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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劍影歌聲


  落日余霞散綺,晚風吹送輕歌,歌聲如怨如慕,如泣如訴,投林倦鳥,也似為這歌聲盤旋,在林子上空回翔不下;但著凄婉的歌聲,卻留不住山谷中一匹絕塵而去的駿馬。
  馬上的騎客是一個白衣少年,他何嘗不知道后面這個策馬追蹤的少女是為他而歌,但他還是狠了心腸,縱馬狂奔,直到歌聲消散,但見空山寂寂,暮靄沉沉之際,這才謂然歎息,朗聲吟道:“易水蕭蕭西風冷,壯士一去不复還!拼死但憑三尺劍,深情唯有負紅顏!”勒馬回頭,后面杳無人影,他的馬是一匹逐電馳風的寶馬,這一陣狂奔,早已把那少女隔在几重山外了。
  這少年名叫陳玄机,他負了師友的重托,要去刺殺一個在賀蘭山隱姓埋名武功高絕的高手,修說他對那少女本就無心,即算是有厚意深情,此即此時,也決不能為這歌聲所阻。
  然而那歌聲還是撥動了他的心弦,可惜那少女阻在几重山外,听不到他那一聲長歎,看不到他眼角那兩滴晶瑩的淚珠。
  日落風寒,黃昏的景色越來越濃了。陳玄机抬頭一看賀蘭山的主峰已隱隱在望,心中不由的一陣緊張,立即撥轉馬頭,揚鞭西進。
  跑出谷口,登上了一條崎嶇的山道,陳玄机心里躊躇,他的坐騎雖說是一匹寶馬,但在這險陡的山路夜行,強敵又在附近,究竟不能無所顧忌正自拿不定主意,忽听得快馬飛馳的急聚蹄聲,倏忽之間,便到跟前,眼看著兩匹馬頭便要闖在一起,前面那匹馬的騎客,一個翻身,跳下馬背,伸手一攔,陳玄机那匹寶馬,一聲長嘶,前蹄人立,竟是闖不過去。在這一瞬之間,陳玄机也已跳下馬來,但見戴著馬頭的是一個濃眉大眼的粗豪少年,一張面孔冷森森的毫無表情,在黃昏景色之中,更顯得陰沉恐怖。
  陳玄机怔了一怔,拱手說道:“上官兄,幸會幸會。”那粗豪少年“哼”了一聲,冷冷說道:“是呀,端的是幸會了。韻蘭呢?”陳玄机道:“她在后面,你穿過這個山谷,也許就能見著。”那少年劍眉一揚,臉色越發陰森,道:“那么她是追著你來了?”陳玄机臉上一紅,道:“上官兄休得取笑。”那少年勃然大怒,喝道:“誰和你說笑,我只問你,你是要她還是不要?”
  陳玄机叫道:“上官兄,這話是打那里說起?我對韻蘭姐姐從來沒有起過异心。”
  那少年道:“如此說來,你只是對她戲弄,引誘了她,如今又將她甩了?”
  陳玄机臉上變色,朗聲說道:“上官兄,你把小弟看作何等樣人?我對韻蘭只有姐弟的情誼,那談得上什么戲弄,引誘?”那少年冷笑道:“依你說竟是韻蘭引誘你了?”陳玄机眉頭一皺,蕭韻蘭确是糾纏于他,但若依實說來,豈不傷了她少女的名譽。
  那复姓上官,雙名天野的少年追上兩步,沉聲說道:“陳玄机,你給我回去!”陳玄机道:“怎么?”上官天野道:“你對韻蘭陪個不是,發誓從今以后,永不負她!我給你監誓,不准背盟。”粗豪的話語一變而為异樣的凄涼,竟好像是向陳玄机哀求起來了。
  陳玄机再退了兩步,低聲說道:“上官兄,我明白你的心意,你喜歡韻蘭姐姐,何苦悶在心頭?”上官天野道:“不錯,正因為她是我喜歡的人,我決不能見她傷心,決不能見你將她拋棄!”陳玄机苦笑道:“我但愿做個穿針引線的紅娘,卻不是弄琴寄簡的張君瑞。我衷心祝你們成就美滿姻緣。上官兄,你何必有所猜疑,令小弟難堪!”
  陳玄机自以為這是掏心剖腹之言,豈知普天之下的單思男子,無不把對方視作不可褻瀆的仙女,何況是上官天野這樣心高气傲的人,他一听陳玄机的說話,竟似把他尊敬到了极點的人當做一件可以‘出讓’的貨物,已是怒不可抑,更何況陳玄机雖然說得誠懇,在他听來,卻認作是‘胜利者’的嘲弄。這种單思病患者的微妙心理,陳玄机那能懂得?
