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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回 魂斷洪波 生難償宿愿 心傷大變 死卻惹思量


  馮琳那日,离開眾人之后,獨自到山東去見楊仲英。她雖已長大,卻還是一片孩子心情。她因為曾用刀削了楊柳青的頭發,頻受姐姐埋怨,便起了一個孩子的念頭,心中想道:姐姐枉是女中俠客,對自己的婚姻大事,卻不敢爽爽快快,自作主張,不如我再冒充她一次,找上門去,直截了當,對那楊老頭儿說了,省得許多麻煩。我用快刀斬亂麻的手段替她撮成好事,看她還埋怨我不?
  馮琳就是抱定這個主意,來到山東東平,楊家遠近皆知,并不難找。夏秋之交,頗多霖雨,這日雨后天晴,馮琳來到了楊仲英的山庄,但見楊家背山面湖,風景頗為佳麗,只是那湖水因受山洪傾注,黃泥泛起,一片混濁,有點儿煞風景。楊家是几座平房,依山建筑,馮琳也無心賞玩風景,走上山坡,逕自來扣楊家的大門,心中在想:等下我見了那楊老頭儿,第一句話說什么好呢?
  不料敲門許久,里面卻無人答應。馮琳一急,顧不得什么禮貌,一飛身便從圍牆飛入,只見里面庭院深深,一個小丫頭大約是才听見敲門之聲,正在里面慢慢的走出來。那丫頭見了馮琳,怔了一怔,嚷道:“咦,原來是你,你還來做什么!”馮琳道:“楊老爺子呢?他老人家的腿可好點了?”那丫頭面色一沉,愛理不理。馮琳心道:“這個一定是楊柳青的貼身丫頭,把我當成姐姐,所以對我惱恨。”笑道:“你家小姐的頭發長全沒有?你帶我去見她吧,我給她賠罪來了。”那丫頭手儿一摔,搖頭說道:“你自己去見她,哼,哼,你還好意思到這里。”說完,一溜煙的跑了。馮琳一气,想用泥丸彈她。轉念一想:“關這小丫頭什么事?”縮住了手,自己穿房入室,去找楊柳青。
  馮琳不熟門戶,走入內進房屋,但見一片黯淡气氛,家私雜物,凌亂無人整理。馮琳心道:“楊仲英是北五省的武林領袖,怎么一點也不懂持家,叫人看到,豈不笑話?”站在內堂,叫道:“楊公公,楊公公!”她完全模仿她姐姐的稱呼,心道:“僅有這几間房屋,楊仲英一定會听到我叫他了。”
  內房隱隱傳來抽泣之聲,馮琳豎耳一听,奇道:“咦,楊柳青這潑婆娘听得我來便哭了,難道是向她的父親撒嬌,要對付我么?哼,好不害羞,撒嬌也不該哭呵!”又叫了兩聲“楊公公”,仍然是只聞楊柳青的抽泣之聲,卻不見楊仲英回答。
  馮琳心道:“好,我就先去見見楊柳青。”听得哭聲發自西首第一間房,便揭了帘子自闖進去,但見楊柳青坐在房中,眼睛腫得像胡桃一般,沒精打采。馮琳闖進來,她只冷冷的瞧了一下。抽泣聲是停止了,面上的表情卻更叫人難受。馮琳雖早料到她對自己不滿,但卻料不到她竟是這樣一副好似死了人的神情,不禁愕在當場,仔細向楊柳青打量。
  楊柳青一身白衣,被飛刀削過的頭發早已長了出來,但因与兩邊的頭發參差不齊,仍然難看。馮琳“喂,喂!”兩聲,楊柳青倏然抬起頭來,面上全無血色,雙眼一睜,忽又垂下了頭,低聲問道:“曉瀾呢?”
