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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武當山頂松柏長


  兩人緩步上山,直走到寺門外,竟不見一個人影。何足道道:“我也不進去啦,請那位和尚出來說句話就是了。”朗聲說道:“昆侖山何足道造訪少林寺,有一言奉告。”這句話剛說完,只听得寺內十余座巨鐘一齊鳴了起來,當當之聲,只震得群山皆應。突見寺門大開,分左右走出兩行身穿灰袍的僧人,左邊五十四人,右邊五十四人,共一百零八人,那是羅漢堂弟子,合一百零八名羅漢之數。其后跟出來十八名僧人,灰袍罩著淡黃袈裟,年歲均較羅漢堂弟子為大,是高一輩的達摩堂弟子。稍隔片刻,出來七個身穿大塊格子僧袍的老僧。七僧皺紋滿面,年紀少的也已七十余歲,老的已達九十高齡,乃是心禪堂七老。然后天鳴方丈緩步而出,左首達摩堂首座無相禪師,右首羅漢堂首座無色禪師。潘天耕、方天勞、衛天望三人跟隨其后。最后則是七八十名少林派俗家弟子。那日何足道悄入羅漢堂,在降龍羅漢手中留下簡帖,這份武功已令方丈及無色、無相等大為震惊。數日后潘天耕等自西域赶到,說起約會比武,寺中高僧更增戒心。西域少林一支因途程遙遠,數十年來极少和中州少林互通音問,但寺中眾高僧均知,當年遠赴西域開派的那位師叔祖苦慧禪師武功上實有惊人造詣,他傳下的徒子徒孫自亦不同凡響。听潘天耕等言語中對昆侖三圣絲毫不敢輕視,料想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寺中便即加緊防范。方丈并傳下法旨,五百里以內的僧俗弟子,一律歸寺听調。
  初時眾僧也道昆侖三圣乃是三人,后來听潘天耕等說了,方知只是一人,至于容貌年紀,潘天耕等也不甚了然,只知他自負琴劍棋三絕而已。彈琴、弈棋兩道,馳心逸性,大為禪宗所忌,少林寺眾僧向來不理,但寺中所有精于劍術的高手卻無不加緊磨練,要和這個號稱“劍圣”的狂人一較高下。潘天耕師兄弟自忖此事由自己身上而起,當由自己手里了結,因此每日騎了駿馬,在山前山后巡視,一心要攔住這個自稱“琴棋劍三圣”的家伙,打得他未進寺門,先就倒爬著回去,然后再回寺來和眾僧侶較量一下,要令西域少林派壓得中原少林派從此抬不起頭來。哪知石亭中一戰,何足道只出半力,已令三人鎩羽而遁。
  天鳴禪師一得到訊息,心知今日少林寺已面臨榮辱盛衰的大關頭,但估量自己和無色、無相的武功,未必能強于潘天耕等三人多少,這才不得不請出心禪堂七老來押陣。只是心禪七老的武功到底深到了何等地步,誰也不知,是否真能在緊急關頭出手制得住這昆侖三圣,在方丈和無色、無相三人心中,也只是胡亂猜測罷了。
  老方丈天鳴禪師見到何足道和郭襄,合十說道:“這一位想是號稱琴劍棋三圣的何居士了。老僧未能遠迎,還乞恕罪。”何足道躬身行禮,說道:“晚生何足道,‘三圣’狂名,何足道哉!滋扰寶剎,甚是不安,惊動眾位高僧出寺相迎,更何以克當?”天鳴心道:“這狂生說話倒也不狂啊。瞧他不過三十歲左右年紀,怎能一舉而敗潘天耕等三人?”說道:“何居士不用客气,請進奉茶。這位女居士嘛……”言下頗有為難之色。何足道听他言中之意顯是要拒郭襄進寺,狂生之態陡然發作,仰天大笑,說道:“老方丈,晚生到寶剎來,本是受人之托,來傳一句言語。這句話一說過,原想拍手便去,但寶剎重男輕女,莫名其妙的清規戒律未免太多,晚生卻頗有點看不過眼。須知佛法無邊,眾生如一,妄分男女,心有滯礙。”天鳴方丈是有道高僧,禪心明澈,寬博有容,听了何足道之言,微笑道:“多謝居士指點。我少林寺強分男女,倒顯得小气了。如此請郭姑娘一并光降奉茶。”
  郭襄向何足道一笑,心道:“你這張嘴倒會說話,居然片言折服老和尚。”見天鳴方丈向旁一讓,伸手肅客,正要舉步進寺,忽見天鳴左首一個干枯精瘦的老僧踏上一步,說道:“單憑何居士一言,便欲我少林寺舍棄千年來的規矩,雖無不可,卻也要瞧說話之人是否當真大有本事,還是只不過浪得虛名。何居士請留上一手,讓眾僧開開眼界,也好令合寺心服,知道本寺行之千年的規矩,是由誰而廢。”這人正是達摩院首座無相禪師。他說話聲音宏亮,顯見中气充沛,內力深厚。潘天耕等三人听了,臉上都微微變色。無相這几句話中,顯然含有瞧不起他三人之意,謂何足道雖然擊敗三人,卻也未必便真有過人的本領。
  郭襄見無色禪師臉帶憂容,心想這位老和尚為人很好,又是大哥哥的朋友,倘若何足道和少林僧眾為了我而爭斗起來,不論哪一方輸了,我都要過意不去,于是朗聲說道:“何大哥,我又不是非進少林寺不可。你傳了那句話,這便去罷。”指著無色道:“這位無色禪師是我的好朋友,你們兩家不可傷和气。”何足道一怔,道:“啊,原來如此。”轉向天鳴道:“老方丈,貴寺有一位覺遠禪師,是哪一位?在下受人之托,有句話要轉告于他。”天鳴低聲道:“覺遠禪師?”覺遠在寺中地位低下,數十年來隱身藏經閣,沒沒無聞,從來沒人在他法名下加上“禪師”兩字,是以天鳴一時竟沒想到。他呆了一呆,才道:“啊,看守《楞伽經》失職的那人。何居士找他,可是与《楞伽經》一事有關么?”何足道搖頭道:“我不知道。”天鳴向一名弟子道:“傳覺遠前來見客。”那弟子領命匆匆而去。無相禪師又道:“何居士號稱琴劍棋三圣,想這‘圣’之一字,豈是常人所敢居?何居士于此三者自有冠絕天人的造詣。日前留書敝寺,說欲顯示武功,今日既已光降,可肯不吝賜教,得讓我輩瞻仰絕技!”
