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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颼的一聲,一枝羽箭從東邊山坳后射了出來,嗚嗚聲響,划過長空,穿入一頭飛雁頸中。
  大雁帶著羽箭在空中打了几個斤斗,落在雪地。
  西首數十丈外,四騎馬踏著皚皚白雪,奔馳正急。
  馬上乘客听得箭聲,不約而同的一齊勒馬。
  四匹馬都是身高肥膘的良駒,一受羈勒,立時止步。
  乘者騎術既精,牲口也都久經訓練,這一勒馬,顯得鞍上胯下,相得益彰。
  四人眼見大雁中箭跌下,心中都喝一生采,要瞧那發箭的是何等樣人物。
  等了半晌,山坳中始終無人出來,卻听得一陣馬蹄聲響,射箭之人竟自走了。
  四個乘客中一個身材瘦長、神色剽悍的老者微微皺眉,縱馬奔向山坳,其餘三人跟著過去。
  轉過山邊,只見前面里許外五騎馬奔馳正急,鐵騎濺雪,銀鬣乘風,眼見已追赶不上。
  那老者一擺手,說道:“殷師兄,這可有點儿邪門”。
  那“殷師兄”也是個老者,身形微胖,留著兩撇髭須,身披貂皮外套,气派是個富商模樣,听那瘦長老者如此說,點了點頭,勒馬回到大雁之旁,馬鞭揮出,拍的一聲,抽向雪地,待得馬鞭提起,鞭梢已將大雁卷了上來。
  他左手拿著箭杆一看,失聲叫道:“啊!”三人听到叫聲,一齊縱馬馳近。
  那“殷師兄”連雁帶箭向那老者擲去,叫道:“阮師兄,請看!”瘦長老者伸左手一抄,接了過來,一看羽箭,大叫:“在這里了,快追!”勒轉馬頭,當先追了下去。
  這茫茫山坡上一片白雪,四下并無行人,追蹤最是容易不過。
  其餘二人都是壯年,一個身高膀闊,坐在一匹高頭大馬之上,更是顯得威武;另一個中等身材,臉色青白,一個鼻子卻凍得通紅。
  四人齊聲呼哨,四匹馬噴气成霧,忽喇喇放蹄赶去。
  這是清朝乾隆四十五年三月十五。
  這日子在江南早已繁花如錦,在這關外長白山下的苦寒之地,卻是積雪初融,渾沒春日气象。
  東方紅日甫從山后升起,淡黃的陽光照在身上,殊無暖意。
  山中雖冷,但四名乘者縱馬急馳之下,不久人人頭上冒汗。
  那高身材的男子將外氅脫了下來,放在鞍頭。
  他身穿青綢面皮袍,腰懸長劍,眉頭深鎖,滿臉怒容,眼中竟似要噴出火來,不住价的催馬狂奔。
  這人是遼東天龍門北宗新接任的掌門人“騰龍劍”曹云奇。
  天龍門掌劍雙絕,他所學都已頗有所成。
  白臉漢子是他師弟“回龍劍”周云陽。
  高瘦老者是他們師叔“七星手”阮士中,在天龍北宗算得是第一高手。
  那富商模樣的老者則是天龍門南宗的掌門人“威震天南”殷吉,此次之事与天龍門南北兩宗俱有重大干系,是以他千里迢迢,遠來關外。
  四人胯下所乘都是關外良馬,腳程极快,一口气奔出七八里后,前面五乘馬已相距不遠。
  曹云奇高聲叫道:“喂,相好的,停步!”那五人全不理會,反而縱馬奔得更快。
  曹云奇厲聲喝道:“再不停步,莫怪我們無禮了!”只听得前面一人舌頭打滾,都的一聲,勒馬轉身,其餘四人卻仍是繼續奔馳。
  曹云奇一馬當先,但見那人彎弓搭箭,箭尖指向他的胸口。
  曹云奇藝高人膽大,竟不將他利箭放在心上,揚鞭大呼:“喂,是陶世兄么?”那人面目英俊,雙眉斜飛,二十三四歲年紀,一身勁裝結束,听得曹云奇叫聲,縱聲大笑,叫道:“看箭!”颼颼颼連響,三枝羽箭分上中下三路連珠射到。
  曹云奇沒料到他三箭來得如此迅捷,心中微微一惊,馬鞭急甩出去,打掉了上路与中路射來的兩箭,接著一提馬繩,那馬向上一躍,第三枝箭貼著馬肚子從四腿間穿了過去,相差只是數寸。
  那青年哈哈一笑,撥轉馬頭,向前便跑。
  曹云奇鐵青著臉,縱馬欲赶。
  阮士中叫道:“云奇,沉住了气,不怕他飛上天去”。
  縱身下馬,拾起雪地里的三枝羽箭,果然与适才射雁的一般無异。
  殷吉沉著臉哼了一聲,說道:“果真是這小子!”曹云奇道:“等一下師妹,瞧她更有什么話說?”四人候了一頓飯功夫,不听得來路上有馬蹄聲響。
  曹云奇焦躁起來,道:“我瞧瞧去!”拍馬赶回。
  阮士中望著他的背影,歎了一口气,說道:“也真難怪得他”。
  殷吉道:“阮師兄,你說什么?”阮士中搖了搖頭,卻不答話。
  曹云奇奔出數里,只見一匹灰馬空身站在雪地里,一個白衣女郎一足跪在地下,似在雪中尋找什么。
  曹云奇叫道:“師妹,什么事?”那女郎不答,忽然站直身子,手中拿著一根黃澄澄之物,在日光下閃閃發光。
  曹云奇走近身去,接了過來,見是一枝黃金鑄成的小筆,長約三寸,筆尖鋒利,打造得甚是精致,筆杆上刻著一個小小的“安”字。
  這枝金筆看來既是玩物,卻也可作暗器之用,不禁微微皺眉,說道:“哪里來的?”那女郎道:“你們走后,我隨后跟來,奔到這里,忽然有一乘馬從后赶來,那馬好快,只一會儿就從我身旁掠過。
  馬上乘客手一揚,拋來了這枝小筆,將我……將我……”說到這里,忽然臉上暈紅,囁嚅著說不下去了。
