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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難補情天空有憾 豈能琴劍兩相忘


  這少女臉若涂脂,眉長入鬢,美艷不亞于云瑚。這剎那間,把陳石星看得呆了。
  “陳大哥,請莫怪我捉弄你,我不是想捉弄你的。我已有几分猜疑是你,但不敢斷定,不能不謹慎一些。”那少女見陳石星呆若木雞,禁不住嫣然一笑,說道。
  陳石星定了定神,說道:“哪里話來,姑娘你救了我的性命,我還沒有多謝你呢。請問姑娘,丘老前輩哪里去了?姑娘,你又是他的什么人?”
  那少女笑容頓斂,黯然說道:“你來遲了一步,爹爹已經死了。”
  此言一出,如有晴天霹靂,令得陳石星不覺又是呆了半晌,流下淚來,說道:“令尊殷殷囑我回來找他,不料他已仙逝,真是意想不到。不知他可有什么遺言交代么?”
  他在悲痛之中也有几分詫异:“原來丘老前輩還有一個女儿,怎的半年前我在她爹爹的茶館里又沒見過她,丘老前輩也沒和我說起。難道她是出嫁了的女儿,不和爹爹同住的?”但看這少女不過十八九歲年紀,身材体態,似乎還是一個黃花閨女。
  那少女也似乎知道他的心思,說逍:“我不是他的親生女儿。我是他的義女。我姓韓,單名一個芷字。”一面說,一面以指代筆,把她的名字寫在桌子上給陳石星看。
  陳石星道:“丘老爺子怎么死的?听姑娘方才的口气,敢情他是曾經向姑娘提起了我?”
  “你坐下來,讓我替你泡壺好茶,慢慢告訴你吧。”
  “韓姑娘不必費神,還是先告訴我吧。”
  “我應該替義父招待你的,你別心急,反正那些強盜都已給你打跑了,我一面烹茶,一面說給你听。”
  原來韓芷的父親名叫韓遂,本是通州人氏,為了躲避戰禍,逃難來到王屋山下的。韓遂飽讀詩書,沒有第二樣求生的本領,于是在王屋山下開了一間蒙館,教農家和獵戶的孩子讀書。戰事過后,他知道在老家的妻子已死,他喜愛這里的民風淳朴,于是他就隨遇而安,“權把他鄉做故鄉”,在王屋山下住下來了。韓芷說道:“我爹爹開的蒙館在山北,丘老伯開的茶館在山南,相距大約有五六十里。但由于他們二人志趣相投,每隔兩三天,不是我爹爹到他的茶館喝酒,就是他來我爹的蒙館談詩論文,兩人成為好朋友!”
  說至此處,那壺水已經開了,韓芷泡了兩碗茶,說道:“我知道你會喝酒,可惜剩下的小半壇酒,方才為了嚇走那几個強盜,也都給我糟塌了。這是我珍藏起來的義父留下的雨前茶,只好請你以茶代酒了。”
  韓芷陪他喝過了茶,繼續說道:“那時我還是一個五、六歲的頑皮的小女孩,丘老伯卻很喜歡我,他好像平生沒娶過妻子,沒子沒女,于是把我收為義女,傳授給我武功。”
  說至此處,呷了口茶,續續著笑道:“我義父的本事大得很,除了武功,他還有許多古怪的本事。我這改容易貌之術也是他教的,想不到今天派上用場。”
  陳石星道:“你的改容易貌之術,當真是神乎其技,方才連我也看不出來。”
  韓芷笑道:“這是因為我假扮的是我最熟悉的義父之故,要是冒充別人,恐怕就瞞不過你的眼睛了。”接著說下去道:“三年前,我爹爹忽動歸思,帶找回到通州,探望故舊。不料回到原籍不久,就染上病,臥病經年,去年竟然不幸死了。我料理了爹爹的后事,回來投靠義父。三個月前回到此地。
  “茶館是給軍官燒掉的,鄉人告訴我,我的義父為了避禍,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想起義父從前和我說過不只一次,他很喜歡王屋山上最高那座山峰翠蔽峰的風景,他說要不是因為舍不得和老朋友分開的話,他早就上翠蔽峰結廬隱居了。我爹不會武功,他是不能爬上翠蔽峰的。
  “我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上翠蔽峰找他。可以說是幸,也可以說是不幸。我找著了他,但他已是病得很重,快要咽气了。”
  陳石星在傷痛之中也有一分欣慰:“還好,不是給軍官害死的。”說道:“你的義父身具絕世武功,我和他分手那天,他還曾大顯神通,喝了一壇酒噴出來,把呼延四兄弟嚇走的。想不到他竟然死得這么快。”韓芷說道:“武功高強的人,可能几十年都沒有生過一點小病,但一旦病起來就非常嚴重的。我義父的情形也正是如此。怪也怪我沒來早几天,他老人家沒人服待——”陳石星安慰她道:“生死有命,誰又能夠須知,這可怪不得你。我不是也來遲了。”
  韓芷歎了口气,說道:“我總算是不幸中之幸,赶得上送他老人家的終。”
  陳石星道:“他老人家有甚遺言?”
  韓芷說道:“他說人生必有一死,我年過七旬,可算高壽,死又何憾?說老實話,像我這樣一個出身御林軍軍官的武林人物,能夠在古稀之年壽終正寢,已經是非我始料之所及了,我唯一未放得下的心事只是記挂一位年輕朋友,他是我的故人之子,陳大哥,你當然明白,他老人家說的就是你了。”
  陳石星虎目蘊淚,“他老人家對我這樣好,可惜我已是無法報答他了?”