  何足道搖頭道:“這位姑娘既已說過,咱兩家便不可傷了和气。”無相怒气勃發,心想你留書于先,事到臨頭,卻來推托,千年以來,有誰敢對少林寺如此無禮?何況潘天耕等三人敗在你手下,江湖上傳言出去,說是少林派的大弟子輸了給你,這“劍圣”兩字,豈不是叫得更加響了?看來一般弟子也不是他的對手,非親自出馬不可,當下踏上兩步,說道:“比武較量,也不是傷了和气,何居士何必推讓?”回頭向達摩堂的弟子喝道:“取劍!咱們領教領教‘劍圣’的劍術,到底‘圣’到何等地步?”寺中諸般兵刃早已備妥,只是列隊迎客之際不便取將出來,以免徒顯小气。那弟子听到無相吩咐,轉身進寺,取了七八柄長劍出來,雙手橫托,送到何足道身前,說道:“何居士使自攜的寶劍?還是借用敝寺的尋常兵刃?”何足道不答,俯身拾起一塊尖角石子,突然在寺前的青石板上縱一道、橫一道的畫了起來,頃刻之間,畫成了縱橫各一十九道的一張大棋盤。經緯線筆直,猶如用界尺界成一般,每一道線都是深入石板半寸有余。這石板乃以少室山的青石舖成,堅硬如鐵,數百年人來人往,亦無多少磨耗,他隨手以一塊尖石揮划,竟然深陷盈寸,這份內功實是世間罕有,只听他笑道:“比劍嫌霸道,琴音無法比拚。大和尚既然高興,咱們便來下一局棋如何?”
  他這手划石為局的惊人絕技一露,天鳴、無色、無相以及心禪堂七老無不面面相覷,心下駭然。天鳴方丈知道此人這般渾雄的內力寺中無一人及得,他心地光風霽月,正要開口認輸,忽听得鐵鏈拖地之聲,叮當而來。
  只見覺遠挑著一對大鐵桶走到跟前,后面隨著一個長身少年。覺遠左手扶著鐵扁擔,右手單掌向天鳴行禮,說道:“謹奉老方丈呼召。”天鳴道:“這位何居士有話要跟你說。”覺遠回過身來,一看何足道,卻不相識,說道:“小僧覺遠,居士有何吩咐?”
  何足道畫好棋局,棋興勃發,說道:“這句話慢慢再說不遲。哪一位大和尚先跟在下對弈一局?”他倒不是有意炫示功夫,只是生平對琴劍棋都是愛到發痴,興之所到,連天塌下來都是置之度外,既想到弈棋,便只求有人對局,早忘了比試武功之事。天鳴禪師道:“何居士划石為局,如此神功,老衲生平未見,敝寺僧眾甘拜下風。”
  覺遠听了天鳴之言,再看了看石板上的大棋局,才知此人竟是來寺顯示武功,當下挑著那擔大鐵桶,吸了一口气,將畢生所練功力都下沉雙腿,在那棋局的界線上一步步的走了過去。只見他腳上鐵鏈拖過,石板上便現出一條五寸來寬的印痕,何足道所划的界線登時抹去。眾僧一見,忍不住大聲喝彩。天鳴、無色、無相等更是惊喜交集,哪想得到這個痴痴呆呆的老僧竟有這等深厚內功,和他同居一寺數十年,卻沒瞧出半點端倪。天鳴等自知一人內力再強,欲在石极上踏出印痕,也決無可能,只因覺遠挑了一對大鐵桶,桶中裝滿了水,總共何止四百余斤之重,這几百斤巨力從他肩頭傳到腳上的鐵鏈,向前拖曳,便如一把大鑿子在石板上敲鑿一般,這才能鏟去何足道所划的界線,倘若覺遠空身而行,那便万万不能了。但雖有力可借,終究也是罕見的神功。何足道不待他鏟完縱橫一共三十八的界線,大聲喝道:“大和尚,你好深厚的內功,在下可不及你!”覺遠鏟到此時,丹田中真气雖愈來愈盛,但兩腿終是血肉之物,早已大感酸痛,听他這么一喝,當即止步,微笑吟道:“一枰袖手將置之,何暇為渠分黑白?”
