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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酒市藏龍 采花傳怪寨 漁舟蘊玉 破浪見仙蹤


  一個多月之后,山東半島的黃海之濱,出現了一個風塵仆仆的少年,耳听大海波濤,目看海天帆影,生出無窮感慨。這人使是偷离師傅,獨走江湖的唐曉瀾了,他离開楊家之后,本想進京去打探師嫂鄺練霞的下落,但自忖武功,尚遠非神魔雙老的敵手,深怕到了京城,被血滴子所發現,那時救人不成,反丟性命,思維再三,改變行程。他無友無親,想來想去,只有玄風道長,是自己義父周青的朋友,而且關東四俠又曾答允過自己援救馮家遺孤,豪俠諾言,堅如金石,因此唐曉瀾想從山東半島渡過渤海,到遼東去找關東四俠。
  這日他到了青島,遠眺海天一色,胸襟開闊,他從未見過大海,不覺被海的雄壯所吸引,獨自走上濱海的一間酒樓,叫了一壺黃酒,坐了一張近窗的座位,飲酒觀潮。正自神移心醉,忽听得一陣嘈雜之聲,回頭看時,竟是一隊官差,走上酒樓。唐曉瀾定了定神,把捏好的一套話應付官差,誰知那些官差問得非常仔細,不但盤問他姓名來歷,還問起唐曉瀾在青島有什么親朋,唐曉瀾道:“我是路過此地,那有什么友人?”一個官差冷笑道:“你自己說是東平縣的秀才,要到遼東來探親,卻一無學府文書,二來口音又很生硬,誰敢擔保你的話不是捏造的!喂!朋友,你做的好事情!”唐曉瀾道:“我沒有做什么事!”那二名官差嘩啦啦的抖開鐵鏈,往唐曉瀾脖子一套!喝道:“你跟我們到府里說去。”唐曉瀾輕輕一閃,那官差扑了個空,喝道:“好呀,你敢拒捕!”拔出鐵尺,竟自迎頭打來,唐曉瀾正想出手,忽听得一聲:“且住!”鄰座一個少年公子,折扇輕搖,輕輕一躍,攔在兩人中間,那官差喝道:“你是什么人?”伸手就要來抓,驀然手腕一痛,旁邊竄出一個精壯漢子,將他拉住,喝道:“你找死!”少年公子微微笑道:“放了他吧!”官差團團圍上,少年公子雙眼一睜,問道:“誰是捕頭?”雙目神光凜射,話聲雖不很高,卻似具有無限威嚴,令人不寒而栗。那名官差給他一瞪嚇得倒退几步,一名老捕頭走上來打了個干,說道:“這位伙計莽撞,公子別見怪!請問公子尊翁何人?与這位朋友什么關系?”老捕頭善觀風色,只道他是什么大官的儿子,才敢如此霸道。那料他又冷笑一聲,說道:“憑你也配查問我的家世?”把摺扇一張,緩緩的在他面前搖了兩搖,那老捕頭面色倏變,扑通的跪在樓板上,顫聲說道:“冒犯!冒犯!但求公子不知不罪!”少年公子道:“你們回去吧,這位客人是我的朋友,我擔保他的話不是捏造的!”老捕頭恭恭敬敬的叩了個頭,率領官差疾步退下!
  唐曉瀾大感惊奇,連忙道謝,這時官差已全部退盡,酒樓上嘰嘰喳喳,紛紛談論,只听得酒保大聲說道:“哼,捉采花賊捉到這里來了!”一個酒客道:“他們也不帶眼睛,那里有這樣斯文的客官會是采花大賊!”又一個酒客道:“這也難怪他們,采花賊鬧得這么凶,他們被知府三日一追,五日一逼,當然要到處查訪。”酒保道:“采花大賊,那會有公然上酒樓等你捕捉的道理!”一個酒客道:“這又不然,也許那采花賊技高膽大,就公然到你的望海樓來呢!再說官差們抓緊搜捕,也還是為民除害!”另一個酒客“哼”了一聲道:“就只怕正點儿抓不著反而濫捕無辜!”
  唐曉瀾听得駭然,喚過酒保來問道:“怎么你們這里鬧采花賊嗎?”
  酒保道:“鬧得凶呢!這十天來天天都鬧采花的案子,好好的閨女,半夜三更就失了蹤,連三百万和周守備女儿都給賊人劫走了!”
  唐曉瀾道:“竟然有這樣的事!”雙眉倒豎,不覺用手拍了拍劍鞘,忽覺那少年公子雙眼耿耿的盯著他,面上一紅,笑道:“原來他們竟把我當作采花大盜了!”正說話間,酒客又是一陣紛亂,窗口臨街的客人叫道:“又有一隊官兵遠遠來了!”客人們怕再惹事,紛紛結賬下樓,只剩下那少年公子和那精壯漢子与唐曉瀾三人。酒保知道那少年公子大有來頭,赶快換過小菜,重新暖了三壺美酒。
  少年公子与唐曉瀾攜手入座,笑道:“給這班奴才敗了清興!”唐曉瀾重謝相救之恩,少年公子搖了搖摺扇,緩緩說道:“這算不了什么,家父与現任山東巡撫有舊,這把扇子就是山東巡撫寫的,那個老捕頭大約認得巡撫的字,所以不敢羅唆。”唐曉瀾眼利,見扇子上落的款是“于南湖叩寫”心中一凜,想道:“難道他的父親是朝中大官?”想起師傅的戒條,神情頓時冷淡。少年公子道:“這于南湖是翰林出身,書法還過得去。他未發跡時,曾是我父親的學生。所以對我父親非常恭敬。我的一家,從遠祖到今,都沒有人做過官!”唐曉瀾听他如此說法,稍稍放下點心,請教姓名,少年公子道:“我姓王名尊一,他是我的家人哈布陀,是個回子。”唐曉瀾把姓名說了。王尊一對他甚為客气,問道:“兄台腰懸寶劍,暗透光芒,想必是位劍法名家。”唐曉瀾忙道:“曾學過几手三腳貓的功夫,那里談得到劍法。”少年公子微微一笑,又搖了搖扇子,驀聲吟道:“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這望海樓地點雖好,只是不高,兄台若想觀賞海景,最好泛舟海中,港灣外不遠之處的田橫島,上有孤峰,攀登峰頂,看紅日從海中升起,那才是天下奇景呢!”唐曉瀾道:“兄台真是雅人。”正喜他話鋒已轉,不料他頓了一頓又道:“在島上孤峰賦詩舞劍,才是人生樂事,兄台可否借寶劍一觀?”