  馮琳故意气她道:“唐叔叔不愿見你了,你有什么話要對他說,對我說也是一樣。”心中准備她大叫大嚷,馬上發作,卻不想楊柳青忽然長歎一聲,道:“曉瀾真是這樣全沒心肝嗎?枉我爸爸痛他一場了。”語調凄涼之极,馮琳也不覺打了個寒噤,問道:“楊公公呢,我要替唐叔叔向他問安。”
  楊柳青陡然站起,恨恨說道:“好,你來吧,你來向他請安吧!”帶馮琳穿房過屋,來到后園,在園子東面有一所八角享。亭中停著一副紅木棺材,棺材頭一張白張,寫的是:前明義士山東俠客楊仲英之靈位。
  馮琳這一惊非同小可!她万万料不到楊仲英已死,這個突然的變化完全摧毀了她的計划,看著那副棺木,好久好久才說得出聲:“楊公公怎么死的?”
  楊柳青頭發一披,道:“曉瀾真個不來了么?”馮琳一時間答不出話來,楊柳青怒道:“好,我爹死了,你們該心滿意足了吧?”馮琳道:“這是什么話?”彎腰下拜。楊柳青道:“不要你拜,你气死了爹還不夠,又要气死我吧?”伸手欲打馮琳,馮琳不躲不閃,楊柳青手掌伸出,忽又縮住,歎口气道:“好,好!你快走吧!你們以后別再上我楊家的門了!”聲音雖然憤懣,卻似緩和許多。馮琳奇道:“咦,楊仲英一死,他女儿的脾气也變了!”
  馮琳有所不知。原來楊仲英年紀老邁,中了唐金峰的暗器后,雖說仗著數十年的功力与唐家送來的解藥,得以不死,可是生机已是漸漸衰退。五月時分,接到唐曉瀾的信,說是死期將至,無可挽救,又受了一嚇,他本來己風燭殘年,經了這些變故,身体更是衰弱。
  楊柳青粗心大意,對父親的日趨衰弱,還覺察不出來。她被馮琳飛刀削發之后,跑回家中向父親哭嚷,想激動父親出頭作主,誰知楊仲英深知女儿脾性,料她必是自取其咎,經此一鬧,反而傷感交集,楊柳青回家的第二日,他立刻寒熱交作,竟然一病不起,至馮琳到時,他死了已將近一月了。
  楊仲英是個飽經世故之人,臨死之前,神智清明,回想自己一生行事,無甚過錯,只是對女儿太過寵圈,以致養成她那副驕縱的脾气,卻是最大的遺憾。他細細思量,覺得女儿和唐曉瀾的脾气,的确格格不入。又想道:“馮瑛知書識禮,年紀雖小,做事甚有分寸,她必不會無緣無故侮辱我這丫頭。”又想起昔日馮瑛在他家中之時,楊柳青种种令她受气之事,不覺歎口气道:“如此一來,逼得他們弄假成真,也實在怪責他們不得!”
  于是楊仲英在臨死之前,對女儿痛加勸責,說道:“女孩儿家,應以性情溫柔為主。你這副刁蠻的性儿,難怪曉瀾不愿要你。你再不改過,我死不瞑目。”聲淚俱下,楊柳青不敢說話。楊仲英歷數她平日驕縱的不是,楊柳青又羞慚又悲痛,伏在病塌之旁,听她父親數說。楊仲英數說完后,長歎一聲,說道:“我后悔以前沒有好好的教訓你,這次恐怕是最后一次了。爸總是望你好,你得記著我今日的教訓。你与曉瀾是否能夠和好,這是未可知之數。不過,你應知道,你越任情使性,你就越無法令他親近。你放大胸襟,溫柔對他,也許事情還有轉机。若然你們終不能和好,那也就算了吧。不過,無論如何,你的性情總得改了,青儿,以后沒人再教訓你了,你改不改?”楊柳青哭得死去活來,決心改過,楊仲英就在她的哭聲之中死了。
  楊仲英死后,楊柳青遵從遺囑,停靈后園,要待唐曉瀾和另外一個人來過之后才安葬。不料唐曉瀾沒有來,馮琳卻先來了。
  楊柳青記著父親的教訓,不敢胡亂發气,可是性情究非旦夕之間便能全改,見了馮琳,仍然忍不住几乎要發作出來,以至在楊仲英之靈前,兩人都感到尷尬,僵在那儿,想不出什么話說。
  楊仲英之死,乃是馮琳始料所不及,心道:“姐姐之事怎么說呢,!這豈不是愈弄愈麻煩了?正在為難,先前那小丫頭忽然气急敗坏的走了進來,道:“小姐,唐家的人又來了!”
