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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知誰是中流砥柱 問几時大海清澄


  這一瞬間,追在前頭的那一營“神箭手”,人人都嚇得呆了。
  只听得空空儿一聲手長嘯,將那顆人頭拋了回來,舌綻春雷的喝道:“哪個敢再發箭,我就照樣要他腦袋分家,嘿,嘿!有膽的你就射吧!”
  其實即使空空儿本領通天,也決不能殺淨三千之眾。但這三千魏博牙兵,雖然都是久經戎行,能征慣戰,卻几曾見過如此厲害的對手?看了這個驀地飛頭的血淋淋的景象,不由得都是心膽俱寒,誰人不害怕脖子上的腦袋搬家?前隊的那一營“神箭手”發一聲喊,有的扔下了長臂弓,有的躲到了到后面,還有的更是蒙頭就跑,鑽進了野草叢中,生怕空空儿取他首級。
  后面的大隊牙兵也出現了騷動現象,雖然不至于“土崩瓦解”,雙腳也已軟了,不敢向前。北宮橫大怒,急施彈壓,好不容易才約束得住亂兵,穩住陣腳,空空儿這一幫人已去得遠了。
  群雄跑到海邊,只見官軍的艦只約有二三十艘泊在港灣。揚州是富庶之區,節度使的水師船只,都是巨型的樓船,每一艘可以容納二三百人的,江河幫的副幫主石敢當道:“好,他們毀了咱們的船隊,咱們就搶他的樓船。只可惜搶不了這么多。”
  空空儿笑道:“搶不了就燒,燒得几艘就是几艘!”周同拍手笑道:“好計,好計,燒了他們的船。叫他們也不能來追。”
  群雄三五個人一伙,分頭燒官軍的船只。這些戰船上留下的只是一些沒有武器的水手,每只船上雖然也有數十名之多,卻怎敵得住搶上船來的這些江湖好漢。見他們放火燒船,嚇得都跳下水逃生了。
  可惜群雄要留下一部人照顧傷者,來不及盡毀官軍的船只,不過也燒了十多艘,火光沖天,把那港灣變成了一片火海。北官橫率領的牙兵見了火起,這才重整旗鼓來到,周同這一幫人都已上了一艘巨艇,開船走了。
  石敢當道:“揚州是回不去了,請幫主示下,咱們先到那里暫且容身。”周同道:“長江口外百余里水域之處,有一小島,島主鄒胜是我的好朋友。咱們可以到他那儿借住几天。待得弟兄們的傷好了,再回揚州和他們算賬。”
  在死傷請人中,也有周同邀來助拳的各方好漢,周同甚感不安,說道:“這次變出意外,實非我始料所及。連累了大家,都怪我防備未周。”
  群雄都道:“為朋友兩肋插刀,死而何怨。只是死傷在官軍手上,卻是不值。”說了起來,人人都痛恨竇元,恨他不該勾結官軍。
  空空儿頗感后悔,心里想道:“當年我介入王竇兩家的不義之爭,固然是錯;但今日我放過竇元,只怕錯得更大了。”這次群雄得以脫險,空空儿出力最多,大伙都是贊他謝他,但空空儿內疚于心,卻是一改故態,毫無得意之色了。
  群雄痛恨竇元,倒是江河幫的幫主周同“心胸寬大”,為他“開脫”了几句,說道:“這次他們的船隊,也給官軍的擊沉,竇元沒有綠林好漢的骨气,降了官軍,這件事咱們是不能原諒他的。咱們以后當然要懲罰他的。但咱們可別忘了,更大的敵人還是要將咱們綠林好漢盡數襲滅的藩鎮、官軍。雪山老怪門下弟子助紂為虐,也比竇元更為可恨。”周同身為一幫之主,見識比一般人強些,不過,他未增認識到更大的敵人是個封建皇朝,而對于綠林敗類竇元的危害性,也未曾認識得十分透徹。
  空空儿說道:“雪山老怪的門下讓我去對付他,即使他老怪親自下山,我也要斗他一斗。”
  楚平原与宇文虹霓這對夫婦,此時也才有空暇暢敘离情。楚平原道:“蓋寨主(蓋天雄)剛從他妹子那回儿來,听到了一些有關師陀的消息。自從你拋棄王位之后,國中頗是混亂。你的堂兄自立為王,但老百姓不肯服他,他在回紇支持下,灌充‘攝政’,看這情形。只怕回紇會派人出軍隊重占師陀。”
  宇文虹霓懂得他的意思,說道:“你勸我回去?”楚平原點了點頭。宇文虹霓苦笑道:“我已經受得夠了,實在不想再作這撈什子的女王。”
  楚平原道:“你錯了。你若是只愿夫妻安樂,老百姓一定會埋怨咱們。你作女王,總胜于讓回紇占領了師陀吧?”
