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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為護良朋拼性命 相逢義士托遺孤


  心念未已,忽听得蕭志遠一聲怒吼,聲如郁雷。原來他見葉凌風處境危險,想沖出來与葉凌風會合,卻忘了自己的處境比葉凌風更險。那黑衣武上的本領還遠在葉凌風的對手彭洪之上,一條虯龍鞭縱橫揮舞,當真是矯若游龍,早已把蕭志遠的前后左右四方退路全都封閉,蕭志遠全仗著純熟的天羅步法才能勉強支持,心中一躁,想沖出去,滅羅步法稍稍露出破綻,登時便給那黑衣武上抽了一鞭,衣裳碎裂,背脊現了一道深紅的血痕,時凌風在十數丈的距离之外,也可以見到了。
  蕭忐遠受傷之后,更加奮不顧身,高呼酣斗,劍光霍震,每一招都是兩敗俱傷的拼命招數,他的武功雖然是遠不及那黑衣武士,但他的青城劍法,本來就是最上乘的劍法之一,一經拼命,更是銳不可當,那黑衣武士也不能不有所顧忌,一輪激戰。
  竟給蕭志遠沖出兩步。
  可是那黑衣武士用的虯龍鞭長達一丈,蕭志遠的青鋼劍只有三尺,鞭長劍短,黑衣武士長鞭一揮,立即又攔在他的前頭。
  蕭志遠且戰且走,他与葉凌風之間,雖然只有十數丈的距离,但卻似隔了一道鴻溝,要想會合,談何容易?
  但蕭志遠不必沖到葉凌風身邊,葉凌風已是受了他的鼓舞。
  他見蕭志遠如此舍死忘生,要想前來救他性命,禁不住熱血沸騰,心中想道:“蕭大哥宁死不屈,我豈可給他丟臉?”害怕敵人的念頭登時云散煙消,厲聲喝道:“你這韃子的奴才,我葉某是何等樣人,豈能向你求饒?”
  彭洪怔了一怔,似乎頗覺意處。原來他正是因為知道葉凌風是何等樣人才向他招降的,心道:“難道是我認錯人了,他不是那位葉知府的大少爺?”心中疑惑,正要向葉凌風喝問,葉凌風怯意一去,劍招竟是凌厲非常,也似蕭志遠一樣,每一招都是豁了性命的招數。
  彭洪心道:“一定是我認惜人了。一個官宦人家的少爺,豈有不怕死之理?”原來他在十數年前,曾見過那位葉知府的小儿子,葉凌風是個二十來歲的少年,和他當年所見的那個十歲小儿當然差別甚大,不過臉部輪廓還依稀相似,彭洪不敢肯定,葉凌風又攻得很急,不容他仔細問話。彭洪心里想道:“管他是真少爺還是假少爺,他与朝廷的叛逆一路,我就可以將他殺了。”
  彭洪的武功不及那黑衣武士,但葉凌風的武功也遠遠不及他的蕭大哥,他縱然拼命,也總是打不過彭洪,彭洪殺机一起,雙筆一招“敵陣縱橫”,交叉插出倏的就戳到了葉凌風胸前!
  “嗤”的一聲,彭洪的筆尖已挑破了葉凌風的衣裳,時凌風心頭冰冷,在這瞬間驀地起了后悔的念頭,“唉,想不到我竟是如此死了,死得當真不值!”
  也就在這一瞬之間,驀听得一聲大喝,原來正是李文成赶來救他。李文成這時剛剛殺了黑木大師,在地上拾起了他的鬼頭刀,他縱目一看。見他的儿子和葉凌風都正在生死關頭,他不假思索,立即便向葉凌風這邊沖來。
  李文成雖然差不多耗盡全身气力,但這一喝仍是神威凜凜,儼如平地起了個焦雷。彭洪心頭一震,筆尖點歪,沒有點正葉凌風的穴道,只是在他胸膛“璇璣穴”的旁邊,戳了三分深淺的一個傷口。
  葉凌風痛得一聲大叫,猛地向旁邊一跳,躍出了一丈開外,抬頭看時,只見李文成腳步踉蹌,顯是受了重傷,但他腳步雖然歪歪斜斜,來得仍是恍如暴風驟雨,只听得“當”的一聲,李文成一刀劈下,己是与彭洪的判官筆碰個正著。
  時凌風又是吃惊,又是慚愧,心道:“他、他竟然不管他的儿子,先來救我!”他胸前的傷口鮮血還在沁出,但奇怪得很,忽然一點也不覺得痛了。他身形一穩,立即揮舞長劍,又殺上去。
  李文成呼呼呼連劈三刀,這三刀是他凝聚了全身功力,与敵人作孤注一擲的,當真不是敵死,便是我亡!雙方性命相搏,決無僥幸!