  楊柳青眉毛一揚,道:“我父親雖死,我也不能墮了家聲。馮玻,你快從后牆脫走。我拼死替你擔承!”馮琳道:“什么,我有什么要你替我擔承!”楊柳青道:“你還裝什么傻,你自己殺的人你不知道嗎?你別以為你上次能將他們打跑,要知唐家的人,豈是容易將与?他這次若非穩操胜券,也不會再來了。我父親生前,不愿你在我們這里被他們要去,而今我是此家之主,我不能讓父親在泉下罵我折墮了楊家的威名,你還不快走嗎?”
  馮琳一听,气往上沖,怒道:“我一人做事一人當,誰要你來庇護?我為什么要跑?”沖出亭子,抬頭一望,只見外面來了三人,一個老頭,一個少婦,還有一個三十歲左右的漢子。這三人正是唐金峰、唐賽花,和唐金峰提來的幫手桂華生。
  唐金峰父女本來想向楊仲英要人,不料一進園門,便見馮琳,真是意料不到的順利。唐金峰哈哈笑道:“你這小賊也真膽大,居然還在楊家沒有逃走。”馮琳道:“你這老賊,出口傷人,我為什么要逃走?”唐金峰道:“好,好!你若不想連累楊老頭儿,我有兩條路給你自尋了斷!”
  馮琳道:“什么兩條路?你說說看。”唐金峰道:“一條是立即隨我們走,任由我們處置。一條是立即自裁,免得我們動手。”馮琳剛罵得一聲:“豈有此理!”唐賽花嚷道:“爹,和這万惡的女賊多說做什么?快動手吧!”恃著有高手在旁,揚手一柄飛刀便射過去。
  馮琳一閃閃開,道:“哈,原來你也會飛刀!你這潑婆娘,我殺了你的漢子嗎?你這樣蠻不講理!”馮琳還不知道唐賽花就是王敖的妻子,自己正是殺了她的漢子。
  唐金峰一听,也動怒了,罵道:“好女賊,你殺了我的女婿,還說風涼話儿?”心念一動,忽又問道:“你是不是還有一個姐妹,你們姐妹,誰是殺人的正點?”馮琳吃了一惊,道:“你的女婿是誰?”唐金峰道:“河南鉤鐮槍王敖是不是你殺的?”馮琳“呸”的一聲,笑道:“我道是誰?原來你的女婿是公門鷹犬,我殺的鷹犬不止一個,你的女婿大約也是我劍下之鬼吧!”
  唐金峰勃然大怒,長袖一揮,便待扑去,忽見楊柳青如飛跑來,唐金峰縮手叫道:“青姑娘,叫你的老子出來,這女賊我們要定了。”楊柳青叫道:“好呀,我的父親剛死,你們就上門來欺負我了么?”唐金峰与楊仲英上次雖曾動過手,可是彼此有二十年以上的交情,私底下唐金峰對楊仲英還是十分佩服的,聞言不由得大吃一惊,叫道:“什么,你的老子死了嗎?”楊柳青道:“我父親雖死,楊家威名還在,除非你把我殺死,否則休想要人!”唐賽花叫道:“爹,管它楊仲英死与不死。咱們動手。楊柳青,憑你這點功夫想來攔阻,真真笑話!”左手一抬,嗚嗚兩聲,放出兩枚響箭,要把楊柳青嚇走,豈知楊柳青動了蠻性,迎上前去,伸手便接。唐賽花暗器上的功夫甚為了得,響箭挾風,又勁又疾,馮琳一抖手,一口飛刀橫截過去,將兩枝袖箭,一齊截斷,叫道:“楊柳青,我不用你幫!”隨手又是一柄飛刀,向唐賽花還敬。
  桂華生一見飛刀帶黑色的光華,吃了一惊,拔出長劍一拍,雙指一箝,將飛刀接下,看了一看,道:“果然是個狠毒的女賊!”馮琳揮劍前扑,桂華生轉了兩轉,先不發招,看她劍法。
  楊柳青叫道:“馮瑛,我不准你在我家中被人捉去,你退下,先讓我拼了再說。”唐金峰拈須笑道:“好,兩人都有志气。青姑娘,你不愧是鐵掌神彈的女儿!”突然伸手在楊柳青的肩頭一按,道:“你的父親真的死了嗎?帶我去看!”楊柳青被他一按,動彈不得,怒道:“好,你以大壓小,羞也不羞?”唐金峰道:“帶我去看!”半拖半拉,將楊柳青拉到八角亭中。
  桂華生轉了兩轉,馮琳刺他不著,劍法一變,使出無极劍中的絕招“愚公移山”,劍勢甚緩,平平一削,勁力卻是貫注劍尖,左右兼顧,桂畢生叫聲:“好、值得与你一斗!”劍柄一抖,劍鋒光華一閃,一下子便從頭頂上繞過去!
