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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彈劍京華 龍爭虎斗 傷心家國 鳳泊鸞飄


女儿的新朋友

  楚勁松正在客寓賞菊。在他旁邊陪他賞菊的是他的夫人庄英男和他的女儿楚天虹。
  正如他的儿子所料,他不是住在震遠鏢局,但住的卻是震遠鏢局總鏢頭湯怀遠給他安排的別墅。
  是鬧市中的花園式別墅,正在震遠鏢局的后面,震遠鏢局是京師第一大鏢局,鏢局圍牆之內是几十棟房屋的建筑群,占地之廣可想而知。因此在大鏢局后面的小別墅,由于有大鏢局給它隔斷了鬧市的喧囂,倒是顯得分外幽靜了。
  庭院里种有名种菊花,其勢若傘,絲垂金縷,葩吐丹砂,紫紅、黃白相間,悅目非常。
  他賞菊的悠閒神態,若是不知他底細的人看見,一定以為他是文人雅士,誰想得到他是名聞天下的揚州大俠楚勁松,更加不會想到他是准備來參加一場勢將轟動武林的虎斗龍爭的。
  不但在琴棋詩畫這方面的興趣相同,在愛好花草樹木這一方面,他的夫人庄英男也是和他志同道合的伴侶。
  庄英男道:“這盆菊花名叫金縷玉衣,听說已是京師菊花中的极品,但依我看來,也未必能夠胜過咱們家里那些名种菊花。”
  楚勁松笑道:“花木之胜,當然是以江南最好。你看古人的詩詞,說到賞花,總是要到江南去賞花的。不過在京師能夠看到這樣好的菊花,也算很不錯了。”
  庄英男道:“江南气候暖和,一年四季都有名花可賞,當然不是北方寒冷的地方所能相比。但有一樣,据我所知,卻是京師胜于江南的。”
  楚勁松道:“是什么?”
  庄英男道:“是楓葉。”她的女儿楚天虹忽地插口道:“娘,你說的可是西山楓葉?”庄英男道:“哦,你也知道有西山楓葉?”
  楚天虹道:“是錦瑤姐姐和我說的。”她說的“錦瑤姐姐”乃是中州大俠徐中岳的女儿。楚勁松眉頭一皺,似乎想說什么,卻沒有說。
  庄英男道:“不錯,据說西山楓葉,一到秋來,層林如染,漫山紅透。比起蘇州天來山的楓葉還更壯觀。杜牧詩:‘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如二月花’本來是吟詠天平山的楓葉的,但有人說,這兩句詩若是移贈北京的西山楓葉,那才更為适當。”
  楚天虹道:“爹,咱們反正閒著,不如就到西山去看楓葉吧?”
  楚勁松道:“你不知爹爹是因何而來京師的嗎?莫說我沒有游山玩水的心情,即使有,現在也還不是去看楓葉的時候!”
  楚天虹道:“我知道爹爹是應剪大先生和徐大俠之請來京師給他們助拳。他們那個對頭很厲害嗎?”
  楚勁松道:“我只知他們那個對頭綽號飛天神龍,單從這個綽號看來,本領已是非同凡響了。”
  庄英男道:“這是當然的了,否則焉能逼使剪大先生和徐大俠也要跑到御林軍的統領家中躲避。”
  楚勁松道:“我倒不是害伯飛天神龍的本領厲害,但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我既然答應了剪徐二人,幫他們擒龍伏虎,這條‘飛天神龍’都還未曾發現,我怎可擅离京城。”
  楚天虹噘著小嘴說:“如此說來,一天未能擒獲飛天神龍,咱們就一天不能到外面游玩了。那豈不悶死了人么?”說到此處,忽地向父親懇求:“爹,你不能出去,讓我出去玩好不好?”
  楚勁松道:“哦,你要一個人出去嗎?”
  楚天虹道:“爹,我正要告訴你呢。徐姐姐約我陪她去看西山楓葉,你肯讓我去么?”
  楚勁松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卻問女儿:“哦,你几時又去找這位徐家的大小姐了?”
  楚天虹道:“爹,你這一個‘又’字,好像我找過她已經不知多少次了。其實我總共不過和她見過兩次。第一次是你帶了我到統領府去回拜剪大先生和她的父親的;第二次是她到鏢局來玩,恰好和我碰上,也并不是我去扰她。”
  楚勁松道:“原來你昨天去過鏢局嗎?我都未知道呢?”
  楚天虹道:“這幢房子就在鏢局后面,和鏢局不過一牆之隔,我是從角門走過去的,根本就沒見過鏢局外面的人,你也不放心么。”
  楚勁松道:“不是不放心,不過,不過……”
  楚天虹道:“不過什么?你不也是每天都過去的么?你不要我跟著你,我唯有自己去了。”
  楚勁松道:“你是個未出嫁的大閨女,怎能和我相比。我去鏢局,是和湯總鏢頭談正經事的。”
  楚天虹“噘”著櫻桃小口,說道:“整天關在這屋子里,不悶死也要悶出病來。在揚州的時候,你也不禁止我出去玩的。湯總鏢頭又是你的好朋友,你怕有人吃了我?”
  庄英男道:“這里不比揚州,爹和我也不是怕你在鏢局碰上坏人,不過,總是以少些拋頭露面為好。”
  楚天虹道:“為什么?”
  楚勁松道:“有些事情說給你听你也不明白的,總之你听我的話就是。待爹爹大事一了,你喜歡到哪里去玩,爹爹都可以陪你去。”
  楚天虹賭气道:“好,不問就不問。但,徐姐姐陪我出去玩也不可以么?”
  楚勁松沉吟半晌,說道:“還是推掉她的約會為好。對啦,我還沒有問你,她昨天是和她父親來的,還是一個人來的?”
  楚天虹道:“不是和她父親來的,但也不是獨自一人。是有兩個姓穆的少年陪她來的。”
  楚勁松道:“哦,姓穆的少年?”
  楚天虹道:“他們是兄弟,听說是穆統領的儿子。”
  楚勁松道:“穆家兄弟和你說了話沒有?”
  楚天虹道:“只是寒暄几句,湯總鏢頭就請他們進去了。徐姐姐說她不愿陪大人談天,拉我去游園。原來鏢局里還有個花園的。”
  楚勁松道:“你真是少見多怪,震遠鏢局是京師第一大鏢局,也是最有錢的鏢局,它設在揚州的分局也有花園呢。不過鏢局的花園是兼作練武場用的。”
  楚天虹道:“爹,你為什么不住在鏢局里面,那可熱鬧得多了。”
  楚勁松道:“我就是為了貪圖清靜,才要湯總鏢頭給我另外找個地方的。要是我喜歡熱鬧的話我早已住到御林軍統領的府中了。統領府比起鏢局更加繁華熱鬧。”原來剪大先生和徐中岳都是在統領府中住的,楚勁松一到京師,他們就替御林軍統領穆志遙代為邀客,邀請楚勁松一家搬到統領府中和他們同住,但卻給楚勁松拒絕了。
  楚天虹道:“爹,剪大先生是你的老朋友嗎?”
  楚勁松道:“不錯,我和他在二十年前已經相識了,雖然見面次數不多,老朋友是可以說得上的。”
  楚天虹道:“爹,好像你也說過,你和那個中州大俠徐中岳中岳也是彼此聞名、互相佩服的朋友。”
  楚勁松怔了一怔,望著女儿說道:“是呀,好端端的你為何這樣問我?”
  楚天虹道:“我覺得有點奇怪,既然他們一個是你的老朋友,一個是你聞名已久的新交,但你到了京師,又好像不大喜歡和他們來往!”
  楚勁松道:“我只是不喜歡結交權貴而已。”
  楚天虹道:“你是說他們住在統領府中,就是為了巴結穆統領么?”
