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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窮發十載泛歸航


  謝遜緩緩的道:“那天晚上的情景,今日我還是記得清清楚楚。我坐在客店中的炕上,暗運真气,將那‘七傷拳’在心中又想了几遍。五弟,你從未沒有見過我的‘七傷拳’,要不要見識見識?”張翠山還沒回答,殷素素搶著道:“那定是神妙無比,威猛絕倫。大哥,你怎地不去找宋大俠了?”謝遜微微一笑,說道:“你怕我試拳時傷了你老公么?倘若這拳力不是收發由心,還算得是甚么‘七傷拳’?”說著站起身來,走到一株大樹之旁,一聲吆喝,宛似憑空打了個霹靂,猛響聲中,一拳打在樹干之上。
  以他功力,這一拳若不將大樹打得斷為兩截,也當拳頭深陷樹干,哪知他收回拳頭時,那大樹竟絲毫無損,連樹皮也不破裂半點。殷素素心中難過:“大哥在島上一住九年,武功全然拋荒了。我從來不見他練功,原也難怪。”怕他傷心,還是大聲喝彩。謝遜道:“五妹,你這聲喝彩全不由衷,你只道我武功大不如前了,是不是?”殷素素道:“在這窮發极北的荒島之上,來來去去四個親人,還練甚么武功?”謝遜問道:“五弟,你瞧出了其中奧妙么?”張翠山道:“我見大哥這一拳去勢十分剛猛,可是打在樹上,連樹葉也沒一片晃動,這一點我甚是不解。便是無忌去打一拳,也會搖動樹枝啊!”無忌叫道:“我會!”奔過去在大樹上砰的一拳,果然樹枝亂晃,月光照映出來的枝葉影子在地下顫動不已。張翠山夫婦見儿子這一拳頗為有力,心下甚喜,一齊瞧著謝遜,等他說明其中道理。
  謝遜道:“三天之后,樹葉便會萎黃跌落,半個月后,大樹全身枯槁。我這一拳已將大樹的脈絡從中震斷了。”張翠山和殷素素不胜駭异,但知他素來不打誑語,此言自非虛假。謝遜取過手邊的屠龍寶刀,拔刀出鞘,擦的一聲,在大樹的樹干上斜砍一刀,只听得砰彭巨響,大樹的上半段向外跌落。謝遜收刀說道:“你們瞧一瞧,我‘七傷拳’的威力可還在么?”張翠山三人走過去看大樹的斜剖面時,只見樹心中一條條通水的筋脈已大半震斷,有的扭曲,有的粉碎,有的斷為數截,有的若斷若續,顯然他這一拳之中,又包含著數般不同的勁力。張殷二人大是歎服。張翠山道:“大哥,今日真是叫小弟大開眼界。”謝遜忍不住得意之情,說道:“我這一拳之中共有七股不同勁力,或剛猛,或陰柔,或剛中有柔,或柔中有剛,或橫出,或直送,或內縮。敵人抵擋了第一股勁,抵不住第二股,抵了第二股,第三股勁力他又如何對付?嘿嘿,‘七傷拳’之名便由此來。五弟,那日你跟我比拚的是掌力,倘若我出的是七傷拳,你便擋不住了。”張翠山道:“是。”無忌想問爹爹為甚么跟義父比拚掌力,見母親連連搖手,便忍住不問,說道:“義父,你把這‘七傷拳’教了我好么?”謝遜搖頭道:“不成!”無忌好生失望,還想纏著哀求。殷素素笑道:“無忌,你不傻嗎?你義父這門武功精妙深湛,若不是先有上乘內功,如何能練?”無忌道:“是,那么等我練好了上乘內功再說。”謝遜搖頭道:“這‘七傷拳’不練也罷!每人体內,均有陰陽二气,金木水火土五行。心屬火、肺屬金、腎屬水、脾屬土、肝屬木,一練七傷,七者皆傷。這七傷拳的拳功每練一次,自身內髒便受一次損害,所謂七傷,實則是先傷己,再傷敵。我若不是在練七傷拳時傷了心脈,也不致有時狂性大發、無法抑制了。”張翠山和殷素素此時方知,何以他才識過人,武功高強,狂性發作時竟會心智盡失。
  謝遜又道:“倘若我內力真的渾厚堅實,到了空見大師、或是武當張真人的地步,再來練這七傷拳,想來自己也可不受損傷,便有小損,亦無大礙。只是當年我報仇心切,費盡了心力,才從崆峒派手中奪得這本《七傷拳譜》的古抄本,拳譜一到手,立時便心急慌忙的練了起來,唯恐拳功未成而我師父已死,報不了仇。待得察覺內髒受了大損,已是無法挽救,當時我可沒想到,崆峒派既然有此世代相傳的拳譜,卻為何無人以此拳功名揚天下。我又貪圖這路拳法出拳時聲勢渲赫,有极大的好處。五妹,你懂得其中的道理罷?”殷素素微一沉吟,道:“嗯,是不是跟你師父霹靂甚么的功夫差不多?”謝遜道:“正是。我師父外號叫作‘混元霹靂手’,掌含風雷,威力极是惊人。我找到他后,如用這路七傷拳功跟他對敵,他定以為我使的還是他親手所傳武功,待得拳力及身,他再惊覺不對,可已遲了。五弟,你別怪我用心深刻,我師父外表粗魯,可實在是天下最工心計的毒辣之人。若不是以毒攻毒,這場大仇無法得報……唉,枝枝節節的說了許多,還沒說到空見大師。且說那晚我運气溫了三遍七傷拳功,便越牆出外,要去找宋遠橋。“我躍出牆外,身子尚未落地,突然覺得肩頭上被人輕輕一拍。我大吃一惊,以我當時武功,竟有人伸手拍到我身上而不及擋架,實是難以想象之事。無忌,你想,這一拍雖輕,但若他掌上施出勁力,我豈不是已受重傷?我當即回手一撈,卻撈了個空,反擊一拳,這拳自然也沒打到人,左足一落地,立即轉身,便在此時,我背上又被人輕輕拍了一掌,同時背后一人歎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無忌覺得十分有趣,笑了出來,說道:“義父,這人跟你鬧著玩么?”張翠山和殷素素卻已猜到,說話之人定是那空見大師。謝遜續道:“當時我只嚇得全身冰冷,如墮深淵,那人如此武功,要制我死命真是易如反掌。他說那‘苦海無邊,回頭是岸’這八個字,只是一瞬之間的事,可是這八個字他說得不徐不疾,充滿慈悲心腸。我听得清清楚楚。但那時我心中只感到惊懼憤怒,回過身來,只見四丈以外站著一位白衣僧人。我轉身之時,只道他离開我只不過兩三尺,哪知他一拍之下,立即飄出四丈,身法之快,步法之輕,實是匪夷所思。“當時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是冤鬼,給我殺了的人來索命著!’若是活人,決不能有這般來去如電的功夫。我一想到是鬼,膽子反而大了起來,喝道:‘妖魔鬼怪,給我滾得遠遠的,老子天不怕地不怕,豈怕你這孤魂野鬼?’那白衣僧人合十說道:‘謝居士,老僧空見合十!’我一听到空見兩字,便想起江湖上所說‘少林神僧,見聞智性’這兩句話來。他名列四大神僧之首,無怪武功如此高強。”
  張翠山想起這位空見大師后來是被他一十三拳打死的,心中隱隱感到不安。謝遜續道:“當時我便問道:‘是少林寺的空見神僧么?’那白衣僧人道:‘神僧二字,愧不敢當。老衲正是少林空見。’我道:‘在下跟大師素不相識,何故相戲?’空見說道:‘老衲豈敢戲弄居士?請問居士,此刻欲往何處?’我道:‘我到何處去,跟大師有何干系?’空見道:‘居士今晚想去殺害武當派的宋遠橋大俠,是不是?’
