根仙道:“誰說不是呢?那妖女見你生得俊,喜歡了你啦。”桃枝仙道:“我說不是因為他生得俊,而是因為他贊那妖女年輕貌美。”桃花仙道:“那也要他有膽量喝那毒酒,吞了那五條毒虫。”桃葉仙道:“他雖然不嘔,焉知不是腹中有了五條毒虫之后,中毒更深?”桃干仙道:“啊喲,不得了!令狐沖喝那碗毒酒,咱們沒加阻攔,倘若因此斃命,平一指追究起來,那便如何是好?”桃根仙道:“平一指說他本來就快死的,早死了几天,有甚么要緊?”桃花仙道:“令狐沖不要緊,我們就要緊了。”桃實仙道:“那也不要緊,咱們高飛遠走,那平一指身矮腿短,諒他也追咱們不著。”桃谷六仙不住作嘔,卻也不舍得少說几句。岳不群眼見駕船的水手作嘔不止,座船在大河中東歪西斜,甚是危險,當即縱到后艄,把住了舵,將船向南岸駛去。他內功深厚,運了几次气,胸中煩惡之意漸消。座船慢慢靠岸,岳不群縱到船頭,提起鐵錨摔到岸邊。這只鐵錨無慮二百來斤,要兩名水手才抬得動。船夫見岳不群是個文弱書生,不但將這大鐵錨一手提起,而且一拋數丈,不禁為之咋舌,不過咋舌也沒多久,跟著又捧腹大嘔。眾人紛紛上岸,跪在水邊喝滿了一腹河水,又嘔將出來,如此數次,這才嘔吐漸止。
  這河岸是個荒僻所在,但遙見東邊數里外屋宇鱗比,是個市鎮。岳不群道:“船中余毒未淨,乘坐不得的了。咱們到那鎮上再說。”桃干仙背著令狐沖、桃枝仙背著桃實仙,眾人齊往那市鎮行去。到得鎮上,桃干仙和桃枝仙當先走進一家飯店,將令狐沖和桃實仙往椅上一放,叫道:“拿酒來,拿菜來,拿飯來!”令狐沖一瞥間,見店堂中端坐著一個矮小道人,正是青城派掌門余滄海,不禁一怔。
  這青城掌門顯是身處重圍。他坐在一張小桌旁,桌上放著酒壺筷子,三碟小菜,一柄閃閃發光的出鞘長劍。圍著那張小桌的卻是七條長凳,每條凳上坐著一人。這些人有男有女,貌相都頗凶惡,各人凳上均置有兵刃。七人一言不發,凝視余滄海。那青城掌門甚為鎮定,左手端起酒杯飲酒,衣袖竟沒絲毫顫動。桃根仙道:“這矮道人心中在害怕。”桃枝仙道:“他當然在害怕,七個打一個,他非輸不可。”桃干仙道:“他倘若不怕,干么左手舉杯,不用右手?當然是要空著右手,以備用劍。”余滄海哼了一聲,將酒杯從左手交到右手。桃花仙道:“他听到二哥的說話,可是眼睛不敢向二哥瞄上一瞄,那就是害怕。他倒不是怕二哥,而是怕一個疏神,七個敵人同時進攻,他就得給分成八塊。”桃葉仙格的一笑,說道:“這矮道人本就矮小,分成八塊,豈不是更加矮小?”
  令狐沖對余滄海雖大有芥蒂,但眼見他強敵環伺,不愿乘人之危,說道:“六位桃兄,這位道長是青城派的掌門。”桃根仙道:“是青城派掌門便怎樣?是你的朋友么?”令狐沖道:“在下不敢高攀,不是我的朋友。”桃干仙道:“不是你朋友便好辦。咱們有一場好戲看。”桃花仙拍桌叫道:“快拿酒來!老子要一面喝酒,一面瞧人把矮道人切成九塊。”桃葉仙道:“為甚么是九塊?”桃花仙道:“你瞧那頭陀使兩柄虎頭彎刀,他一個人要多切一塊。”桃花仙道:“也不見得,這些人有的使狼牙錘,有的使金拐杖,那又怎么切法?”