  韓芷說道。”你這次桂林之行,替我義父了卻平生心愿,已經是報答他了,未曾報答他的恩情的是我。”
  陳石星道:“他怎樣和你說我?”韓芷說道:“他把和你約會告訴我,就只不知你什么時候回來,回來恐怕也不知道要到這里來找他。但他還是希望我在這里等你,雖然期望渺茫,總胜于錯過和你見面的机會。”陳石星道:“這兩個多月,你是一直在這里的嗎?”由于屋內的跡象早已沒人居住,是以他不禁有此一問。
  韓芷說道:“我在這間屋子住了一個多月,不見你來。我不知你是否已經來過,或許來過了,因為打听不到他的蹤跡又走了也說不定,左思右想,与其守株待兔,不如到山下打听你的消息。我是半個月前下山的。”
  她喝了一口茶,繼續說道:“沒打听到你的消息,我回到家父以前的那間蒙館,住了十多天,今天忽然想起,義父還有一些圖書和字畫要我收拾,于是今天一早又赶了回來。這真是應了一句俗語,無巧不成書。幸好我今天回來,終于見著你了。”說至此處,不覺粉臉微泛輕紅。
  原來他的義父是有兩樁心事的,她剛才對陳石星說了一半。
  除了記挂陳石星之外,丘遲的另外一樁心事就是挂念她的終身大事,遺憾未能替義女找到一個如意郎君。當然丘遲這樁心事,她是不方便對陳石星說的。
  幸好陳石星沒有怎樣注意她的面色,說道:“也幸虧你今天回來,否則我恐怕不能坐在這里和你說話了。你是听見我的嘯聲赶來相救的吧?”
  韓芷說道:“不只听見嘯聲,還听見你吟陸游的那首詞呢。”
  陳石星說道:“這是我的爺爺當年和你的義父締交之時,特地寫了陸游這首詞送給他的呢。”
  韓芷說道:“那時我剛在義父墓前,听見你用傳音入密的內功吟這首詞,心里已經猜疑是你來了。于是我赶快抄捷徑回來,偷偷從屋后進入。可笑呼延四兄弟坐在門前部沒知道。也幸虧沒給他們發現。”
  陳石星恍然大悟,說道:“原來你是在這間屋子里改容易貌的。”
  韓芷說道。”正是。我穿上義父的舊衣裳,廚房里也還有一些面粉,剛好夠我改容易貌之用。義父能夠喝一壇酒噴出來同時傷四個人,我只能喝半葫蘆的酒對付一個功力較弱的人,差得太遠了。也幸虧他們四兄弟上次給我的義父嚇破了膽,一見我“重施故技”他們哪里還敢怀疑?”陳石星道:“我見不著你的義父,也該到他老人家的墳前拜祭,韓姑娘,你可以帶我去嗎?韓芷似乎忽地想起一件事,說道:“對了,我的義父有件物事,要我在他的墳前交給你的。”
  陳石星道:“什么物事?”
  韓芷說道:“待會儿你自然會知道。”听她的口气,似乎是丘遲的遺言要她這樣做的,所以她不能先告訴陳石星。陳石星不便再問下去,心里想道:“想必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丘老前輩才要如此鄭重其事。唉,他老人家對我恩重如山,倘若有什么未了之事囑咐我,我還能不盡心盡力嗎?”
  陳石星心里藏著一個悶葫蘆,來到丘遲墓前,只見一座新墳,墓碑上刻著:“故義士丘遲之墓七個大字,想起丘遲對他一家三代的恩惠,不覺淚盈于睫,說道:“義士這兩個字題得最好,也只有丘老前輩才無愧于義土的稱呼。”韓芷說道:“這是他老人家的意思。”陳石星拜倒墓前,悲從中來,不可斷絕。心里想道:“他最喜歡听我爺爺彈琴,可惜我那張古琴已經送了給人,不能彈給他听了。”
  想起了那張古琴,自自然然的也就難免想起了云瑚:“丘老前輩是我爺爺的生平知己,我和他雖然只是見過一面,他對我可要比親人還親;瑚妹的爺爺也是我爺爺的知音人,雖然爺爺生前還未知道。至于瑚妹本人,她更可以說是我的紅顏知己了。唉,想不到我如今已是永遠見不到丘老前輩,瑚妹也不知何時才能見面。”丘遲与云瑚,雖然身份大不相同,一個是白頭長者,一個是紅粉佳人,但在陳石星的眼里,都是把他們當作“親人”看待的。如今長者長埋地下,佳人遠在他方,一個死別,一個生离,死別固然可痛,生离亦是可悲,陳石星拜倒丘遲墓前,不知不覺從死別想到生离,但覺悲從中來,難以斷絕。
  韓芷不知他的心事,安慰他道:“義父壽過七旬,壽終正寢,可說已無遺憾。陳大哥,你也無須這樣傷悲了。”
  陳石星默然不語,滿怀郁悶的心情,只是想要發泄出來,他沒有古琴,忽地擊石高歌:
  “當年万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關河夢斷何處?塵睹舊貂裘。胡未滅,鬃先秋,淚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在滄州。”
  陳石星高歌此曲,固然是悼念丘遲,但另一方面,他也有著詞中所寫的心境了。雖然他還這樣年輕。“今生我注定是流浪江湖的了,將來恐怕我也會像丘老前輩一樣。”丘遲是沒有妻儿,孤零零一個人死在荒山的。他還算有點“福气”,有個義女在他咽气之前,赶到來給他送終。“將來我恐怕連這點福气也未必會有。”一腔郁悶沉痛的心情,借著高聲發泄。歌聲高亢之极,林中栖鳥部給嚇得惊飛!
  出乎他的意外是,他高歌一起,韓芷也拿出一管洞蕭,吹起來与他相和。蕭聲激越,書拍絲毫不差。她在洞蕭上的造詣,竟似不在葛南威之下。陳石星与葛南威琴蕭相交,曾經認為葛南威是吹蕭吹得最好的人的。
  一曲歌終,韓芷說道:“這是我義父生前最喜歡的一闕詞。”陳石星道:“我也知道。我爺爺當年就是因為看見他手書的這一闕詞,才識破他的身份,和他結交的。韓姑娘,你吹蕭的本事,也是丘老前輩教給你的嗎?”
  韓芷說道。”這倒不是,是我自己的爹爹教給我的。”
  陳石星道:“哦,原來是你爹爹教的。”忽地心念一動,問道:“你知道有個叫葛南威的人嗎?”
