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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摩天崖


  那乘轎子行了數里,轉入小路。抬轎之人只要腳步稍慢,轎中馬鞭揮出,刷刷几下,重重打在前面的轎夫背上,在前的轎夫不敢慢步,在后的轎夫也只得跟著飛奔,几名官差跟隨在后。又奔了四五里路,轎中人才道:“好啦,停下來。”四名轎夫如得大赦,气喘吁吁的放下轎來,帷子掀開,出來一個老者,左手拉著那個小丐,竟是玄鐵令主人謝煙客。
  他向几名官差喝道:“回去向你們的狗官說,今日之事,不得聲張。我只要听到什么聲息,把你們的腦袋瓜子都摘了下來,把狗官的官印拿去丟在黃河里。”
  几名官差連連哈腰,道:“是,是,我們万万不敢多口,老爺慢走!”謝煙客道:“叫我慢走?你想叫官兵來捉拿我么?”一名官差忙道:“不敢,不敢。万万不敢。”謝煙客道:“我叫你去跟狗官說的話,你都記得么?”那官差道:“小人記得,小人說,我們大伙儿親眼目睹,侯監集上那個賣燒餅的老儿,雜貨舖中的伙計,都是被一個叫白自在的老儿所殺。他是雪山派的掌門人,外號威德先生,其實無威無德。凶器是一把刀,刀上有血,人證物證俱在,諒那老儿也抵賴不了。”那官差先前被謝煙客打得怕了,為了討好他,添上什么人證物證,至于弄一把刀來做證据,原是官府中胥吏的拿手好戲。
  謝煙客一笑,說道:“這白老儿使劍不用刀。”那官差道:“是,是!那姓白的凶犯手持青鋼劍,在那賣燒餅的老儿身上刺了進去。侯監集上,人人都是瞧得清清楚楚的。”
  謝煙客暗暗好笑,心想威德先生白自在真要殺吳道通,又用得著什么兵器?當下也不再去理會官差,左手攜著小丐,右手拿著石清夫婦的黑白雙劍,揚長而去,心下甚是得意。
  原來他帶走那小丐后,總是疑心石清夫婦和雪山派弟子有什么對己不利的圖謀,奔出數里,將小丐點倒后丟在草叢之中,又悄悄回來偷听,他武功比之石清等人高出甚多,伏在樹后,竟連石清、閔柔這等大行家也沒察覺,耿万鐘他們更加不用說了。他听明原委,卻与己全然無干,見石清將雙劍交給了耿万鐘,便決意去奪將過來。回到草叢拉起小丐,解開了他穴道,恰好在道上遇到前來侯監集查案的知縣,當即掀出知縣,威逼官差、轎夫,抬了他和小丐去奪到雙劍。耿万鐘等沒見到他的面目,自然認定是石清夫婦使的手腳了。
  謝煙客攜著小丐,只向僻靜處行去,來到一條小河邊上,見四下無人,放下小丐的手,拔出閔柔的白劍在他頸中一比,厲聲問道:“你到底是受了誰的指使?若有半句虛言,立即把你殺了。”說著揮起白劍,擦的一聲輕響,將身旁一株小樹砍為兩段。半截樹干連枝帶葉掉在河中,順水飄去。
  那小丐結結巴巴的道:“我……我……什么……指使……我……”謝煙客取出玄鐵令,喝問:“是誰交給你的?”小丐道:“我……我……吃燒餅……吃出來的。”
  謝煙客大怒,左掌反手便向他臉頰擊了過去,手背將要碰到他的面皮,突然想起自己當年發過的毒誓,決不可以一指之力加害于將玄鐵令交在自己手中之人,當即硬生生凝住手掌,喝道:“胡說八道,什么吃燒餅?我問你,這塊東西是誰交給你的?”
  小丐道:“我在地下揀個燒餅吃,咬了一口,險……險……險些儿咬崩了我牙齒……”
  謝煙客心想:“莫非吳道通那廝將此令藏在燒餅之中?”但轉念又想:“天下有那等碰巧之事?那廝得了此令,真比自己性命還寶貴,怎肯放在燒餅里?”他卻不知當時情景緊迫之极,金刀寨人馬突如其來,將侯監集四面八方的圍住了,吳道通更無余暇尋覓妥藏之所,無可奈何之下,便即行險,將玄鐵令嵌入燒餅,遞給了金刀寨的頭領。那人大怒之下,果然隨手丟在水溝之旁。金刀寨盜伙雖將燒餅舖搜得天翻地覆,卻又怎會去地下揀一個髒燒餅撕開來瞧瞧。
  謝煙客凝視小丐,問道:“你叫什么名字?”小丐道:“我……我叫狗雜种。”謝煙客大奇,問道:“什么?你叫狗雜种?”小丐道:“是啊,我媽媽叫我狗雜种。”
  謝煙客一年之中也難得笑上几次,听小丐那么說,忍不住捧腹大笑,心道:“世上替孩子取個賤名,盼他快長高長大,以免鬼妒,那也平常,什么阿狗、阿牛、豬屎、臭貓,都不希奇,卻那里有將孩子叫為狗雜种的?是他媽媽所叫,可就更加奇了。”
  那小丐見他大笑,便也跟著他嘻嘻而笑。
  謝煙客忍笑又問:“你爸爸叫什么名字?”小丐搖頭道:“我爸爸?我……我沒爸爸。”謝煙客道:“那你家里還有什么人?”小丐道:“就是我,我媽媽,還有阿黃。”謝煙客道:“阿黃是什么人?”小丐道:“阿黃是一條黃狗。我媽媽不見了,我出來尋媽媽,阿黃跟在我后面,后來它肚子餓了,走開去找東西吃,也不見了,我找來找去找不到。”
  謝煙客心道:“原來是個傻小子,看來他得到這枚玄鐵令當真全是碰巧。我叫他來求我一件小事,應了昔年此誓,那就完了。”問道:“你想求我……”下面“什么事”三字還沒出口,突然縮住,心想:“這傻小子倘若要我替他去找媽媽,甚至要我找那只阿黃,卻到那里去找?他媽媽定是跟人跑了,那只阿黃多半給人家殺來吃了,這樣的難題可千万不能惹上身來。要我去殺十個八個武林高手,可比找他那只阿黃容易得多。”微一沉吟,已有計較,說道:“很好,我對你說,不論有誰叫你向我說什么話,你都不可說,要不然我立即便砍下你的頭來。知不知道?”那小丐將玄鐵令交在自己手中之事,不多久便會傳遍武林,只怕有人騙得小丐來向自己求懇什么事,限于當年誓言,可不能拒卻。
  小丐點頭道:“是了。”謝煙客不放心,又問:“你記不記得?是什么了?”小丐道:“你說,有人叫我來向你說什么話,我不可開口,我說一句話,你就殺我頭。”謝煙客道:“不錯,傻小子倒也沒傻到家,記心倒好,倘使真是個白痴,卻也難弄。你跟我來。”
  當下又從僻靜處走上大路,來到路旁一間小面店中。謝煙客習了兩個饅頭,張口便吃,斜眼看那小丐。他慢慢咀嚼饅頭,連聲贊美:“真好吃,味道好极!”左手拿著另外那個饅頭,在小丐面前幌來幌去,心想:“這小叫化向人乞食慣了的,見我吃饅頭,焉有不饞涎欲滴之理?只須他出口向我乞討,我把饅頭給了他,玄鐵令的諾言就算是遵守了。從此我逍遙自在,再不必為此事挂怀。”雖覺以玄鐵令如此大事,而以一個饅頭來了結,未免儿戲,但想應付這种小丐,原也只是一枚燒餅、一個饅頭之事。