  何足道道:“不錯!這局棋不用下,我已然輸了。我領教領教你的劍法。”說著刷的一聲響,從背負的瑤琴底下抽出一柄長劍,劍尖指向自己胸口,劍柄斜斜向外,這一招起手式怪异之极,竟似回劍自戕一般,天下劍法之中,從未見有如此不通的一招。覺遠道:“老僧只知念經打坐,晒書掃地,武功一道可一竅不通。”何足道卻哪里肯信?嘿嘿冷笑,縱身近前,長劍斗然彎彎彈出,劍尖直刺覺遠胸口,出招之快真乃為任何劍法所不及。原來這一招不是直刺,卻是先聚內力,然后蓄勁彈出。但覺遠的內功實已到隨心所欲、收發自如的境界。何足道此劍雖快,覺遠的心念卻動得更快,意到手到,身意合一,他右手一收,扁擔上的大鐵桶登時蕩了過來,擋在身前,當的一聲,劍尖刺在鐵桶之上。劍身柔韌,彎成了個弧形。何足道急收長劍,隨手揮出,覺遠左手的鐵桶橫過,又擋開了。何足道心想:“你武功再高,這對鐵桶總是笨重之极,焉能擋得住我的快攻?倘若你空手對招,我反而有三分忌憚。”伸指在劍身上一彈,劍聲嗡嗡,有若龍吟,叫道:“大和尚,可小心了!”長劍顫處,前后左右,瞬息之間攻出了四四一十六招。但听得當當當當一十六下響過,何足道這一十六手“迅雷劍”竟盡數刺在鐵桶之上。旁觀眾人見覺遠手忙腳亂,左支右絀,顯得狼狽之极,果是不會半分武功,但何足道這一十六下神妙無方的劍招,卻全給覺遠以极笨拙、极可笑的姿式以鐵桶擋開了。無色、無相等都不禁擔心,齊叫:“何居士劍下留情!”郭襄也道:“休下殺手!”眾人都瞧出覺遠不會武功,但何足道身在戰局中,竭盡全力施展,竟爾奈何不了對方半分,哪會想到他其實從未學過武功,所以能擋住劍招,全仗他在不知不覺中練成了上乘內功所致。何足道快擊無功,斗然間大喝一聲,寒光閃動,挺劍向覺遠小腹上直刺過去。覺遠叫聲:“啊喲!”百忙中雙手一合,當的一聲巨響,兩只鐵桶竟將長劍硬生生的挾住了。何足道使勁回奪,哪里動得半毫?他應變奇速,右手撤劍,雙手齊推,一股排山倒海的掌力,直扑覺遠面門。這時覺遠已分不出手去抵擋,眼見情勢十分危急,張君寶師徒情深,縱身扑上,使出楊過昔年所教那招“四通八達”,揮掌斜擊何足道肩頭。便在此時,覺遠的勁力已傳到鐵桶之中,兩道水柱從桶中飛出,也扑向何足道的面門。掌力和水柱一撞,水花四濺,潑得兩人滿身是水,何足道這雙掌力便就此卸去。何足道正自全力与覺遠比拚,顧不得再抵擋張君寶這一掌,噗的一下,肩頭中掌。豈知張君寶小小年紀,掌法既奇,內力竟也大為深厚,何足道立足不定,向左斜退三步。覺遠叫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何居士饒了老僧罷!這几劍直刺得我心惊肉跳。”說著伸袖抹去臉上水珠,急忙避在一邊。何足道怒道:“少林寺臥虎藏龍之地,果真非同小可,連一個小小少年竟也有這等身手。好小子,咱們來比划比划,你只須接得我十招,何足道終身不履中土。”
  無色、無相等均知張君寶只是藏經閣中一個打雜小廝,從未練過功夫,剛才不知如何陰差陽錯的推了他一掌,若要當真動武,別說十招,只怕一招便會喪生于他掌底。無相昂然道:“何居士此言差矣!你號稱昆侖三圣,武學震古鑠今,如何能和這烹茶掃地的小廝動手?若不嫌棄,便由老僧接你十招。”何足道搖頭道:“這一掌之辱,豈能便此罷休?小子,看招!”說著呼的一掌,便向張君寶胸口打去。這一拳去勢奇快,他和張君寶站得又近,無色、無相等便欲救援,卻哪里來得及?眾人剛自暗暗叫苦,卻見張君寶兩足足跟不動,足尖左磨,身子隨之右轉,成右引左箭步,輕輕巧巧的便卸開了他這一拳,跟著左掌握拳護腰,右掌切擊而出,正是少林派基本拳法的一招“右穿花手”。