  但見上官天野面色一沉,雙目倏張,歷聲喝道:“陳玄机,廢話少說,你回不回去?”陳玄机一望天色,心中煩惱之极,說道:“我兄不諒,弟也無言。但小弟有事在身,但求我兄讓路!”話猶未了,但听得得霍的一聲,上官天野拔出了一對護手鉤,大聲喝道:“我偏不放過你這無情無義的男子!”
  陳玄机那有心情爭斗,心中暗罵:“我有情無情,干你何事?”上官天野雙鉤一個盤旋,金光閃閃,追到面門,喝道:“還不亮劍么?”陳玄机飛身閃過,叫道:“上官兄且慢,听弟一言!”
  上官天野冷笑道:“有何廢話?尚待多言。”陳玄机道:“吾兄定要賜教,小弟原不敢推辭。只是今日實是有事在身,十日之后,若是到期小弟不來,那就是小弟已被人所殺,不必再勞吾兄貴手了!”
  上官天野听他說得奇怪,怔了一怔,隨即喝道:“你沒有功夫,我就有功夫等你嗎?快快動手,胜敗立決,免得韻蘭來了傷心。”雙鉤一分,一招‘電翼摩云’,左右合圍,陳玄机不得已拔劍相迎,但听得叮當兩聲,鉤劍相交,陳玄机的劍几乎給他奪出手去。
  上官天野哈哈笑道:“韻蘭將你的劍法捧上三十三天,原來不過如斯!”陳玄机又好气又好笑,心中想道:“你不過想賭一口气,我便讓你何防?”長劍一抖,還了一招,抽空便想鑽出。那知上官天野的吳鉤兼有鉤劍之長,一占上風,后著綿綿不斷,鉤光閃閃,竟把陳玄机的退路全都封住,哪能輕易脫身?
  天邊的晚靄慢慢消褪,夜色更濃了。忽听得后面蹄聲得得,隱隱可聞,陳玄机心道:“此時不闖過去,韻蘭一來,那就更麻煩了!”陡的精神一振,長劍一圈,身隨劍勢,滴溜溜的轉了半個圓圈,但見四面八方,劍光飄飛,上官天野吃了一惊,想道:“怪不得蘭妹會喜歡這個臭小子,原來果真有點真功夫!”急胜之念一起,雙鉤霍霍,招數凌厲無前。
  馬蹄聲自遠而近,陳玄机反手一劍,將上官天野的雙鉤迫手一側,邁前一步,低聲喝道:“還不讓路!”夜色蒼茫中,那匹馬已奔出山腰,馬上少女揚聲叫道:“玄机,你和誰動手?嗯,什么,是天野嗎?你們還不赶快給我住手!”
  上官天野叫道:“這小子不肯見你,待我擒他給你便是!”陳玄机那一劍已把雙鉤封到外圈,但上官天野堅不可退,山路狹窄,不下殺手,將他擊倒,實是難以奪路外闖,主意未決,忽听得上官天野之言,心中一動,想道:“我若在韻蘭面前將他刺倒,他們的姻緣就永無撮合之望了!”
  高手比划,只爭瞬息之間,那許猶疑,倏然間,忽見鉤光一閃,上官天野兩杆金鉤脫手而出,‘登’的一掌拍下,正中陳玄机胸口要害,便听得陳玄机“哼”了一聲,跌出一丈開外。
  上官天野這一招本是敗中求胜之招,拋鉤襲敵,揮掌擊人,雖說神妙非常,但以陳玄机那超卓的武功,估量最多只能將他擊退,挽回面子,万万料不到他竟似不加防備,竟給自己一掌擊中胸膛。這剎那間,上官天野也不禁呆了。只听得蕭韻蘭顫聲叫道:“天野,天野你干什么?你怎能下這個重手。快,快,你還不快把他扶起來?”