  韓芷答道:“不知道。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陳石星道:“他是一個在江湖上很有一點名气的少年俠士。”
  韓芷說道:“我自幼在山村長大,今年春天爹爹回鄉探親,才是第一次出門。外面的人我都少見,哪認識什么江湖人物。老一輩的成名俠客,義父有時或許還會和我偶然提及,年輕一輩的他也不知道。這個姓葛的人,他從來沒有和我說過,陳大哥,你為什么突然向我問起這個人呢?”陳石星道:“他的蕭吹得非常好,是我所知道的第一洞蕭高手。不過你也不弱于他。”
  韓芷面上一紅,說道:“陳大哥,你拿我開玩笑了。我是胡亂跟爹爹學的,怎能和高手相比。”
  陳石星道:“我可不是胡亂稱贊你的,你的确吹得很好。更難得的你是一個年輕女子,卻吹得出蒼涼激越的蕭聲。你知道音樂有如詩詞,每位名家都有他的獨特風格。要不是我看見你在我的面前吹蕭,只憑耳朵來听的話,我一定會以為是葛南威。”韓芷說道:“我怎配稱得上是什么名家,不過你的朋友吹的蕭和我的一樣,我也覺得有點奇怪。”陳石星道:“你們簡直好像是同一名師所授。”
  韓芷恍然大悟,說道:“所以你才問我。或許當年教我爹爹吹蕭的那個人,和你的那位朋友是出于同一師門。不過爹爹也從沒和我說過他跟誰學的。”
  陳石星道:“我也正有如此猜想。倘若真是如此的話,教你爹爹吹蕭的那位名家,輩份當然是要比葛南威的師父高出好几輩了。”
  韓芷說道:“咱們還是別談不相干的事吧,時候不早,你要下山的話,恐怕也應該走了。”陳石星翟然一省,“不錯,你說丘老前輩有件東西,要你在他的墓前給我,現在可以給我了嗎?”韓芷這才把謎底揭開,說道:“是我義父留給你的遺書。”
  陳石星拆開這遺書一看,不覺呆了。
  原來這是一封給他提親的信,是丘遲開始得病的時候,預先寫下來留給他的。
  信上說他年過七旬,忽遭二豎(方文中病魔之意)所侵,自知沉病難起,回首生平,無愧天地,死亦無憾。在行將离開塵世之際,只有兩樁未了的心事,令他牽挂。
  看到這里,陳石星已是隱約猜到几分,心頭禁不住卜通一跳。果然丘遲繼續寫道,那兩件令他牽挂的事情,一是四十年前他對一柱擎天許諾的心愿,另一件就是他的義女的終身大事了。
  在介紹了他義女的姓名、身世和才貌之后,丘遲說道,他相信第一件心愿,陳石星必定能夠替他完成,第二件心愿,也希望陳石星不要負他所托。
  他說他知道陳石星尚未定親,他的這個義女足以作為陳石星的良配。他約他回來相見,就是想替他們撮合這段良緣的。可惜時不我与,恐怕是等不及陳石星回來相見了,所以留下這封遺書,好給陳石星作為媒證。
  最后兩行,字跡潦草,筆力极弱,是他在臨終之際,添上去的。他已見到了義女,也知道韓芷的父親已經去世了。他說你們兩人都是無父無母的孤儿,我更加希望你們結合,即使不喜歡她,也得替我照顧她。但我已來不及和她說了,所以我把這封遺書交給她,讓她轉交給你。最后兩句,口气說得很重,“仆与賢侄三代交情,想賢侄亦當不負仆之所托也!”
  陳石星看完了這封信,心亂如麻,在丘遲墓前,呆若木雞。
  不錯,他是下了決心,自以為是已揮“慧劍”,斬斷了与云瑚的情絲了,但云瑚影子剛才還泛上他的心頭,他又哪能這樣快便移情別戀?
  何況他和韓芷今天才是初相識呢?但正如丘遲信中所說,他一家三代,都欠下丘遲的恩情,他又怎能負了丘遲之托?
  韓芷見他這副樣子,吃了一惊,問道:“義父給你的信說些什么?可是他要你做的事情,令你极感為難?”
  陳石星尷尬极了,說道:“韓姑娘,你沒有看過這封信嗎?”
  韓芷說道:“這是義父給你的信,我怎會拆開來看?”似乎頗為奇怪他有此一問。
  陳石星松了口气,說道:“我以為他給你先看過的。”韓芷說道:“他為什么要給我先看?可是信中提及我了。”
  陳石星道:“不錯,信中是有提及你的。”
  韓芷心里也是禁不住卜通一跳,低下了頭,輕聲問道:“義父怎樣說我?”陳石星道:“他要咱們好像兄妹一般,要我照顧你,你也要幫助我。”
  他生平不慣說謊,當然他也并不是從未說過慌,對坏人他是說過的。但對好人,尤其是對友人,這次可是他平生第一次說謊。
  說了這個謊話,他也不禁臉紅起來了。“不過丘老前輩要我照顧她總是真的,她是他的義女,我也等于他的子侄一般,說是兄妹,也不為過。”他只能在心里替自己辯護。
  韓芷臉上紅暈漸漸消散,淡淡說道:“義父那樣鄭重其事,原來只是交代這樁事情。”
  陳石星微笑說道:“在你義父的心目中,這可是一樁很重要的事情啊!在這個世界上,他只有你這個親人,我也得感激他,在他臨終之際,他把我當作他的親人看待。韓姑娘,你愿意有我這么一個大哥么?”
  韓芷說道:“我上無父母,下無兄弟,如今義父也沒有了。陳大哥,你愿意把我當作妹妹,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就只怕這個不中用的妹妹拖累了你。”
  陳石星笑道:“不中用的是我,要不是有你這么一個好妹妹,我現在恐怕不死也得重傷,還能站在這里和你說話嗎?”
  當下兩人就在丘遲的墓前,撮土為香,結為兄妹。
  當他們結拜的時候,韓芷的神情頗為冷淡,但臉上卻又微泛紅暈。她的心里正猜疑不定。
  原來不僅陳石星說謊,她也同樣說了謊話。
  不錯,她是沒有看過這封信,但她卻知道信中說的是什么的。丘遲臨終之際,雖然沒有說得很清楚,但她已听得明白,義父的意思,是要把她的終身大事付托給陳石星了。
  “或許義父想到,我和他還是未曾見過面的陌生人,倘若馬上談婚論嫁,實是不宜,所以要我們先做兄妹吧!義父要他照顧我,已經是透露出那層意思了。”韓芷心想。
  其實,在她知道義父的心意之后,她的心情也是混亂得很。雖然義父把陳石星說得那樣好,但一個從未見過面的陌生人,她怎知道自己是不是會喜歡他呢?即使現在,她已經見過陳石星了,她也不知道是否業已“愛”上了他?