  唐曉瀾好生為難,這把寶劍,周青曾鄭重吩咐,不可隨便炫露,但這王尊一如此客气,又對自己有恩,怎好不借。正躊躇間,樓梯格登格登的響了一陣,上來了兩個女人。前面的那個黑發垂肩,發光鑒人,面上卻是皺紋隱現,看她那頭秀發,只似廿歲左右的少女,看她面上的皺紋,又似年逾五旬的老婦。后面那個長眉如畫,稚气未消,卻真是十六七歲的少女,少年公子雙眼一翻,前面那婦人道:“客官可要听支曲儿嗎?”王尊一眼珠一轉,向家丁拋了個眼色,道:“也好!”黑發老婦將手中兩片竹板一敲,那少女輕啟朱喉,低聲唱道:
  “一片紅霞海上生,海中有島曰田橫,當年齊國貴公子,國破家亡抑淚行,誓不帝秦懸正气,海隅抗暴見旗渡,五百壯士誓同死,強虜不滅天道盲……”
  歌猶未終,王尊一眉頭一皺,道:“不要唱了!”婦人道:“客官面對田橫島,卻不喜听田橫辭嗎?”王尊一的家人哈布陀斥道:“休得羅唆!”王尊一道:“賞她銀子,叫她去吧!”哈市陀把手一揚,兩錠大銀驟的擲去,老婦人道:“誰稀罕你這點碎銀?”舉袖一拂,兩錠大銀落到桌面,碎成無數小塊!王尊一与哈布陀一惊,那兩個女人已經下樓去了。哈布陀作勢欲追,工尊一道:“由她去吧。唐兄,适才談及請借寶劍一觀,幸勿見卻!”唐曉瀾道:“這個,這個……”手指摸向腰間,忽然惊叫起來道:“我的劍不見了。”兩人一看,唐曉瀾腰際空無一物,寶劍果然不見了。哈布陀道:“這老乞婆手法好快!”唐曉瀾失了寶劍,心意如焚,連忙告辭。王尊一興趣索然,舉手說道:“唐兄不必心焦,所失寶劍,小弟當命家人協助尋回。”唐曉瀾道了句謝,匆匆下樓追那婦人。海濱林蔭路上,兩頭都有官兵巡邏,那里還有那婦人影子。官兵見唐曉瀾匆匆跑出,竟也不加攔阻。
  唐曉瀾跟楊仲英學了五年功夫,對楊家的神彈絕技,甚有心得,而且他用的暗器是飛芒,學了神彈手法,更見厲害,飛芒份量极輕,取准极難,所以眼力必須練得非常之好。然而憑他這樣的功夫,寶劍給人偷去,竟然絲毫未覺,偷劍的人不論是否老婦,武功之高,都是不可想像!唐曉瀾气詛神傷,心想:寶劍給這樣的高手偷去,那里還有追回之望?垂頭喪气在海濱亂走,越走越遠,猛見港灣外有几只漁船停泊,一只大船船頭,立著一個少年女子,風鬢霧鬢,甚是美貌,唐曉瀾定神一看,卻不是那個少女,啞然失笑,想道:“寶劍是失定了,還是先回去吧!”行了几步,那女子已進艙中。忽見一個面如冠玉的美少年,也凝神注視那只漁舟!
  唐曉瀾見他看得出神,心念一動,想道:“莫非這人就是采花大賊!”猛見少年衣袖一揚,唐曉瀾目力极好,看出他是袖底飛鏢的打暗器手法,而所打的暗器,份量又是极輕,普通人就是站在身邊也覺察不出。待少年行后,唐曉瀾走上堤岸,看那漁船,船舷上己平添了一朵梅花,花開五瓣,清清楚楚,就如巧手匠人刻出來似的。唐曉瀾知道這是那梅花形的暗器打出來的。暗叫:不好!想道:這正是采花大賊留下的暗記了,十成有九是他看上了那個姑娘,只怕今晚他就要到這船上來花。正想叫那船老大出來,猛然間船篷一揭,那船娘跨了出來,柳眉一豎,向唐曉瀾橫了一眼,將槳在水里一攬,猛的抖起一條水線,向唐曉瀾射來,唐曉瀾冷不防給水線射濕頭面,面皮上竟辣辣作痛。那船娘划了兩下,把漁船開走了。
  唐曉瀾揩干水珠,暗暗叫屈,這船娘定是把他當成輕薄少年,登徒之輩,所以才這樣對付他。心想:如現在上前去告訴他們,他們一定不肯相信,甚或疑我另有用心,不如今晚再來,把那采花大賊捉住,也好給這里的百姓除去一害。主意打定,看那漁船在下游港灣停泊之后,便折回街市,回到自己所住的客棧。
  唐曉瀾离開客棧之時,窗門都已經關上,房門還用鐵鎖鎖得好好的,就在打開房門之際,忽覺微風颯然,唐曉瀾疾忙回頭,并不見人影,心中猶自暗笑自己疑神疑鬼,不料走進房中,猛覺寒光耀目,這一下几乎把他惊得喊出聲來。
  床邊的小几上放著一把寶劍,正是自己那把游龍寶劍,劍鞘挂在牆上,唐曉瀾拿起寶劍,劍底壓著一張字條,寫道:“三日后午夜時分,到田橫廟來見我!”唐曉瀾心上十五個吊桶,七上八落,不知這盜劍還劍的高人是何用意?又不知田橫廟在什么地方,不過距离約會時間還有三日,三日中總可打听出來。唐曉瀾定了定心,想道:“這盜劍者若是前輩高人,對我定無惡意,若是坏人,又斷無再把劍送回之理。看來此事雖奇,并無傷害。倒是今晚去斗那采花大賊,卻要小心。看他打暗器的手法,已就是武林中罕見的功夫。”當下再不思量,納頭便睡。
  睡醒天已傍晚,唐曉瀾吃過晚飯,跨出客店,對店小二道:“今晚我也許要遲些才能回來。”店小二道:“客官自便。”唐曉瀾道:“若有人來找我,請記得問他姓名。”店小二道:“這個自然。”唐曉瀾走出海濱,這是一個下弦月夜,淡月疏星,把大海襯得更是神秘深遙。唐曉瀾找著了那只漁船,借著海邊的一塊岩石藏身,提心吊膽的在等候那采花大賊!
  等了好久,看那下弦新月,漸漸升到海的上空,唐曉瀾心想:“是時候了!”果然再過一會,一條人影疾的飛來,竟是一身白色衣裳,雖然是月色朦朧,也瞧得清清楚楚。唐曉瀾暗暗稱奇,白衣乃夜行人的大忌,何況志在采花?那白衣人跑到海邊,可不正是日間所見的那個美少年?唐曉瀾手握飛芒,尚未發射,那少年足尖一點,猛如一只沖天大鶴,逕自飛上漁船那扯著風帆的桅頂。唐曉瀾沖口喊道:“捉采花賊呀。”手上一把飛芒,揚空射出!
  白衣少年叫道:“是我,請妹子出來!”船艙突然搶出一人,一刀把船桅斬斷,白衣少年凌空一個倒翻,落在船面,身形矯捷之极,分明是未受傷。唐曉瀾這把飛芒,是白打了!