  曹云奇凝望著她,只見她凝脂般的雪膚之下,隱隱透出一層胭脂之色,雙睫微垂,一股女儿羞態,嬌艷無倫,不由得胸中一蕩,隨即疑云大起,問道:“你可知咱們追的是誰?”那女郎道:“誰啊?”曹云奇冷冷的道:“哼,你當真不知?”那女郎抬起頭來,道:“我怎會知道?”曹云奇道:“是你的心上人”。
  那女郎沖口而道:“陶子安?”這話一出口,登時滿臉紅暈。
  曹云奇眉間有如罩上了一層黑云,叫道:“我一說是你的心上人,你就接口說陶子安!”那女郎听他這么說,臉上更加紅了,淚水在一雙明澄清澈的眼中滾來滾去,頓足叫道:“他…他……”曹云奇道:“他……他怎么?”那女郎道:“他是我沒過門的丈夫,自然是我心上人”。
  曹云奇大怒,刷的一聲,拔出長劍。
  那女郎反而走上一步,叫道:“你有种就將我殺了”。
  曹云奇咬著牙齒,望著她微微抬起的臉,心中柔情頓起,叫道:“罷啦,罷啦!”回手一劍,猛往自己心口扎去。
  那女郎出手好快,反手拔劍,回臂疾格,當的一聲,雙劍相交,迸出了數星火花。
  曹云奇恨恨的道:“你既已不將我放在心上,何必又讓我在這世上多受苦楚?”那女郎緩緩還劍入鞘,低聲道:“你早知道,是爹爹將我許配給他,難道是我自己作的主么?”曹云奇雙眉一揚,說道:“我愿跟你浪跡天涯,在荒島深山之中隱居斯守,你怎又不肯?”那女郎歎了一口气道:“師哥,我知道你對我一片痴心,我又不是傻子,怎能不念著你的好處。
  可是你職掌我天龍北宗門戶,若是做出這等事來,天龍門聲名掃地,在江湖上顏面何存?”曹云奇大聲叫道:“我就是為你粉身碎骨,也是甘愿。
  天塌下來我也不理,管他什么掌門不掌門”。
  那女郎微微一笑,輕輕握住他手,說道:“師哥,我就是不愛你這個霹靂火爆、不顧一切的脾气呢”。
  曹云奇給她這么一說,再也發作不得,歎了一口气,說道:“你怎么又把他給的玩意儿當作寶貝似的?”誰說是他給的?我几時見過他來?”曹云奇道:“哼,這樣值錢的玩意儿,還有人真的當作暗器打么?這筆上不明明刻著他的名字?若不是他,又是誰給你的?”那女郎嗔道:“你既愛這么瞎疑心,乘早別跟我說話”。
  縱到灰馬身旁,一躍上鞍,韁繩一提,那馬放蹄便奔。
  曹云奇忙上馬追去,伸皮靴猛踢坐騎肚腹,片刻間便追上了,身子一探,右手拉住了灰馬的轡頭,叫道:“師妹,你听我說”。
  那女郎舉起馬鞭,往他手上抽去,喝道:“放開!給人家瞧見了成什么樣子?”曹云奇卻不放手,拍的一聲,手背上登時起了一條血痕。
  那女郎心有不忍,道:“你何苦又來惹我?”曹云奇道:“是我不好,你再打吧!”那女郎嫣然一笑,道:“我手酸,打不動啦”。
  曹云奇笑道:“我跟你捶捶”。
  伸手去拉她手臂。
  那女郎迎頭一鞭,曹云奇頭一偏,這一次把鞭子躲開了,笑道:“你手怎么又不酸啦?”那女郎板起了臉,說道:“我叫你別碰我”。
  曹云奇陪笑道:“好,那么你說這金筆到底那里來的”。
  那女郎笑道:“是我心上人給的。
  不是他給,還有誰給?難道是你給我的?”曹云奇心頭一酸,熱血上涌,又要發作,但見她笑靨如花,紅唇微微顫動,露出一口玉石般的牙齒,怒气登時沉了下去。
  那女郎瞪了他一眼,輕輕歎了口气,柔聲道:“師哥,我從小得你盡心照顧。
  你待我真比親生哥哥還好。
  我又不是全無心肝之人,怎不想報答?何況我們……只是,我實在好生為難。
  你一向關心我、愛護我,現下爹爹不幸慘死,我天龍門面臨成敗興亡的重大關頭,你怎么反而不肯体諒我了?”曹云奇呆了半晌,再無話說,左手一揮,說道:”你總是對的,我總是錯的,走吧!”那女郎嫣然一笑,道:“且慢!”摸出一塊手帕,給他抹去滿額汗水,道:”大雪地里,出了汗不抹去,莫著了涼”。
  曹云奇心中甜甜的說不出的受用,滿腔怒气登時化為烏有,揮鞭在那女郎的灰馬臀上輕輕一鞭。
  二人雙騎,并肩馳去。
  那女郎名叫田青文,年紀雖輕,在關外武林中卻已頗有名聲。
  因她容貌美麗,性又机伶,遼東武林中公送她一個外號,叫做“錦毛貂”。
  那貂鼠在雪地中行走如飛,聰明伶俐,“錦毛二字,自是形容她的美貌了。
  她父親田歸農逝世未久,是以她一身縞素,帶著重孝。
  兩人急奔一陣,追上了殷吉、阮士中、周云陽三人。
  阮士中向曹云奇橫了一眼,說道:“去了這么久,見到甚么了?”曹云奇臉一紅,道:“沒見甚么”。
  雙腿一夾,縱馬快跑。
  又奔出數里,山勢漸陡,雪積得厚厚的,馬蹄一溜一滑,四人不敢催,松馬繩緩行。
  轉過兩個山坳,山道更是險峻。
  忽听左首一聲馬嘶,曹云奇右足在馬蹬上一點,斜身飛出,落在一株大松樹后面,先藏身形,再縱目向前望去。
  只見山坡邊几株樹上系著五匹馬,雪地里一行足印,筆直上山。
  曹云奇叫道:“兩位師叔,小賊逃上山啦,咱們快追”。
  殷吉向來謹慎,說道:“對方若是故意引誘咱們來此,只怕山中設了埋伏”。
  曹云奇道:“就是龍潭虎穴,今日也要闖他一闖!”殷吉听他說得魯莽,頗為不快,向阮士中道:“阮師兄,你說怎地?”阮士中還未答話,田青文搶著道:“有威震天南殷師叔在此,就有再厲害的埋伏,也不用怕”。