  不錯,她見過陳石星的本領,她的義父并沒有言過其辭。從初步的接触中,她也感覺得到陳石星是個誠實可靠的君子。
  她并不否認,她是越來越喜歡這個少年人了。不過說到終身大事,卻又是另外一回事情,“喜歡”并不等于就是“愛上”
  “將來的事情將來再說吧。或許我會變為他的妻子,或許我們始終都是兄妹,那也很好,何況我喜歡他,也得他喜歡我才成。倘若只憑義父一紙遺書,使得他非要娶我,那又有什么意思?”韓芷這么一想,倒覺得義父這個“安排”,安排他們先結為兄妹,是考慮得十分周詳,正合她的心意了。
  “芷妹,今后你打算怎樣?”結拜過后,陳石星問道。
  “我也不知道呢。我爹爹死了,我本來是想回來依靠義父的。”韓主說道。神情好像一片茫然。陳石星問道:“你的老家還有親屬嗎?”
  “近親是沒有了,有几個用算盤才打得上的遠親,都是庸俗的小商人,我也不想倚靠他們。”
  韓芷頓了一頓,繼續說道:“本來我可以回到爹爹那間蒙館的,那些鄉下人都很誠實可愛,我會和他們相處得很好的。不過,說實在話,我在那小山村里住了十几年,也是實在住得悶了。過去有爹爹作伴,又有義父教我本領,日子當然過得很是快樂。唉,但今后可是不同啦!”
  陳石星想了一想,說道:“你一身本領,也不應該在窮鄉僻壤埋沒了你這一生,茫妹,你和我一起走吧。”其實他的心里也未打定主意,但想到了丘遲的遺書,“照顧”這位義妹,是他義不容辭之事,只好先和她這樣說了。
  韓芷好像有點為難的神气,說道:“兄妹雖然不必避嫌,我總不能老是跟著你。”她本來想說“我總不能跟隨你一輩子”的,話到口邊,忽覺不妥。但雖然改了措辭,粉臉不禁又紅起來了。
  陳石星抬頭看天上的白云,若有所思,對韓芷的神情似乎并不怎樣留意,忽地說道:“有了!”
  “什么有了?”韓芷問道。
  “你知道雁門關外有個金刀寨主嗎?”陳石星說道。
  “啊,你說的是金刀寨主周健民?我當然知道。他是雁門關中的中流砥柱,曾經几次抵御過勒子的入侵,可稱得是當今的豪杰,義父早就和我說過這位老英雄了,你這樣問我,敢情你是認識這位金刀寨主。意欲和我一起投奔他嗎?”韓芷惊喜交集的問道。
  “我沒有見過金刀寨主,不過我有相識的朋友在他那儿。山寨里有女兵,他們正需要有本領的女子,要是你愿意去幫他們的忙,他們一定歡迎你的。”
  “那敢情好!”韓芷說道。
  “不過,你可得先幫我個忙。”
  “幫什么忙,大哥,你盡管說吧,不必客气。”
  “你的改容易貌之術,很是精妙。我想你幫忙我將我變成另外一個人。我在大同城里鬧過事,恐怕官府里的人都認得我。”
  “這個容易。你喜歡變作老的?少的?俏的?丑的?”
  陳石星笑道:“什么都成,變作個丑八怪也無所謂。最好變得別人都不認得我。”
  韓芷說道:“好,咱們先回到義父那間茅屋。義父還有几件衣裳,我替你修改下,明天再給你打扮。”
  這晚陳石星睡在外面的廳堂,韓芷在她義父生前那間臥室里做針線,三更過后,房間里還亮著燈光。陳石星心里感激她,卻是不便進去和她說話,只能在廳堂假裝熟睡。他心事如潮,一忽卻捏捏貼身收藏的那顆紅豆,一忽卻摸摸丘遲那封遺書。那封遺書也是和那顆紅豆貼身收藏的。韓芷的影子在紗窗上,云瑚的影子卻在他心頭上。將近天明時,才不知不党的朦朧入睡。
  第二天一早,韓芷把他喚醒,笑道:“大哥,起來,我要把你變作丑八怪。”
  她改的衣裳就好像度過身似的,正合陳石星身材。陳石星入房換過衣裳,經過她的妙手施展改容易貌之術,出來拿起韓芷給他的鏡子一照,只見鏡中出現的影子活像一個當地的土人,他的臉型本為是瘦削的,也給變得圓如滿月了。韓芷笑道;“你的身份是個收買山貨的小商人,這种小商人在大同是非常多的,你滿意嗎?”
  陳石星笑道:“太滿意了,連我自己都几乎認不出自己來。”
  韓芷說道:“我已經給你弄好早餐,放在廚房里面,嫌冷的話,加一加熱便成。待會儿你自己吃,我先下山。”陳石星詫道:“為什么你不甜我一起下山?”
  韓芷說道:“我要把義父的圖書寄存在一家相熟的人家,是以我必須先到我從前住的那個山村打一個轉。”
  陳石星道:“我不可以和你一起去嗎?”
  韓芷說道:“那儿都是我相熟的人,要是左鄰右里問起你是我的什么人,叫我怎樣說得清楚?”陳石星面上一紅,不再言語。
  韓芷繼續說道:“你下了山,在我義父那間茶館的舊址等我,大約午后半個時辰,我就可以回到那里了。”她提著一個裝滿圖書的大皮裳,离開茅屋,便即施展輕功,陳石星見她健步如飛,也是不禁好生佩服。“她和瑚妹一樣,都是文武全材,這份輕功,也不在瑚妹之下。唉,她對我雖然也是和瑚妹一樣對我的好,在我心里,她總是不能代替云瑚。”想至此處,不由得忽地心頭一痛,自己責備自己:“瑚妹早已是別人的人了,還想她做什么?”陳石星吃了早餐,慢慢步下山,恰好是剛剛過了正午的時分,到丘遲從前一在山腳開的那間茶館。茶館雖然早已燒了,旁邊那兩棵樹還在,陳石星便在樹下歇息,等待韓芷。
  過了半個時辰,還未見她來到。陳石星正自焦忽,見一個當地人打扮的小伙子來到他的跟前,上上下下的打量他。
  “客官,你是外地來的吧,你在這里等誰?”那小伙子問道。
  “我,我,你怎知道我在等人?”