  “我听他一語道破我的心意,又是奇怪,又是吃惊。他又道:‘居士要想再做一件震動武林的大案,好激得那混元霹靂手成昆現身,以報殺害你全家的大仇……’我听他說出了我師父的名字,更是駭异。要知我師父殺我全家之事,我從沒跟旁人說過。這件丑事我師父掩飾抵賴也猶恐不及,自己當然更不會說。這空見和尚卻如何知道?
  “我當時身子劇震,說道:‘大師若肯見示他的所在,我謝遜一生給你做牛做馬,也所甘愿。’空見歎道:‘這成昆所作所為,罪孽确是太大,但居士一怒之下,牽累害死了這許多武林人物,真是罪過罪過。’我本來想說:‘要你多管甚么閒事?’但想起适才他所顯的武功,我可不是敵手,何況正有求于他,于是強忍怒气,說道:‘在下實是迫于無奈,那成昆躲得了無影無蹤,四海茫茫,教我到哪里去找他?’空見點頭道:‘我也知你滿腔怨毒,無處發泄。那宋大俠是武當派張真人首徒,你要是害了他,這個禍闖得可實在太大。’我道:‘我是志在闖禍,禍事越大,越能逼成昆出來。’“空見道:‘謝居士,你要是害了宋大俠,那成昆确是非出頭不行。但今日的成昆已非昔日可比,你武功遠不及他,這場血海冤仇是報不了的。’我道:‘成昆是我師父,他武功如何,我知道得比你清楚。’
  “空見搖頭道:‘他另投名師,三年來的進境非同小可。你雖練成了崆峒派的“七傷拳”,卻也傷他不得。’我惊詫無比,這空見和尚我生平從未見過,但我的一舉一動,他卻似件件親眼目睹。我呆了片刻,問道:‘你怎么知道?’他道:‘是成昆跟我說的。’”他說到這里,張殷夫妻和無忌一齊“啊”的一聲。謝遜道:“你們此刻听著尚自惊奇,當時我听了這句話,登時跳了起來,喝道:‘他又怎么知道?’他緩緩的道:‘這几年來,他始終跟隨在你身旁,只是他不斷的易容改裝,是以你認他不出。’我道:‘哼,我認他不出?他便是化了灰,我也認得他。’他道:‘謝居士,你自非粗心大意之人,可是這几年來,你一心想的只是練武報仇,對身周之事都不放在心上了。你在明里,他在暗里。你不是認他不出,你壓根儿便沒去認他。’“這番話不由得我不信,何況空見大師是名聞天下的有道高僧,諒也不致打誑騙我。我道:‘既是如此,他暗中將我殺了,豈不干淨?’空見道:‘他若起心害你,自是一舉手之勞。謝居士,你曾兩次找他報仇,兩次都敗了,他要傷你性命,那時候為甚么便不下手?再說你去奪那《七傷拳譜》之時,你曾跟崆峒派的三大高手比拚內力,可是“崆峒五老”中的其余二老呢?他們為甚不來圍攻?要是五老齊上,你未必能保得性命罷?’“當日我打傷‘崆峒三老’后,發覺其余二老竟也身受重傷,這件怪事我一直存在心中,是個未能得解的大疑團。莫非崆峒派忽起內哄?還是另有不知名的高手在暗中助我?我听見空見大師這般說,心念一動,說道:‘那二老竟難道是成昆所傷?’”張翠山和殷素素听他愈說愈奇,雖然江湖上的事波譎云詭,兩人見聞均廣,甚么古怪的事也都听見過,可是謝遜此刻所說之事卻實是猜想不透。兩人心中均隱隱覺得,謝遜已是個极了不起的人物,但他師父混元霹靂手成昆,不論智謀武功,似乎又皆胜他一籌。
  殷素素道:“大哥,那崆峒二老,真是你師父暗中所傷么?”謝遜道:“當時我這般沖口而問。空見大師說道:‘崆峒二老受的是甚么傷,謝居士親眼得見么?他二人臉色怎樣?’我默然無語,隔了半晌,道:‘如此說來,崆峒二老當真是我師父所傷了。’原來當時我見到崆峒二老躺在地下,滿臉都是血紅的斑點,顯然是他二人用陰勁傷人,卻被高手以‘混元功’逼回。這樣滿臉血紅斑點,以我所知,除了被混元功逼回自身內勁之外,除非是猝發斑症傷寒之類惡疾,但我當日初見崆峒五老之時,五個人都是好端端地,自非突起暴病。當時武林之中,除了我師徒二人,再無第三人練過混元功。“空見大師點了點頭,歎道:‘你師父酒后無德,傷了你一家老小,酒醒之后,惶慚無地,是以你兩次找他報仇,他都不傷你性命。他甚至不肯將你打傷,但你兩次都是發瘋般跟他拚命,若不傷你,他始終無法脫身。嗣后他一直暗中跟隨在你身后,你三度遭遇危難,都是他暗中解救。’我心下琢磨,除了崆峒斗五老之外,果然另有三件蹊蹺之事,在万分危急之際,敵方攻勢忽懈。尤其那次跟青海派高手相斗,情勢最是凶險。空見大師又道:‘他自知罪過太深,也不能求你饒恕,只盼日子一久,你慢慢淡忘了。豈知你愈鬧愈大,害死的人越來越多。今日你若再去殺了宋遠橋大俠,這場大禍可真的難以收拾了。’“我道:‘既是如此,請大師叫我師父來見我。我們自己算帳,跟旁人不相干。’空見大師道:‘你師父沒臉見你。再說,謝居士,不是老衲小覷你,你便是見到了他,也是枉然。’我道:‘大師是有道高僧,是非黑白,自然清楚得很。難道我滿門血仇,就此罷了不成?’他道:‘謝居士遭遇之慘,老衲也代為心傷。可是尊師酒后亂性,實非本意,何況他已深自忏悔,還望謝居士念著昔日師徒之情,网開一面。’我怒發如狂,說道:‘我若再打他不過,任他一掌擊斃便了。此仇不報,我也不想活了。’“空見大師沉吟良久,說道:‘謝居士,尊師武功已非昔比,你便是練成了七傷拳,也傷他不得。你若不信,便請打老衲几拳試試。’我道:‘在下跟大師無冤無仇,豈敢相傷?在下武功雖然低微,這七傷拳卻也不易抵擋。’他道:‘謝居士,我跟你打一場賭。尊師殺了你一家十三口性命,你便打我一十三拳。倘若打傷了我,老衲便罷手不理此事,尊師自會出來見你。否則這場冤仇便此作罷如何?’我沉吟未答,心知這位高僧武功奇深,七傷拳雖然厲害,要是真的傷他不得,難道這仇便不報了?“空見大師又道:‘老實跟你說,老衲既然插手管了此事,決不容你再行殘害無辜的武林同道。你若一念向善,便此罷手,過去之事大家一筆勾銷。否則你要找人報仇,難道為你所害那些人的弟子家人,便不想找你報仇么?’“我听他語气嚴厲起來,狂性大發,喝道:‘好,我便打你一十三拳!