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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這長頸漢子是山庄的管家,姓于,本也是江湖上的一把好手,甚是精明干練。
  他見竹籃吊到山腰,便探頭下望,要瞧來援的是那一位英雄。
  初時但見籃中黑黝黝的几堆東西,似乎并非人形,待吊到臨近,見是几只箱籠,另有些花盆、香爐之屬,把吊籃裝得滿滿的沒一點空隙。
  于管家不禁大奇:“難道是給主人送禮來了?”二次吊上來的是三個女人。
  兩個四十來歲,都是仆婦打扮。
  另一個十五六歲年紀,圓圓的一雙大眼,左頰上有個酒窩儿,看模樣是個丫鬟。
  她不等竹籃停好,便即跨出,向于管家望了一眼,笑道:“這位定是于大哥了。
  你的頭頸長,我听人說過的”。
  一口京片子,聲音极是清脆。
  于管家生平最不喜別人說他頭頸,但見她滿臉笑容,倒也生不出气,只得笑著點了點頭。
  那丫鬟道:“我叫琴儿。
  她是周奶媽,小姐吃她奶長大的。
  這位是韓嬸子,小姐就愛吃她燒的菜。
  你快放吊籃去接小姐上來”。
  于管家待要詢問是誰家的小姐,琴儿卻咭咭咯咯的說個不停,一面在籃中搬出鳥籠、狸貓,鸚鵡架、蘭花瓶等許許多多又古怪又瑣碎的事物,手中忙著,嘴里也不閒著,說道:“這山峰真高,唉,山頂上沒什么花儿草儿,我想小姐一定不喜歡。
  于大哥,你整天在這里住,不气悶嗎?”于管家眉頭一皺,心道:“主人正要全力應付強敵,卻從那里鑽出這門子羅唆個沒完沒了的人家來?”問道:“你家貴姓?是我們親戚么?”琴儿說道:“你猜猜看,怎么我一見就知你是于大哥,你卻連我家小姐姓什么也不知道呢?我若是不說我叫琴儿,擔保你猜上一千年,也猜不到我叫什么。
  啊,別亂跑,小心小姐生气”。
  于管家一呆,卻見她俯身抱起一只小貓,原來她最后几句話是跟貓儿說的。
  于管家幫她把吊籃中的物事取了出來。
  琴儿說道:“啊唷,你別弄亂了!這箱子里全是小姐的書,這樣倒過來,書就亂啦。
  唉,唉,不行。
  這蘭花聞不得男人气。
  小姐說蘭花最是清雅,男人家走近去,它當晚就要謝了”。
  于管家忙將手中捧著的一小盆蘭花放下,猛听得背后一人吟道:“欲取鳴琴彈,恨無知音賞”。
  聲音甚是怪异。
  他嚇了一跳,急忙回頭,雙掌橫胸,擺了迎敵的架式,卻見吟詩的是架上那頭白鸚鵡。
  他又好气又好笑,命人放吊籃接小姐上來。
  那奶媽卻說要先開箱子,取塊皮裘在籃中墊好,免得小姐嫌籃底硬了,坐得不舒服。
  她慢吞吞的取鑰匙,開箱子,又跟韓嬸子商量該墊銀狐的還是水貂的。
  于管家再也忍耐不住,又挂念廳上激斗情勢,不知阮士中性命如何,當下向一名仆人囑咐好好招呼小姐,自行奔進廳去。
  他出外迎賓,去了好一陣子,廳上相斗的情勢卻沒多大變動。
  阮士中仍被右僮迫在屋角之中,只是情形更為狼狽,左腳鞋子已然跌落,頭上本來盤著的辮子也給割去了半截,頭發散了開來。
  曹云奇、殷吉、周云陽等已從庄上佣仆處借得兵刃,數次猛扑上前救援,始終被左僮攔住,反而与阮士中越离越遠。
  劉元鶴等本想乘机劫奪鐵盒,但在左僮的匕首上吃了几次虧,只得退在后面。
  各人心中卻兀自不服气,眼見雙僮手上招數實在并不怎么出奇,內力修為更是十分有限,只不過仗著兩把鋒利絕倫的匕首,一套攻守呼應的劍法,竟將一群江湖豪士制得縛手縛腳。
  于管家看了一會,心想:“主人出門之時,把庄上的事都交了給我,現下賓客在庄上如此受人欺辱,主人顏面何存?我拼死也要救了這姓阮的”。
  當下奔到自己房中,取了當年在江湖上所用的紫金刀,轉回大廳,再看了看雙僮的招式,叫道:“兩位小兄弟再不住手,我們玉筆山庄可要無禮了”。
  右僮叫道:“主人差我們來下書,又沒叫我們跟人打架。
  他只要賠了我的珠儿,我們馬上就饒他了”。
  說著踏上一步,嗤的一劍,阮士中左肩又給划破了一道口子。
  于管家正要接話,只听背后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啊喲,別打架,別打架!我就最不愛人家動刀動槍的”。
  這几句話聲音不響,可是嬌柔無倫,听在耳里,人人覺得真是說不出的受用,不由自主的都回過頭去。
  只見一個黃衣少女笑吟吟的站在門口,膚光胜雪,雙目猶似一泓清水,在各人臉上轉了几轉。
  這少女容貌秀麗之极,當真如明珠生暈、美玉瑩光,眉目間隱然有一股書卷的清气。
  廳上這些人都是浪跡江湖的武林豪客,斗然間与這樣一個文秀少女相遇,宛似走近了另一個世界,不自禁的為她一副清雅高滑的气派所懾,各似自慚形穢,不敢褻瀆。
  兩個僮儿卻對那少女毫不理會,乘著殷吉等人一怔之間,叮叮當當一陣響,又將他們手中兵刃逐一削斷。
  那少女道:“兩個小兄弟別胡鬧啦,把人家身上傷成這個樣子,可有多難看”。
  右僮道:“他不肯賠我的珠儿”。
  那少女道:“什么珠儿?”右僮劍尖指住阮士中胸膛,俯身拾起半邊明珠,哭喪著臉道:“你瞧,是他弄坏的,我要他賠”。