  船艙里搶出來的是船上的老漁夫,唰唰几刀向白衣少年斬去,口中喝道:“呸,不要臉的,你還在這里糾纏作甚?”白衣少年雙手空空,只是閃躲,并不還招,兀是叫道:“包妹,魚妹!”船中一聲哭泣,唐曉瀾白天所見的那個美貌漁娘竄了出來,哭著叫道:“秦官,你走吧!”老漁夫怒喝道:“賤丫頭,回去!”白衣少年連躲三刀,猛的一竄,沖到那漁娘身邊!唐曉瀾運足腰勁,一擰身飛上船面,游龍劍一招“仙人指路”,向白衣少年胸膛刺去,喝道:“好大膽的采花賊呀!”白衣少年陡見察光刺目,身形一晃,堪堪避開,怔了一怔,喝道:“誰是采花賊呀?”唐曉瀾唰的又是一劍,那老漁夫將船娘推回艙中,面有惊奇之色,手提虎頭刀,攔在船頭,卻不動手。
  唐曉瀾的追風劍法迅疾异常,白衣少年空手閃避,頗為吃力,加以在一條不甚寬大的船面上,不論左躲右閃,全在劍鋒所及的地方,唐曉瀾運劍如風,總刺了二三十劍,兀自未刺著那白衣少年,心中駭异之极。那白衣少年在這樣狹窄的船面上,拉不開腳步,對付這樣凌厲的劍法,空手奪白刀的功夫也使不出來,饒他武功精湛,也出了一身冷汗,唐曉瀾連刺不著,心中一急把追風逐電的上八路劍法施展出來,劍气森森,專刺敵人雙目,白衣少年一聲喝道:“兄弟,你不停手,我可要得罪你了!”猛听得一聲裂帛,白衣少年撕下一幅衣裳,迎風一揮。把唐曉瀾的寶劍裹著,唐曉瀾虎口一震,如同撞著鐵飯一樣,手勁一松,寶劍已給奪去,嗆嘟一聲,給白衣少年拋入艙中。唐曉瀾伏著艙面一滾,左手飛芒,又脫手打出,白衣少年料不到他失劍之后,還是如此頑強,一個疏神,足踝中了兩芒!向前沖出几步,沖到船邊,唐曉瀾一個鯉魚打挺,翻了起來,防他進襲。
  白衣少年卻不進襲,啞聲說道:“老丈,真的這樣絕情么?”老漁夫猛然喝道:“白泰官,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入來,你不走,我可要打發你了!”虎頭刀一團一卷,逼起一圈刀光,唐曉瀾站在旁邊,頭發衣裳竟給刀風逼得飄飄拂動,涼透心頭,老漁夫這份功力,不在關東四俠之下。白衣少年足踝受傷,跳動不便,叫道:“魚妹,魚妹,咱們今生今世不能再見了!”船艙中一聲叫喊,那漁娘一拳將艙門打碎,不顧父命,又竄了出來!老漁夫手中刀一招“麻姑撥云”,驀然一披一斬,竟以快刀斬亂麻的手法,要在自己女儿搶來之前,把白衣少年攔腰斬為兩截!
  白衣少年上船之后,一番拼斗,系船的粗繩已斷,漁船順著水流,已离開了岸邊十余丈遠。就在這老漁夫揮刀猛刺之際,水面上突然一聲清叱:“刀下留人!”竟然又是一個白衣少年,凌波飛掠而來!唐曉瀾眼睛一花,水面上的白衣少年已躍到船上。待漁夫一刀劈下,驀然手腕一麻,虎頭刀竟給后來的那少年劈手奪去!那老漁夫縱橫半世,名滿江湖,未遇敵手,那知不過一招,竟然給那少年不知用什么手法,奪過寶刀,這一下又駭又急,卻是不敢發作,冷冷說道:“哼,白泰官,原來你還邀有同党,你是成心來搶親了?”
  唐曉瀾惊魂稍定,看后來的那白衣少年,眉清目秀,衣袂飄飄。竟比前頭的那白衣少年還要俊美!再看那海面上飄著几塊小木板,才知這少年竟是運用“登萍渡水”的絕頂輕功,借木板之力,凌波飛渡而來!這种“登萍渡水”的輕功唐曉瀾只是听人說過,想不到如今親眼看見,再細看時,這少年面貌好像在什么地方見過一般。
  那后來的白衣少年緩緩說道:“老丈且慢,待我問他!”向前頭那白衣少年一指,正容問道:“你叫白泰官嗎?何人門下?”前頭那少年昂然說道:“白泰官行不改名,坐個改姓,獨臂神尼門下,江南八俠中排行第五,多謝兄台相救之思,請問有何見教?”后來的那個白衣少年眉頭一皺,旋又厲聲說道:“獨臂神尼門規素嚴,你深夜上這漁舟,意欲何為?”白泰官傲然說道:“你出手相救,我領你的恩情,只是除掉我的師傅与同門之外,不論那路英雄都不能抬出門規壓我!我白泰官是頂天立地的漢子,出道以來,差幸還沒有誰疑心過我為非作歹!”唐曉瀾忍不住在旁邊說道:“這里的采花案件不是你干的嗎?”“什么?采花?”白泰官哈哈大笑,指著那漁舟的少女說道:“你問她去!她是我未婚妻子!”
  漁舟中的少女止了啼泣,輕聲說道:“我們家事糾紛,惊動各位英雄,十分不安。”
  老漁夫將她一推,說道:“回艙中去!”后來的白衣少年微微一笑,說道:“原來她果然是你的未婚妻子,那怎么岳丈女婿動刀動槍干嘛?”老樵夫繃緊著臉,白泰官也閉口不言,那白衣少年面色一端,又對白泰官道:“我聞得獨臂神尼的徒弟在藝成出師之日,必在神座之前敬領教條,請問白兄,第八條說的是什么?”白泰官一愣,那第八條說的是:名揚之后,戒之在傲!切不可誤以為气骨自持,即是傲慢!心想:這少年怎會知道我師的戒條。莫非他是我的同門。但我出師之后,据聞師傅只收了一個女子,乃浙東大儒呂留良的孫女,名叫呂瑩,小字四娘,這几年來在江湖上闖起名頭,只有她我未見過。其余六名男同門,我都熟悉,可沒有他!難道他是我師傅旁支,但我師傅一輩,可沒有同門呀!心中疑惑,想道:莫非他是哪位前輩的高足,与我師傅熟識的?
  獨臂神尼在呂四娘之先,收有七個男徒,頭一位是了因和尚,以下按次序是:周清、路民瞻、曹仁父、白泰官、李源、甘鳳池。呂四娘入門時,只有甘鳳池還未出師,其他的都已獨自闖出去了。所以只有甘鳳池認得呂四娘。甘鳳池在呂四娘入門之后三年出師。和了因等號稱江南七俠,七俠中以了因武功最高,甘鳳池威名最盛,白泰官的武功次于了因和甘鳳池,在七俠中也是鼎鼎有名。在江南闖蕩以來,一向未遇對手,他又生成風流倜儻,放浪形骸,儼然翩翩濁世的佳公子,因此養成一副傲气。而今給這白衣少年正容一問,又眼見這人武功,遠在己上,不覺气餒,當下也正容說道:“謹領兄台明教!敢問高姓大名。”后來的這白衣少年笑道:“我可不是什么頂天立地的漢子,我姓李,名叫雙雙。”唐曉瀾在旁邊听得兩人對答。又覺得后來的這位白衣少年聲音好熟,好像在什么地方听過似的!听他報出姓名,甚似女子。心念一動,想到:莫非他是呂四娘女扮男裝。但見這少年气宇軒昂,英气逼人。不覺又暗笑自己想得太痴,胡亂猜測。
  白泰官和那老漁夫也怔了一怔,李雙雙的名字可從來沒有听過。李雙雙又道:“按說白兄和這位老丈的家事,別人可不便干涉,但似适才那樣性命相扑,稍一不慎,豈不傷了兩位英雄?何況又是翁婿!”白泰官向唐曉瀾一指,笑著說道:“是這位小哥橫里打抱不平,我可沒有動手。”他沒有牽及老丈,但那老漁夫已听出話中有刺,咳了一聲說道:“我們父女与白大英雄之間,有點小小過節,既李兄出頭相勸,那便請明日到我家中,杯酒相聚!”李雙雙道:“不敢,請問老前輩家居何處?”老漁夫傲然突道:“就在田橫島上!”