你抵擋不住之時,隨時喝止。大丈夫言出如山,你可要叫我師父出來相見。’空見大師微微一笑,說道:‘請發拳罷!’我見他身材矮小,白眉白須,貌相慈祥庄嚴,不忍便此傷他,第一拳只使了三成力,砰的一聲,擊在他胸口。”無忌叫道:“啊喲!義父,你使的便是這路震斷樹脈的‘七傷拳’么?”謝遜道:“不是!這第一拳是我師父成昆所授的‘霹靂拳’。我一拳擊去,他身子晃了晃,退后一步。我想這一拳只使了三成力,他已退后一步,若將‘七傷拳’施展出來,不須三拳,便能送了他的性命。當下我第二拳稍加勁力。他仍是晃了晃,退后一步。第三拳時我使了七成力,他也是一晃之下,再退一步。我微感奇怪,我拳上的勁力已加了一倍有余,但擊在他身上仍是一模一樣。依他枯瘦的身形,我一拳便能打斷他的肋骨,但他体內并不生出反震之力,只是若無其事的受了我三拳。“我想,要將他打倒,非出全力不可,可是我一出全力,他非死即傷。我雖為惡已久,但對他舍己為人的慈悲心怀也有些肅然起敬,說道:‘大師,你只挨打不還手,我不忍再打。你受了我三拳,我答應不去害那宋遠橋便是。’他道:‘那么你跟成昆的怨仇怎樣?’我道:‘此仇不共戴天,不是他死,便是我亡。’我頓了一頓,又道:‘但大師既然出面,謝某敬重大師,自此而后,只找成昆自己和他家人,決不再連累不相干的武林同道。’“空見大師合十說道:‘善哉,善哉!謝居士有此一念,老衲謹代天下武林同道謝過。只是老衲立心化解這場冤孽,剩下的十拳,你便照打罷。’
  “我心下盤算,只有用‘七傷拳’將他擊傷,我師父才肯露面,好在這‘七傷拳’的拳勁收發自如,我下手自有分寸,于是說道:‘如此便得罪了!’第四拳跟著發出,這一次用的是‘七傷拳’拳勁了。拳中胸膛,他胸口微一低陷,便向前跨了一步。”無忌道:“這可奇了,這位老和尚這次不再退后,反而向前。”張翠山道:‘那是少林派‘金剛不坏体’神功罷?”謝遜點頭道:“五弟見多識廣,所料果然不錯。我這拳擊出,和前三拳已大不相同,他身上生出一股反震之力,只震得我胸內腹中,有如五髒一齊翻轉。我心知他也是迫于無奈,倘若不使這門神功,便擋不住我的七傷拳。我久聞少林派‘金剛不坏体’神功乃古今五大神功之一,其時親身領受,果然非同小可。當下我第五拳偏重陰柔之力,他仍是跨前一步,那股陰柔之力反擊過來,我好容易才得化解……”無忌道:“義父,這老和尚說好不還手的,怎地將你的拳勁反擊回來?”謝遜撫著他的頭發,說道:“我打過第五拳,空見大師便道:‘謝居士,我沒料到七傷拳威力如此惊人,我不運功回震,那便抵擋不住。’我道:‘你沒還手打我,已是深感盛情。’當下我拳出如風,第六、七、八、九四拳一口气打出。那空見大師也真了得,這四拳打在他身上,他一一震回,剛柔分明,層次井然。“我心下好生駭异,喝道:‘小心了!’第十拳輕飄飄的打了出去。他微微點了點頭,不待我拳力著身,便跨上兩步,竟在這霎息之間,占了先机。”
  無忌自然不懂跨這兩步有甚么難處。張翠山卻深知高手對敵,能在對手出招之前先行料到,實是极大的難事,通常只須料到一招,即足制胜,點頭道:“了不起,了不起!”謝遜續道:“這第十拳我已是使足了全力,他搶先反震,竟使我倒退了兩步。我雖瞧不見自己的臉色,但可以想見,那時我定是臉如白紙,全無血色。空見大師緩緩吁了口气,說道:‘這第十一拳不忙便打,你定一定神再發罷!’我雖万分的要強好胜,但內息翻騰,一時之間,那第十一拳确是擊不出去。”張翠山等听到這里,都是甚為心焦。無忌忽道:“義父,下面還有三拳,你就不要打了罷。”謝遜道:“為甚么?”無忌道:“這老和尚為人很好,你打傷了他,心中過意不去。倘若傷了自己,那也不好。”張翠山和殷素素對望一眼,心想這孩子小小年紀,居然有這等見識,可說极不容易。張翠山心中更是喜慰,覺得無忌心地仁厚,能夠分辨是非。只听得謝遜歎了口气,說道:“枉自我活了几十歲,那時卻不及孩子的見識。我心中充塞了報仇雪恨之念,不找到我師父,那是決不甘休,明知再打下去,兩人中必有一個死傷,可也顧不了許多。我運足勁力,第十一拳又擊了出去,這一次他卻身形斗地向上一拔,我這一拳本來打他胸口,但他一拔身,拳力便中在小腹之上。他眉頭一皺,顯得很是疼痛。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如以胸口擋我拳力,反震之力太大,只怕我禁受不起,但小腹的反震之力雖然較弱,他自身受的苦楚卻大得多。“我呆了一呆,說道:‘我師父罪孽深重,死有余辜,大師何苦以金玉之体,為他擋災?’空見大師調勻了一下呼吸,苦笑道:‘只盼再挨兩拳,便……便化解了這場劫數。’我听他說話气息不屬,突然心念一動:‘看來他運起“金剛不坏体”神功之時,不能說話,我何不引他說話,突然一拳打出。’便道:‘倘若我在一十三拳內打傷了你,你保得定我師父定會來見我么?’他道:‘他親口跟我說過的……’就在此時,我不等他一句話說完,呼的一拳便擊向他小腹。這一拳去勢既快,落拳又低,要令他來不及發動護体神功。“哪知道佛門神功,隨心而起,我的拳勁剛触到他小腹,他神功便已布滿全身。我但覺天旋地轉,心肺欲裂,騰騰騰連退七八步,背心在一株大樹上一靠,這才站住。“我心灰意懶之下,惡念陡生,說道:‘罷了,罷了!此仇難報,我謝遜又何必活于天地之間?’提起手來,一掌便往自己天靈蓋拍下。”殷素素叫道:“妙計,妙計!”張翠山道:“為甚么?”隨即醒悟,說道:“噢,可是如此對付這位有道高僧,未免太狠了。”原來他也已想到,謝遜拍擊自己的天靈蓋,空見自會出聲喝止,過來相救。謝遜乘他不防,便可下手。張翠山聰明机伶本不在妻子之下,只是平素從不打這些奸詐主意,因此想到此節時終究慢了一步。
