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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棱棱風骨惊雄主 惘惘情怀悵慧姬


  拖雷与明慧公主走近金帳,剛好听見成吉思汗在帳中罵人:“哼,說什么多行仁義,少施殺戮,這不過是腐儒之見,迂拙之言!我若不把敵人殺得膽寒,焉能使四方懾服?哼,我受命于天,天下未曾一統,我要死也死不了的,不要你醫,你走,你走!我倒不信,不要你難道我就會死!”罵聲中一個背著藥囊的老者走出帳來。
  拖雷莫名其妙,問那輪值的金帳武土道:“這是怎么回事?”
  武士道:“這人是漢人的名醫柳元宗,好不容易才請得他來給大汗看病的。”
  拖雷道:“為什么大汗又把他赶跑呢?”
  武士道:“听說他勸大汗多行仁義,少施殺戮,這樣才能心气和平,益壽延年。大汗听不進去,所以罵他。”
  拖雷吃了一惊,說道:“連這位名醫都不敢下藥了么?”武士默默地點了點頭。
  拖雷和明慧公主連忙走進金帳,只見成吉思汗气喘吁吁地閉著眼睛,想是罵人之后,十分疲倦。成吉思汗的后妃和三個儿子術赤、察合台、窩闊台圍在他的身邊。
  成吉思汗的妃子在他耳邊低聲說道:“大汗,你最寵愛的阿韃海別姬和拖雷來了!”拖雷走上前道:“爹,我和妹妹來了,你好點嗎?”
  成吉思汗緩緩張開眼睛,忽地又大叫道:“什么,你怕我活不下去嗎?我要把世界變作蒙古人的牧場,誰敢違抗我的意旨?我是一定還要活下去的!”
  可怜成吉思汗正是為了感到生命的快要消逝而變得瘋狂,這么大叫一通之后,立即又昏迷過去。
  年長的王公悄聲說道:“看這樣子,恐怕大汗是不成了。咱們還是請他吩咐后事吧!”
  窩闊台道:“不知大汗還會不會醒來?”
  術赤道:“我是長子,當然應由我繼承汗位!”察合台道:“呸!你配!”
  成吉思汗朦朧中似乎听得有人爭吵,又睜開了眼睛。
  年紀最長的兩個王公跪下去道:“你像高山似的金身,如果倒塌了,你的大汗國由誰來統治?你像柱梁似的金身,如果傾倒了,你的神威大氰,由誰來高舉?你的四個儿子之中,由誰來執政?你的儿子們,兄弟們,屬民百姓們以及后妃等人,請大汗你給我們留下圣旨。”
  成吉思汗頹然地歎了口气,自言自語道:“我當真是要死了么?”此時他稍稍清醒了些,已經知道自己是拗不過死神了。
  眾人都不敢吭聲,成吉思汗的目光緩緩的從四個儿子身上掠過,歎了口气,說道:“你們還記得我教你們折箭的故事么?你們要像一束箭似的聚在一起,敵人才不能將你們折斷。如今我還未死,你們就互相爭吵,我死了也不能心安。”四個儿子齊聲應了一個“是”字,可是察合台与術赤依然怒目而視,顯見敵意未消。
  原來術赤的母親曾被成吉思汗的敵人蔑里吉部所俘,術赤是在釋俘之后他母親在歸途中生的,因此他的兄弟說他“來歷不明”,都不把他當作長兄看待,尤其是察合台更不服他,曾有好几次當面罵他“野种”,剛才成吉思汗昏迷之時,術赤想以長子的身份繼承大位,察合台又立即斥他“不配”。其時成吉思汗恰好醒來,都听見了。
  成吉思汗心里想道:“若立術赤為汗,他的兄弟一定不肯服他。察合台很會打仗,但十分跋扈,立他為汗,只怕也會惹起內亂。窩闊台性情忠厚,最得部下擁戴,可是精明不足,此時若立他為汗,對他恐怕是禍非福。”
  要知窩闊台雖得部下擁戴,但在六盤山這一路的軍隊卻是鎮國王子統率的,鎮國王子是擁護察合台的,察合台定然不肯讓窩闊台安坐大汗的寶座,故此成吉思汗雖然想要窩闊台做他的繼承人,卻也考慮到了時地不宜。
  最后成吉思汗想起了拖雷,拖雷是他寵愛的小儿子。“拖雷人很能干,可是他年紀最小,威信未立,要他扶助窩闊台最好,立他為汗,卻不适宜。”
  成吉思汗躊躇未決,喝了一口參湯之后,說道:“天下大得很。你們打平了天下,各領一個汗國,也就不必爭吵了。”
  察合台道:“爹爹說的是。但漢人有兩句話說:天無二日,民無二王。這話也似乎很有道理。”
  成吉思汗眉頭一皺,主意已定,說道:“做首領的人應該得到最大多數的人的擁護,我就是在斡難河的大會中,受各部酋長一致推舉才做大汗的。這個規例很好,應該立為法制。以后世世代代,永遠遵依。”
  兩個最年長的王公說道:“請大汗詳加指示。”因為這只是一個原則,還沒有接触到具体的問題。
  成吉思汗道:“好,你們听著:我死之后,你們要將我的尸体運回和林,限三個月之內,召集各部酋長、王公、各軍將領開個大會,這個會可以叫做‘庫里爾泰會’(蒙語‘庫里爾泰’是‘各個有權力的人’的意思。),庫里爾泰會秉承我的遺命,推舉繼位的大汗。新的大汗未推出之前,由拖雷監國!”