  李雙雙悚然一惊,道:“不敢動問老英雄姓氏?”
  老漁夫道:“我打魚為生,姓名早已忘記了!”
  白泰官道:“我的岳丈便是名震江湖的魚殼大王。”
  李雙雙道:“久仰,久仰!魚老既然下約,敢不敬陪。”
  唐曉瀾卻不知魚殼是什么人物。老漁夫一笑又對唐曉瀾道:“這位小哥也一并請了。咳,我年老糊涂,還未請教你的師承姓氏呢!”
  唐曉瀾道了姓名,道:“我的師傅是鐵掌神彈楊仲英。”
  李雙雙“哦”了一聲,魚殼冷冷說道:“楊仲英可沒有那樣好的劍法。”
  唐曉瀾不知所答,李雙雙道:“追風劍法傳至中原,未成絕響,也是件大幸之事!”
  白泰官道:“原來是天山派的劍法,怪不得如此凌厲,要是唐兄弟再多兩年功力,今晚我的身上怕不平添几個窟隆!”唐曉瀾面上發燒,白泰官卻似毫不介意,牽著他的手哈哈大笑。
  李雙雙道:“時候不早,我要走了。”
  白泰官道:“我陪你一同走!”
  唐曉瀾也跟著告辭,魚殼向李雙雙拱拱手道:“明日相會。泰官你今晚可要好好思量,打定主意。”三人上岸之后,白泰官忽道:“李兄弟,唐兄弟,明晚之會,我看你們還是不要去吧!”李雙雙道:“什么?白兄弟不愿我們卷入你家中私事么?”自泰官忙道:“不是這個意思,我岳丈此會,只怕不怀好意,李兄既然肝膽相照,唐兄也是一見如故,我的事少不得對你們說個明白,來,咱們借個地方談一談。”在海濱覓地坐下,忽地長吁一聲,歎道:“情孽牽纏,無由自酵,說來見笑。”頓了一頓又道:“你道我的岳父是何等人物?”
  李雙雙道:“橫行海上的大盜,五湖四海都有他的党羽,是嗎?”白泰官點了點頭,當下說出一段往事。
  三年之前,白泰官力服黃河五霸,威名极盛,一日南游太湖,碰見魚殼的女儿,一見傾心,白泰官武功既高,人又俊美,几年來不知有多少人給他作媒,他總是無所當意,但自遇見魚殼的女儿之后,卻魂縈夢牽,再也擺脫不了。說到此處,唐曉瀾好奇問道:“那白兄碰見她時,一定有段奇遇了,要不然只憑貌美,也不能令白兄這樣傾心。”白泰官撫掌笑道:“唐兄弟年紀雖小,對男女之情卻是体會极深,想必是過來人了。說來也不算怎樣奇遇,我打敗了黃河五霸之后,卻不知他們就是魚殼的部下!毫不在意,到了太湖,正是魚殼的第二巢穴,魚殼派人捉我,激戰之下,我把他派來的八個高手打傷一半,自己也受了重傷,不支敗走,正在危急,魚殼的女儿現身出來,將他們喝止,把我放了。据后來接近魚殼的朋友傳言,說是她敬重我的武功,不同意她父親所為,所以救我一命。”說完之后,彈指太息,海上波濤大作,唐曉瀾听得出神,也不禁“噫”了一聲。
  李雙雙笑道:“唐兄好像很有心事!”語聲柔媚,唐曉瀾心中一蕩,這聲音太像呂四娘了,莫不成他是呂四娘兄弟。見二人注意自己,強笑說道:“李兄不要打岔,請白兄再說下去。”
  白泰官道:“事情過后,我也打听出來她就是魚殼的女儿魚娘,我想魚殼雖然是個海上大盜,劫過不少客商,但若肯改邪歸正,對恢复漢族河山,可是大有助力。再說那個海盜沒殺過人呢?他也還不算是十惡不赦的家伙,在江湖上也還有俠盜之名。因此我就單騎拜山,親自到太湖去找他,逕道來意,想娶他的女儿。他見我如此膽大,頗出意外,當下邀我比試武功,比試半天,打成平手。他回后堂一問女儿,女儿也答應了。當天就訂下了這門親事!”李雙雙道:“那女孩子很不錯呀!”白泰官道:“誰說她錯喲?錯的是我的岳丈。他做海盜做得好好的,不料卻受了什么四皇子的誘惑,要他扶助登基,事成之后,把山東割給他,讓他在海上稱王,兼做山東總督,只要來朝,不須納稅。我的岳丈利祿熏心,竟答應了。我屢勸不听,終而划地絕交,斷了岳婿情份!那魚娘對我倒是深情一片,托人帶話給我,說是若父親始終不許,她就終身不嫁。所以我又万里遠來,想到田橫島再找岳丈理論,不料已先在此處遇見。”白泰官不知,他遠來之事,魚殼早已知道,原意是等他到田橫島上再逼他歸順的,魚娘深知白泰宮性格,怕事情鬧僵,魚殼手下夢想從龍之輩不放他走,那時就是她出頭庇護,也救不了,所以堅持要親到海邊來截他。
  李雙雙听白泰官說完之后,說道:“白蓮出于淤泥,芳蘭出于幽谷。我最愛管人閒事,白兄的未婚妻子既然這樣可敬,我一定盡力助你。明晚之會,非去不可!”白泰官一陣沉吟,李雙雙又道:“而且憑江南八俠的威名,哪有臨陣退縮之理!”白泰官愕然看他,李雙雙笑道:“我是說你,我和江南八俠交上朋友,哪可示弱于人!”白泰官似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問道:“我岳丈武功非同小可,李兄剛才見面一招,就把他手中寶刀奪去,真是神技惊人。不知李兄用的是哪一派的高招,可以說出來給我們見識見識嗎?”
  李雙雙道:“白兄,你也學過,何必問我?”
  白泰官更是惊愕,正想道:“李兄不必取笑。”
  李雙雙已搶著說道:“空手白刃的功夫,你不是學得极為純熟嗎?你所學的第三十六招是什么?”
  白泰官道:“星海浮搓!”李雙雙道:“這不就是了!不過我用得快一些,又是乘其不意,攻其無備,所以才能一擊奏功!”
  白泰官叫起來道:“李兄,你怎么這樣精熟我派武功的秘奧!”