這一招气凝如山,掌勢之出,有若長江大河,委實是名家耆宿的風范,哪里是一個少年人的身手?何足道自肩上受了他一掌,早知道這少年的內力遠在潘天耕等三人之上,但自忖十招之內定能將他擊敗,見這招“右穿花手”雖是少林拳的入門功夫,但發掌轉身之際,勁力雄渾,身形沉穩,當真無懈可擊,忍不住喝了聲彩:“好拳法!”無相心念一動,向無色微笑道:“恭喜師兄暗中收了個得意弟子!”無色搖頭道:“不是……”但見張君寶“拗步拉弓”、“單鳳朝陽”、“二郎擔衫”,連續三招,法度之嚴,勁力之強,實不下于少林派的一流高手。
  天鳴、無色、無相以及心禪七老見張君寶這几招少林拳打得如此出色,無不相顧駭然。無相道:“他拳法如此法度嚴謹也還罷了,這等內勁……”
  說話之際,何足道已出了第六招,心想:“我連這黃口少年尚且對付不了,竟敢到少林寺來留簡挑戰,豈不教天下英雄笑掉了牙齒?”突然滴溜溜的轉身,一招“天山雪飄”,掌影飛舞,霎時之間將張君寶四面八方都裹住了。張君寶除了在華山絕頂受過楊過指點四招之外,從未有武師和他講解武功,陡然間見到這般奇幻百端、變化莫測的上乘掌法,哪里能夠拆解?危急之中,身腰左轉成寒雞勢,雙掌舉過額角,左手虎口与右手虎口遙遙相對,卻是少林拳中的一招“雙圈手”。這一招凝重如山,敵招不解自解。不論何足道從哪一方位進襲,全在他“雙圈手”籠罩之下。猛听得達摩堂、羅漢堂眾弟子轟雷也似的喝一聲彩,盡對張君寶這一招衷心欽佩,贊他竟以少林拳中最平淡無奇的拳招,化解了最繁复的敵招。
  喝彩聲中,何足道一聲清嘯,呼的一拳,向張君寶當胸猛擊過去。這一拳竟然也是自巧轉拙,卻是勁力非凡。張君寶應以一招“偏花七星”,雙切掌推出。拳拳相交,只听得砰的一聲,何足道身子一晃,張君寶向后退了三步。何足道“哼”的一聲,拳法不變,卻搶上了兩步,發拳猛硬擊狠打。張君寶仍以一招“偏花七星”,雙切掌向前平推。砰的一聲大響,張君寶這次退出五步。何足道身子向前一撞,臉上變色,喝道:“只剩下一招了,你全力接著。”踏上三步,坐穩馬步,一拳緩緩擊出。
  這時少林寺前數百人聲息全無,人人皆知這一拳是何足道一生英名之所系,自是竭盡了全力。
  張君寶第三次再使“偏花七星”,這番拳掌相交,竟然無聲無息,兩人微一凝持,各催動內力相抗。說到武功家數,何足道比之張君寶何止胜過百倍?但一經比拚內力,張君寶曾自“九陽真經”學得心法,內力綿綿密密,渾厚充溢。頃刻之間,何足道便知并無胜他把握,當即縱身躍起,讓張君寶的拳力盡皆落空,反掌在他背上輕輕一推。張君寶仆跌在地,一時站不起來。何足道右手一揮,苦笑道:“何足道啊何足道,當真是狂得可以。”向天鳴禪師一揖到地,說道:“少林寺武功揚名千載,果然非同小可,今日令狂生大開眼界,方知盛名之下,實無虛士。佩服,佩服!”說著轉過身來,足尖一點,已飄身在數丈之外。他停了腳步,回頭對覺遠道:“覺遠大師,那人叫我轉告一句話,說道‘經書是在油中’。”話聲甫歇,他足尖連點數下,遠遠的去了,身法之快,實所罕見。
  張君寶慢慢爬起,額頭臉上盡是泥塵。他雖被何足道打倒,但眾高手皆知何足道只是取巧,飄然遠去,話中之意已說明不敵少林寺的神功。心禪七老中一個精瘦骨立的老僧突然說道:“這個弟子的武功是誰所授?”他說話聲音极是尖銳,有若寒夜梟鳴,各人听在耳里,都是不自禁的打個寒噤。天鳴、無色、無相等心中均早存有這個疑問,一齊望著覺遠和張君寶。覺遠師徒卻呆呆站著,一時說不出話來。天鳴道:“覺遠內功雖精,未學拳法。那少年的少林拳,卻是何人所授?”