  察合台听了成吉思汗的遺囑,大失所望。尤其不忿的是,非但大汗之位沒有确定,連“監國”也沒他的份儿。不過正因為大汗之位未定,他還存有一線希望。
  怀有野心的人總是把自己估計過高的,察合台心里想道:“我打仗功勞最大,王公、酋長,哪個不怕我几分?庫里爾泰會中,只要有几個得力的人助我,那些酋長王公自必隨聲附和。這大汗的寶座,終歸是我囊中之物。”成吉思汗的遺囑不能更改,察合台又想得如意,因此也就不愿冒險去發動兵變鏟除窩闊台和拖雷了。
  人人都在凝神聆听成吉思汗的遺囑,面上的表情因各人利害關系的不同而或喜或憂。只有明慧公主對遺囑無所關怀,她一心只是關怀臨危的老父。
  成吉思汗在這“回光返照”之際,感触特別靈敏,他看到了明慧公主眼角晶瑩的淚珠,不覺心里一酸,想道:“到底是阿韃海別姬疼我,不像察合台他們,我還未死,他們就在勾心斗角了。”
  成吉思汗微感歉疚,低聲叫道:“阿韃海別姬!”明慧公主道:“爹,我在這儿。”成吉思汗撫著她的手說道:“我很抱歉未能答應你最后一個請求,你心里還在怪我嗎?”
  明慧公主知道他是指自己和鎮國王子的婚事,他這么說,已經是有點悔意的了。明慧公主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眼淚不自禁地簌簌而下,硬咽說道:“爹,我任憑你的主意。”成吉思汗道:“你不必難過,我死之后,你的四哥拖雷一定會照顧你的。你讓拖雷給你作主吧。”話中有話,即是把明慧公主的婚姻,交給拖雷處置了。
  要知成吉思汗此際還得利用鎮國王子的兵力,所以他不能明說。但若將來時移勢易,鎮國王子的利用价值若然消失,這一宗女儿所不愿意的婚姻,成吉思汗當然也就無須堅持。不過將來時勢變得如何,成吉思汗也是難料,故此只能交給拖雷處置。他這几句話也即是向拖雷暗示:“倘若你將來還要利用鎮國王子,那就不能讓妹子悔婚。”
  明慧公主听懂父親的話,哭著叫道:“爹,你不能死!”成吉思汗歎了口气,說道:“我現在明白了,人總是要死的!我是相信全世界會變作蒙古人的牧場,只對惜這一天我是看不見了!”說話的聲音越來越是微弱,一代天驕,終于一瞑不視。
  明慧公主號陶大哭,察合會道:“你別哭亂了人心,咱們還要商量大事呢。”當下王公、后妃、將領等人,就在帳中開個臨時會議,商議如何給成吉思汗舉喪,以及攻金的軍事行動是停止還是繼續等等問題。在會中因利害關系的不同,少不免又是一場爭吵。
  鎮國王子雖然听不懂成吉思汗臨終之際對明慧公主所說的那几句話的含意,但亦隱隱感到“大事”不妙。一來拖雷与他一向不和,如今由拖雷監國,自是對他不利;二來成吉思汗一死,按照蒙古的習俗,雖然不必如漢人之守三年之孝,但他与明慧公主的婚事至少也要擱到新的大汗繼位之后了。他當然知道明慧公主不喜歡他,婚事擱置下來,越遲越是對他不利。
  察合台悄悄地將鎮國王子拉過一邊,說道:“金國遲早是咱們囊中之物,依我之見,你還是班師回國的好,我若得繼大統,那時定能令你樣樣如意。”這几句話說得太明顯了,鎮國王子再笨,也听得懂他的意思。察合台是提出交換條件,只要他幫忙察合台取得汗位,察合台就可以答應他的任何要求,和明慧公主的婚事,那當然也是不成問題的了。