  李雙雙淡然一笑,說道:“我見貴派中人用過。”白泰官自思:同門中有此功力的只有了因師兄,了因師兄的手法也未必有這樣快捷。若是他偷學來的,無論如何沒有這樣造詣,百思不解,疑團深蔽。唐曉瀾卻不知道白泰官何以突然會問他的招數。
  新月如強,懸挂天心,李雙雙說道:“我們明日黃昏,再在此處相會!”三人分手,唐曉瀾行了几步,又自回頭,李雙雙忽然笑道:“唐兄劍術大有進境!田橫島上,可保無妨!”唐曉瀾惊异回身,李雙雙笑聲已漸遠漸杳!
  唐曉瀾回至客店,店中燈火猶明,店小二和掌柜都端坐店中。候他回來。唐曉瀾又是一訝,只見那掌柜恭恭敬敬的起立說道:“我們不知你老是魚殼大王朋友,且來怠慢,你老休怪。”遞過一張請帖,竟是魚殼大王派人送來的,唐曉瀾也不由得暗自惊心:這魚殼大王果然党羽眾多,神通廣大,只這么一會儿工夫,他已派人查出我的下落。當下也不多說,和掌柜寒喧兩句,便自入房休息。這兩日來怪事頻生,唐曉瀾翻來覆去,好不容易才能入睡。
  第二日黃昏,唐曉瀾依時來到海濱,白泰官和李雙雙已在那里等候,唐曉瀾道:“兩位仁兄好早!”李雙雙笑道:“魚殼大王已恭候我們駕臨了!”撮唇一嘯,海中開來一只大船,船中几個濃眉大眼的漢子躬腰相請,唐曉瀾知是魚殼大王的盜船,也不惊懼,和白李二人上了盜船,逢向田橫島開去。
  青島外的黃海中島嶼甚多,除田橫島外,還有靈山島、揚威島、衛山島等。大小島嶼,星羅棋布。青島背側,又是峻山,這座山橫亙海岸,一面是海,一面是山,万崎如屏,千岩競秀,大海中島嶼浮沉,山峰隱約,真如海上神山,襯著點點星星漁火,更顯出景物之奇!唐曉瀾的漁舟在海濤中起伏,繞過几個小島,行了個多時辰,舟人指著一個海島說道:“這就是田橫島了!”三人舍舟登陸,島上石山矗立,形如巨獸摩空,山外有十余丈高的碉樓鎖住山口,碉柵嚴閉,兩旁砌著丈許高的石牆,連山而起,勢如長龍,碉后峰尖亂擁,古木參天,隱隱含有肅殺之气。李雙雙笑道:“令岳經營此地,大費心机,這樣雄壯的气勢,還真非我意料所及呢!”白泰官一聲微笑,隨魚殼派來接引的人進了碉柵,內面又是一番天地,島上奇花异草,遍地都是,最惹人注目的是岩邊血紅的山茶花,黑夜之中,也令人耀眼生纈。三人進了柵門,一條大漢揮著令旗叫道:“大王請三位嘉賓到千丈岩相會。”
  白泰官道,“就煩香主引路。”那人手舉令牌。潑刺刺一馬當前,李雙雙等緊隨在后,四人都是一等武功,腳下飛快,左旋右轉,不一刻已深入密林幽谷之中,遠望丰草沒脛,怪石遮云,李雙雙突退后一步,在唐曉瀾耳邊悄聲說道:“你緊貼著我!”唐曉瀾不明用意,忽听得前面帶路的人說道:“上山了,山路難行,請各位留神!”一伏身平空掠起飛越山坡。唐曉瀾一看,山坡上滿是荊棘,雜著仙人掌之類有刺的植物,和山下的花團錦簇判若天淵。唐曉瀾心想:若用游龍劍開路,還能上去,只用輕身功夫,飛越這一大片荊棘,卻是万万不能。看前面引路那人,邁開大步,若無其事,正在躊躇,李雙雙把臂一貼,驀然一帶,唐曉瀾身子突覺一輕,李雙雙衣袂迎風,踢、贍、踞,一口气飛出一片荊棘,唐曉瀾就如騰云駕霧一般,只覺自己手臂所貼之處,軟綿綿香馥馥,身子本能一縮,李雙雙已帶自己到了山坡之上。荊棘外有一條窄窄的小徑,從另外方向直通山腳。帶路的人不從小徑上山,分明是想考量自己的功夫,若非李雙雙相助,當場就要出丑。那人在山坡上剛立定腳步,回頭一望,三人已悄無聲的立在自己身后。微笑說道:“列位真好功夫!”衣襟一撩,又沿小徑上山。
  三人亦步亦趨,小徑迂回曲折,越過几重崗巒,走上了一座岩,岩上長松閉日,藤蔓引風,百鳥瞅惆,如隔塵世。走了一回,驀地一層峭壁拔地而起,不下二三十丈,從頂至底,天然如削,毫無借力攀援之處。李雙雙暗道:“苦也!這樣的峭壁,我和泰官或者還可上去,卻如何能再帶一人。”前面引路的人沿著石宕周圍走了一遍,忽見對面壁上,有一處倒垂著一株千年古松,形如蒼龍櫻海,丹鳳朝陽,滿樹幡著枝藤,藤梢枝枝下垂,又像龍髯鳳毛,隨風飄拂,有几枝藤梢直蕩到這邊來。引路的人說道:“好,我們從這里上千丈岩!”從怀中取出一條軟索,索端系有鐵鉤,向前一拋,勾在主松樹上,身子蕩了几蕩,便騰身而起,直向那株崖松飛去。原來此人輕功雖高,卻也未到爐火純青之境,所以早備軟索,借索飛身。李雙雙笑了笑,指著幡松的野藤說道:“有此飛梁,不必多費气力!”白泰官略一結束,腳尖一貼,兩手向上一撩,便握著枝藤,即趁蕩漾之勢,直上松背!李雙雙道:“唐兄弟,你准備好了!”兩臂一分,雙足點處,一個旱地拔蔥,握著飄來的野藤,突然身子倒轉,頭下腳上,似欲倒沖下來,唐曉瀾一聲慘呼,李雙雙已笑盈盈的用雙足夾著野藤,兩臂下垂,叫道:“上來!”唐曉瀾惊心咋舌之余,驀然心念一動!