  馮琳大吃一惊,百忙中施展貓鷹扑擊之技,身子一屈一伸,箭一般的飛掠出去。桂華生道:“哈,你還有這一手!”飛身扑上,迎面一劍,馮琳連用几种劍式,擋了五招,桂華生的達摩劍法怪异絕倫,每一招都是出人意表,馮琳的無极劍法雖然也是內家正宗,可是究因所習時日尚淺,擋了五招,險象迭見,情知万難抵敵,想起楊柳青之言,心道:“好,我縱戰死,也不在你楊家受辱。”抖手連發三柄奪命神刀,逼得桂華生閃避,文刻施展貓鷹絕技,飛身跳出牆外。
  桂華生輕功超妙,迅即追出,在半山坡上又把馮琳截住,高聲喝道:“你這無极劍法是從那里偷來的?”馮琳道:“我偷不偷要你管么?”桂華生道:“我偏要管!”腳步踉踉蹌蹌,馮琳連用几种身法,跑到那個方位,都恰恰被他截著!且貓鷹扑擊的絕技,也只能躲閃一時,始終被他跟在身后。
  桂華生自小离開天山,伏處川中,不知馮琳來歷,見馮琳既會各种邪派武功,又通無极劍法,頗為惊异,心道:“看來她不應是傅青主這一支的嫡傳。傅青主是內家正宗,那肯讓后代子弟習邪派武藝。”施展達摩劍法,將馮琳困住,卻不即刻施展殺手,立心看她到底懂得多少种武功。
  霖雨過后,山路甚滑,馮琳輕功雖然不弱,可是既要抵擋桂華生怪异絕倫的達摩劍法,又要留心腳下,抵擋更是艱難。正在心慌,忽然听得有人叫道:“妹妹休慌!”馮琳大喜叫道:“姐姐快來!”原來是唐曉瀾和馮瑛來了!
  馮瑛自呂四娘走后,稍稍一想,就猜到妹妹必然是山東楊家,恐防她任性胡鬧,更出亂子,也顧不得害臊,便和唐曉瀾說了。唐曉瀾道:“反正我們總不能躲著不見楊恩師,我既無事,于理于情,都該回去見他,讓他老人家放心。我与楊柳青的婚姻,那是另一回事。”馮瑛天真無邪,笑道:“只要咱們永不分离,你就和楊柳青結婚,那也算不了什么。”庸曉瀾苦笑搖頭,道:“我与她絕難結合,此話休提。不過,咱們還是要去楊家。”兩人和甘鳳池說了。甘鳳池最怕處理這种男女糾紛,見他們自己要去,正是求之不得。當下約好他們在邙山見面,便由他們去了。
  唐曉瀾与馮瑛乃是熟路,腳程又快,所以雖然遲了兩天,還是及時赶到。一到就遇見馮琳在山坡上与人惡斗,處境甚險,馮瑛正待拔劍相助,唐曉瀾道:“此人敢在我恩師門前動手,事甚可疑。莫非我恩師家中也出了事么?瑛妹。你先去見楊公公,我幫琳妹。”馮瑛知道唐曉瀾的內功劍法都已大有迸境,和自己實是不相上下,便道:“也好。此人劍法非比尋常,你小心了!”走下山坡,從正門進入楊家。在她進入楊家之時,楊柳青卻正好從后園跳出來,兩人沒有碰頭。