  “我看你在這里差不多半個時辰了,要不是等人,為什么不找第二間茶館喝茶?這里本來有一間茶館的,但早已給軍官燒了。”那小伙子一再盤問他等什么人,可叫陳石星為難了。雖然這小伙子看來似乎并無惡意,但怎能告訴他呢?
  正在陳石星躊躇之際,那小伙子忽地笑道:“你是等待一個姓韓的姑娘吧?”
  陳石星又惊又喜,說道:“原來你是韓姑娘叫你來的嗎?她是不是臨時發生什么事情,不能來了?”
  那小伙子道:“他已經來了!”
  陳石星道。”在哪里?”游目四顧,除了那小伙子之外,可并沒有第三個人。
  那小伙子噗嗤一笑,說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聲音突然變了,濁混的男聲變得好像山谷黃鶯。
  陳石星這才猛然一省,笑了起來,說道:“好呀,我等你等得心焦,你卻來捉弄我。”
  韓芷說道:“我想試一試你認不認得出來。改容易貌容易,就只怕變作男聲會有破綻。”
  陳石星道:“一點破綻也沒有。但你為什么要扮作小伙子呢?”
  韓芷面上一紅:說道:“咱們雖然認作兄妹,但相貌不像,外人不知,男女同行,總是惹人注目。”
  陳石星道。”我知道。不過我以為你會扮作一個老公公的。昨天你扮作你的義父,扮得那么像。”
  韓芷笑道:“要是我扮作義父,只能認你作孫儿了,那不是占了你的便宜嗎?”
  陳石星道:“真是個頑皮的妹妹,好,不要鬧了,咱們走吧!”
  韓芷笑道:“我沒破綻,你可是一說話就露出破綻了。記著,以后不可叫我賢妹,要稱我作賢弟,咱們走吧!”
  看著韓芷這副打扮,不知不覺地忽又想起了云瑚。他和云瑚初次在大同城外的山路碰面之時,云瑚也是女扮男裝的。
  雖然沒有韓芷扮得這么像,當時他也看不出來。
  韓芷“咦”了一聲,說道:“大哥,你在想什么?面色這樣沉重,敢情是不高興我捉弄你么?”
  陳石星道:“你的大哥不會這樣小气的,我是在想起你的義父,想起在這茶館里和他相識的那一天。茶館雖然燒了,可還在我的心里。”這是他第二次對韓芷說謊了。不過他此際卻是确實想起了丘遲的。
  想起丘遲,看著眼前的韓芷,他的心情是越發迷茫了。他沒有報答過丘遲的半點恩情,他能夠辜負丘遲的好意嗎?
  幸虧韓芷沒有窺破他的心底的秘密,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和父親之外的男子結伴同行,雖然有時難免要故作少女的矜持,也還是掩蓋不了內心的喜悅,或許還不能說是愛情,但已是真的好像兄妹一樣了。陳石星与她一路同行,如對解語名花,不知不覺也是忘記了心底的愁煩。韓芷和云瑚有許多相似的地方,但比云瑚更加活潑。
  這一天來到了大同。到底是西北的名城,劫后的大同已恢复了生机,街頭上一片熙來攘往的景象了。
  韓芷說道:“大哥,咱們是不是要先找一間客店投宿?”她可有點擔心,大同如此熱鬧,恐怕不比在小市鎮里的客店里那樣容易找到房間。原來過去几天,她与陳石星在客店投宿,都是向店主人聲稱自己喜愛清淨,獨自要一間房間的。其實在戰亂之后,那些小市鎮,根本就沒有什么客商經過,她用不著托辭,店主人也是巴不得她要多一間房間。等到了大同,她恐怕情形就不同了。陳石星似乎知道她的心思,微笑說道:“咱們不用到客店投宿。”
  “你在大同有相熟的好朋友?”韓芷問道。
  “是偶然相識的人,或許還不能算是朋友。但我知道他一定會非常高興招待我們的。”陳石星說道。
  “大同城中,除了云家,似乎沒有什么著名的人物,你認識的這個人是誰?”韓芷起了一點疑心,問道。陳石星笑道:“這個人半點武功都不懂,不過他和你的義父倒是同行,開茶館的。”
  這間茶館和云家只是隔一條街,上次陳石星來到大同,就是在這間茶館里打听云家的消息的。茶館的主人和丘遲一般年紀,妻儿都早已死了,不過他比丘遲福气好些,有個小孫儿和他作伴。這間茶館開設在一條比較偏僻的橫街上,他們進去的時候,一個茶客都沒有。
  陳石星一進門便微笑說道:“給我一口水喝,我已經心滿意足了,你不用抱歉沒有茶葉。”
  韓芷怔了一怔,不解陳石星何以這樣說話。此際他們是在茶館之中,那老漢也正是叫孫儿給他們泡茶的。
  茶館的祖孫二人,一听比言,登時也怔著了。上上下下的打量陳石星。
  陳石墾又再道:“小弟弟,炒米餅好吃么?可惜今次我沒有炒米餅帶來了。不過進城的時候,我在前門的美味齋買了一包糕餅,你嘗嘗看,或許比炒米餅還更好吃也說不定。”
  那小孩的眼睛突然放亮,歡喜得跳起來道:“你是送炒米餅給我吃的那位陳叔叔?”
  陳石星道:“不錯,你的記性真好。”
  那小孩子道:“你怎么變成了這個樣子?一點也不像我那天所見的陳叔叔?你真的是陳叔叔?”
  陳石星道。”說來話長,就不知會不會耽擱你們做生意。”
  那老漢翟然一省,連忙噓了一聲:“小牛,別亂嚷!”轉過頭來對陳石星道:“你坐會儿。”匆匆忙忙,在帳本上撕下一張白紙,寫了修理爐灶,歇業一天八個大字,在門上張貼起來,隨即關上舖門,噓了口气,現在可以放心說話了。”
  陳石星道:“又來打扰你們,真是不好意思,這位是我的結拜兄弟。他姓韓。”
  那老漢還是有點半信半疑的神气,說道。”你當真是那天來的那位客人,我記得那天你是騎著馬來的?”