  那知小丐眼望饅頭,不住的口咽唾沫,卻始終不出口乞討。謝煙客等得頗不耐煩,一個饅頭已吃完了,第二個饅頭又送到口邊,正要再向蒸籠中去拿一個,小丐忽然向店主人道:“我也吃兩個饅頭。”伸手向蒸籠去拿。
  店主人眼望謝煙客,瞧他是否認數,謝煙客心下一喜,點了點頭,心想:“待會那店家向你要錢,瞧你求不求我?”只見小丐吃了一個,又是一個,一共吃了四個,才道:“飽了,不吃了。”
  謝煙客吃了兩個,便不再吃,問店主人道:“多少錢?”那店家道:“兩文錢一個,六個饅頭,一共十二文。”謝煙客道:“不,各人吃的,由各人給錢。我吃兩個,給四文錢便是。”伸手入怀,去摸銅錢。這一摸卻摸了個空,原來日間在汴梁城里喝酒,將銀子和銅錢都使光了,身上雖帶得不少金葉子,去忘了在汴梁兌換碎銀,這路旁小店,又怎兌換得出?正感為難,那小丐忽從怀中取出一錠銀子,交給店家,道:“一共十二文,都是我給。”
  謝煙客一怔,道:“什么?要你請客?”那小丐笑道:“你沒錢,我有錢,請你吃几個饅頭,打什么緊?”那店家也大感惊奇,找了几塊碎爭子,几串銅錢。那小丐揣在怀里,瞧著謝煙客,等他吩咐。
  謝煙客不禁苦笑,心想:“謝某狷介成性,向來一飲一飯,都不肯平白受人之惠,想不到今日反讓這小叫化請我吃饅頭。”問道:“你怎知我沒錢?”小丐笑道:“這几天我在市上,每見人伸手入袋取錢,半天摸不出來,臉上卻神气古怪,那便是沒錢了。我听店里的人說道,存心吃白食之人,個個這樣。”
  謝煙客又不禁苦笑,心道:“你竟將我當作是吃白食之人。”問道:“你這銀子是那里偷來的?”小丐道:“怎么偷來的?剛才那個穿白衣服的觀音娘娘太太給我的。”謝煙客道:“穿白衣服的觀音娘娘太太?”隨即明白是閔柔,心想:“這女子婆婆媽媽,可坏了我的事。”
  兩人并肩而行,走出數十丈,謝煙客提起閔柔的那口白劍,道:“這劍鋒利得很,剛才我輕輕一劍,便將樹砍斷了,你喜不喜歡?你向我討,我便給了你。”他實不愿和這肮髒的小丐多纏,只盼他快快出口求懇一件事,了此心愿。小丐搖頭道:“我不要。這劍是那個觀音娘娘太太的,她是好人,我不能要她的東西。”
  謝煙客抽出黑劍,隨手揮出,將道旁一株大樹攔腰斬斷,道:“好吧,那么我將這口黑劍給你。”小丐仍是搖頭,道:“這是黑衣相公的。黑衣相公和觀音娘娘做一道,我也不能要他的東西。”
  謝煙客呸了一聲,說道:“狗雜种,你倒挺講義气哪能。”小丐不懂,問道:“什么叫講義气?”謝謝煙客哼了一下,不去理他,心想:“這种事你既然不懂,跟你說了也是白饒。”小丐道:“原來你不喜歡講義气,你……你是不講義气的。”
  謝煙客大怒,臉上青气一閃,舉掌便要向那小丐天靈蓋擊落,待見到他天真爛漫的神气,隨即收掌,心想:“我怎能以一指加于他身?何況他既不懂什么是義气,便不是故意來譏刺我了。”說道:“我怎么不講義气?我當然講義气。”小丐問道:“講義气好不好?”謝煙客道:“好得很啊,講義气自然是好事。”小丐道:“我知道啦,做好事的是好人,做坏事的是坏人,你老是做好事,因此是個大大的好人。”
  這句話若是出于旁人之口,謝煙客認定必是譏諷,想也不想,舉掌便將他打死了。他一生之中,從來沒人說過他是“好人”,雖然偶爾也做几件好事,卻是興之所至,隨手而為,与生平所做坏事相較,這寥寥几件好事簡直微不足道,這時听那小丐說得語气真誠,不免大有啼笑皆非之感,心道:“這小家伙說話顛顛蠢蠢,既說我不講義气,又說我是個大大的好人。這些話若給我的對頭在旁听見了,豈不成為武林中的笑柄?謝某這張臉往那里擱去?須得乘早了結此事,別再跟他胡纏。”
  那小丐既不要黑白雙劍,謝煙客取出一塊青布包袱將雙劍包了,負在背上,尋思:“引他向我求什么好?”正沉吟間,忽見道旁三株棗樹,結滿了紅紅的大棗子,指著棗子說道:“這里的棗子很好。”眼見三株棗樹都高,只須那小丐求自己采棗,便算是求懇過了,不料那小丐道:“大好人,你想吃棗子,是不是?”
  謝煙客奇道:“什么大好人?”小丐道:“你是大大的好人,我便叫你大好人。”謝煙客臉一沉,道:“誰說我是好人來著?”小丐道:“不是好人,便是坏人,那么我叫你大坏人。”謝煙客道:“我也不是大坏人。”小丐道:“這倒奇了,疊不是好人,又不是坏人,啊,是了,你不是人!”謝煙客大怒,喝道:“你說什么?”小丐道:“你本事很大,是不是神仙?”謝煙客道:“不是!”語气已不似先前嚴峻,跟著道:“胡說八道!”
  小丐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可不知是什么。”突然奔到棗樹底下,雙手抱住樹干,兩腳撐了几下,便爬上了樹。
  謝煙客見他雖不會武功,爬樹的身手卻极靈活,只見他揀著最大的棗子,不住采著往怀中塞去,片刻間胸口便高高鼓起。他溜下樹來,雙手捧了一把,遞經謝煙客,道:“吃棗子吧!你不是人,也不是鬼,難道是菩薩?我看卻也不像。”
  謝煙客不去理他,吃了几枚棗子,清甜多汁,的是上品,心想:“他沒來求我,反而變成了我去求他。”說道:“你想不想知道我是誰?你只須求我一聲,說:‘請你跟我說,你到底是誰?你是不是神仙菩薩?’我便跟你說。”
  小丐搖頭道:“我不求人家的。”謝煙客心中一凜,忙問:“為什么不求人?”小丐道:“我媽媽常跟我說:‘狗雜种,你這一生一世,可別去求人家什么。人家心中想給你,你不用求,人家自然會給你;人家不肯的,你便苦苦哀求也是無用,反而惹得人家討厭。’我媽媽有時吃香的甜的東西,倘若我問她要,她非但不給,反而狠狠打我一頓,罵我:‘狗雜种,你求我干什么?干么不求你那個嬌滴滴的小賤人去?’因此我是決不求人家的。”
  謝煙客道:“‘嬌滴滴的小賤人’是誰?”小丐道:“我不知道啊。”
  謝煙客又是奇怪,又是失望,心想:“這小家伙倘若真是什么也不向我乞求,當年這個心愿如何完法?他的母親只怕是個顛婆,怎么儿子向她討食物吃便要挨打?她罵什么‘嬌滴滴的小賤人’,多半是她丈夫喜新棄舊,拋棄了她,于是她滿心惡气都發在儿子頭上。鄉下愚婦,原多如此。”又問:“你是個小叫化,不向人家討飯討錢么?”