  謝遜慘然歎道:“我便是要利用他宅心仁善,你們料得不錯,我揮掌自擊天靈蓋,雖是暗伏詭計,卻也是行險僥幸。倘若這一掌擊得不重,他看出了破綻,便不會過來阻止。十三拳中只剩下最后一拳,七傷拳的拳勁雖然厲害,怎破得了他的護身神功?那時要找我師父報仇之事,再也休提。當時我孤注一擲,這一掌實是用足了全力,他若不來救,我便自行擊碎天靈蓋而死,反正報不了仇,原本不想活了。“空見大師眼見事出非常,大叫:‘使不得,你何苦……’立即躍將過來,伸手架開我右掌,我左手發拳擊出,砰的一聲,打在他胸腹之間。這一下他确是全無提防,連運神功的念頭也沒生。他血肉之軀,如何擋得住這一拳?登時內髒震裂,摔倒在地。“我擊了這一拳,眼見他不能再活,陡然間天良發現,伏在他身上大哭起來,叫道:‘空見大師,我謝遜忘恩負義,豬狗不如!’”張翠山等三人默然,均想他以此詭計打死這位有德高僧,确是大大不該。
  謝遜道:“空見大師見我痛哭,微微一笑,安慰我道:‘人孰無死?居士何必難過?你師父即將到來,你須得鎮定從事,別要魯莽。’他一言提醒了我,适才這一十三拳大耗真力,眼下大敵將臨,豈可再痛哭傷神?于是我盤膝坐下,調勻內息。哪知隔了良久,始終不見我師父到來。我心下詫异,望著空見大師。“這時他已气息微弱,斷斷續續的道:‘想……想不到他……他言而無信……難道……難道甚么人忽然絆住他么?’我大怒起來,喝道:‘你騙人,你騙我打死了你,我師父還是不出來見我。’他搖頭道:‘我不騙你,真是對你不起。’我狂怒之下,還想罵他,忽然想起:‘他騙我來打死他自己,于他有甚么好處?我打死他,他反而來向我道歉。’不由得万分慚愧,跪在他的身前說道:‘大師,你有甚么心愿,我一定給你了結?’他又是微微一笑,說道:‘但愿你今后殺人之際,有時想起老衲。’“這位高僧不但武功精湛,而且大智大慧,洞悉我的為人。他知道要我絕了報仇之心,改做好人,那是決計辦不到的,他說了也不過是白說,可是他叫我殺人之際有時想起他。五弟,那日在船中你跟我比拚掌力,我所以沒傷你性命,就是因為忽然間想起了空見大師。”
  張翠山万想不到自己的性命竟是空見大師救的,對這位高僧更增景慕之心。謝遜歎道:“他气息愈來愈弱,我手掌按住他靈台穴,拚命想以內力延續他的性命。他忽然深深吸了口气,問道:‘你師父還沒來么?’我道:‘沒來。’他道:‘那是不會來的了。’我道:‘大師,你放心,我不會再胡亂殺人,激他出來。但我走遍天涯海角,定要找到他。’他道:‘嗯,不過,你武功不及他……除非……除非……’說到這里,聲音越來越低。我把耳朵湊到他的嘴邊,只听他道:‘除非……能找到屠龍刀,找到……找到刀中的秘……’他說到這個‘秘’字,一口气接不上來,便此死了。”直到此刻,張翠山夫婦方始明白,他為甚么苦思焦慮的要探索屠龍刀中的秘密,為甚么平時溫文守禮,狂性發作時卻如野獸一般,為甚么身負絕世武功,卻是終日愁苦……謝遜道:“后來我得到屠龍刀的消息,赶到王盤山島上來奪刀。五妹,你令尊昔年是我知交好友,親厚無比,鷹王獅王,齊名當世,后來卻翻臉成仇。這中間的种种過節牽連到旁人,卻不能跟你說了。我在得刀之前,千方百計的要找尋成昆,得了屠龍刀之后,卻反而怕他找上了我,因此要尋個极隱僻的所在,慢慢探尋刀中秘密。為了生怕你們泄露我的行藏,才把你們帶同前來。想不到一晃十年,謝遜啊謝遜,你還是一事無成!”張翠山道:“空見大師臨死之時,這番話或許沒有說全,他說:‘除非能找到屠龍刀中的秘……’,說不定另有所指。”謝遜道:“這十年之中,甚么荒誕不經、异想天開的情景我都想過了,但沒一件能和他的說話相符。刀中一定藏有一件大秘密,斷然無疑。但我窮极心智,始終猜想不透。”自這晚長談之后,謝遜不再提及此事,但督率無忌練功,卻變成了嚴厲异常。無忌此時不過九歲,雖然聰明,但要短期內領悟謝遜這些世上罕有的武功,卻怎生能夠?謝遜又教他轉換穴道、沖解被封穴道之術,這是武學中极高深的功夫,無忌連穴道也認不明白,內功全無根柢,又如何學得會了?謝遜便又打又罵,絲毫不予姑息。
  殷素素常見到儿子身上青一塊、烏一塊,甚是怜惜,向謝遜道:“大哥,你武功蓋世,三年五載之內,無忌如何能練得成?這荒島上歲月無盡,不妨慢慢教他。”謝遜道:“我又不是教他練,是教他盡數記在心中。”殷素素奇道:“你不教無忌練武功么?”謝遜道:“哼,一招一式的練下去,怎來得及?我只是要他記著,牢牢的記在心頭。”
  殷素素不明其意,但知這位大哥行事處處出人意表,只得由他。不過每見到孩子身上傷痕累累,便抱他哄他,疼惜一番。無忌居然很明白事理,說道:“媽,義父是要我好,他打得狠些,我便記得牢些。”
  如此又過了大半年。一日早晨,謝遜忽道:“五弟,五妹,再過四個月,風向轉南,今日起咱們來扎木排罷。”張翠山惊喜交加,問道:“你說扎了木排,回歸中土嗎?”謝遜冷冷的道:“那也得瞧瞧老天發不發善心,這叫作‘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成功,便回去,不成功,便溺死在大海之中。”依著殷素素的心意,在這海外仙山般的荒島上逍遙自在,實不必冒著奇險回去,但想到無忌長大之后如何娶妻生子,想到他一生埋沒荒島實在可惜,當下便興高采烈的一起來扎結木排。島上多的是參天古木,因生于寒冰之地,木質致密,硬如鐵石。謝遜和張翠山忙忙碌碌的砍伐樹木,殷素素便用樹筋獸皮來編織帆布,搓結帆索。無忌奔走傳遞。