  殷吉微微一笑,道:“瞧他們神情,走得极是匆忙,似乎又不是設伏。
  這樣吧,”手指右首,說道:“咱們從這邊繞道上山,轉過來攻他們一個出其不意”。
  曹云奇叫道:“好,此計大妙!”殷吉等都下了馬,將馬匹系在大松樹下,翻起長衣下襟縛在腰里,展開輕功提縱術,從山坡右首上山。
  這一帶樹木叢生,山石嶙峋,行走甚是不便,但多了一層掩蔽,卻不易為敵人發覺。
  五人初時魚貫而行,一個緊接一個,時候一長,漸漸分出了功夫高下。
  殷吉与阮士中并肩在前,曹云奇墮后丈餘,田青文与周云陽又在后數丈。
  曹云奇心想:“殷師叔是南宗掌門,號稱威震天南,不知他南宗的功夫与我北宗到底誰高誰低?今日倒要領教領教”。
  一提气,足下加勁,倏忽搶在殷阮二人前頭。
  只听殷吉贊道:“曹世兄,好俊身手啊,當真是英雄出在年少”。
  曹云奇怕他追上,不敢回頭,只道:“請殷師叔多加指點”。
  口中這么說,腳下絲毫不停,奔了一陣,似乎听得腳步聲息,回頭一望,不禁嚇了一跳,原來殷吉、阮士中兩人就在他身后不遠,忙加快腳步,急沖數丈。
  殷吉微微一笑,不急不徐的跟在后面。
  山上積雪更厚,道路崎嶇,行走自是費力。
  只過了半枝香功夫,曹云奇漸漸慢了下來,忽覺后腦微微溫熱,似乎有人呼气,正要回頭,右肩上有人輕輕一拍,听得殷吉笑道:“小多子,加把勁儿!”曹云奇一惊,提气向前猛沖。
  這一沖雖把殷阮兩人拋下了十多丈,但已然心浮气粗,頭上冒汗。
  他伸袖一擦額上汗水,想起适才田青文給自己擦汗的情景,嘴里間不由得露出微笑,但听得背后踏雪之聲,殷吉兩人又赶了上來。
  殷吉見曹云奇這么一沖一慢,早知他輕功遠不是自己對手,只是七星手阮士中一聲不響的并肩而行,自己跑得快,他也快,自己跑得慢了,他跟著放慢腳步,看來尚是游刃有餘,未盡全力,心道:“你們師叔侄倆今儿考較老儿來著”。
  當下猛吸一口气,施展數十年勤修苦練的輕功,在白雪山坡上宛似足不點地般滑了上去。
  天龍門創自清初,原本一支,到康熙年間,掌門人的兩個大弟子不和,待掌門人一死,便分為南北兩宗。
  南宗以輕捷剽悍為尚,北宗卻注重沈穩狠辣。
  兩宗武功本源架式完全相同,使用之時,卻頗有异處。
  這上山的輕功原是南宗所擅,殷吉人雖肥胖,一施展本門心法,竟然矯捷胜于猿猴,片刻之間,已赶出曹云奇一里有餘。
  阮士中卻仍是不即不离的与他并肩而行。
  殷吉數次放快,要想將他拋落,但每次只搶前數丈,阮士中又穩穩的追將上來。
  眼見离峰頂只兩三里路程,殷吉笑道:“阮師兄,咱倆比比腳力,瞧誰先上峰頂”。
  阮士中道:“我哪里赶得上殷師兄?”殷吉道:“別客气啦!”話一出口,如箭离弦般急沖而上,不到片刻,离峰頂已只數丈,回頭見阮士中在自己身后約有丈許,一提气,正要沖上,阮士中突然一縱而起,落在他的身旁,低聲道:“那邊有人!”伸手向峰左樹叢中一指。
  殷吉心中一寒:“此人輕功,果然在我之上”。
  見他彎腰低頭,輕輕向樹叢中走去,當下跟隨在后。
  兩人走到樹后,躲在一塊凸出的大石之后,探頭向前望去,只見下面谷中刀劍閃光,有五個人聚在谷底。
  三人手持刀刃,分別守住三條通路,自是怕人闖進,另外兩人一揮鋼鋤,一舞鐵鏟,正在一株大樹下用力挖掘。
  顯是兩人心知強敵追隨在后,時机迫促,是以四只手臂一刻不停,此起彼落,忙碌异常。
  殷吉低聲道:“果然是飲馬川的陶氏父子。
  那三人是誰?”阮士中輕聲道:“飲馬川的三個寨主,都是硬手”。
  殷吉道:“正合适,五個對五個”。
  阮士中道:“殷師兄,你我同云奇三人自然不怕,云陽和青文卻弱了。
  先出其不意的宰他一兩個,餘下的就好辦”。
  殷吉皺眉道:“若是江湖上傳揚出去,說我天龍門暗施偷襲,豈不叫天下英雄恥笑?”阮士中冷冷的道:“為田師兄報仇,斬草除根,一個也不留下。
  咱們自己不說,沒人知道”。
  殷吉道:“陶氏父子當真這么難對付嗎?”阮士中點點頭,隔了片刻,說道:“平手相斗,小弟沒必胜把握”。
  殷吉知道北宗自掌門人田歸農去世后,阮士中已是門中第一高手,听說田歸農在日,也自忌憚他三分,适才上山較勁,他似乎有心相讓,才成了個不胜不敗之局,若出全力,只怕自己要輸,于是點了點頭道:“小弟是客,自當由阮師兄主持大局”。
  阮士中心道:“哼,你要做英雄,由我做小人就是”。
  當下不再說話。
  這時曹云奇已經赶到,再過一會,周云陽、田青文二人也先后來了。
  阮士中低聲道:“殷師兄、云奇和我各發毒錐,干了把風的三人,再圍攻陶氏父子。
  云陽与青文待我們出手之后,再行上前”。
  四人听了,當即放輕腳步,彎腰從山石后慢慢掩近。
  田青文跟在阮士中身后,低聲叫道:“阮師叔!”阮士中停步道:“怎么?”田青文道:“陶氏父子要捉活的”。
  阮士中雙眼一翻,露出一對白睛,低沈著嗓子道:“你還要回護陶子安那小賊?”田青文道:“我總覺得不是他”。
  阮士中臉色鐵青,將插在腰帶上的那支羽箭拔了出來,遞在她手里,道:“你自己比一比去!這是那小賊适才射雁的箭”。