  小丐搖頭道:“我從來不討,人家給我,我就拿了。有時候人家不給,他一個轉身沒留神,我也拿了,赶快溜走。”謝煙客淡淡一笑,道:“那你不是小叫化,你是小賊人!”小丐問道:“什么叫小賊?”謝煙客道:“你真的不懂呢?還是裝傻?”小丐道:“我當然真的不懂,才問你啦。什么叫裝傻?”
  謝煙客向他臉上瞧了几眼,見他雖滿臉污泥,一雙眼睛卻晶亮漆黑,全無愚蠢之態,道:“你又不是三歲娃娃,活到十几歲啦,怎地什么事也不懂?”
  小丐道:“我媽媽不愛跟我說話,她說見到了我就討厭,常常十天八天不理我,我只好跟阿黃去說話了。阿黃只會听,不會說,它又不會跟我說什么是小賊、什么是裝傻。”
  謝煙客見他目光中毫無狡譎之色,心想:“這小子不是繞彎子罵我吧?”又問:“那你不會去和鄰居說話?”小丐道:“什么叫鄰居?”謝煙客好生厭煩,說道:“住在你家附近的人,就是鄰居了。”小丐道:“住在我家附近的?嗯,共有十一株大松樹,樹上有許多松鼠、草里有山雞、野兔,那些是鄰居么?它們只會吱吱的叫,卻都不會說話。”謝煙客道:“你長到這么大,難道除了你媽媽之外,沒跟人說過話?”
  小丐道:“我一直在山上家里,走不下來,除了媽媽之外就沒跟人說過話。前几天媽媽不見了,我找媽媽時從山上掉了下來,后來阿黃又不見了,我問人家,我媽媽那里去了,阿黃那里去了,人家說不知道。那算不算說話?”
  謝煙客心道:“原來你在荒山上住了一輩子,你母親又不來睬你,難怪這也不懂,那也不懂。”便道:“那也算說話吧。那你又怎知道銀子能買饅頭吃?”小丐道:“我見人家買過的。你沒銀子,我有銀子,你想要,是不是?我給你好了。”從怀中取出那几塊碎銀子來遞給他。謝煙客搖頭道:“我不要。”心想:“這小子渾渾沌沌,倒不是個小气的家伙。”說了這一陣子話,漸感放心,相信他不是別人安排了來對付自己的圈套。
  只听小丐又問:“你剛才說我不是小叫化,是小賊。到底我是小叫化呢,還是小賊?”謝煙客微微一笑,道:“你向人家討吃的,討銀子,人家肯給才給你,你便是小叫化。倘若你不理人家肯不肯給,偷偷的伸手拿了,那便是小賊了。”
  那小丐側頭想了一會,道:“我從來不向人家討東西,不管人家肯不肯給,就拿來吃了,那么我是小賊。是了,你是老賊。”
  謝煙客吃一惊,怒道:“什么,你叫我什么?”
  小丐道:“你難道不是老賊?這兩把劍人家明明不肯給你,你卻去搶了來,你不是小孩子,自然是老賊了。”
  謝煙客不怒反笑,說道:“‘小賊’兩個字是罵人的話,‘老賊’也是罵人的話,你不能隨便罵我。”小丐道:“那你怎么罵我?”謝煙客笑道:“好,我也不罵你。你不是小叫化,也不是小賊,我叫你小娃娃,你就叫我老伯伯。”小丐搖頭道:“我不叫小娃娃,我叫狗雜种。”謝煙客道:“狗雜种的名字不好听,你媽媽可以叫你,別人可不能叫你。你媽媽也真奇怪,怎么叫自己的儿子做狗雜种?”
  小丐道:“狗雜种為什么不好?我的阿黃就是只狗。他陪著我,我就快活,好像你陪著我一樣。不過我跟阿黃說話,它只會汪汪的叫,你卻也會說話。”說著便伸手在謝煙客背上撫摸几下,落手輕柔,神態和藹,便像是撫摸狗儿的背毛一般。
  謝煙客將一股內勁運到了背上,那小丐全身一震,猶似摸到了一塊燒紅的赤炭,急忙放開手,胸腹間說不出的難受,几欲嘔吐。謝煙客似笑非笑的瞧著他,心道:“誰叫你對我無禮,這一下可夠你受的了!”
  小丐手撫胸口,說道:“老伯伯,你在發燒,快到那邊樹底下休息一會,我去找些水給你喝。你什么地方不舒服?你燒得好厲害,只怕這場病不輕。”說話時滿臉關切之情,伸手去扶他手臂,要他到樹下休息。
  這一來,謝煙客縱然乖戾,見他對自己一片真誠,便也不再運內力傷他,說道:“我好端端的,生什么病?你瞧,我不是退燒了么?”說著拿過他小手來,在自己額頭摸了摸。
  小丐一摸之下,覺他額頭涼印印地,急道:“啊啦,老伯伯,你快死了!”謝煙客怒道:“胡說八道,我怎么快死了?”小丐道:“我媽媽有一次生病,也是這么又發燒又發冷,她不住叫:‘我要死了,快死了,沒良心的,我還是死了的好!’后來果然險些死了,在床上睡了兩個多月才好。”謝煙客微笑道:“我不會死的。”那小丐微微搖頭,似乎不信。
  兩人向著東南方走了一陣,小丐望望天上烈日,忽然走到路旁去采了七八張大樹葉。謝煙客只道他小孩喜玩,也不加理睬,那知他將這些樹葉編織成了一頂帽子,交給謝煙客,說道:“太陽晒得厲害,你有病,把帽儿戴上吧。”
  謝煙客給他鬧得啼笑皆非,不忍拂他一番好意,便把樹葉帽儿戴在頭上。炎陽之下,戴上了這頂帽子,倒也涼快舒适。他向來只有人怕他恨他,從未有人如此對他這般善意關怀,不由得心中感到了一陣溫暖。
  不久來到一處小市鎮上,那小丐道:“你沒錢,這病說不定是餓坏了的,咱們上飯館子去吃個飽飽的。”拉著謝煙客之手,走進一家飯店。那小丐一生之中從沒進過飯館,也不知如何叫菜,把怀里的碎銀和銅錢都掏出來放在桌上,對店小二道:“我和老伯伯要吃飯吃肉吃魚,把錢都拿去好了。”銀子足足三兩有余,便整治一桌上好筵席也夠了。
  店小二大喜,忙吩咐廚房烹煮雞肉魚鴨,不久菜肴陸續端上。謝煙客叫再打兩斤白洒。那小丐喝了一口酒,吐了出來,道:“辣得很,不好吃。”自管吃肉吃飯。
  謝煙客心想:“這小子雖不懂事,卻是天生豪爽,看來人也不蠢,若加好好調處,倒可成為武林中一把好手。”轉念又想:“唉,世人忘恩負義的多,我那畜生徒弟資質之佳,世上難逢,可是他害得我還不夠?怎么又生收徒之念?”一想到他那孽徒,登時怒气上沖,將兩斤白酒喝干,吃了些菜肴,說道:“走吧!”
  那小丐道:“老伯伯,你好了嗎?”謝煙客道:“好啦!”心想:“這會儿你銀子花光了,再要吃飯,非得求我不可。咱們找個大市鎮,把金葉子兌了再說。”
  當下兩人离了市鎮,又向東行。謝煙客問道:“小娃娃,你媽媽姓什么?她跟你說過沒有?”小丐道:“媽媽就是媽媽了,媽媽也有姓的么?”謝煙客道:“當然啦,人人都是有姓的。”小丐道:“那么我姓什么?”謝煙客道:“我就是不知道。狗雜种太難听,要不要我給你取個姓名?”