  上官天野定了定神,剛剛邁出腳步,陡听得一聲馬嘶,一條黑影凌空飛起,上官天野怎么也料想不到陳玄机受了重傷,居然還能飛身上馬,但見他反手一拍馬臀,隨即低呼一聲,那聲音郁悶之极,似是受傷之后,淤血已塞到咽喉,上官天野飛身疾掠,一手抓去,离了馬尾三寸,沒有抓著,只見陳玄机緊抱馬頸,整個身子俯伏在馬背上,這匹馬是久經訓練的戰馬,被主人一催,放開四蹄疾跑,上官天野一抓沒有抓著這匹馬已轉過山坳去了。就在這一瞬間,只听得‘唰’的馬鞭一響,蕭韻蘭飛馬赶到,一鞭甩下,尖聲叫道:“讓開。”
  上官天野熱血上涌,后悔羞愧,妒恨气惱,种种情緒,糾結心頭,他這樣的為著蕭韻蘭,蕭韻蘭竟用馬鞭抽他!他想把蕭韻蘭拉下馬來,他想打蕭韻蘭的耳光,他想抱著蕭韻蘭痛哭,然而他還是讓蕭韻蘭過去了,而且他還身不由己的追在蕭韻蘭的馬后。
  沉沉夜色,山石嶙峋,蕭韻蘭只顧催馬急跑,剛轉過山坳,坐騎突然一躍,闖在一塊凸出來的山石上,將蕭韻蘭拋了起來,上官天野大吃一惊,急忙搶上去接,蕭韻蘭在半空中翻了一個筋斗,落下地來,剛好和上官天野打個照面,只听得蕭韻蘭“哼”了一聲:“你好!”一掌將上官天野推開,俯首一看,忽見掌心帶血,原來上官天野在掌擊陳玄机之時,碰著了陳玄机的劍鋒,他的手臂也給拉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蕭韻蘭呆了一呆,抬頭一看,只見上官天野失惊無神的倚在一塊山石上,臉上滿是淚痕,蕭韻蘭歎了口气,忽地柔聲說道:“這么大個人,還流眼淚,不害臊嗎?讓我看看,你傷在那儿?”輕輕的撕下一片衣襟,替上官天野包扎傷口,上官天野反手一推,手臂舉起,軟綿綿毫無力气,但覺蕭韻蘭玉手撫來,竟是無法抗拒,只好轉過頭來,在心中暗罵自己。
  蕭韻蘭吁了口气,道:“幸好沒有傷著骨頭。”上官天野冷笑道:“我死了也沒有什么打緊!”蕭韻蘭道:“呀,你們何苦為我廝拼?”
  上官天野倏的回過頭來,低聲說道:“蘭妹,你怎么知道我的心?我是,我是……咳,我是為你們好!我那一掌雖然打得不輕,以他的武功,料想也不至于喪命,只要你好,我上官天野粉身碎骨又有何防!”
  蕭韻蘭歎道:“這個時候你還說這种气話做什么?你那一掌打不死他,但他受了此傷,卻怎能逃出別人掌下?”上官天野叫道:“什么?”蕭韻蘭道:“他要去刺殺一個人,這個人在江湖上絕跡已有二十年了,二十年前已是名震一時,經過了這二十年,武功更是深不可測!”
  上官天野怔了一怔,猛然想起陳玄机所說,十日不來,就是被人所殺的話,失聲問到:“這人是誰?”蕭韻蘭道:“你听說過云舞陽這個名字么?”上官天野叫道:“什么?是云舞陽!”
  臉上流露出非常奇异的神色,蕭韻蘭心中納悶,問道:“你認得他?”上官天野道:“二十年前,我還是一個三歲孩子,怎能認得他?你說,他為什么要刺殺這個云舞陽?”
  蕭韻蘭道:“說來話長,現在是洪武几年?”上官天野道:“今年是洪武十三年,你怎能不知?”蕭韻蘭道:“我自然知道,可是有一班孤臣孽子,直到如今還不肯用洪武紀年。”上官天野道:“那大約只有陳友諒和張士誠的舊部了。”蕭韻蘭道:“不錯。咱們雖然出世得晚,但也听父兄說過,當年和洪武爺爭天下最激烈的就是這兩個人。他們都曾建立國號,一個號稱大漢,一個號稱大周。”
  上官天野道:“這与陳玄机要去刺殺云舞陽又有什么相干?”蕭韻蘭道:“張士誠當年有几個天下聞名的武林奇士扶助他,你可知道?”上官天野道:“頭一個是彭和尚,俗家名字叫彭瑩玉,听听說內功之深,天下無匹。”蕭韻蘭道:“不錯,還有呢?”上官天野道:“第二個是石天鐸,听說他曾憑著一雙鐵掌,打遍中原。”
  蕭韻蘭道:“還有呢?”上官天野道:“上一代武林名手,我那里記得那么多?”眼睛一眯,似是想說什么卻又忍著。蕭韻蘭道:“第三個就是這個云舞陽!”看上官天野,只見上官天野木然毫無表情。看那情形,他似乎早已知道,卻偏要蕭韻蘭先說出來。