  那少女走近身去,接過一看,道:“啊,這珠儿當真好,我也賠不起。
  這樣吧,琴儿,”回頭對身后小丫鬟道:“取我那對玉馬儿來,給了這兩個小兄弟”。
  琴儿心中不愿,說道:“小姐”。
  那少女笑道:“偏你就有這么小气。
  你瞧兩個小兄弟多俊,佩了玉馬,那才叫相得益彰呢”。
  兩僮對望一眼,只見琴儿打開一只描金箱子,取出一對錦囊交給少女。
  那少女解開一只錦囊,拿出一只小小玉馬,馬口里有絲絛為韁。
  那少女替右僮挂在腰帶上,又把另一只錦囊中所裝的玉馬遞給了左僮。
  左僮請安道謝,接在手里,只見那玉馬晶光瑩洁,刻工精致异常,馬作奔躍之狀,形体雖小,卻是貌相神俊,的非凡品。
  他一見之下,便十分喜歡,只是不明那少女來歷,心下一時未決,不知是否該當受此重禮。
  右僮又在牆畔撿起另一半邊珠儿,說道:“我這顆是夜明寶珠,和哥哥的是一對儿。
  就算有玉馬,總是不齊全啦!”說著十分懊惱。
  那少女一見兩人相貌打扮,已知這對雙生兄弟相親相愛,毀了明珠事小,不痛快的是在將兩人飾物弄成异樣,配不成對,當下拿起玉馬,將兩個半邊明珠放在玉馬雙眼之上,說道:“我有一個主意,將半邊珠儿嵌在玉馬眼上。
  珠子既能夜明,玉馬晚上兩眼放光,豈不好看?”左僮大喜,從辮儿上摘下珠子,伸匕首剖成兩半,說道:“兄弟,咱倆的珠儿和玉馬都一模一樣啦”。
  右僮回嗔作喜,向少女連連道謝,又向阮士中請了個安,道:“行啦,你老別生气”。
  阮士中滿身血污,心中惱怒异常,卻又不敢出聲訾罵。
  右僮拉著左僮的手,便要走出。
  左僮向那少女道:“多謝姑娘厚賜。
  請問姑娘尊姓,主人問起,好有對答”。
  你家主人是誰?”左僮道:“家主姓胡”。
  那少女一听,登時臉上變色,道:“原來你們是雪山飛狐的家僮”。
  兩僮一齊躬身道:“正是!”那少女緩緩說道:“我姓苗。
  你家主人問起,就說這對玉馬是金面佛苗爺的女儿給的!”此言一出,群豪無不動容。
  金面佛威名赫赫,万想不到他的女儿竟是這樣一個嬌柔見腆的少女。
  瞧她神气,若非侯門巨室的小姐,就是世代書香人家的閨女,哪里像是江湖大俠之女。
  雙僮對望一眼,齊把玉馬放在几上,一言不發的轉身出廳。
  那少女微微一笑,也不言語。
  琴儿歡天喜地的收起玉馬,說道:“小姐,這兩個孩儿不識好歹,小姐賞賜這樣好的東西,他們都不要,要是我啊……”那少女笑道:“別多說啦,也不怕人家笑咱們寒摻”。
  寶樹大師越眾而前,朗聲說道:”原來姑娘是苗大俠的千金,令尊可好?”那少女道:“多謝。
  家嚴托福安康。
  請問大師上下?”寶樹微笑道:“老衲寶樹。
  姑娘芳名是什么?”那少女名叫苗若蘭,听了這話頓然臉上一紅,心想:“我的名字,怎胡亂跟人說得的?”當下不答問話,說道:“各位請寬坐,晚輩要進內堂拜見伯母”。
  說著向群豪斂衽行禮。
  眾人震于她父親的名頭,那敢有絲毫怠慢,都恭恭敬敬的還禮,均想:“這位姑娘沒半點仗勢欺人的驕態,當真難得”。
  苗若蘭待眾人都坐下了,又告罪一遍,這才入內。
  只見大門外進來七八名家丁仆婦,抬著舖蓋箱籠等物,看來都是跟來服侍苗小姐的。
  陶百歲、陶子安父子對望一眼,心中都想:“若是我父子在道上遇見這一批人,定然當作是官宦豪富的眷屬,勢必動手行劫,這亂子可就闖得大了”。
  阮士中伸袖抹抹身上血污,幸好右僮并非真欲傷他,每道傷口都只淺淺的划破皮肉,并無大礙。
  田青文走近相助,取出金創藥給他止血。
  阮士中撕開左胸衣襟,讓她裹傷,忽然間當啷一響,那只鐵盒落在地下。
  群豪不約而同的一齊躍起,伸手都來搶奪。
  阮士中站得最近,左手划了個圈子,擋開眾人,立即俯身拾盒,手指剛触到盒面,突覺一股大力在肩頭一撞,身不由主的跌開數步,待得拿樁站定,抬起頭來,只見鐵盒已捧在寶樹手中。
  群豪都怕他本領了得,只眼睜睜的望著他,沒人敢開口說話。
  隔了片刻,曹云奇道:“大師,這只盒子是我天龍門的鎮門之寶,請你還來”。
  寶樹笑道:“你說這是貴派鎮門之寶,那么盒中是何寶物,寶物是何來歷,你既是天龍掌門,就該知道。
  只須說得明白,就拿去罷!”說著雙手托了鐵盒,向前伸出。
  曹云奇滿臉通紅,雙手伸出了一半,不敢去接,又不好意思縮回,停在空中,慢慢垂下。
  原來他只見師父對鐵盒十分珍視,守藏嚴密,卻從未見他打開過盒蓋,別說寶物來歷,連是什么寶物也不知道。
  阮士中、殷吉雖是天龍門的前輩高手,也是面面相覷,說不出個所以。
  周云陽忽道:“我們自然知道,那是一柄寶刀”。
  他在天龍門中論武功只是二流角色,素來不得師父寵愛,為人又非干練,突然說出這句話來,阮士中等都是一惊,心想:“你知道什么?乘早別胡說八道”。
  那知寶樹卻道:“不錯,是一柄寶刀。
  你可知這口刀原來是誰的?怎么落入天龍門之手?”阮士中等不料周云陽居然一語中的,無不大為詫异,一齊注目,等他再說。
  卻見他青白色的臉上紅了一紅,隨即又轉青色,悻悻的道:“這是我天龍門祖傳下來的,誰得了寶刀,誰就做掌門”。
  殷吉接口道:“不錯。