  倘若小丐說道:“請你給我取個姓名吧?”那就算求他了,隨便給他取個姓名,便完心愿。不料小丐道:“你愛給我取名,那也好。不過就怕媽媽不喜歡。她叫慣我狗雜种,我換了名字,她就不高興了。狗雜种為什么難听?”謝煙客皺了皺眉頭,心想:“‘狗雜种’三字為什么難听,一時倒也不易向他解說得明白。”
  便在此時,只听得左首前面樹林之中傳來叮叮几下兵刃相交之聲。心下一凜:“有人在那邊交手?這几人出手甚快,武功著實不低。”當即低聲向小丐道:“咱們到那邊去瞧瞧,你可千万不能出聲。”伸手在小丐后膊一托,展開輕功,奔向兵刃聲來處,几個起落,已到了一株大樹之后。那小丐身子猶似騰云駕霧一般,只覺好玩無比,想要笑出聲來,想起謝煙客的囑咐,忙伸手按住了嘴巴。
  兩人在樹外瞧去,只見林中有四人縱躍起伏,惡斗方酣,乃是三人夾攻一人。被圍攻的是個紅面老者,白發拂胸,空著雙手,一柄單刀落在遠處地下,刀身曲折,顯是給人擊落了的,謝煙客認得他是白鯨島的大悲老人,當年曾在自己手底下輸過一招,武功著實了得。夾擊的三人一個是身材甚高的瘦子,一個是黃面道人,另一個相貌极怪,兩條大傷疤在臉上交叉而過,划成一個十字,那瘦子使長劍,道人使鏈子錘,丑臉漢子則使鬼頭刀。這三人謝煙客卻不認得,武功均非泛泛,那瘦子尤為了得,劍法飄逸無定,輕靈沉猛。
  謝煙客見大悲老人已然受傷,身上點點鮮血不住濺將出來,雙掌翻飛,仍是十分勇猛。他繞著一株大樹東閃西避,藉著大樹以招架三人的兵刃,左手擒拿,右手或拳或掌,運勁推帶,牽引三人的兵刃自行碰撞。謝煙客不禁起了幸災樂禍之意:“大悲老儿枉自平日稱雄逞強,今日虎落平陽被犬欺,我瞧你難逃此劫。”
  那道人的鏈子錘常常繞過大樹,去擊打大悲老人的側面,丑漢子則臂力甚強,鬼頭刀使將開來,風聲呼呼。謝煙客暗暗心惊:“我許久沒涉足江湖,中原武林中几時出了這几個人物?怎么這三人的招數門派我竟一個也認不出來。若非是這三把好手,大悲老人也不至敗得如此狼狽。”
  只听那道人嘶啞著嗓子道:“白鯨島主,我們長樂幫跟你原無仇怨。我們司徒幫主仰慕你是號人物,好意以禮相聘,邀你入幫,你何必口出惡言,辱罵我們幫主?你只須答應加盟本幫,咱們立即便是好兄弟、好朋友,前事一概不究。又何必苦苦支撐,白白送了性命?咱們攜手并肩,對付俠客島的‘賞善罰惡令’,共渡劫難,豈不是好?”
  謝煙客听到他最后這句話時,胸口一陣劇震,尋思:“難道俠客島的‘賞善罰惡令’又重現江湖了?”
  只听大悲老人怒道:“我堂堂好男儿,豈肯与你們這些無恥之徒為伍?我宁可手接‘賞善罰惡令’,去死在俠客島上,要我加盟為非作歹的惡徒邪幫,卻万万不能。”左手倏地伸出,抓向那丑漢子肩頭。
  謝煙客暗叫:“好一招‘虎爪手’!”這一招去勢极快,那丑漢子沉肩相避,還是慢了少些,已被大悲老人五指抓住了肩頭。只听得嗤的一聲,那丑漢子右肩肩頭的衣服被扯了一大塊,肩頭鮮血淋漓,竟被抓下了一大片肉來。那三人大怒,加緊招數。
  謝煙客暗暗稱异:“長樂幫是什么幫會?幫中既有這樣的高手在內,我怎么從沒听見過它的名頭?多半是新近才創立的。司徒幫主又是什么人了?難道便是‘東霸天’司徒橫?武林中姓司徒的好手,除司徒橫之外可沒第二人了。”
  但見四人越斗越狠。那丑漢子狂吼一聲,揮刀橫掃過去。大悲老人側身避開,向那道人打出一拳,刷的一聲響,丑漢的鬼頭刀已深深砍入樹干之中,運力急拔,一時竟拔不出來。大悲老人右肘疾沉,向他腰間撞了下去。
  大悲老人在這三名好手圍攻下苦苦去撐,已知無悻,他苦斗之中,眼觀八方,隱約見到樹后藏得有人,料想又是敵人。眼前三人已無法打發,何況對方更來援兵?眼前三個敵手之中,以那丑臉的漢子武功最弱,唯有先行除去一人,才有脫身之机,是以這一下肘錘使足了九成力道。
  但听得砰的一聲,肘錘已擊中那丑漢子腰間,大悲老人心中一喜,搶步便即繞到樹后,便在此時,那道人的鏈子錘從樹后飛擊過來。大悲老人左掌在鏈子上斬落,眼前白光忽閃,急忙向右讓開時,不料他年紀大了,酣戰良久之后,精力已不如盛年充沛,本來腳下這一滑足可讓開三尺,這一次卻只滑開了二尺七八寸,嗤的一聲輕響,瘦子的長劍刺入了他左肩,竟將他牢牢釘在樹干之上。
  這一下變起不意,那小丐忍不住“咦”的一聲惊呼,當那三人圍這老人時,他心中已大為不平,眼見那老人受制,更是惊怒交集。
  只听那瘦子冷冷的道:“白鯨島主,敬酒不吃吃罰酒,現下可降了我長樂幫吧?”大悲老人圓睜雙眼,怒喝:“你既知我是白鯨島島主,難道我白鯨島上有屈膝投降的懦夫?”用力一掙,宁可廢了左肩,也要掙脫長劍,与那瘦子拚命。
  那道人右手一揮,鏈子錘飛出,鋼鏈在大悲老人身上繞了數匝,砰的一響,錘頭重重撞上他胸口,大悲老人長聲大叫,側過頭來,口中狂噴鮮血。
  那小丐再也忍不住,急沖而出,叫道:“喂,你們三個坏人,怎么一起打一個好人?”
  謝煙客眉頭一皺,心想:“這娃娃去惹事了。”隨即心下喜歡:“那也好,便借這三人之手將他殺了,我見死不救,不算違了誓言:要不然那小娃娃出聲向我求救,我就幫他料理了那三人。”
  只見那小丐奔到樹旁,擋在大悲老人身前,叫道:“你們可不能再難為這老伯伯。”
  那瘦子先前已察覺身后有人,見這少年奔跑之時身上全無武功,卻如此大膽,定是受人指使,心想:“我嚇嚇這小鬼,諒他身后之人不會不出來。”伸手拔下了嵌在樹干上的鬼頭刀,喝道:“小鬼頭,是誰叫你來管老子的閒事?我要殺這老家伙了,你滾不滾開?”揚起大刀,作勢橫砍。
  那小丐道:“這老伯伯是好人,你們都是坏人,我一定幫好人。你砍好了,我當然不滾開。”他母親心情較好之時,偶爾也說些故事給他听,故事中必有好人坏人,在那小孩子心中,幫好人打坏人,乃是天經地義之事。
  那瘦子怒道:“你認得他么?怎知他是好人?”