  鎮國王子說道:“好,這路軍事是由我指揮的,不管你們有無异議,我是決意班師的了。”
  察會台道:“是呀,大汗一死,將土自是無心打仗,咱們也應該讓他們回去給大汗送喪,讓他們表示對大汗的哀悼才對了。”
  這個大帽子一壓下來,王公、大臣甚至連拖雷在內,縱然有人不大同意,也是不敢反對了。于是鎮國王子帶了他的隨從武士,立即走出金帳,准備赶回六盤山前線,下令班師。
  此時已是第二天的早晨了。且說楊婉一覺醒來,未見明慧公主回來,心中有點不安,遂走出帳幕,在附近的山邊散步,暗中察看金帳的動靜。
  不料她未盼到明慧公主,卻先碰見了從金帳匆匆赶出來的鎮國王子。
  鎮國王子大事在身,本來是沒有注意她的,但他的兩個隨從武土,卻注意到了楊婉,這兩個武土正是在楊婉行刺余一中那晚,曾經和她交過手的。
  楊婉雖然變了裝束,身材可是不能改變的。
  從她的面貌輪廓也依稀可以看得出當晚那個刺客的影子。那兩個武土疑心大起,登時就上前喝問:“你是什么人了?”
  楊婉很鎮定地答道:“我是明慧公主的侍女!”
  鎮國王子本來不注意她的,一听說是明慧公主的侍女,不覺也注意起來了。
  鎮國王子一看是個侍女,不覺也起了疑心,說道:“明慧公主的侍女,豈能用個漢人?我看你是冒充的吧?”
  楊婉道:“明慧公主就在帳中,不信你可以問她!”
  鎮國王子眯著眼睛笑道:“這雌儿倒是長得不錯。”那兩個武士道:“稟元帥,這雌儿好像是那晚的刺客呢!”
  楊婉心里發慌,但神色仍然不露,說道:“我委實是明慧公主的侍女,請元帥一問公主便知!”
  鎮國王子冷笑道:“你拿明慧來嚇我么?嗯,即使你當真是她的侍女,又怎么樣?我就不能治你的罪么?明慧她收容漢女,先自不該!”說至此處,驀地臉孔一板,喝道:“不必顧忌,將她拿下!”
  原來鎮國王子因為受了明慧公主的冷淡,正自心中有气;二來他又垂涎楊婉的姿色。故此正是巴不得有個藉口,好把她擄走。
  那兩個武士一聲“得令!”雙雙躍上,黑衣武土先到,一抓就向楊婉的琵琶骨抓下來。楊婉知道他的摔角功夫了得,焉能容他抓著?當下一個盤龍繞步,揮袖向那武土的面門拂去。只听得“嗤”的一聲,楊婉的衣袖給撕去了一截,那武士的眼角也給衣袖拂中,眼睛火辣辣地作痛,不覺流出淚來。這一招狠辣的擒拿手也就給楊婉解了。
  說時遲,那時快,黃衫武士跟著亦已扑到,楊婉拔劍出鞘,斥道:“你好大膽,敢來欺我!看劍!”那武土道:“元帥有令,管你是不是公主的侍女!”左手舉起盾牌,“鐺”一聲,擋開了楊婉的劍,右手的寶刀立即進招,斫楊婉的足踝。鎮國王子喝道:“不要傷她,我要活的!”武士應道:“是!”刀鋒上撩,想要逼使楊婉棄劍。
  哪知楊婉劍法奇詭莫測,這武士即使全力對付,只怕也是僅能周旋,何況是有所顧忌,臨時變招。只見劍光閃處,那武士“哎喲”一聲,倒躍三步。原來是左臂已著了一劍。幸虧他有盔甲護身,不致受傷。但外衣划破,護身的銅鏡又碎了一塊,亦是吃惊不小!
  黑衣武土与楊婉交了一招,已經認出她的家數,叫道:“不錯,這雌儿正是那晚的刺客!”當下揉了揉眼睛,隨即拔出月牙彎刀,上前來助同伴。
  鎮國王子此時已知楊婉了得,于是又再變更命令,說道:“我准你們傷她,只要不把她弄成殘廢!”