  達摩堂和羅漢堂眾弟子均想,万料不到今日本寺遭逢危難,竟是由這個小廝出頭赶走強敵,老方丈定有大大的賞賜,而授他內功拳法的師父,也自必盛蒙榮寵。
  那老僧見張君寶呆立不動,斗然間雙眉豎起,滿臉殺气,厲聲道:“我在問你,你的羅漢拳是誰教的?”張君寶從怀中取出郭襄所贈的那對鐵羅漢,說道:“弟子照著這兩個鐵羅漢所使的套子,自己學上几手,實在是無人傳授弟子武功。”那老僧踏上一步,聲音放低,說道:“你再明明白白的說一遍:你的羅漢拳并非本寺哪一位師父所授,乃是自己學的。”他語音雖低,話中威嚇之意卻又大增。
  張君寶心中坦然,自忖并未做過甚么坏事,雖見那老僧神態咄咄逼人,卻也不懼。朗聲道:“弟子只在藏經閣中掃地烹茶,服侍覺遠師父,本寺并沒哪一位師父教過弟子武功。這羅漢拳是弟子自己學的,想是使得不對,還請老師父指點。”那老僧目光中如欲噴出火來,狠狠盯著張君寶,良久良久,一動也不動。覺遠知道這位心禪堂的老僧輩分甚高,乃是方丈天鳴禪師的師叔,見他對張君寶如此聲色俱厲,大為不解,但見他眼色之中充滿了怨毒,腦海中忽地一閃,疾似電光石火般,想起了不知哪一年在藏經閣上偶然看到過一本小書。那是薄薄的一冊手抄本,書中記載著本寺的一樁門戶大事:
  距此七十余年之間,少林寺的方丈是苦乘禪師,乃是天鳴禪師的師祖。這一年中秋,寺中例行一年一度的達摩堂大校,由方丈及達摩堂、羅漢堂兩位首座考較合寺弟子武功,查察在過去一年中有何進境。眾弟子獻技已罷,達摩堂首座苦智禪師升座品評。突然間一個帶發頭陀越眾而出,大聲說道,苦智禪師的話狗屁不通,根本不知武功為何物,竟然妄居達摩堂首席之位,甚是可恥。眾僧大惊之下,看這人時,卻是香積廚中灶下燒火的一個火工頭陀。達摩堂諸弟子自是不等師父開言,早已齊聲呵叱。那火工頭陀喝道:“師父狗屁不通,弟子們更加不通狗屁。”說著涌身往掌中一站。眾弟子一一上前跟他動手,都被他三拳兩腳便擊敗了。本來達摩堂中過招,同門較藝,自是點到即止,人人手下留情。這火工頭陀卻出手极是狠辣,他連敗達摩堂九大弟子,九個僧人不是斷臂便是折腿,無不身受重傷。首座苦智禪師又惊又怒,見這火工頭陀所學全是少林派本門拳招,并非別家門派的高手混進寺來搗亂,當下強忍怒气,問他的武功是何人所傳。
  那火工頭陀說道:“無人傳過我武功,是我自己學的。”原來這頭陀在灶下燒火。監管香積廚的僧人性子极是暴躁,動不動提拳便打,他身有武功,出手自重。那火工頭陀三年間給打得接連吐血三次,積怨之下,暗中便去偷學武功。少林寺弟子人人會武,要偷學拳招,机會良多。他既苦心孤詣,又有過人之智,二十余年間竟練成了极上乘的武功。但他深藏不露,仍是不聲不響的在灶下燒火,那監廚僧人拔拳相毆,他也總不還手,只是內功已精,再也不會受傷了。這火工頭陀生性陰鷙,直到自忖武功已胜過合寺僧眾,這才在中秋大校之日出來顯露身手。數十年來的郁積,使他恨上了全寺的僧侶,一出手竟然毫不容情。
  苦智禪師問明原委,冷笑三聲,說道:“你這份苦心,委實可敬!”當下离座而起,伸手和他較量。苦智禪師是少林寺高手,但一來年事已高,那火工頭陀正當壯年,二來苦智手下容情,火工頭陀使的卻是招招殺手,因此竟斗到五百合外,苦智方穩操胜券。兩人拆到一招“大纏絲”時,四條手臂扭在一起,苦智雙手卻俱已按上對方胸口死穴,內力一發,火工頭陀立時斃命,已然無拆解余地。苦智愛惜他潛心自習,居然有此造詣,不忍就此傷了他性命,雙掌一分,喝道:“退開罷!”豈知那火工頭陀會錯了意,只道對方使的是“神掌八打”中的一招。這“神掌八打”是少林武功中絕學之一,他曾見達摩堂的大弟子使過,雙掌劈出,打斷一條木樁,勁力非同小可。火工頭陀武功雖強,畢竟全是偷學,未得名師指點,少林武功博大精深,他只是暗中窺看,時日雖久,又豈能學得全了?苦智這一招其實是“分解掌”,借力卸力,雙方一齊退開,乃是停手罷斗之意。火工頭陀卻錯看成“神掌八打”中的第六掌“裂心掌”,心想:“你要取我性命,卻沒如此容易。”飛身扑上,雙拳齊擊。
  這雙拳之力如排山倒海般涌了過來,苦智禪師一惊之下,急忙回掌相抵,其勢卻已不及,但听得喀喇喇數聲,左臂臂骨和胸前四根肋骨登時斷裂。