  那小丐道:“老伯伯說你們是什么惡徒邪幫,死也不肯跟你們作一道,你們自然是坏人了。”轉過身去,伸手要解那根鏈子錘下來。
  那道人反手出掌,拍的一響,只打得那小丐頭昏眼花,左邊臉頰登時高高腫起,五根手指的血印像一只血掌般爬在他臉上。
  那小丐實不知天高地厚。昨日侯監集上金刀寨人眾圍攻吳道通,一來他不知吳道通是好人還是坏人,二來這几人在屋頂惡斗,吳道通從屋頂摔下便給那高個儿雙鉤刺入小腹,否則說不定他當時便要出來干預,至于是否會危及自身,他是壓根儿便不懂。
  那瘦子見這小丐有恃無恐、毫不畏懼的模樣,心下登即起疑:“這小鬼到底仗了什么大靠山,居然敢在長樂幫的香主面前羅皂?”側身向大樹后望去時,瞥眼見到謝煙客清懼的形相,登時想起一個人來:“這人与江湖上所說的玄鐵令主人、摩天居士謝煙客有些相似,莫非是他?”當下舉起鬼頭刀,喝道:“我不知你是什么來歷,不知你師長門派,你來搗亂,只當你是個無知的小叫化,一刀殺了,打什么緊?”呼的一刀,向那小丐頸中劈了下去。不料那小丐一來強項,二來不懂凶險,竟是一動也不動。那瘦子一刀劈到离他頭頸數寸之處,這才收刀,贊道:“好小子,膽子倒也不小!”
  那道人性子暴躁,右手又是一掌,這次打在那小丐右頰之上,下手比上次更是沉重。那小丐痛得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那瘦子道:“你怕打,那便快些走開。”那小丐哭喪著臉道:“你們先走開,不可難為這老伯伯,我便不哭。”那瘦子倒笑了起來。那道人飛腳將小丐踢倒在地。那小丐跌得鼻青目腫,爬起身來,仍是護在大悲老人身前。
  大悲老人性子孤僻,生平极少知己,見這少年和自己素不相識,居然舍命相護,自是好生感激,說道:“小兄弟,你跟他們斗,還不是白饒一條性命。程某垂暮之年,交了你這位小友,這一生也不枉了,你快快走吧。”什么‘垂暮之年’、什么‘這一生也不枉了’,那小丐全然不懂,只知他是催自己走開,大聲道:“你是好人,不能給他們坏人害死。”
  那瘦子尋思:“這小娃娃來得极是古怪,那樹后之人也不知是不是謝煙客,我們犯不著多結冤家,但若給這小娃娃几句話一說便即退走,豈不是顯得咱長樂幫怕了人家?”當即舉起鬼頭刀,說道:“好,小娃娃,我來試你一試,我連砍你三十六刀,你若是一動也不動,我便算服了你。你怕不怕?”
  小丐道:“你接連砍我三十六刀,我自然怕。”瘦子道:“你怕了便好,那么快給我走吧。”小丐道:“我心里怕,可是我偏偏就不走。”瘦子大拇指一翹,道:“好,有骨气,看刀!”颼的一刀從他頭頂掠了過去。
  謝煙客在樹后看得清楚,見那瘦子這刀橫砍,刀勢輕靈,使的全是腕上之力,乃是以劍術運刀,雖不知他這一招什么名堂,但見一柄沉重的鬼頭刀在他手中使來,輕飄飄地猶如無物,刀刃齊著那小丐的頭皮貼肉掠過,登時削下他一大片頭發來。那小丐竟十分硬朗,挺直了身子,居然動也不動。
  但見刀光閃爍吞吐,猶似靈蛇游走,左一刀右一刀,刀刀不离那小丐的頭頂,頭發紛紛而下,堪堪砍到三十二刀,那瘦子一聲叱喝,鬼頭刀自上而下直劈,嗤的一聲,將那小丐的右手衣袖削下了一片,接著又將他左袖削下一片,接著左邊褲管,右邊褲管,均在轉瞬之間被服他兩刀分別削下了一條。那瘦子一收刀,刀柄順勢在大悲老人胸腹間的‘膻中穴’上重重一撞,哈哈大笑,說道:“小娃娃,真有你的,真是了得!”
  謝煙客見他以劍使刀,三十六招連綿圓轉,竟沒有半分破綻,不由得心下暗暗喝采,待見他收招時以前刀柄撞了大悲老人的死穴,心道:“此人下手好辣!”只見那小丐一頭蓬蓬松松的亂發被他連削三十二刀,稀稀落落的更加不成模樣。
  适才這三十二刀在小丐頭頂削過,他一半固然是竭力硬挺,以維護大悲老人,另一半可是嚇得呆了,倒不是不肯動,而是不會動了,待瘦子三十六刀砍完,他伸手一摸自己腦袋,宛然完好,這才長長的喘出一口气來。
  那道人和那丑臉漢子齊聲喝采:“米香主,好劍法!”那瘦子笑道:“沖著小朋友這份肝膽,今日咱們便讓他一步!兩位兄弟,這便走吧!”那道人和丑臉漢子見大悲老人吃了這一刀柄后,气息奄奄,轉眼便死,當下取了兵刃,邁步便行。丑臉漢子腳步蹣跚,受傷著實不輕。那瘦子伸右掌往樹上推去,嚓的一響,深入樹干尺許的長劍被他掌力震激,帶著大悲老人肩頭的鮮血躍將出來。那瘦子左手接住,長笑而去,竟沒向謝煙客藏身處看上一眼。
  謝煙客尋思:“原來這瘦子姓米,是長樂幫的香主,他露這兩手功夫,顯然是耍給我看的。此人劍法輕靈狠辣,兼而有之,但比之玄素庄石清夫婦尚頗不如,憑這手功夫便想在我面前逞威風嗎?嘿嘿!”依著他平素脾气,這姓米的露這兩手功夫,在自己面前炫耀,定要上前教訓教訓他,對方若是稍有不敬,便即順手殺了,只是玄鐵令的心愿未了,實不愿在此刻多惹事端,當下只是冷眼旁觀,始終隱忍不出。
  那小丐向大悲老人道:“老伯伯,我來給你包好了傷口。”拾起自己給那瘦子削下的衣袖,要去給大悲老人包扎肩頭的劍傷。
  大悲老人雙目緊閉,說道:“不……不用了!我袋里……有些泥人儿……給了你……你吧……”一句話沒說完,腦袋突然垂落,便已死去,一個高大的身子慢慢滑向樹根。
  小丐惊叫:“老伯伯,老伯伯!”伸手去扶,卻見大悲老人縮成一團,動也不動了。
  謝煙客走近身來,問道:“他臨死時說些什么?”小丐道:“他說……他說……他袋里有些什么泥人儿,都給了我。”
  謝煙客心想:“大悲老人是武林中一個代怪杰,武學修為,跟我也差不了多少。此人身邊說不定有些什么要緊物事。”但他自視甚高,決不愿在死人身邊去拿什么東西,就算明知大悲老人身怀希世奇珍,他也是掉頭不顧而去,說道:“是他給你的,你就拿了吧。”小丐問道:“是他給的,我拿了是不是小賊?”謝煙客笑道:“不是小賊。”
  小丐伸手到大悲老人衣袋中掏摸,取出一只木盒,還有几錠銀子,七八枚生滿了刺的暗器,几封書信,似乎還有一張繪著圖形的地圖。謝煙客很想瞧瞧書信中寫什么,是幅什么樣的地圖,但自覺只要一沾了手,便失卻武林高人的身分,是以忍手不動。
  只見小丐已打開了木盒,盒中墊著棉花,并列著三排泥制玩偶,每排六個,共是一十八個。玩偶制作精巧,每個都是裸体的男人,皮膚上涂了白堊,畫滿了一條條紅線,更有無數黑點,都是脈絡和穴道的方位。謝煙客一看,便知這些玩偶身上畫的是一套內功圖譜,心想:“大悲老儿臨死時做個空頭人情,你便是不送他,小孩儿在你尸身上找到,豈有不拿去玩儿的?”