  唐金峰拖了楊柳青,同上園中的八角亭,果然見著一副紅木棺材,寫著:“前明義士山東俠客楊仲英之靈位。”唐金峰老眼淚流,道:“楊大哥,你果真死了么?”楊柳青被他手答肩頭,現在才放,半身麻痹,极不舒服,聞言怒道:“棺材在此,難道還會騙你么?枉你与我父親稱兄道弟,既打傷了他,今日趁他死了,還上門來欺負我!”唐金峰听了,好不難受,翻眼問道:“我不是給了你父親解藥么?”楊柳青道:“你的解藥遲遲才來,頂什么用?他殘廢多年,而今死了,你才來貓哭老鼠假慈悲。”唐金峰眉頭打皺,道:“你父親真是因傷至死的么?”楊柳青道:“難道我父親還會自己尋死不成!”楊柳青伶牙俐齒,想把唐金峰罵走,不料唐金峰忽然哈哈大笑,道:“楊大哥呀,小弟這廂有禮了!”一手將楊柳青推出亭外,立刻在靈前跪下,雙掌拍的一聲,擊在棺材之上。
  原來江湖人物,為了避免敵人尋仇,常有詐死之事。唐金峰熟悉江湖勾當,听了楊柳青負气之言,心中一動,暗想道:“莫非楊仲英料到我會再來問他要人,故意詐死,令我不好意思動手么?”心有怀疑,暗運內力,在棺材上輕輕一拍,棺材板立刻裂開一條大縫,一股尸臭直沖出來,唐金峰本以為棺材內裝的是砂石之類,見狀心頭一震,慌忙揭開棺蓋,楊仲英的尸体用香料藥物護著,停棺僅僅一月,面目尚如生前,只是掩不著尸体發散的臭味。再一看時,尸体胸前,還放著一封信,寫的竟是“唐金峰賢弟親拆”几字。唐金峰吃了一惊,心道:“原未楊仲英不是詐死,但卻早料到我有今日之事。”取了信封,蓋好棺木,拆信一看,只見上面寫道:“仲英風燭殘年,旦夕就木,不及与老弟道別,慨何如之。茲有懇者,馮家孤女,幼遭孤露,身世堪怜,天山易老前輩收為愛徒,愚兄亦視同己女。俗語云:冤家宜解不宜結,且賢婿亦非此女所殺,愿我弟念在昔日交情,不再追究,則存歿均感矣。”楊仲英不擅文墨,但寫來自有一股真摯之情。唐金峰看了,躊躇不決,想道:“好不容易才請得桂華生相助,如何能輕易罷手?但若不罷手時,又難卻楊大哥之情,何況她還是易老前輩的愛徒,這事怎生是好?”又念及楊仲英昔日為己所傷,他今日之死未必与自己無關,更是難過。當下拜倒靈前,痛哭了一陣,抬頭看時,楊柳青早已走了。
  唐曉瀾拔出游龍寶劍,上前相助馮琳,寶劍一揮,光芒電閃,桂畢生吃了一惊,一轉手腕,斜刺出去,唐曉瀾見敵招怪异,回劍一封,桂華生喝道:“你這廝使的莫不是游龍寶劍么?”唐曉瀾道:“你既知我使的是游龍寶劍,還不快快撤劍。”桂華生大怒,身形一起,揮劍猛攻。
  原來桂華生只知游龍寶劍是凌未風當年傳給了周青,卻不知周青又傳給了唐曉瀾的事。后來周青被害,易蘭珠曾到中原尋找此劍,他亦略有知聞,而今見唐曉瀾手持此劍,只道他是奪自周青之手的,心道:“此劍乃天山鎮山之寶,我何不替易老前輩取回。”交手三五十招,唐曉瀾先用追風劍法,抵敵不住,再轉用天山劍法中最深奧的大須彌劍式,攻守兼備,這才堪堪能夠抵擋。