  令狐沖道:“大家別說話,咱們兩不相幫,可是也別分散了青城派掌門余觀主的心神。”桃谷六仙不再說話,笑嘻嘻、眼睜睜的瞧著余滄海。令狐沖卻逐一打量圍住他的七人。只見一個頭陀長發垂肩,頭上戴著一個閃閃發光的銅箍,束著長發,桌邊放著一對彎成半月形的虎頭戒刀。他身旁是個五十來歲的婦人,頭發發白,滿臉晦气之色,身畔放的是一柄兩尺來長的短刀。再過去是一僧一道,僧人身披血也似紅的僧衣,身邊放著一缽一鈸,均是純鋼所鑄,鋼鈸的邊緣鋒銳异常,顯是一件厲害武器;那道人身材高大,長凳上放的是個八角狼牙錘,看上去斤兩不輕。道人右側的長凳上箕踞著一個中年化子,頭頸和肩頭盤了兩條青蛇,蛇頭作三角之形,長信伸縮不已。其余二人是一男一女,男的瞎了左眼,女的瞎了右眼,兩人身邊各倚一條拐杖,杖身燦然發出黃澄澄之色,杖身甚粗,倘若真是黃金所鑄,份量著實沉重,這一男一女都是四十來歲年紀,情狀便是江湖上尋常的落魄男女,卻攜了如此貴重的拐杖,透著說不出的詭异。只見那頭陀目露凶光,緩緩伸出雙手,握住了一對戒刀的刀柄。那乞丐從頸中取下一條青蛇,盤在臂上,蛇頭對准了余滄海。那和尚拿起了鋼鈸。那道人提起了狼牙錘。那中年婦人也將短刀拿在手中。眼見各人便要同時進襲。
  余滄海哈哈一笑,說道:“倚多為胜,原是邪魔外道的慣技,我余滄海又有何懼?”
  那眇目男子忽道:“姓余的,我們并不想殺你。”那眇目女子道:“不錯,你只須將《辟邪劍譜》乖乖交了出來,我們便客客气气的放你走路。”
  岳不群、令狐沖、林平之、岳靈珊等听她突然提到《辟邪劍譜》,都是一怔,沒料想到這七人圍住了余滄海,竟是要向他索取辟邪劍譜。四人你向我瞧一眼,我向你瞧一眼,均想:“難道這部《辟邪劍譜》當真是落在余滄海手中?”那中年婦人冷冷的道:“跟這矮子多說甚么,先宰了他,再搜他身上。”眇目女子道:“說不定他藏在甚么隱僻之處,宰了他而搜不到,豈不糟糕。”那中年婦女嘴巴一扁,道:“搜不到便搜不到,也不見得有甚么糟糕。”她說話時含糊不清,大為漏風,原來滿口牙齒已落了大半。眇目女子道:“姓余的,我勸你好好的獻了出來。這部劍譜又不是你的,在你手中已有這許多日子,你讀也讀熟了,背也背得出了,死死的霸著,又有何用?”余滄海一言不發,气凝丹田,全神貫注。便在此時,忽听得門外有人哈哈哈的笑了几聲,走進一個眉花眼笑的人來。這人身穿茧綢長袍,頭頂半禿,一部黑須,肥肥胖胖,滿臉紅光,神情十分和藹可親,左手拿著個翡翠鼻煙壺,右手則是一柄尺來長的折扇,衣飾華貴,是個富商模樣。他進店后見到眾人,怔了一怔,笑容立斂,但立即哈哈哈的笑了起來,拱手道:“幸會,幸會!想不到當世的英雄好漢,都聚集到這里了。當真是三生有幸。”
  這人向余滄海道:“甚么好風把青城派余觀主吹到河南來啊?久聞青城派‘松風劍法’是武林中一絕,今日咱們多半可以大開眼界了。”余滄海全神運功,不加理睬。這人向眇目的男女拱手笑道:“好久沒見‘桐柏雙奇’在江湖上行走了,這几年可發了大財哪。”那眇目男子微微一笑,說道:“哪里有游大老板發的財大。”這人哈哈哈連笑三聲,道:“兄弟是空場面,左手來,右手去,單是兄弟的外號,便可知兄弟只不過面子上好看,內里卻空虛得很。”
