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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九月十六; 地點:爭鋒山庄; 決斗雙方:花對影与楊無可; 賭注:一搏一。 花對影靜靜地坐在爭鋒山庄的客房里,用一塊白絹輕輕地擦拭著那柄殺人無數,飲血斗升的“九轉封喉劍”。 武林中有許多世家,他們的祖先忍辱負重,劈荊斬棘,開創一番事業,使世代倍受武林尊重。但是也有一些世家子弟不肯在祖先的庇護下苟活一世,他們要用自己的雙手開辟一塊自己的天地。 花對影就是這樣。他出生于江南第一府“花府”,八歲時离家出走,從此浪跡天涯。十歲時獨上昆侖山,在冰天雪地中跪了三天三夜,才得以拜“劍杰”為師。十六歲出道,十招之內擊敗武當第三代頂尖高手惠莫行,一時名揚天下,從此一發不可收拾,黑白兩道不知道有多少人物命喪他手。二十五歲執掌“花府”后,几乎沒有人敢上“花府”挑釁生事,而“花府”也成為江南武林一齊矚目的“馬首”。 据武當掌門邱霞子評价,花對影的“偷心劍法”再加上他本門輕功“九轉雙飛”的配合,“來日前途不可限量。” 現年三十五歲的花對影不但武功絲毫沒有擱下,相反日益精湛,他還象年輕人一樣喜歡追求刺激,与楊無可的這一仗,他已經盼望很久了。 “今天已經十五了,他還沒有來。他會在哪里呢?”花對影暗忖道。 陽光透過紗窗照在長劍上,泛起一片光華,花對影凝望著,宛若痴了一般。 眼前漆黑一團,什么聲音也沒有,只听見自己的心跳聲。 “吱呀”,前面突然亮起一線,是一扇門打開了。她站在門里,目光直直的望過來,使人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 “你別哭,別哭!”可是越說她臉上的淚珠越大,落下來,打得地上塵土飛揚。伸手想抓住她,她突然飛遠了,突然四周變得象三九天一樣寒冷,凍得牙齒上下相碰,“咯咯”作響。 心好痛,仿佛刀絞一般…… “別离開我……!” 楊無可大叫一聲,坐起來,渾身衣服盡被汗水濕透。 這是在布滿机關的山洞中,只有在這里,楊無可才敢酣睡,也只有在這里,他才會一次又一次的做著一個同樣的夢。 夢中的女子是他童年的玩伴,他們永別時,他十二歲,她十歲。 那是一個無月之夜,一伙盜賊洗劫了他們的村子。他只記得到處都是人,到處都是喊叫聲,火光雄雄,映得夜色無處可遁。他拉著她躲在草叢中,他們的面前,就是村長血肉模糊的頭顱。 他捂住她的嘴,可最終還是讓一個家伙發現了,他抱住那人的腿,讓她快逃。一刀橫劈下來,他半個身子失去了知覺,臨昏迷前,他眼睜睜地看著那家伙一箭將她釘在樹上,血色中,她望著他的眼神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他被“刀雄”所救,可她卻永遠成為他夢里的一道風景,隨著他長大而長大。為了報仇,他勤學苦練,睡覺的時間都很少,因為他怕,怕見到她那雙含淚的雙眼。 “練‘照人刀法’要狠,要心硬如鐵,只有這樣才能發揮刀法的威力!”“刀雄”這樣教訓他,想盡方法磨練他,他慢慢的埋葬了同情和懦弱。終于在一次對招中,“刀雄”的鮮血染紅了他那柄“黑美人”彎刀。 彌留之際,“刀雄”道:“好……象這樣就對了。以我之血祭你之刀,也不枉你我師徒一場。唉,只可惜我見不到你一刀縱橫天下的那天了……這刀法總有一點不足,啊……”“刀雄”目光突然一亮,卻沒有机會說出下文。他這才發現,原來這個老人是如此的愛護自己。 楊無可搖搖頭,從回憶中醒轉過來,暗暗笑自己太傷感了。 “這一仗只許胜不能敗!”他心中告誡自己。 今天是九月初九,离決斗還有七天。 馬是再普通不過的兩匹馬,毛色混雜,其中一匹還生了瘡,毛脫落下來,几處露出了灰色的皮膚;車也用過很久了,帘子已洗得發白,在風中呼呼作響。 馬和車是楊無可挑選的。他既然決定以車代步,就不愿意再有人注意他,他只想養精蓄銳,好好地与花對影作一番了斷。 不久以前剛下過一場雨,馬車在泥泞的道路上顛簸地行進著。楊無可不由得合上雙眼。 二十五歲那年,他告別師父的墳墓下山,第一件事是追殺了馮游魚。 馮游魚是江湖中有名的獨角大盜,殺人奪貨,無惡不做,武林人士多次圍殲他,俱被他狡猾地逃脫。可他偏偏不該瞄上了一家店主的女儿,并且在晚上闖進去用強。 楊無可第一次落腳就住在那里,他正好碰見,焉能不管?于是便如陰魂不散般纏上了馮游魚。二人交手三次,馮游魚分別是胸步中掌,肩部中刀和肋下中腿。馮游魚知道不是對手,于是開始逃亡。 兩人從關外到西域,又從西域到云南蠻荒之地。馮游魚几次施展金蟬脫殼之計,均被楊無可識破。在密不透光的熱帶叢林里,楊無可常年的訓練占了很大便宜,他有很多机會可以殺掉馮游魚,但都放過了,只是不緊不慢地与馮游魚耗著精力和体力。 終于,在度過一百多個吃不飽睡不香的日子后,骨瘦如柴的馮游魚用自己手中的劍解脫了自己。 經這一戰,楊無可信心大增,開始复仇。 他從各方面打听到,那伙賊人來自雁蕩山,于是便忍耐著,一直等待机會。終于,半年后,在雁蕩山匪首過生日,大擺“百獸宴”時,楊無可一人一刀,闖上了山頂。 進入大廳的剎那間,楊無可認出了坐在首席的正是當年射殺她之人。他抽刀,直直地走過去。 廳中的眾匪紛紛操起兵刃,阻擊楊無可。但他們的刀鋒离楊無可身前半尺時便失去了力道,因為楊無可手中的彎刀已經拔出了他們的身体,留下了一道优美的弧線,一開一合間,鮮血竟然來不及涌出,而當鮮血噴勃時,楊無可的彎刀又進入下一個人的体內。一具具尸体在楊無可身后倒下,宛若一朵朵枯萎的花,并且由于熱血的噴射,在地上微微地顫抖。 血腥味彌漫著整個大廳,楊無可踏著粘乎乎的血跡,走向首席。在匪首被封住穴道的剎那間,匪首清楚地看到,楊無可沖他笑了笑。 楊無可將匪首提上山頂,綁在一株古樹前。那里已經放著准備好的弓箭和美酒,楊無可射一箭,便飲一口酒。 就這樣一直到深夜,等到楊無可下山時,已分不清樹前的是個人,還是灘肉了。 其它土匪頭目手筋腳筋俱被挑斷,在大廳里一直流到血干為止。 從那天起,楊無可便暗暗發誓:讓這個世界“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如果老天不長眼,不報的話,就讓他來做好了。 楊無可忽然睜開眼睛,憑著多年養成的直覺,他意識到有危險正向自己逼來。 劫道的是四個黑衣人,皆面覆黑紗,其中一個人還押著一個女子。那女子頭發凌亂,卻掩飾不住那份美麗,宛若掩飾不住寶石的光芒一般。 為首的黑衣人右手在馬頭上一按,那馬匹竟被他生生壓住,腳蹄亂登,卻不能前進半步。“滾下來,大爺要用這輛車。”黑衣人冷冷道。 旁邊稍微瘦削的一人道:“大哥,跟他們費什么話,作了再說。”飛身縱起,手中劍光一閃,直刺赶車人面門。 車帘這時突然一蕩,“波”的一聲,一枚石子破帘射出,那人感到腕上一痛,骨頭竟被擊得粉碎,長劍把持不住,“鐺啷”掉在地上,接著胸口一悶,整個身子仿佛一個破麻袋一般,被扔到了路邊泥泞的草叢里。 其余三人大惊,只見車邊不知何時多了一人,皮膚黝黑。他沖三人笑笑,道:“想不到號稱‘河北四賢’的韓氏兄弟果然暗地里作黑買賣,也不用我再跑一趟了。” 三人對視一下,暗暗叫苦,本想劫輛馬車省省腳力,不想劫出個硬點子,僅憑老四的出手便看出了來歷。