  楚勁松道:“你別纏夾不清,我可沒有這樣說。但各人有各人的交情,他們和穆領的交情深,做穆統領的客人,外人不會說他們閒話。我和穆統領則是素不相識,倘若也住到他的府中,就難免給人誤會我是巴結他了。”他雖然作了解釋,但在楚天虹听來,卻還是感覺得到,父親好像有什么隱衷不愿意告訴她似的。
  楚勁松繼續說道:“而且我一向也不喜歡作無謂的應酬,因此我這次雖然是接受剪大先生的邀請而來,但他們既然是穆統領的貴賓,我也就不想和他們私下多往來了。你和那位徐家的大小姐也是以少些來往的好。”
  楚天虹道:“爹,你已經叮囑過兩次啦。我和她不來往也不打緊,但,不過、不過……”
  楚勁松道:“不過什么?”
  楚天虹忽道:“爹,你想不想知道哥哥的消息?”
  楚勁松道:“哦,你向徐小姐打听過你的哥哥嗎?”
  楚天虹道:“是呀,她說了一個令我覺得很奇怪的消息。”
  楚勁松道:“什么奇怪的消息?”
  楚天虹低聲道:“她的新母親跟人跑了,爹爹你知道么?”
  楚勁松面色一沉,說道:“你一個女孩子家,怎可以打听人家這种事情?”
  楚天虹道:“不是我去向她打听的,是徐姐姐她自己告訴我的。其實也用不著她告訴我,她家的那件丑事,江湖上又有哪個不知,我早已听得人家說了。”
  楚勁松造:“我要問的是你哥哥的消息,你怎么扯到徐家這件丑事上去?”
  楚天虹道:“哥哥不是去徐家喝喜酒的嗎?”
  楚勁松道:“不知多少人去喝喜酒,有甚相干?”
  楚天虹道:“說不定有相干呢!因為哥哥和別的客人不同。”
  楚勁松道:“什么不同?”
  楚天虹道:“哥哥是個未婚的美少年,那位徐大俠的新夫人恰好又是個水性楊花的女子。爹,你別皺眉,我知道女孩儿家不該瘋言瘋語,但這些話都是徐姐姐說的,不是我說的。她說得更難听呢,她罵她的繼母是賤貨!”
  庄英男心里一酸,暗自想道:“說不定我的大女儿也會這樣罵我!唉,但虹儿卻怎知道她還有一個姐姐?她當然不是有意刺傷我的。”當下柔聲說道:“虹儿,你不要管人怎樣說,你知道是難听的話,你自己不要去說好了。”
  楚天虹道:“但我若不轉述徐姐姐的話又怎能把爹爹要想知道的事情說得清楚?”
  楚勁松道:“好,那你說吧。但据剪大先生告訴我,徐中岳的新夫人是給飛天神龍搶走的,又怎能扯到你的哥哥頭上?”
  楚天虹道:“徐姐姐也沒說她的繼母是跟哥哥私奔,她只是怀疑哥哥和她的繼母也有勾勾搭搭的情事而已。爹,你別瞪眼,我不知道用什么字眼來代替勾勾搭搭這四個字,只好依書直說。”
  楚勁松道:“她憑什么有此怀疑?”
  楚天虹道:“我從頭說起好不好?”
  楚勁松道:“好,我也想你說得詳細一些。”
  楚天虹道:“最先我問她有沒有見過我的哥哥,她說賀客太多,她也不知道誰是我的哥哥。后來我說出哥哥的名字,她才記起……”
  楚勁松道:“且慢。她既然不知道誰是你的哥哥,又怎會注意到他是美少年?”
  楚天虹道:“爹,你好糊涂。她縱然沒有見過哥哥,也會听得人家說過的呀。哥哥在洛陽曾經到過鮑崇義家里,徐姐姐有個姓郭的師兄和鮑崇義的儿子鮑令暉是好朋友。”
  楚勁松道:“是鮑令暉說你的哥哥稱那位徐夫人有、有——好,且待我到洛陽去問老鮑。”
  楚天虹道:“爹,你別胡猜,不是鮑令暉說的。”
  楚勁松道:“那又是誰說的?”
  楚天虹道:“爹,你不要心急,讓我慢慢告訴你好不好?事情是這樣的,先說前因,在徐大俠續弦那天,被飛天神龍跑來大鬧禮堂,結果弄得他不能拜堂成親,還受了重傷。這件事情,爹爹想必是已經知道的了。但在第二天晚上,發生了一件更為駭人的事情,爹爹,恐怕你就不知道了。”
  楚勁松道:“是否飛天神龍再次偷入徐家,搶走新娘一事?”
  楚天虹道:“不錯。但爹爹,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楚勁松道:“其二為何?”
  楚天虹道:“据說那天晚上,不僅是飛天神龍夜入徐家,另外還有一個人比飛天神龍更早來到。這個人和徐夫人幽會在前,但最后卻是飛無神龍和徐夫人一起逃出徐家。徐家的人猜測,這個先來的人可能是被飛天神龍赶跑的。”
  楚勁松道:“他們怀疑這個人就是你的哥哥?”
  楚天虹道:“徐姐姐沒有見著這個人,她只是听底下人說的。但她第二天去問那位姓郭的師兄,由那個姓郭的向鮑令暉打听,卻證實了哥哥在那天晚上是半夜离開鮑家的。”
  楚勁松道:“因此徐小姐就怀疑是你的哥哥了?”
  楚大虹道:“徐姐姐沒有對我說,但听她的口气,的确似乎是有些怀疑。”
  楚勁松哼了一聲,說道:“我不相信你的哥哥會這樣胡作非為!”他口里這樣說心里則在想道:“怪不得我問徐中岳何以舒儿遲遲不見回家,問他知不知道舒儿的下落之時,他的神气好像頗為古怪,什么都推說不知了。莫非那天晚上當真是有兩個人夜入徐家,而徐中岳也像他的女儿一樣,怀疑到了我的舒儿頭了?”
  楚天虹道:“我也不相信。我說不知多少人家曾托人做媒想把他們的女儿許給哥哥,哥哥都不要呢。哥哥怎會勾搭一個從未見過面的有夫之婦?”
  楚勁松哼了一聲,淡淡問道:“那位徐大小姐怎樣說?”
  楚天虹道:“她沒說什么。我听她的口气,她最憎恨的是她的繼母,其次是飛天神龍。据她說她的繼母和飛天神龍本來是一對舊情人,飛天神龍和她的爹爹是有陰謀的,他們要害得她的爹爹身敗名裂、家破人亡!”
  楚勁松搖了搖頭,說道:“這是小孩子的見識。飛天神龍的行事縱然邪惡,但看他的行事,也不失為一個敢作敢為之士,但他這樣的人,我不相信他要用到卑劣的美人計來對付徐中岳。何況,如果他當真怀有那樣的陰謀的話,他就應該采取‘放長線,釣大魚’的計划,又何必去破坏徐中岳的婚事呢?”
  楚天虹道:“我只是把徐姐姐的話告訴你,她說得有沒有理我可不管。”
  楚勁松道:“好,那你繼續說下去。”
  楚天虹道:“我听她的口气,她對哥哥倒是并無憎恨的,但是覺得哥哥有點可怜。”
  楚勁松道:“什么,我的舒儿要她可怜,可怜什么?”