  那小丐見到這許多泥人儿,十分喜歡,連道:“真有趣,怎么沒衣服穿的,好玩得緊。要是媽媽肯做些衣服給他們穿,那就更好了。”
  謝煙客心想:“大悲老儿雖然和我不睦,但總也是個響當當的人物,總不能讓他暴骨荒野!”說道:“你的老朋友死了,不將他埋了?”小丐道:“是,是。可怎么埋法?”謝煙客淡淡的道:“你有力气,便給他挖個坑;沒力气,將泥巴石塊堆在他身上就完了。”
  小丐道:“這里沒鋤頭,挖不來坑。”當下去搬些泥土石塊、樹枝樹葉,將大悲老人的尸身蓋沒了。他年小力弱,勉強將尸体掩蓋完畢,已累得滿身大汗。
  謝煙客站在一旁,始終沒出手相助,待他好容易完工,便道:“走吧!”小丐道:“到那里去?我累得很,不跟你走啦!”謝煙客道:“為什么不跟我走?”
  小丐道:“我要去找媽媽,找阿黃。”
  謝煙客微微心惊:“這娃娃始終還沒求過我一句話,若是不肯跟我走,倒是一件為難之事,我又不能用強,硬拉著他。有了,昔年我誓言只說對交來玄鐵令之人不能用強,卻沒說不能相欺。我只好騙他一騙。”便道:“你跟我走,我幫你找媽媽、找阿黃去。”小丐喜道:“好,我跟你去,你本事很大,一定找得到我媽媽和阿黃。”
  謝煙客心道:“多說無益,好在他還沒有開口正式懇求,否則要我去給他找尋母親和那條狗子,可是件天大的難事。”握住他右手,說道:“咱們得走快些。”小丐剛應得一聲:“是!”便似騰身而起,身不由主的給他拉著飛步而行,連叫:“有趣,有趣!”只覺得涼風扑面,身旁樹木迅速倒退,不絕口的稱贊:“老伯伯,你拉著我跑得這樣快!”
  走到天黑,也不知奔行了多少里路,已到了一處深山之中,謝煙客松開了手。
  那小丐只覺雙腿酸軟,身子搖幌了兩下,登時坐倒在地。只坐得片刻,兩只腳板大痛起來,又過半晌,只見雙腳又紅又腫,他惊呼:“老伯伯,我的腳腫起來了。”
  謝煙客道:“你若求我給你醫,我立時使你雙腳不腫不痛。”小丐道:“你如肯給我治好,我自然多謝你啦。”謝煙客眉頭一皺,道:“你當真從來不肯開口向人乞求?”小丐道:“你若肯給我治,用不著我來求,否則我求也無用。”謝煙客道:“怎么無用?”小丐道:“你倘若不肯治,我心里難過,腳上又痛:說不定要哭一聲。倘若你是不會治,反而讓你心里難過。”謝煙客哼了一聲,道:“我心里從來不難過!小叫化,便在這里睡吧!”隨即心想:“這娃娃既不開口向人求乞,可不能叫他作‘小叫化’。”
  那少年靠在一株樹上,雙足雖痛,但奔跑了半日,疲累難當,不多時便即沉沉睡去,連肚餓也忘了。謝煙客卻躍到樹頂安睡,只盼半夜里有一只野獸過來,將這少年咬死吃了,給他解了一個難題。豈知一夜之中,連野兔也沒一只經過。
  次日清晨,謝煙客心道:“我只有帶他到摩天崖去,他若出口求我一伯輕而易舉之事,那是他的運气,否則好歹也設法取了他的性命。連這樣一個小娃娃也炮制不了,摩天居士還算什么人了?”攜了那少年之手又行,那少年初几步著地時,腳底似有數十万根小針在刺,忍不住“哎喲”叫痛。
  謝煙客道:“怎么啦?”盼他出口說:“咱們歇一會儿吧。”豈料他卻道:“沒什么,腳底有點儿痛,咱們走吧。”謝煙客奈何他不得,怒气漸增,拉著他急步疾行。
  謝煙客不停南行,經過市鎮之時,隨手在餅舖飯店中抓些熟肉、面餅,一面奔跑,一面嚼吃,要是分給那少年,他便吃了,倘若不給,那少年也不乞討。
  如此數日,直到第六日,盡是在崇山峻岭中奔行,那少年雖然不會武功,在謝煙客提攜之下,居然也硬撐了下來。謝煙客只盼他出口求告休息,卻始終不能如愿,到得后來,心下也不禁有些佩服他的硬朗。
  又奔了一日,山道愈益險陡,那少年再也攀援不上,謝煙客只得將他負在背上,在懸崖峭壁間縱躍而上。那少年只看得心惊肉跳,有時到了真正惊險之處,只有閉目不看。
  這日午間,謝煙客攀到了一處筆立的山峰之下,手挽從山峰上垂下的一根鐵鏈,爬了上去,這山峰光禿禿地,更無置手足處,若不是有這根鐵鏈,謝煙客武功再高,也不易攀援而上。到得峰頂,謝煙客將那少年放下,說道:“這里便是摩天崖了,我外號‘摩天居士’,就是由此地而得名。你也在這里住下吧!”
  那少年四下張望,見峰頂地勢倒也廣闊,但身周云霧繚繞,當真是置身云端之中,不由得心下惊懼,道:“你說幫我去找媽媽和阿黃的?”