大好名聲焉能破坏,三人痛下殺机,手慢慢地摸上了兵刃。 突然,六只瞳孔一齊收縮,因為他們同時看到了楊無可腰間的黑鞘彎刀。“黑美人?”一人澀聲道。楊無可點點頭,“錚”的一聲,彎刀出鞘少許,在曠野中听起來那麼清脆。 三人拚死之心更甚,他們知道要想在黑美人下逃脫簡直難比登天,集三人之力也許能格殺楊無可?三人這樣希望著。 中間之人是韓氏兄弟中的老三,他怒喝一聲,短槍平刺,直取楊無可胸口,同時,韓老大和韓老二也一左一右,刀劍合圍,將楊無可困在當中,這一式“天地籠統”威力奇大,不知有多少武林成名人物葬身其中。 楊無可靜止不動,似已入定,韓老三大喜,但馬上地,他的心便沉了下去,因為他听見了老大和老二的慘叫聲,极短促便沉寂,宛若被扼住了喉嚨。他本能地棄槍,施展輕功轉身逃遁,卻覺眼前忽地一紅,整個天地變得暗淡無光。 韓老三向后奔逃,未等躍出半丈,身上突然十几處一齊裂開,鮮血如箭般地噴了出來,打得路邊的雜草“蔌蔌”作響。 楊無可面無表情,緩緩收刀,走到被封住穴道的女子身邊,伸掌拍開穴道,那女子立刻彎腰嘔吐起來。 馬車又繼續前進。經過楊無可的重金許諾,那受了惊嚇的車把式才答應赶車。楊無可借著日光,靜靜地打量著坐在對面的女子。 那女子雙手抱膝而坐,將下顎壓在膝蓋上,雙眼瞪得大大的,直直地盯著馬車地板,間或抬眸望向楊無可,与楊無可目光相對,眼中頓時一片惊惶,宛如一只被惊嚇過度的小白兔,隨即便別開目光。 楊無可心中一痛,這目光他在夢中不知道見過多少次了,竟是如此的相象,不知為什么,他突然心中萌生一股怜惜之情,柔聲問道:“你叫什么?他們為什么劫你?” 那女子搖搖頭,沒有出聲。楊無可繼續道:“你家在什么地方?我送你回去好不好?”那女子花容失色,連忙道:“別送走我,我不想回去,我只想像這樣,見不到天,見不到地,沒有人能找到我!”說著說著,身体縮成一團,縮在馬車車廂的角落里。 楊無可道:“沒有人想送走你,我只是說跟著我你會很危險,你應該到一個安全的地方。”那女子道:“我哪儿也不想去。我會縫衣,也會煮飯,還能做好多好多的事,讓我跟著你好不好?”眼中滿是企盼。 楊無可點點頭,輕輕地歎了口气。 車廂隨即歸于寂靜,夜色不知不覺中鑽進窗子,在車廂里站穩了腳跟。那女子心情稍為平靜,開始低低地哼起一首古老的歌謠。歌聲悠揚婉轉,楊無可心里也不由得跟著哼起來。 殺了仇人之后,楊無可以為自己可以安心了,可是那個可怕的惡夢依然赶不走,揮不去,每每在他熟睡時候侵扰他。他知道,這是她想告訴自己什么,可卻猜不出來,于是他只有更加地嗜殺,更加地冷酷,以此來逃避那個惡夢。 做惡之人一旦被楊無可知道,無論相隔多么遙遠,楊無可都會赶去,以其人之道還制其人之身,狠狠地折磨對方一番才做了斷。其間他也負過傷,可他象頭狼一樣,一旦傷口愈合后,便又重新行使自己的使命。 “美人既出,血沃江湖“便是那時候流傳開的,黑道人物曾聯手對付過楊無可,可是他居住在關外,一切地方都再熟悉不過,他們在他的故鄉拿他根本沒有辦法,而當圍剿告一段落后,那些參与的人又會一個接一個地接受黑美人的死亡之吻。 他与花對影的決斗卻不是為了這個原因。他們之所以決斗,是因為他們分別代表著兩個人:劍杰和刀雄。這兩個人生前便難分高下,他們死后,分出結果的擔子便落在了楊無可和花對影身上。 這一仗楊無可下定決心要贏,因為他不能辱沒師父的威名。 喧鬧聲打斷了楊無可的沉思,他們已經來到了一處村鎮。 楊無可讓車夫將車停在一家客棧前。他自己倒無所謂,可那女子卻衣衫單薄,而且看來她也餓了。 午夜時分,那女子已在房中睡下,楊無可找到了店主。 