  宇文虹霓其實也是舍不得她的國家和百姓的,但她也舍不得与楚平原夫妻分离,于是說道:“除非你也和我回去。”
  這回輪到楚平原苦笑了,說道:“我不是不想与你聚在一起,但只怕國人猜忌,更怕反對你的那些人用作攻擊你的借口。誰叫我是個漢人。不是師陀人呢?”
  宇文虹霓忽地正色道:“大哥,你也錯了。那些勾結回紇的王公,不論怎樣都是要反對我的。我相信,老百姓經過這次災禍,也一定不會受好人挑撥,他們會歡迎你回去的。”
  楚平原躊躇未決,空空儿笑道:“你怕什么,我愿意保你們夫妻回國。段師弟,咱們兩家索性都到師陀國玩一趟吧?”
  段克邪与楚平原情如兄弟,空空儿說的也正是他心里想在做的,當下一口答應下來,道:“反正我目前也沒有別的事情,理該送楚大哥、大嫂回國。錚侄,你回轉山寨,替我向你爹爹說一聲。”史若梅接著笑說道:“錚侄,上次你在魏博受傷,華姑娘曾為你衣不解帶,日夜看護。這次她到咱們的山寨作客,你可要好好招待她,報答她啊!”
  華宗岱是段克邪父親生前的朋友,段克邪在魏博又得他幫忙不少。他們夫婦并不知這夏凌霜有心將女儿南秋雷許配鐵錚之意,故此在他們心中,是希望鐵鍋和華劍虹成為佳偶的。鐵錚已是十八歲的少年,懂得害臊了。面上一紅,道:“表嬸說笑了。”
  華劍虹是個在塞外長大的姑娘,卻是一片天真,不解要避男女之嫌。她把史若梅說笑的話當真,連忙說道:“你們的山寨一定熱鬧得很,我希望和你們相處像自己人一樣。你們可千万不要和我客气,把我當著了外人。”
  南秋雷不覺感到有點酸溜溜的味道,說道:“華姑娘,你放心,鐵錚當然把你當作自己人的。”
  段克邪夫婦希望鐵錚与華劍虹成為佳偶,但他的師兄空空儿想法卻又不同,這時在空空儿的心里正感到十分為難。
  原來空空儿曾受夏凌霜之托,以鐵錚師父的身份,替他們兩家作個大媒的,前几天他還曾親口對南秋雷許下諾言,要包在他的身上,撮合她与鐵錚的婚事。盡管南秋雷并未要求過他。
  但如今他和華宗岱已經成為好友,他卻不能有厚此薄彼之分了,空空儿心里尋思:“我若按照我原來的想法,禁止錚儿和這妞儿來往,怎對得住老華?可是我又曾應允了秋雷的母親,可也不能不守諾言,這怎么辦才好?”
  空空儿對付多強的敵人都有辦法,但應付這等小儿女的事情,他卻是一竅不通。毫無主意。不過他想了又想,卻也給他想到了一個自以為是的主意,說道:“錚几你和南家的小師叔、小阿姨不是很久沒見了嗎?如今你們出道了,你爹爹一定很喜歡的。你們正好趁此机會,都到你爹爹山寨里相聚些時。華!”