  這兩個武士乃是蒙古軍中的一流好手,本領甚是不弱。楊婉若是單打獨斗,可以胜得他們,如今以一敵二,卻是不免稍處下風了。幸虧這兩個武士因為奉命不可把她弄成殘廢,因此雖然可以傷她,也還多少有點頗忌。
  楊婉情知久戰下去,必定吃虧,情急之下,也就顧不得惊動金帳的公主大臣了,大聲叫道:“公主、公主請你出來!有人欺負我呢!”
  楊婉和那武士在山邊惡斗,距离成吉思汗的金帳約有三里之遙,但因她是用“傳音入密”的內功將聲音遠遠的送出去,明慧公主坐在金帳之中,仍是隱隱可聞。
  此時金帳諸人要商量的事情大致也已得到協議了,明慧公主隱隱听得楊婉的叫聲,吃了一惊,對拖雷道:“四哥,好像是我那侍女叫我,我和你出去看看。”拖雷道:“好,你先出去,我隨后就來。”拖雷因為窩闊台剛要和他說話,是以需要稍遲片刻,等窩闊台說完,他才好走。
  明慧公主匆匆赶到,大怒斥道:“你們憑什么欺侮我的侍女!”
  鎮國王子冷笑道:“她有刺客嫌疑,我是一軍主帥,豈能徇私輕放?”
  明慧公主吃了一惊,心道:“楊婉已經改了裝,怎的還是給他們看了出來?”但明慧公主一來侍著沒有真憑實据給他們拿到,二來她又有拖雷作她后盾,因此心里雖然吃惊,口气依然強硬,喝道:“胡說八道,那晚她一直在我身邊,焉能去作刺客!”
  鎮國王子冷笑道:“是和不是,須得我親自審訊方知。”
  明慧公主變了面色,斥道:“豈有此理,我爹爹剛死,你們就要欺負我了?我的命令你們膽敢不依,你們眼中還有我沒有?”
  明慧公主用的是“你們”二字,那兩個武土焉得不惊,心里俱是想道:“元帥与公主作對,我們夾在當中,這可犯不著!”于是不約而同的,退過一邊,把眼望著鎮國王子。
  鎮國王子暴跳如雷,大怒喝道:“好,你們不敢抓她,待我來抓!”他一怒之下,火气攻心,也不想想楊婉的本領比他高明得多,竟然不加思索地就跑上前去抓楊婉。
  楊婉插劍歸鞘,一閃閃開。鎮國王子不知對方乃是讓他,又再扑上前去,雙手合抱,喝道:“看你往哪里逃!”
  明慧公主冷笑道:“他要欺負你,你和他打好了。有我在此,不必怕他!”
  楊婉正是要等明慧公主這句說話,當下也就不再客气,一個轉身,一掌揮出,清清脆脆地打了鎮國王子一記耳光。雖然還不算是施展殺手,這一記耳光亦己著實打得不輕!
  鎮國王子半邊面孔火辣辣作痛,他自有生以來,只有人家奉承他的,几曾受過如此侮辱?暴怒之下,哪里還顧得惜玉怜香,拔出佩刀,向楊婉就斫。
  楊婉本來可以拔劍把他刺傷的,卻故意裝作給他欺侮的樣子,拔足便逃。原來此時拖雷已經騎馬赶來,鎮國王子背向金帳,尚未知道。
  鎮國王子正在惡狠狠地舞刀追殺楊婉,拖雷一見大怒,拍馬赶上,鎮國王子喝道:“是誰?”話猶未了,拖雷唰的一鞭打下,己是把鎮國王子的寶刀打落。
  鎮國王子回頭一看,這才知道是拖雷打落他的寶刀。鎮國王子又惊又怒,可又不敢發作。拖雷哼了一聲,說道:“勿里,你身為元帥,欺侮一個弱質女流,羞也不羞?”
  鎮國王子給楊婉打了一巴掌,臉上猶自火辣辣作痛,但拖雷并不知道。鎮國王子礙著面子,正是有苦說不出來。
  明慧公主“惡人先告狀”,叫道:“四哥,你來得正好,你給我評評這個道理。他誣賴我的侍女是刺客,這豈不是荒天下之大唐!我的侍女怎會去行刺他?何況事情發生那晚,我這侍女根本就沒有离開過我身邊。”
  鎮國王子忍住气辯道:“這是他們親眼看見的,還能有假?”