  田青文接過羽箭,只看了一眼,不由得兩手發顫。
  曹云奇在她身旁,一直瞧她的時候多,望敵人的時候少,見了她這副神情,不禁又喜又怒,喜的是眼見陶子安性命難保,怒的是她對那小賊顯然情意甚深。
  他脾气暴躁,越想越惱,正待出言譏刺,阮士中在他肩頭一拍,向著東首把守的那人背心一指。
  這時田青文与周云陽已伏下身子,停步不進。
  阮殷曹三人各自認定了一名敵手,每人手中都暗扣三枚毒錐,悄悄走近。
  那毒錐是天龍門世代相傳的絕技,發出時既准且快,而且毒性猛烈,被打中了三個時辰斃命,厲害無比,江湖上送它一個名號,叫作“追命毒龍錐”。
  曹云奇心想:“師叔要我打東首那人,我卻要用毒錐先送了陶子安那小賊的性命,既報師門深仇,又拔了眼中之釘。
  若是待會將他活捉,夜長夢多,不知師妹又會生出甚么古怪來”。
  算計已定,越走越近,眼見离敵人已不足五十步,當下伏低身子,凝望著陶子安一起一伏的背影,只待阮士中揮手發號,三錐立時激射而出。
  錚的一聲,陶子安手中的鋼鋤撞到了土中一件鐵器。
  阮士中高舉左手,正要下落,猛听得嗤嗤嗤數聲連響,旁邊雪地里忽然射出七八件暗器,分向陶子安等五人打去。
  這些暗器突如其來的從地底下鑽出,事先沒半分朕兆,真是匪夷所思,古怪之极。
  陶氏父子武功了得,暗器雖近身而發,來得奇特無比,但仗著眼明手快,還是各舉鋤鏟打落。
  望風的三人中一人仰天一摔,滾入山溝之中,兩枚袖箭分從頭頸頂邊擦過,僥幸逃得性命。
  其餘兩人卻哼也沒哼一聲,一枚鋼鏢、一柄飛刀都正中后心,扑在雪地里再不動彈。
  這一下變起倉卒,陶氏父子固然大出意料之外,阮士中等也是惊愕不已。
  陶子安的父親“鎮關東”陶百歲罵道:“鼠輩,敢施暗算!”這一聲宛若憑空起了個響雷,威猛無比。
  只見身側雪地中刀光閃動,從地底下躍出四人。
  原來這四人早知陶氏父子要到此處,在雪下挖了土坑,已等候數日。
  四人守在坑中,坑上用樹枝蓋了,白雪遮住,只露出了几個小孔透气,旁人哪里知曉?陶氏父子拋下鋤鏟,急從身邊取出刀刃。
  陶百歲使的是一根十六斤重的鋼鞭,陶子安則用單刀。
  那滾在山溝里的馬寨主怕敵人跟著襲擊,在山溝中連滾數滾,這才躍起,他手中本來拿著一對練子錘。
  看敵人時,見當先一人身形瘦削,漆黑一團,認得是北京平通鏢局的總鏢頭熊元獻,此人精熟地堂刀功夫。
  飲馬川山寨曾劫過他鏢局的一枝大鏢,熊元獻使盡心机,始終沒能要回,是以雙方結下梁子。
  另一個女子,約莫三十二三歲年紀,馬寨主識得她是雙刀鄭三娘。
  她丈夫本是平通鏢局的鏢頭,在飲馬川眾寨主劫鏢時刀傷殞命。
  此外是一個胖大和尚,手使戒刀;一個紫膛臉漢子,使一對鐵拐,均不相識。
  想來都是平通鏢局邀來的好手,埋伏在這里以報昔日之仇了。
  陶百歲喝道:“我道是誰?原來是老夫手下敗將。
  除了姓熊的鼠輩,武林之中,原也沒人能做這下賤勾當”。
  這話雖是斥罵熊元獻,但殷吉听了,不禁臉上一熱,斜眼看阮士中時,只見他雙目凝視谷中敵對雙方,對這句話直如不聞。
  熊元獻細聲細气的道:“陶寨主,在下跟你引見引見。
  這位是山東百會寺的靜智大師。
  這位是京中一等侍衛劉元鶴劉大人,是在下的同門師兄。
  你們多親近親近”。
  陶百歲身材魁偉,聲若雷震,熊元獻恰与他相反,一個陽剛,一個陰柔,兩人倒似天生了的對頭。
  陶百歲罵道:“好小子,一齊上吧,咱們兵刃上親近親近”。
  鋼邊在空中虛擊一鞭,呼呼風響,足見膂力惊人。
  熊元獻不動聲色,低低的道:“在下是陶寨主手下敗將,不敢跟你動手,只求見賜一物”。
  陶百歲怒道:“甚么?”熊元獻向他們挖掘的土坑一指,道:“就是這里的東西”。
  陶百歲一捋滿腮灰白胡子,更不打話,劈面就是一鞭。
  熊元獻閃身避過,叫道:“且慢動手”。
  陶百歲喝道:“又有甚么話說?”熊元獻道:“在下已在此處相候三日三夜,專等陶寨主到來。
  若不是瞧尊駕父子金面,此物早就取了。
  這里的東西本來不是飲馬川之物,一向由天龍門經管,現下換換主儿,亦無不該”。
  陶子安道:“熊鏢頭說得好漂亮的話儿。
  這雪山上千里冰封,你們若是早知埋藏之處,還不早就取了去?”那鄭三娘一心要報殺夫之仇,叫道:“多說甚么?動手吧!”話聲未畢,三柄飛刀刷刷刷接連向馬寨主射去。
  馬寨主鏈子雙錘飛起,將兩柄飛刀打落,眼見第三柄來得更是勁急,直取胸口,當下雙手一崩,雙錘之間的鐵鏈橫在當胸,正好將飛刀檔落,左錘一縮,右錘已扑面打出。
  鄭三娘身形靈動,矮身低頭,雙刀一招“旋風勢”直扑進怀。
  馬寨主左錘飛出,消去了這招。
  這兩人一動上手,那和尚揮戒刀直取陶百歲。
  鎮關東不避反迎,鐵鞭橫打,刀鞭相交,迸出星星火花。
  和尚只覺手臂酸麻,刀鋒已給打出一個缺口。
  陶子安舞刀奔向熊元獻。
  六人分作三對,在雪地里性命相扑。
  劉元鶴手執雙拐,在旁掠陣,眼見那和尚不是陶百歲對手,叫道:“大師退下,讓我來會會鎮關東”。