  楚天虹道:“她說她也不能斷定哥哥是否曾有与她繼母勾搭的情事,但即使有的話,也不能怪哥哥的。只能怪她的繼母,爹,你要知道在她的口中,她是把繼母說成一個喜歡玩弄男子的‘賤人’的,除了飛天神龍本來是她繼母的老情人之外,其他男子,誰人受到她繼母的誘惑,誰就可怜。”
  庄英男道:“她的繼母跟飛天神龍私奔,也難怪她恨她繼母。不過,若然如她所說,他們本來是一對情人的話,則她的繼母肯嫁給她的爹爹,恐怕內中也還有別的原因,只是她和我們都不知道罷了。再說我也不相信你哥哥會這樣容易受人勾引。”
  楚天虹道:“有關哥哥的消息,徐姐姐昨天只是說了一點,似乎尚未說完。穆家兄弟一出來,她就和他們一起去了,爹,要是你肯讓我和她去看西山楓葉,我可以繼續向她打听。”
  楚勁松道:“你不必多事了。若是偶然碰上,她說什么,你可以姑妄听之。但不必特地向她去打听。”
  說罷,若有所思,半晌忽道:“英妹,我倒是有點后悔來這一趟了。”
  庄英男道:“你是不是覺得這件事情要比咱們原來所想的更為复雜?”
  楚勁松沒有正面回答,卻道:“英妹,你覺得徐中岳這個人怎么樣?”
  庄英男想了一想,笑道:“你是揚州大俠,他是中州大俠。按說中州的范圍比揚州更大,但依我看來,他這個中州大俠可是遠不如你這個揚州大俠。”
  楚勁松哈哈笑道:“老王賣瓜,自贊自夸,嘿,嘿,多謝賢妻給拙夫臉上貼金了。”
  庄英男道:“我不是開玩笑的,說老實話,這位中州大俠給我的感覺,當真是見面不似聞名!他很會應酬,對咱們招待得殷勤備至。但我總覺得他与‘大俠’二字似乎不大相稱,這樣的人放在官場上倒是一塊好的料子!”
  楚勁松道:“不錯,他是很會結交朋友。我也曾听人說過他的許多義舉。”
  庄英男道:“所謂義舉,大概是指他肯花銀子幫助別人吧?”
  楚勁松道:“當然還得加上他的面子。有許多事情不單單是銀子就能辦妥的。比如說要替江湖朋友排難解紛,往往就得銀子加上面子。”
  庄英男道:“他幫助的是些什么呢?”
  楚勁松道:“据說黑道白道,三教九流,什么人物都有。”
  庄英男忽道:“我現在總算明白一件事了。”
  這句話突如其來,楚勁松不覺怔了一怔,問道:“你明白什么?”
  庄英男道:“你是武林世家,徐中岳不過是這十多年才竄起來的。為什么他的名气更大呢,我現在才懂得這個道理。那是因為他的銀子比你多,他用銀子又買來了面子,漸漸面子也要比你大了。銀子加上面子,真是無往而不利啊!”
  楚勁松笑道:“英妹,你說的話也未免太尖刻了。不過也可說是一針見血。”
  庄英男道:“我也明白你為什么要后悔來這一趟了。你是后悔為徐中岳這樣的人所用吧?”
  楚勁松道:“說老實話,我答應幫他對付飛天神龍,一大半是沖著剪大先生的面子,小半則是抱著為武林除害的念頭,倒并不是為了討好徐中岳的。”
  庄英男道:“飛天神龍是怎么樣一個人?咱們也未曾确實知道呢。”
  楚勁松道:“許多人都說他是個無惡不作的魔頭,連剪大先生都這樣說的。”
  庄英男道:“耳聞未必是實,眼見方始為真。”
  楚勁松道:“你這話是不錯的,不過,我既然答應了剪大先生,那也只能姑且相信他是不會騙人的了。”
  庄英男道:“既然如此,那你也唯有既來之,則安之了。”
  楚勁松點了點頭,說道:“大丈夫一諾干金,即使錯了,我也不能反悔的。”說罷,雙眉微皺。
  庄英男安慰他道:“剪大先生俠名播于天下,他是真正的大俠身份,和徐中岳不同。但以他的身份既然肯替徐中岳出頭發英雄貼,這件事料想也不會錯在哪里去的。”說至此處,發現丈夫蹩眉,詫而問道:“松哥,你好像還有什么心事,難道你對剪大先生……”
  楚勁松道:“你知道我和剪大先生是相交二十多年的朋友,雖然見面的次數不多,但古人云:人之相知,貴相知心,我一向都以為我和剪大先生是夠得上稱為知心的朋友的。”
  庄英男吃了一惊,問道:“你有什么新的發現?發現他不是你原來想象的那樣一個朋友?”楚勁松道:“他對我還是像以前一樣誠懇、豪爽,不過,不知怎的,我總覺得有些什么不對,是些什么不對,我又說不上來。”
  庄英男道:“他和以前有什么兩樣?”
  楚勁松道:“這只是一种微妙的感覺,我總覺得在他的誠懇与豪爽當中,似乎多少有點偽裝成份,我但愿這是我疑心生暗鬼的緣故。”
  庄英男笑道:“我看你的疑心,恐怕就正是因為你已看破徐中岳不配稱為大俠的原故,由于剪大先生和他的關系太親密,你就連帶疑心剪大先生亦已變了。其實徐中岳縱然不配稱大俠,也不失其為一個‘好人’吧?而且這次的事情是由于他的妻子被飛天神龍搶走而引起的,剪大先生為他打抱不平,那也是應該。”
  楚勁松道:“我也沒說他們不應該。我自己也不明白我為何有那念頭,但我總覺得剪大先生好像不是以前那個推心置腹的剪大先生了。”
  庄英男道:“既然你接了他們的英雄貼,又已決意承擔允諾,那就不必多疑了。”說至此處,想起一事,回頭對女儿道:“虹儿,爹爹今天說的話,你千万不要和別的人說。”
  楚天虹笑道:“我懂得的,你當我是小孩子嗎?”話剛說完,忽听得有人敲門,叫道:“楚姐姐,我和穆家兄弟來看你了!”楚天虹望了父親一眼,楚勁松低聲道:“你去開門吧。”
  大門打開,一個年方及笄的少女和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少年走了進來。庄英男避進后堂。
  少女是中州大俠徐中岳的女儿徐錦瑤。那兩個少年是御林軍統領穆志遙的孿生子,哥哥名叫良駒,弟弟名叫良驊。
  穆家兄弟倒是很懂禮貌,一見楚勁松在場,立那上前拜見,說道:“楚伯伯好雅興,在賞菊么?我們是奉了家父之命,特地來向伯伯請安的。”
  楚勁松淡淡說道:“不敢當。”
  徐錦瑤噗的一笑,說道:“楚伯伯,他們在說假話騙你,他們知道我和天虹姐姐有約,冤住我要我帶他們來的,哪里是什么奉他們的爹爹之命。楚伯伯,我不會討大人喜歡,你不怪我吧?”
  楚勁松哈哈笑道:“你肯說真話,我喜歡還來不及呢!”他是真的喜歡徐錦瑤這副天真爛漫的性格,心里想道:“徐中岳是個偽君子,想不到他的女儿卻是和他完全兩祥。”
  穆家兄弟大為尷尬,穆良駒咳了一聲,說道:“徐姑娘,你不知道,爹爹是早就這樣吩咐過我們的了。恰好你和楚伯伯的令千金有約,所以我們就和你一起來,只是未曾告訴你而已。”
  徐錦瑤笑道:“是嗎,那就算我怪錯你吧。但你不是說,難得今天天气這樣好,正好咱們一起到西山游玩的嗎?”說至此處,她扮了一個鬼臉,底下的話就不說了。但誰都知道她是取笑穆家兄弟剛才說的那句“特地來向楚伯伯請安”的。鬼臉的意思是說,即使他們“奉父親之命”是真,這“特地”二字則分明是假。
  穆良駒倒也能言善辯,說道:“是呀,我們一來是向楚伯伯請安,二來也是想請楚伯伯一家人,大家一起到西山看楓葉的。目前西山楓葉正是漫山紅遍的時候,最宜觀賞。家父因為事忙,不能盡地主之誼,陪楚伯伯到各處游玩。因此我們兄弟意欲替家父稍盡地主之誼。”
  楚勁松道:“多謝你們好意,只可惜我是人閒心不閒。我想令尊大概也不希望我离開京城的。”
  徐錦瑤道:“楚伯伯,要是你不能夠离開,就讓天虹姐姐和我們一起去吧。”
  楚勁松沉吟不語,楚天蚯撒嬌道:“爹,人家專程來請,你就讓我去吧!”