  旁觀眾僧惊惶變色,一齊搶上救護,只見苦智气若游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原來內髒已被震得重傷。再看火工頭陀時,早已在混亂中逃得不知去向。當晚苦智便即傷重逝世。合寺悲戚之際,那火工頭陀又偷進寺,將監管香積廚和平素和他有隙的五名僧人一一使重手打死。合寺大震之下,派出几十名高手四下追索,但尋遍了江南江北,絲毫不得蹤跡。寺中高輩僧侶更為此事大起爭執,互責互咎。羅漢堂首座苦慧禪師一怒而遠走西域,開創了西域少林一派。潘天耕、方天勞、衛天望等三人,便是苦慧禪師的再傳弟子。經此一役,少林寺的武學竟爾中衰數十年。自此定下寺規,凡是不得師授而自行偷學武功,發現后重則處死,輕則挑斷全身筋脈,使之成為廢人。數十年來,因寺中防范嚴密,再也無人偷學武功,這條寺規眾僧也漸漸淡忘了。這心禪堂的老僧正是當年苦智座下的小弟子,恩師慘死的情景,數十年來深印心頭,此時見張君寶又是不得師傳而偷學武功,触動前事,自是悲憤交集。
  覺遠在藏經閣中管書,無書不讀,猛地里記起這樁舊事,霎時間滿背全是冷汗,叫道:“老方丈,這……這須怪不得君寶……”一言未畢,只听得達摩堂首座無相禪師喝道:“達摩堂眾弟子一齊上前,把這小廝拿下了。”達摩堂十八弟子登時搶出,將覺遠和張君寶四面八方團團圍住。十八弟子占的方位甚大,連郭襄也圍在中間。那心禪堂的老僧厲聲高喝:“羅漢堂眾弟子,何以不并力上前!”羅漢堂一百零八名弟子暴雷也似的應了聲:“是!”又在達摩堂十八弟子之外圍了三個圈子。
  張君寶手足無措,還道自己出手打走何足道,乃是犯了寺規。說道:“師父,我……我……”
  覺遠十年來和這徒儿相依為命,情若父子,情知張君寶只要一被擒住,就算僥幸不死,也必成了廢人。但听得無相禪師喝道:“還不動手,更待何時?”達摩堂十八弟子齊宣佛號,踏步而上。覺遠不暇思索,驀地里轉了個圈子,兩只大鐵桶舞了開來,一般勁風逼得眾僧不能上前,跟著揮桶一抖,鐵桶中清水都潑了出來,側過雙桶,左邊鐵桶兜起郭襄,右邊鐵桶兜起張君寶。他連轉七八個圈子,那對大鐵桶給他渾厚無比的內力使將開來,猶如流星錘一般,這股千斤之力,天下誰能擋得?達摩堂眾弟子紛紛閃避。
  覺遠健步如飛,挑著張君寶和郭襄踏步下山而去。眾僧人吶喊追赶,只听得鐵鏈拖地之聲漸去漸遠,追出七八里后,鐵鏈聲半點也听不到了。少林寺的寺規极嚴,達摩堂首座既然下令擒拿張君寶,眾僧人雖見追赶不上,還是鼓勇疾追。時候一長,各僧腳力便分出了高下,輕功稍遜的漸漸落后。追到天黑,領頭的只剩下五名大弟子,眼前又出現了几條岔路,也不知覺遠逃到了何方,此時便是追及,單是五僧,也決非覺遠和張君寶之敵,只得垂頭喪气的回寺复命。
  覺遠一擔挑了兩人,直奔出數十里外,方才止步,只見所到處是一座深山之中。暮靄四合,歸鴉陣陣,覺遠內力雖強,這一陣舍命急馳,卻也已筋疲力竭,一時之間,再也無力將鐵桶卸下肩來。張君寶与郭襄從桶中躍出,各人托起一只鐵桶,從他肩頭放下。張君寶道:“師父,你歇一歇,我去尋些吃的。”但眼見四下里長草齊膝,在這荒野山地,哪里有甚吃的,張君寶去了半日,只采得一大把草莓來。三人胡亂吃了,倚石休息。郭襄道:“大和尚,我瞧少林寺那些僧人,除了你和無色禪師,都有點儿古里古怪。”覺遠“嗯”了一聲,并不答話。郭襄道:“那個昆侖三圣何足道來到少林寺,寺中無人能敵,全仗你師徒二人將他打退,才保全了少林寺的令譽。他們不來謝你,反而惡狠狠的要捉拿張兄弟,這般不分是非黑白,當真好沒來由。”覺遠歎了口气,道:“這事須也怪不得老方丈和無相師兄,少林寺有一條寺規……”說到這里,一口气提不上來,咳嗽不止。郭襄輕輕替他捶背,說道:“你累啦,且睡一忽儿,明儿慢慢再說不遲。”覺遠歎了口气,道:“不錯,我也真的累啦。”張君寶拾些枯柴,生了個火,烤干郭襄和自己身上的衣服。三人便在大樹之下睡了。
  郭襄睡到半夜,忽听得覺遠喃喃自語,似在念經,當即從朦朧中醒來,只听他念道:“……彼之力方礙我之皮毛,我之意已入彼骨里。兩手支撐,一气貫通。左重則左虛,而右已去,右重則右虛。而左已去……”郭襄心中一凜:“他念的并不是甚么‘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的佛經啊。甚么左重左虛、右重右虛,倒似是武學拳經。”