  彭洪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劇盜,但見李文成這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喝聲如宙,刀光如電,心中也不禁有几分慌了。大喝聲中,刀光閃過,彭洪驀地一聲慘叫,天靈蓋被劈去了半邊,兀自向前沖出几步,這才倒下。李文成剛好是最后一刀才殺了他,但時凌風都還未曾赶到。
  葉凌風几曾見過如此慘烈的戰斗,嚇得目瞪口呆,半晌,惊魂稍定,訥訥說道:“李英雄,你,你——”李文成道:“沒什么,你快料理你自己的傷吧。”倏地一個轉身,又向白濤道人奔去,喝道:“你欺侮我的儿子,羞也不羞,來,來,來!有膽量的你再來与我決一死戰!”
  其實在對方四個人中,正是只有白濤一個稍有几分羞恥之心,他追赶李文成的儿子,倒并非有意取他性命,而是想把他活捉的。白濤道人受了一處刀傷,這孩子又机靈之极,東躲西閃,忽而在地上打滾,忽而跳上樹梢,以白濤道人的本領,要殺這孩子不難,但要想在一時三刻之間,活捉這個小孩,在受傷之余,倒還當真不易。
  白濤道人以玄門正派万妙觀主持的身份,追逐一個黃口小儿,心里本已有几分慚愧,如今被李文成這么一喝,更是羞愧贓當,禁不住面紅過耳。
  這時他們四人之中,黑木大師和彭洪都已先后給李文成殺了,白濤道人自己也受了傷,見李文成如此凶猛,也不覺暗暗膽寒,連忙說道:“我這次是奉命而來,身不由己。并非和你李舵主有甚么過不去的深仇大恨。好,如今你我也已見過真章了,你砍了我一刀,我也刺了你一劍,彼此扯了個直,算是各不吃虧,何必再性命相搏?我就交了你這個朋友吧,青山綠水,后會有期。少陪了!”插劍入鞘,抱拳一拱,行過了江湖禮節,便即匆匆奔跑下山。
  白濤道人由于對敵怯懼,避戰下山,這對李文成來說,卻是天大的僥幸。白濤哪里知道,李文成所受的傷,比他不知要重了多少倍!而蕭志遠,葉凌風二人也受了傷,雖非要害,也是傷得不輕。倘若白濤道人不跑,与那黑衣武士聯手,對付這三個受傷的大人和一個小孩,李文成這邊人數雖多一倍,決計不是他們的對手,定要被他們盡數擒獲無疑。
  這時對方那四個人,已是兩死一逃,只剩下那黑衣武士,尚未受傷,還在与蕭志遠惡戰。
  蕭志遠被他接連抽了几鞭,身上傷痕累累,眼看就要不支倒地。葉凌風見只剩下一個強敵,膽气陡壯,草草裹了傷口,便跑上去助他。李文成想要過去,雙腳已是不听使喚。
  但這時那黑衣武士也早已慌了,一見葉凌風舞劍沖乘,而李文成又正在雙目圓睜,向他怒視。雖然李文成身軀尚未移動,但神態威猛之极,無須舉手投足,已是含有雷霆不測之威!比葉凌風的舞劍狂呼,還更令人駭俱!這黑衣武土哪里還敢戀戰?
  黑衣武士猛地反手掃出一鞭,葉凌風剛好碰上,給他鞭梢一絆,“卜通”跌倒,蕭志遠忙不迭的前去扶他,黑衣武土也就趁此時机,轉身便跑,他顧不得傷害蕭、葉二人,蕭志遠也顧不得追他了。
  可是還有個李文成虎視眈眈。不肯將敵人放過,心中想道:
  “我可不能給林大哥留下…個禍根!”猛地牙關一合,狠狠的咬了一下舌頭,劇痛之下,气力陡生,鬼頭刀脫手擲出,這一擲乃是他畢生功力之所聚,威猛無倫,只見一道銀虹,快如閃電,倏的追到了黑衣武土身后,“唰”的一聲,從他的琵琶骨插入,穿過了肩頭,那黑衣武士大叫一聲,骨碌碌就從山坡上滾下去
  一場慘酷之极的惡斗,突然在這黑衣武士凄厲的叫聲中結束了。對方四人,黑木、彭洪被殺,白濤道人負傷而逃,這黑衣武士被尖刀穿過了琵琶骨,又從亂石鱗峋的山坡上滾下,即使還能活命,也必將是廢人了。
  葉凌鳳這時剛剛爬了起來,似是從惡夢之中醒轉,不,更恰切他說,是從死門關上逃了回來,山風吹過,還帶著一股血腥的昧道,他摸一摸胸部的傷口,這時才覺得疼痛,但他也知道戰斗是确實結柬了,他還活著!他有一种難以名說的喜悅,不單是為了自己還保住往命,還為了自己第一次參加了戰斗,像個英雄般的參加了戰斗,雖然敵人不是給他打敗的,他也感到了驕做,覺得自己無愧于“俠義”二字,夠得上稱個“英雄”了。
  但回想剛才惊險的情形,他也還禁不住不寒而栗!