  徐錦瑤繼續說道:“楚伯伯,我知道倘若只是找來約虹姐去玩,你一定放心不下。但有穆統領這兩位公子陪伴,你總該可放心了!”
  楚勁松的性格雖然是孤芳自賞,不愿隨俗浮沉,但人情世故還是懂的。他見穆家兄弟登門邀請,自己的女儿又執意要去,心里想道:“我若不讓虹儿前往,只怕要給穆志遙誤會我是看不起他這兩個儿子。誤會也有兩個方面,誤會我認為他們穆家也沒有力量保護我的女儿那還好些,誤會我看輕他這兩個儿子的人品那就更糟了。”他不喜結交權貴,但身在京師,可不能不給御林軍統領几分面子。于是說道:“你們年輕人結伴同游,我也不想掃你們的興。只盼你們不要樂而忘返,早去早回。”
  一直未有說話的穆良驛笑道:“老伯放心,我們准備了四匹坐騎,是從御林軍的戰馬中挑選出來的。包保可以日頭落山之前回到這里。”要知御林軍的戰馬已是經過精挑細選的名种良駒,何況更是從良駒之中挑選出來的?不過,他這番說話卻露出一個老大破綻,他們兄弟只准備了四匹坐騎,那豈不是剛好只能供給他們四個年輕人乘坐?先前說的什么邀請楚勁松上家人都去同游的話分明是欠缺誠意了。不過楚勁松當然不會說破。
  女儿走了之后,庄英男出來笑道:“想不到竟有兩位貴人不請自來,看來咱門是沾了女儿的光了。”
  楚勁松听出是反話,笑道:“穆志遙這兩個儿子倒還彬彬有禮,沒什么貴公子的架子。”
  庄英男道:“他們有所求而來,當然不能不對你有點禮貌了。”
  楚勁松心頭一動,說道:“英妹,你以為他們是……”
  庄英男道:“依我看,咱們的女儿恐怕是給人家看上了,就不知是弟弟還是哥哥?”
  楚勁松道:“不會吧,女儿不過昨天才和他們見過一面,今天才交談的。”
  庄英男道:“你沒听見那位徐小姐怎樣說吧,他們知道徐小姐和虹儿有約,就馬上自告奮勇陪徐小姐來的。這些豪門公子,若然不是另有目的,怎會無事來獻殷勤?”
  楚勁松道:“讓他們同游一趟,料想女儿也不會給他們騙了去。此間事情一了,咱們就离開京師了。”
  庄英男道:“但愿是我多疑就好。老實說,我是不喜歡女儿嫁給這种人家的。”
  楚勁松道:“女儿還小呢,咱們也用不著就為她的婚事擔心。過兩年我再替她物色一位佳婿不遲。”
  說話間,忽又听得人敲門。
  楚勁松笑道:“這次來的大概不是什么貴人了吧?”他只道是震遠鏢局的人來找他,哪知打開一看,來的仍然是統領府的人。
  這個人的來頭可還當真不小,他是御林軍統領穆志遙倚為心腹的老管家彭大遒。
  彭大遒曾經當過宮中二等待衛,今年已有七十多歲,精神還很健鑠。他是在六十五歲那年因大內總管嫌他年老而被逼退休的,他和穆志遙的父親穆揚波是老朋友,穆揚波雖然早已逝世,兩家的交情還在。穆志遙那時剛升任御林軍統領,正需要一個像他這樣閱歷极丰,武功不錯且又熟悉官場情況的人幫忙辦事,是以就請這位老“世叔”來當官家。彭大遒不甘寂寞,在“世侄”殷勤禮聘之下,也就不嫌屈就了。
  楚勁松一見他,怔了一怔,說道:“彭總管,什么風把你吹到這儿?”
  庄英男則笑道:“勁松,看來咱們好像是要交上好運道了。”
  彭大遒不覺也是一怔,說道:“楚夫人,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庄英男笑道:“貴人登門,不是交運么?”
  彭大遒苦笑道:“夫人請莫取笑,說老實話,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要請賢伉儷幫忙呢。”
  楚勁松道:“我有什么本事幫得上彭大總管的忙?”
  彭大遒道:“實不相瞞,我是來找穆統領的兩位公子的。他們來過這里沒有?”
  楚勁松笑道:“你的消息也真靈通,不錯,他們剛剛來過這里,是和徐大俠的千金一同來的。”
  彭大遒道:“楚大俠可知他們去了何處?”
  楚勁松道:“他們邀小女前往西山游玩。”
  彭大遒吃了一惊,失聲叫道:“這就不大妙了!”
  楚勁松道:“什么不妙?”
  彭大遒低聲說道:“我們剛剛接到消息,飛天神龍已經來到京師。而且正是在西山上發現他的蹤跡的。”
  楚勁松也不禁大吃一惊了,連忙問道:“那么你們已經有人前往西山了么。”
  彭大遒道:“我們剛剛接到消息,据那個發現疑似飛天神龍的人說,他是在昨天午時發現的。稍后又有探子來報,昨晚在陶然亭附近也曾發現有一個疑是飛天神龍的人。因此我們目前即使能夠抽出人手,也沒有适當的人可派往西山!””
  楚勁松道:“為什么?”
  彭大遒道:“一來西山這樣大,搜索不易;二來我們也怕中了他的調虎离山之計。”
  庄英男道:“我早已听說陶然享是京師名胜之一,卻不知是在城里還是城外?”
  彭大遒道:“陶然亭在東門外數里之地,可說是在近郊。從統領府到陶然享,只須走半個時辰。”
  楚勁松恍然大悟,說道:“敢情你們是怕飛天神龍在京師還有党羽,更怕他們到統領府偷襲?”
  彭大遒道:“按常理說,他們是不敢這樣膽大妄為的。但飛天神龍的行事往往出乎情理之外,委實是膽大包天,所以我們也不能不防他有此一著。”
  楚勁松道:“徐大俠和剪大先生不是都在府中么?”
  彭大遒笑道:“這里沒有外人,咱們不妨說說真話。徐中岳雖有中州大俠之稱,武功卻是稀松平常。府中雖然也還有几名武功不錯的衛士,但用來對付飛天神龍,恐怕還是對付不了。目前我們倚靠的只有剪大先生一人而已。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你說我們還有什么适當的人可以抽調出來,前往西山。”
  楚勁松道:“震遠鐐局里的人呢?”
  彭大遒道:“我們還未曾把已經發現飛天神龍的消息告訴湯總鏢頭。”
  楚勁松道:“為什么不赶快告訴他?”
  彭大遒道:“一來是怕鏢局人多嘴雜;消息泄漏出去,反而打草惊蛇,二來說老實話,鏢局里除了湯總鏢頭之外,能人也是有限。”
  楚勁松道:“鏢局這兩天來的客人不少呀。”
  彭大遒苦笑道:“可惜真正有本事的,除了你老兄之外,就沒有第二個了。”
  楚勁松道:“彭大總管太夸獎我了。但鏢局的客人多半是剪大先生發貼請來的,我不相信他們之中沒有能人。”
  彭大遒道:“据我所知,有一兩位高手可能在明天或后天來到。但截至目前為止,真正有本領的人除了你楚大俠之外,可都還沒有來呢。來的是武功聲望比較次一等的,還有一些,根本就沒有發帖請他們,而是他們聞風自來的。”
  他喝了口茶,繼續說道:“穆統領現在宮中,我們准備等他回來之后,才能布置搜捕飛天神龍的計划。但在目前,我們急需做的一件事,則是必須保護他的兩位公子!”