店主是個慈祥的老婦人,滿臉是歲月刻下的痕跡。她很好心,答應了楊無可的請求,愿意照顧這個女子,一直等到楊無可回來。 可這一戰終歸會如何?楊無可也無法回答自己。也許這女子一生便要在這里度過。想到這里,楊無可不由得有點抱怨老天的無情。 一聲尖叫突然划破夜空,正是傳自那女子房間。楊無可心中一惊,施展輕功,擰身縱上三樓,直奔那女子房間而去。 房門突地打開,那女子惊慌地站在門邊,身后漆黑的房間越發襯出了臉色的蒼白。“別丟下我不管,我不想回去!”那女子連聲叫道。她似乎做了個惡夢,眼睛還沒有睜開,可淚水卻流滿了臉頰。 “別哭,你別哭!”楊無可抓住她的肩頭,忙道:“沒有人會丟下你,我會保護你,再也沒有人敢欺負你。”楊無可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他不停地說著,說著當年沒有來得及說的話。 那女子睜開雙眼,明白發生了什么,可恐慌還緊緊地抓住她的心,她將頭伏在楊無可肩上,低低地啜泣起來。 楊無可心中一陣刺痛,那女子便如一個孩子般地需要依靠和保護。他輕輕地撫著女子的秀發,柔聲道:“我不會丟下你,如果你受得了,就跟在我身邊,當我的妹子好了,我會照顧你的。”他說著,不由得想起了四天后的決斗,不知道自己的彎刀會不會折斷花對影的利劍? 仿佛一盆涼水從頭頂澆下,楊無可的手突然握緊了,此時此刻,他突然發現了“照人刀法”中的一個大破綻。那個破綻在楊無可心硬如鐵時隱蔽不見,可一旦楊無可心底的一點點柔情被喚醒后,它卻清清楚楚地出現在楊無可的腦海中。也許這就是刀雄為什么訓練他冷酷無情的原因?也許這就是刀雄臨死前想要告訴他的? 那女子似乎也意識到了他身体的僵硬,站直身体,仰起臉,低聲問道:“大哥,怎么了?”楊無可猛然醒轉過來,道:“沒什么。你別多想了,快去睡吧。” 那女子擦干眼淚,緩緩地走到房里,臨關上房門前,她突然道:“我叫小青。那天你救了我,我還沒謝謝你呢。”說罷嫣然一笑,笑靨如花。 這一笑卻仿佛一柄利刃,又狠狠地斫在楊無可已經冰冷的心上。 楊無可放下酒杯,望了望坐在面前的小青。她已經換上了一套新衣服,又梳洗打扮了一番,秀發隨意地挽在腦后,再加上昨夜也許睡得很香,臉頰上已經恢复了几分血色,越發顯現出容貌的秀麗。楊無可心中暗暗嗟歎,如果她活著,是不是也會長得這么高?是不是也會這般的美麗? 這是客棧二樓的飯廳,四周坐滿了吃早飯的客人,聲音很吵雜。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覺突然涌上楊無可心頭,是殺气,很凌利的殺气,由楊無可身后的四人傳來。楊無可記得那儿坐著四個老者,他沒有回頭,只是指尖搭上了刀柄。 “嗒嗒嗒”有人走上樓來,是個中年人,三綹長髯,一臉和气。楊無可認出來人是“江南國手”段必复。据說此人俠肝義膽,而且醫術超群,江湖中很多人都受過他治毒療傷,但他和花對影一直不和,素有嫌隙,也許這就是瑜亮的悲劇?不知道是懼怕段必复,還是別的什么原因,身后的殺气慢慢地消散。 “如在下沒有認錯,想必閣下就是楊大俠吧?”段必复行到楊無可桌前,朗聲說道。楊無可起身還禮。段必复道:“聞听楊大俠与花對影欲決一雌雄,段某特來相送,預祝楊大俠旗開得胜,馬到成功。小二,拿酒來!” 段必复說完,接過小二遞來的酒壇,倒了兩碗酒,舉起其中一碗,仰頭大口喝下,楊無可不好推托,也舉起另一碗飲干。 忽然間楊無可身体一晃,跌坐在凳上。段必复立換一副臉色,嘿嘿奸笑,沖那女子叫道:“賤人,看你這次往哪儿跑,天王老子也保不了你!”一翻手,一柄利劍撤出,直刺楊無可胸口。 