  李文成兀立峰巔,遙望遠方,心中一片安宁,他知道這是他最后一次的戰斗了,雄心尚在,命已難留,死亡的陰影已降到他的身上,但他并沒有在死亡的陰影中感到恐懼,他已經做了他應該做的事情、雖有遺憾,遺憾不能再与昔日的戰友并轡驅馳,但一個人總是要死一次的,這也算不了什么了,他兀立峰巔,四顧茫然,在他即將走到生命盡頭的此刻,回顧過去一生轟轟烈烈的事跡,既有蒼涼,更多悲壯,情緒興奮,但心境又是一片平和。他四顧茫然,忽地仰天大笑,笑聲中一口口的鮮血吐了出來!
  蕭志遠慌忙向他跑去,叫道:“李英雄,你怎么啦?”那孩子也過來扶著了他的父親,叫道,“爹爹,你可不能拋下我啊!”
  李文成喘著气大笑道:“我好,好得很!這一次真是意想不到的好,敵人只跑了一個,還是受了傷的。夏儿,你的林伯伯和你的軒哥是可以安然脫險了!”笑聲未了,又是一大口鮮血吐了出來,霎時間面如金紙。
  蕭志遠道:“我有治傷的丸藥。”正要拿出,李文成道:“不用費事了,人總是要死一次的,死得其所,又有什么可悲?我如今是縱有仙丹也難續命的了,你們兩位傷得也很不輕啊,你們試試我這金創藥和九轉還陽散,或許比你們的丸藥更有靈效。”
  蕭志遠稍懂醫理,手搭他的脈門,只覺脈息散亂,知他所言不假,确是生机已絕,只是憑著深厚的內功支持一時的了。蕭志遠黯然無語,李文成道:“你們接過去啊,試試我的藥看。你們還能活下去的就應該愛惜身子!你們快敷了藥,我還有話和你們說。”葉凌風心頭充滿了感激,暗自想道:“這人在臨死的時刻還是只知照顧別人,這才是真正的英雄!”
  葉凌風敷上他的金創藥,只覺触体清涼,疼痛果然立即止了。蕭志遠知道李文成受傷之重,已是回天乏木,無可奈何,也只好含著眼淚,服下他的九轉還陽散,問道:“李英雄有什么吩咐?”
  李文成道:“李某父子今日多承兩位義士拔刀相助,大恩大德,今生是不能報了,李某還有身后之事,要麻煩兩位。……”蕭志遠連忙說道:“我們只恨本領低微,幫不上李英雄的忙。李英雄有什么吩咐,我們力之所及,赴湯蹈火,決不推辭。”李文成道:“客气的話別多說了,兩位義士是——”蕭志遠道:
  “我是青城蕭志遠,家祖蕭青峰。這位是我的義弟葉凌風。”
  李文成雙眉一軒,道:“哦,原來你就是蕭志遠蕭大哥,久仰了。”他听得蕭志遠的名字,知他是個江湖上人所稱道的好漢子,越發放心,便毫不隱瞞的將他所要交代之事說了出來。
  李文成道:“我們天理教的總舵設在保定,這次教中出了叛徒,總舵被破,教主張廷舉當場被害,副教主林清逃了出來。他要給各地分舵報訊,今后如何收拾殘余,再圖恢复,重擔子也都擱在他一人肩上,清廷派出四大高手,專為了追蹤他一人,情勢實在危險得很。
  “我也是天理教的一個頭目,給總舵主做聯絡各地分舵的秘密使者。在保定城中,則以木工身份掩蔽。我的身份在教中也不公開的,朝廷鷹犬知道的就更少了。這次林副教主逃了出來,還帶著他的一個孩子,他的孩子名叫林道軒,和我的夏儿一般年紀,今年都是十二歲。我的孩子名叫李光夏。
  “我和林副教主是結拜兄弟,他比我大一歲,兩人的身材也差不多。我和夏儿冒充林大哥父子的身份,卻操著天理教的‘切口’,故意在朝廷鷹犬之前露出形跡,引起他們的疑心,殺了几個鷹犬之后,最后那四個高手,以那黑衣武士為首,也以為我定然是林大哥了,就這樣,我吸引他們轉移了目標,一路跟蹤追我。我還不放心,又故意冒用林大哥的名義,托丐幫弟于在他們留宿的客店送去柬帖,約他們在泰山絕頂決一死戰,林大哥的硬朗脾气他們是知道的,他們只道是林大哥被追得急,自知無法躲藏,故而現身邀斗,見了柬帖,果然毫不疑心,被我引到泰山的玉皇頂來。以后之事,兩位都是親眼見了。敵方高手四去其三,剩下一個受傷的白濤道人,那是決計不能為害林副教主的了。哈哈,你說今日的結果,不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好么?”