  娘也正好和你的南阿姨作伴,”
  南秋雷年紀和鐵掙差不多,但她的父親南霽云卻是和段克邪的父親同輩的,鐵摩勒是段克邪的表兄,所以排起來南秋雷就長了鐵錚一輩了。是以空空儿習慣了南秋雷叫作鐵錚的“小阿姨”。南秋雷听得空空儿這么說,禁不住也面紅了。
  空空儿的心意是讓他們有同等的“机會”鐵掙喜歡誰、選擇誰,那就是鐵錚的事了。但他的說話卻未免太露痕跡,分明是要鐵錚向南秋雷“勸駕”。
  倒是華劍虹毫無戒心,一听了空空儿的話,便拍手笑道:“好极了,好极了。我正想向南姐姐討教針線的工夫呢。前兩天我看見南姐姐會自己縫衣,我羡慕得不得了。說出來不怕你們笑話,我娘死得早,我的衣裳都是我爹爹給我偷來的。草原的牧人沒有像你們漢人一樣的開成衣店的,我又不會縫。我爹爹只好去偷那些王公格格的衣掌,好看倒是蠻好看的,就是常常不合身。”
  華劍虹一片天真爛漫的言語,說得大家笑了起來。無形中也替鐵錚解了窘。空空儿笑道:“你要偷東西,可得跟我學。別樣本領,我未必胜得過你的爹爹。唯獨這門本領,你爹爹對我是非得甘拜下風不可的。”
  華劍虹笑道:“我沒听說有姑娘家偷東西的,這門本領我不要學。空空伯伯,我倒是希望你這次到師陀去,倘若碰著我的爹爹,給我提醒提醒他。別忘了回來接我。我怕學不會縫衣,舊的衣裳破了,就沒人給我偷了。”
  空空儿大笑道:“好,好。我一定和你的爹爹一同回來。要是辦不到就包在我的身上,我給你偷。”
  他們這么一番說笑,气氛就自然了許多。連南秋雷与鐵錚也不覺得尷尬了。在航行途中,無事可做,群雄都是各覓好友傾談,商量今后行止。
  鐵錚去找展伯承,只見展伯承獨倚船邊,若有所思。鐵錚道:“展大哥,上次你到伏牛山未見著我爹爹,我爹爹很挂念你。
  這次你可以和我一同回去了吧。”展伯承沉吟道:“這個,嗯,還是過兩天再說吧。”鐵錚把眼望去,看見褚葆齡在另一邊,也是獨倚船欄。
  鐵錚納罕道:“你們兩人怎么的,按說你們這次共死同生,應該更親近才對。為何你和褚姐姐總似乎是在鬧著別扭。對啦,你代我邀她一同到我爹爹的山寨吧。”展伯承搖了搖頭,低聲說道:“她不會去的。”
  空空儿叫道:“小承子過來!”展伯承走過去正要請問空空儿有何吩咐,空空儿已在哈哈大笑道:“我看你悶悶不樂的樣子,是不是因為這次報不了仇的原故。你別發悶,我指點你几路功夫,包你日后殺得了竇元。”
  原來空空儿是因為自己不愿親手誅戮竇元,而對于自己這次放了竇元之事又頗后悔。故此有心成全展伯承的報仇愿望,亦即是借展伯承之手來殺竇元。
  展伯承大喜拜謝,但卻并未立即坐下听空空儿講授。空空儿這次倒是想起得快,想了一想,哈哈說道:一對了,對了。我不能厚此薄彼,褚丫頭,你也過來,我教你們一套聯手的功夫吧。”
  褚葆齡經過了与展伯承同生死的這一戰之后,對展伯承的感情极為微妙,一方面是對他的衷心感激,一方面又舍不得劉芒,故此宁愿避免与他接近。但此時听空空儿叫她,而且又助她報仇,她只好訕訕的過來了。
  空空儿道:“我看你們所學的武功,其實是可以贏得了竇元的,但你們一來限于功力,二來運用得也不夠精妙,卻反而吃了點虧了。功力是無法迅速提高的,但我另有捷徑,可以使你們原有的本領盡量發揮。首先,我要傳授你們上乘輕功的運气方法。然后,我再教你們如何配合得更好一些,只要你們勤學苦練,不出半年,我擔保你們若是和竇元單打獨斗,至少不會輸給他,若是兩人聯手,那就一定可以將他殺了,”
  空空儿不但自己的武功強,而且又是個最好的教師。他對于正邪兩派的武學都曾經涉獵,有了這么高深的造詣,指點起展、褚二人的本門武功,比展元修和褚遂的教授還更精到。
  船出了長江口之后,風浪很大,周同喟然歎道:“河清海晏,真不知何時方有此日?”他是因為藩鎮割据,禍害百姓,有感而發的。
  空空儿卻笑道:“幸虧是艘大船,我倒沒有不舒服之感。風浪很大有什么打緊,多在海上航行兩天也就是了。”原來他一碰到武學上的事情就全神貫注進去,他教展、褚二人的武功,只怕時間不夠,卻沒心思去領會周同是因何而歎的了。
  展、褚二人武學也有相當根底,對空空儿的傳授,心領神會,學得很快。船行三天,他們反复學了几遍,以經過空空儿嚴格的考問,也都點頭認可了。