楊無可笑了笑,一張口,一股酒水直噴向段必复面門,快若疾矢,段必复始料不及,忙矮身避開,肋下宛若大錘擊中一般,卻是中了楊無可一掌,身体向后倒撞出去。 另外桌上四人也同時出手,為首的疤面老人施展的是“分筋錯骨手”,疾襲楊無可身上大穴,其余三人使的卻是鏈子槍,宛若三條毒蛇一般,欲將楊無可斃于槍下。 楊無可掀起桌子,“卡嚓”一聲,桌子被三條槍從中斷開,槍勢卻也為之一阻,乘這短短的瞬間,楊無可側身偏轉,避開疤面老人的枯爪。 “別讓他抽出刀來!”疤面老人道。其余三名老人鏈子槍緊緊追上,將楊無可圍在當中。楊無可倒縱出去,三柄鏈子槍突然出手,如流星般激射向楊無可,楊無可旋身落下,讓開鏈子槍,突听“啊”的一聲惊叫,卻是鏈子槍挾著寒光射向躲在廳邊的小青。 楊無可不及細想,足尖用力,身体平平飛出,扯住一杆鏈子槍,左右抖動,已經磕飛了另外兩支,不想疤面老人已經看出了楊無可的弱點,從旁邊插上,十指直取小青,楊無可快速赶到,一把摟過小青,齊齊向旁邊倒去,終究還是稍慢一點,“咄”的一聲,老人左手五指已經插入楊無可肩頭。 “他已經中了我的’腐尸爪’了。”疤面老人尖叫道。其余三人面露喜色,但他們卻忘了一件事,楊無可從地上站起來,完全不顧肩上的五個黑洞,只是以一种很悲憫的表情望著他們。 亮光一閃,四人心中為之一寒,黑美人已經出鞘。四個老人心意相通,紛紛向四下散開,欲等楊無可毒發后,气力不濟時再說。楊無可閉住呼吸,飛身而起,右手在空中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線。 四個老人只覺得身体一輕,有什么東西正順著身体淌下,他們低頭,只見胸口處已經開了一線,宛若一張張開的嘴,在無情地嘲笑他們,嘲笑著生命的卑賤。 ”碧海青天夜夜心?!“老人同時嘶啞著喊起來,也同時癱軟在地。 楊無可立在大廳中央,身体搖晃了几下。猛然間,一人從地上縱起,雙掌拍向楊無可后心。楊無可不及閃避,彎刀后揚,同時運起內力硬接了這一招。”砰“的一聲,那人倒飛出去,楊無可”哇“地噴出一口鮮血。 那人正是段必复,他捂著割開的喉嚨,斷斷續續道:“毒……气……攻心,你也逃不過這……一劫……” 楊無可頭也不回,拉起小青,飛身躍上停在客棧外的馬匹,雙腿用力,馬匹載著二人向鎮外奔去。 密林深處,楊無可實在支持不住,“砰”地由馬背摔落在地。小青忙下馬,扶起楊無可。 一陣冰冷的感覺由四肢向楊無可的胸口慢慢地逼近,段必复的那一掌雖沒傷到楊無可,卻將楊無可凝聚的內力擊散,腐尸之毒已無法控制,正在向楊無可的奇經八脈蔓延。楊無可明白自己時候不多了,沖小青勉強笑了笑,說道:“別管我,你快走吧,走得越遠越好。唉,只可惜我以后無法再照料你了,我真的不放心……” 小青狠勁搖頭,連聲道:“不,你不會有事的,你是在騙我,不想讓我跟著你。”楊無可咧咧嘴,牙齒上沾滿了鮮血:“我自己知道自己不行了,怎么會騙你呢?想當年,我也有一個象你一般的小妹妹,我帶著她采花,捉蝴蝶……唉,這樣也好,我就會見到她了,只是你……”一陣急促的咳嗽打斷了他的話。 小青淚水“唰”的流下,她臉色忽然變得很凝重,似乎下定了什么決心,柔聲道:“楊大哥,記得你問過我的身世嗎?其實我早該告訴你,我是’醫仙’的女儿,那個段必复是我的師兄。” 楊無可道:“在客棧里,我隱隱地猜到了。說實在話,我雖然從不信任那些所謂的大俠,認為他們其中有許多欺世盜名之輩,卻也不會料到他會算計我。我只是看到你在他進來時臉色一變,我才存了戒心,未中他在酒里下的毒。” 小青擺擺手,不讓楊無可繼續說下去,接著道:“六歲那年,我無意中服食了父親栽培了几十年的一株仙草,我以為父親會怪罪我,可他并沒有什么責備的表示……” “我很高興父親這樣愛自己。