  饒是謝遜和張翠山武功精湛,殷素素也早不是個嬌怯怯的女子,但沒有就手家生,扎結這大木排實在事倍功半。扎結木排之際,謝遜總是要無忌站在身邊,盤問查考他所學武功。這時張殷二人也不再避嫌走開,听得他義父義子二人一問一答,都是口訣之類,謝遜甚至將各种刀法、劍法,都要無忌猶似背經書一般的死記。謝遜這般“武功文教”,已是奇怪,偏又不加半句解釋,便似一個最不會教書的蒙師,要小學生呆背詩云子曰,囫圇吞棗。殷素素在旁听著,有時忍不住可怜無忌,心想別說是孩子,便是精通武學的大人,也未必便能記得住這許多口訣招式,而且不加試演,單是死記住口訣招式又有何用?難道口中說几句招式,便能克敵制胜么?更何況無忌只要背錯一字,謝遜便重重一個耳光打了過去。雖然他手上不帶內勁,但這一個耳光,往往便使無忌半邊臉蛋紅腫半天。這座大木排直扎了兩個多月,方始大功告成,而豎立主桅副桅,又花了半個多月時光。跟著便是打獵腌肉,縫制存貯清水的皮袋。待得事事就緒,已是白日极短,黑夜极長,但風向仍未轉過。三人在海旁搭了個茅棚,遮住木排,只待風轉,便可下海。這時謝遜竟片刻也不和無忌分离,便是晚間,也要無忌跟他同睡。張翠山夫婦見他對儿子又是親熱,又是嚴厲,只有相對苦笑。一天晚上,張翠山半夜醒轉,忽听得風聲有异。他坐起來,听得風聲果是從北而至,忙推醒殷素素,喜道:“你听!”殷素素迷迷糊糊的尚未回答,忽听得謝遜在外說道:“轉北風啦,轉北風啦!”話中竟如帶著哭音,中夜听來,极其凄厲辛酸。次晨張殷夫婦歡天喜地的收拾一切,但在這冰火島上住了十年,忽然便要离開,竟有些戀戀不舍起來。待得一切食物用品搬上木排,已是正午,三人合力將木排推下海中。無忌第一個跳上排去,跟著是殷素素。
  張翠山挽住謝遜的手,道:“大哥,木排离此六尺,咱們一齊跳上去罷!”謝遜說道:“五弟,咱們兄弟從此永別,愿你好自珍重。”張翠山心中突的一跳,有似胸口被人重重打了一拳,說道:“你……你……”謝遜道:“你心地仁厚,原該福澤無盡,但于是非善惡之際太過固執,你一切小心。無忌胸襟寬廣,看來日后行事處世,比你圓通隨和得多。五妹雖是女子,卻不會吃人的虧。我所擔心的,反倒是你。”張翠山越听越是惊訝難過,顫聲道:“大哥,你說甚么?你不跟……不跟我們一起去么?”謝遜道:“早在數年之前,我便与你說過了。難道你忘了么?”這几句話听在張翠山耳中猶似雷轟一般,這時他方始記得,當年謝遜确曾說過獨個儿不离此島的言語,但此后他不再提起,張殷二人也就沒放在心上。當扎結木排之時,謝遜也從未流露過獨留之意,不料到得臨行,他忽然說了出來。張翠山急道:“大哥,你一個人在這島上寂寞凄涼,有甚么好?快跳上木排啊!”說著手上使勁,用力拉他。但謝遜的身子猶似一株大樹般牢牢釘在地下,竟是紋絲不動。
  張翠山叫道:“素素,無忌,快上來!大哥說不跟咱們一起去。”殷素素和無忌听了也是大吃一惊,一齊縱上岸來。無忌道:“義父,你為甚么不去?你不去我也不去。”謝遜心中實在舍不得和他三人分別,三人此一去,自然永無再會之期,他孤零零的獨處荒島,實是生不如死,但他既与張翠山、殷素素義結金蘭,對他二人的愛護,實已胜過待己,而對義子無忌之愛,更是逾于親儿。他思之已久,自知背負一身血債,江湖上不論是名門正派還是綠林黑道,不知有多少人處心積慮的要置己于死地,何況屠龍刀落入己手,此事難免泄露出去。若在從前,自是坦然不懼,但這時眼目已盲,決不能抵擋大批仇家的圍攻,料知張殷二人也決不致袖手不顧,任由自己死于非命,爭端一起,四人勢必同歸于盡。一回歸大陸,只怕四人都活不上一年半載。但這番計較也不必跟二人說明,事到臨頭,方說自己決意留下。他听無忌這几句話中真情流露,將他抱起,柔聲道:“無忌,乖孩子,你听義父的話。義父年紀大了,眼睛又瞎,在這儿住得很好,回到中原只有處處不慣,反而不快活。”無忌道:“回到中原后,孩儿天天服侍你,不离開你身邊。你要吃甚么喝甚么,我立刻給你端來,那不是一樣么?”謝遜搖頭道:“不行的。我還是在這里快活。”無忌道:“我也是在這里快活。爹,媽,不如咱們都不去了,還是在這里的好。”殷素素道:“大哥,你有甚么顧慮,還請明言,大家一起商量籌划。要說留你獨個在這儿,無論如何不成。”謝遜心想:“這三人都對我情義深重,要叫他們甘心舍己而去,只怕說到舌敝唇焦,也是不能。卻如何想個法儿,讓他們离去?”張翠山忽道:“大哥,你怕仇家太多,連累了我們,是不是?咱四人回到中原之后,找個荒僻的所在隱居起來,不与外人來往,豈非甚么都沒事了?最好咱們都到武當山去住,誰也想不到金毛獅王會在武當山上。”謝遜傲然道:“哼,你大哥雖然不濟,也不須托庇于尊師張真人的宇下。”張翠山深悔失言,忙道:“大哥武功不在我師父之下,何必托庇于他?回疆西藏、朔外大漠,何處不有樂土?盡可讓我四人自在逍遙。”謝遜道:“要找荒僻之所,天下還有何處更荒得過此間的?你們到底走是不走?”張翠山道:“大哥不去,我三人決意不去。”殷素素和無忌也齊聲道:“你不去,我們都不去。”謝遜歎道:“好罷,大伙儿都不去,等我死了之后,你們再回去那也不遲。”張翠山道:“不錯,在這里十年也住了,又何必著急?”謝遜大聲喝道:“我死了之后,你們再沒甚么留戀了罷?”三人一愕之間,只見他手一伸、刷的一聲,拔出了屠龍刀,橫刀便往脖子中抹去。張翠山大惊,叫道:“休傷了無忌!”他知以自己武功,決計阻不了義兄橫刀自盡,情急下叫他休傷無忌。謝遜果然一怔,收刀停住,喝道:“甚么?”
  張翠山見他如此決絕,哽咽道:“大哥既決意如此,小弟便此拜別。”說著跪下來拜了几拜。無忌卻朗聲道:“義父,你不去,我也不去!你自盡,我也自盡。大丈夫說得出做得到,你橫刀抹脖子,我也橫刀抹脖子。”
  謝遜叫道:“小鬼頭胡說八道!”一把抓住他背心,將他擲上了木排,跟著雙手連抓連擲,把張翠山和殷素素也都投上木排,大聲叫道:“五弟,五妹,無忌!一路順風,盼你們平平安安,早歸中土。”又道:“無忌,你回歸中土之后,須得自稱張無忌,這‘謝無忌’三字,只可放在心中,卻万万不能出口。”無忌放聲大叫:“義父,義父!”