  楚勁松道:“你不是說飛天神龍昨天已經進城了么?”
  彭大遒道:“他只是在陶然亭一顯!昨晚是否在京城住宿,無人知道。說不定他又回西山去呢?何況昨天在陶然享發現的那個人究竟是不是他,我們也還未敢斷定。万一兩位公子剛好在西山碰上了他,這,這——”
  楚勁松道:“你是想我去西山保護你們兩位公子?”
  彭大遒道:“也是為了你的女儿啊。”
  楚勁松是個外圓內方的人,心里想道:“我可以替剪大先生助拳,但若給達官貴人做保鏢,傳出去可是有失我的身份,飛天神龍不管好歹,總也算得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了,該不至于是欺負婦孺之輩吧?不錯,如今我是來幫助他的仇家,但按江湖規矩,他對我不滿,也該沖著我來。”
  彭大遒似乎知道他的心思,繼續說道:“古語云:不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同樣道理,也不能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飛天神龍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是無惡不作的魔頭啊!令媛千金之体,万一給他擄去,以后你就是殺了他也難解恨!”
  楚勁松雖然并不完全相信飛天神龍有如別人說的那樣邪惡,但畢竟還是不敢冒這個險,終于答應了彭大遒,和他一起前往西山。
偷窺接風宴

  丈夫走后,庄英男悶坐家中,不禁又想起自己的女儿來了。
  不過她想起的這個女儿,卻并不是去西山游玩的這個女儿楚天虹。而是她留在齊家的女儿齊漱玉。
  “我是在漱玉周歲時候离開她的,算來今年她已是十八了。唉,不知她知不知道她的親生母親還活在人間?”
  她离開齊家是得到公公的默許的,但只有一個條件,不許她再回齊家探望女儿。這個條件是她的公公叫老仆人丁勃轉告她的。
  “我的儿子行為乖謬,本來配不上她。何況這不肖子如今恐怕亦是多半不在人間。她不愿意留在齊家,那就由她去吧。但家丑不可外揚,告訴她,她一踏出齊家,我也只能把她當做已經死了。”這是她在离開齊家那天晚上,丁勃退出來,將她公公的說話,一字不打折扣轉告她的,說了之后,丁勃且曾向她致歉:“請少奶奶原諒小人是奉了主公嚴命,不能不照他的話實說。”
  這些話她現在想起來都還覺得傷心,雖然她認來沒有后悔自己改嫁。
  “要是她知道我還活在人間,她一定會罵我是個最狠心的母親,十六年來都沒回去看她一看。唉,她怎知道我有苦衷?但我也宁愿她把我當作已經死了。不愿她以有我這樣一個母親為恥!”
  她又聯想起眼前的“新聞人物”:“那位徐夫人和飛天神龍私奔,給許多人臭罵,我倒是佩服她有此勇气。當年我是因為不忍拂逆老父的心意才嫁給齊勒銘的,那位徐夫人卻不知她是什么原因,但可以斷定的是,她嫁給徐中岳一定不是她自己心甘情愿。飛天神龍也真‘膽大妄為’,敢于去闖中州大俠的婚筵,把情人搶回自己的怀抱!”這些消息她只是得自傳聞,當然她不會知道,其實那位徐夫人姜雪君是尚未重歸飛天神龍的怀抱的。不過,她由于有類似的遭遇,倒是不知不党的有點同情起這對情侶的了。
  但跟著想道:“那位徐夫人是尚未正式和徐中岳拜堂成親的,她悔婚出走,尚且受到這許多人的唾罵,要是人家知道我拋夫棄女,另抱琵琶,不知道又要如何罵我呢!雖說那時候已經傳來勒銘的死訊,但這死訊究竟未曾證實。”
  她又想起徐錦瑤那些狠毒的言辭罵她繼母,更是心傷。雖然她和徐錦瑤繼母的情形并不相同,但也有几分相似。徐錦瑤本是個純真的少女,只因繼母与人私奔,就那樣看不起她。“要是我的親生女儿也像她那樣罵我,那我倒是宁愿死去的好了。”接著她又想道:“這么多年了,都未听到齊勒銘的消息,若說在我离開齊家之時,他的死訊尚未證實,現在總可以證實了。齊家是武林第一家,齊家的家風是歷代相傳并無改嫁之媳,但夫死再嫁,在別的人家,卻也是事屬尋常!”她本來并不是重視“禮法”的人,但為了恐防女儿免不了要受這些禮法的薰陶,她倒是希望齊勒銘确實是已經死了。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又有人來了。
  這次來的是震遠鏢局總鏢頭湯怀遠的儿子湯秉乾。
  湯秉乾是奉了父親之命來清楚勁松的。
  庄英男道:“少鏢頭,你來得不巧,他剛出門去了。”
  湯秉乾詫道:“楚大俠自從來到京城之后,從未到過外邊游玩,怎的今天突然有此興致?”
  庄英男不愿把穆家管家和楚勁松到西山的事情告訴他,只能說道:“他不是去游玩的,他是去找朋友的。什么朋友,我沒問他,恕我無法回答。”
  湯秉乾頓足道:“唉,這可真是不巧极了!”
  庄英男道:“有什么緊要的事么?”
  湯秉乾道:“鏢局剛剛來了兩位客人,他們都是久慕楚叔叔的大名的。家父如今正在准備給他們接風,是以特地差遣小侄前來請楚叔叔過去宴會。”
  庄英男心中不悅,臉上卻在笑道:“我道是什么大事,原來只是請他去做陪客。好吧,待他回來,我告訴他有這回事就是。”
  湯秉乾有點尷尬,說道:“我知道楚叔叔是不喜歡作無謂應酬的,但這兩位客人卻非一般客人可比!”
  庄英男道:“哦,這兩位是什么奢攔人物。”
  湯秉乾道:“一位是梅花拳的掌門人梅道生。他是剪大先生、徐大俠和家父聯名發出英雄貼請來的朋友。听他說,他和楚叔叔也是頗有交情的朋友。”
  庄英男淡淡說道:“不錯,我曾听得你的楚叔叔提過他的名字。另一位呢?”
  湯秉乾道:“另一位是我二叔請來的客人,听說這人是位不求聞達的風塵异人,二叔對他非常敬重。二叔曾再三叮囑家父,叫家父千万不可怠慢此人的。”
  湯秉乾口中的“二叔”,即是湯怀遠的弟弟湯怀義。庄英男見他說得如此鄭重,心里想道:“湯怀義的武功和見識与乃兄相比,都是遠遠不如。他所物色的‘風塵异人’未必就有真實本領。俗語說知子莫若父,知弟莫若兄。怎的這次湯總鏢頭卻听信了弟弟的說話。”問道:“這位令叔特邀的貴客高姓大名?”
  湯秉乾道:“姓齊,名大圣。”
  庄英男怔了一怔,說道:“齊大圣,這個名字可是好怪。大約不是他的真名吧?”
  湯秉乾道:“我也不知他是真名還是假名,家父最初從二叔口中听到這個名字之時,也曾開過玩笑說,這人大概是要自比齊天大圣吧?但剛才家父与他會過面后,雖然我不知道他們談過一些什么,但見家父的神情,卻委實似是對他另眼相看!”
  庄英男如有所思,默不作聲。
  湯秉乾繼續說道:“我不知道家父和他單獨見面的時候談過什么,但他一來到鏢局,首先就問起楚大俠,卻是我親耳听見的。看來他比梅掌門對楚叔叔更為仰幕。”
  庄英男惊疑不定,說道:“他怎樣問起你的楚叔叔。”
  湯秉乾道:“也沒什么。他說對楚大俠慕名已久,但是听說楚大俠已經來到鏢局,他才應二叔之邀的,因此他一到鏢局、就想和楚叔叔見面了!”