  陳石星道:“不錯,那天大同之圍初解,商店都還沒有開門,有人還誤會我是沖進城來的勒子兵呢。幸虧你們好心、肯開門讓我進來歇息,給我水喝,還給我照料馬匹。更令我感激的是你們能相信我,把我要打听的消息告訴我。”
  那老漢大喜道:“你果然是那位陳相公!陳相公,你喬裝打扮,真是好像變為另外一個人了。要不是你說得這樣詳細,我都不敢相信是你。”
  陳石星笑道:“你要是還不相信的話,請給一盤水給我,待我恢复本來面目,請你看一看。”
  那老漢道:“不用了,咱們縱然無須提防隔牆有耳,也得提防有鄰居來串門子!”
  那老漢知道确實是陳石星之后,歡喜得手忙腳亂,說道:“小牛快去泡茶!”那小孩子剛要去取茶葉,他忽地又把孩儿拉住,笑道:“你看,我都有點糊涂了,小牛,咱們可得先給恩人叩頭!”
  陳石星連忙將他扶住,不讓他彎下腰去,說道:“老爺子,你這樣客气,我怎么敢當?我受你的恩惠都沒有報答呢。”
  那老漢道:“我幫你們一點小忙,算得什么?而你才真正是我們祖孫倆的救命恩人。要不是你留給我們那半袋干糧,恐怕我們過冬就餓死了。”原來當時圍城初解,城內沒有存糧,要買糧沒有地方買。城內的人下鄉購糧食還沒有回來,他們祖孫的情況特別的艱難,幸好陳石星給他們那半袋干糧接濟,方始捱過了那段青黃不接的日子。
  陳石星道:“老爺爺,我這次來可還是想請你幫忙的。就只怕連累了你。”那老漢眉頭一鼓,說道:“陳相公,你盡管說好了,別把我當作是會忘恩負義的小人。”
  陳石星道:“老爺子言重了。那晚的事情你是知道的,要是有人知道你收留我——”
  那老漢打斷他的話道:“莫說沒人認出你,就算有什么意外發生,我也決不后悔,你說吧。”
  陳石星道:“我這位兄弟想在你這里住几天。”
  那老漢笑了起來,說道:“我還當是什么天大的事情,原來只不過是住几天,我把你們當作遠親好了。只要你們不嫌棄招待簡慢。”
  韓芷心中一動:“為什么他只說我一個人?”卻不便馬上就問陳石星。那老漢只道他們一起來,要住下來當然也是一同住下來,沒有仔細琢磨陳石星的語气。
  那老漢道:“對了,說起那天晚上的事情,我也正要問你。那晚你是到云家去的,三更時分,云家就給官兵包圍,天明時分,并給官兵放火燒了。你大約是四更時分,匆匆回到我這儿取坐騎的,我還沒有問你,你可見著云大俠和他的女儿沒有?那天晚上又是怎么一回事情?”陳石星道:“我見著了云夫人。云姑娘是后來才見著的。”
  那老漢道:“哦,原來真的是云夫人回來了。但只是她一個回來么?”陳石星道:“當然是她一個人了。她是偷偷回來探望女儿的,怎會帶了外人回家。”
  那老漢听得陳石星這么說,料想他已知道云家的私隱,說道:“如此說來,這次他們倒是錯怪云夫人了。”陳石星道:“他們是誰?”那老漢道:“外面的人。他們另有一种說法,說得活龍活現。”陳石星道:“他們怎樣說?”那老漢道:“他們說是云大俠偷偷回家,想把女儿帶走,不知怎的,泄漏了風聲,給云夫人知道。云夫人帶了官兵回家,要捉他的丈夫,搶回她的女儿。他們親眼見到云大俠和女儿在官兵包圍之下,飛了出去。但也有人說,只看見‘云大俠’出來,沒有見他的女儿。后來‘飛’出來的那個女人倒是云夫人,不過她是追捕她丈夫的。”
  陳石星笑道:“他們說的,倒也并非全無根据。那晚是有一個人‘飛’出來,不過不是云大俠,是云大俠生前的好朋友鐵掌金刀單拔群,是他保護云夫人闖出重圍的,那些官兵非但不是云夫人引來,恰恰相反,是來捉拿云夫人的。”
  那老漢吃一惊,說道:“云大俠失蹤多年,原來是已經死了。”
  他忽地望著陳石星,笑了一笑,說道:“外間還有一個說法,說得更离奇呢。”
  陳石星怔了一怔,說道:“還有什么离奇的說法?”
  那老漢道。”那晚上還有人看見一個少年也‘飛’了出來,他們說這個小伙子是云大俠的徒弟,云大俠准備招他做女婿的。”
  陳石星笑道:“這可更是無中生有了,那個‘飛’出來的小伙子是我。”
  陳石星已經知道他想說的是什么,連忙打斷他的話題:“那晚的事情,我已說得很清楚了。咱們還是談談后來的事情吧,我想知道除了官兵燒掉云家大屋的一事之外,還發生什么事情。”
  那老漢瞿然一省,“對,我想起來了,就在三天之前,有個人曾來過我這茶館,打听云小姐的消息,這個人我想你是應該知道的。”
  “是什么人?”
  “他自稱是大理段王府的家人,奉了小王爺之命,特地來打探云小姐的下落,想把她接去大理的。”
  陳石星這才想起,上次自己來的時候,也是冒認段府的家人來接云瑚的。說道:“哦,有這樣一樁事情?那個人現在是否還在大同?”
  “三天前他到過這里一次,后來就沒有再見他了,可不知他离開沒有?陳相公,听你的口气,你好像對此事毫不知情?”
  “我沒有回過大理,或許是小王爺另外又派了人來,我不知道。”
  他口里這樣說,心里卻是知道,這個人決不會是段府的“小王爺”段劍平派來的。
  不知不覺之間,已是黃昏日落,在關上了門的屋子里面,光線漸漸暗淡了。
  那老漢笑道:“你瞧,我多湖涂,老是和你閒聊,都忘記要弄晚飯給你們吃了。”
  陳石星道:“我還不餓。”
  那老漢笑道:“飯總是要吃的。你們一路奔波,想也累了。吃過了飯早點睡覺。”
  韓芷听得“睡覺”二字,不覺心如鹿撞,暗自想道:“這老漢子是窮人家,開著小小的茶館,恐怕是沒有多余的臥房了。今晚怎么睡呢?”