  謝遜橫刀喝道:“你們若再上岸,我們結義之情,便此斷絕。”張翠山和殷素素見義兄心意堅決,終不可回,只得揮淚揚手,和他作別。這時海流帶動木排,緩緩飄開,眼見謝遜的人影慢慢模糊,漸漸的小了下去。隔了良久良久,直至再也瞧不見他身形,三人這才轉頭。無忌伏在母親怀里,哭得筋疲力盡,才沉沉睡去。木筏在大海中飄行,此后果然一直刮的是北風,帶著木筏直向南行。在這茫茫大海之上,自也認不出方向,但見每日太陽從左首升起,從右首落下,每晚北极星在筏后閃爍,而木筏又是不停的移動,便知离中原日近一日。最近二十余天中,張翠山生怕木排和冰山相撞,只張了副桅上的一小半帆,航行雖緩,卻甚安全,縱然撞到冰山,也只輕輕一触,便滑了開去。直至遠离冰山群,才張起全帆。
  北風日夜不變,木筏的航行登時快了數倍,且喜一路未遇風暴,看來回歸故土倒有了七八成指望。這几個月中,張殷二人怕無忌傷心,始終不談謝遜之事。
  張翠山心想:“大哥所傳無忌那些武功,是否管用,實在難說。無忌回到中土,終須入我武當門下。”木筏上日長無事,便將武當派拳法掌法的入門功夫傳給無忌。他傳授武功的方法,可比謝遜高明得太多了,武當派武功入手又是全不艱難,只講解几遍,稍加點撥,無忌便學會了。父子倆在這小小木筏之上,一般的拆招喂招。
  這日殷素素見海面波濤不興,木排上兩張風帆張得滿滿的直向南駛,忍不住道:“大哥不但武功精純,對天時地理也算得這般准,真是奇才。”
  無忌忽道:“既然風向半年南吹,半年北吹,到明年咱們又回冰火島去探望義父。”張翠山喜道:“無忌說得是,等你長大成人,咱們再一起北去……”
  殷素素突然指著南方,叫道:“那是甚么?”只見遠處水天相接處隱隱有兩個黑點。張翠山吃了一惊,道:“莫非是鯨魚?要是來撞木排,那可糟了。”殷素素看了一會,道:“不是鯨魚,沒見噴水啊。”三人目不轉瞬的望著那兩個黑點。直到一個多時辰之后,張翠山歡聲叫道:“是船,是船!”猛地縱起身來,翻了個筋斗。他自生了無忌之后,終日忙忙碌碌,從未有過這般孩子气的行動。無忌哈哈大笑,學著父親,也翻了兩個筋斗。又航了一個多時辰,太陽斜照,已看得清楚是兩艘大船。殷素素忽然身子微微一顫,臉色大變。無忌奇道:“媽,怎么啦?”殷素素口唇動了動,卻沒說話。張翠山握住她手,臉上滿是關切的神色。殷素素歎道:“剛回來便碰見了。”張翠山道:“怎么?”殷素素道:“你瞧那帆。”
  張翠山凝目瞧去,只見左首一艘大船上繪著一頭黑色大鷹,展開雙翅,形狀威猛,想起當年在王盤山上所見的天鷹教大旗,心頭一震,說道:“是……是天鷹教的?”殷素素低聲道:“正是,是我爹爹的天鷹教的。”
  霎時之間,張翠山心頭涌起了許多念頭:“素素的父親是天鷹教教主,這邪教看來無惡不作,我見到岳父時卻怎生處?恩師對我這婚事會有甚么話說?”只覺手掌中素素的小手在輕輕顫動,想是她也同時起了無數心事,當即說道:“素素,咱們孩子也這么大了!天上地下,永不分离。你還擔甚么心?”殷素素吁了一口長气,回眸一笑,低聲道:“只盼我不致讓你為難,你一切要瞧在無忌的臉上。”
  無忌從來沒見過船只,目不轉瞬的望著那兩艘船,心中說不出的好奇,沒理會爹媽在說些甚么。
  木筏漸漸駛近,只見兩艘船靠得极密,竟似貼在一起。若是方向不變,木筏便會在兩艘船右首數十丈處交叉而過。張翠山道:“要不要跟船上招呼?探問一下你爹爹的訊息?”殷素素道:“不要招呼,待回到中原,我再帶你和無忌去見爹爹。”張翠山道:“嗯,那也好。”忽見那邊船上刀光閃爍,似有四五人在動武,說道:“兩邊船上的人在動手。”殷素素凝目看了一會,有些擔心,說道:“不知爹爹在不在那邊?”張翠山道:“既然碰上了,咱們便過去瞧瞧。”于是斜扯風帆,轉動木筏后舵。木筏略向左偏,對著兩艘船緩緩駛去。木筏雖然扯足了風帆,行駛仍是极慢,過了好半天才靠近二船。只听得天鷹教船上有人高聲叫道:“有正經生意,不相干的客人避開了罷。”殷素素叫道:“日月光照,天鷹展翅,圣焰熊熊,普惠世人。這里是總舵的堂主。哪一壇在燒香舉火?”她說的是天鷹教的切口。船上那人立即恭恭敬敬的道:“天市堂李堂主,率領青龍壇程壇主、神蛇壇封壇主在此。是天微堂殷堂主駕臨嗎?”殷素素道:“紫微堂堂主。”那邊船上听得“紫微堂堂主”五個字,登時亂了起來。稍過片刻,十余人齊聲叫道:“殷姑娘回來啦,殷姑娘回來啦。”張翠山雖和殷素素成婚十年,從沒听她說過天鷹教中的事,他也從來不問,這時听得兩下里對答,才知她還是甚么“紫微堂堂主”,看來“堂主”的權位,還是在“壇主”之上。他在王盤山島上,已見過玄武、朱雀兩壇壇主的身手,以武功而論是在殷素素之上,她所以能任堂主,當因是教主之女的緣故,這位“天市堂”李堂主,想必是個极厲害的人物。只听得對面船上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听說敝教教主的千金殷姑娘回來啦,大家暫且罷斗如何?”另一個高亮的聲音說道:“好!大家住手。”接著兵刃相交之聲一齊停止,相斗的眾人紛紛躍開。張翠山听得那爽朗嘹亮的嗓音很熟,一怔之下,叫道:“是俞蓮舟俞師哥么?”那邊船上的人叫道:“我正是俞蓮舟……啊……啊……你……你……”
  張翠山道:“小弟張翠山!”他心情激動,眼見木筏跟兩船相距尚有數丈,從筏上拾起一根大木,使勁一拋,跟著身子躍起,在大木上一借力,已躍到了對方船頭。俞蓮舟搶上前來,師兄弟分別十年,不知死活存亡,這番相見,何等歡喜?兩人四手相握,一個叫了聲:“二哥!”一個叫了聲:“五弟!”眼眶中充滿淚水,再也說不出話來。
  那邊天鷹教迎接殷素素,卻另有一番排場,八只大海螺嗚嗚歡起,李堂主站在最前,封程兩壇主站在李堂主身后,其后站著百來名教眾。大船和木筏之間搭上了跳板,七八名水手用長篙鉤住木筏。殷素素攜了無忌的手,從跳板上走了過去。天鷹教教主白眉鷹王殷天正屬下分為內三堂、外五壇,分統各路教眾。內三堂是天微、紫微、天市三堂。外五壇是青龍、白虎、玄武、朱雀、神蛇五壇。天微堂堂主是殷天正的長子殷野王,紫微堂堂主便是殷素素,天市堂堂主是殷天正的師弟李天垣。李天垣見殷素素衣衫襤褸,又是毛,又是皮,還攜著一個孩童,不禁一怔,隨即滿臉堆歡,笑道:“謝天謝地,你可回來了,這十年來不把你爹爹急煞啦。”
  殷素素拜了下去,說道:“師叔你好!”對無忌說道:“快向師叔祖磕頭。”無忌跪下磕頭,一雙小眼卻骨溜溜望著李天垣。他斗然間見到船上這許多人,說不出的好奇。殷素素站起身來,說道:“師叔,這是侄女的孩子,叫作無忌。”李天垣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說道:“好极,好极!你爹爹定要樂瘋啦,不但女儿回家,還帶來這么俊秀的一個小外孫。”殷素素見兩艘船甲板上都有几具尸体躺著,四下里濺滿了鮮血,低聲問道:“對方是誰,為甚么動武?”李天垣道:“是武當派和昆侖派的人。”殷素素听得丈夫大叫“俞師哥”。跟著躍到對方船上,和一個人相擁在一起,早知對方有武當派的人在內,這時听李天垣一說,便道:“最好別動手,能化解便化解了。”李天垣道:“是!”他雖是師叔,但在天鷹教中,天市堂排名次于紫微堂,為內堂之末。論到師門之誼,李天垣是長輩,但在處理教務之時,殷素素的權位反高于師叔。只听得張翠山在那邊船上叫道:“素素,無忌,過來見過我師哥。”殷素素攜著無忌的手,向那艘船的甲板走去。李天垣和程封兩壇主怕她有失,緊隨在后。