  李雙雙的輕身功夫俊极,姿勢也美妙异常。唐曉瀾驀然想起在邙山遇見呂四娘時,她和關東四俠中的“万里追風”柳先開賭賽輕功,也曾負著自己飛上危岩,那份功夫,的李雙雙竟是一模一樣!當下凌空一躍,握著李雙雙軟綿綿的手,飛上絕壁。
  引路的人見三人不用軟索,飛上絕壁,內心佩服,再也不敢故意刁難,從石峰上鑿出來的小徑直登岩頂。
  岭上風景又与島上不同,三人上到千丈岩,頓覺心曠神怡,岭上万松夾道,丘壑神奇,遠眺黃海,空闊無邊,漁帆隱沒,翩如白羽。李雙雙樂道:“想不到此地比雁蕩天台更具空靈之胜。”雁蕩天台是中國兩大名山,白泰官笑道:“雁蕩天台高拔出云,雄偉績麗兼而有之。此峰雖具佳胜,究只一峰。有大海相襯,始顯其奇,到底失之雄偉。若以人喻之,天台雁蕩有如名將,胸中可藏百万甲兵,此山則如江湖豪客,雖心雄万夫,究嫌格局不大。”李雙雙知他借山喻人,意指魚殼,微笑不言,帶路的人卻已色變。
  他們在山上走了半里光景,忽然現出一座大廈,粉牆百仞,密布蒺藜,中間一座門樓,金碧輝煌,气象万千,門樓下面,開著兩扇大鐵几,左右排列著數百武士,劍戟如林,交樓遮道。三人兀然不懼,從刀槍劍戟叢中,直穿進去,走過一條長長的甬道,步入一座花園,園內假山玲現,回廊曲折,還鑿引山泉,布置成一所水樹,水柵上建有一廣闊的亭子,四面玻璃窗子,外面遍植山茶,攀上假山可以眺望黃海。唐曉瀾心想這魚殼大王真會享受,在島中山上建此別墅,真不知要花多少人力物力!
  帶路的人打起軟帘,高聲唱道:“貴賓到!”魚殼大王在里面高聲道:“揖客入座!”這時新月已上梢頭,里面忽然走出一隊垂發美婢,手執紗燈,恭迎賓客!
  三人步入了亭,但覺耀眼欲花,里面寶器奇珍,商彝周鼎,羅列滿目,沒有一件不是价值連城,就是地毯窗衣,也是纓珠飾玉,亭子那面,又有一座涼台,上面已擺好几桌酒席。
  魚殼大王哈哈大笑,起立說道:“三位英雄果不爽約,這里還有几位江湖朋友,大家見見!”唐曉瀾看那魚殼大王,已与昨晚所見,大不相同,他身披繡袍,飾以珠片,頂戴天平冠,瓔珞紛垂,儼然王者打扮,哪里有半點像昨夜那寒酸的老漁夫?亭子里高高矮矮坐著几十個人,見白泰官到來,一齊起立,轟然叫道:“江南八俠中人,不遠万里而來,幸會,幸會!”唐曉瀾放眼一瞧,不覺大惊失色!
  客人中有兩個面色焦黃的干瘦老頭,穿著一身黃麻衣棠,面目木然毫無表情,正是八臂神魔薩天刺和大力神魔薩天都!
  薩天刺見唐曉瀾進入亭中,驀然翻起一雙怪眼,長臂一伸,隔座抓來,口中叫道:“你這個叛徒,還敢見我!”白泰官伸臂一擋,李雙雙忽然說道:“爪子有毒!”白泰官變掌為拿,雙指一勾,勾著薩天刺手腕,薩天刺運掌一推,兩人都退后几步!薩天刺手腕酸麻,被握處有如火烙,白泰官也胸口作悶,如中鐵錘,兩人不過交換一招,都知道對方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魚殼大王瞪眼道:“什么,這小子是你的徒弟?”唐曉瀾亢聲說道:“我不是這個魔頭徒弟,我師傅是追風劍周青和鐵掌神彈楊仲英!”魚殼大王“哦”了一聲,厲聲說道:“有話等下再說,所有粱子,一并解決。”神魔雙老一見有江湖八俠的人相助,一見魚殼大王發言,也不敢搗亂這個場子,怒而不言!
  一行人走出涼台,魚殼大王請三人坐上首席,首席上座空著兩位,魚殼坐在主位,神魔雙老也坐了下來,另外還有四人作陪,魚殼大王依次介紹道:“右座這位是凌云島主衛揚威,那位是五指山的海云和尚!左面兩位一位是太湖寨主孟武功,一位是星宿海的藥師天葉散人!”跟著把神魔雙老和白泰官三人也都一一介紹。白泰官和唐曉瀾听了大吃一惊,這些人都是武林中頂儿尖儿的人物。凌云島主衛揚威精通水性,水上功夫,并世無兩!海云和尚則是威震南疆的劍師,隱在海南島的五指山,廿多年來,孤懸海外,未履中士。殺死周青的火云峒主龍木公就是他的徒弟。太湖寨主孟武功卻是魚殼的副手,擅長鐵砂掌功夫,一雙蛾眉刺更是水陸兩用的外門兵器,武藝不在魚殼之下。星宿海的藥師天葉散人,則大家都不知他的來歷,但看他童顏鶴發,追骨仙鳳,一看就知是內功造詣极深的人物。至于神魔雙老的厲害,唐曉瀾更是深知,心想:這么多一等一的武林高手齊集此地,万一鬧翻,縱李雙雙和白泰官武功再高,也抵御不了。看白李二人時,只見白泰官已是面色微變,李雙雙則仍是神色自若,談笑風生!
  天葉散人坐下來后,眼盯著首席上座,冷冷問道:“怎么主賓還未來么?”天葉散人武功卓絕,初到中原,滿以為他是主賓,誰知主人卻不請他上坐,心中老不高興!
  魚殼大王把眾人肅請就座之后,其他大小寨主和賓客分坐兩席,魚殼站起來道:“請哈總管來!”白泰官見首席上座空著,也是老不高興,心想:原來岳丈不是請我,而是另有主賓,倒要看這兩位是何等人物?
  魚殼大王一聲吩咐,外面鼓樂齊鳴,不一會儿提燈美婢,簇擁著一個四十多歲的精壯漢子,揭帘走進。這人回人裝束,眸子精光四射,腰懸兩個圓球,大踏步坐上首席,神情倔傲,神魔雙老首先站了起來,孟武功衛揚威等人也隨著肅立,只有天葉散人和海云和尚微微欠身作禮。唐曉瀾看那人時,大吃一惊,悄悄對李雙雙道:“這人我認得!”李雙雙和白泰官都在出奇,看這人步履如山,精眸炯炯,武功是深湛极了,但論輩份卻必在神魔雙老之下,不知他憑什么坐首席。見唐曉瀾知道此人來歷,急忙詢問。唐曉瀾道:“他是我一個新朋友的仆人!”白泰官眉頭一皺,頗惱唐曉瀾在此時此地卻說笑話,那料這位首席上賓,坐下來后,雙眼一掃,卻倏的又立起來,伸手給唐曉瀾道:“唐兄來赴宴,幸會,幸會!”唐曉瀾和他伸手一握,也笑問道:“王公子好?”那人恭恭敬敬答道:“好!多承關注!這一來不但大出白泰官和李雙雙意料之外,席上自魚殼大王以下,所有武林高手,無不暗暗稱奇!神魔雙老,神情頓變!