  這是本門寶刀,南北兩宗輪流掌管”。
  寶樹搖頭道:“不對,不對!我料你們也不會知道”。
  周云陽道:“難道你就知道了?”寶樹道:“二十年前,我就知道。
  雪山飛狐与此間庄主的爭端,也就由此而起。
  中間若不是有這些瓜葛,老衲又何必邀各位上山?”天龍群豪、陶氏父子、劉熊師兄弟等都吃了一惊,心想:“這老和尚果然不怀好意,原來也想劫奪這盒中寶刀。
  我們今日身陷絕地,那可是有死無生了”。
  眾人想到此處,只听刷的一聲,一人亮出了兵刃,接著刷刷,叮叮一陣響聲過去,群豪已各執兵刃將寶樹圍住。
  阮士中等兵刃被雙僮削斷了的,也俯身把斷刀斷劍搶在手里。
  寶樹在人從中緩緩轉了個圈子,微笑道:“各位要跟老和尚動手么?”群豪怒目而視,無人接口。
  這時站得近了,人人看得清楚,寶樹雖然胡子花白,臉有皺紋,但雙目炯炯,年紀其實也不甚大。
  劉元鶴退后一步,叫道:“大多儿齊上,先殺老和尚。
  咱們自己的事,下了山慢慢商量”。
  他只覺在山峰上多耽上一刻,便多一分危險。
  群豪都感在這山庄中坐立不安,劉元鶴的話正合心意。
  正要一涌而上,忽听門外砰的一聲巨響,似是開了一炮。
  眾人愕然相顧。
  隔了片刻,于管家忽忽從外奔進,臉有惊惶之色,叫道:“各位,大事不妙!”曹云奇叫道:“雪山飛狐到了么?”于管家道:“那倒不是。
  我們上下山峰的長索和絞盤,都給人家毀了”。
  眾人嚇了一跳,七張八嘴的問道:“那怎么會?”“沒第二條索儿了么?”有沒別的法儿下去?”于管家道:“峰上就只這條長索,小人一時不察,竟然給飛狐手下那兩個僮儿毀了”。
  寶樹變色道:“怎么毀的?”于管家道:“弟兄們縋了那兩個小鬼頭下峰,都進屋休息,忽听到爆炸之聲,搶出去看時,見絞盤和長索已炸得粉碎。
  定是這兩個天殺的小鬼在絞盤中放了炸藥,將藥引通下山峰,點了火燒上來的”。
  眾人一呆,紛紛搶出門去,果見絞盤炸成了碎片,長索東一段西一段散得滿地。
  幸好絞盤旁的漢子都已走開,無人死傷。
  殷吉問寶樹道:“大師,飛狐此舉有何用意?”寶樹道:“那有什么難猜?他要咱們盡數餓死在這峰上”。
  殷吉道:“咱們跟他無怨無仇”。
  寶樹道:“他可与此間的主人仇深似海。
  再說,鐵盒在你們手里,那就是跟他結上了梁子”。
  殷吉道:“飛狐也要這鐵盒?”寶樹道:“可不是嗎?”眾人一想到兩個僮儿怪异的武功,心中都是一般的念頭:“僮儿已是這般了得,正主儿更不用說了”。
  默默跟著寶樹回進大廳。
  只見苗若蘭已從內堂出來,說道:“大師,那雪山飛狐要把咱們都困死在這儿?”寶樹沉著臉道:“正是。
  大多儿坐上了一條船,得想個法儿下峰”。
  苗若蘭道:“那不用耽心,我爹爹日內就會上來,自能就咱們下去”。
  眾人一想,金面佛苗人鳳的女儿在此,他豈能袖手不顧?不由得頓感寬心。
  只有劉元鶴暗暗搖頭,卻也不便明言。
  寶樹道:“苗大俠雖然武功蓋世,但這雪峰几百丈高,一時之間怎能上來?”苗若蘭道:“既有人能上來建了庄子,我爹爹怎會上不來?”寶樹道:“夏天山峰冰融雪消,上來不難。
  這時候正當嚴寒,要待雪消,少說也得三個月。
  管家,這山上貯備了几個月糧食?”于管家道:“下山采購糧食的管家預計后日能回。
  此間所貯備糧食本來還可用得二十多天,現下添了各位賓客与苗小姐帶來的仆婦使女,算來只有十日之糧了”。
  眾人臉上變色,默然不語,心中都在咒罵雪山飛狐歹毒。
  曹云奇忽道:“咱們慢慢從山峰上溜下去……”只說了半句話,便知不妥,忙即住口。
  這山峰陡峭無比,只怕溜不到兩三丈,立時便摔下去了。
  旁人一齊瞧著他,均想:“這人草包之极”。
  曹云奇見了各人眼色,不由得脹紅了臉。
  苗若蘭道:“若是大家終于不免餓死,也得知道個緣由。
  大師,到底雪山飛狐跟咱們有何仇冤?他有什么本事,叫此間主人這生忌憚?這鐵盒又有什么干系?”這一問代眾人說出了心頭之話。
  群豪舍命爭奪鐵盒,有人還因此喪生,可是除了知道盒中藏有重寶之外,沒一個說得出原委,當下一齊望著寶樹,盼他解釋。
  寶樹道:“好,事已至此,急也無用。
  大家開誠布公說個明白,齊心合力,也許能想得出下山的法子。
  若是自相火并殘殺,只有死得更快,正好中了飛狐的奸計”。
  群豪轟然稱是,團團坐下。
  此時山上寒气漸增,于管家命人在爐中加柴添火。
  各人靜听寶樹說話。
  寶樹端起蓋碗,喝了一口茶,先贊聲:“好茶!”這才說道:“此事當真說來話長。
  咱們先看看盒中的寶刀可好?”眾人齊聲叫好。
  寶樹將鐵盒遞給曹云奇,說道:“閣下是天龍北宗掌門,請打開給大家瞧瞧”。
  曹云奇想起陶子安曾從盒中射出短箭,傷人性命,只怕盒中更藏有什么暗器,雙手將盒子接過,卻不敢去揭盒蓋。
  寶樹笑嘻嘻的瞧著他,一語不發。
  眾人見盒上生滿了鐵銹,斑斕駁雜,腐蝕凹凹凸凸,顯是百年以上的古物,卻也不見有何异處。
  曹云奇心想:“我若不敢動手開盒,豈不較陶子安這賊小覷了”。
  一咬牙,伸右手去揭盒蓋。