  那和尚兀自戀戰。
  劉元鶴跨上一步,右膀在靜智和尚肩頭一撞。
  那和尚立足不住,跌出三步,忽覺金刃劈風,一刀向腦門劈來,急忙縮頭躲閃,原來是陶子安抽空砍了他一刀。
  靜智嚇出一身冷汗,惊怒之下,挺刀与熊元獻雙斗陶子安。
  劉元鶴武功比師弟強得多,陶百歲鐵鞭橫掃,他竟硬接硬架,鐵拐一立,鐵鞭碰鐵拐,當的一聲大響。
  劉元鶴不動聲色,右拐一沉,拐頭鎖住敵人鞭身,左拐摟頭蓋了下來。
  陶百歲与他數招一過,已知今日遇到勁敵,當下抖擻精神,使開六合鞭法,單鞭斗雙拐,猛砸狠打。
  時候一長,劉元鶴漸占上風,陶百歲已是招架多,還手少。
  陶子安以一敵二,更是形迫勢蹙,心想眼前唯一指望,是馬寨主速下殺手擊斃鄭三娘,將熊元獻接過,自己就能俟机殺了和尚。
  但鄭三娘也已瞧明白戰局大勢,只要自己盡力支撐,陶氏父子不免先后送命,當下只守不攻,雙刀守得嚴密异常,馬寨主雙錘雖如狂風暴雨般連環進攻,卻始終傷她不得。
  再拆數十招,鄭三娘究是女流,愈來愈是力气不加,不住向后退避。
  馬寨主踏步上前追擊,突見鄭三娘左刀一幌,露出老大一個空門,不禁大喜,搶上一步,揮錘擊下,驀地里右足足底突然一虛,竟已踏在熊元獻等先前藏身的土坑之中。
  這坑大半仍被白雪淹沒,激斗之際,未加留神,鄭三娘有意引他過去。
  他這一足踏空,身子向前一跌,暗叫不好,待要躍起,鄭三娘一刀急砍,登時將他左肩卸落。
  馬寨主慘叫一聲,暈了過去,鄭三娘右手補上一刀,將他砍死在坑中。
  陶子安听到馬寨主叫聲,情知不妙,但被熊元獻与靜智兩人纏住了,自顧尚且不暇,那能分手救人?鄭三娘喘了几口气,理一理鬢發,取出一塊白布手帕包在頭上,舞動雙刀上前夾擊陶百歲。
  那陶百歲若是年輕上二十歲,劉元鶴原不是他的敵手。
  他向以力大招猛見長,現下年紀一老,精力究已衰退,与劉元鶴單打獨斗已相形見絀,再加上一個鄭三娘在旁偷襲騷扰,更是險象環生。
  斗到酣處,劉元鶴叫一聲:“著!”一招“龍翔鳳舞”,雙拐齊至。
  陶百歲揮鞭擋住,卻見鄭三娘雙刀圈轉,也是兩樣兵刃同時攻到。
  陶百歲一條鞭架不開四般兵刃,大喝一聲,飛左腳將鄭三娘踢了個斤斗,但左脅上終于被她刀鋒划了一個大口子。
  片刻之間,傷口流出的鮮血將雪地染得殷紅一片。
  但這老儿勇悍异常,舞鞭酣戰,毫不示怯。
  陶子安眼見情勢險惡,心知今日有敗無胜,當下疾攻三刀,乘靜智退開兩步,隨即向后一躍,叫道:“罷啦,我父子認輸就是。
  你們要寶還是要命?”鄭三娘揮刀向陶百歲進攻,叫道:“寶也要,命也要”。
  熊元獻心里卻另有計較,他去年失了一枝大鏢,賠得傾家蕩產心想与其殺他父子,不如叫飲馬川獻出金銀贖命,于是叫道:“大家且住,我有話說”。
  劉元鶴為人精細,鄭三娘一向听總標頭的吩咐,听他如此說,各自向旁躍開。
  那靜智卻是個莽和尚,斗得興發,哪里還肯罷手,一柄戒刀使得如風車相似,直向陶子安迫將過去。
  熊元獻連叫:“靜智大師,靜智大師”。
  靜智宛如未聞。
  陶子安一聲冷笑,將單刀往地下一拋,挺胸道:“你敢殺我?”靜智舉起戒刀,正要一刀砍下,突然見他如此,不禁一呆,戒刀舉在半空,卻不落下。
  陶子安罵道:“賊禿!”迎面一拳,正中鼻梁。
  靜智出其不意,身子一幌,一交坐在地下,一摸自己鼻子,滿手都是鼻血。
  這一來叫他如何不怒,一聲吼叫,爬起身來,向陶子安猛扑過去。
  熊元獻伸臂拉住,叫道:“且慢!”只見陶子安躍入坑中,揮動鋼鋤掘了几下,隨即拋開鋤頭,捧著一只兩尺來長的長方鐵盒縱身而上。
  劉元鶴等面上各現喜色,向陶子安走近几步。
  阮士中低聲向殷吉道:“殷師兄,你与云奇發錐傷人,我去搶寶”。
  殷吉低聲道:“傷那一邊的人?”阮士中左手中間三指卷屈,伸出拇指与小指,做個“六”字的手勢。
  意思說六個人全傷。
  殷吉心道:“好狠毒!”點了點頭,扣緊手中的毒錐,斜眼看曹云奇時,只見他雙眼盯著陶子安,看來這些時候之中,他眼光始終未有一瞬离開過此人。
  陶子安捧著鐵盒,朗聲說道:“今日我父子中了詭計,這武林至寶么,嘿嘿,自當雙手奉上。
  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倒要領教”。
  熊元獻眯著一雙小眼,道:”少寨主有何吩咐?”陶子安道:“你們怎知這鐵盒埋在此處?又怎知我們這几日要來挖取?”熊元獻道:“少寨主既想知道,跟你說了,也是不妨。
  天龍門田老掌門封劍之日,大宴賓朋。
  少寨主是田門快婿,那一定是到的了”。
  陶子安點了點頭。
  熊元獻指著劉元鶴道:“我這位師兄當日也是座上賓客,只是少寨主英雄年少,沒把劉師兄放在眼里”。
  陶子安冷笑道:“哈哈,我岳丈宴請好朋友,原來請到了奸細”。
  熊元獻并不動怒,仍是細聲細气的道:“言重了。
  劉師兄久仰尊駕英明,不免對少寨主多看了几眼,那也是飲馬川威名遠播之故啊。
  那日少寨主一舉一動,沒曾离了劉師兄的眼睛”。