  只听他頓一頓,又念道:“……气如車輪,周身俱要相隨,有不相隨處,身便散亂,其病于腰腿求之……”郭襄听到“其病于腰腿求之”這句話,心下更無疑惑,知他念的自是武學要旨,暗想:“這位大和尚全然不會武功,只是讀書成痴,凡是書中所載,無不視為天經地義。昔年在華山絕頂初次和他相逢,曾听他言道,達摩老祖在親筆所抄的楞伽經行縫之間又寫著一部九陽真經,他只道這是強身健体之術,便依照經中所示修習。他師徒倆不經旁人傳授,不知不覺間竟達到了天下一流高手的境界。那日瀟湘子打他一掌,他挺受一招,反而使瀟湘子身受重傷,如此神功,便是爹爹和大哥哥也未必能夠。今日他師徒倆令何足道悄然敗退,自又是這部九陽真經之功。他口中喃喃念誦的,莫非便是此經?”她想到此處,生怕岔亂了覺遠的神思,悄悄坐起,傾听經文,暗自記憶,自忖:“倘若他念的真是九陽真經,奧妙精微,自非片刻之間能解。我且記著,明儿再請他指教不遲。”只听他念道:“……先以心使身,從人不從己,從身能從心,由己仍從人。由己則滯,從人則活。能從人,手上便有方寸,秤彼勁之大小,分厘不錯;權彼來之長短,毫發無差。前進后退,處處恰合,工彌久而技彌精……”
  郭襄听到這里,不自禁的搖頭,心中說道:“不對不對。爹爹和媽媽常說,臨敵之際,須當制人而不可受制于人。這大和尚可說錯了。”只听覺遠又念道:“彼不動,己不動,彼微動,己已動。勁似寬而非松,將展未展,勁斷意不斷……”郭襄越听越感迷惘,她自幼學的武功全是講究先發制人、后發制于人,處處搶快,著著爭先。覺遠這時所說的拳經功訣,卻說甚么“由己則滯,從人則活”實与她平素所學大相徑庭,心想:“臨敵動手之時,雙方性命相搏,倘若我竟舍己從人,敵人要我東便東、要我西便西,那不是听由挨打么?”便這么一遲疑,覺遠說的話便溜了過去,竟是听而不聞,月光之下,忽見張君寶盤膝而坐,也在凝神傾听,郭襄心道:“不管他說的對与不對,我只管記著便是了。這大和尚震傷瀟湘子、气走何足道,乃是我親眼目睹。他所說的武功法門,總是大有道理的。”于是又用心暗記。
  覺遠隨口背誦,斷斷續續,有時卻又夾著几段楞伽經的經文,說到佛祖在楞伽島上登山說法的事。原來那九陽真經夾書在楞伽經的字旁行間,覺遠讀書又有點泥古不化,隨口背誦之際,竟連楞伽經也背了出來。那楞伽經本是天竺文字,覺遠背的卻是譯文,更加纏夾不清。郭襄听著,愈是摸不著頭腦,幸好她生來聰穎,覺遠所念經文雖然顛三倒四,卻也能記得了二三成。冰輪西斜,人影漸長,覺遠念經的聲音漸漸低沉,口齒也有些模糊不清。郭襄勸道:“大和尚,你累了一整天,再睡一忽儿。”覺遠卻似沒听到她的話,繼續念道:“……力從人借,气由脊發。胡能气由脊發?气向下沉,由兩肩收入脊骨,注于腰間,此气之由上而下也,謂之合。由腰展于脊骨,布于兩膊,施于手指,此气之由下而上也,謂之開。合便是收,開便是放。能懂得開合,便知陰陽……”他越念聲音越低,終于寂然無聲,似已沉沉睡去。
  郭襄和張君寶不敢惊動,只是默記他念過的經文。斗轉星移,月落西山,驀地里烏云四合,漆黑一片。又過一頓飯時分,東方漸明,只見覺遠閉目垂眉,靜坐不動,臉上微露笑容。張君寶一回頭,突見大樹后人影一閃,依稀見到黃色袈裟的一角。他吃了一惊,喝道:“是誰?”只見一個身材瘦長的老僧從樹后轉了出來,正是羅漢堂首座無色禪師。郭襄又惊又喜,說道:“大和尚,你怎地苦苦不舍,還是追了來?難道非擒他們師徒歸寺不可么?”無色道:“善哉,善哉!老僧尚分是非,豈是拘泥陳年舊規之人?老僧到此已有半夜,若要動手,也不等到此時了。覺遠師弟,無相師弟率領達摩堂弟子正向東追尋,你們快快往西去罷!”卻見覺遠垂首閉目,兀自不醒。張君寶上前說道:“師父醒來,羅漢堂首座跟你說話。”覺遠仍是不動。張君寶惊慌起來,伸手摸他額頭,触手冰冷,原來早已圓寂多時了。張君寶大悲,伏地叫道:“師父,師父!”卻那里叫他得醒?無色禪師合十行禮,說偈道:“諸方無云翳,四面皆清明,微風吹香气,眾山靜無聲。今日大歡喜,舍卻危脆身。無嗔亦無憂,宁不當欣慶?”說罷,飄然而去。
  張君寶大哭一場,郭襄也流了不少眼淚。少林寺僧眾圓寂,盡皆火化,當下兩人撿些枯柴,將覺遠的法身焚化了。郭襄道:“張兄弟,少林寺僧眾尚自放你不過,你諸多小心在意。咱們便此別過,后會有期。”張君寶垂淚道:“郭姑娘,你到哪里去?我又到哪里去?”