  那知一揭之下,盒蓋紋絲不動,凝目察看,盒上并無鎖孔紐絆,不知何以竟揭它不開,當下雙手加勁,那鐵盒宛似用一塊整鐵鑄成,全無動靜。
  田青文見他脹的滿臉通紅,知道盒中必有机括,如此蠻開硬揭非但無用,只怕反而受傷,低聲道:“周師哥,你來開吧”。
  周云陽神色遲疑,道:“我……我不知……”田青文從曹云奇手中接過鐵盒,放在周云陽手中,柔聲道:“我知道你會的”。
  周云陽向她瞪了一眼,將鐵盒放在桌上,伸手摸著盒蓋,不向上揭,卻在四角挨次掀了三掀,然后伸拇指在盒底正中向上一按,拍的一聲,盒蓋彈了開來。
  阮士中与曹云奇同時向他橫了一眼,心中嘀咕:“你怎么會開啟此盒?”立即轉頭望盒,只見盒中果有一柄短刀,套在鞘中。
  曹云奇“哦”的一聲。
  這口寶刀,他當年曾見師父使過,曾削斷過不少英雄豪杰的兵刃。
  寶樹伸手拿起短刀,只著刀鞘上刻著的一行字道:“眾位請看”。
  只見那刀鞘生滿銅綠鐵銹,除了鑲有一塊紅寶石外,只是平平無奇的一把舊刀,鞘身刻著兩行字道:殺一人如殺我父淫一人如淫我母這十四個字极為平易淺白,卻自有一股豪意俠气,躍然而出。
  寶樹道:“各位可知這十四個字的來歷么?”眾人都道:“不知”。
  寶樹道:“這是闖王李自成所遺下的軍令。
  這一柄刀,就是李闖王當年指揮百万大軍、轉戰千里的軍刀”。
  眾人一听,一齊离席而起,望著寶樹手中托著的這口短刀,心中將信將疑。
  此時距李闖王已有一百餘年,可是在草莽群豪心中,闖王的聲威仍是顯赫無比。
  寶樹道:“各位不信,請看此面”。
  說著將刀鞘翻了過來。
  只見這一邊刻著“奉天倡義”四字。
  寶樹道:“李闖王當年的稱號,便叫做奉天倡義大元帥”。
  群豪這才信服。
  寶樹又道:“當年九十八寨響馬、二十四家寨主結義起事,群推李自成為大元帥。
  他后來稱為闖王,轉戰十餘年,終于攻破北京,建大順國號。
  崇禎皇帝迫得吊死煤山。
  若非漢奸吳三桂賣國,引清兵入關,這天下就是姓李的了。
  自古草莽英雄,從未有如闖王這般威風的”。
  他歎了一口气道:“唉,只可惜他剛成大事,轉眼成空。
  崇禎十七年三月闖王破北京,四月出京迎戰清兵,月底兵敗西奔。
  這花花江山從此送進了滿清韃子的手里”。
  劉元鶴向他瞪了一眼,心道:“這和尚好大膽,竟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
  寶樹緩緩還刀入盒,說道:“闖王与吳三桂大戰時中箭重傷,從北京退到山西、陝西,清兵和吳三桂一路追來,又退到河南、湖廣,將士自相殘殺,部屬四散。
  后來退到武昌府通山縣九宮山,敵兵重重圍困,几次沖殺不出,終于英雄到了末路”。
  苗若蘭望著盒中軍刀,想像闖王當年的英烈雄風,不禁神往,待想到他兵敗身死,又自黯然。
  寶樹道:“闖王身邊有四名衛士,個個武藝高強,一直赤膽忠心的保他。
  這四名衛士一個姓胡,一個姓苗,一個姓范,一個姓田,軍中稱為胡苗范田”。
  殷吉、田青文等一听到“胡苗范田”四字,已知這四名衛士必与今日之事有重大關連。
  田青文斜眼望了苗若蘭一眼,只見她拿著一根撥火棒輕輕撥著爐中炭火,兀自出神,她白玉般的臉頰被火光一映,微現紅暈。
  寶樹抬頭望著屋頂,說道:“這四大衛士跟著闖王出生入死,不知經歷過多少艱險,也不知救過闖王多少次性命。
  闖王自將他們待作心腹。
  這四人之中,又以那姓胡的武功最強,人最能干,闖王軍中稱他為『飛天狐狸』!”眾人听到這里,都是“哦”的一聲。
  寶樹繼續說他的故事:“闖王被圍在九宮山上,危急万分,眼見派出去求援的使者一到山腳,就被敵軍截住殺死,只得派姓苗、姓范、姓田三名衛士黑夜里沖出去求救。
  姓胡的留下保護闖王。
  不料等到苗范田三名衛士領得援軍前來救駕,闖王卻已被害身死了。
  “三名衛士大哭一場,那姓范的當場就要自刎殉主。
  但另外兩名衛士說道,該當先報這血海深仇。
  三人在九宮山四下里打听闖王殉難的詳情,那姓胡的衛士似乎尚在人間。
  三人心想此人武藝蓋世,足智多謀,若得有他主持,闖王大仇可報。
  當下分頭探訪他的下落。
  “武林中故老相傳,只因這番找尋,生出一場軒然大波來。
  苗范田三人日后將當時情景,都詳詳細細說給了自己的儿子知道,并立下家規,每一代都須將這番話傳給后嗣,好教苗范田三家子孫,世世代代不忘此事”。
  寶數說到這里,眼望苗若蘭,說道:“老和尚是外人,只知道個大略。
  苗姑娘若肯給我們說說,定然詳細得多”。
  眾人心中均想:“原來苗人鳳父女便是這姓苗衛士的后代”。
  苗若蘭眼望火盆,說道:“在我七歲那一年,有一晚見爹爹磨洗長劍,我說我怕刀劍,要爹爹收起了別玩。
  爹說這柄劍還得殺一個人,才能收起永遠不用。
  我摟住他頭頸,求他不要殺人,他就跟我說了一個故事。
  “他說許多許多年以前,老百姓都窮得沒飯吃、沒衣穿,大家只好吃樹皮草根。
  連樹皮草根也吃完了,只好吃泥巴,很多人都餓死了。
  做媽媽的沒飯吃,生不出奶,許多小孩子也都在媽媽怀里餓死了。
  可是官府還是要向老百姓徵糧,財主還要向窮人迫租催債。