可半年前,我私下里听到了父親和段必复的對話,才知道了他們的用心。原來他是故意這樣做的,他說那株草必須經處子服下,等到服食之人年滿十八歲時,吸食服下之人的鮮血有增加功力,百毒不侵之功效。而我,居然不是父親親生的,只不過是他的工具而已。” “后來,段必复暗算了……父親,他要自己獨享這份美味。他裝得很象,待我很好,還以為我不知道,我一直在等待机會,終于,在十八歲生日的前兩天,我逃了出來。” “我不敢告訴你真相,我以為你會和他們一樣,可我現在才知道,這世上還有許多好人的,象你,第一次見到我,就對我這么好,甚至為了我……” 小青痛哭起來,她低頭望向楊無可,楊無可的目光開始离散,意識也漸漸地模糊。小青輕輕地抽出楊無可腰間的黑美人彎刀,卷起袖子,刀鋒划過雪白的胳膊。 一股鮮血流了出來,仿佛在白絹上盛開了一朵鮮艷的紅花。小青伸直胳膊,讓那鮮血滴滴流入楊無可肩頭的傷口內,然后撬開楊無可的牙齒,將鮮血源源不斷地灌進楊無可的嘴里。 漆黑的房間,冰冷的四周,凍得人渾身發抖,到處亂撞,卻處處碰壁。突然,一線陽光射了進來,慢慢地,宛若水波一般,陽光向四周一層層的蕩漾開去,整個世界一片光明。溫暖的氛圍中,寒冷頓時消逝不見,一种舒服的感覺遍布全身,令人不舍得抗拒。 那張再熟悉不過的臉孔再度出現,含著淚,卻微笑著,楊無可睜開眼睛,慢慢地,那張面孔与眼前的小青重疊在一起,小青淚流滿面。看到楊無可醒過來,才破顏一笑。一股嗆人的腥味由喉間傳來,楊無可這才注意到小青的胳膊和鮮血,他以目光相詢,小青卻突然身子一軟,昏倒在楊無可的胸口。 腐尸之毒雖解,那种麻痹卻還未消除,楊無可毫無辦法,只能僵硬地躺著,任憑一點點滾燙的鮮血滴入口中。他知道,每滴一點,小青的生命便消散一分,他只愿能盡快地恢复,阻止這一切繼續下去。 “想不到這世上除了師父外,還有人待我如此之好!”兩行熱淚順著楊無可的鬢角滑落。 林中靜悄悄的,一切都仿佛靜止,唯有那生命之泉在流動。一時間,千万种念頭紛紛涌進楊無可的腦海,“倏”的一撞,便俱都消逝散開,楊無可的腦中一片空明,仿佛電光火石般的一閃,楊無可只感到腦海中陽光彌漫,驅走了所有角落的黑暗,“唰”的一下,楊無可仿佛千万個毛孔一起張開,同時吮吸著普照大地的煦暖陽光。 楊無可終于領悟到了“照人刀法”的真義! 爭鋒山庄,九月十六。 場中楊無可与花對影斗在一處,但見刀光劍影,你來我往,似乎有千百個人在游走,渾然分不清誰是花對影,誰是楊無可。 花對影終于沒有失望,楊無可是在巳時三刻到達的,他謝絕了花對影延期決斗的好意,稍做休息,便拔出了令人聞風喪膽的黑美人彎刀。 圈外一棵柳樹下,停著楊無可坐來的馬車,車窗帘子挑開,露出一張俏臉,正是小青。 小青一雙美目望著場中,心里思潮起伏。老天終于開了一次眼,讓楊無可及時恢复,封住了小青的穴道,止住了傷口的流血。為了虛脫的小青,楊無可在鎮上停留了兩天。 這兩天里,小青清楚地記得楊無可一直在床邊陪她,宛如變作另外的一個人,買了許許多多的東西讓她吃,買了許許多多的玩藝儿逗她開心,但小青也注意到,楊無可偶爾眉頭微皺,她問過楊無可有什么難處,楊無可笑了笑,他說自己正在作出抉擇,他還說當一個人真正天下無敵時原來感覺竟是如此的疲憊和寂寞。 “等決斗結束后,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到關外老家么?”在馬車里,楊無可這樣問她。