  桃枝仙忍不住問道:“你的外號叫甚么?”那人向桃枝仙瞧去,見桃谷六仙形貌奇特,卻認不出他六人的來歷,嘻嘻一笑,道:“兄弟有個難听的外號,叫作‘滑不留手’,大家說兄弟愛結交朋友。為了朋友,兄弟是千金立盡,毫不吝惜,雖然賺得錢多,金銀卻是在手里留不住的。”那眇目男子道:“這位游朋友,好像另外還有一個外號。”游迅笑道:“是么?兄弟怎地不知?”突然間有個冷冷的聲音說道:“油浸泥鰍,滑不留手。”聲音漏風,自是那少了一半牙齒的婦人在說話了。桃花仙叫道:“不得了,了不得,泥鰍已是滑溜之极,再用油來一浸,又有誰能抓得它住?”
  游迅笑道:“這是江湖上朋友抬愛,稱贊兄弟的輕功造詣不差,好像泥鰍一般敏捷,其實慚愧得緊,這一點微末功夫,實在不足挂齒。張夫人,你老人家近來清健。”說著深深一揖。那老婦人張夫人白了他一眼,喝道:“油腔滑調,給我走開些。”這游迅脾气极好,一點也不生气,向那乞丐道:“雙龍神丐嚴兄,你那兩條青龍可越來越矯捷活潑了。”那乞丐名叫嚴三星,外號本來叫作“雙蛇惡乞”,但游迅卻隨口將他叫作“雙龍神丐”,嚴三星本來极為凶悍,一听之下,臉上也不由得露出了笑容。游迅也認得長發頭陀仇松年,僧人西寶,道人玉靈,隨口捧了几句。他嘻嘻哈哈,片刻之間,便將劍拔弩張的局面弄得和緩了好多。忽听得桃葉仙叫道:“喂,油浸泥鰍,你卻怎地不贊我六兄弟武功高強,本事了得?”游迅笑道:“這個……這個自然要贊的……”豈知他一句話沒說完,雙手雙腳已被桃根、桃干、桃枝、桃葉四仙抓在手中,將他提了起來,卻沒使勁拉扯。游迅急忙贊道:“好功夫,好本事,如此武功,古今罕有!”桃谷四仙听得游迅接連大贊三句,自不愿便將他撕成了四塊。桃根仙、桃枝仙齊聲問道:“怎見得我們的武功古今罕有?”游迅道:“兄弟的外號叫作‘滑不留手’,老實說,本來是誰也抓不到兄弟的。可是四位一伸手,便將兄弟手到擒來,一點不滑,一點不溜,四位手上功夫之厲害,當真是古往今來,罕見罕聞。兄弟此后行走江湖,定要將六位高人的名號到處宣揚,以便武林中個個知道世上有如此了不起的人物。”桃根仙等大喜,當即將他放下。張夫人冷冷的道:“滑不留手,名不虛傳。這一回,豈不是又叫人抓住再放了?”游迅道:“這是六位高人的武功太過了得,令人大為敬仰,只可惜兄弟孤陋寡聞,不知六位前輩名號如何稱呼?”桃根仙道:“我們兄弟六人,名叫‘桃谷六仙’。我是桃根仙,他是桃干仙。”將六兄弟的名號逐一說了。游迅拍手道:“妙极,妙极。這‘仙’之一字,和六位的武功再配合沒有,若非如此神乎其技、超凡入圣的功夫,哪有資格稱到這一個‘仙’字?”桃谷六仙大喜,齊道:“你這人有腦筋,有眼光,是個大大的好人。”
  張夫人瞪視余滄海,喝道:“那《辟邪劍譜》,你到底交不交出來?”余滄海仍不理會。