  陶子安道:“妙极,妙极!這盒儿該當獻給劉大人的了”。
  雙手前伸,將鐵盒遞了出去。
  劉元鶴眉不揚,肉不動,伸手去接。
  陶子安突然在鐵盒邊上一掀,颼颼颼三聲,三枝短箭從鐵盒中疾飛而出,向劉元鶴當胸射去。
  兩人相距不到三尺,急切間那能閃避?好個劉元鶴,伸手果真不凡,危急中順手拉住靜智在身前一擋。
  只听一聲慘呼,兩枝短箭一齊釘入那和尚的咽喉,立時气絕。
  第三枝箭偏在一旁,卻射入了熊元獻左肩,直沒至羽,受傷也自不輕。
  這個變故,比适才熊元獻等偷襲來得更是奇特。
  田青文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劉元鶴一听背后有人,顧不得与陶氏父子動手,躍向山石,先護住背心,這才轉身察看。
  阮士中叫道:“動手!”縱身扑了下去。
  曹云奇手一揚,三枚毒錐對准陶子安射出。
  田青文早知他心意,一見他揚手發錐,立即挺肩往他左肩撞去。
  曹云奇身子一側,怒喝:“干甚么?”三錐准頭全偏,都落入雪地之中。
  殷吉的毒錐本待射向劉元鶴,只是田青文一出聲,被他立時知覺,此人應變极快,竟然無机可乘。
  阮士中大叫:“物歸原主”。
  左手五指如鉤,抓向陶子安雙目,右手五指已抓住鐵盒邊緣。
  劉元鶴鐵拐一立,与殷吉的長劍搭上了手。
  兩人在田歸農的筵席中曾會過面,都知對方是武學名家,此刻數招一過,心中各自佩服。
  周云陽挺劍奔向熊元獻。
  田青文的單劍与鄭三娘雙刀戰在一起。
  曹云奇長劍閃動,不去斗閒在一旁的陶百歲,卻向陶子安胸口刺去,一招“白虹貫日”,身隨劍至,竟是拚命的打法,凶狠异常。
  陶子安沒持兵刃,只得放手松開鐵盒,后躍避開,俯身搶起單刀,反身來奪。
  阮士中左手抱住盒子,陰沈著臉罵道:“好小子,放暗箭害死岳丈,原來是看中了我天龍門的至寶”。
  陶子安叫道:“誰說我害了岳父?”揮刀猛攻,急著要奪回鐵盒。
  但這鐵盒一入七星手阮士中之手,莫說曹云奇在旁仗劍相助,就是單憑阮士中一雙肉掌,陶子安也休想奪得回去。
  陶百歲叫道:“姓阮的,這鐵盒是田親家親手交与我儿,你是不服,還是怎地?”大聲叫嚷,揮鞭向阮士中頭頂擊落。
  阮士中一躍丈餘,縱到田青文的身旁,舉盒向鄭三娘迎面一揚。
  鄭三娘适才見盒中放出暗器,只怕又有短箭射出,忙矮身閃避。
  那知阮士中只是虛張聲勢,待田青文擺脫糾纏,當即將鐵盒交在她手中,說道:“護住盒儿,讓我對付敵人”。
  他手中一空,立即反身來斗陶百歲。
  這天龍北宗第一高手果然武功了得,陶百歲雖然鞭沉力猛,卻被他一雙空手迫得連連倒退。
  熊元獻肩頭中箭,被周云陽一柄長劍迫住了,始終緩不出手來去拔箭,那箭留在肉里,一用勁半邊身子劇痛難當。
  只有劉元鶴卻与殷吉斗了個旗鼓相當。
  田青文抱住鐵盒,施開輕功,疾向西北方奔去。
  陶子安舉刀向曹云奇猛劈,見他提劍封門,這一刀竟不劈下忽地轉身,向田青文追去。
  曹云奇大怒,隨后急赶,只追出數步,斜刺里雙刀砍到,原來是鄭三娘從旁截住
  曹云奇心中焦躁,連進險招。
  那知鄭三娘的武藝雖不甚精,卻練就了一套專門守御的刀法,只要這套“鐵門閂”刀法使開了,六六三十六招之內,對方功夫再高,也是不易取胜。
  曹云奇連變三路劍法,一時竟奈何她不得。
  田青文奔出里許,見陶子安隨后跟來,正合心意,轉過一個山坡,站定身子,似嗔似笑的道:“你追我干么?”陶子安道:“妹子,咱們合力對付了那几個奸賊,自己的事總好商量”。
  田青文道:“誰是你的妹子?你干么害我爹爹?”陶子安突然在雪地里雙膝跪倒,指天立誓,大聲道:“皇天在上,若是我陶子安害了天龍門田老掌門,叫我日后万箭攢身,亂刀分尸!”田青文臉上露出笑容,伸手拉著他背膀,柔聲道:“不是你就好啦。
  我也早知不是你,他們……他們……”陶子安躍起身來,握住她左手,說道:“妹子……”剛叫得一聲,忽見田青文臉上變色,知道背后來了人,急忙轉身,只听一人喝道:“你們兩個,在這里鬼鬼祟祟的干甚么?”田青文怒道:“甚么鬼鬼祟祟?你給我口里放乾淨些”。
  陶子安一回頭,見是曹云奇赶到,叫道:“曹師兄,你莫誤會”。
  曹云奇圓睜雙目,喝道:“誤會你媽個屁!”提劍分心便刺,陶子安只得舉刀招架。
  兩人斗了數合,雪地里腳步聲響,鄭三娘如風奔來。
  曹云奇罵道:“臭婆娘,纏個沒完沒了”。
  反手就是一劍。
  鄭三娘左刀擋架,右手回了一刀。
  陶子安叫道:“鄭三娘,咱們并肩子上,先殺了這蠻漢再說”。
  他一語甫畢,一招“抽梁換柱”,左手虛托,刀鋒從橫里向曹云奇反劈過去。
  曹云奇以一敵二,絲毫不懼。
  他有意要在心上人之前賣弄本事,劍走偏鋒反而連連進招。
  陶子安贊道:“好劍法!”身形一矮,一招“上步撩陰”向他跨下揮去。
  鄭三娘心想他定然豎劍相架,上盤勢必空虛,當即雙刀向曹云奇肩頭砍落。
  不料陶子安這一刀揮到中途,突然轉為“退步斬馬刀”,手腕一翻,一刀砍在鄭三娘腿上,喝道:“躺下”。