  李文成目光緩緩移到孩子身上,含笑說道:“難得這孩子年紀雖小,也懂得要‘舍生取義’的前賢教訓,他無論如何都不肯离開我,跟著我冒充林清父子的身份,如讓那些鷹犬更無疑心。如今幸得他毫發無傷,這更是意外之喜,我縱身死,亦已瞑同!”
  蕭、葉二人這才知道李文成把孩于帶上泰山,參加這“死亡約會”的內里因由,對他的高風亮節、俠義胸怀都是佩服無已。蕭志遠滿怀激動,含淚說道:“李英雄可要我給林副教主捎個信儿?”
  李文成逍:“我已殺了二個敵人,死亦無憾,無需別人給我報仇了。我也不想林大哥知道今日之事,要是他問起我是怎么死的,還請你們代我隱瞞一二,不必把詳情都告訴他,免得他心里不安。我本身實已無甚奢求,更無后事需要料理。但有一件關系我教机密之事,卻要拜托兩位義士代為轉達。”蕭志遠道“多謝李英雄信任我們,我們決不敢有負知己之托。便請李英雄示下。”
  李義成道:“剛才那一場大雷雨,兩位可曾碰上了?”蕭、葉二人都是一怔,不知他何以說到緊要關頭,卻高題万丈談起雷雨來了,葉凌風道,“碰上了。這卻有何相干?”李文成道,“目前的局面,就正是与雷雨之前相似,看來大家都已給韃子壓得透不過气來,到處都是一片粉飾升平的麻木气象,其實卻是人心思變,積怒待發,有如雷雨將臨!
  “我一向給總舵主做聯絡各地分舵的密使,經常在江湖走動,除了給本教各地分舵溝通消息,還結納了不少志士英豪,聯絡了許多江湖幫會,可以和咱們聯誼,共謀大事的。這些我已有了聯絡的幫會,大部分林大哥是知道的,但也有若干,我連總舵主都來不及稟報的,他卻是無從得知。如今我把最重要的几處的首領人物告訴你們,請你們記下來,可不要寫在紙上,要在心里牢牢默記,這些人是山東武城的程百岳,河南虞城的郭泗湖,山西綺氏的侯國龍,川北廣元的徐天德,小金川的冷天祿,陝北米脂的三張:張十龍、張漢潮与張天倫……”每一個地方名和人名他都說了几遍,蕭、葉二人用心記住,复述無訛之后,李文成才接下去說道:“我和這几個人已經約定,用兩句暗號作為聯絡,說得出這兩句暗號,彼此就知是自己人,最為緊要,必須牢記,不能泄漏。”說到此處,也不知他是有意還是無意,忽地望了葉凌風一眼,似乎心里稍稍有點躊躇。
  葉凌風七竅玲瓏,鑒貌辨色,心里想道:“李文成莫非對我有相疑之意?知人秘密者不祥,嗯,這暗號嘛,我不听也罷!”便站起來,想要找個藉口行開,卻又暗自思量,“我今番舍了性命,救助他們父子,本是不圖報答,但若由此得以結納天下英豪,他日風云際會,說個定就對干出一番事業。這暗號我知道了也未始沒有好處,最少可以用來与那些幫會中的義面人物結交,也可以讓他們知道我是大英雄李文成推心置腹、臨終付托的朋友。”
  正自躊躇,李文成已赴忙說道:“我已知得清楚,除了那四個鷹火之外,別無党羽隨來,這泰山絕頂,也不會有外人突如其來的,葉兄弟也無須大小心了。這兩句晴號是:‘專等北水歸漢帝,大地乾坤一代轉。’‘乾坤,的‘乾’字暗指乾隆,意思是說傳了乾隆這一代,他們滿洲韃子的國運就要完了。這是假托符截,激勵弟兄們的斗志的,”李文成輕輕巧巧的几句話,把時凌風突然站起來這個舉動,解釋為是由于謹慎小心,眺望把風,絲毫不著痕跡的就把時凌風的“失態”掩飾過去,同時也無异向時凌風解釋,他對葉凌風決無疑心。
  其實在李文成心里,的确是曾考慮了一下的,這倒不是由于他對葉凌風有所怀疑,而是由于他的江湖閱歷,看得出時凌風是個未曾經過怎么鍛煉的貴介子弟,說不定還是官宦人家,這种人若是落在敵人手上,到了緊要關頭,确難保他不把秘密泄漏。正是基于這個理由,他曾稍稍有所躊躇。但后來他看見葉凌風站了起來,似是頗有憤懣之意,李文成是個胸襟寬廣,光明磊落的漢子,立即想道:“這姓葉的舍命救我孩子,我若見外于他,豈不冷了他的心?何況這只是我的疑慮而已,不見得這姓葉的將來就會那樣。”因此,還是說了。
