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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偷賭仙天魔女
            邪僧怪道無情尼
            細數天下英雄榜
            一幫二堡三刀客

  這是一位性好舞文弄墨的武林朋友所寫的一首打抽詩,詩中所列十二位江湖豪客,俱是一等一的頂尖人物,雖說此詩尚有遺珠之憾,但已十得其七八矣。
  住在洛陽城的大刀錢四海,就是三刀客之一。
  這日一大早,錢府的黑漆大門未打開,就听到有人在里面大聲嚷嚷叫罵。
  不久,大門開了,呼地一聲,像是被人丟垃圾、棄破爛似的扔出來一個人。
  那是一個男孩,生得眉清目秀,一雙眼珠子骨碌碌的,一看就知是個鬼精靈。
  男孩身手不俗,被人從門里扔出來,依然毫發未傷,一式“懶驢打滾”,接變“鯉魚打挺”,便一塵不沾地挺身站起來。
  門內緊接著沖出來一男一女,男的大約二十上下,一臉的蠻橫驕狂相,是錢家的長子錢大進。
  女的十七八歲,膚白胜雪,白里透紅,是錢家的大小姐錢純純,此刻正怒目相間,凶得活像一只母老虎。
  只听錢大進破口大罵道:“張小仙,告訴你,我們錢家是可怜你,才叫你來挑水劈柴打什的,你居然膽大包天,竟敢暗中偷學錢家的絕世武功,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是個什么東西,滾!馬上給我滾!”
  錢大進的話甫落地,張小仙還沒有來得及開口答腔,他妹子錢純純已搶先說道:“野小子,你最好放明白點,老鼠肉永遠上不了餐桌,喇叭花也休想插進花瓶去,天生的賤命,只配赶牛放羊种庄稼。滾吧,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姑奶奶要是再見到你勾引我妹妹多多,小心我打斷你的狗腿!”
  突聞一個銀鈴似的聲音從門內傳出來:“姐姐,別說得那么難听好不好,其實阿郎挺好的,人又聰明,文才武功頂呱呱,做下人已經委屈人家了,連爹都在私下贊不絕口,別赶人家走嘛。”
  隨著這一陣陣話語,大門口又多出一位与張小仙年齡相仿,頭上扎著兩條長辮子,身穿紅衣,一臉純朴,貌相甚是清秀精靈的姑娘,正是錢家二小姐錢多多。
  錢多多長著一對黑白分明會說話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瞧著張小仙不放,同情之心溢于言表。
  同時,口中說話,腳可沒停,本欲沖過去,跟張小仙站在一起,被她姐姐錢純純硬生生的給拉住不放。
  被錢多多稱作阿郎的張小仙,聞言剛剛叫了一聲:“多多。”以下的話還不曾出口,錢大進便截口說道:“多多,不許你多嘴,最好乖乖地站在那儿別動,這小子頭上生瘡,腳底流膿,坏透了,偷學我們家的武功不算,還想拐騙你,這种人留他不得。”
  錢多多不以為然,反駁道:“哥,這話不公平,你們純粹是嫉妒,妒忌阿郎比我們聰明,什么事都比我們學得好,況且是我主動跟他要好,小仙并沒有拐騙我。”
  這話不禁惹惱了錢純純,气得她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連聲喝斥道:“羞羞羞,憑咱們錢家在武林中的身份地位,怎么可以降尊,結交一個小混混,下三爛,也不怕給爹丟臉,笑掉江湖朋友的門牙,虧你說得出口,真羞死人啦。”
  多多不甘示弱,据理力爭道:“姐,你說話可不要出口傷人,小仙哥是我們在學堂里的同窗好友,只因家庭遭變故,中途輟學,不得已才自食其力,到外面來打工的,何況已經得到爹的同意,你們想要他走,也必須取得爹的許可才行。”
  錢大進冷哼一聲,道:“哼,別給他臉上貼金,更不必替他隱瞞事實真相,在洛陽城,誰不知道他是出了名的坏坯子,當初是因為抽煙鬧事,目無尊長,被鴻儒學堂的仇老夫子給開除的,哪里是家過變故,簡直是睜眼說瞎話,滿口的胡言亂語。”
  語音一頓,繼又說道:“兩年多來,他一直在各茶樓酒肆,甚至賭坊妓院鬼混,沒有一個地方能夠安安穩穩地呆上三個月,也沒有一個地方不是被人赶走的。”
  是的,錢大進的話大都是真實的。兩年前,當阿郎十二歲的時候,的确是因為抽煙鬧事,給老師仇水閣取了一個“臭水溝”的外號,才被開除的。
  開除之后,他不敢回家,只好在外面鬼混。
  他在茶樓當過差,在酒樓端過盤子,在妓院提過大茶壺,在賭坊侍候過好几位大老千,鏢局、武館、綢緞庄他都干過,還撿過破爛,拾過荒,放過牛,牧過羊。
  只是,或則由于志趣不投,或則由于出了紕滑,少則數日,多則一兩個月,便拍拍屁股离開了。
  不過,這小子卻得天獨厚,天賦异稟,干什么是什么,學什么像什么。
  論文才,一目十行,有過目成誦的本事。講武藝,不管拳掌刀劍,輕功暗器,一看就會,一點就透,尤其是賭技,洛陽的賭徒沒有一個不豎大拇指。
  別看他僅有十四五歲年紀,論社會經驗己遠超過一個成年人。
  當然,他已經闖出字號,在洛陽擁有极高的知名度。
  是名人。
  是有名的小混混。
  更是同伴心目中的大英雄。
  在錢多多的心目中,阿郎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大英雄,方待再出口為張小仙爭辯,錢純純怒不可遏地道:“好了,多多,別再替他這掩,小毛虫就是小毛虫,不可能變成一條龍,再說赶他走本來就是爹的決定,咱們家這座廟太小,擺不下他這個大菩薩。”
  張小仙終于等到一個說話的机會,雙手插在口袋里,歪頭,撇嘴,瞪眼,一開口就像是吃了炸藥似的:“哼,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用不到你們來赶,小爺我鄭重宣布‘開拔’!”
  這小子可真幽默,人家已赶他走,他竟然還如此大言不慚。
  尚不止此,阿郎還有進一步的要求:“姓錢的,上個月的薪水,以及打發‘費’你們錢家理當照付。”
  錢純純挑眉瞪眼地道:“呸!犯了我們錢家的規矩,掃地出門,還敢要薪水,門儿也沒有。”
  阿郎并未生气,反而冷笑一聲,道:“怎么,想要耍賴?告訴你,玩橫使刀,我是老祖宗,你還差一大截,不要緊,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小的不給找老的,這一筆帳將來我會連本帶利找錢老頭要回來,咱們后會有期,再見啦!”