  明慧公主喚那兩個武士過來,說道:“那晚你們看見的刺客,是男是女?”
  那兩個武士道:“是個小子。”
  明慧公主道:“那小子是丑是俊?”
  那晚楊婉還是未曾抹掉化裝的,她的臉上涂有一种可以改換膚色的草汁,雖然不是丑陋不堪,也是甚為難看的了。那兩個武士只好据實答道:“是個丑小子。”
  明慧公主冷笑道:“著呀!我這侍女可是個美人儿呢!她又不是妖怪,豈能變成個丑小子?”
  那兩個武士訕訕說道:“身材有點相似,本領好像也差不多。”
  明慧公主冷笑道:“身材相似的人多得很!本領高強的女子更不希罕,我帳下的女兵哪一個不會武藝?”
  拖雷道:“你們兩個再仔細瞧瞧,看還有什么可疑之處沒有?”言下之意,即是說身材相似不足為憑的了。
  這兩個武士已經知道拖雷站在公主一邊,連忙見風駛舵,說道:“那天晚上下雨,無月無星,我們本來看得不大清楚。只怕認錯了人,也是有的,請公主原諒。”
  明慧公主冷笑道:“勿里,你還有什么可說的?”
  鎮國王子道:“是否刺客,暫且不論,但你收容漢女,總是不該。”那兩個武士不敢堅持,鎮國玉子的口風也就不由得軟了几分。
  拖雷道:“這個你倒是錯怪明慧了,你知道的只是以前的規矩,漢人不可以作王子和公主的隨從。但自大汗決定吞并中華之后,這條規矩早已改了。我們要使漢人樂意為我們所用,就不能對他們歧視。眼前就有個例子,李希浩不是當你的副元帥嗎?副元帥都可以用漢人,何況侍女?”
  鎮國王子無言可對,悻悻說道:“你是監國,你這么說,我還有什么好說的呢?”
  拖雷也不想令他太過難堪,當下溫言說道:“你是一軍主帥,如今正有大事待你去辦,這點小事,你就不必操心了,如果這個漢女當真是有嫌疑的話,我也會替你查個水落石出的。”
  大汗沒有選出之前,“監國”就是蒙古的最高首領,鎮國王子雖然跋扈,也是不敢和他對抗,心里想道:“不錯。拖雷的話,倒是提醒我了。待我班師回國,幫助察合台坐上大汗的寶座,那時何求不得?”這么一想,也就不再鬧了。
  鎮國王子和他的兩個武土走開之后,明慧公主說道:“婉妹,你受委屈了。你回去換衣裳吧,待會儿我再來看你。”
  楊婉的衣裳被那武士撕裂了一幅,打斗中又沾了不少塵士,的确需要換過一件新衣,當下楊婉多謝了明意公主,回轉那座給她專用的帳幕。
  拖雷目送楊婉的背影,待她走得遠了,方始笑道:“你這個侍女,确是很有膽量。昨天她要拿我,今天又敢得罪鎮國王子。你是哪里找來的這個漢女?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
  明慧公主道:“不是我找來的,是她自己跑來的。”
  拖雷道:“這我就不明白了,她一個單身女子,何以會跑到咱們軍中?那是什么時候的事情?何以你又會收留她呢?”
  明慧公主緩緩說道:“就是鬧刺客的那天晚上。她無路可走。我只好收留她了,這你該明白了吧?”
  拖雷吃了一惊,說道:“難道她真的是刺客嗎?”
  明慧公主道:“不錯。不過,那天晚上,她倒不是想去行刺這個丑八怪的。她要殺的人是余一中。”
  拖雷道:“誰是余一中?”
  明篙公主道:“就是冒名李希浩的那個家伙,此事說來話長。”拖雷急于知道楊婉的事情,打斷明慧公主的話問道:“余一中的事慢慢再說,這個漢女究竟是什么人?你肯收留她,一定是早就相識的了。這段交情又是怎樣攀上的?”
  明慧公主微微一笑,說道:“四哥,你看上她了,是么?但我勸你不必白費心机,因為她早已是名花有主了!”
  拖雷甚是尷尬,說道:“別開玩笑,我只不過想知道她的來歷而已,軍中混進一個刺客,這可不是當耍的啊。”
  明慧公主道:“好吧,你既然不是想打她的主意,那我就告訴你吧,她是李思南的未婚妻子,名叫楊婉。”
  拖雷吃了一惊,說道:“她是李思南的未婚妻子?”