  桂華生見他使出天山劍法,亦已暗暗生疑。唐曉瀾雖說曾在天山三年,只因易蘭珠專心教他本門劍法,故此他亦僅知有一种達摩劍法,卻不知達摩劍法究竟如何,驟遇強敵,一招一式都不放松,更兼馮琳恨桂華生剛才相逼,出手更是毒辣。桂華生心道:“若然他是天山一派,怎會不知我的劍法來歷?若說他是周青徒弟,周青也僅曉天山劍法中的追風劍式,不能教出此人。”唐曉瀾在天山僅僅三年,外人多不知道。桂華生一時間想不到他會是易蘭珠的記名弟子,更兼他在三兄弟中最為好胜,見唐曉瀾使出天山劍法,心中想道:“久聞天山、玄女、達摩三种劍法鼎足而三,各擅胜場。我雖曾見過易老前輩練習劍法,卻從未有机會試招,今日何不就試它一試,看兩种劍法,到底何者較优。”心萌此念,立刻轉守為攻,怪招疊出,唐曉瀾的大須彌劍式,使到疾處,周身上下,有如圍在一幢光環之中,而桂華生竟然從劍光中穿來插去。
  按說天山劍法博大精深,絕不在達摩劍法之下,但桂華生自幼即得父親傳授,比唐曉瀾卻要略胜一籌,他劍法身法,無一不怪,唐曉瀾一急,防不胜防,大須彌劍式,屢屢被他突破,幸而桂華生顧忌游龍寶劍的威力,還不敢太過欺身進逼,是以唐曉瀾雖然落在下風,一時之間,卻還不致落敗。馮琳無极劍法雖高,功力未到,桂華生避弱攻強,釘著唐曉瀾絕不放松,馮琳劍走連環,劍尖也未沾著他的衣角。
  楊柳青跑了出來,見唐馮并肩作戰,唐曉瀾竟似豁出性命,拼死相護馮琳,心中頗為妒恨。但見唐曉瀾迭遇險招,又禁不住心惊膽戰。唐賽花見她出來,怕她上前扰亂,舞刀相迎,与楊柳青也在山坡上打做一堆,兩人武藝相差不遠,楊柳青沖不過去,唐賽花也打她不退。
  兩邊斗得正烈,唐金峰也從楊家走了出來,唐賽花正想施用暗器,唐金峰叫道:“賽花,不准傷她!”唐賽花窒了一窒,楊柳青一沖而過。
  這時唐曉瀾正在吃緊,忽聞得唐金峰又揚聲叫道:“桂賢弟,且暫停手,楊老頭儿真的死了!”唐曉瀾大吃一惊,游龍寶劍險險跌落塵埃。桂華生收勢不住,一劍剛剛擲出,略略斜偏,把馮琳的兵刃撩開,楊柳青疾走如風,剛剛扑到,楊柳青自知絕對不是敵人對手,但心中估計敵人不敢傷她,一扑便扑到唐曉瀾身上,以身遮掩。
  本來桂華生見了唐曉瀾的天山劍法,就只是心存試招,無意相害。楊柳青不知就里,救人心急,飛身仲上,勁道甚大。霖雨過后,山路极滑,唐曉瀾冷不及防,被楊柳青一撞,雙雙跌倒,武功高明之士遇險自防出于本能,唐曉瀾一跤跌倒,立即運用“千斤墜”的功夫將身形穩住,楊柳青卻從他的身上一滾而過,從山邊的陡坡上直滾下去!