  游迅說道:“啊喲,你們在爭《辟邪劍譜》?据我所知,這劍譜可不在余觀主手中啊。”張夫人問道:“那你知道是在誰的手中?”游迅道:“此人大大的有名,說將出來,只怕嚇坏了你。”頭陀仇松年大聲喝道:“快說!你倘若不知,便走開些,別在這里礙手礙腳!”游迅笑道:“這位師父遮莫多吃了些燒豬烤羊,偌大火气。兄弟武功平平,消息卻十分靈通。江湖上有甚么秘密訊息,要瞞過兄弟的千里眼、順風耳,可不大容易。”桐柏雙奇、張夫人等均知此言倒是不假,這游迅好管閒事,無孔不入,武林中有甚么他所不知道的事确實不多,當即齊聲道:“你賣甚么關子?《辟邪劍譜》到底是在誰的手中?”游迅笑嘻嘻的道:“各位知道兄弟的外號叫作‘滑不留手’,錢財左手來,右手去,這几天實在窮得要命。各位都是大財主,拔一根寒毛,也比兄弟的腿子粗。兄弟好容易得到一個要緊消息,當真是千載難逢的良机。常言道得好,寶劍贈烈士,紅粉贈佳人,好消息嘛,自當賣給財主。兄弟所賣的不是關子,而是消息。”
  張夫人道:“好,咱們先把余滄海殺了,再逼這游泥鰍說話。動手!”她“動手”二字一出口,只听得叮叮當當几下兵刃迅速之极的相交。張夫人等七人一齊离開了長凳,各挺兵刃和余滄海拆了几招。七人一擊即退,仍團團的將余滄海圍住。只見西寶和尚与頭陀仇松年腿上鮮血直流,余滄海長劍交在左手,右肩上道袍破碎,不知是誰給重重的擊中了一下。張夫人叫道:“再來!”七人又是一齊攻上,叮叮當當的響了一陣,七人又再后退,仍是將余滄海圍在垓心。只見張夫人臉上中劍,左邊自眉心至下頦,划了一道長長的口子。余滄海左臂上卻被砍了一刀,左手已無法使劍,將長劍又再交到右手。玉靈道人一揚狼牙錘,朗聲說道:“余觀主,咱二人是三清一派,勸你投降了罷!”余滄海哼了一聲,低聲咒罵。張夫人也不去抹臉上的鮮血,提起短刀,對准了余滄海,叫道:“再……”張夫人一個“上”字尚未出口,忽听得有人喝道:“且慢!”一人几步搶進圈中,站在余滄海身邊,說道:“各位以七對一,未免太不公平,何況那位游老板說過,《辟邪劍譜》确是不在余滄海手中。”這人正是林平之。他自見到余滄海后,目光始終沒离開過他片刻,眼見他雙臂受傷,張夫人等七人這次再行攻上,定然將他亂刀分尸,自己与這人仇深似海,非得手刃此獠不可,決不容旁人將他殺了,當即挺身而出。張夫人厲聲問道:“你是甚么人?要陪他送死不成?”林平之道:“陪他送死倒不想。我見這事太過不平,要出來說句公道話。大家不要打了罷。”仇松年道:“將這小子一起宰了。”玉靈道人道:“你是誰?如此膽大妄為,替人強行出頭。”林平之道:“在下華山派林平之……”
  桐柏雙奇、雙蛇惡乞、張夫人等齊聲叫道:“你是華山派的?令狐公子呢?”令狐沖抱拳道:“在下令狐沖,山野少年,怎稱得上‘公子’二字?各位識得我的一個朋友么?”一路之上,許多高人奇士對他尊敬討好,都說是由于他的一個朋友之故,令狐沖始終猜想不出,到底甚么時候交上了這樣一位神通廣大的朋友,听這七人如此說,料想又是沖著這位神奇朋友而賣他面子了。果然張夫人等七人一齊轉身,向令狐沖恭恭敬敬的行禮。玉靈道人說道:“我們七人得到訊息,日夜不停的赶來,便是要想一識尊范。得在此處拜見,正是好极了。”余滄海受傷著實不輕,眼見挺身而出替他解圍的居然是林平之,不禁大是奇怪,但隨即便明白了他的用意,見圍住自己的七人都在跟令狐沖說話,此時不走,更待何時,他腿上并未受傷,突然倒縱而出,搶入小飯店后進,從后門飛也似的走了。嚴三星和仇松年齊聲呼叫,卻顯然已追赶不及。