  明慧公主微笑道:“不錯。這你該明白了吧?李思南不也是你的‘安答’嗎?”
  拖雷大為惶惑,說道:“李思南的未婚妻子為什么要來行刺咱們的副元帥?你、你既然知道了她的身份,又為什么還是對她這樣好呢?”
  原來明慧公主雖然沒有將心事明白的告訴拖雷,但那日在肯特山上狩獵,明慧公主和李思南親熱的情形,卻是瞞不過拖雷的眼睛。明慧公主為了袒護李思南,不惜和鎮國王子鬧翻,這也是他親眼見到的。是以當地現在看到妹妹与“情敵”親如姐妹,就不禁頗感詫异了。
  明慧公主笑道:“那么,依你的想法,我應該對她怎么樣?”
  拖雷訥訥說道:“我不知道。不過,你現在對她這樣好,我卻是很佩服你的!”
  明慧公主歎了口气,說道:“我懂得你的意思,不瞞你說,我也曾對這位楊姑娘有過妒忌的時候,我還起過惡毒的念頭,想要拆散他們這對鴛鴦呢。但后來我想了又想,他是漢人,我今生是決不能和他成為夫婦的了,何必做這樣損人而不利己的事情?何況在他的心目之中,也只有一個楊婉。俗語說強扭的瓜不甜,即使我能夠憑仗我的勢力,將他們分開,他的心也決不是屬于我的,最后,我想通了,我應該使我喜歡的人得到幸福!這就是為什么我收留這位楊姑娘的原因,說實在話,我不是為了她,是為了李思南啊!”
  拖雷大力感動,說道:“對,三妹,你真是女中丈夫。李思南知道了也一定很感激你的。”
  明慧公主道:“四哥,你又說錯了。我并不是要他感激才這樣做的。”
  拖雷道:“我知道。但你不要他感激,他也會感激你的。你這樣做,說不定還會幫了我的忙呢!”
  明慧公主詫道:“為什么?”
  拖雷笑道:“咱們現在雖是暫時罷兵,將來總還是要并吞中原。李思南是漢人中的英杰,他若能為我所用——”
  原來拖雷雖然和李思南交了朋友,但他這份友誼卻并非全無私心的,他多少有點想利用李思南的心意在內。他已決定了將來要剝奪鎮國王子的兵權,由他自己親自領兵吞金滅宋。這就需要許多有本領的漢人相助了。
  明慧公主搖了搖頭,說道:“我知道李思南倔強的脾气,只怕他未必會為你所用!”
  拖雷道:“這是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說。但你現在打算怎么辦?”
  明慧公主道:“你是說怎樣處置楊姑娘這件事情么?”
  拖雷道:“不錯,她是行刺咱們副元帥的凶手,此事今日雖然給咱們壓下去了,總不能一直壓下去的!”
  明慧公主道,“那余一中其實也是該殺!”當下把余一中冒名頂替,如何謀害李思南父子的情事原原本本地告訴拖雷。
  拖雷說道:“這家伙將來我是會殺地的,不過現在卻不能殺。所以咱們還是小心一點的好。”
  明慧公主沉默不語,拖雷只道她還不是怎么明白,于是繼續給她解釋:“現在大汗之位未定,看情勢將是窩闊台和察合台之爭。我倒無意于登上寶座,只想取得兵權。三哥(窩闊台)做大汗對我們比較有利,我是決意扶助他的了。但鎮國王子卻是察合台的人,余一中是察合台的副手,倘若你把一個曾經行刺過余一中的刺客帶回和林,恐怕、恐怕多少有點不便,說不定還會給對方拿來作攻擊咱們的藉口,那時連三哥的大汗之位也要受到影響了。”
  明慧公主歎口气道:“想不到你們之間的勾心斗用如此厲害!這么說我只能和楊婉分手了。”
  拖雷道:“是呀。她是李思南的未婚妻子,她也應該回去找她的丈夫。你總不能一直將她留在身旁。她走了之后,別人要查這件案子也就無從查起了。”
  明慧公主道:“他們不會更加怀疑么?”
  拖雷笑道:“你不會謊稱她在行軍之中意外死亡么?別人縱有怀疑,拿不到人證,也是難奈你何。何況三個月之后,就是三哥做大汗了。那時大局已定,我殺余一中都可以,這個小小的案子還有誰敢重翻?”