  桂華生大叫一聲“不好!”山坡上一股急流,如瀑布般沖擊而下,原來正是山洪突發,疾如奔馬。桂華生沖天而起,使出五禽掌法,往下一抓,看看抓著楊柳青的頭發,一個洪峰沖來,立刻把楊柳青沖下山底的小湖,身体浮沉几下,便被洪波卷沒。
  佳華生在半空中一個屈伸,倒縱回來,唐曉瀾在地上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耳听馮琳惊叫之聲,目睹楊柳青在湖中沉沒,立刻一聲怒吼,揮劍猛扑,桂華生欲想解釋,無奈唐曉瀾有如瘋虎一般,劍劍凶猛,桂華生運劍防身,精神那容分散,兩人眨眼之間便斗了二三十招。馮琳擇劍斜攻,也拼了性命,唐賽花叫道:“事已至此,爹,你還不動手嗎?”唐金峰橫了心腸,長抽一卷,上前便拿馮琳。
  馮瑛走入楊家,正是唐金峰剛剛走出之際。馮瑛見楊家雜物凌亂,先自吃惊,逕自走入楊仲英往昔養傷的靜室,叫了一聲“楊公公,我回來了!”揭帘一看,人影毫無,但見書案上擺著一封信,寫著:唐曉瀾仁棣親拆。”馮瑛吃惊非小,將信放入怀中,沖出房門大叫,楊柳青的小丫環冷冷說道:“馮姑娘,你還未拜過靈嗎?現在還叫楊公公做什么?”馮瑛一手抓著她的手腕,叫道:“你說什么?”那小丫環疼痛難當,又惊又恐,道:“老爺早已死了,你剛才不是隨小姐到后園謁靈嗎?”馮瑛把手一松,急急跑入后園,剛好見著唐金峰的背影飛出圍牆,馮瑛無暇追赶,尋到八角亭上,只見大紅木棺停在亭中,棺材還裂了一條大縫,細心一看,顯見是剛剛給人用掌力震裂的。
  馮瑛號淘大哭,猛然想起,适才那背影是去年來尋仇的唐金峰,馮瑛不知楊仲英乃是病死,只道他被唐家的人所害,立刻拔劍出園,奔上山坡。
  馮琳本來不是唐金峰的對手,但唐金峰因見楊仲英父女均死,心中歉愧,斗意減弱,而馮琳又是武功繁雜,刁鑽异常,唐金峰一雙肉掌,竟然擒她不恢。馮瑛如飛赶至,大聲叫道:“妹妹,把這老賊讓給我吧!”唐曉瀾卻叫道:“瑛妹,這人才是正凶。他殺了你的姑姑,你快來助我!”
  馮瑛應了一聲,見馮琳對付得了唐金峰,立刻揮劍去助唐曉瀾,一出手便是天山劍法中的精妙絕招,斜刺桂畢生腰脅的死穴!
  桂華生騰地一個翻身,劍如飛鳳,反臂刺扎,馮瑛身法輕靈,一飄一晃,避招進招,一下子便搶到桂華生右側,桂華生劍招雖然怪异,卻是被她連搶攻勢,可是馮瑛也刺他不著。兩人瞬息之間,各搶三招。馮瑛一劍緊似一劍,比唐曉瀾出手更狠。
  本來若是一對一,桂華生比馮唐二人都要略胜一籌,可是如今馮唐雙劍聯攻,而且又都是寶劍,銳利無比。桂華生施展全身本領,兀自被他們逼得透不過气來。
  馮瑛劍招越發催緊,唐曉瀾道:“不要用劍殺他,將他也逼下山澗底去!”馮瑛短劍一划,左側刺他云台穴,右側刺他章門穴,桂華生逼得連退兩步;唐曉瀾長劍一揮,划了一個半弧形,上刺咽喉,下削膝蓋,又把桂華生逼得退了兩步,山洪挾著沙石,滾滾而下,山澗水流湍急,水聲轟鳴,桂畢生還有几步,便要被逼到山澗懸崖,嚇得魂不附体!
  唐曉瀾搶出一步,游龍劍再向前壓,桂華生咬實牙根,橫劍力封,馮瑛一劍斜刺,叱道:“去!”雙劍合力,桂華生只覺一股极大的潛力推迫過來,不由自己的又退了兩步,正在性命俄頃之際,忽見一團白影,賽似風馳電掣,從山腳下直滾上來,隨即听得一聲清脆的叫聲道:“曉瀾住手!”聲到人到,馮唐兩人愕然回顧,兩柄劍仍然未肯放松,就在這剎那間,那團白影當的一落,只听得當的一聲,三口糾結相交的寶劍,被來人一下挑開。桂華生又喜又惊,睜眼看時,只見面前站著一個少女,笑吟吟的將他的兩個“敵人”拉過一邊,隨即又是一條人影飛奔而來,叫道:“三弟,你還不多謝呂女俠救命之恩?”
  桂華生抱劍一揖,道:“來的敢是江南八俠中的呂四娘么?”