  謝煙客冷冷的道:“天下這么大,我怎知你母親到了何處。咱們便在這里等著,說不定有朝一日,你母親帶了阿黃上來見你,也未可知。”
  這少年雖童稚無知,卻也知謝煙客是在騙他,如此險峻荒僻的處所,他母親又怎能尋得著,爬得上?至于阿黃更是決計不能,一時之間,呆住了說不出話來。
  謝煙客道:“几時你要下山去,只須求我一聲,我便立即送你下去。”心想:“我不給你東西吃,你自己沒能耐下去,終究要開口求我。”
  那少年的母親雖然對他冷漠,卻是從來不曾騙過他,此時他生平首次受人欺騙,眼中淚水滾來滾去,拚命忍住了,不讓眼淚流下。
  只見謝煙客走進一個山洞之中,過了一會,洞中有黑煙冒出,卻是在烹煮食物,又過少時,香气一陣陣的冒將出來,那少年腹中饑餓,走進洞去,見是老大一個山洞。
  謝煙客故意將行灶和鍋子放在洞口烹煮,要引那少年向自己討。那知這少年自幼只和母親一人相依為生,從來便不知人我之分,見到東西便吃,又有什么討不討的?他見石桌上放著一盤腊肉,一大鍋飯,當即自行拿了碗筷,盛了飯,伸筷子夾腊肉便吃。謝煙客一怔,心道:“他請我吃過饅頭、棗子、酒飯,我若不許他吃我食物,倒顯得謝某不講義气了。”當下也不理睬。
  這等兩人相對無言、埋頭吃飯之事,那少年一生過慣了,吃飽之后,便去洗碗、洗筷、刷鍋、砍柴。那都是往日和母親同住時的例行之事。
  他砍了一擔柴,正要挑回山洞,忽听得樹叢中忽喇聲響,一只獐子竄了出來。那少年提起斧頭,一下砍在獐子頭上,登時砍死,當下在山溪里洗剝干淨,拿回洞來,將大半只獐子挂在當風處風干,兩條腿切碎了熬成一鍋。
  謝煙客聞到獐肉羹的香气,用木勺子舀起嘗了一口,不由得又是歡喜,又是煩惱。這獐肉羹味道十分鮮美,比他自己所烹的高明何止十倍,心想這小娃娃居然還有這手功夫,日后口福不淺;但轉念又想,他會打獵、會燒菜,倘若不求我帶他下山,倒是奈何他不得。
  在摩天崖上如此忽忽數日,那少年張羅、設陷、彈雀、捕獸的本事著實不差,每天均有新鮮菜肴煮來和謝煙客共食,吃不完的禽獸便風干腌起。他烹調的手段大有獨到之處,雖是山鄉風味,往往頗具匠心。謝煙客贊賞之余,問起每一樣菜肴的來歷,那少年總說是母親所教。再盤問下去,才知這少年的母親精擅烹調,生性卻既暴躁又疏懶,十餐飯倒是有九餐叫儿子去煮,若是烹調不合,高興時在旁指點,不高興便打罵兼施了。謝煙客心想他母子二人都燒得如此好菜,該當均是十分聰明之人,想是鄉下女子為丈夫所棄,以致養成了孤僻乖戾的性子,也說不定由于孤僻乖戾,才為丈夫所棄。
  謝煙客見那少年极少和他說話,倒不由得有點暗暗發愁,心想:“這件事不從速解決,總是一個心腹大患,不論那一日這娃娃受了我對頭之惑,來求我自廢武功,自殘肢体,那便如何是好?又如他來求我終身不下摩天崖一步,那么謝煙客便活活給囚禁在這荒山頂上了。就算他只求我去找他媽媽和那條黃狗,可也是頭痛万分之事。”
  饒是他聰明多智,卻也想不出個善策。
  這日午后,謝煙客負著雙手在林間閒步,瞥眼見那少年倚在一塊岩石之旁,眉花眼笑的正瞧著石上一堆東西。謝煙客凝神看去,見石上放著的正是大悲老人給他的那一十八個泥人儿,那少年將這些泥人儿東放一個,西放一個,一會儿叫他們排隊,一會儿叫他們打仗,玩得興高采烈。
  謝煙客心道:“當年大悲老人和我在北邙山較量,他掌法剛猛,擒拿法迅捷變幻,斗到大半個時辰之后,終于在我‘控鶴功’下輸了一招,當即知難而退。此人武功雖高,卻只以外家功夫見長,這些繪在泥人身上的內功,多半膚淺得緊,不免貽笑大方。”
  當下隨手拿起一個泥人,見泥人身上繪著涌泉、然谷、照海、太溪、水泉、太鐘、复留、交信等穴道,沿足而上,至肚腹上橫骨、太赫、气穴、四滿、中注、肓俞、商曲而結于舌下的廉泉穴,那是‘足少陰腎經’,一條紅線自足底而通至咽喉,心想:“這雖是練內功的正途法門,但各大門派的入門功夫都和此大同小异,何足為貴?是了!大悲老人一生專練外功,壯年時雖然縱橫江湖,后來終于知道技不如人,不知從那里去弄了這一十八個泥人儿來,便想要內外兼修。說不定還是輸在我手下之后,才起了這番心愿。但練那上乘內功豈是一朝一夕之事,大悲老人年逾七十,這份內功,只好到陰世去練了,哈哈,哈哈!”想到這里,不禁笑出聲來。
  那少年笑道:“伯伯,你瞧這些泥人儿都有胡須,又不是小孩儿,卻不穿衣衫,真是好笑。”謝煙客道:“是啊!可笑得緊。”他將一個個泥人都拿起來看,只見一十二個泥人身上分別繪的是手太陰肺經、手陽明大腸經、足陽明胃經、足太陰脾經、手少陰心經、手太陽肝經,那是正經十二脈;另外六個泥人身上繪的是任脈、督脈、陰維、陽維、陰跤、陽跤六脈;奇經八脈中最是繁复難明的沖脈、帶脈兩路經脈卻付闕如,心道:“這似乎是少林派的入門內功。大悲老人當作寶貝般藏在身上的東西,卻是殘缺不全的。其實他想學內功,這些粗淺學問,只須找內家門中一個尋常弟子指教數月,也就明白了。唉,不過他是成名的前輩英雄,又怎肯下得這口气來,去求別人指點?”想到此處,不禁微有凄涼之意。
  又想起當年在北邙山上与大悲老人較技,雖然胜了一招,但實是行險僥幸而致,心想:“幸好他無內功根基,倘若少年時修過內功,只怕斗不上三百招,我便被他打入深谷。嘿嘿,死得好,死得好!”
  他臉上露出笑容,緩步走開,走得几步,突然心念一動:“這娃娃玩泥人玩得高興,我何不乘机將泥人上所繪的內功教他,故意引得他走火入魔,內力沖心而死?我當年誓言只說決不以一指之力加于此人,他練內功自己練得岔气,卻不能算是我殺的。就算是我立心害他性命,可也不是‘以一指之力加于其身’,不算違了誓言。對了,就是這個主意。”
  他行事向來只憑一己好惡,雖然言出必踐,于“信”之一字看得极重,然而什么仁義道德,在他眼中卻是不值一文,當下便拿著那個繪著‘足少陰腎經’的泥人來,說道:“小娃娃,你可知這些黑點紅線,是什么東西?”
  那少年想了一下,說道:“這些泥人生病。”謝煙客奇道:“怎么生病?”那少年道:“我去年生病,全身都生了紅點。”
  謝煙客啞然失笑,道:“那是麻疹。這些泥人身上畫的,卻不是麻疹,乃是學武功的秘訣。你瞧我背了你飛上峰來,武功好不好?”說到這里,為了堅那少年學武之心,突然雙足一點,身子筆直拔起,颼的一聲,便竄到了一株松樹頂上,左足在樹枝上稍行借力,身子向上彈起,便如裊裊上升一般,緩緩落下,隨即又在樹枝上彈起,三落三彈,便在此時,恰有兩只麻雀從空中飛過,謝煙客存心賣弄,雙手一伸,將兩只麻雀抓在掌中,這才緩緩落下。
  那少年拍手笑道:“好本事,好本事!”