  魚殼大王親自替首席貴賓斟了一杯美酒,鄭重說道:“這位是京師第一名手哈布陀、哈總管!”李雙雙和白泰官雖然不知來歷,也得隨眾人道聲:“久仰!”哈布陀坐下來后,問道:“還有一位未到!”魚殼大王說道:“寶國禪師要慢一點才來,我們可先行開席。”白泰官又是一奇:這寶國禪師名號素未听過,何以也坐首席。
  酒過三巡,亭子外鼓樂喧天,爆仗如雷,哈布陀提起酒壺,給魚殼敬酒,肅然說道:“恭賀大王開府!”席上歡聲雷動。魚殼大王春風滿面,得意洋洋,緩緩說道:“兄弟德薄能鮮,多承各位匡扶,立此基業,又承四皇爺錯愛,允予海外稱王。今日開府,敬宴高賢,日后尚有大事要各位協力相助,請予指教!”白泰官滿腔怒气,想道:原來他來不及等四皇子登基,已先竊位自娛。倏然起立,沖口說道:“岳丈大人,小婿便有一事請教!”舌綻春雷,四座皆惊!魚殼大王冷冷說道:“白大英雄,翁婿之稱暫緩,高見請先賜教!”
  白泰官雙手据桌,正想發話,亭子外忽然一陣喧嘩,魚殼大王喝道:“什么事?”手下人稟道:“有一個老丐婆突然闖來,她也要赴大王之宴!”魚殼喝道:“叫她進來!”軟帘一揭,一個丐婦步過廣亭,走上涼台,頭上青絲覆額,儼如少女,面上卻皺紋隱現,行動蹣跚。唐曉瀾見了,又惊又喜,這人正是前天在望海樓上所見的婦人。自己的游龍寶劍,多半就是她取去后复又歸還。她現在獨上孤峰,單騎闖席,正不知是何用意!
  魚殼大王縱橫半世,結納奇人异士,不知多少,而今見了這丐婦形狀,也不禁暗自納罕。哈布陀也認出了她就是前日在酒樓顯技的老婦人,暗加戒備。魚殼暗自思量:人的頭發,最与气血有關,衰老之人,不白亦禿。所以若養生有術,能保持自發童顏,尚不出奇,像這丐婦面有皺紋,猶自青絲覆額,發光鑒人,那可真是不可思議之事,而且田橫島上,防范森嚴,島上孤峰險峻難上,這丐婦竟似從天而降,突如其來,直闖至筵前,始給人發現,若非她挾有惊人技藝,那里能夠。魚殼大王稍一沉吟,急忙出去迎接!那丐婦哈哈大笑道:“魚殼大王,果然大量,不罰我闖席之罪,還請我喝酒。我今日爬上此峰,也還不白費气力。”拐杖頓地,巔巍巍的向首席行來。
  魚殼大王猛然一惊,這席只空有上座一位,位子是虛席以待,等候貴賓的。如何能給這丐婦坐?當下面色尷尬,陪笑說道:“老太太,請到那邊上座。”待引她走向西首那席,老丐婦卻不移步。驀然指著唐曉瀾道:“我約你明晚來,你今晚就來了么?”唐曉瀾一惊:那位盜劍還劍的奇人,果然就是這個老乞婆,急忙站立起來,恭恭敬敬的說道:“老前輩休怪,弟子是魚殼大王邀來赴宴,不敢不到!”那丐婦拐杖一頓,忽然罵道:“囈,什么弟子!你這小混蛋,連稱呼都弄不清楚!你的師傅,沒有對你說過本門輩份嗎?”唐曉瀾惶恐万分,手足無措,魚殼大王笑道:“這位小哥是你的晚輩嗎?不知老太太与鐵掌神彈楊仲英是怎個稱呼?”老丐婦哈哈笑道:“什么鐵掌神彈不鐵掌神彈,我只知道這渾小子最多能算我的徒孫!”凌云島主衛揚威奇道:“為什么說是‘最多’,你也弄不清輩份嗎?”
  老丐婦拐杖一挂,老气橫秋的說道:“我怎么能弄清楚,我是前天方見著的。在未見著他前我還不打算認他是徒孫呢!也許他比我的徒孫還低一輩!”坐在首席的人個個都是武林前輩,或一派宗師,听了都皺眉頭。楊仲英年逾五旬,師傅這輩全已過世,那里會鑽出這老丐婆,明明是說謊的了,魚殼卻記起唐曉瀾還有一個師傅是追風劍周青,驀然想起一人,不覺大惊失色,但這人是康熙初年的人,數十年來,毫無消息,連魚殼也是從前輩口中才知道她的名字。難道她還在世間?而又突然來此?正自猜疑,那老丐婆又道:“怎么你連我的徒孫都請坐上首席,卻要赶我給他作陪客么?”唐曉瀾慌忙离席,給老丐婆行下大禮,全場賓客無不惊奇!首席貴賓哈布陀更是面皮變色!他和唐曉瀾适才還認是朋友,現在平地鑽出了這老丐婆,若按江湖禮節,自己豈不憑空矮了三輩?海云和尚椅子一旋,驀然伸出手來。那老丐婦正把唐曉瀾扶起,海云和尚驀然伸手未拉,當中一攔,口中說道:“你們歸宗認祖之禮,不必在這里來行!”海云和尚自南海而來,坐不上首席上位,已自有點气惱,加上這老丐婆老气橫秋,心中更不舒服,所以暗運內勁,要她折在當場!海云和尚几十年功力,造詣非凡,這一格力量何止千斤,那知手所触處,柔若無物,倏然一惊,臂上膊腿彎突然酸麻,椅子向后一傾,老丐婆叫道:“哎呀,不敢當,不敢當,怎么你也行起大禮來了!”海云和尚雙膝跪地,忽忙暗運口气,才把血脈暢通,站了起來,滿面通紅,這老丐婆竟不知是用什么手法,在電光石火剎那之間,就閉了自己的穴道!海云和尚受了暗算,非常不忿,但自己是一派宗師,吃了虧也只能啞忍,涂圖報复,不敢發作當場!
  這一下全場駭然,連哈布陀也睜大眼睛。魚殼大王尷尬之极,急忙對太湖寨主孟武功道:“孟老弟,屈駕你到西首那席作我招呼賓客。”魚殼不好請其他貴賓讓位,所以只好叫自己的副手挪座。那老丐婆更不客气,大模大樣的坐了下來,補上孟武功的位子,又恰恰是坐在海云和尚身邊。魚殼再敬了一遍酒,過了一陣,那老丐婦端坐席上,不見有何异狀,魚殼才稍稍放心。當下重續前言,站起來道:“白大英雄,剛才說是有旁指教,魚殼不才,愿聆高論!”白泰官怒容滿面,驟然站起,大聲問道:“請問老丈,我白泰官犯了什么過錯?老丈不許我和未婚妻子見面!”魚殼大王面色一沉,高聲說道:“你若還認我是你的長輩,我開府稱王,你為何置身事外!”哈布陀勸道:“翁婿之間,有事可好好商談,不必發气。依我說,白英雄若肯和江南八俠,一同贊助令岳,那么魚殼大王自可收回成命,兩家豪杰,結為秦晉之歡,是也不是?”魚殼點點頭道:“那就要看他了!”