  葉凌風的不平之气,登時消散,舒服下來,問道:“北水歸漢帝,這又是什么意思?”李文成道:“這是幫會中一种假托符遺的說法,林大哥听了自然會明白的。兩位義士若是找不著我的林大哥,在天理教中還有聶人杰与邱玉兩位舵主,可以告訴他們這個秘密。這是我天埋教的‘海底’,交与你們,你們讀熟‘海底’,可以隨口應答,我教中兄弟就會認你們是自己人了。”
  原來當時的任何幫會,都有他們自己的一套特殊暗語,稱為“海底”,幫會弟兄查問身份,稱為“盤海底”。蕭、葉二人未曾入教,李文成將“海底”交与他們,本來不合規矩,但此時事出非常,也只好從權了。
  蕭志遠熟諳江湖規矩,恭恭敬敬作了一揖,將小冊子接了過來,卻交給了李文成的儿子,說道:“這‘海底’應由令郎保管,我可以在路上請世兄口授。”這樣一則表示他愿意接受李文成的囑托,二則表示他不敢以教外人士的身份占有他們教中的信物。幫會的“海底”等于是證明身份的證件。
  李文成笑了一笑,說道:“也好。這孩子本來應該到十六歲才能宣誓入教的,就讓他提早几年吧。夏儿,你接過爹爹的“海底”,以后見了林伯伯再請他給你補行儀式。”
  蕭志遠道:“李英雄還有什么吩咐?”李文成道:“夏儿,你給兩位叔叔叩頭,”蕭、葉二人欠身道:“這怎么敢當?”李文成道:“兩位義士若是避不受禮,我底下的話可就不敢說了。”蕭、葉二人見他如此說法,只好受了李光夏的大禮。
  李文成道:“我只怕不能照料這孩子了,還請兩位多多費心。
  我与兩位萍水相逢,就要兩位代我挑起一副重擔,大恩大德,只有等待這孩子長大再圖報答了。”
  蕭志遠將李光夏扶了起來,說道,“我們何幸得李英雄當作朋友,敢不盡心。我正有個主意,不知李英雄可肯贊同?”李文成見蕭志遠老成干練,對他十分信賴,說道:“蕭大哥所想的主意,那一定是好的了。便請蕭大哥指教。”他將蕭,葉二人合你的時候,稱作“義士”,對蕭志遠一人則稱作“大哥”,口吻之間,不覺已是有點親疏之別,這在李文成是無心之失,蕭志遠也未注意,但葉凌風听了,卻是有點不大舒服。
  蕭志遠道:“我与江大俠江海天有點世誼,此行正是去拜訪他的。我的意思是把令郎帶去,就讓世兄拜江大俠為師。一來可以跟他練武,二來可以無須憂慮鷹犬加害,你看可好?”李大成喜道:“這當然是最好不過了!實不相瞞,我与江大俠素昧平生,卻也正有這個意思呢。如今有你引見,那更好了。夏儿,過來!”
  李光夏道:“爹爹有何吩咐?”李文成道:“你自小与別的孩子不同,從來沒有哭哭啼啼的,爹爹去了之后,你只要記著爹爹平日是怎么期望你的,不負爹爹的期望那就是好孩子了。我可不許你多流眼淚!林伯伯已經脫險,你又有了安頓,我大复何求?哈哈,我夫复何求?”大笑三聲,忽然寂然不動,蕭志遠一探他的脈息,原來已是死了。
  李光夏抱著李文成叫道:“爹爹!”他眼眶里淚珠滾動,卻在說道:“是,爹爹,我听你的吩咐,我只記著韃子的仇恨,我要像你一樣,做個頂天立地的漢子,我不哭,我只要報仇!”他說是不哭,淚珠卻也滴下來了。
  蕭志遠虎目蘊淚,把李光夏扶了起來,說道:“死有重于泰山,令尊今日為國盡忠,為友盡義。慷慨捐軀,足以名垂千古,請世兄還是遵從令尊遺囑,暫且節哀,早點給他辦理后事。”李光夏道:“小侄年幼無知,一切還得請兩位叔叔作主。”
  蕭志遠道:“這里玉皇觀的主持涵虛道長是我朋友,雖是出家之人,但古道熱腸,對朋友卻最是熱心不過的。他觀中存有各方善士施舍的棺木,咱們可以請他泰山之上人土為安吧。”李光夏道:“是,多謝蕭叔叔費神了。蕭叔叔,你的傷礙不礙事?”