  他伸出右手,揉了揉鼻子,提足揚長而去。
  這兩年多來,張小仙一直在外面廝混,家里的人卻以為他仍在學堂里上學。每逢初一、十五,是阿郎回家省親的日子,老頭子跟老太婆,少不了要循例考較一下他的文事武功,小仙仍天縱奇才,每一次都能順利過關。
  別看張小仙調皮搗蛋,一腦子的鬼主意,卻頗懂孝道,每次回來,總會帶些好囈的東西給兩位老人家。
  今天是十五,正好又是阿郎該回家的日子。
  可是,他已經被錢家赶出了門,這個月的薪水分文未拿,從家里帶出來的學費,早已跟弟兄們朋分花光,連買一塊豆腐干的錢也沒有。
  “小事,沒關系,天下沒有過不去的山,再大的困難也難不倒我張小仙,找菩薩去借!”
  心意一決,馬上精神百倍,哼著小調,邁開大步,一頭闖進附近的一座寺廟。
  這是個小廟,只有五間佛堂,兩排配殿。但香火卻很盛,捐獻箱里存放著不少香油錢。
  院子里,正有一個老和尚在掃地,張小仙滿臉堆笑地道:“老師父,早啊,我家爺爺奶奶臥病不起,小可是來給兩位老人家祈福的。”
  “阿彌陀佛,善哉!”一名和尚聞言甚是感動,雙掌合十,先宣了一聲佛號,然后笑呵呵地道:“難得小施主有如此孝心,菩薩一定會保佑你們的。”
  張小仙頷首為禮,不客气地跨進佛堂,當真跪在神前祈告起來:“菩薩,弟子張小仙,因有急用,不惜借高利貸,想告貸白銀二兩,他日有錢,定當加倍奉還,絕不食言。”
  說罷,直扑捐獻箱,手起手落,一塊二兩的碎銀子己被他弄到手。動作敏捷,手法干淨利落,縱然是職業扒手,也不過如此。老和尚雖心中不快,但也無可奈何,眼睜睜看著張小仙出了寺廟。
  錢弄到手,張小仙好不得意,買了一只燒雞,兩斤醬肘子,一盒綠豆糕,一包糖炒栗子,外加二斤燒刀子,歡天喜地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阿郎是天生的樂天派,剛才的那些不愉快早已忘到九霄云外去,一面放步疾馳,一面還在揮拳出掌,苦練輕功暗器等絕活,偶爾還會吟一首小詩,或背上一段子曰長、子曰短的古書,以備應付老頭子与老太婆。
  小仙的家并不遠,就在洛陽城南伊川縣北邊的七里坡。
  七里坡,坡長七里,住戶零零落落,總共也不過才百十來戶人家,靠近長坡頂端,山腳下,一大片松林深處,有三間簡陋的小木屋,就是阿郎的家。
  到得門口。張小仙整理了衣服,扯直嗓門嚷嚷道:“張爺爺,張奶奶,我從學堂里回來啦。”
  奇怪,往日只要他喊出聲來,老頭子老太婆就會忙不迭地迎出來,今天卻靜悄悄地全無聲息。
  “好,居然敢開我的玩笑。等一下看我怎么整你們兩個老不死的!”
  心里想著,已跨步踏進屋里去,他馬上發現情形不妙,一向井然有序,而又异常整洁的堂屋,不知怎地,衣服什物亂糟糟散滿一地。
  椅子翻了,桌子碎了,老兩口的臥室是零亂不堪,小仙的房間同樣被人搜查過。
  然而,找來找去,就是沒有老兩口的蹤影。
  “張爺爺,張爺爺!”
  “張奶奶,張奶奶!”
  喊也是白喊,四下寂然,根本無人回應。
  張小仙心里想,張爺爺張奶奶都是身怀絕技的一流好手,誰能把他們老兩口怎么樣?
  可是,從家里的情形看來,分明是有強敵闖入,這又不由得他不緊張,像是一只沒頭蒼蠅似的,先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四處搜尋一遍,見無所獲,隨即一陣風般沖出去,打算到最近的鄰居王大嬸家問一問。
  誰料,才奔出去十丈多遠,恰巧王大嬸正迎面而來,老遠就大聲喊叫道:“小仙仔,你回來的正是時候,大嬸正愁找不到你呢。”
  阿郎緊走几步,迎上去:“大嬸在找我?”
  王大嬸擦了一把汗,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可不是嗎,大嬸正要到你們家去。”
  “有事?”
  “我沒事,是你們家的老爺子老奶奶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好像是有人到你們家去偷東西,被老兩口發現追出來,彼此一言不合,就打起來了呀。”
  “來人一共几個?”
  “起先只有一兩個,后來又從半路殺出三個來。”
  “可知他們偷走了何种東西?”
  “似乎只有一張破舊起皺的山羊皮。”
  “他們現在何處?”
  “就在林子那邊的山坡上。”
  上字尚未落地,張小仙已箭射而出,穿出樹林,山坡就在眼前,卻沒見有人動手過招。
  再仔細一看,數十步外躺著兩個人。
  一個是白發蒼蒼的老奶奶,全身血跡斑斑,少說也有十几處傷,已气絕身亡。
  另一個是老爺爺,右臂被人以利器砍斷,落在丈許開外,身上的刀痕掌傷,不計其數,一張老臉已扭曲的不成樣子,一動不動地平躺在黃沙地上。
  “張奶奶,張奶奶!”張小仙拼命搖著老太婆,沒見有半絲半毫反應。
  “張爺爺,你不能死啊,你們要是死了。小仙就連半個親人也沒有了。”
  他抱住老頭子的頭,沒命地猛搖猛晃,說也邪門,張爺爺打了一個呃,吐出一口血痰,居然被他從鬼門關給硬生生地拉回來。
  張爺爺睜開雙眼,見是阿郎,老頭臉上流露出無限欣悅,夢囈般地說道:“小仙,你回來了,能夠見你最后一面,老夫已心滿意足。”
  張小仙一屁股坐下去,將老頭子的頭放在自己大腿上,強忍住淚水,道:“張爺爺,不必急著說話,先運气調息一下再說,或者我現在就去洛陽請一個大夫來。”
  老頭搖搖頭,有气沒力地道:“不用去了,老夫自知大限已到,回天乏術,趁我還有一口气在的時候,有几件事必須交代給你。”
  “張爺爺有什么事要交代?”