  果然吃過晚飯之后,那老漢說道:“陳相公,我有一間空房,正好給你們兩人住。小牛,你幫爺爺收拾你爹那間房間。”
  韓芷忙道:“老爺子別客气,我可以睡在舖面,只要把几張桌子湊在一起,就可以作床舖啦。”
  那老漢道:“哪有這樣待慢客人的道理?反正那個房間也是空著的,又不是要我騰出空房間來給你們。”
  接著歎了口气,對他們解釋道:“這間房本來是小牛的爹媽生前的臥房,小牛的媽在他出生不久病死了,他的爹爹也在上次瓦刺兵圍城之時打仗死了。我用來堆放一些雜物,床舖可沒有搬動。稍為清理就可用的。”
  陳石星打了個呵欠,說道:“真有點倦了。”那老漢道:“是吧,我都說你們一路奔波,哪有不累的道理?兩位不必客气,早點安歇。”說話之時,他的孫儿早已把房間收拾好了。
  陳石星道:“打扰了你大半天,真是過意不去,你老人家也早點睡吧。”道過了晚安,便即入房睡覺。韓芷無可奈何,只可跟他進去。
  陳石星順手關上房門,似笑非笑的望著韓芷說道:“你還不想睡覺吧?”
  韓芷負气說道:“你真的這樣疲倦?我可不慣早睡。這張床讓給你一個人用,你要睡你自己睡吧,我可以在地上打坐。”
  陳石星笑道:“其實我也不想這樣早睡。”
  韓芷說道:“那你為什么要催著進來。”
  陳石星低聲說道:“我知道你有一些事情要問我,我也有一些話要和你說,在房間里,咱們才好說話呀。”
  韓芷笑道:“原來你是騙那老爺爺的,你這人真會說謊。”
  陳石星笑道:“与人無損,說點小小的謊話又有何妨?”
  韓芷道:“原來你和云家很有交情,為什么不告訴我?”
  “我以為你的義父已經和你說了。”
  “我知道義父和云大俠的父親曾是御林軍中的同僚,不過他可沒有同我說你和云家有甚淵源。這次我匆匆回來,剛赶得上和他見最后一面。我知道他有許多話要告訴我的,可惜沒有時間讓他說了。”
  陳石星道:“我和云大俠相識早在和你的義父相識之前,不過兩家的淵源,卻也還是在我和你的義父相識之后,你義父告訴我,我才知道的。”
  當下把他和云浩怎樣在桂林相遇,怎樣在他家中養病不幸去世,以及他后來怎樣到了大同在云家見著云夫人等等事情,簡單扼要的說給韓芷知道。
  當然還有些事情,他則是不便說了。
  韓芷說道:“如此說來,云家于你有恩,你也對云家有恩。你和云家的交情可真是非比尋常了。云夫人后來怎樣?你救過她的丈夫,又幫過她的大忙,她想必是很感激你,把你視同子侄吧?為什么你不跟她?”
  其實她的心里是想問陳石星為什么不和云夫人母女一起的,卻不好意思問得太過直率。
  陳石星道:“云夫人早已死了,据我所知,她是到了金刀寨主那儿,也像你的義父一樣,剛赶得上和她女儿見最后一面。我答應過你的義父到桂林找一柱擎天,那時當然不能陪她到金刀寨主那里。”
  韓芷歎口气道。”這個云姑娘的命也真苦。”
  隴石星說道:“咱們三個人的命運都是一樣,大家都是父母雙亡,在這世上也沒有別的親人了。”
  韓芷听了這話,忍不住說道:“你和那位云姑娘既是同命相怜,實在應該在一起的。”
  陳石星說道:“我和你何嘗不也是同命相怜?”他因為剛剛說到三個人的命運是相同,這句話自自然然的就說了出來,根本沒有經過考慮。
  言者無心,听者有意。韓芷听了他這一句話,卻是不由得粉臉通紅了。說道:“你莫扯上我,我怎能和云大俠的女儿相比?”過了半晌,又再問道:“她既是云大俠的女儿,武功當然是十分了得,人也長得很美吧?”陳石星話出了口,方始醒覺失言。听她這么一問,勉強笑道:“不錯,他已得了父親的衣缽真傳,就如同你得了義父的傳授一樣。你們都是才貌雙全的女中豪杰。”
  韓芷撅起小嘴儿道:“你何必替我臉上貼金,我知道我當然是比不上你的那位云姑娘。”陳石星正容說道:“芷妹,你千万不可這樣亂說!”
  韓芷似乎是覺得自己受了委屈,不覺就把悶在心里的話說了出來:“剛才那老爺爺也這樣說呢,外面的人都已把你當作云家的女婿了。”陳石星低聲說道:“芷妹,你不知道,我不怪你。我說給你听,你就知道這話是不能亂說的了。”
  韓芷怔了一怔,問道:“知道什么?”陳石星道:“不錯,云家是有個好女婿的。但不是我,是我的一位朋友。”韓芷吃了一惊,說道:“真的?那人是誰?”
  陳石星笑道:“你問了我許多事情,為什么偏偏漏了一件?”
  “漏了什么?”
  “有關大理段府那位小王爺的事情呀!”韓芷想了起來,說直:“對,听那老爺爺的口气,好像認為你應當認得段府派來的任何一個人,這是怎么一回事?”
  “因為上次我來的時候,是替那位小王爺來接云姑娘的。我不愿意被人誤會我是高攀王府,所以我只認作是小王爺派來的家人。”
  韓芷詫道:“什么,你不是來找云姑娘要交回她父親遺物的嗎?怎的又是受了什么小王爺之托了。”
  “兩件事情,不可以同時辦嗎?”
  “段府的小王爺為什么要你接她?”
  陳石星苦笑道:“這還不明白,他們兩家是數代交情。云大俠早就把女儿許配給他了。他們如今正是同在桂林,待他們回轉大理,恐怕就要成親了。你還問我為什么不和她一起?”
  其實云浩雖然有過意思把女儿許配給段劍平,卻并未成為事實。至于陳石星對他們的那些揣測,更是想當然耳。在他想來,云段兩家門當戶對,云瑚和段劍平又是青梅竹馬之交,尋常人相處久了,也會日久情生,何況他們,這次云瑚服侍段劍平養好了傷,段劍平當然要帶她回家成婚的,即使云瑚暫時不肯應承,那也只是遲早的問題而已。
  有人說,謊話說多了,自己也會相信,陳石星說的雖然不能算是謊話,但他把想象當成事實說了出來,不知不覺中自己也好像當成這是真的事實了。把這個“事實”告訴韓芷之后,他面上強為歡笑,心中卻是不胜凄酸。”
  韓芷則是剛好和他相反,听了陳石星的話,怔了一征,臉上故作矜持,心上卻好像放下一塊石頭似的,有一种難以名狀的輕松之感。陳石星吁了口气,說道:“芷妹,我都告訴你了,你現在應該歡喜了吧?”韓芷面上一紅,說道:“他們成親也好,不成親也好,与我有何相干?”