  到了那個小島之后,島主鄒胜出迎。他是周同的好朋友,見周同和這許多武林的人物到來,自是歡喜無限。島上醫藥齊備,空气清新。正是最适宜于養病、療傷。鄒胜殷勤招待,巴不得群雄多住些時。但群雄都是各有事在身的,因此除了留下些人陪伴傷者之外,其他的就陸續离開了。
  展伯承是第一批离開的人。原來躅葆齡因為心灰意冷,只想回去看守爺爺的墳墓,江湖之事,她已是毫無興趣了。展伯承舍不下好友鐵錚,但他是答應過他的爺爺,一定把他的“齡組”找回去的,他豈能不伴她回家?因此也只好与鐵錚暫時分手了。
  臨行之日,鐵錚送他們上船。分手時展伯承再致歉意,抱歉不能和他同回山寨,答謝他爹爹(鐵摩勒)的關怀。
  鐵錚笑道:“我本來不能原諒你的,但你是和齡姐同走,我還有什么好說?我把你們的消息告訴爹爹,想來爹爹也會為你們感到安慰的。”
  這時褚葆齡已先上了船,展伯承听了鐵錚的話,禁不住面上一紅,連忙低聲說道:“賢弟可別誤會,我只是想回去幫忙齡姐修筑爺爺的墳墓。褚爺爺待我比親爺爺還親,我也想稍盡心事,報答他老人家的恩情。”
  鐵錚笑道:“我知道。但你也不必許言你和齡姐的事情。你和她一同長大,她的爺爺又是早已把你當著孫女婿看待,你們白頭偕老正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啊,有什么怕說的。你們和好如初,相信不但我的爹爹听了高興,就是我的妹妹知道了也會為你們高興的。雖然以往曾在你的面前責備過齡姐,那也是為了替你不平之故。最好你們在辦好褚爺爺的事情之后,能夠一同到金雞岭來,咱們四人又可以像小時候聚在一起了。”
  在鐵錚的心目中,一直是把他的妹妹鐵凝看成個不懂事的小女孩,毫沒有想到鐵凝与展伯承之間,也已有一縷情絲。展伯承听了卻是心如亂麻,情怀動蕩,不知如何回答鐵錚。
  這一批要走的人都已上了船了,鐵錚笑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但愿你們早點同來山寨。你也該上船了。”
  展伯承抬頭一看,只見褚葆齡正在船舷上向他招手。展伯承低聲說道:“我一定盡快去會你們的。只是未必和齡姐同來就是了。我剛才說的都是實話,真的請你不要誤會。嗯,在凝妹跟前,還是請你別提我和齡姐的事吧。將來我會向她說的。”
  鐵錚听他鄭重囑托,這才感到有點蹊蹺,但展伯承上了船,這船也就開了。鐵錚已經沒有机會探問展伯承的心事。
  這條船很大,展伯承与褚葆齡的兩匹坐騎也一同乘船。船中無事,登陸之后,展褚二人便舍舟乘馬,并轡同行。
  兩個人各怀心事,路上同行,最初兩天,還是有點不大自然,漸漸也就有說有笑了。不過褚葆齡仍然是避免提起劉芒,也避免提起盤龍谷那段往事。
  這么一來,他們談話的范圍。也就只能局限于小時候的一些趣事了。談的是“趣事”,彼此心里卻都是感到乏味与無聊。
  雖然有說有笑,總似隔了一層,談的是小時候的事情,卻不能似昔日的“兩小無猜”了。
  褚葆齡對展伯承有著微妙的感情,同樣,在展伯承的心中,也何嘗不是有著“剪不斷,理不亂”的滋味?他們兩人未定“名份”,不能說是“婚變”,但他們自小作伴,不但在別人的眼里,是把他們看作一對未婚的小夫妻。甚至在他們的心里也曾經有過這個念頭,因此,經過一場情海的風波之后,彼此的感情都是受到創傷的了。
  在展伯承這方面來說,他對于褚葆齡始終是怀著深厚的感情,即使是在褚葆齡誤會他,怨恨他的時候也是一樣。至于這是男女之情,還是姐弟之情,則連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了。
  不過,他深知褚葆齡愛的乃是劉芒,因此他就更不愿意在他們經過的一場患難,言歸于好之時,再給褚葆齡有些微妙的誤會。
  展伯承好几次想撕開隔在他們之間的幔幕,沖破了這郁悶的气氛,坦城的告訴他的“齡姐”,他是愿意成全她与劉芒。可是褚葆齡總是避免提及劉芒,他也就沒有机會說了。
  在郁悶的气氛中又過了兩天。這一天他們并行在中州(今河南)的驛道前行,褚葆齡忽然又恢复了最初兩天的神情,沉默寡言,而且顯出精神恍惚、心事重重的樣子,展伯承好生納罕,“這兩天她已經是有說有笑了,怎的今天忽然又悶悶不樂起來?”