  到了對面的船上,只見甲板上站著七八個人,一個四十余歲的高瘦漢子和張翠山手拉著手,神態甚是親熱。張翠山道:“素素,這位便是我常常提起的俞二師哥。二哥,這是你弟婦和你侄儿無忌。”俞蓮舟和李天垣一听,都是大吃一惊。天鷹教和武當派正在拚命惡斗,哪知雙方各有一個重要人物竟是夫婦,不但是夫婦,而且還生了孩子。
  俞蓮舟心知這中間的原委曲折非片刻間說得清楚,當下先給張翠山引見船上各人。
  一個矮矮胖胖的黃冠道人是昆侖派的西華子,一個中年婦人是西華子的師妹閃電手衛四娘,江湖中人背后稱她為“閃電娘娘”。張翠山和殷素素也都听到過他二人的名頭。其余几人也都是昆侖派的好手,只是名聲沒西華子和衛四娘這般響亮。那西華子年紀雖已不小,卻沒半點涵養,一開口便道:“張五俠,謝遜那惡賊在哪里?你總知道罷?”張翠山尚未回歸中土,還在茫茫大海之中,便遇上了兩個難題:第一是本門竟已和天鷹教動上了手;第二是人家一上來便問謝遜在哪里。他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向俞蓮舟問道:“二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西華子見張翠山不回答自己的問話,不禁暴躁起來,大聲道:“你沒听見我的話么?謝遜那惡賊在哪儿?”他在昆侖派中輩分甚高,武功又強,一向是頤指气使慣了的。天鷹教神蛇壇封壇主為人陰損,适才動手時,手下有兩名弟子喪在西華子劍下,本就對他极是惱怒,于是冷冷的道:“張五俠是我教主的愛婿,你說話客气些。”西華子大怒,喝道:“邪教的妖女,豈能和名門正派的弟子婚配?這場婚事,中間定有糾葛。”封壇主冷笑道:“我殷教主外孫也抱了,你胡言亂語甚么?”西華子怒道:“這妖女……”衛四娘早看破了封壇主的用心,知他意欲挑撥昆侖、武當兩派之間的交情,同時又乘机向張翠山和殷素素討好,料知西華子接下去要說出更加不好听的話來,忙道:“師兄,不必跟他作無謂的口舌之爭,大家且听俞二俠的示下。”俞蓮舟瞧瞧張翠山,瞧瞧殷素素,也是疑團滿腹,說道:“大家且請到艙中從長計議。雙方死傷的兄弟,先行救治。”這時天鷹教是客,而教中權位最高的則是紫微堂堂主殷素素。她攜了無忌的手,首先踏進艙中,跟著便是李天垣。當封壇主踏進船艙時,突覺一股微風襲向腰間。他經歷何等丰富,立知是西華子暗中偷襲,他竟不出手抵擋,只是向前一扑,叫道:“啊喲,打人么?”這一下將西華子一招“三陰手”避了開去,但這么一叫,人人都轉過頭來瞧著他二人。衛四娘瞪了師兄一眼。西華子一張紫膛色的臉上泛出了隱紅。眾人均知既然來到了此間船上,封壇主等都是賓客,西華子這一下偷襲,實頗失名門正派的高手身分。各人在艙中分賓主坐下。殷素素是賓方首席,無忌侍立在側。主方是俞蓮舟為首,他指著衛四娘下首的一張椅子道:“五弟,你坐這里罷。”張翠山應道:“是。”依言就座。這么一來,張殷夫婦分成賓主雙方,也便是相互敵對的兩邊。這十年之中,俞岱岩傷后不出,張翠山失蹤,存亡未卜,其余武當五俠,威名卻又盛了許多。宋遠橋、俞蓮舟等雖是武當派中的第二代弟子,但在武林之中,已隱然可和少林派眾高僧分庭抗禮。江湖中人對武當五俠甚是敬重,因此西華子、衛四娘等尊他坐了首席。
  俞蓮舟心下盤算:“五弟失蹤十年,原來和天鷹教教主的女儿結成了夫婦,這時當著眾人之面詢問,他必有難言之隱。”于是朗聲說道:“我們少林、昆侖、峨嵋、崆峒、武當五派,神拳、五鳳刀等九門,海沙、巨鯨等七幫,一共二十一個門派幫會,為了找尋金毛獅王謝遜、天鷹教殷姑娘,以及敝師弟張翠山三人的下落,和天鷹教有了誤會,不幸互有死傷,十年中武林扰攘不安……”說到這里,頓了一頓,又道:“天幸殷姑娘和張師弟突然現身,過去許多疑難不解之事,當可真相大白。只是這十年中的事故頭緒紛紜,決非片刻之間說得清楚。依在下之見,咱們一齊回歸大陸,由殷姑娘稟明教主,敝師弟也回武當告稟家師,然后雙方再行擇地會晤,分辨是非曲直,如能從此化敵為友,那是最好不過……”西華子突然插口道:“謝遜那惡賊在哪儿?咱們要找的是謝遜那惡賊。”
  張翠山听到為了找尋自己三人,中原竟有二十二個幫會門派大動干戈,十年爭斗,死傷自必慘重,心中大是不安。耳听得西華子不住口的詢問謝遜下落,不禁為難之极,倘若說了出來,不知有多少武林高手要去冰火島找他報仇,但若不說,卻又如何隱瞞?他正自遲疑,殷素素突然說道:“無惡不作、殺人如毛的惡賊謝遜,在九年前早已死了。”俞蓮舟、西華子、衛四娘等同聲惊道:“謝遜死了?”殷素素道:“便在我生育這孩子的那天,那惡賊謝遜狂性發作,正要殺害五哥和我,突然間听到孩子的哭聲,他心病一起,那胡作妄為的惡賊謝遜便此死了。”
  這時張翠山已然明白,殷素素一再說“惡賊謝遜已經死了”,也可說并未說謊,因自謝遜听到無忌的第一下哭聲,便即触發天良,自此收斂狂性,去惡向善,至于逼他三人离島,更是舍己為人、大仁大義的行徑,因此大可說“無惡不作、殺人如毛的惡賊謝遜”已在九年之前死去,而“好人謝遜”則在九年前誕生。西華子鼻中哼了一聲,他認定殷素素是邪教妖女,她的說話是決計信不過的,厲聲道:“張五俠,那惡賊謝遜真的死了么?”張翠山坦然道:“不錯,那胡作非為的惡賊謝遜在九年之前便已死了。”無忌在一旁听得各人不住的痛罵惡賊謝遜,爹爹媽媽甚至說他早已死了。他雖然聰明,但怎能明白江湖上的諸般過節?謝遜待他恩義深厚,對他的愛護照顧絲毫不在父母之下,心中一陣難過,忍不住大聲哭了起來,叫道:“義父不是惡賊,義父沒有死,他沒有死。”這几聲哭叫,艙中諸人盡皆愕然。殷素素狂怒之下,反手便是一記耳光,喝道:“住口!”無忌哭道:“媽,你為甚么說義父死了?他不是好端端的活著么?”他一生只和父母及義父三人共處,人間的險詐机心,從來沒碰到過半點,若是換作一個在江湖上長大的孩子,即使沒他一半聰明,也知說謊是家常便飯,決不會闖出這件大禍來。殷素素斥道:“大人在說話,小孩子多甚么口?咱們說的是惡賊謝遜,又不是你義父。”無忌心中一片迷惘,但已不敢再說。西華于微微冷笑,問無忌道:“小弟弟,謝遜是你義父,是不是?他在哪里啊?”無忌看了父母的臉色,知道他們所說的事极關重要,听西華子這么問,便搖了搖頭,道:“我不說。”他這“我不說”三個字,實則是更加言明謝遜并未身死。西華子瞪視張翠山,說道:“張五俠,這位天鷹教的殷姑娘,真是你的夫人嗎?”張翠山沒料到他會突然問這句話,朗聲道:“不錯,她便是拙荊。”西華子厲聲道:“我昆侖門下的兩名弟子,毀在尊夫人手下,變成死不死、活不活,這筆帳如何算法?”張翠山和殷素素都是一惊。殷素素隨即斥道:“胡說八道!”張翠山道:“這中間必有誤會,我夫婦不履中土已有十年,如何能毀傷貴派弟子?”西華子道:“十年之前呢?高則成和蔣濤兩人被害,算來原已有十年了。”殷素素道:“高則成和蔣濤?”西華子道:“張夫人還記得這兩人么?只怕你害人太多,已記不清楚了。”殷素素道:“他二人怎么了?何以你咬定是我害了他們?”