  “有關你的身世。”
  “是呀,小仙儿不曉得問過多少遍了,你老人家一直不肯告訴我生身的父母是誰。”
  “其實,老夫現在也不知道你是誰家的孩子,系受一位故人之托,代為撫養。”
  “是誰?”
  “三絕婆婆。”
  “誰是三絕婆婆?”
  “就是經常來我們家看你的那位老婆婆。”
  “哦,原來是她,這位三絕婆婆好像很久沒有來我們家了。”
  “可不是嗎,老夫很擔心她發生了意外,果不幸而言中,你的身份之謎就永遠解不開了。”
  老頭已瀕油盡燈枯之境,嗤息了好一會儿,才又繼續說道:“所以,你快火速离此,去找三絕婆婆。”
  “張爺爺,別說喪气話,這几個王八蛋為何要殺害兩位老人家?有仇?”
  “無怨無仇。”
  “那是為啥?”
  “為了一張藏寶圖。”
  “凶手是哪道上的?”
  “是四個蒙面人。”
  “可知他們的姓名來歷?”
  “是——”
  油己盡,燈已枯,只見張爺爺翻了一個白眼,已經斷了气。
  張小仙一見大駭,抱住老頭的頭大哭喊道:“張爺爺,你不能死,不能死,張小仙不許你死,快說三絕婆婆在哪里?那四個天殺的凶手是什么人?藏寶圖又是怎么回事?”
  老頭魂己出竅,踏上了黃泉路,任他喊被喉嚨,哭斷肝腸,也無濟于事。
  “張爺爺,張奶奶,原諒小仙騙了你們,實際上我早已被臭水溝,那個老混蛋開除,今天一大早又被錢家的人赶出門,你們這一死,阿郎真的是無家可歸了,哇哇!”
  嚎哭一陣,忽然劈里啪啦,左右開弓,打起老頭轉耳光來,語气也變了調調:“老家伙,你也不是個好東西,叫你不要死,你偏不听,急個什么勁,閻王那里又沒有大餐等你去吃,講好要將事情交代清楚,結果卻不守信用,等于放了一個大臭屁。”
  越說越气,也越打越有勁,老頭腮幫子几乎荽被他打爛了。
  這時候,王大嬸才气喘咻咻的赶過來,道:“小仙仔,快別哭鬧了,人死不能复生,就算你哭死鬧死,老爺子老奶奶也不可能活過來,快將兩位老人家抬回家里去,上供燒紙要緊。”
  阿郎應諾一聲,扛起老頭子來就走。
  王大嬸也不含糊,扛著老奶奶,緊隨在后。
  將老兩口的尸体放在堂屋里,上面蓋了一塊白布,從洛陽城里買回來的燒雞醬肉等正好派上用場。
  張小仙點燃六炷香,就以這些吃食之物當香爐,另外還倒了滿滿的三碗燒刀子,燒了一些紙,磕了三個響頭道:“燒雞醬肉是張爺爺愛吃的東西,燒刀子更是你的命,綠豆糕与糖炒栗子,張奶奶一向百吃不厭,兩位老人家請享受吧,小仙儿要到洛陽去。”
  他說罷,站起身來,放步就往門外走。
  王大嬸急忙道:“小仙仔,放著二老的后事不辦,你到洛陽去做什么?”
  張小仙胸有成竹地道:“去買棺材。”
  “咱們七里坡就有棺材店,何必到洛陽去。”
  “洛陽的棺材好,兩位老人家養活了我十四年,不能太寒酸,一定要辦得風風光光。”
  “可是,你……你有銀子嗎?”
  “好像沒有。”
  “沒有銀子你到洛陽去發什么瘋?”
  “船到橋頭自然直,我張小仙自有神机妙算,到洛陽再說。”
  阿郎會有什么神机妙算,說穿了還不是老一套——找菩薩去“借”。
  老地方,老法子,駕輕就熟,張小仙一到洛陽,很快便“借”到一錠十兩重的銀子。
  十兩銀子,連一付最差勁的棺材都買不到,哪里談得上風風光光。
  小仙卻有他自己的打算,將小元寶高高捧起,口申念念有詞道:“雞呀雞,幫幫忙,拜托拜托,小爺爺我現在急需銀子花用,赶快結我生几個金蛋,孵几只金雞,然后再生雞蛋,蛋生雞,多多益善。”
  別以為是阿郎吃錯了藥,亂發神經,錯把銀子當成雞,其實上這只是一個比喻,有一門生意正符合雞生蛋蛋生雞的原理。
  是什么?
  賭!
  不錯,賭博是最便捷最快速的發財方法。
  張小仙是天生的賭徒,一想到賭他就全身血脈賁張,精神抖擻,一分一秒也舍不得耽擱,賭本已經有了,馬上闖進洛陽最大的一家賭場——紅中賭坊。
  古色古香的門面,十分華麗壯觀,正面高大的門樓上,懸著一方木匾,木匾的正中央是一張特大號的麻將牌“紅中”兩邊各有兩個斗大的金字,右“紅”左“中”。
  這張紅中,可是道道地地的注冊商標,金字招牌,南七北六十三省中,處處都有它的分場分號,規模之大,賭徒之多,堪稱賭國之王,個中翹楚。
  張小仙個頭不小,但畢竟只有十四五歲的年紀,依然是一張娃娃臉,一進紅中賭坊的門,便被一名濃眉大眼的保鏢攔住。保鏢粗聲大气地道:“小鬼頭,可是來找你爹?”
  阿郎聞言大怒,語冷如冰:“放屁,老子是來找——”
  他本是想說是來找“銀子的”,但話未出口,被一位熟識的帳房先生發現了,過來說道:“張小仙,是不是走投無路,又來找事做?”
  “哼!”張小仙挺著胸脯,昂著頭道:“好馬不吃回頭草,我阿郎离開你們紅中賭坊的時候就曾經說過,今生今世絕不會再看你們二五八万似的臭臉色。”
  帳房先生冷冷地道:“不是來找工作就好,事實上掌柜的早有交代。”
  保鏢做了一個驅逐的手勢,又盛气凌人地補充道:“既然不是來找事的,而且又是不受歡迎的人物,小鬼頭,你請吧。”
  阿郎可不吃這一一套,趾高气揚地道:“他媽的,你少狗眼看人低,你爸是來賭錢的,是你們的衣食父母。”
  帳房先生的三角眼一翻,嘿嘿冷笑道:“賭錢賭錢,有本錢才能賭!你這個窮小子哪來的賭本?”