  路上碰到了好几撥衣冠楚楚,像是要到親友家中作客的模樣的人,展伯承也沒放在心上,走了一程,驀地發覺褚葆齡在后頭。展伯承勒著馬等她上來,說道:“齡姐,你走得累了。前面有間茶店,咱們歇一會吧。”
  褚葆齡無可無不可的和他走進這間路邊的茶店,坐了下來,展伯承無意間望出去,發現茶店前面的路口立有一面界碑,對著茶店的這面寫著“蒲邑”二字。
  展伯承心中一動,連忙問茶店伙計道:“你們這里是蒲邑么?”那店小二笑道:“是呀,這里還是蒲邑,但再向前走,就是琢邑了,你看,前面不是立有界碑嗎?”
  展伯承恍然大悟,心中想道:“怪不得齡姐神思不屬,原來是到了劉芒的家鄉。”他望了褚葆齡一眼,褚葆齡低下頭,默不作聲。
  展伯承又再向那店小二道:“我匆匆赶路,沒留意路碑,卻原來已經到了蒲邑,嗯。蒲邑有位有大豪,姓穆名安,你可知道?”
  那店小二笑道:“穆老爹子,我們蒲邑人誰不知道?你和穆爹子是相識的還是聞名的?”展伯承道:“我是聞名已久,尚未有机緣拜見,不過,我的長輩卻都是和穆老爹于相識的。”
  店小二道:“如此說來,你若是想去拜見穆老爹子,可就正是机會了。”展伯承道:“哦,這卻是何因由?”
  店小二道:“今日正是穆老爹子六十花甲的壽辰,你們。一路來,想必也在路上碰上了一些帶了家丁,抬著盒禮的客人吧?那些人就是拜壽的客人了。穆老爹最為好客,所以我說,你若是去拜見他,這可就正是机會了。你只須備一份拜帖就行,不必買甚禮物的,反正穆老爹子也不會希罕你的禮物的。”這店小二倒是熱心腸的人,他見慣了到穆家求助的江湖人物,只道展伯承也是這類落魄的“雛儿”,故而不惜出言指點。
  展伯承多講了他的“指點”,便即付了茶錢。騎馬向回頭走。
  褚葆齡跟了上來,四顧無人,說道:“小承于,你真是要去給穆安拜壽么?‘展伯承神情誠懇說道“齡姐。我這句話早就想對你說了。
  你別以為我對劉芒還存有什么芥蒂,盤龍谷那晚我曾与他聯手對敵,我們早已化敵為友了。今日既然到了蒲邑,恰恰又碰上穆安的壽辰,咱們為何不借此机會,到穆家探一探劉芒的消息?”
  原來穆家和劉家本來是比鄰居的親戚,劉振的妹妹是穆安之妻,辛芷姑的大弟子龍成香嫁給穆安的儿子穆康,穆康和劉芒乃是中表之親。龍成芳也正是因為自幼在姐夫家中居住,与劉芒相識,日久生情的。不過劉振、劉芒父子自作江湖大盜之后,便即离開蒲邑与穆家不通音訊,也已有了好几年了。
  展伯承又道:“劉芒的父親已經死在呂家,是給泰洛打死的,劉芒也不知知道了沒有?我即使只是為江湖道義,也該到穆家報一報訊。劉芒沒有多少親人,說不定會回來給穆安拜壽。即使不然,穆家或者也會知道他的消息。”
  褚葆齡一片茫然,半晌說道:“小承子你要的和我去找劉芒?
  嗯,是為我的原故?”