“滑不留手”游迅走到令狐沖面前,笑道:“兄弟從東方來,听得不少江湖朋友提到令狐公子的大名,心下好生仰慕。兄弟得知几十位教主、幫主、洞主、島主要在五霸岡上和公子相會,這就忙不迭的赶來湊熱鬧,想不到運气真好,卻搶先見到了公子。放心,不要緊,這次帶到五霸岡上的靈丹妙藥,沒一百种也有九十九种,公子所患的小小疾患,何足道哉,何足道哉!哈哈哈,很好,很好。”拉住了令狐沖的手連連搖晃,顯得親熱無比。令狐沖吃了一惊,問道:“甚么數十位教主、幫主、洞主、島主?又是甚么一百种靈丹妙藥?在下可全不明白了。”游迅笑道:“令狐公子不必過慮,這中間的原由,兄弟便有天大膽子,也不敢信口亂說。公子爺盡管放心,哈哈哈,兄弟要是胡說八道,就算公子爺不會見怪,落在旁人耳中,姓游的有几個腦袋?游迅再滑上十倍,這腦袋瓜子終于也非給人揪下來不可。”張夫人陰沉沉的道:“你說不敢胡說八道,卻又盡提這事作甚?五霸岡上有甚么動靜,待會令狐公子自能親眼見到,又何必要你先來多嘴?我問你,那《辟邪劍譜》,到底是在誰的手里?”游迅佯作沒听見,轉頭向著岳不群夫婦,笑嘻嘻的道:“在下一進門來,見到兩位,心中一直嘀咕:這位相公跟這位夫人相貌清雅,气度不凡,卻是那兩位了不起的武林高人?兩位跟令狐公子在一起,那必是華山派掌門、大名鼎鼎的‘君子劍’岳先生夫婦了。”岳不群微微一笑,說道:“不敢。”
  游迅道:“常言道:有眼不識泰山。小人今日是有眼不識華山。最近岳先生一劍刺瞎一十五名強敵,當真名震江湖,小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好劍法!好劍法!”他說得真切,如曾親眼目睹一般。岳不群哼了聲,臉上閃過了一陣陰云。游迅又道:“岳夫人宁女俠……”
  張夫人喝道:“你囉里瀰唆的,有個完沒有?快說!是誰得了《辟邪劍譜》?”她听到岳不群夫婦的名字,竟似渾不在意下。游迅笑嘻嘻的伸出手來,說道:“給一百兩銀子,我便說給你听。”張夫人啊的一聲,道:“你前世就沒見過銀子?甚么都是要錢,要錢,要錢!”桐柏雙奇的眇目男子從怀中取出一錠銀子,向游迅投了過去,道:“一百兩只多不少,快說!”游迅接過銀子,在手中掂了掂,說道:“這就多謝了。來,咱們到外邊去,我跟你說。”那眇目男子道:“為甚么到外邊去?你就在這里說好了,好讓大家听听。”眾人齊道:“是啊,是啊!干么鬼鬼祟祟的?”游迅連連搖頭,說道:“不成,不成!我要一百兩銀子,是每人一百兩,可不是將這個大消息只賣一百兩銀子。如此大賤賣,世上焉有此理?”那眇目男子右手一擺,仇松年、張夫人、嚴三星、西寶僧等都圍將上來,霎時間將他圍在垓心,便如适才對付余滄海一般。張夫人冷冷的道:“這人號稱滑不留手,對付他可不能用手,大家使兵刃。”玉靈道人提起八角狼牙錘,在空中呼的一聲響,划了個圈子,說道:“不錯,瞧他的腦袋是不是滑不留錘。”眾人瞧瞧他錘上的狼牙尖銳鋒利,閃閃生光,再瞧瞧游迅的腦袋細皮白肉、油滋烏亮,都覺他的腦袋不見得前程遠大。游迅道:“令狐公子,适才貴派一位少年朋友,片言為余觀主解圍,公子卻何以對游某人身遭大難,猶似不聞不見?”令狐沖道:“你如不說《辟邪劍譜》的所在,在下也只好插手要對老兄不大客气了。”