  庄英男道:“他是何方人氏?”
  湯秉乾道:“他未透露過自己的來歷。”
  庄英男道:“連籍貫都不肯說么?”
  湯秉乾道:“不錯。据二叔說,他本身的一切都好像諱莫如深!不過——”
  庄英男連忙問道:“不過什么?”
  湯秉乾見她如此仔細,不覺有點詫异,但想好奇之心,人皆有之,突然來了這樣一個神秘人物,也難怪她要多問,便道:“二叔是在河南与他相識的。听他的口音也好像是河南的口音。”
  庄英男心頭一震,連忙強自抑制,半晌說道:“哦,他是河南口音!”
  湯秉乾笑道:“武功天下第一的齊燕然隱居在河南王屋山,楚夫人莫非怀疑他是齊家的人?”
  庄英男不敢作面回答,只道:“依你看呢?”
  湯秉乾道:“我沒見過他的武功,但即使當真是正如二叔所說,他的武功深不可測,他也決不會是武功天下第一那一家齊家的人。”
  庄英男道:“何所見而云然?”
  湯秉乾道:“道理十分淺顯,此人年紀大概不過四十多歲,當然不會是齊燕然。齊燕然若還在世的話,最少也該有七十歲。”
  他歇了一歇,繼續說道:“齊燕然只有一個儿子,大約二十年前,早已死在武當五老之手,這是天下皆知的事。嬸嬸大概不會不知吧?”
  庄英男道:“是,我知道,江湖上蔽龍臥虎,到處都有能人。此人是河南人氏,又恰巧姓齊,那也不足為奇。可惜你的楚叔叔恐怕要很晚才能回來,今天是不能去拜會你們的貴客了,接風宴上,請你向他道個歉吧。”
  湯秉乾走后,庄英男心亂如麻,不住在想:這齊大圣是誰?
  驀地她想起一件事情。這是她做齊家少奶奶的時候,老仆人丁勃告訴她的。据丁勃說,她的丈夫自小頑皮,有個小名就叫做“小猴儿”。他只有在父親面前才裝作循規蹈矩,因此底下人又把“小猴儿”“升級”,私下稱他為“小猴精”。當時她正在新婚,她的丈夫已經瞞住她在外面花天酒地了。丁勃把這件事告訴她,大概是想她明白,她的丈夫自小是野性難馴,希望她更多一點忍耐的。
  她喃喃自語:“小猴儿”,“小猴精”,陡地心頭一震:難道是他?他并沒死,他活著回來了!
  說到“猴精”,古往今來,名頭最大的猴精,不就是“齊天大圣”孫悟空么?雖然這位花果山的美猴王不過是神話中的人物,但自有《西游記》以來,這位由“美猴王”晉封為“齊天大圣”的孫悟空,哪一個時代不都是婦孺皆知?
  “莫非正是因為他自小被人家叫做小猴儿,他長大了就要做一個大鬧天宮的齊天大圣?”庄英男心里想道。
  她這猜測倘若不錯的話,那個“齊大圣”可不正就是“他”的化名了?
  她住的這幢房子和鏢局不過一牆之隔,牆的那邊就是鏢局的花園。她只要打開臥室的后窗,就可以看得見那邊的情景(她的臥房是在樓上的);最妙的是窗外有棵棗樹,園子那邊的人卻是不會發現她的,即使她是站在窗前。
  園子那邊傳來嘈嘈雜雜的聲音,似乎正在開筵宴客。庄英男躲進臥房,輕輕打開一扇窗子,心頭卜卜的跳。
           ※        ※         ※
  庄英男猜得不錯,震遠鏢局的接風宴正是設在園中。
  主客是梅道生和齊大圣。
  湯總鏢頭為了替他們接風,特地請來几位來頭不小的陪客。
  陪客中有武當派的俗家弟子葉忍堂,他在武當派的地位僅在掌門人与武當五老之下。
  有少林派的還俗弟子印新磨。他的羅漢拳和伏魔杖据說已經得到少林寺的真傳。
  有洛陽的名武師謝國堂,他是徐中岳的好朋友。一套五虎斷門刀法在江湖上大大有名。
  還有一位名气比上述三人更大,輩份也比他們更高的特邀陪客,是京師武術界的老前輩,曾經做過禁軍總教頭的雍惊濤。他在六十歲那年退休,今年已有七十三歲了。
  筵開兩席,除了特邀陪客之外,鏢局有頭面的大鏢頭也都來了。
  梅道生是梅花拳的新任掌門,(前任掌門是他的哥哥梅清風。梅清風年紀并不大,但不知怎的,在洛陽喝了徐中岳的那頓結不成親的“喜酒”之后,回去就把掌門讓給弟弟。)和這些人都是熟悉的。
  但這些人最注意卻是那個陌生的“主客”齊大圣。
  齊大圣卻是神情落寞,似乎盛筵方設,便已意興闌珊。
  他只主動說過一句話“不知哪一位是揚州楚大俠?”
  這是在主人湯怀遠正要給他介紹那些特邀的陪客之時,湯怀遠未曾開口,他就先發問的。
  當他知道楚勁松不能赴宴之后,他就不發一言了。
  “這位是我們京師輩份最高,德望俱隆的武林前輩雍老先生:
  “這位是武當派的名宿葉大俠”:“這位是少林派的印大俠……”
  這些響當當的名字從主人口中說出來,他只是點一點頭,連“久仰”之類的客套話都不屑一說。
  似乎只有一個揚州大俠楚勁松才是他想要結交的人,其他人都不放在他的心上。
  這樣的情形,當然令得主客都很尷尬。
  主人介紹完畢,應該是請客人入席的時候了。
  按禮節來說應該請最尊敬的客人來坐“首席”。
  “首席”只有一個,如何安排?
  本來梅道生和齊大圣是剛從遠方來到的客人,接風宴也是為他們而設的,應該請他們之中的一個來做首席貴賓。
  湯怀遠默察眼前形勢,他清來的陪客顯然是對齊大圣甚為不滿。他若一開口就請梅道生“上坐”,又恐齊大圣對他不滿。他當然不會忘記,他的弟弟是曾再三叮囑他對這位客人必須特別优待的。
  他不能“得罪”齊大圣,但更不能“得罪”其他客人,怎么辦。梅道生甚會觀風察色,似乎已經知道主人的為難,搶先說道:“雍老先生輩份最尊,請雍老先生上坐。”
  雍惊濤雖然是“陪客”身份,但這“身份”只是主客雙方心照不宣的身份而已;湯總鏢頭請他來的時候當然無預言明只是請他做“陪客”的。
  湯怀遠如釋重負,立即以主人身份再加敦請:“雍老先生眾望所歸,請上坐吧,別推讓了。”
  雍惊濤連連搖頭,說道:“這怎么行,兩位貴客遠道而來,應該請他們上坐!”
  梅道生首先推辭:“雍老先生,我比你矮兩輩呢,鄉党論齒,我縱然面皮再厚,也怕人家箋我狂妄自大啊!”
  雍惊濤道:“這是替你們兩位接風的宴會,不要你推我讓了。梅老弟,你不肯坐首席,那就這位齊先生坐吧!”
  齊大圣竟不推辭,金刀大馬的就坐下來!