  展伯承低下了頭,說道:“不錯,是為了我的原故,也是為了你的原故。齡姐,我不愿意見你受苦,這些日子,你雖然有說有笑,心里其實不快話,咱們是一塊長大的,你心里不快活,我還能不知道嗎?齡姐,記得咱們在盤龍谷,最后一晚,你曾經和我說過,你和劉芒——”。
  褚葆齡眼角挂著淚珠,驀地揮手道:“小承子,你不要說了。
  我記得我說過的話,可是,你、你不知道——”
  那一晚的情景重現眼前,白天她去把藏寶圖給劉芒,利用了展伯承給她“把風”在回家的路上,她向展伯承吐露心事:今生今世,她決定与劉芒生在一起,死在一起,永不分离。
  不錯,她是說過這些話,但人生遭遇往往是不如人意的。誰想得到就在那晚發生了許多意外的事情,他們的奪寶計划受到了挫折,智取不成,卻變成了和她的爺爺武斗,最后還引來竇元,以至害了她的爺爺一命。而她雖与劉芒有過海誓山盟,永下分离,也終于不能不分离了。
  還有,她也沒有想到劉芒還有一個龍成芳,劉芒對龍成芳的感情又如何,她不知道。但龍成芳對劉芒的契而不舍的痴情,她已經知道了,再還有,她也想不到她曾經誤會的小承子,對她感情竟是如此真摯,他絲毫也不怪她對不起他,反而處處為她著想。
  褚葆齡情怀歷亂,心中想道:“小承子,你那里知道,我心中的苦悶,可并不單單是為了劉芒啊!”可是她這樣微妙而复雜的心事,卻是不能對展伯承吐露的了。
  展伯承卻自以為懂得他的“齡姐”的心事,說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惦記著劉芒。我也知道你這一年還是在各處打探他的下落,那么,如今既是到了他的家鄉有希望得到他的消息甚至見著他,你卻又避開,這是何苦?”
  褚葆齡心亂如麻,終于想道:“不錯,我自問無慧劍可祛心魔,要逃避是避不開的,倒不如弄個水落石出,不管是离是合,是悲是喜,總可以了結一重心事。”
  褚葆齡想到此處,心意立決,說道:“好,你既然認為應該這樣做,那么咱們就去穆家賀壽吧。”
  路上絡繹不斷有前往穆家的賀客,他們無須問路,只是跟著走,不一會儿,就到了穆家所在的那條村庄了。
  穆家是蒲邑大豪,交游廣闊,今日家主穆安的花甲大壽,前來賀壽的客不但有武林人物,還有地方紳士甚至現任官員,穆家兩扇大門打開,管家站在中門迎賓,大門外排列的有兩隊鼓樂手,吹吹打打,若有貴客來到,還特別奏起迎賓樂曲,气派很是不凡。
  展伯承和褚葆齡來到的時候,穆家正在奏樂迎賓,迎接的是一個帶著四個衛士的武官模樣的人,展伯承眉頭一皺,說道:“咱們等一會儿。”他是不愿意跟著這個武官一同進去。
  武官進去之后,跟著一個鄉下老頭子模樣的人到來,穿著一件粗布大褂,油膩膩的,好似整年未洗過,穆家也照樣奏樂迎賓,那個管家還特地從中門走出大門迎接,禮節比剛才接待那個武官似乎還要尊敬几分。展、褚二人暗暗納罕,不知這個鄉下老頭究竟是何人物,他們不愿“沾光”,因此仍然遠遠的徘徊門外。
  待到那個老頭子模樣的人也進去了,暫時沒有其他客人來到,展伯承道:“齡姐,咱們可以去了。褚葆齡卻有所思,遲遲不舉腳步。
  展伯承道:“齡姐你在想什么?褚葆齡道:“小承子,你說實話,爺爺臨終之時,是不是真的原諒我了?他也當真不恨劉家父子么?”
  展伯承道:“齡姐,我几時騙過你?爺爺但愿你一生幸福,他還后悔當初不該恐嚇劉芒呢。他真的是愿意你們白頭偕老。”
  展伯承有生以來從沒有說過假話,唯獨這件事,他卻不得不瞞著褚葆齡,將她爺爺臨終的吩咐,恰恰顛倒的改了過來。但也正因為他不慣于說謊,說話的腔調上多少有點不大自然。
  褚葆齡滿面通紅看了他一眼,心里想道:劉承子果然如我所料,心里想的和口里說的并不一樣。”原來以為展伯承仍是深愛著她,也以為他對劉芒仍是不無醋意,所以不論如何掩飾,從說話的腔調上也還是不能透露出來,但褚葆齡雖然猜錯了展伯承的心事,她心里卻是非常高興的。
  走到穆家門前,褚葆齡忽地又略有躊躇,展伯承悄聲說道:“齡姐,不要害羞,跟我來吧。”褚葆齡捏了他一下手心,同樣悄聲說道:“小承子,你別胡說。”原來,褚葆齡剛才想的是:“不知那位龍二小姐已經回家了沒有?”這次卻是展伯承猜錯她的心事了。
  在大門迎接普通客人的穆家家人看見來的是一對陌生的男女;又想進來不敢進來的神態,覺得有點奇怪,使來查問。
  展伯承道:“我們是來給穆老爹子拜壽。”那老家人心里想道:“今日的客人,那一個不是來拜壽的?這句話說了等于白說。”
  當下冷冷淡淡的問道:“你們可別有拜帖?”