  張小仙故意將小元寶拋出去,又以一招极优美的姿態收回來,嘻笑道:“老兄,你瞎眼了!這不是賭本是什么。”
  帳房先生不屑地道:“笑死人,這一點點小錢,只配在土地廟前跟小子們玩。也敢來紅中賭坊,”
  張小仙傲气十足地道:“奶奶的,別看走眼。這是一只會下金蛋的雞,等一下扛著你們紅中賭坊的銀子走,你就知道我張小仙的厲害了。”
  張小仙也懶得跟他們再嚕七八嗦,胸脯一挺,跨步而入,先在賭麻將、骰子、押寶、單雙以及四色紙牌的地方巡禮一周,最后在牌九桌前停下來。
  庄家是紅中賭坊的一位大老千,張小仙認得他,叫石天杠,手風很順,面前己堆積了約莫二千兩銀子。
  他們賭的是小牌九,一翻兩瞪眼,最是爽快利落,阿郎最善此道,手痒痒的在心里暗語道:“哼,天杠,好美的名字,等一下老子叫你變成癟十!”
  心里雖然瞎嘀咕,并未下手押注,背著雙手,在一旁聚精會神地瞧著。
  這小子真是賭的天才,僅僅看了四把牌,已將三十二張牌的特征全部牢記在心,也看清楚了骰子里灌了鉛塊,石天杠投骰子的手法,以及可能出現的點數。
  換言之,不必看牌面,他就可以預知那一門拿的是何种牌。
  嘩啦嘩啦,洗牌、疊牌、倒牌,石天杠手法熟練,手拿骰子吆喝道。
  “來,快下,快下。多下多賠,少下少賠,天底下沒有比這玩意更好賺的了。”
  張小仙二話不說,拍!僅有的十兩銀子全部押天門上。
  紅中賭場,十兩銀子是小的不能小的小注,阿郎連摸牌的資格都沒有,只有在一邊罰站湊興的份儿。
  好在他早已算准會贏,摸不摸牌倒無所謂,出門、天門、末門,游走三家,連續五把,張小仙的銀子已累積到三百二十兩。
  十賭九詐,沒有一家賭場不是靠作弊使詐起家的,但真正身怀絕技的大老千,都有一定的分寸,差不多是吃多賠少,不會通吃,否則,哪里還會有人來賭。
  張小仙憑的是他超人一等的記性,游走三家,贏得了銀子,蠃得賭友的尊敬,終于也蠃得天門的一個位子。
  有了位子,已取得摸牌的資格,自然不便再到別家去押,想要包蠃不輸,全靠“真才實學”,阿郎面臨著一次真正的“實力”考驗。
  石天杠似已意識到,面前的這個小毛頭不是一盞省油的燈,特意將牌重新洗過,做好一付穩嬴的牌。
  阿郎看得清楚,前面的四付牌了然于胸。
  第一付牌是一張天牌,一張什九,合起來只有一點,小得可怜,住另有一种叫法叫做“天九王”,可以吃對子。
  第二付牌也很妙,一張虎頭,一張老九,本來是標准的癟十,賭場里流行著一句行話。說是“虎頭配老九,癟十頭里走”。
  然而,有些場合卻將兩張蹩腳牌命名為“黑鬼子”行話說成是“兵鬼子進京殺皇上”,連皇上都可以吃,變成最大的一付牌。
  第三付牌是一對板凳。
  第四付牌是長三配什八,四點。
  庄家石天杠抓起骰子,又在催促大家下注,張小仙不疾不慢地道:“慢著,我想先弄清楚,咱們賭不賭天九王?”
  石天杠一怔,爽快地答道:“不賭!”
  “有沒有黑鬼子?”
  “沒有!”
  “好!”阿郎將全部三百二十兩銀子往面前一推,道:“你可以擲骰子了。”
  石天杠毫不遲疑,待三家賭注下好,骰子立告出手,張小仙手指著骰子,以命令的口吻喊叫道,“六!六!六!”
  這事簡直匪夷所思,骰子滾了好一陣子,說六果然是六。
  六出,照次序應該是出門一點,天門癟十,未門一對二板,庄家四點,吃二賠一。
  可是,事實并非如此,攤開牌的結果竟然是出門原牌不變一點,天門一對板凳,朱門四點,那一付虎頭配老九的癟十牌,卻莫名其妙的跑到庄家石天杠的手里去,通賠。
  毫無疑問,是張小仙動手腳調了脾。
  問題是,一般賭場的郎中老千,充其量只能將癟十与板凳對調,阿郎的手腳卻是前所未見的大搬家,一下子動了三對牌。而且,做的天衣無縫,任何人皆看不出破綻來。
  尤其是在洛陽城最大的紅中賭場,在大老千石天杠的面前,這個跟頭可栽大了,怎不叫他气惱。
  張小仙卻得意非凡,拍打著桌面,大呼小叫著,“石癟十,賠!賠!賠!”明明是百天杠,故意叫成石癟十。
  抓奸成雙,抓賊抓贓,雖然明知是阿郎搞的鬼,奈何苦無證据,只好忍气照賠。
  阿郎的銀子己迅速增至六百四十兩。
  到此時,石天杠才看清楚這位冤家對頭的廬山真面目,詫然言道:“小兄弟,你尊姓大名?”
  張小仙正經八百地道:“張,張小仙。”
  “我們好像在哪里見過?”
  “就在紅中賭坊。”
  “對了,你曾經在此干過活儿。”
  “還親手侍候過你石大爺。”
  “令師是哪位高人?”
  “我沒有師父!”
  “沒有師父?那你這一身賭技是從何處學得?”
  “一部分是跟你學的。”
  “小兄弟,別開玩笑,大搬家的手法老夫還生疏得很。”
  “那可不,你老小子要是不生疏,怎么會栽跟頭。”
  “張小仙,說,另一部分又是何人所教?”
  “這种可以發大財的本事,只有二百五才肯輕易傳授他人,是我張小仙獨自研究創造的。”
  此話一出,全場皆惊,任誰也摸不透,一個乳臭未干的孩子,居然有此本事。
  數十道眼光一齊投注在張小仙一個人的身上,霎時間,一個默默無聞的混混,一下子就變成了賭國的大名人。
  張小仙已感受到成名的快慰,拉一下衣領,瞧一瞧天色,將面前的六百四十兩銀子往前面一推,粗聲大气地道:“老小子,天都快黑了,別盡說廢話,快擲骰子吧。”
  石天杠沉吟一下,語意深長地道:“張小仙,身為一個賭徒,賭技固然重要,賭德同樣不可置之不顧,所謂光棍只打九九,不打加一,你知道嗎?”