  老百姓拿不出,又有許多人給官府殺了,給財主捉去關起來。
  爹爹教我唱了一個歌儿,說是那時候一位文武雙全的公子作的。
  要不要我念出來啊?”眾人齊聲道:“請姑娘念”。
  寶樹听她說“文武雙全的公子”七字,知道必是李自成手下的大將李岩,只听她念道:“年來蝗旱苦頻仍,嚼嚙禾苗歲不登。
  米价升騰增數倍,黎民處處不聊生。
  草根木葉權充腹,儿女呱呱相向哭。
  釜甑塵飛爨絕煙,數日難求一餐粥。
  官府徵糧縱虎差,豪家索債如狼豺。
  可怜殘喘存呼吸,魂魄先歸泉壤埋。
  骷髏遍地積如山,業重難過饑餓關。
  能不教人數行淚?淚洒還成點血般”。
  此時正當乾隆中葉,雖稱太平盛世,可是每年水災旱災,老百姓日子也不好過。
  眾人听他一字一句,念得字正腔圓,聲音中充滿了凄楚之情,想起在江湖上的所見所聞,都不禁聳然動容。
  苗若蘭道:“我爹爹說,到后來老百姓實在再也捱不下去了,終于有一位大英雄出來,領著他們打到北京。
  但可惜這位英雄做了皇帝之后,處事不當,也沒有善待百姓,手下的眾將軍,反而去害百姓,搶百姓的東西,于是老百姓又不服那英雄了。
  他以為老百姓的心都向著那位做歌儿的公子,便將那公子殺了。
  這樣一來,他手下的人都亂了起來。
  這位大英雄沒多久就給奸人害死”。
  說到這里,長長歎了口气,過了一會,才道:“他手下的三名衛士去找尋另一個衛士,要他出個主意,給這位大英雄報仇。
  “這時候异族人來做了皇帝,到處捉拿那位大英雄的朋友。
  這三個衛士沒法安身,只得喬裝改扮。
  一個扮成賣藥的江湖郎中,一個扮成叫化子,另一個力气最大,就扮成了腳夫。
  他們和那第四個衛士是結義兄弟,數十年來同甘共苦,真比親兄弟還要好。
  他們時時刻刻想念他。
  可是找了七八年,竟沒半點音訊,想來他定是在保護那位大英雄的時候戰死了,三個人都是十分傷心”。
  眾人听她說話的語气聲調,就似是給小孩子講故事一般,料是學著當年父親的口吻,均想:素聞金面佛外號中雖有個“佛”字,為人卻是嫉惡如仇,出手狠辣,可是對女儿卻是這般溫柔慈愛。
  只听她道:“再過几年,他們決定不再尋訪這位義兄了。
  三人一商量,都說害死大英雄的那個漢奸現在封了王,在云南享福,決意去刺死他,好替大英雄和義兄報仇。
  于是三個人動身到云南去”。
  劉元鶴、熊元獻師兄弟對望了一眼,心知她所說的漢奸,就是爵封平西親王的吳三桂。
  苗若蘭又道:“三人到了昆明,在大漢奸的居所前后探訪明白。
  三月初五那天晚上,三人帶了兵刃暗器,越牆進去。
  那大漢奸防備得十分周密,三個人剛進去,就給衛士發覺了。
  那三人武藝高強,一動手,二十多個衛士或死或傷,阻擋不住,被他們沖進了臥室。
  眼見那大漢奸逃走不了,那知旁邊突然閃出一人,擋在大漢奸面前。
  三人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原來這人就是他們尋訪了多年的義兄。
  這人武功比他們高,保護著大漢奸,不許三人殺他。
  三個人又惊又怒,和他動起手來。
  不久外面又涌進數十名衛士,三人寡不敵眾,只得逃走。
  腳夫公公卻失手被擒。
  “大漢奸親自審問。
  腳夫公公破口大罵,罵他將漢人江山送給了韃子。
  大漢奸打折了他雙腿,關在牢里。
  那個義兄大概想想不好意思,偷偷到牢中放了他出去。
  腳夫公公与郎中公公、化子公公會面后,三個人抱頭痛哭,真想不到這個結義兄長居然會變節投敵。
  三人暗中再一打听,竟查出一件更叫人痛恨万分的事來,原來當日三人從九宮山沖出去求救,那義兄等了几天不見援兵,竟親手將大英雄害死,向敵人投降。
  滿清皇帝封了他一個大官,眼下已在那大漢奸手下做到提督”。
  眾人听到這里,臉上一齊變色。
  他們都曾听說闖王是在九宮山為人所害,有的說是老百姓殺的,有的說是官軍殺的,卻不知凶手竟是他的心腹衛士。
  苗若蘭歎了一口气,說道:“三個人訪查确實,決意去跟他算帳。
  只是三人本就難以胜他,現下腳夫公公受了傷,更加不是敵手。
  正在躊躇,忽然那義兄派人送來一封信,約三人三月十五晚間在滇池飲酒。
  “三人知他必有詭計,但想他對三人的住處動靜知道得清清楚楚,在此處他大權在握,要避也避不了。
  事已至此,就是龍潭虎穴,也只好去闖。
  到了那日,三人身上暗帶兵刃,到滇池邊赴約。
  只見他早在那里等候,孤身一人,并沒帶親隨衛兵,穿的也是一身粗布青衣,就和當年四人同在軍中時所穿的一樣。
  四人在小酒店里買了些熟肉、燒雞、饅頭,打了十几斤白酒,上船到滇池中賞月飲食。
  “四人一面喝酒,一面說些從前同在軍中的豪事胜概。
  那三人見他絕口不提那位大英雄的名字,也就忍著不說。
  但見他一大碗一大碗的喝酒,眼見月至中天,他仰天叫道:『三位兄弟,咱們久別重逢,我今日好歡喜啊!』”這樣一句豪气奔放的話,從一個溫柔文雅的少女口中說出來,未免顯得不倫不類,可是眾人為故事中外弛內張的情勢所懾,皆未在意。