  展伯承道:“來得匆忙,沒備拜帖。”
  那老家人道:“好,你等一會儿。”打了一個手勢,過了一會儿,一個小廝用盤子托了一錠紋銀,走到展伯承面前。展伯承怔了一怔,道:“你這是什么意思?”
  那老家人道:“今日來客太多,敝主人恐怕也沒有精力—一接見外客。你們好意盛情我替主人拜謝了。兩位遠來,這點銀子,不成敬意,請兩位收下。”
  褚葆齡柳眉一揚,冷笑道:“你當我們是來打秋風的嗎?”嘩啦啦的一聲響,在那盤子里撤下一把金豆,說道:“多勞你們的招呼,這點金子打賞你們,小小一點意思,請兩位收下。”
  那老家人面紅耳熱,尷尬之极。他跟隨穆安多年,本來也是個老江湖,這次卻走了眼。(看錯人)一時不知該當如何應付的才好。
  穆家的管家听得大門喧鬧,忙走過來,陪笑道:“他人老糊涂,兩位小英雄別見怪。兩位沒備拜帖,那么,可否賜知高姓大名,也好讓我們做下人的進去通報。”
  他們這么一鬧,已有好多閒人圍上來觀看。展伯承因為看見剛才賀客中有官府的人,心中便有點躊躇。褚葆齡正在气頭,卻不加考慮的便說出自己姓氏道:“我姓褚盤龍谷來的。”
  那管家吃了一惊,說道:“盤龍谷褚家的姑娘?請問老英雄褚遂是——”
  褚葆齡道:“是我爺爺。你家主人或許相識。”
  那管家口里說道:“是,是。”面上卻變了顏色,隨即打手勢驅逐看熱鬧的閒人,喝道:“都到外面去,怎可以這樣不懂規矩,叫客人笑話。”
  閒人散開之后,那管家小聲說道:“這位相公——”展伯承道:“小姓展。賤字承伯,也是盤龍谷來的!褚葆齡已經說出了自己的來歷。所以展伯承也就不再隱瞞了。
  那管家更是吃惊。原來穆安雖然是武林前輩,但卻又是豪富之家,是以他們對于綠林人物有點避忌,宁可暗中往來卻不敢張揚出去。展伯承去年和鐵錚兄妹同走江湖,已經是有點名頭的了,展家和綠林盟主鐵摩勒家的兩代交情,江湖上誰不知道?
  那管家打下定主意,說道:“兩位請稍等一會,待小的稟報家主。”
  穆府的管家親自去給他們通報,這是一樁罕見的事情,本來是對他們不甚注意的也禁不住偷偷向旁人打听:“這兩個少年是什么人?”