  明慧公主道:“我本來舍不得和她分手的,但听你這么說,于公于私,還是讓她走了的好。但卻怎樣將她送走呢?”
  拖雷道:“我現在身為監國,要放走一個人還不容易!你叫她換了男裝,出來見我。”
  且說楊婉在帳中換了衣裳,正自忐忑不安,明慧公主進來說道:“楊姐姐,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情,我爹爹已經死了!”
  楊婉已經知道成吉思汗病勢沉重,所以并不感覺意外。但她是個聰明人,見明慧公主如此鄭重地告訴她,當然想得到這會關系自己的出處,當下安慰了明慧公主几句,說道:“那么公主是不是要回轉和林?”
  明慧公主道:“我就是為了這件事情為難,我本來答應要送你回去的,現在又不知要等到什么時候了。”
  楊婉道:“多蒙公主蔭庇,此恩感激不盡。如今公主要回和林,我自是不便跟隨,請公主許我回國。”
  明慧公主道:“你我相交一場,情如姐妹,說心里話,我實在舍不得你走。但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我也不便耽誤你的青春。但愿你一回去,很快就找著你的李郎。”
  楊婉心里想道:“其實公主也是個苦命的人,看來她對南哥還是念念不忘,只可惜我卻是愛莫能助。”當下謝過了明慧公主,問道:“公主几時回轉和林?”
  明慧公主道:“就在今天。”楊婉道:“那么我——”明慧公主笑道:“你不用擔心,我早已替你安排好了。”
  這座帳幕本來是留給明慧公主和她的侍女專用的,明慧公主在半個月前就准備來伴她的父親養病,困此帳中用具應有盡有,公主的一部分衣物,也是早就搬來了的。
  明慧公主打開一個衣柜,說道:“你單獨回去,可得再換過衣裳。”楊婉本來有一套阿蓋送她的衣服,但這套衣服已經破爛,而且也沒有帶來。楊婉正自擔心穿著公主侍女的服飾,不便走路,此時見明慧拿出一套男子的衣裳,不覺喜出望外,說道:“公主,你怎么早就准備好了?你知道我今天要走的么?”
  明慧公主笑道:“我也常常喜歡扮作男子的,不過你沒有見過罷了。這是我的獵裝,你試試合不合身?”
  明慧公主和她的身材差不多,楊婉一試之下,正好合适。明慧公主又解下她的佩劍,說道:“我知道你是使劍的,這把劍你也拿去吧。”
  這是一把百煉精鋼的寶劍,劍柄鏤金刻玉,名貴非常。楊婉吃了一惊,說道:“我怎能接受公主這樣貴重的禮物?”
  明慧公主道:“你我的交情,難道不比這禮物更貴重嗎?你若是推辭,那就是看不起我。”楊婉感她情意真摯,只好收下。
  明慧公主道:“好了,現在咱們可以去見拖雷了。”
  楊婉有點惴惴不安,說道:“還要見拖雷么?”
  明慧公主道:“這次鎮國王子班師回國,你在路上可能遇上我們的官兵是比較少了。不過也還是有准備的好。拖雷現在是監國,他可以給你方便。你的事我已經告訴了他,他愿意幫你的忙。他和李恩南也是很要好的朋友,你盡可以放心。”
  二人走出帳幕,只見拖雷已在外面等候。
  拖雷拿出一技令箭,說:“這是刻有我名字的令箭,有人問你,你說是我派你到南朝去作細作好了,相信沒有人敢為難你的。”
  楊婉正待接過令箭,只听得拖雷又在說道:“你回去見了思南請代我向他致意。目前我們雖然暫時停止干戈,將來總還是要問鼎中原的。我已決定了由我自己統率師旅,飲馬黃河,說不定我們將來還有相見之日。”
  楊婉猛然一省,心里想道:“拖雷和明慧公主不同,他是蒙古的監國,將來他若統兵進犯中原,他就是我的敵人了。我豈可如此糊涂,輕易接受他的恩惠?”
  想至此處,楊婉連忙把本來想接令箭的手一推,說道:“請恕民女不識抬舉,這令箭還是請王子收回去吧。”
  拖雷大感意外,眉頭一皺,說道:“這卻為何?”
  楊婉道:“我若受了王子如此大恩,只怕我和李思南今生都是難以報答!”