  斗室一燈如豆,暗淡的燈光照見陳石星的臉上有一層朦朧的笑意。韓芷不敢正視,但也發覺了陳石星在似笑非笑的看著她,她只道心底的秘密已經給他窺破,臉上不覺更加紅了。她哪知道,陳石星的笑乃是發自心底的苦笑,根本不是對她而發。
  她避過了陳石星的目光,低下了頭,又冉想道:“唉,管他是有情還是無情,我和他相識才不過几天,又何必這樣著急為自己的終身大事煩惱。”
  兩人各怀心事,陳石星也怕韓芷窺破他的內心秘密,為了表示自己是真的為云瑚高興,不覺就在她的面前大大為段劍平吹噓:“不是我夸耀自己的朋友,段府這位小王爺真是十分難得。不但武功好,而且琴棋詩畫,無所不通。更難得的,他雖然出身富貴,卻無半點俗骨。山中的樵子,江上的漁夫,都是他的朋友。”
  韓芷笑道:“你也是文武全材呀,我雖然不認識你這位朋友,他的琴技總比不過你吧?說到三教九流的朋友,我看你也很是不少。”
  陳石星忙道:“我怎能和他相比?他一站出來,就自自然然的有一种令人傾慕的既瀟洒而又高華的气度,我不過是凡夫俗子罷了。”
  韓芷笑道:“像你這樣的‘凡夫俗子’,在這世上恐怕也找不到几個了。不過你這樣夸贊那位‘小王爺’,我也最少相信一半。要不然云大俠的女儿也不會喜歡他了。”
  說至此處,街頭傳來更大的擊析聲,不知不覺,已是三更時分了。
  韓芷突然省起,笑道:“別盡夸你的朋友了。我要知道的都已經問了你了,你要對我說什么,也該說了吧?”
  陳石星道:“不錯,你也應該睡覺了。我要說的是,請你莫坐在地下,快上床睡覺吧。”
  韓芷滿面通紅,含嗔說道:“我只道你說的是正經事情,原來你是和我開玩笑。”
  陳石星道:“我說的是正經的事情呀,一個人餓了就要吃飯,倦了就要睡覺。這里有現成的床舖,為什么要在地上打坐?”
  韓芷說道:“我不要你讓床舖給我!”要知她雖然相信得過陳石星,但總不能當著一個男子的面睡下來的,那多難看。
  陳石星道:“我并不是讓這張床給你,我是說——”
  話猶未了,韓芷已是气得罵了起來:“陳石星,我當你是正人君子,你,你……”
  陳石星忙說道:“芷妹,小點聲儿,你莫誤會,我,我……”
  “你想怎樣?”
  “我不在這里睡,我想現在就走了。”
  韓芷這才恍然大悟,知道怪錯了陳石星,不由得更是面紅直透耳根,低聲說道:“這么晚了,你上哪儿?”
  “我要去找金刀寨主。我怕那老爺爺著惊,沒敢在行前告訴他。明天,你替我向他道個歉吧。”
  “你大約什么時候可以回來?”
  “這可說不定。我也不知道金刀寨主如今是在哪儿。”
  “你不認識金刀寨主,又不知道他在哪儿,那不是很難找尋嗎?”
  “金刀寨主那儿,有我相識的朋友。碰一碰運气吧。但相信遲早也會找得到的。”
  “為什么不和我一起去?”
  “人多了反而不好。而且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夠找到金刀寨主,你是個女子,在荒山野岭睡覺更不方便。待我打听到确實的消息,那時再回來告訴你不更好嗎?”
  其實他說的只是表面的理由,真正的原因是他怕碰見云瑚。他先要知道云瑚是不是也來了這儿,要是沒來的話,他才可以直接去拜會金刀寨主,否則他只能在打听到金刀寨主所在的地址之后,再設法和江南雙俠聯絡,讓他們來接韓芷。
  韓芷听他說得有理,道:“也好,明天我會替你善為說辭的。不管你去多久,我在這里等就是。老爺爺為人极好,相信他也不會討厭我的。”
  “不過有件事你得當心!”
  “什么事情?”
  “有個冒充段府的家人,前几天到過這間茶館打听云家的消息。這你是知道的了。”
  “原來那人是冒充的嗎?”
  “是呀,不到兩個月前,段府的小王爺還在桂林養傷,即使他的傷勢好了,也不能這樣快就回到大理,又派家人來到此地的。所以你要當心一些,別讓那個人識破你的行藏。”
  韓芷笑道:“你放心,江湖上根本就沒有人知道我。何況我已改容易貌,更不用害怕。”
  陳石星道:“雖然如此,還是小心為上。”當下与韓芷握手道別,心中頗有點儿悵惘之感。這一去,他和韓芷亦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再見了。
  云家离這間茶館不遠,陳石星在出城之前,不知不覺走到云家對面那條橫街巷口,想看一看劫后的云家。這是什么心情,他自己也不知道。
  但見云家那間大屋還剩下半邊,并不像丘遲那間茶館之燒得干干淨淨。
  原來那晚在云夫人逃了出去之后,龍成斌為了要留一線和云瑚日后相見之地,于是又叫手下放火的官兵救火的。燒掉的只是前面几座無關緊要的房子,云瑚的臥房和云浩生前的書房都沒有燒。
  陳石星躲在小巷里偷望劫后的云家,云家并沒有完全燒毀,倒是頗出他意料之外。不過卻也因此更触起他心中的傷感了。
  感怀往事,暗自傷神,陳石星咬了咬牙,心里自己對自己說道:“這些過去了的事,還去想它干嗎?”正當他要离開的時候,一件又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的事情發生了。只見一條黑影突然從云家竄出來,黑夜中也看不清楚是老是少,是男是女,但那人的輕功卻是十分了得,轉眼之間,不見蹤跡。正是:
           人生到處知何似?雷泥鴻爪偶留痕。
           欲知后事如何?請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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