  這一招毒辣异常,比鄭三娘再強數倍的高手,也是難以防備,教她如何閃避得了?她腿上劇痛,向后便跌。
  陶子安搶上一步,舉刀往她頸中砍下。
  呼的一聲,曹云奇長劍遞出,將他單刀架開,叫道:“你要不要臉?”陶子安笑道:“兵不厭詐,我是有心助你”。
  曹云奇正要喝罵,劉元鶴、殷吉、陶百歲、阮士中等已先后赶到。
  原來他們都挂念著鐵盒,眼見田青文抱著盒子奔開,不愿無謂戀戰,一待敵人攻勢略緩,都抽空追來。
  陶子安叫道:“爹,天龍門是好朋友。
  你別跟阮師叔動手”。
  陶百歲尚未答話,曹云奇高聲叫道:“你害死我恩師,誰跟你是好朋友?”刷刷刷,向他疾刺三劍。
  陶子安擋開兩劍,第三劍險險避不開去,身子向左急閃,劍刃在右頰邊貼面而過,只要差得兩寸,那便是穿頭破腦之禍。
  他嚇得臉無血色,忽听田青文叫聲:“小心!”一枚暗器從身旁飛了過去,緊接著風聲微響,后臀上已吃了一刀。
  原來鄭三娘受傷后倒地不起,心中又恨又悔:“他飲馬川是我殺夫大仇,這小賊又是素來詭計多端,我怎能信他的話,不加提防?”忽見陶子安避劍后退,正是偷襲良机,當即奮身躍起,揮刀往他頭頂砍去。
  田青文眼明手快,忽發一錐,搶先釘中她的右肩。
  幸得這一錐,才救了陶子安的性命,鄭三娘那刀砍得低了,只中了他的后臀。
  鄭三娘身中毒錐,又向后跌。
  陶子安罵聲:“賤人!”單刀脫手,對准她胸口猛擲下去,這一擲勢勁力疾,相距又近,眼見得一刀要將她釘在地下,突然空中嗤的一聲急響,一枚暗器從遠處飛來,正好打在刀上,當的一聲,單刀湯開,斜斜的插入鄭三娘身旁雪地之中。
  劉元鶴、阮士中等均正注目鐵盒,或亟欲劫奪、或旨在守護,忽听這暗器破空之聲響得怪异,都是一惊,但見這暗器遠飛而至,落點既准,勁力又重,竟將單刀打在一旁。
  各人一惊之下,齊向暗器來路望去,只見一個花白胡子的老僧右手拿著一串念珠,念道:“善哉,善哉!”快步走來,俯身拾起一物,串在念珠繩上,原來他适才所發暗器只是一粒念珠。
  這串念珠看來份量不輕,黑黝黝的似是鐵鑄,但這和尚從數丈外彈來,小小一粒念珠竟能撞開一把八九斤重的鋼刀,指力實是非同小可。
  眾人惊愕之下,都眼睜睜的望著他。
  但見他一對三角眼,塌鼻歪嘴,一雙白眉斜斜下垂,容貌极是詭异,雙眼布滿紅絲,單看相貌,倒似是個市井老光棍,那想得到武功竟是如此高強。
  那僧人伸手扶起鄭三娘,拔下她肩頭的毒錐,只見傷口中噴出黑血,鄭三娘大聲呻吟。
  那僧人從怀中取出一粒紅色藥丸,塞在她的口里,向眾人逐個望去,自言自語說道:“這藥丸只可暫時止痛。
  毒龍錐是天龍門獨門暗器,和尚可救她不得”。
  他眼光停在阮士中臉上,說道:“這位施主是天龍門高手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敢請慈悲則個”。
  說著合十行禮。
  阮士中和鄭三娘本不相識,原無仇怨,眼見那僧人如此本領,若是不允拿出解藥,今日決討不了好去,他是個久歷江湖之人,當硬則硬,當軟則軟,眼見那僧人合十躬身,立即還禮,道:“大師吩咐,自當遵命”。
  從怀中取出兩個小瓶,在一個瓶里倒出十粒黑色小丸,給鄭三娘服了,將另一個瓶子遞給田青文道:“給她敷上”。
  田青文接過藥瓶,將鐵盒交給師叔,自去給鄭三娘敷藥。
  那僧人道:“施主慈悲”。
  又打了一躬,說道:“請問各位在此互斗,卻是為了何事?天下沒解不開的梁子,和尚老了臉皮,倒想作個調人,嘿嘿”。
  眾人相互望了一眼,有的沈吟不語,有的臉現怒容。
  曹云奇指著陶子安罵道:“這小賊害死我師父,偷了我天龍門的鎮門之寶。
  大師,你說該不該找他償命?”說著手中長劍虛劈,劍刃震動,嗡嗡作聲。
  那老僧問道:“尊師是哪一位?”曹云奇道:“先師是敝門北宗掌門,姓田”。
  那老僧“啊喲”一聲,說道:“原來歸農去世了,可惜啊可惜”。
  語气之中,似乎識得田歸農,而口稱“歸農”,竟然自居尊長。
  田青文剛給鄭三娘敷完藥,听那老僧如此說,上前盈盈拜倒,哭道:“求大師給先父報仇,找到真凶”。
  那老僧尚未回答,曹云奇已叫了起來:“甚么真凶假凶?這里有贓有證,這小賊難道還不是真凶?”陶子安只是冷笑,并不答話。
  陶百歲卻忍不住了,喝道:“田親家跟我數十年交情,兩家又是至親,我們怎能害他?”曹云奇道:“就是為了盜寶啊!”陶百歲大怒,縱上前去就是一鞭。
  曹云奇正要還手,突見那老僧左手揮出,在陶百歲右腕上輕輕一勾,鋼鞭猛然反激回去。
  陶百歲只覺手掌心一震,虎口劇痛,竟然拿捏不住,急忙撒手向旁躍開,拍的一聲,鋼鞭跌在雪地,埋入了半截。
  眾人本來圍在僧人身周,突見鋼鞭飛起跌落,各自向后躍開,登時在那僧人身旁流出好大一個圓圈,各人眼睜睜的望著這和尚,都是好生詫异,暗想:“鎮關東素以膂力剛猛稱雄武林,怎么給他這般輕描淡寫的一勾一帶,竟然連兵刃也撤手了?”陶百歲滿臉通紅,叫道:“好和尚,原來你是天龍門邀來的幫手”。
  那老僧微微一笑,道:“施主恁大年紀,仍是這等火气。