  蕭志遠道:“你急著下山不是?多謝你家的金創膏,我的功力雖未恢复,跑總是跑得動的。待會見過了涵虛道長,交代了令尊的后事,咱們便可以下山了。至于給令尊建碑立墓之事,待到你他日學成歸來,再盡孝思吧。”
  李光夏道:“是,兩位叔叔也應換一套干淨的衣裳,才好下山。”要知他們經過一場惡戰之后,滿身泥土,血染衣裳,自是不便在人多之處露面,蕭志遠暗暗贊這孩子細心,小小年紀,已經是很懂事,也會替別人想了。
  蕭。葉二人上泰山觀日出,就是寄居在涵虛道長的玉皇觀中,這涵虛道長也是個武學深湛之上,而且還是個暗中贊助反清義士的同道中人,但他一向深藏不露,知道他的底細的不過蕭志遠等有限几人。青城山是道教圣地之一,涵虛道人在未做泰山玉皇觀主持之前,也曾在青城山修過道,与蕭家兩代都有交情,算起來是蕭志遠的長輩。所以蕭志遠可以毫無疑慮的信賴他,泰山絕頂雖是游人少到,膽那几具尸体總是越早掩埋越好,免得惹出禍來。當下蕭志遠就帶了那個孩子,与葉凌風急急忙忙赶回玉皇觀。
  赶到觀前,只見涵虛道人早已在那里等候,臉上大有惊惶之色,蕭志遠只道他是因為自己滿身血污,故而惊惶,亦不足怪,正想說話,涵虛道人忽地伸出一個指頭,貼在唇邊搖了几搖,示意噤聲,卻悄悄的帶領他們,在角門進入,避開正殿,繞過回廊,進入他練丹的靜室。
  雙方都是惊疑不定,涵虛道人先問道:“你們怎么這個模樣?”蕭志遠將剛才所發生的事情告訴了他,涵虛道人撫摸李光夏的頭頂道:“好孩子,你放心,你爹爹的身后之事都交托給貧道好了。但貧道現在可還不能出觀,還要馬上應付一樁事情!”蕭志遠連忙問道:“是觀中出了事么?”
  涵虛道人道:“這倒与玉皇觀無關,是你們兩位的事情。”葉凌風吃了一惊,搶先問道:“什么事情?”涵虛道:“有兩個貧道所不認得的陌生人來找你們兩位。”蕭志遠道:“叫什么名字?”涵虛道:“其中一人姓冷,留下拜匣,是給你的,拜帖上想必具名,也不肯說出姓名,到來的情形也比前一個人古怪得多,”蕭志遠道:“他們不是同來的嗎?”涵虛道:“不是。那個姓冷的先來。”
  涵虛道人取出拜匣,說道:“我先說這個姓冷的,看來像是個江湖漢子,很是豪爽,他一到來便說有緊要之事,要找蕭志遠、蕭大俠,我說我不知道誰是蕭志遠,但我也怕真是你的朋友,不敢立即回絕,說你不在這儿,我說:‘這里是有几位游客寄宿,可是游山去了,我不知道里面有沒有你要找的那位蕭大爺,你是他的什么人,找他可有何事?可不可以告訴我,待這几位客人回來,要是其中有你所找的那位蕭大爺,我就替你傳話。’那姓冷的說他和你是沒有見過面的慕名朋友,有要事和你當面說。他留下這個拜匣,就是讓你先看了拜帖,若有意見他,那固然最好,若是不愿見他,那就原帖擲還,他也不敢勉強。我讓他坐在知客房里等你。”
  蕭志遠道:“哦,不認識的慕名朋友,他卻知道我的行蹤,這倒有點奇怪了。”當下將那拜匣放在香案上,說道:“葉兄弟,你護著光夏世兄,躲過一邊,提防里面藏有暗器。”他自己則從正面走過七步,掏出一柄匕旨,一抖手飛出匕首,手法高明之极,匕筒將拜匣橫剖剖開,毫無异狀。葉凌風心道:“蕭大哥果然是江湖上的大行家,我就想不到有此一著。”
  蕭志遠這才過去取出拜帖,只見帖上畫著一輪紅日,旁邊半彎眉月,下面四個大字,竟是:“知名不具。”葉凌風詫道:
  “鬧了半天,還是沒有姓名,”蕭志遠哈哈大笑道,“原來是冷寨主派人找我,還可真是慕名已久的朋友了。”葉凌風道:“冷寨主是准?”