  拖雷哈哈笑道:“我和李思南是交換過‘哈達’的‘安答’,你就等于是我的嫂子一般。我幫忙你是應該的,豈有望你報答之理。”
  楊婉道:“話雖如此,但我們漢人的規矩,受了人家的恩惠,就等于欠了債一般,債總是要還了才能心安。因此王子雖然不望報答,我卻是不能厚顏領受。”
  拖雷眉頭皺得更深,半晌忽地說道:“我懂得你的意思了。好,那我就和你打開天窗說亮話吧,咱們公私分開,我給你令箭,這是私誼。將來若是為了國家大事,你們夫婦要在沙場与我相見,我也不怪你們!這你總可接受了吧?”拖雷的話是這樣說,心里卻還是想用恩來寵絡李思南和楊婉的。
  楊婉正色說道:“公誼私情有時也很難分得清楚,王子的好意我心領了,因為我不能令李思南為難!”
  明慧公主見楊婉執意不肯接受,對她倒是不禁多了一重敬佩,當下說道:“我們的大軍從六盤山撤退回國,固原北面,我們并無駐軍。你從這條路走,風險較少,倘若有甚意外,你叫他們把你帶來見我。”
  楊婉道:“多謝公主指點!”當下跨上明慧么主送給她的坐騎,互道珍重,便即揮手告別。
  拖雷目送楊婉一人騎馬絕塵而去,搖了搖頭,臉色甚是難看。
  明慧公主道:“四哥,你不是怪她不識抬舉吧?我倒是覺得她很難得呢。”
  拖雷道:“不錯,的确很是難得,但也正是因此,卻使我寢食難安了!”
  明慧公主“噗嗤”一笑,說道:“你是怕她路上出事?那也不用這樣嚴重,攪到寢食難安呀?這恐怕不是完全為了李思南的緣故了吧?”
  拖雷怫然不悅,說道:“你想到哪里去了?”
  明慧么主見哥哥說得如此鄭重,吃了一惊,改容問道:“然則又是為何?”
  拖雷道:“你想一個無依無靠的弱女,也能有這樣的骨气,這還不可怕嗎!”
  明慧公主恍然大悟道:“哦,原來你是怕將來征服不了漢人?”
  拖雷道:“不錯。我一向听得漢人講究‘气節’二字,說是: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三妹,你讀過漢人的書,這几句話你懂么?”
  明慧公主點了點頭,說道:“以前教我漢書的先生曾經給我講解過。”
  拖雷接下去說道:“好,那我就不必給你解釋了。但我過去雖然知道漢人講究气節,心里總是不大相信,我想哪里能有這樣的完人呢?我一手拿著刀劍,一手拿著官職金銀,誰人在我面前的還不低頭?現在我見了這位楊姑娘,我才知道的确有這樣的人,更可怕的是,她還是個弱質女流呢。”
  明慧公主道:“漢人未必人人像她這樣,不是也有余一中這樣的對咱們卑軀屈膝的大男人么?”
  拖雷道:“怕的是像余一中這樣的人只是极少數,大多數的漢人倘若像這位楊姑娘一樣,咱們將來就是占了漢人的地方,只怕也是不能長久。”
  明慧公主笑道:“那就不必去打漢人的地方好了。”
  拖雷道:“爹爹的遺囑你我豈能違背?”
  明慧公主道:“爹爹已經死了,你遵命也好,違背也好,反正他都是不會知道的了。”
  拖雷皺起眉頭,說道:“你這是不懂事的孩子話!我若不去打漢人的地方,焉能掌握兵權。我掌握不了兵權,不但是我要給二哥殺掉,連你也沒有保障!”
  明慧公主默然不語。遙望遠方,楊婉早已走得不見了,但在她走過的那條路上,馬蹄濺起的塵土還在飛揚。
  明慧公主心里想道:“別人都羡慕我身為公主,我倒是羡慕楊婉。她雖然也是父母雙亡,但還有一個李思南,我卻是連一個知心的朋友都沒有。她可以海闊天空任意飛翔,我卻像是困在金絲籠里的鳥儿,不能自主。唉,楊姐姐實在比我幸福得多,但愿她在路上不要出事才好。”
  明慧公主的祝福沒有落空,楊婉果然是一路平安,沒有出事。她依照明慧公主的指點,從固原之北繞過六盤山,一個蒙主兵也沒遇上。
  明慧公主在挂念她,她則在挂念李思南。“南哥不知已經逃了出來沒有?人海茫茫,卻到哪里尋找他呢?”楊婉心想。正是:
  人海茫茫何處覓?為君一日九回腸。
  欲知后事如何?請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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