  只听她又道:“那位扮成郎中的公公再也忍耐不住,冷笑道:『你作了大官,身享榮華富貴,自然歡喜。
  只不知元帥爺現下心中如何?』那位大英雄后來做了皇帝,不過四個衛士一直叫他作元帥爺。
  “那義兄歎了口气道:『唉,元帥定然寂寞得緊。
  待此間大事一了,我就指點三位兄弟去拜見元帥爺。
  』”“三人一听,個個怒气沖天,心道:『好哇,你還想殺我們三人,叫我們去陰曹地府和元帥爺相會。
  』腳夫公公伸手入怀,就要去摸刀子。
  郎中公公向他使個眼色,提起酒壺向義兄斟了杯酒。
  說道:『那日九宮山頭別后,元帥爺到底怎樣了?』那義兄雙眉一揚,說道:『今日約三位兄弟來,就是要說這回事。
  』叫化公公忽然伸手向他背后一指,叫道:『咦,是誰來了?』”“那義兄轉頭去看,叫化公公与郎中公公雙刀齊出,一刀砍斷了他的右臂,一刀斬在他背心,深入數寸。
  那義兄大叫一聲,回過頭來,左臂連伸,已將兩人刀子奪下,拋入了滇池,手掌一探,已抓住了郎中公公的胸口穴道,臉色蒼白,喝道:『咱四人義結金蘭,干么……干么施暗算傷我?』郎中公公被他這一抓,登時動彈不得。
  腳夫公公挺刀叫道:『你害死元帥爺,賣主求榮,還有臉提到意气兩字?』”“那義兄飛起一腳,將他手中刀子踢去,大笑道:『好,好!有義气,有義气。
  』三人見他一臂被斬,身受重傷,竟然還是如此神勇,不禁都惊得呆了。
  那義兄笑聲甫畢,忽然流下淚來,說道:『可惜,可惜我大事不成!』隨即放松了郎中公公。
  叫化公公怕他再施毒手,猛出一拳,正中他的胸膛。
  這一拳使的是重手法,力道惊人,那義兄『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忽地提起左掌,擊在船舷之上,只擊得木屑紛飛,船舷缺了一塊。
  他苦笑道:『我雖受重傷,要殺你們,仍是易如反掌。
  但你們是我好兄弟,我怎舍得啊!』”“那三人一齊退在船梢,并肩而立,防他暴起傷人。
  那義兄歎道:『今日之事,千万不可泄露。
  若是給我儿子知道,你們三個不是他的對手。
  我當自刎而死,以免你們負個戕害義兄的惡名。
  』說著抽出單刀,在頸中一割,一交俯跌下去。
  腳夫公公心中不忍,搶上去扶住,叫道:『大哥!』那義兄道:『好兄弟,做哥哥的去了。
  元帥爺的軍刀大有干系,他……老人家是在石門峽……』這句話沒說完,咽喉流*𠗟姙澇詿㛦小埂*
  “三人望著他的尸身,又是難過,又是痛快,只見他用來自刎的那柄刀上刻著十四個字,認得就是那位大英雄的軍刀了”。
  眾人听到此處,眼光一齊轉過去望著寶樹手中的那柄短刀。
  劉元鶴忽然搖頭道:“我不信”。
  陶百歲怒喝:“你知道什么?”劉元鶴道:“那李自成流血千里,殺人如麻,怎會下這十四字軍令?”眾人一怔,不知所對。
  于管家忽然接口道:“闖王殺人如麻,是誰見來?”劉元鶴道:“人人都這般說,難道是假?”于管家道:“你們居官之人,自然說他胡亂殺人。
  其實闖王殺的只是貪官污吏、土豪劣紳。
  這些本就算不得是人。
  『殺一人如殺我父』之令,是不許部屬妄殺一個好人,這話一些儿也不錯”。
  劉元鶴欲待再辯,但見他英气逼人,頓然住口不說。
  熊元獻意欲打開僵局,道:“苗姑娘,后來怎樣?請你說下去”。
  苗若蘭道:“腳夫公公說道:『他說元帥爺在石門峽,那是什么意思?』郎中公公道:『難道他說元帥爺葬在石門峽?』叫化公公搖頭道:『這人奸惡之极,臨死還要騙人。
  』原來大英雄死后,漢奸將他的遺体送到北京去領賞。
  皇帝將大英雄的首級挂在城門上號令示眾。
  三名衛士冒了奇險,將首級盜來,早已葬在一個險峻万分、人跡不到的所在。
  那義兄說他在石門峽,三人自然不信。
  “三人殺了義兄后,又去行刺那大漢奸,但大漢奸防范周密,數次行刺都不成功,而他們大義殺兄的事,卻在江湖上傳開來了。
  武林中的英雄好漢听到,都翹起大拇指,贊一聲:『殺得好!』消息傳到了那義兄的家鄉,他儿子十分悲傷,就赶到昆明來替父親報仇”。
  陶百歲接口道:“那做儿子的這就不是了。
  雖然說父仇不共戴天,但他父親做了奸惡之事,人人得而誅之,這仇不報也罷”。
  苗若蘭道:“我爹當時也這樣說,可是那儿子的想法卻大大不同。
  他到了昆明,不久就在一座破廟之中找到三人,動起手來。
  這儿子武功得到父親真傳,那三人果然不是對手,斗了不到半個時辰,三人被他一一打倒。
  “那儿子道:『三位叔叔,我爹爹忍恥負辱,甘愿負一個賣主求榮的惡名,你們怎懂得其中深意?瞧著你們和我爹爹結義一場,今日饒了你們性命。
  快快回家去料理后事,明年三月十五是我爹爹死忌,我當來登門拜訪。
  』他說了這番話后,奪了那大英雄的軍刀,揚長而去。
  “這時已是隆冬,那三人當即北上,將三家家屬聚在一起,詳詳細細的將當日舟中喋血之事說了。
  大家都道:『他害死大英雄,保護大漢奸,自己又做异族人手下的大官,還能有什么深意?他儿子強辭狡辯,說出話來沒人能信。
  』江湖朋友得到訊息,紛紛赶來仗義相助。
  “到了三月十五那天晚上,那儿子果然孤身赶到”。