  不錯,和尚确是受人之邀,才到長白山來。
  不過邀請和尚的,倒不是天龍門”。
  天龍門諸人与陶氏父子俱吃一惊,心道:“怪不得他相救鄭三娘。
  他既是平通鏢局的幫手,這鐵盒儿可就難保了”。
  阮士中退后一步。
  殷吉与曹云奇雙劍上前,護在他左右兩側。
  那僧人宛如未見,續道:“此間一無柴火,二無酒飯,寒气好生難熬。
  那主人的庄子离此不遠,各位都算是和尚的朋友,不如同去歇腳。
  那主人見到大群英雄好漢降臨,一定開心,他媽的,大家同去扰他一頓!”說罷呵呵而笑,對眾人适才的浴血惡斗,似乎全不放在心上。
  眾人見他面目雖然丑陋,說話倒是和气,出家人口出“他媽的”三字,未免有些突兀,但這些豪客听在耳里,反感親切自在,提防之心消了大半。
  殷吉道:“不知大師所說的主人,是那一位前輩?”那老僧道:“這主人不許和尚說他名字。
  和尚生來好客,既然出口邀請,若有那一位不給面子,和尚可要大感臉上無光了”。
  劉元鶴見這老僧處處透著古怪,心中嘀咕,微一拱手,說道:“大師莫怪,下官失陪了”。
  說罷返身便奔。
  那老僧笑道:“在這荒山野地之中,居然還能見到一位官老爺,好福气啊,他媽的好福气”。
  他待劉元鶴奔出一陣,緩緩說完這几句話,斗然間身形幌動,隨后追去。
  只見他在雪地里縱跳疾奔,身法极其難看,又笨又怪,令人不由得好笑。
  但盡管他身形又似肥鴨,又似蛤蟆,片刻之間,竟已抄在劉元鶴身前,笑道:“和尚要對不住官老爺了”。
  不待劉元鶴答話,左手兜了個圈子,忽然翻了過來,抓住他的右腕。
  劉元鶴斗感半身酸麻,知道自己胡里胡涂的已被他扣住脈門,情急之下,左手出掌往老僧擊去。
  那老僧左手拇指与食指拿著他的右腕,見他左掌擊來,左手提著他右臂一舉,中指、無名指、小指三根手指鉤出,搭上了他左腕。
  這一來,他一只手將劉元鶴雙手一齊抓住,右手提著念珠,一竄一跳的回來。
  眾人見劉元鶴雙手就如被一副鐵銬牢牢銬著,身不由主的給那老僧拖回,都是又惊又喜,惊的是這老僧功夫之高,甚為罕見,喜的是他并非平通鏢局所邀的幫手。
  那老僧拉著劉元鶴走到眾人身前,說道:“劉大人已答應賞臉,各位請吧”。
  有劉元鶴的榜樣在前,即令有人心存疑懼,也不赶再出言相拒,自討沒趣。
  只見那老僧握著劉元鶴的手腕,緩緩向前,走出數步,忽然轉身道:“甚么聲音?”眾人停步側耳一听,但听得來路上隱隱傳來一陣气喘吆喝之聲,似乎有人在奮力搏擊。
  阮士中斗然醒悟,叫道:“云奇,快去相助云陽”。
  曹云奇叫道:“啊喲,我竟忘了”。
  挺劍向來路奔回。
  那老僧仍不放開劉元鶴,拉著他一齊赶去,只赶出十餘丈,劉元鶴足下功夫已相形見絀。
  他雖提气狂奔,仍是不及那老僧快捷,可是雙手被握,縱然用力掙扎,那老僧五根又瘦又長的手指竟未放松半點。
  再奔數步,那老僧又搶前半尺,這一來,劉元鶴立足不穩,身子向前仰跌下去,雙臂夾在耳旁舉過頭頂,被那老僧在雪地里拖曳而行。
  他又气又急,欲待飛腳向那老僧踢去,但那老僧越拖越快,自己站立尚且不能,那里說得上發足踢敵?倏忽之間,眾人已回到坑邊,只見周云陽与熊元獻摟抱著在雪地里滾來滾去。
  而其兵刃均已脫手,貼身肉搏,連拳腳也使用不上,肘撞膝蹬、頭頂口咬,打得狼狽不堪,那里像甚么武林中的好手相斗,直如市井潑婦當街斯打一般。
  曹云奇仗劍上前,要待往熊元獻身上刺去,但兩人翻滾纏打,只怕誤傷了師弟,急切間下手不得。
  那老僧走上几步,右手抓住周云陽背心,提了起來。
  周熊兩人手腳都相互勾纏,提起一人,將另一人也帶了上來。
  兩人打得興發,雖然身子臨空,仍是毆擊不休。
  那老僧哈哈大笑,右手一振,兩人手足都是一麻,砰的一響,熊元獻摔出了五尺之外。
  那老僧將周云陽放在地下,這才松了劉元鶴的手腕。
  劉元鶴給他抓得久了,手臂一時之間竟難以彎曲,仍是高舉過頭,過了一會才慢慢放下,只見雙腕上指印深入肉里,心中不禁駭然。
  那老僧道:“他奶奶的,大多儿快走,還來得及去扰主人一頓早飯”。
  眾人相互瞧了一眼,一齊跟在他的身后。
  鄭三娘腿上傷重,熊元獻顧不得男女之嫌,將她背在背上。
  陶氏父子、周云陽等均各負傷。
  但見雪地里一道殷紅血跡,引向北去。
  行出數里,傷者哼哼唧唧,都有些難以支持。
  田青文從背囊中取出一件替換的布衫,撕碎了先給周云陽裹傷,又給陶氏父子包扎。
  曹云奇哼了一聲,待要發話。
  田青文橫目使個眼色,曹云奇雖不明她意思,終明忍住了口邊言語。又行里許,轉過一個山坡,地下白雪更深,直沒至膝,行走好生為難眾人雖然都有武功,但亦感不易拔足,各自心想:“不知那主人之家還有多遠?”那老僧似知各人心意,指著左側一座筆立的山峰道:“不遠了,就在那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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