  郭襄听他問自己到哪里,心中一酸,說道:“我天涯海角,行蹤無定,自己也不知道到哪里去。張兄弟,你年紀小,又無江湖上的閱歷。少林寺的僧眾正在四處追捕于你,這樣罷。”從腕上褪下一只金絲鐲儿,遞了給他,道:“你拿這鐲儿到襄陽去見爹爹媽媽,他們必能善待于你。只要在我爹媽跟前,少林寺的僧眾再狠,也不能來難為你。”
  張君寶含淚接了鐲儿。郭襄又道:“你跟我爹爹媽媽說,我身子很好,請他們不用記挂。我爹爹最喜歡少年英雄,見你這等人才,說不定會收了你做徒儿。我弟弟忠厚老實,一定跟你很說得來。只是我姊姊脾气大些,一個不對,說話便不給人留臉面,但你只須順著她些儿,也就是了。”說著轉身而去。張君寶但覺天地茫茫,竟無安身之處,在師父的火葬堆前呆立了半日,這才舉步。走出十余丈,忽又回身,挑起師父所留的那對大鐵桶,搖搖晃晃的緩步而行。荒山野岭之間,一個瘦骨棱棱的少年黯然西去,凄凄惶惶,說不盡的孤單寂寞。行了半月,已到湖北境內,离襄陽已不很遠。少林寺僧卻始終沒追上他。原來無色禪師暗中眷顧,故意將僧眾引向東方,以致反其道而行,和他越离越遠。
  這日午后,來到一座大山之前,但見郁郁蒼蒼,林木茂密,山勢甚是雄偉。一問過路的鄉人,得知此山名叫武當山。他在山腳下倚石休息,忽見一男一女兩個鄉民從身旁山道上經過,兩人并肩而行,神態甚是親密,顯是一對少年夫妻。那婦人嘮嘮叨叨,不住的責備丈夫。那男子卻低下了頭,只不作聲。但听那婦人說道:“你一個男子漢大丈夫,不能自立門戶,卻去依傍姐姐和姐夫,沒來由的自己討這場羞辱。咱們又不是少了手腳,自己干活儿自己吃飯,青菜蘿卜,粗茶淡飯,何等逍遙自在?偏是你全身沒根硬骨頭,當真枉為生于世間了。”那男子“嗯、嗯”數聲。那婦人又道:“常言道得好:除死無大事。難道非依靠別人不可?”那男子給妻子這一頓數說,不敢回一句嘴,一張臉脹得豬肝也似的成了紫醬之色。那婦人這番話,句句都打進了張君寶心里:“你一個男子漢大丈夫,不能自立門戶……沒來由的自己討這場羞辱……常言道得好,除死無大事,難道非依靠別人不可?”他望著這對鄉下夫妻的背影,呆呆出神,心中翻來覆去,盡是想著那農婦這几句當頭棒喝般的言語。只見那漢子挺了挺腰板,不知說了几句甚么話,夫妻倆大聲笑了起來,似乎那男子已決意自立,因此夫妻倆同感歡悅。
  張君寶又想:“郭姑娘說道,她姊姊脾气不好,說話不留情面,要我順著她些儿。我好好一個男子漢,又何必向人低聲下气,委曲求全?這對鄉下夫婦尚能發奮圖強,我張君寶何必寄人篱下,瞧人眼色?”
  言念及此,心意已決,當下挑了鐵桶,便上武當山去,找了一個岩穴,渴飲山泉,饑餐野果,孜孜不歇的修習覺遠所授的九陽真經。數年之后,便即悟到:“達摩祖師是天竺人,就算會寫我中華文字,也必文理粗疏。這部九陽真經文字佳妙,外國人決計寫不出,定是后世中土人士所作。多半便是少林寺中的僧侶,假托達摩祖師之名,寫在天竺文字的楞伽經夾縫之中。”這番道理,卻非拘泥不化,盡信經書中文字的覺遠所能領悟。只不過并無任何佐證,張君寶其時年歲尚輕,也不敢斷定自己的推測必對。他得覺遠傳授甚久,于這部九陽真經已記了十之五六,十余年間竟然內力大進,其后多讀道藏,于道家練气之術更深有心得。某一日在山間閒游,仰望浮云,俯視流水,張君寶若有所悟,在洞中苦思七日七夜,猛地里豁然貫通,領會了武功中以柔克剛的至理,忍不住仰天長笑。
  這一番大笑,竟笑出了一位承先啟后、繼往開來的大宗師。他以自悟的拳理、道家沖虛圓通之道和九陽真經中所載的內功相發明,創出了輝映后世、照耀千古的武當一派武功。后來北游寶鳴,見到三峰挺秀,卓立云海,于武學又有所悟,乃自號三丰,那便是中國武學史上不世出的奇人張三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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