  蕭志遠道:“是川北手屈一指的英雄人物,也就是李文成剛才提過的那几位幫會領袖之一,小金川大芒岭寨主冷天祿,他以反清复明為職志,日与月湊成一個“明”字,這是他的旗號。
  我和他雖沒見過面,卻有几個共同的朋友,我在朋友處見過他的手書,這几個字也的确是他的筆跡,替他送拜匣這個漢子既是姓冷,想必定是他的子侄輩了。他遠道而來,定有要事,我當然是非見不可了。”涵虛道長忽道:“旦慢!”
  蕭志遠道:“道長有何指教?”涵虛道:”還有一個客人呢!”蕭志遠道:“不錯,我正要問你,這個客人又是如問?你說他比那個姓冷的更為古怪?”
  涵虛道:“姓冷的一來就張口找人,這個人卻深沉得多,像個普通香客的模樣,他入廟之后,先參神拜佛,東張西望,我看他有點可疑,就親自出來招呼,他和我搭訕了一會,不待我開口,就說要簽香油,出手倒是豪闊得很,三錠大元寶,每錠都是十兩重的足色紋銀。”蕭志遠笑道,“這人落足本錢,自是有求于你了。”
  涵虛笑道,“可不是嗎?他只當我是個尋常的貪財道士,他簽了三十兩香油錢就容易打听消息了。嘿嘿,我也落得受落。他簽過香油,這才笑嘻嘻地問我,說出你們的相貌,問我你們兩位是否住在這儿?”
  蕭志遠道:“你怎么回答?”涵虛道:“我見他形跡可疑,但也怕他真是你們的朋友,就像對待那位姓冷的客人一樣,說是你們游山去了,請他留話。他卻說有點私事,一定要和你們見上了面才說。他沒有拜匣,也不肯說出名字,我只好讓他也留在知客房里等候你們。”
  蕭忐遠眉頭一皺,連忙問道:“他和姓冷的那位客人可是同一個房中?”涵虛笑道:“賢侄放心,這點江湖世故貧道還有,怎會讓他們同在一處?我讓他們隔得遠遠的,一個在東,一個在西,彼此都不知道。”
  蕭志遠這才放下心上的石頭,笑道:“姜是老的辣,道長應付得适當不過,倒是小侄多此一問了。”他怕葉凌風听不明白,接著解釋道:“這兩人若是同道中人,那自然毫無問題。只怕其中有一個是朝廷鷹犬,那就要鬧出事了。還有,即使不是這种情形,但江湖上宗派复雜,倘若他們之間是有什么過節的,做主人的一個不知,讓他們碰上了頭,也會鬧出禍來的。”
  涵虛道:“如今姓冷的來歷已弄清楚了,這個客人的底細尚未摸到分毫,依我看來,這人比姓冷的深沉得多,只怕未必是正路人,他練有歹毒的邪派功夫。”葉凌風心頭一動,忙問:
  “道長怎么知道?”
  涵虛道,“他簽香油的時候,提筆寫字,我暗自留心,他掌心有七點紅點,這是七步朱砂掌的功夫。倘若給他運起毒功,打中一掌,走不出七步,便會斃命,當然若不是內功深湛,他的朱砂掌也就未必能七步追魂了。不過,對付這种練有毒掌的人,總是要加倍小心才好。蕭賢侄,您想想看,你的朋友之中,有誰練過七步朱砂掌的?”蕭志遠交游廣闊,江湖上各式朋友都有,是以涵虛道人先向他查詢。
  蕭志遠沉思半晌,皺眉說道:“奇怪,我卻想不起有哪個曾練過七步朱砂掌的朋友。”葉凌風忽道:“這人形貌如何?”涵虛道:“稍微有點發胖的中年人,也沒什么特別之處。嗯,對了,有一處地方与一般人有點不同,他的眉毛疏落,而且是淡黃色的。”葉凌風道:“哦,疏唇毛,淡黃色的?”蕭志遠道,“葉兄弟可是認得此人?”