  阿郎干咳一聲,清一下喉嚨,裝模作樣的道:“知道,君子愛財,取其所需,夠花就行了,蠃得差不多時,小爺爺我自會走路,別緊張,今天的胃口不大,不會叫你脫褲子。”
  小仙牛刀小試,一鳴惊人,就這么三言兩語的工夫,十几名賭徒已跟著他在天門上下了大注,粗略估計當在三千兩以上。
  直看得庄家石天杠皺起了眉頭,額角也淌下了汗,捏在手里的骰子哪還敢擲下去,遲疑再三后,沉聲說道:“小兄弟,你需要多少銀子?”
  阿郎爽快地說:“不多,一百斤就夠了。”
  “你是說一千六百兩?”
  “少個十兩八兩也無所謂。”
  “你要這么多銀子做什么?”
  “辦喪事。”
  “普通的喪事,三百兩就足夠了。”
  “我要轟轟烈烈,熱熱鬧鬧,沒百斤莫辦。”
  “能否省一省,少花點?”
  “這是我家的事,你管不著,擲骰子發牌吧!”
  能夠神鬼不覺,一下子搬動三付牌,可是高手,石天杠自歎弗如,故子一旦擲出去一賠就是三千兩,自然不敢輕舉妄動。
  當下招招手,將帳房先生召過來,不甘情愿地道:“給這位小兄弟支一千六百兩銀子!”
  帳房先生听得一呆,反問道:“這小子有這么高的身价?”
  石天杠毫不猶豫地連說:“有!有!”
  帳房眼光閃爍不定地道:“要不要向掌柜的報告一聲?”
  石天杠的語气十分肯定:“不用了,這事石某自愿負全責。”
  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竟能技壓紅中賭坊的賭師郎中,使石天杠丟盔卸甲,甘愿服輸,真是史無前例的事。
  帳房先生說什么也不肯相信,但察言觀色,又不由他不信,轉對張小仙說道:“阿郎,看來老夫真是小看你了,能夠使石師父口服心服的人,在洛陽城找不到第二個來,哪一天有時間,老夫真想拜你為師學一學哩。”
  豈料,馬屁拍在馬腿上,張小仙毫不領情,冷冰冰地回拒道:“抱歉,獨門絕技,不傳外人。”
  帳房先生碰了一鼻子灰,自我解嘲地笑笑,轉換話題道:“阿郎,你是要銀子還是要銀票?”
  張小仙的答复只兩個字:“要賭!”
  石天杠愕然一楞,道:“小兄弟的意思是要繼續賭下去?”
  張小仙神采飛揚地道:“罰了半天站,才摸到一把牌,老子手痒得很。”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石天杠心里明白,再賭下去,阿郎的花樣必然層出不窮,輸給張小仙一人倒也罷了,怕的是別人趁火打劫,跟著他一起下大注,不由得大為緊張起來,苦苦哀求道:“石某剛才說過,光棍只打九九,不打加一,得饒人處且饒人,你需要的一千六百兩銀子,紅中賭坊照付,就請高抬貴手,見好就收吧,何必一定要赶盡殺絕。”
  張小仙尋思再三,起身拍打一下衣服,意頗不甘地道:“好吧,賣你一個面子,勉為其難,馬馬虎虎,答應你啦。不過,得另外附加一個條件。”
  帳房先生怔愕一下道:“你還有時加條件?”
  阿郎漫不經心地道:“小意思,只要他改個名就成了,不必改姓。”
  石天杠忍气吞聲地道:“要改什么名字?”
  張小仙直接了當地道:“將石天杠改成石癟十。”
  癟十,就一個賭師的身份而言,可是大大地不吉利,等于故意触他的一頭,但為了盡早送走這位小煞星,石天杠只好咽下這口气,咬著牙齒答應下來。
  帳房先生及時舊話重提:“小兄弟究竟要銀子還是銀票?”
  阿郎洋洋得意地道:“銀子好啦,有重量才能顯得出成就感來。”
  帳房先生躬身一諾,片刻工夫便搬來十六個百兩重的大元寶。
  十六個大元寶疊在一起:像一座銀色的小山,銀光璀璨,翻眼生輝,看得張小仙眉開眼笑,樂不可支。
  童心未泯的他,不禁為之鼓掌喊叫道:“哇呀,好漂亮的銀山,難怪世人都歡喜它,原來除了好用外,還蠻好看的。”
  招待大家靜靜地欣賞一會儿,也順便享受一下賭友的祝賀,命帳房先生取來一只帆布袋,阿郎這才收拾好銀子背著帆布袋离開。
  能夠在賭場里折服職業賭師,使他甘心情愿地將白花花的銀子雙手獻上,這對一個賭徒而言,可是莫大的榮耀。張小仙揮揮手,揚聲說道,“石癟十,謝了。下次再見時我會赶十輛馬車來。”
  瞄一下石癟十的苦瓜臉,邁開英雄式的步子,張小仙雄赳赳气昂昂的走出紅中賭坊的大門。
  一百斤的重量的确不輕,成就感是有了,肩膀的負擔可不輕松,阿郎自言自語道:“他媽的,早曉得銀子多也會累人,改拿銀票就好了。”
  心念至此,忽見從紅中賭坊里急匆匆的跑出來一個十七八歲楞頭愣腦的年輕人,劈面就說:“張師父請留步。”
  這個愣小子,阿郎并不陌生,他在牌九桌前就站在自己附近不遠,但就是沒見他出手下過注,當即止步冷聲道:“干什么的,想吃紅?”
  愣小子結結巴巴地道:“不是要吃紅,是想請你幫個小忙。”
  “幫什么忙?”
  “幫忙替我賭一把。”愣小子傻笑道:“實在是因為我的賭技太蹩腳,不上路。”
  “那就干脆別賭算了,不必多此一事。”
  “我有不得不賭的苦衷。”
  “你有什么苦衷。”
  “我把剛娶的新娘子給輸。”
  這是新鮮事,張小仙惊得跳了起來:“什么?你把老婆給輸掉了?”
  愣小子滿臉通紅,羞澀地點點頭,未發一言。
  阿郎慢條斯理地說道:“你這個老婆是几時娶的?”
  “今天早上。”
  “嚇!還是新的。”
  “錯不了,跟剛出籠的肉包子一樣。”
  “几時輸掉的?”
  “午飯以后。”
  “新婚燕爾,放著新娘子在家,干么上賭場。”
  “還不是想多賺一點白花花的銀子,好在洞房花燭夜,讓她樂一樂。”
  “你叫什么名字?”
  “大牛。”
  “我看應該再加一個字。”
  “加哪個字?”