說到這里,心中一酸,情不自禁的向岳靈珊瞧了一眼,心想:“連你,也冤枉我取了小林子的劍譜。”張夫人等七人齊聲歡呼,叫道:“妙极,妙极!請令狐公子出手。”游迅歎了口气,道:“好,我說就是,你們各歸各位啊,圍著我干甚么?”張夫人道:“對付滑不留手,只好加倍小心些。”游迅歎道:“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我游迅為甚么不等在五霸岡上看熱鬧,卻自己到這里送死?”張夫人道:“你到底說不說?”游迅道:“我說,我說,我為甚么不說?咦,東方教主,你老人家怎地大駕光臨?”他最后這兩句說得聲音极響,同時目光向著店外西首直瞪,臉上充滿了不胜駭异之情。眾人一惊之下,都順著他眼光向西瞧去,只見長街上一人慢慢走近,手中提了一只菜簍子,乃是個市井菜販,怎么會是威震天下的東方不敗東方教主?眾人回過頭來,游迅卻已不知去向,這才知道是上了他的大當。張夫人、仇松年、玉靈道人都破口大罵起來,情知他輕功了得,為人又精靈之极,既已脫身,就再難捉得他住。
  令狐沖大聲道:“原來那《辟邪劍譜》是游迅得了去,真料不到是在他手中。”眾人齊問:“當真?是在游迅手中?”令狐沖道:“那當然是在他手中了,否則他為甚么堅不吐實,卻又拚命逃走?”他說得聲音极響,到后來已感气衰力竭。忽听得游迅在門外大聲道:“令狐公子,你干么要冤枉我?”隨即又走進門來。張夫人等大喜,立即又將他圍住。玉靈道人笑道:“你中了令狐公子的計也!”游迅愁眉苦臉,道:“不錯,不錯,倘若這句話傳將出去,說道游迅得了《辟邪劍譜》,游某人今后哪里還有一天安宁的日子好過?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要找游某的麻煩。我便有三頭六臂,那也抵擋不住。令狐公子,你當真了得,只一句話,便將滑不留手捉了回來。”令狐沖微微一笑,心道:“我有甚么了得?只不過我也曾給人這么冤枉過而已。”不禁眼光又向岳靈珊瞧去。岳靈珊也正在瞧他。兩人目光相接,都是臉上一紅,迅速轉開了頭。張夫人道:“游老兄,剛才你是去將《辟邪劍譜》藏了起來,免得給我們搜到,是不是?”游迅叫道:“苦也,苦也!張夫人,你這么說,存心是要游迅的老命了。各位請想,那《辟邪劍譜》若是在我手中,游迅必定使劍,而且一定劍法极高,何以我身上一不帶劍,二不使劍,三來武功又是奇差呢?”眾人一想,此言倒也不錯。
  桃根仙道:“你得到《辟邪劍譜》,未必便有時候去學;就算學了,也未必學得會。你身上沒帶劍,或許是給人偷了。”桃干仙道:“你手中那柄扇子,便是一柄短劍,剛才你這么一指,就是《辟邪劍譜》中的劍招。”桃枝仙道:“是啊,大家瞧,他折扇斜指,明是辟邪劍法第五十九招‘指打奸邪’,劍尖指著誰,便是要取誰性命。”