  雍惊濤涵養功夫极好,心里雖然不悅,卻不作聲。
  正當齊大圣擺好大馬金刀的姿態要坐下去的時候,印新磨忽道:“且慢”,揮袖在他那張椅子一拂,這才笑嘻嘻道:“有點灰塵,我給你拂試干淨,請坐。”
  印新磨在江湖上以脾气暴躁聞名,他本是少林寺僧人,后來就是因為他火气太大,屢犯戒律,才被方丈飭令他還俗的。他此舉當不是為討好齊大圣。
  原來他因為看不過眼,有意要令這位首席貴賓出丑的。在他這一拂之中已是用上了少林寺的般若神功。雖然只是輕輕一拂,那張椅子木質已經“軟化”,一坐下去,非得四分五裂不可。
  齊大圣好像絲毫不知,一屁股就坐下去,并且說了一聲“多謝。”
  印新磨笑道:“不必客气。”睜大眼睛,看他出丑。
  不料他所等待的“結果”并未出現,盡管他的眼睛越睜越大,齊大圣仍是穩坐如山。
  其中的奧妙,只有震遠鏢局的總鏢頭湯怀遠看得出來。在印新磨以袖拂椅之時,他已知道印新磨不怀好意,因此特別留心齊大圣的舉動。齊天圣側身讓印新磨替他拂試椅子之時,曾用指頭一按椅背。
  湯怀遠是個武學大行家,雖然看不懂齊大圣用的是什么功夫,但已知道他坐下去椅子不至碎裂乃是因為印新磨的內力早已被他這一指之力抵消之故。
  齊大圣一坐下,其他的人亦依次就座。只有印新磨還呆若木雞。
  齊大圣微一欠身,作個手勢,說道:“印大俠,你也請坐呀!”
  印新磨發現自己失態,心里想道:“好在旁人尚未識破”,此時只有齊大圣對面那張椅子空著,他就坐了下來。
  只听得“卡嚓”聲響,椅子塌了。印新磨事先并無防備,嚇得連忙跳起,只見椅子已經裂開。
  齊大圣道:“紊聞少林寺有七十二种武林絕學,名稱我都說不上來。不知印大俠這門功夫是不是叫做鐵屁股功?當真令人大開眼界,佩服,佩服!”
  印新磨惊魂稍定,面紅紅的說不出話來,不過此時他亦已知道是怎么樣著了對方道儿的了,“這廝剛才作手勢請我坐下之時,想必是已用劈空掌力在我這張椅子搗了鬼了。”但以劈空掌力而能震松木質,在“出事”之前,印新磨是怎也料想不到的。這也就是他不加防備的原因,事后發覺,已經遲了。
  湯怀遠哈哈一笑,說道:“印大俠賣弄功夫不打緊,我可得多准備几張椅子才行。”當然他知道椅于的倒塌不是由于印新磨賣弄功夫,他是故意這樣說來為印新磨解窘的。
  換過椅子后主客俱都就座。湯怀遠為了沖淡不愉快的气氛,頻頻勸客人飲酒。
  齊大圣与雍惊濤、湯怀遠干杯之后,葉忍堂站了起來,說道:“齊先生,我和你也干一杯。”
  齊大圣淡淡說道:“好,我是來者不拒,干杯!”
  葉忍堂和印新磨是好朋友,他是籍“干杯”為名,想替好友泄憤的,武當派的內功擅能以柔克剛,碰杯之時,他使出了陰柔之极的內功。只須再過片刻,酒杯就會在齊大圣手中爆裂。這一時刻,可能就正是齊大圣在干杯過后,把酒杯拿回來湊近唇邊的時刻。
  齊大圣是個武學的大行家,葉忍堂這一點弄鬼的手段如何能夠瞞得過他?
  酒杯相碰未碰的霎那,齊大圣心念電轉:“我把他的酒杯震碎易如反掌,但主人對我优禮有加,我可不能掃了主人的面子。”要知酒杯震碎,當場就會破片紛飛,雖然料想不至傷及客人,但做主人的可就不知如何下台了。
  他心念一轉:“我用七招劍法和歐陽鏡天交換的雷神指功夫,正好派得上用場!”
  雙方一碰杯,葉忍堂發覺對方并未用上內力,心里暗暗歡喜。
  齊大圣把酒杯拿回來,口飲而盡,說道:“先干為敬。”隨即把酒放下,酒杯連一點裂痕也沒有。
  葉忍堂暗暗吃惊:“難道他的內功比我練得還更陰柔?”過了一陣,見酒杯并沒碎裂,這才戰戰兢兢的拿起來喝酒。
  哪知酒杯沒有异狀,杯中的酒卻有古怪。
  酒本是燙得半溫,最适宜入口的。但葉忍堂把酒喝入口之時,卻几乎給燙坏了舌頭!
  葉忍堂毫無防備,驟吃一惊:“哇”的一聲就把酒吐了出來!
  原來這雷神指的功夫能發出高熱,是一种极為怪异的邪派功夫,功夫練到深時,這根指頭點到敵人身上就似燒紅的烙鐵一般。齊大圣由于本身的內功已差不多到爐火純青之境,所以更能青出于藍。他把雷神指的功夫化為掌力,熱力凝聚掌心,在碰杯之時,同時使出了隔物傳功的絕頂內功!
  神功傳入杯中,酒熱如沸,杯卻毫無异狀。葉忍堂縱然加意提防,又如何能夠察覺?他哇的把酒吐出來,當場出丑,尷尬之极。
  這一次連震遠鏢局的總鏢頭湯杯遠都看不出其中奧妙了。
  但他雖然看一不出其中奧妙,亦已知道葉忍堂著了齊大圣的道儿。
  他連忙替葉忍堂掩飾,故意怔了一怔,這才笑道:“葉兄,你不過喝了几杯,怎的就退席了?”把葉忍堂的嘔吐當作是他不胜酒力。
  葉忍堂訥訥說道:“小弟酒量甚淺,今日幸遇良朋,不覺喝過了量,失禮之罪,尚請包涵!”
  雍惊濤也當作不知,打“圓場”道:“酒逢知己千杯少,筵前醉閩又何妨?今日之會,正宜盡歡!誰都不必客气。”說罷哈哈大笑。
  說話之間,仆人已經收拾干淨,替葉忍堂端上醒酒湯來。
  大家都覺得這個齊大圣确實可以稱得“高人”,初時討厭他的,經此一來,也就一變而為欽服了。
           ※        ※         ※
  庄英男在樓上偷窺,這邊的情景,盡都收入她的眼帘。
  她沒有喝酒,但身軀已是禁不住搖搖晃晃,顫抖起來。眼前、心底都是一片迷茫,就似喝醉了酒一般!
  她咬一咬手指,很痛:不是醉,也不是夢!她輕輕掩上窗門。
  那個人給她關在窗外,她的一顆心卻似乎要跳出口腔!
  她最擔心的事果然變成了事實,那個人是“他”!是她的前夫齊勒銘!
果然是他

  不錯,齊勒銘的面貌已經改變許多,變得她都几乎認不出來了。
  她看見的是個面有傷疤、形容枯槁的流浪漢。留在她記憶中的齊勒銘雖然并無潘安之貌,也算得是個相當英俊的美少年。
  要不是“齊大圣”這個名字引起她的疑心,她怎么也不能把這兩個絕不相同的形象揉和,從“眼前人”聯想到此人的。
  但她畢竟還是認出來了,因為他們到底曾經做過夫妻。雖然是一直沒有感情的夫妻。
  從這個似是潦倒不堪的丑漢身上,她終于看到當年齊家大少爺的几分影子。
  齊勒銘說話不多,她听得不很清楚。但她可以感覺得到齊勒銘那份冷傲,是自尊也是自卑的冷傲,當年她曾經受過齊勒銘這种冷傲(后期更是變成冷酷!)的折磨!
  聲音雖有改變,改變得不如面貌之多。
  齊勒銘說的話她听不見,但只听見一句便已足夠———“哪一位是揚州楚大俠?那許多響當當的客人他都不屑應酬,一見主人劈頭就問松哥!不是他還能是誰?”庄英男心想。
  還有那兩聲接連的歎息!當主人說出楚大俠今日不能參加宴會之后,齊大圣接連的歎息!
  或許別人只當作是失望的歎息,她卻感覺得到那是憤憋甚至气恨的歎息!