  “加一個‘笨’字,叫大笨牛更适合。”
  “加三個笨也沒有關系,只要張師父肯答應幫忙就成。”
  “原則上我可以答應你,但必須先弄清楚,新娘子一共押了多少銀子?”
  “二百兩,還不到二十斤。”
  “不多嘛,一頭大蠻牛差不多也值這個价錢。”
  “是嘛,這年頭女人最賤,賭場的老板不肯出高价。”
  “男人更賤,你可能還不值三百兩。”
  “對极啦,最初來是要押我自己的,那個狗娘養的掌柜的好混蛋,”大笨牛展示一下健壯的膀臂,胸膛:“僅僅出价二兩,比豬肉還便宜。”
  張小仙聞言忍不住笑出來,一語雙關地道:“賤啊!賤啊!”
  大笨牛沒听出他話中有話,自鳴得意地道:“所以我才將比較貴的老婆押給他。”
  阿郎道:“區區三百兩銀子,數目不算大,可以找你老子去要。”
  大笨牛道:“我是個孤儿,從小就沒爹沒娘!”
  “女婿乃半個儿子,找你老丈人也一樣。”
  “找了,老丈人也不錯,給我湊了三百兩銀子。”
  “湊足了銀子,就可以將老婆贖回來,何必還請人代賭?”
  “我笨、我牛、我該死,拿著銀子,沒去贖老婆,我他媽的鬼迷心竅,昏了頭,又跑來紅中賭坊,想碰碰運气。”
  “好像沒有見你下賭注呀。”
  “別提了,在你未到之前就輸光了。”
  “大笨牛,听你的口气,似乎不但要我代賭,還要我代墊賭本?”
  大笨牛拍著帆布袋,以乞求的語气道:“行行好,幫幫忙,臨時借用一下吧,你張師父大人大量,大慈大悲,賭技天下第一,同情心更是舉世無雙,只要肯出手賭一把,今晚的洞房花燭夜才可保全。”
  阿郎道:“大笨牛,你有沒算過,我出賭本,將你老婆嬴回來,等于你欠我三百兩銀子,怎么還呢?”
  大笨牛一本正經地道:“做牛做馬,為奴為仆都可以,反正今生今世一定要還你就是啦。”
  張小仙正為一百斤大元寶所苦,聞言將帆布袋交給他,道:“好,有你這一句話就夠了,我決定交你這個朋友,走,咱們先去吃一頓大餐,洗個澡,睡個覺,明天一早就將你老婆贏回來。”
  大笨牛一听可急了,迫不及待地道:“喂,小仙,千万可不能等到明天啊。”
  阿郎故意拿他窮開心,明知故問道:“為何不能等到明天?”
  “哎呀,你還不,不懂,新娘子跟別人一過夜就完了。”
  “既然如此,當初就不該將老婆押出去。”
  “好啦,好啦,我知錯就是,夭已黑了,再不走就來不了。”
  “就是對街巷子里,‘大發賭坊’。”
  “好,你這個忙我是幫定了,走!”
  “走!”
  大發賭坊其實是家小睹場,房子也不大,更談不上豪華,系由一座倉庫改裝而成,賭徒稀稀疏疏,只有三桌麻將,兩桌牌九,及一桌骰子。
  張小仙邊走邊說道:“大笨牛,你今年几歲?”
  “十七。”
  “干什么的?”
  “放牛的。”
  “怎么這么小就討老婆?”
  “沒辦法,人長得漂亮,女孩子追得緊嘛。”
  “哼,馬不知臉長,猴子不知自己的屁股紅。”
  “反正吹牛皮也不犯法,怕什么。”
  “窮光蛋一個,又好賭,養得活老婆?”
  “沒有關系,有人幫我養。”
  “誰?”
  “東家,我老婆她爹,也就是我的老丈人。”
  “總得有個窩吧?”
  “就住在老丈人家。”
  張小仙哦了一聲,道:“原來你是給人家招養的?”
  大笨牛苦笑一下,道:“你看我這付德性,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論人才沒有人才,論錢財沒有錢財,有人肯收留就不錯了,兩個人睡總比一個人暖和。”
  已進入賭坊,張小仙發現一個瓜子臉、櫻桃口、柳眉杏眼的姑娘正坐在柜台后面,道:“大笨牛,你老婆美不美?”
  一提到他老婆,大笨牛的精神就來了,道:“美啊,美得冒泡,不美我怎么會娶她。”
  阿郎的眸子往柜台一瞟,道:“是不是那一位?”
  大笨牛的目光一瞥,道:“她算老几,我老婆比她帥多了。”
  張小仙道:“你老婆到底是哪一位?”
  大笨牛的眼睛轉來轉去:“我們家那一口子怎么不見了。”
  “糟糕,會不會又被別人蠃去了?”
  “快,快把我的大美人蠃回來,再遲就要坏事了。”
  “你還沒有說是在哪一桌輸的,麻將?牌九?骰子?”
  “是擲骰子輸的,你瞧,那個禿頂的老頭,就是賭場的郎中。”
  阿郎沒有再言語,緊走几步,來至桌前。
  禿頂老頭沒有理會張小仙,對緊隨在后的大笨牛說道:“大笨牛,你還沒有輸夠,是不是想將小姨子也輸掉?”
  有阿郎撐腰,大笨牛的心里倒有几分鎮定,抬頭挺胸地道:“笑話,我不但要蠃回老婆,說不定連你閨女也會蠃回去。”
  禿頂郎中鄙夷不屑地道:“歡迎,歡迎,只要你有本事,大發賭場等著你來搬!”
  抓起三顆骰子,隨隨便便往磁碗里一丟,一陣清脆悅耳的聲響過后,碗中一片通紅,現出一個四點豹子(三顆骰都四紅)。
  然后,瞧一瞧大笨牛肩上的帆布袋,趾高气揚地又道,“下注吧,我們掌柜的說過,超過今晚子時,你的老婆是死當,打算賣到妓院去了。”
  大笨牛聞言更惊更急,從后面猛推張小仙,道:“我今夜不想玩,請我們老大代賭。”
  禿頂老頭冷眼瞧一下張小仙,以怀疑的口气反問道:“這個小毛頭就是你老大?”