  冒廣生道:“不是她還是誰?”桂華生道:“久仰大名,果然名不虛傳!”呂四姐笑道:“你們都是一家,打了這許久還不知道么?”唐曉瀾忽然流淚叫道:“呂姐姐恕我這次不能听你的話,楊家妹子被他們殺了!”呂四娘大吃一惊,叫道:“什么,楊柳青遇害了么?”桂華生急急分辯道:“楊姑娘是自己跌落山澗,被山洪沖到湖中,我救她還來不及呢!”呂四娘道:“曉瀾,你到底看清楚沒有?楊柳青是怎么死的?”
  唐曉瀾适才摔倒地上,站起來時,楊柳青已被山洪沖去,他只見桂華生從山澗上空倒縱回來,故此疑心是他逼死了,听他如此分辨,情急聲顫,不似說謊,不敢斷定。揚聲問道:“琳妹!适才之事,你可看清楚了?”
  馮琳雖然憎厭楊柳青,對她适才舍己救人,也頗感動,當下說道:“楊家姑姑雖然不是被他所殺,但她因舍身救護叔叔,被山洪卷去,推原禍始,說是被他所殺也不算冤賴。他和這個老賊,都是逼死楊姑姑的人!”唐金峰怒道:“你們要追究逼死楊柳青的凶手,我卻向誰追究殺害女婿的凶手?好,你們今日恃著人多,我唐老二也不打算活著回四川了,我們唐家也自有人替我報仇!”
  呂四娘望著滾滾洪波,歎了口气,說道:“死者已矣,活著的把這冤仇解開了吧!雙方都死了一人,也不必問誰是誰非了!曉瀾,你大約也不知道這位兄台的來歷。”當下將兩方的來歷淵源都詳說了。唐曉瀾見楊柳青委實不是桂華生所殺,歎了口气,道:“好苦命的恩師哪!好薄命的妹子哪!”桂華生歉然賠罪,唐曉瀾道:“彼此不知,無心之錯,就算了吧!”唐金峰見對方接受和解,也便勸止了女儿,道:“好,我也認命了!”攜了女儿,下山便是。冒廣生告了個罪,帶了弟弟,滿不好意思的急急离開。
  唐金峰等人走后,唐曉瀾如醉如痴,目中蘊淚,看著混濁翻騰的湖水,久久說不出話。他雖然不愛楊柳青,可是對她舍身相救,以至身死,卻感到十二万分的難過。呂四娘道:“楊老前輩已死,他家無人,喪事非你主持不可,柳青的尸首你也該打撈回來。”唐曉瀾淚如雨下,點了點頭。馮瑛道:“楊公公還有一信給你。”唐曉瀾揩了眼淚,接過信看,信中寫道:“我与你相處十有余年,情如父子,我今如風中殘燭,不及相待,小女柳青,幼失母教,任性驕縱,難配君子。賢契愿相忍則忍之,不愿相忍則另選賢淑,待之如妹,我在泉下亦瞑目矣。”楊仲英這封遺信,原是以退為進的手法,唐曉瀾看了,更覺難過。想了一想,忽然拉了馮瑛的手,走到山澗旁,看著滾滾洪波,低聲說道:“瑛妹,經了這場變故,我今生今世,再也沒心情談論婚事了,你能諒解我么?”馮瑛皎如朗月的心情,有如蒙上一層陰影,雖然她從未曾想過婚嫁,听了也覺辛酸。當下含淚正容說道:“咱們相交以心,本就不必如世俗之人,談論婚嫁。楊家姑姑為你而死,你今生不娶,實是應該。我怎會怪你。不但是你,我今生今世也不會再結婚的了!”唐曉瀾看她淚光瑩然,欲勸無從勸起,只是長長的歎了口气。
  唐曉瀾和呂四娘等回轉楊家,將楊仲英安葬在東平山麓,喪事完后,山洪已退。唐曉瀾等又到湖中打撈尸首,在小湖中打撈了半日,卻是毫無發現,雇精通水性的人潛下水底察看,也打不著。但卻發現這個小湖中有一缺口通向外面的淦河,潛水的人猜想,尸首大概是被洪水沖到外面的淦河去了。
  正是:
  死后翻相憶,生前恨事多。
  欲知后事如何?請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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