  眾人眼望苗若蘭,等她繼續述說,卻見小丫頭琴儿走將過來,手里捧了一個套著錦緞套子的白銅小火爐,放在她的怀里。
  苗若蘭低聲道:“去點一盤香”。
  琴儿答應了,不一會捧來一個白玉香爐,放在她身旁几上。
  只見一縷青煙,從香爐頂上雕著的鳳凰嘴中裊裊吐出,眾人隨即聞到淡淡幽香,似蘭非蘭,似麝非麝,聞著甚是舒泰。
  苗若蘭道:“我獨自個在房,點這素馨。
  這里人多,怎么又點這個?”琴儿笑道:“我當真糊涂啦”。
  捧起香爐,去換了一盤香出來。
  苗若蘭道:“這里風從北來,北邊雖然沒窗,但山頂風大,總有些風儿漏進來。
  你瞧這香爐放對了么?”琴儿一笑,將小几端到西北角放下,又給小姐泡了一碗茶,這才走開。
  眾人都想:“金面佛苗人鳳身為一代大俠,卻把個女儿驕縱成這般模樣”。
  只見她慢慢拿起蓋碗,揭開蓋子,瞧了瞧碗中的茶葉与玫瑰花,輕輕啜了一口,緩緩放下,眾人只道她要說故事了,那知道她卻說:“我有些儿頭痛,要進去休息一會。
  諸位伯伯叔叔請寬坐”。
  說著站起身來,入內去了。
  眾人相顧啞然。
  曹云奇第一個忍耐不住,正要發作,田青文向他使個眼色。
  曹云奇話到口邊,又咽了下去。
  苗若蘭進去不久,隨即出來,只見她換了一件淡綠皮襖,一條鵝黃色百摺裙,臉上洗去了初上山時的脂粉,更顯得淡雅宜人,風致天然。
  原來她并非當真頭痛,卻是去換衣洗臉。
  琴儿跟隨在后,拿了一個銀狐墊子放在椅上。
  苗若蘭慢慢坐下,這才啟朱唇、發皓齒,緩緩說道:“這天晚上,郎中公公家里大開筵席,請了一百多位江湖上成名的英雄豪杰,靜候那義兄的儿子到來。
  等到初更時分,只听得托的一聲響,筵席前已多了一人。
  廳上好手甚多,卻沒一個瞧清楚他是怎么進來的。
  只見他約莫二十歲上下年紀,身穿粗布麻衣,頭戴白帽,手里拿著一跟哭喪棒,背上斜插單刀。
  他不理旁人,逕向郎中、叫化、腳夫三位公公說道:『三位叔父,請借個僻靜處所說話。
  』“三位公公尚未答話,峨嵋派的一位前輩英雄叫道:『男子漢大丈夫,有話要說便說,何須鬼鬼祟祟?你父賣主求榮,我瞧你也非善類,定是欲施奸計。
  三位大哥,莫上了這小賊的當。
  』只听得拍拍拍、拍拍拍六聲響,那人臉上吃了六記耳光,哇的一聲,口吐鮮血,數十枚牙齒都撒在地下”。
  “席上群豪一齊站起,惊愕之下,大廳中百餘人竟爾悄無聲息,均想:此人身法怎地如此快法?那峨嵋派的名宿受此重創,嚇得話也說不出口。
  那儿子縱上前去打人時群豪并未看清,退回原處時仍是一幌即回,這一瞬之間倏忽來去,竟似并未移動過身子。
  那三位公公与他父親數十年同食共宿,知道這是他家傳的『飛天神行』輕功絕技,只是他青出于藍,似乎猶胜乃父。
  那儿子道:『三位叔叔,若是我要相害,在昆明古廟之中何必放手?現下我有几句要緊話說,旁人听了甚是不便。
  』”“三人一想不錯。
  那郎中公公當下領他走進內堂的一間小房。
  大廳上百餘位英雄好漢停杯相顧,側耳傾听內堂動靜”。
  “約莫過了一頓飯功夫,四人相偕出來。
  郎中公公向群雄作了個四方揖,說道:『多謝各位光臨,足見江湖義气。
  』群雄正要還禮,卻見他橫刀在頸中一划,登時自刎而死。
  群雄大惊,待要搶上去救援,卻見叫化公公与腳夫公公搶過刀來,先后自刎。
  這個奇變來得突然之极,群雄中雖有不少高手,卻沒一個來得及阻攔”。
  “那義兄的儿子跪下來向三具尸体拜了几拜,拾起三人用以自刎的短刀,一躍上屋。
  群雄大叫:『莫走了奸賊!』紛紛上屋追赶,那人早已不見了蹤影。
  “三位公公的子女抱著父親的尸身,放聲大哭。
  群雄探詢三人家屬奴仆,竟沒一個得知這四人在密室中說些什么,更不知那儿子施了什么奸計,逼得三人當眾自殺。
  群雄見三位英雄尸橫當地,個個气憤填膺,立誓要替三人報仇。
  “只是那儿子從此銷聲匿跡,不知躲到了何處。
  三位公公的子女由群雄撫養成人。
  群雄怜他們的父親仗義報主,卻落得慘遭橫禍,是以無不用心撫育教導。
  三家子女本已從父親學過家傳武功,有了根基,再得明師指點,到后來融會貫通,各自卓然成家”。
  她說到這里,輕輕歎了口气,喟然道:“他們武功越強,報仇之心愈切。
  練了武功到底對人是禍是福,我可實在想不明白”。
  寶樹見她望著爐火只是出神,眾人卻急欲听下文,于是接口道:“苗姑娘這故事說得极是動听。
  她雖不提名道姓,各位自然也都知道,故事中的義兄,是闖王第一衛士姓胡的飛天狐狸,那腳夫公公姓苗,化子公公姓范,郎中公公姓田。
  三家后人學得絕技后各樹一幟,苗家武功稱為苗家劍,姓范的成為興漢丐幫中的頭腦,姓田的到后來建立了天龍門”。
  阮士中、殷吉等雖是天龍前輩,但本門的來歷卻到此刻方知,不由得暗自慚愧。
  寶樹又道:“這苗范田三家后代,二十餘年后終于找到了那姓胡的儿子。
  那時他正身患重病,當被三家逼得自殺。
  從此四家后人輾轉報复,百餘年來,沒一家的子孫能得善終。
  我自己就親眼見過這四家后人一場惊心動魄的惡斗”。
  苗若蘭抬起頭來,望著寶樹道:“大師,這故事我知道,你別說了”。