  大笨牛斬釘截鐵地道:“不錯,是我的老大,別看他小小年紀,賭技卻是天下第一,剛才在紅中賭坊石癟十還孝敬了我們老大一万多兩銀子,作為零用錢,還請我們在大飯店里吃大餐。”
  他老毛病又犯了,說著說著便添油加醋地吹起牛皮來。
  禿頂老頭當然不信,冷言冷語地道:“吹牛也該打好草稿,紅中賭坊只有一個石天杠,那來的石癟十,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
  “哼,井里的蛤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現在石癟十,就是以前的石天杠,是我們老大給他改的。”
  放下帆布袋,打開來銀光燦爛,大笨牛擺足了架勢,神气十足地道:“好,瞧清楚,這就是石癟十孝敬的零頭,另外一万銀票在我們老大身上。”
  管他是否吹牛皮,反正銀子不假,禿頂老頭問張小仙:“朋友當真想替大牛代賭?”
  阿郎緩緩入座,慢吞吞地道:“老小子,你沒有听錯。”
  “那就下注吧。”
  “且慢,我想先知道,大笨牛他老婆究竟押多少?”
  “四百兩。”
  “不是三百兩嗎?”
  “本金加上利息!”
  “奶奶的,一天要一百兩的利息,比黑店還要黑。”
  “這事好比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誰也怨不得誰!”
  “大笨牛下四百兩!”
  阿郎認了,大笨牛卻不甘被人敲詐,气忿地道:“老大,這簡直是坑人嘛,咱們不能姑息養奸。”
  張小仙若無其事地道:“他們坑人,咱們也可以坑他,誰怕誰呀,下,四百兩!”
  大笨牛對他,可謂佩服得五体投地,當下不再言語,取出四錠大元寶來押上去。
  張小仙道:“如果我張小仙僥幸獲胜,你必須將大笨牛他老婆交出來。”
  禿頂郎中道:“那當然,大發賭坊向來童叟無欺,就怕小友贏不了。”
  “還有,你們是否碰過了新娘子?”
  “沒有,保證還是原封不動的原裝貨。”
  “好,咱們就此一言為定,請!”
  “主隨客便,小友請。”
  “哪里,是客隨主便!”
  禿頂老頭子不再客气,抓起骰子來搖一搖,猛地脫手而出,如珠落玉盤,煞是好听。
  點子卻不好看,是三個六,豹子王。
  打骰子可以“赶點”,后擲的人假如超過了先擲者的點數照樣可以贏。但如點數相同,則先擲者贏。
  三個六是豹子王,是最高的點數,阿郎根本連反攻的机會都沒有,只好俯首認輸,乖乖地看著禿頂老頭將四錠大元寶收走。
  大笨牛可急坏了,小聲道:“老大,這個老小子很棘手,存心赶盡殺絕,不給人還手的机會,要小心。”
  阿郎處之泰然:“別緊張,先給他吃點甜頭,好戲還在后頭哩。”
  說著,張小仙親自提起帆布袋,一千二百兩銀子一下子全部押上去。
  這次是阿郎先擲,三顆故子好像涂上強力膠,疊羅漢似的重疊在一起,只見上面是一個六,下面兩張卻不得而知。
  禿頂老頭緊張,大笨牛更緊張,只要下面兩顆有一顆不是六,一千二百兩銀子固然非輸不可,剛娶的新娘子勢必也要變成別人的了。
  只有阿郎依然從容自如,拿開第一顆骰子,下面是一個六,再拿開第二顆骰子,最后還是一個六。
  三個六,豹子王,蠃定了。
  這下大笨牛可樂了,狂喜狂歡地直呼:“好呵,張小仙万歲,老大万歲,老婆万歲!”
  他早已忘記自己的時辰八字,模仿著阿郎的架勢,猛拍桌子:“還我老婆來,快還我老婆來。”
  禿頂老頭倒也爽快,拍拍手,立即有人將大笨牛的老婆帶出來。
  天哪!大笨牛口中的大美人,簡直叫人不敢恭維,高頭大馬,虎背熊腰,臉蛋儿倒還不至于不堪入目,就是缺少一點女人味,活像是一個男扮女裝的大小伙子。
  大笨牛急忙迎上去,滿臉堆笑地道:“嬌嬌,委屈你啦!”
  拍!大笨牛言猶未盡,嬌嬌已一個耳光子打過來,聲色俱厲地叱斥道:“不要叫我,你花言巧語地把老娘騙到洛陽來,說是要買胭脂花粉新衣裳,原來是賭輸了錢要賣老婆,你還要不要臉。”
  說到這里,從怀中取出一張休書來,擲給大笨牛,凶巴巴地道:“告訴你,我們的關系就此一刀兩斷,你也休想再上我家的門,這是你的休書,拿去,今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言罷,便怒沖沖奪門而去。
  又是一樁新鮮事,只听說有休妻的,就沒見過休夫者。
  大笨牛千方百計想贖回新娘子,以圓他洞房花燭夜之夢如今,嬌嬌雖已重獲自由,卻已經不是他的老婆。
  大笨牛傻乎乎地愣在原地,進退兩難,不知如何是好。半晌,大笨牛才喃喃自語道:“這下可好,老婆沒了,也失了家,還欠下四百兩銀子的債,今夜我看非露宿街頭不可了。”
  阿郎拍著他的肩膀安慰道:“大笨牛,別難過,天涯何處無芳草,大丈夫何患無妻,干脆跟著我阿郎好了,包你吃香的,喝辣的,要什么有什么。”
  嚴格來說,大笨牛還是一個大孩子,七情六欲,來的快去的快,聞言喜得他手舞足蹈,沖著新娘子嬌嬌离去的方向大吼:“哼,什么東西,站著像只大水桶,躺下像頭大肥豬,休夫,老子還要休妻呢,將來討一個帥當當的美嬌娘活活气死你!”
  三把兩把,將休書撕了個粉碎,扔在地上,吐了一口口水,還踩了几腳,才將滿腹的怒气消散干淨。
  這當儿,除去嬌嬌抵价四百兩外,另外的八百兩賭坊已如數賠上,阿郎的財富此時已累積到紋銀二千兩整。
  禿頂老頭已在叫陣:“阿郎別磨蹭,你還敢不敢賭?”
  請將不如激將,張小仙豈會當縮頭的烏龜,雙眉一揚,吐字如刀:“賭啊,賭到你脫褲子,賭到你叫爺爺,賭到你屁滾尿流地喊救命,跪地告饒喚不敢!”
  大笨牛卻另有他自己的看法:“老大,別賭了,見好就收吧。”
  張小仙一愣,道:“為什么?”