  剛才著熱鬧的那些閒雜人等雖然已給管家驅散,對他們仍是十分注意,此時碰著有人向他們打听,那還有不曉舌之理?三個一眾五個一堆的遂竊竊私議起來。
  展伯承在江湖上的名气雖然較大,但穆府家人最感興趣的卻還是褚葆齡。褚葆齡耳朵尖,隱隱的听得他們在偷偷議論:“哦,原來褚遂的孫女儿,長得倒很標志呀,怪不得表少爺為她著迷。”
  “听說二小姐曾經去找她的晦气,不知是真還是假的?難為她有這個膽量敢來。”
  “那個小伙子是她的什么人,瞧他們的模樣倒是怪親熱的。”
  “咦,你還下知道吧?這小伙子是她的爺爺看中的孫女婿呀。”這么說、嘻嘻……”底下的話細不可聞。想來定是一些不好听的說話,怕她听見。
  褚葆齡是個性情倔強,自尊心很重的女子,几曾受過如此閒气。听得穆府的家人對她評頭品足,几乎忍不著要發作出來。
  展伯承怕她X出笑話、好几次用眼色將她止X,這么一來,他們就更顯得“親熱”了。
  褚葆齡接下了怒火,心里強自分解:“我只要打听到劉芒的消息,馬上就走。何必与這些下人生气?”她索性裝作若無其實的樣子与展伯承談笑,顯得更加“親熱”些,一面留心听他們的說話,想從下人的說話之中,探得劉芒与龍成芳是否在家。
  她還沒有听出端倪,那個管家已經出來,向他們恭恭敬敬的說道:“兩位請進。”而且親自給他們帶路。
  那個管家帶領他們,穿過回廊,繞過假山,不是走去客廳,卻走到穆府的內花園。穆府賀客盈門,本來是鬧哄哄的,但到了內花園,卻是另一個天地,但聞鳥語,听不見人聲。
  褚葆齡忍不住說道:“我們与穆家非親非故,怎么你帶我們到這里來,難道要我們內堂拜壽么?”展伯承道:“是不是穆老爹子不愿接見我們?”
  那管家陪笑道:“兩位是稀客,我們怎敢怠慢。這是——”
  褚葆齡道:“是什么?”
  剛說到這里只見一對中年男女從內院走出來,展伯承認得女的是龍成芳的姐姐龍成香,那男的想必是她的丈夫——穆府的少主人穆康了。那管家這才接下去說道:“這是少主人的吩咐。”管家說完了話,行了個禮,便即告退。
  穆康夫婦上前殷勤招呼,說道:“兩位光臨寒舍,有失迎迓,還望恕罪。家父說不敢當外客給他拜壽,特地吩咐我們做小輩的替他款待兩位貴賓,請兩位不要見怪。”
  穆康以少主人的身份替父親迎接賓客,禮數周全。展伯承是個不慣客气的人,想起剛才褚葆齡還在怪穆家“失禮”,倒覺得有點不好意思起來,連忙說道:“我們份屬后生晚輩。怎稱得上什么的貴賓,穆庄主太客气了。”
  龍成香對褚葆齡更顯得十分親熱,拉著褚葆齡的手笑道:“我和展少俠几個月前曾經見過,和褚姑娘則還是初次相會,但雖是初會,亦已聞名久了。外面客廳人多嘈雜,說話不便。褚姑娘倘不見外,請到里面,就只咱們几個人敘敘如何?”
  褚葆齡正是不愿意和那些拜壽客人混在一起,心里想道:“既來之,則安之。你要如何擺布我,我也不怕。”便道:“多謝賢主人好意,我們不速之客,主人不討厭我們,我們已是十分感激了。”
  龍成香道:“那里話來。褚姑娘賞面,肯到我們這儿來,我們真是求之不得的呢。”邊說邊走,在前頭帶路,把展、褚二人引人穆康的內書房。
  龍成香揭開的帘子,便即笑道:“二妹,稀客來了,你猜是誰,還不快快出來迎賓?”
  只見房門開處,一個少女已經在書房里站起身來,哈哈笑道:“什么風把你們吹來的?我也是前几天才回家,想不到又能夠和你們見上了。”
  這少女正是龍成香的妹妹龍成芳。其實她是早已知道展、褚二人來了的。不過她的姐姐知道她与褚葆齡之間有著頗為尷尬的關系,恐怕她妹妹脾气不好,不懂應付,故此不讓她出來,姐妹倆先商量好了,待他們進了內書房,才讓龍成芳露面的。
  褚葆齡本來准備好在穆家見到龍成芳的,因此并無惊惶失措之態。但她一向對龍成芳沒有好感,見面之后,想起過往的不愉快之事,神色之間,卻也難免有几分不大自然。
  龍成香笑道:“我這妹妹不懂事,听說曾冒犯過話姑娘。但不打不成相識,想來褚姑娘也早已不放在心上了。”
  褚葆齡只好說道:“只要龍二小姐心里不存芥蒂,一點點無謂的爭吵,那又算么什么。”
  龍成芳笑道:“是呀,不打不成相識。而且我和褚葆齡打那一架,對褚姑娘也不無好處呢。你們兩位現在不是在一起了么?
  展少俠,你多少也該感謝我那穿針引線之功吧?”正是:最是情場多變幻,無端醋海又興波。
  欲知后事如何,請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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