  寶樹道:“這些朋友們卻不知道,你說給大多儿听吧”。
  苗若蘭搖頭道:“那一年爹爹跟我說了這四位公公的故事之后,接著又說了一個故事。
  他說為了這件事,他迫得還要殺一個人,須得磨利那柄劍。
  只是這故事太悲慘了,我一想起心里就難受,真愿我從來沒听爹說過”。
  她沈默了半晌,道:“這件事發生的時候,還在我出世之前的十年。
  不知那個可怜的孩子怎樣了,我真盼望他好好的活著”。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她所說的“可怜孩子”是什么人,又怎与眼前之事有關?眾人望望苗若蘭,又望望寶樹,靜待兩人之中有誰來解開這個疑團。
  忽然之間,站在一旁侍候茶水的一個仆人說道:“小姐,你好心有好報。
  想來那個可怜的孩子定是好好的活著”。
  他話聲甚是嘶啞。
  眾人一齊轉頭望去,只見他白發蕭索,年紀已老,缺了一條右臂,用左手托著茶盤,一條粗大的刀疤從右眉起斜過鼻子,一直延到左邊嘴角。
  眾人心想:“此人受此重傷,居然還能挨了下來,實是不易”。
  苗若蘭歎道:“我听了爹爹講的故事之后,常常暗中祝告,求老天爺保佑這孩子長大成人。
  只是我盼望他不要學武,要像我這樣,一點武藝也不會才好”。
  眾人一怔,都感奇怪:“瞧她這副文雅秀气的樣儿,自是不會武藝,但她是『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面佛大俠的愛女,難道她父親竟不傳授一兩手絕技給她?”苗若蘭一見眾人臉色,已知大家心意,說道:“我爹說道,百餘年來,胡苗范田四家子孫怨怨相報,沒一代能得善終。
  任他武藝如何高強,一生不是忙著去殺人報仇,就是防人前來報仇。
  一年之中,難得有几個月安樂飯吃,就算活到了七八十歲高齡,還是給仇家一刀殺死。
  練了武功非但不能防身,反足以致禍。
  所以我爹立下一條家訓,自他以后,苗門的子孫不許學武。
  他也決不收一個弟子。
  我爹說道:縱然他將來給仇人殺了,苗家子弟不會武藝,自然無法為他報仇。
  那么這百餘年來愈机愈重的血債,愈來愈是糾纏不清的冤孽,或許就可一筆勾銷了”。
  寶樹合十道:“善哉,善哉!苗大俠能如此大徹大悟,甘愿讓蓋世無雙的苗家劍劍法自他而絕,雖是武林的大損失,卻也是一件大大善事”。
  苗若蘭見那臉有刀疤的仆人目中發出异光,心中微感奇怪,向寶樹道:“我進去歇歇,大師跟各位伯伯叔叔,失陪了”。
  說著斂衽行禮,進了內堂。
  寶樹道:“苗姑娘心地仁善,不忍再听此事。
  她既有意避開,老衲就跟各位說說”。
  這一日自清晨起到此刻,只不過几個時辰,日未過午,但各人已經歷了許多怪异之事,心中存了不少疑團,都是急欲明白真相。
  只听寶樹說道:“自從闖王的四大衛士相互仇殺以后,四家子孫百餘年來斫殺不休。
  只是那姓胡的賣主求榮,為武林同道所共棄,所以每次大爭斗,胡家子孫勢孤,十九落在下風。
  可是胡家的家傳武功當真厲害無比,每隔三四十年,胡家定有一兩個杰出的子弟出來為上代報仇,不論是胜是敗,總是掀起了滿天腥風血雨”。
  “苗范田三家雖然人眾力強、得道多助,但胡家常在暗中忽施襲擊,令人防不胜防。
  雍正初年,苗范田三家為了爭奪掌管闖王的軍刀,起了爭執。
  偏巧胡家又出了一對武功极高的兄弟,一口气傷了三家十多人。
  三家急了,由田家出面,邀請江湖好手,才齊心合力殺了胡氏兄弟。
  這一年大江南北的英雄豪杰聚會洛陽,結盟立誓,從此闖王軍刀由天龍門田氏執掌,若是胡家后人再來尋釁生事,由天龍門田氏拿這口軍刀號召江湖好漢,共同對付。
  天下英雄只要見到軍刀,不論身有天大的要事,都得擱下了應召赴義。
  “這件事過得久了,后人也漸漸淡忘了。
  只是天龍門掌門對這口寶刀始終十分重視。
  听說天龍門后來分為南北兩宗,兩宗每隔十年,輪流掌管。
  阮師兄、殷師兄,我說得可對么?”阮士中和殷吉齊聲道:“大師說的不錯”。
  寶樹笑了笑道:“事隔多年,天龍門門下雖然都知這刀是本門的鎮門之寶,但此刀到底來歷如何,卻已极少有人考究。
  時日久了,原也難怪。
  只是和尚有一事不明,卻要請教曹兄”。
  曹云奇大聲道:“什么事?”寶樹道:“老衲曾听人說過,天龍門新舊掌門交替之時,老掌門必將此刀來歷說与新掌門知曉。
  怎地曹兄榮為掌門,竟然不知?難道田歸農老掌門望了這一條門規么?”曹云奇脹紅了臉,待要說話,田青文接口道:“寒門不幸,先父突然去世,來不及跟曹師哥詳言”。
  寶樹道:“這就是了。
  唉,此刀我已第二次瞧見。
  首次見到之時,屈指算來已是二十七年之前的事了”。
  田青文心道:“苗姑娘約莫十七八歲年紀,她說那場慘事發生在她出生之前十年,正是二十七年之前。那么這和尚見到此刀,看來會与苗姑娘所說的事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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