  蕭韻蘭道:“張士誠在二十年前与洪武爺在長江決戰,兵敗被擒,當日就被沉尸長江。可是他的部下逃出的不在少數,他的儿子听說也被石天鐸救出去了。這十多年來張士誠的部下都隱姓埋名,圖謀再起。陳玄机的身世從來沒有對我提過,可是我知道他的先人也是張士誠的部下。”上官天野道:“如此說來,陳玄机理該尊稱云舞陽一聲世伯,何故還要去刺殺他?”蕭韻蘭道:“听說云舞陽叛主求榮,陳玄机負了師友的重托,非把他刺殺不可!其中詳情,我也不知。”
  上官天野哈哈大笑,道:“云舞陽若真為了這個原因而給刺死,諒他死了也不心服!”蕭韻蘭道:“怎樣?”上官天野道:“云舞陽的第一個妻子就是在那次長江之戰中戰死的,他豈肯反過來扶助當今皇上?”蕭韻蘭道:“你怎么知道?”上官天野道:“云舞陽的第二個妻子就是我的師姑。”蕭韻蘭大為奇怪,叫道:“怎么?你原來是武當門下?怎么從不見你提起,也從不見你露過一手武當劍法?”夜色蒼茫中但見上官天野雙目炯炯,嘴唇開闔,卻沒有說出話來。
  云舞陽的續弦妻室,乃是三十年前號稱天下第一劍的武當派掌門人牟獨逸的女儿,上官天野稱她做師姑,那么牟獨逸自然是他的師祖了。
  可是蕭韻蘭結識上官天野多年,卻從未見他露過一手武當的劍法,而今忽的听他提起,心中疑惑之极,只見上官天野欲說還休,過了半響,這才苦笑道:“我只學到一點武當劍法的皮毛,怎敢在人前炫耀,不怕辱沒師門么?”
  蕭韻蘭何等聰明,一見他這言語神情,便知道他定是有難言之隱,心中想道:“上官天野素來是對我無話不說,何以這件事情卻要瞞我?這又不是什么值得隱瞞的事情。”但決事情出乎常理之外,怎樣也猜想不透,雖然不變再問,心上的疑云卻是越來越重。
  夜色更濃,山間明月冉冉升起,蕭韻蘭歎口气道:“玄机受了重傷,在這荒山靜夜,誰人給他看護?”月光之下,忽見上官天野面色慘白,兩只又圓又大的眼睛,卻是紅絲滿布,好似出血一樣,蕭韻蘭打了一個寒顫,低聲說道:“我不是怪你,我只是擔心玄机。”上官天野忽道:“你剛才說玄机要去行刺云舞陽,云舞陽究竟在那儿?”蕭韻蘭道:“听說就在前面的賀蘭山中。”
  這句話剛剛出口,只見上官天野一躍而起,叫道:“蘭妹放心,我若不把玄机找到,永不回來!”眨眼之間,攀上高峰捷若猿猴,背影消失在黑夜密林之中,蕭韻蘭要追也追不上了。
  冷月空山,凄凄寂寂,蕭韻蘭徘徊顧影,一片茫然,陳玄机走了,上官天野又走了,若大的山中,只剩下自己的影子,她的馬也已跌死了,這山谷靜得怕人!
  憑借月光,還依稀分別得出前面的馬蹄痕跡,這是陳玄机所流下的征塵馬跡,蕭韻蘭叫道:“玄机!玄机!你在那儿?等等我呀!”她明知陳玄机的馬是一匹寶馬,這時已不知跑至何方,然而她還是循著蹄痕馬跡,作著毫無希望的追蹤尋覓。
  陳玄机這時卻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所在,他被上官天野那一掌打得實在不輕,又掙扎上馬,上路奔馳,但覺胸口閉塞,頭痛欲裂,漸漸神智昏迷,腦海中泛出許多幻影;他憶起了師友給他置酒辭行,那‘滿座衣冠似雪’的情景;他耳邊響起了蕭韻蘭那凄婉的歌聲,似乎她一直就在自己背后。
  他在心中叫道:“我不能死,我不能死!”陡然間,忽听得馬儿一聲嘶鳴,自己好像給拋上了万丈云端,又向著無底的深淵飛墜,突然感到异樣的寒冷。原來是他的馬一個失蹄,將他拋落山澗中了。
  昏迷中好似有一個少女的玉手輕輕的撫摸他的胸膛,這是蕭韻蘭嗎?他不知道!他想睜開眼睛,然而力不從心,只覺在寒冷之中,心頭升起一股暖意,非常舒适,迷迷糊糊的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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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謝雪儿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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