  葉凌鳳道:“我似曾見過這樣的一個人,不過也不敢斷定,要見過了面才知是也不是?”蕭志遠道:“他是什么來歷,什么身份?”葉凌風道,“小弟是一概不知,但我也怀疑他不是正潞人。此人曾和小弟有點小小過節,說來話長,待我見過了他再說吧。我看他多半是沖著小弟來的。蕭大哥,你去會那姓冷的,這個人就讓我打發吧。”言下之意,即是想單獨會見這個怪客。
  蕭志遠見葉凌風眼神不定,說話也有點吞吞吐吐,似是有難言之隱。江湖人物常有些意想不到的糾紛,蕭志遠心想葉凌風或者是有些什么事情不愿當著涵虛說的,他并不怀疑葉凌風,卻是有點為他擔心,當下說道:“好,那咱們就分頭會客吧。賢弟。你可得多加小心了。”葉凌風站起身未,蕭志遠想了一想,忽又說道:“道長,你先帶我去會那位姓冷的客人,回頭再給葉兄弟帶路,這兩個客人既然不是一路,咱們也是避免一同出去的好。”
  原來蕭志遠老于世故,也善于体貼人。他是要拜托涵虛道人,代他暗中照顧葉凌風,卻怕傷了葉凌風的自尊心,所以要把涵虛拉出云房之外再說。
  葉凌風在房內忐忑不安,思如潮涌,心道:“這人一定是當年那個姓褚的死囚了。我自小离家,難道他還認得我?我爹爹當年有意給他開脫,后來想必定是辦到了,故而他重出江湖?”又想:“我風聞他已搖身一變,從一個獨腳大盜變為專門對付江湖義士的鷹爪,不知是否屬實,咳,若然屬實,這也是我爹爹作的孽。”再又想道:“我的相貌与名字都已改了,又与蕭大哥一道,說不定他當作我是与蕭大哥同路之人,要來對付我的?”最后想道:“莫非我爹爹已知我南歸,竟要派他來接我回家的?哼,我如今己是另一個人,我怎還能回家?我也不愿再有人知道我原來的姓名來歷。”
  正自胡思亂想,涵虛道人已經回來。他打開丹櫥,取出一顆藥九,說道:“這是可以防卸毒气侵害的九轉辟邪丹,有備無患,你先把它服下吧。”葉凌風也不客气,謝了一聲,便即接過。
  涵虛待他服了藥丸,再又說道:“練這种毒掌的人,身上必有三處單門,是最怕敵人攻擊的,一是左脅的冷淵穴,一是手心的勞宮穴,一是臍眼的丹田穴。專挑這三處地方攻擊,縱使他武功遠胜于你,也是只有招架的份儿了。”葉凌風道:“我先看他來意如何?也未必就要動手。”涵虛道:“能不動手,那是最好不過。好,我現在陪你去吧。”
  玉皇觀規模頗大,從涵虛這問云房出去,還要經過好几重院,才是卸客房,知客房也有十數間之多,參差錯落,在大殿的兩側。將近大雄寶殿,葉凌風忽地停下腳步,說道:“道長,那人是在哪一間房子,你指給我便行。”涵虛听他的意思是不想自己在旁,涵虛老于江湖世故,本來也并不准備和也一同會客。
  只是給他帶路而已,但卻想不到葉凌風迫不及待,先說了出來。
  倒似顯得与那人之間,似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了。
  幸而涵虛是個胸襟寬廣的人,心里雖然稍稍有點不大高興,心想,“我何須勞你囑咐,我也豈是偷听別人的秘密之人?”但他也想到葉凌風是個剛出道的雛儿,對他禮儀上的“無心之失”,也就曲予原諒了。當下指著一間房子說道:“就是這西首的第一間知客房,你可以在外面張一張望,看看是否真是你認識的人。”盡管涵虛不大高興,但他還是把應付江湖人物的經驗,對葉凌風不吝指點。
  葉凌風到了那知客房前,果然依涵虛之教,先在外面張望一下,似乎躊躇了一會,又向后面望了一望,這才推門而入。涵虛卻并未曾回去,而是躲在一座假山后面,他為人甚是熱心,他既曾受蕭志遠的托,要他暗中照顧時凌風,他也就宁冒偷听別人秘密的嫌疑了。不過他躲得遠遠的,葉凌風那回頭一望,卻也沒看見他。
  涵虛無意偷听他們的談話,但過不多久,忽听得有人大叫:
  “三官,你干什么?你,你下得好,好……”聲音粗獷而又凄厲,“好”字底下,大約是應該接著“毒手”二字了,卻忽地嘎然而止,似乎是當真遭了毒手了!
  這不是葉凌風的聲音,這么一來,倒是大大出乎涵虛道人的意料之外。他一直擔心的是怕葉凌風遭受那怪客的毒手,想不到剛剛倒轉過來,是那怪客遭了葉凌風的毒手。
  那人的聲音突然中斷,但隨即听得乒乒乓乓的重物翻倒的聲音,想來是那人雖遭了一下暗算,卻并未傷及要害,此時正在与葉凌風在客房里打得落花流水!正是:
  畢竟是誰遭毒手,事乖情惹疑猜。
  欲知后事如何?請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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