  這時游迅手中的折扇正好指著仇松年。這莽頭陀虎吼一聲,雙手戒刀便向游迅砍過去。游迅身子一側,叫道:“他是說笑,喂!喂!喂!你可別當真!”當當當當四聲響,仇松年左右雙刀各砍了兩刀,都給游迅撥開。听聲音,他那柄折扇果然是純鋼所鑄。他肥肥白白,一副養尊處优的模樣,身法竟十分敏捷,而折扇輕輕一撥,仇松年的虎頭彎刀便給蕩開在數尺之外,足見武功在那長發頭陀之上,只是身陷包圍之中,不敢反擊而已。桃花仙叫道:“這一招是辟邪劍法中第三十二招‘烏龜放屁’,嗯,這一招架開一刀,是第二十五招‘甲魚翻身’。”令狐沖道:“游先生,那《辟邪劍譜》倘若确實不是在你手中,那么是在誰的手中?”
  張夫人、玉靈道人等都道:“是啊,快說。是在誰手中?”游迅哈哈一笑,說道:“我所以不說,只是想多賣几千兩銀子,你們這等小气,定要省錢,好,我便說了,只不過你們听在耳里,卻是痒在心里,半點也無可奈何。那《辟邪劍譜》倘若為旁人所得,也還有几分指望,現下偏偏是在這一位主儿手中,那就……那就……咳咳,這個……”眾人屏息凝气,听他述說劍譜得主的名字。忽听得馬蹄聲急,夾著車聲轔轔,從街上疾馳而來,游迅乘机住口,側耳傾听,道:“咦,是誰來了?”玉靈道人道:“快說,是誰得到了劍譜?”游迅道:“我當然是要說的,卻又何必性急?”
  只听車馬之聲到得飯店之外,倏然而止,有個蒼老的聲音說道:“令狐公子在這里嗎?敝幫派遣車馬,特來迎接大駕。”令狐沖急欲知道《辟邪劍譜》的所在,以便消除師父、師娘、眾師弟、師妹對自己的疑心,卻不答复外面的說話,繼續向游迅道:“有外人到來,快快說罷!”游迅道:“公子鑒諒,有外人到來,這可不便說了。”
  忽听得街上馬蹄聲急,又有七八騎疾馳而至,來到店前,也即止住,一個雄偉的聲音道:“黃老幫主,你是來迎接令狐公子的嗎?”那老人道:“不錯。司馬島主怎地也來了?”那雄偉的聲音哼了一聲,接著腳步聲沉重,一個魁梧之极的大漢走進店來,大聲道:“哪一位是令狐公子?小人司馬大,前來迎接公子去五霸岡上和群雄相見。”
  令狐沖只得拱手說道:“在下令狐沖,不敢勞動司馬島主大駕。”那司馬島主道:“小人名叫司馬大,只因小人自幼生得身材高大,因此父母給取了這一個名字。令狐公子叫我司馬大好了,要不然便叫阿大,甚么島主不島主,阿大可不敢當。”令狐沖道:“不敢。”伸手向著岳不群夫婦道:“這兩位是我師父、師娘。”司馬大抱拳道:“久仰。”隨即轉過身來,說道:“小人迎接來遲,公子勿怪。”
  岳不群身為華山派掌門二十余年,向來极受江湖中人敬重,可是這司馬大以及張夫人、仇松年、玉靈道人等一干人,全都對令狐沖十分恭敬,而對這位華山派掌門顯然絲毫不以為意,就算略有敬意,也完全瞧在令狐沖臉上,這等神情流露得十分明顯。這比之當面斥罵,令他尤為恚怒。但岳不群修養极好,沒顯出半分惱怒之色。
  這時那姓黃的幫主也已走了進來。這人已有八十來歲年紀,一部白須,直垂至胸,精神卻甚矍鑠。他向令狐沖微微彎腰,說道:“令狐公子,小人幫中的兄弟們,就在左近一帶討口飯吃,這次沒好好接待公子,當真罪該万死。”
  岳不群心頭一震:“莫非是他?”他早知黃河下游有個天河幫,幫主黃伯流是中原武林中的一位前輩耆宿,只是他幫規松懈,幫中良莠不齊,作奸犯科之事所在難免,這天河幫的聲名就不見得怎么高明。但天河幫人多勢眾,幫中好手也著實不少,是齊魯豫鄂之間的一大幫會,難道眼前這個老儿,便是號令万余幫眾的“銀髯蛟”黃伯流?假若是他,又怎會對令狐沖這個初出道的少年如此恭敬?