  西華子仰天打個哈哈,說道:“我咬定你,我咬定你?哈哈,高蔣二人雖然成了白痴,卻還能記得一件事,說得出一個人的名字,知道毀得他們如此的,乃是‘殷……素……素’!”他對“殷素素”三個字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了出來,語气中充滿了怨毒,圓睜一對大眼,牢牢瞪視著殷素素,似乎恨不得立時拔劍在她身上刺上几劍。
  封壇主突然接口道:“本教紫微堂堂主的閨名,豈是你出了家的老道隨口叫得?連清規戒律也不守,還充甚么武林前輩?程賢弟,你說世上可恥之事,還有更甚于此的么?”程壇主接口道:“再沒有了。名門正派之中,居然出了這樣的狂徒,可笑啊可笑。”西華子大怒欲狂,喝道:“你兩個說誰可恥?有甚么可笑?”封壇主眼角也不掃他一下,說道:“程賢弟,一個人便算學得几手三腳貓的劍法,行事說話總得也像個人樣子,你說是嗎?”程壇主道:“昆侖派自從靈寶道長逝世之后,那是一代不如一代,越來越不成話了。”
  靈寶道長是西華子的師祖,武功德望,武林中人人欽服。西華子紫脹著臉皮,對這句話卻不便駁斥,若說這句話錯了,豈不是說自己還胜過當年名震天下的師祖?他閃身站到了艙口,刷的一聲,長劍出手,叫道:“邪教的惡徒,有种的便出來見個真章!”封壇主和程壇主所以要激怒西華子,本意是要替殷素素解圍,心想張翠山和殷堂主既是夫婦,武當派和天鷹教的關系已大大不同,便算俞蓮舟和張翠山不便出手,至少也是兩不相助,天鷹教單獨對付昆侖派的几個,實可穩操胜算。
  衛四娘眉頭緊蹙,也已算到了這一節,心想憑著自己和師哥等六七個人,決難抵擋天鷹教這許多高手,何況張翠山夫婦情重,极可能出手相助對方,說道:“師哥,人家來到我們船上,那是賓客,我們听俞二俠的吩咐便是。”她是用言語擠兌俞蓮舟,心想以你的聲望地位,決不能處事偏私。哪知西華子草包之极,大聲道:“他武當派和天鷹教已結了親家啦,同流合污,他還能有甚么公正的話說出來?”
  俞蓮舟為人深沉,喜怒不形于色,听了西華子的話,沉吟不語。衛四娘忙道:“師哥,你怎地胡言亂語?別說武當派跟我們昆侖派同气連枝,淵源极深,十年來聯手抗敵,精誠無間,俞二俠更是鐵錚錚的好漢子,英名播于江湖,天下誰不欽仰?他武當五俠為人處事,豈能有所偏私?”西華子哼了一聲,道:“不見得!”衛四娘心中暗罵師哥胡涂,竟听不出自己言中之意,大聲道:“師哥,你沒來由的得罪武當五俠,師父与掌門師叔怪罪起來,我可不管。”她口口聲聲只說“武當五俠”,竟沒將張翠山算在其內。西華子听她抬出師父与掌門師叔來,才不敢再說。俞蓮舟緩緩的道:“此事關連到武林中各大門派,各大幫會,在下無德無能,焉敢妄作主張?反正這事已扰攘了十年,也不爭再多花一年半載功夫。在下須得和張師弟回歸武當,稟明恩師和大師兄,請恩師示下。”
  西華子冷笑道:“俞二俠這一招‘如封似閉’的推搪功夫,果然高明得緊啊。”俞蓮舟并不輕易發怒,但西華子所說的這招“如封似閉”,正是武當派天下馳名的守御功夫,乃恩師張三丰所創,他譏嘲武當武功,便是辱及恩師,但立時轉念:“這事處理稍有失當,便引起武林中一場難以收拾的浩劫。這莽道人胡言亂語,何必跟他一般見識?”
  西華子見他听了自己這兩句話后,眼皮一翻,神光炯炯,有如電閃,不由得心中打了個突:“我師父和掌門師叔是本派最強的高手,眼神的厲害似乎還不及他。”俞蓮舟眼中精光隨即收斂,淡淡的道:“西華道兄如有甚么高見,在下洗耳恭听。”西華子給他适才眼神這么一掃,心膽已寒,轉頭道:“師妹,你說怎么?難道高蔣二人的事便此罷手不成?”衛四娘尚未回答,忽听得南邊號角之聲,嗚嗚不絕。昆侖派的一名弟子走到艙門口,說道:“崆峒派和峨嵋派的接應到了。”西華子和衛四娘大喜。衛四娘道:“俞二俠,不如听听崆峒、峨嵋兩派的高見。”俞蓮舟道:“好!”李天垣和程壇主對望了一眼,臉上均微微變色。張翠山卻又多了一重心事:“峨嵋派還不怎樣,崆峒派卻和大哥結有深仇。他傷過崆峒五老,奪了崆峒派的《七傷拳經》,他們自然要苦苦追尋他的下落。”
  殷素素也是轉著這樣的念頭,又想若不是無忌多口,事情便好辦得多,但想無忌從來不說謊話,對謝遜又情義深重,忽然听到義父死了,自是要大哭大叫,原也怪他不得,見他面頰上被自己打了一掌后留下腫起的紅印,不禁怜惜起來。將他摟回怀里。無忌兀自不放心,將小嘴湊到母親耳邊,低聲道:“媽,義父沒有死啊,是不是?”殷素素也湊嘴到他耳邊,輕輕道:“沒有死。我騙他們的。這些都是惡人坏人,他們都想去害你義父。”無忌恍然大悟,向每個人都狠狠瞪了一眼,心道:“原來你們都是惡人坏人,想害我義父。”張無忌從這一天起,才起始踏入江湖,起始明白世間人心的險惡。他伸手撫著臉頰,母親所打的這一掌兀自隱隱生疼。他知道這一掌雖是母親打的,實則是為眼前這些惡人坏人所累。他自幼生長在父母和義父的慈愛卵翼之下,不懂得人間竟有心怀惡意的敵人。謝遜雖跟他說過成昆的故事,但總是耳中听來,直到此時,才真正面對他心目中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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