  謝煙客張開手掌,兩只麻雀振翅欲飛,但兩只翅膀剛一扑動,謝煙客掌中便生出一股內力,將雙雀鼓气之力抵消了。那少年見他雙掌平攤,雙雀羽翅扑動雖急,始終飛不离他的掌心,更是大叫:“好玩,好玩!”謝煙客笑道:“你來試試!”將兩只麻雀放在他掌中,那少年伸指抓住,不敢松手。
  謝煙客笑道:“泥人儿身上所畫的,乃是練功夫的法門。你拚命幫那老儿,他心中多謝你,因此送了給你。這不是玩意儿,可寶貴得很呢。你只要練成了泥人身上那些紅線黑點的法道,手掌攤開,麻雀儿也就飛不走啦。”
  那少年道:“這倒好玩,我定要練練。怎么練的?”口中說著,張開了手掌。兩只麻雀展翅一扑,便飛了上去。謝煙客哈哈大笑。那少年也跟著傻笑。
  謝煙客道:“你若求我教你這門本事,我就可以教你。學會之后,可好玩得很呢,你要下山上山,自己行走便了,也不用我帶。”那少年臉上大有艷羡之色,謝煙客凝視著他臉,只盼他嘴里吐出“求你教我”這几個字來,情切之下,自覺气息竟也粗重了。
  過了好一刻,卻听那少年道:“我如求你,你便要打我。我不求你。”謝煙客道:“你求好了,我說過決不打你。你跟著我這許多時候,我可打過你沒有?”那少年搖頭道:“沒有,不過我不求你教。”
  他自幼在母親處吃過的苦頭實是創深痛巨,不論什么事,開口求懇,必定挨打,而且母親打了他后,她自己往往痛哭流淚,郁郁不歡者數日,不斷自言自語:“沒良心的,我等著你來求我,可是日等夜等,一直等了几年,你始終不來,卻去求那個什么也及我不上的小賤人,干么又來求我?”這些話他也不懂是什么意思,但母親口中痛罵:“你來求我?這時候可就遲了。從前為什么又不求我?”跟著棍棒便狠狠往頭上招呼下來,這滋味卻實在极不好受。這么挨得几頓飽打,八九歲之后就再不向母親求懇什么。他和謝煙客荒山共居,過的日子也就如跟母親在一起時無异,不知不覺之間,心中早就將這位老伯伯當作是母親一般了。
  謝煙客臉上青气閃過,心道:“剛才你如開口求懇,完了我平生心愿,我自會教你一身足以傲視武林的本領。現下你自尋死路,這可怪我不得。”點頭道:“好,你不求我,我也教你。”拿起那個繪著‘足少陰腎經’的泥人,將每一個穴道名稱和在人身的方位詳加解說指點。
  那少年天資倒也不蠢,听了用心記憶,不明白處便提出詢問。謝煙客毫不藏私的教導,再傳了內息運行之法,命他自行修習。
  過得大半年,那少年已練得內息能循‘足少陰腎經’經脈而行。謝煙客見他進展甚速,心想:“瞧不出你這狗雜种,倒是個大好的練武胚子。可是你練得越快,死得越早。”跟著教他“手少陰心經”的穴道經脈。如此將泥人一個個的練將下去,過得兩年有余,那少年已將‘足厥陰肝經’、‘手厥陰心包經’、‘足太陰脾經’、‘手太陰肺經’的六陰經脈盡數練成,跟著便練‘陰維’和‘陰跤’兩脈。
  這些時日之中,那少年每日里除了朝午晚三次勤練內功之外,一般的捕禽獵獸,烹肉煮飯,絲毫沒疑心謝煙客每傳他一分功夫,便是引得他向陰世路多跨一步。只是練到后來,時時全身寒戰,冷不可耐。謝煙客說道這是練功的應有之象,他便也不放在心上,那料得到謝煙客居心險惡,傳給他的練功法門雖然不錯,次序卻全然顛倒了。
  自來修習內功,不論是為了強身治病,還是為了作為上乘武功的根基,必當水火互濟,陰陽相配,練了‘足少陰腎經’之后,便當練‘足少陽膽經’,少陰少陽融會調和,体力便逐步增強。可是謝煙客卻一味叫他修習少陰、厥陰、太陰、陰維、陰跤的諸路經脈,所有少陽、陽明等經脈卻一概不授。這般數年下來,那少年体內陰气大盛而陽气极衰,陰寒積蓄,已然凶險之极,只要內息稍有走岔,立時無救。
  謝煙客見他身受諸陰侵襲,竟然到此時尚未斃命,詫异之余,稍加思索,便即明白,知道這少年渾渾噩噩,于世務全然不知,心無雜念,這才沒踏入走火入魔之途,若是換作旁人,這數年中總不免有七情六欲的侵扰,稍有胡思亂想,便早已死去多時了,心道:“這狗雜种老是跟我耽在山上,只怕還有許多年好挨。若是放他下山,在那花花世界中過不了几天,便即送了他的小命。但放他下山,說不定便遇上了武林中人,這狗雜种只消有一口气在,旁人便能利用他來挾制于我,此險決不能冒。”
  心念一轉,已有了主意:“我教他再練九陽諸脈,卻不教他陰陽調合的法子。待得他內息中陽气也積蓄到相當火候,那時陰陽不調而相沖相克,龍虎拚斗,不死不休,就算心中始終不起雜念,內息不岔,卻也非送命不可。對,此計大妙。”
  當下便傳他‘陽跤脈’的練法,這次卻不是自少陽、陽明、太陽、陽跤的循序漸進,而是從次難的‘陽跤脈’起始。至于陰陽兼通的任督兩脈,卻非那少年此時的功力所能練,抑且也与他原意不符,便置之不理。
  那少年依法修習,雖然進展甚慢,總算他生性堅毅,過得一年有余,居然將‘陽跤脈’練成了,此后便一脈易于一脈。
  這數年之中,每當崖上鹽米酒醬將罄,謝煙客便帶同那少年下山采購,不放心將他獨自留在崖上,只怕有人乘虛而上,將他劫持而去,那等于是將自己的性命交在別人手中了。兩人每年下崖數次,都是在小市集上采購完畢,立即上崖,從未多有逗留。那少年身材日高,衣服鞋襪自也是越買越大。
  那少年這時已有十八九歲,身材粗壯,比之謝煙客高了半個頭。謝煙客每日除了傳授內功之外,閒話也不跟他多說一句。好在那少年自幼和母親同住,他母親也是如此冷冰冰地待他,倒也慣了,他母親常要打罵,謝煙客卻不笑不怒,更從未以一指加于其身。崖上無事分心,除了獵捕食物外,那少年唯以練功消磨時光,忽忽數載,諸陽經脈也練得快要功行圓滿了。
  謝煙客自三十歲上遇到了一件大失意之事之后,隱居摩天崖,本來便极少行走江湖,這數年中更是伴著那少年不敢稍离,除了勤練本門功夫之外,更新創了一路拳法、一路掌法。
  這一日謝煙客清晨起來,見那少年盤膝坐在崖東的圓岩之上,迎著朝曦,正自用功,眼見他右邊頭頂微有白气升起,正是內力已到了火候之象,不由得點頭,盡道:“小子,你一只腳已踏進鬼門關去啦。”知道他這般練功,須得再過一個時辰方能止歇,當即展開輕功,來到崖后的一片松林之中。
  其時晨露未干,林中一片清气,謝煙客深深吸一口气,緩緩吐將出來,突然間左掌向前一探,右掌倏地拍出,身隨掌行,在十余株大松樹間穿插回移,越奔越快,雙掌揮擊,只听得擦擦輕響,雙掌不住在樹干上拍打,腳下奔行愈速,也掌卻是愈緩。
  腳下加快而出手漸慢,疾而不顯急劇,舒而不減狠辣,那便是武功中的上乘境界。謝煙客打到興發,驀地里一聲清嘯,拍拍兩掌,都擊在松樹干上,跟著便听得簌簌聲響,松針如雨而落。他展開掌法,將成千成万枚松針反擊上天,樹上松針不斷落下,他所鼓蕩的掌風始終不讓松針落下地來。松針尖細沉實,不如尋常樹葉之能受風,他竟能以掌力帶得千万松針隨風而舞,內力雖非有形有質,卻也已隱隱有凝聚意。
  但見千千万万枚松針化成一團綠影,將他一個盤旋飛舞的人影裹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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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少女拿起匙羹,在碗中舀了一匙燕窩,向他嘴中喂去。那少年張口吃了,又甜又香,說不出的受用。那少女一言不發,接連喂了他三匙,身子卻站在床前离得遠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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