  岳不群心中的疑團只存得片刻,便即打破,只听雙蛇惡乞嚴三星道:“銀髯老蛟,你是地頭蛇,對咱們這些外來朋友,可也得招呼招呼啊。”這白須老者果然便是“銀髯蛟”黃伯流,他哈哈一笑,說道:“若不是托了令狐公子的福,又怎請得動這許多位英雄好漢的大駕?眾位來到豫東魯西,都是天河幫的嘉賓,那自然是要接待的。五霸岡上敝幫已備了酒席,令狐公子和眾位朋友這就動身如何?”令狐沖見小小一間飯店之中擠滿了人,這般聲音嘈雜,游迅決不會吐露机密,好在适才大家這么一鬧,師父、師妹他們對自己的怀疑之意當會大減,日后終于會水落石出,倒也不急欲洗刷,便向岳不群道:“師父,咱們去不去?請你示下。”岳不群心想:“聚集在五霸岡上的,顯然沒一個正派之士,如何可跟他們混在一起?這些人頗似欲以恭謹之禮,誘引沖儿入伙。衡山派劉正風前車之轍,一与邪徒接近,終不免身敗名裂。可是在眼前情勢之下,這‘不去’二字,又如何說得出口?”游迅道:“岳先生,此刻五霸岡上可熱鬧得緊哩!好多位洞主、島主,都是十几年、二三十年沒在江湖上露臉了。大伙儿都是為令狐公子而來。你調教了這樣一位文武全才、英雄了得的少俠出來,岳先生當真臉上大有光彩。那五霸岡嗎,當然是要去的囉。岳先生大駕不去,豈不叫眾人大為掃興?”岳不群尚未答話,司馬大和黃伯流二人已將令狐沖半扶半抱的擁了出去,扶入一輛大車之中。仇松年、嚴三星、桐柏雙奇、桃谷六仙等紛紛一擁而出。
  岳不群和夫人相對苦笑,均想:“這一干人只是要沖儿去。咱們去不去,他們也不放在心上。”
  岳靈珊甚是好奇,說道:“爹,咱們也瞧瞧去,看那些怪人跟大師哥到底在要些甚么花樣。”她想到那吃人肉的黑白雙熊,兀自心惊,但想他們既沖著大師哥的面子放了自己,總不會再來咬自己的手指頭,不過到得五霸岡上,可別离開爹爹太遠了。
  岳不群點了點頭,走出門外,适才大嘔了一場,未進飲食,落足時竟然虛飄飄的,真气不純,不由得暗惊:“那五毒教藍鳳凰的毒藥當真厲害。”
  黃伯流和司馬大等眾人乘來許多馬匹,當下讓給岳不群、岳夫人、張夫人、仇松年、桃谷六仙等一干人乘坐。華山派的几名男弟子無馬可騎,便与天河幫的幫眾、長鯨島司馬大島主的部屬一同步行,向五霸岡進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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