她其實早把自己當成是他的人了,只等著這句話,她什么也沒說,只是紅著臉點點頭,楊無可握住她的手,“我帶你去看看大雪,你只有看過之后,才會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北方,才會從心里愛上它。” 一种甜蜜的感覺涌上小青心頭,她不知道為什么,眼角竟然微微有些濕潤了。突然,一聲清脆的響聲惊醒了她,她抬頭,只見一道黑芒直上半空,又唰地落下,深深地沒入泥土之中。 場上一片寂靜,楊無可与花對影相隔丈許,靜靜地站著。花對影的九轉封喉劍在陽光下閃著寒光,而楊無可兩手空空,黑美人已葬身于爭鋒山庄地下,只在地面留下窄窄的一線。 “我輸了。”楊無可低聲道,轉身向場外走去,來到馬車前,小青見到,楊無可表情輕松,宛如剛剛卸下肩上的千斤重擔。 爭鋒山庄庄主楚冠雄走上前去,祝賀花對影,花對影卻無言,只是望著地面上的縫隙發愣。 “花大俠一直想和楊大俠一決高下,如今取胜,為何悶悶不樂呢?”楚冠雄問道。 花對影緩緩搖搖頭,望著楊無可的馬車漸漸消失,滿臉欽佩神色,“他沒有敗,是我敗了。” 見楚冠雄滿臉不解,花對影繼續道:“’偷心劍法’最后一式’舍我其誰’施出,我自己也無法控制。据說此招殺气太重,傷不了人反會傷己。楊大俠一直等我將’偷心劍法’施完,竟然能讓我二人全身而退,須發無傷,唉,我差得太遠了。他真的很聰明,用這种方式讓自己告別了永無休止的江湖爭斗。” 地上的縫隙深不見底,仿佛深邃幽怨的眼睛,望著蒼天。 關界重鎮的一家小酒館里,楊無可与小青相偎而坐。“明天,我們就可以到家了!”楊無可道。 店門忽然被踢開,十几個人沖了進來,為首的渺目大漢高聲道:“喂,那個輸了的狗東西在哪里?大爺來找你敘敘舊啦!”說罷哈哈大笑。其余眾人也隨聲附和,笑聲震得梁上的灰塵簌簌下落。 楊無可認得他們皆是黑道上的人物,曾一度因懼怕自己而四下躲藏,想不到一听自己決斗失敗的消息,竟然一個個大搖大擺的找上門來。他笑了笑──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 眾人的兵刃閃閃發光,侮辱的話語也一句句地說出來。楊無可無動于衷,只是看了看天色,對小青道:“青儿,太陽已經出來了,咱們上路吧。”說著,拉著小青站起來,邁步向外走去。 一件件兵器紛紛向楊無可二人身上招呼,卻不知楊無可施展了什么身法,在人群中穿隙而過,竟無一撞到。那渺目大漢欲叫喊眾人追赶,卻突然覺得一股熱流由自己的千万個毛孔滲進來,在自己身体內部亂竄,每到一處,便封住了自己的穴道。他欲掙扎,可那股熱流流動的時候,竟然是那么的沁人心脾的舒服,仿佛少女擁抱著自己,他身上的每塊肌肉都興奮地顫抖,令人不舍得抗拒。 雪白的牆壁驟然變成一片血紅。 “別搶,別搶,一個個來,姐姐會給你們每人一塊的。”小青站在庭院里,分發著剛做好的甜餅,身邊圍滿了鄰家的孩子,她微笑著,昔日的惊懼和迷失早已不見,她已經充滿魅力,渾身散發著迷人的光彩。 楊無可望著梅花下的小青和孩子們,也微笑著,笑得幸福而安詳,那個惡夢再也沒有出現過,楊無可如今面對的是每個美好的白天和夜晚。 四月的陽光煦暖地照在楊無可的臉上,楊無可又想起了師父。 “月光雖然能照遍每個角落,可它畢竟是冰冷的,又怎能比得上陽光呢?唯有陽光普照大地時,所有的生命才會不愿抗拒地接受它,義無反顧地進入它的怀抱。’照人刀法’也是如此,唯有心中充盈愛意,才能達到完美的极限。” 楊無可知道,晴朗的天空里,刀雄正微笑著看著自己。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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