  白泰官忽地一聲冷笑,侃然說道:“老丈開府稱王,若然是誓舉義旗,驅除胡虜,那泰官万死不辭。若是听什么四皇爺之命,貪圖裂土分茅,作异族屏藩,稱霸海外,那泰官宁死也不敢道隨!”魚殼大王勃然大怒,斥道:“泰官,你好無禮!我在海外為王,不朝不貢,又有什么辱沒气節之處?”白泰官再忍不住,流涕說道:“老丈,你好糊涂,居然听信滿奴的話,你若扶什么四皇子登基,最多也不過是一個吳三桂,雖得裂土為王,也免不了兔死狗烹之難!咱們要干就干個漂亮的,何苦給敵人爭權奪位!”魚殼大王把酒杯一摔,怒道:“你真個不從!”白泰官道:“江南八俠,頭可斷而志不可辱?”魚殼大王忽然一聲冷笑,向手下道:“請寶國撣師來,我倒要看看江南八俠是否都像你一樣愚頑不化!”亭子外驀然又是鼓樂齊鳴,兩隊衛士,大聲喝道,列陣迎賓!札儀之隆,不在接待哈布陀之下。首席并列兩個上座貴賓之位,已是出奇,而這兩位貴賓又都是武林中不見經傳之輩,更是令人惊詫,這時不但白泰官李雙雙等留神注視,所有賓客也都引領外望,要看看這位寶國禪師,又是什么人物。
  三通鼓罷,十二名衛士排成兩隊,引了一個胖和尚進來,這和尚手提碗口粗的鐐鐵禪杖,嘻嘻哈哈,一對眼睛,賊忒忒的盡看著兩旁侍候的美婢,毫無貴賓應有的端庄,魚殼瞧著,也不像体統,搶出來迎。那和尚搖搖擺擺,行了几步,猛然止住,白泰官顫聲叫道:“了因師兄,你竟然也在此地!”語聲中無限悲憤,李雙雙也驟的站了起來,老丐婦端坐席中,只是冷笑!
  了因和尚乃江南八俠之首,天下英雄無不知道!所不知道的是他也受了四皇子允禎禮聘,被封為“寶國禪師”。了因和尚給白泰官一喝,猛的一怔。強笑說道:“你來得我來不得?”白泰官道:“我此來一是為見未婚妻子,二是為阻岳丈歸順清廷,敢問師兄來此又是為何?”了因和尚胖面變紫,手提禪杖說不出話來。
  原來了因和尚在六七年前与凌云島主衛揚威相交,漸漸走上歧途,他本來是個強盜出身,被獨臂神尼收服之后,律以門規,不敢亂動,十几年青燈禮佛,已是寂寞難堪。出師之后,凜于獨臂神尼的厲害,也還不敢公然作惡。只是偷偷到凌云島中与衛揚威飲酒作樂。饒是如此,獨臂神尼也已有風聞,所以五年之前,唐曉瀾初上邙山,就曾听得獨臂神尼吩咐呂四娘,要她代師傅整頓門風,若然了因和尚還是怙惡不悛,就取他首級。
  兩年之前,獨臂神尼在邙山圓寂,白泰官邀了曹仁父路民瞻甘鳳池周清等回山奔喪,了因和尚卻不肯同行。那時白泰官已知有异,還料不到了因和尚在師傅死后,惡性复露,更一發不可收拾。四皇子允禎投其所好,微服江湖,与他結為兄弟,把几個宮娥美女,偷帶出京,送与他受用。了因和尚不辨是非,把師傅戒條拋之腦后,受了四皇子封號,矢忠相報,并替他在江湖上拉攏豪杰。
  獨臂神尼雖死,余威猶在,此刻,了因和尚被白泰官嚴詞相質,胖面變色,對著師弟,一時間說不出話來。魚殼大王急道:“寶國禪師武功蓋世,四皇子倚為股肱,白泰官你敢不尊師兄的話嗎?”白泰官怒火沖天,大聲問道:“師兄,此話可真?”了因和尚老羞成怒,喝道:“白泰官,你對誰說話!”白泰官垂手道:“我對師兄說話!我問師兄,師傅十大戒條之首,說的什么?”要知獨臂神尼是明朝公主,所以十大戒條之首就是反清复明,若有誰變節投敵,同門等可合而誅之!了因听了,面色倏變!
  白泰官又逼上一步道:“大師兄是我們同門之首,師傅死后,大師兄應該替師傅行道,躬為同門表率才是!”了因和尚忽然嘻嘻冷笑,猛的說道:“泰官,此話緩提,你我分別數年,你的功夫如何,我今日要考你一下。”白泰官一怔,了因和尚道:“你還記得師傅吩咐嗎?”獨臂神尼門下,尊卑之分甚嚴,江海七俠(在四娘未出之前)在江湖各自闖万之后,那時了因和尚惡跡未彰,獨臂神尼要他經常考核六個師弟的武功業績,了因功夫最高,還常替師傳技,后來了因与坏人勾結,迷于酒色,便懶得考核師弟們的武功了。
  白泰官見了因不答自己質問,反而“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抬出師傅遺言。雖然气憤,卻是無可如何。當下說道:“小弟功夫,大半是師兄所傳,但憑考核!”了因冷笑道:“你知道就好了,你且把你這几年所練最得意的功夫演給我看!”白泰官應了一聲,走出平台,對魚殼大王道:“亭子外山茶盛開,我想摘下几朵!”魚殼道:“你摘便是!”白泰官道:“各位請隨我到亭子外看花,看那朵合意的,我再摘下。”眾人久聞江南八俠威名,要看白泰官練的是什么功夫,一擁出外。亭子周圍都是紅艷艷的山茶,白泰官一路看一路品評,眾人選了十六朵,白泰官一一作了記號,卻并不當場摘下,又回到亭中,衛揚威道:“怎么不練了嗎?”白泰官忽對魚殼說道:“請把燈火暫時媳滅!”魚殼面色遲疑,了因和尚哈哈笑道:“有我在此,諒他不敢暗算!”魚殼把手一揮,燈火全滅,下弦月色本就朦朧,這時月亮又恰巧躲進云中,亭中漆黑一片,忽听得嗤嗤聲響,眾人連忙藏頭縮頸,防是暗器。漆黑中白泰宮叫道:“請把燈火重明!”片刻之后,复亮如白晝。白泰官道:“各位請隨我出去摘花。”和眾人出到亭外,只見周圍地上落下十几朵紅艷艷的山茶花,拿起一看,都是剛才做了記號的花,拿來一數,不多不少,正是十七朵。在座的都是江湖豪客,精熟暗器功夫,見了這手神技,也禁不住張口矯舌,說不出話來。要知在昏夜之中,取准已難,何況那些花不是聚在一枝,而是分散在花叢之中,散在亭子四周。白泰官竟然在亭子之中隔著窗戶,一一將花打落。這种暗器功夫,真是出神入化!
  白泰官這几年來苦練暗器梅花針,原就是准備万一師兄背節,自己武功遠不及他,就用暗器補武功之不足。這時神技一顯,垂手退下,恭敬說道:“這手暗器,不知成与不成?還望師兄指點。”他口雖謙遜,心實得意,那料了因正眼也不瞧他一下,大刺刺的說道:“不成!”此言一出,滿座失色,都以為了因口出大言。
  正是:
  箕豆相煎,同門較技,天外有天,自愧不如。
  欲知后事如何?請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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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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