  大笨牛确有他不賭的道理:“這次該老小子先擲,六點豹子王,天王老子也赶不上,到時候屁滾尿流脫褲子的可能是咱們倆。”
  阿郎偏不信邪,破口罵道:“放屁,你這是長他人志气,滅自己威風,能夠在豹子王虎口下超生,才能顯出你家老大賭技天下第一的本事來,一邊站著,准備搬銀子。”
  二千兩銀子,他毫不遲疑,全部押上。
  禿老頭好不興奮,心說:“張小仙呀張小仙,是你自尋死路,可別怪我老人家心狠手辣。”
  抓骰子,擲骰子,輕巧得好似行云流水,兩顆骰子滾了三圈便停了下來,果然不出所料,是兩個六。
  另一個骰子還在轉,大笨牛急得心里怦怦跳,嘴里不停地念著阿彌陀佛。
  張小仙卻兀自面不改色,當最后一顆骰子停未停,眼看就要滾到六點一面時,突然撮口一吹,奇跡立時發生,明明是六,一滾,便變成了五,同時,將另外兩顆骰子也碰成了五。
  五點豹子,張小仙還有赶點的机會。
  禿老頭雙眼發直,自顧自地念道:“邪門,分明是豹子王,怎么會變了樣儿,難道遇上了鬼?”
  張小仙斜著眼,冷嘲熱諷道:“不是鬼,可能是神仙,听說煮熟的鴨子還會飛,不必大惊小怪。”
  張小仙連骰子都懶得抓,端起碗來,猛一陣搖晃。
  与剛才的情形正好相反,先停下來的兩顆骰子是五點。
  可是另一顆骰子一滾,一翻,一碰,最后展現在大家眼前的卻是六點豹子王。
  大笨牛狂呼亂叫道:“蠃了,羸了,哈哈,老大發大財了,發大財了。”
  禿老頭卻傻了眼,到這個時候他才相信,大笨牛的話可能是真的,不是吹牛說大話。
  由于阿郎和禿老頭是單打獨斗,其他的賭友都停下來,看到這般情景,也都暗歎開了眼界。
  有人說:“乖乖,虎口余生,反敗為胜,真不愧是老大!”
  有人說:“果然賭技天下第一,難怪紅中賭場會送他銀子。”
  又有人說:“一技在身,胜過家傳万貫,這位小老大的富貴命,一輩子也用不到愁吃愁穿。”
  你一言,我一語,爭相發表高見,直將阿郎當作神仙捧上了天。
  阿郎暈暈乎乎的再一次享受到快慰。大笨牛更得意,搖頭晃腦,裝摸作樣,以為這些成績都他自己的。
  技不如人,禿老頭只好認栽,好在二千兩數目不大,還不至于傷筋動骨,一臉自在地問道:“兩位是要銀子還是銀票?”
  張小仙望著大笨牛,道:“大笨牛,四千兩,一百五十斤,你扛得動嗎?”
  大笨牛神气活現地道:“還沒有享受到銀子買的東西,就被銀子壓死才冤呢,拿銀票好啦。”
  禿老頭如數奉上,還真是一個識相路的人。
  張小仙意猶未尺,存心要整他,四千兩銀子原封不動又押下去。
  禿老頭大吃一惊,道:“張小仙,你還要賭?”
  阿郎派頭十足地道:“既然來了,當然要賭,今天我要通宵達旦,痛快淋漓,賭到大發賭坊關門倒舖!”
  禿老頭聞言嚇坏了,面如死灰地道:“小仙先生你就高抬貴手,放過大發賭坊吧。”
  一想到他早先飛揚跋扈的那一付嘴臉張小仙就有气,冷森地道:“想要我放你一馬不難,挑好听的說。”
  “是,是,小仙先生。”
  “先生太普通了,叫爺爺。”
  “是張爺爺。”
  “嗯,這還差不多,多叫几聲。”
  “張爺爺,張爺爺,張爺爺。”
  “跟著張爺爺我說,張爺爺賭技天下第一,我——喂,你她媽的知名度太低,快報上姓名來。”
  “小老儿姓師,名豹子。”
  “師豹子?不好,從現在起改為死豹子。”
  “是!是!”
  “說:張爺爺賭技天下第一,我死豹子甘拜下風!”
  “好,張爺爺賭技天下第一,我死豹子甘拜下風!”
  張小仙似乎有給人改名換姓的癖,一夕之間,連給石癟十,大笨牛,死豹子三個人換了名或姓,志得意滿之余,給在場的賭友個個分了紅。
  阿郎的手面好大,一出手就是五錠百兩重的大元寶,眾賭徒一見莫不受寵若惊,紛紛趨前致謝。
  大笨牛聲洪語壯地道:“有錢大家花嘛,這是我們老大一慣的作風,不要客气。”
  說著,扛起帆布袋,邁開八字步,緊跟張小仙的身后,狐假虎威地走出大發賭坊。
  有一件事大笨牛一直憋在心里,百思不解,這會儿總算逮住一個說話的机會,道:“老大,剛才那一把,死豹子擲出來的明明是豹子王,怎么一眨眼就變了?”
  張小仙笑道:“那是我臨時吹了一口气。”
  “一口气?一定是仙气吧?”
  “傻蛋,我是天才,不是神仙,哪來的仙气。”
  “那是什么气?”
  “是內家真气。”
  “什么叫內家真气?”
  “笨呀,你會不會武功?”
  “你是說打架的功夫,會呀,在村子里我打架功夫,打遍全村無敵手。”
  “這是外功,真气屬于內功。”
  “噢,還有這种功夫,吹一口气就可以撈大把銀子,老大,快教我好不好,免得下次討媳婦時再押給別人。”
  “大笨牛,今天是你的洞房花燭夜,現在被老婆給休了,后不后悔?”
  “哼,能夠擺脫那只母老虎,是我的福气,后悔個屁,不過眼前卻遇上一件麻煩事。”
  “什么麻煩事?”
  “我已無家可歸,恐怕要落難街頭睡土地廟了!”
  “二百五,跟著一個有錢的老大,還愁沒有地方睡。”
  “哪儿睡?”
  “睡酒樓大飯店,吃山珍海味。”
  “那就快走,肚子已經餓了。”
  “不行,我得先去還一個愿。”
  “還什么屁愿?”
  “賭本是向菩薩借的,以前菩薩也幫過我不少忙,現在正是報恩的時候,我要打十條金項鏈,挂在它脖子上,讓菩薩也威風一下。”
  大笨牛有感而發道:“老大,你真了不起,知恩圖報,飲水思源。”
  張小仙語重心長地道:“你也一樣該知恩圖報,別過河拆橋。”
  大笨牛實在不笨,只是有點神經質,當然明白阿郎的意思,鄭重其事地道:“放一百二十個心,我現在已是老大的奴仆,用掃把也赶不走,如有三心二意,將來討個老婆仍然進不了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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