  一個自稱是“齊大圣”的人,除了是“他”還能是誰!
  正如對那邊的齊勒銘一樣,庄英男的心情也是十分复雜,不知是傷心、是憤怒、是怨恨、還是同情?
  不錯,她和齊勒銘的感情早已破裂,但他們還有一個共同的女儿。
  女儿是唯一的維持他們關系的紐帶。但想起了女儿,也挑起了她的舊恨!
  她記得那天晚上,齊勒銘從情婦的香閨里喝得醉熏熏回來,她沒有作聲,而他就因為不滿意她的冷淡將她毆打!那天晚上,她正是想告訴丈夫她已經怀孕的。也正因為這件事情,她才決意离開齊家的。
  憤火重燃,她真是宁愿這個丈夫還是死了的好!
  但擺在眼前的事實,無可置疑的事實,齊勒銘是活著回來而且是變成這個樣子回來了。
  人被關在窗外,影子還留在她的腦海。
  那臉上的傷疤,憔悴的顏容。
  用不著齊勒銘告訴她,她已經從齊勒銘的臉上看到了他經歷的烙印。
  “這些年來,他也是受盡折磨了。”憤恨的情緒逐漸減輕,她倒是不覺得有點怜憫起他來了。
  不錯,齊勒銘對她的虐待她是記憶憂新,但齊勒銘亦已受到了他應得的懲罰了。
  齊勒銘之所以弄到今天的田地,是有許多原因,但最主要的一個原因,不正是為了她嗎?
  那天晚上,齊勒銘醉后失了理性,几乎將她扼死。她知道齊勒銘就是因此事怕受父親的責罰而离家出走的。本來已經誤入歧途,离家出走,就更加誤入歧途了。
  “唉,他以為逃過了父親的責罰,卻哪知換來更大的懲罰。是他以荒謬的行為給他造成的懲罰。但愿他如今是浪子回頭!”
  但齊勒銘這次回來,卻不像是因為有了悔悟而回來的!
  “假如他是真的悔過自新,我會原諒他的。雖然我不會再跟他。可惜我這希望只能像肥皂泡一樣,甚至還不能和肥皂泡相比呢,肥皂泡尚可保全片刻,我的希望卻早已破了!”
  那憤怒的聲音,那冷漠的神情,還有那兩聲歎气……剛才的所見所聞,像利針一樣刺著她的心。
  她知道齊勒銘是要回來報仇的!
  “他一來就要找松哥,不用說他心目中的第一個仇人就是松哥了”
  她也不覺憤激起來,心里想道:“你恨我改嫁他人,應該向我報复才對,為何牽連松哥?我并不后悔离開你,即使當時我知道你沒有死,我也是非要和你离婚不可的!或許我是有錯,我的确是不愿意嫁給你,因而對你冷淡,但你又是怎樣對我呢?在你娶我之前你已經有了姘頭,在新婚那段日子,你也還是几乎每天晚上去陪你的餅頭。為什么你只知責備別人,不知責備自己。”
  但她心中的不滿卻是只能在齊勒銘背后發泄的,她知道齊勒銘是決不會和她說理的,本來就是帶著几分瘋狂性格的人,要是他肯講理,也不至于弄成今天這樣了。
  講理講不通,她只能冷靜下來,想一想應該如何應付齊勒銘。
  心亂如麻,她只盼楚勁松能夠快快回來,一人計短,二人計長,兩個人商量總是比較好些。
  日影漸漸西移,不知不覺已是黃昏時分,丈夫還未回來。
  丈夫是去找女儿的,兩人都不見回來:“難道虹儿在西山出了事了?”
  她本來只是擔心丈夫的,此時加上了擔心女儿,越發坐立不安了。
           ※        ※         ※
  楚勁松回來了,女儿跟在他的后面。
  像是疲憊的旅人,他拖著沉重的腳步,好像和女儿說話的興趣都沒有了,只是低著頭向前走,一步一個腳印。要是人們知道他只是從西山回來,而且是騎著馬去的,決不會相信他就是名震武林的揚州大俠楚勁松。(不過半大的遠足,一個大俠怎會顯得如此疲勞?)
  他的坐騎,雖然在進了京師之后,就交還穆府管家彭大遒,但也不過是步行走過一條東長安街而已。
  連他的女儿都為他擔心了。他是身上受了傷還是心上受了傷呢?
  “爹,你不礙事吧?”
  楚勁松勉強擠出一絲微笑,說道:“沒什么,你放心。你看就回到家了,難道你還擔心爹爹走不動這几步路嗎?”
  可是就差這么几步路,他卻不能踏家門。雖然這個家只是臨時借住的“家”,此時他也是渴望和親人相會的。但他不能如愿回“家”,因為有一個突如其來的邀請。
  他這個臨時的家是鏢局后面的,鏢局后門有個看門的人。
  往日這個看門人不過是由鏢局里無足輕重的下人擔任,今天卻換上了一位鏢師。
  這個鏢師一見他回來,立即就上前說道:“楚大俠,我們的總鏢頭可把你盼得苦了。好在你回來得還算及時!”
  楚勁松吃了一惊,說道:“有什么事發生?”
  那鏢師道:“總鏢頭有一位遠方來的朋友,指名要見你!”
  楚勁松初時頗有啼笑皆非之感,但轉念一想,湯怀遠不是不知道他不喜歡應酬,但還是請一位鏢師專誠“截駕”,那就可斷定不是尋常的應酬了。
  “說不定他碰上什么為難之事,必須見了我的面才能說的。”他不方便細問鏢師,唯有說道:“好,虹儿你先回去告訴你媽,說我大約要遲半個時辰才能回來。”
  楚天虹忐忑不安,訥訥說道:“爹,你不能明天再見那位朋友嗎?”
  那鏢師急道:“楚姑娘,你不知道、這位朋友是湯二爺親自請來的,他一來鏢局,就找你爹,想必是有緊要的事情。等到明天,恐怕會誤了事!”
  楚天虹撇撇小嘴:“什么奢攔人物?什么緊要事情?”
  楚勁松斥道:“虹儿,住嘴!大人的事,不要你管。”回頭向那鏢師賠禮:“小孩子說話不懂禮貌,你別怪她。咱們這就去吧。”
  楚天虹道:“爹,你剛才說的話是真的嗎?”
  楚勁松柔聲說道:“傻丫頭,爹几時騙過你,你放心回去吧。”
  這鏢師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暗自想道:“十五六歲的姑娘也不算小了,怎的對爹娘如此撒嬌,好像一步都离不開爹娘似的。”他只道楚天虹是父親保證“半個時辰回去”的允諾兌現,卻不知楚天虹另有所指!指的是他父親所說“并沒受傷”的話,她确實擔心爹爹受了傷卻瞞著她。
           ※        ※         ※
  眾人看見楚勁松到來,都是大為歡喜。
  只有湯怀遠吃了一惊。
  他是個武學的大行家,一眼就看出楚勁松有點不對。雖然不敢斷定他是身体受傷,但卻可以斷定他是元气大傷!
  “原來他不是去會友,卻是去和人打架!他這對頭不知是誰,居然能令他最少摜六成功力!”湯怀遠心想。
  雍惊濤哈哈笑道:“楚大俠,大家都似盼鳳凰似的盼你呢,好在席還未散。來,來,來,你坐這個位子,和這位齊兄多多親近,你不知道這位齊兄是多么渴望見你呢!”一邊說話,一邊站起來讓座。
  齊大圣亦已站了起來,說道:“楚大俠,你來了,我這個位子應該你坐!”
  楚勁松初時以為是湯怀遠約他和“那位朋友”在密室有事相商的,哪知卻是宴會。不禁有點不悅,心里想道:“早知如此,我應該等到他們散了席才來。”他估計女儿此刻想必已經把他們剛才的遭遇告訴了母親了:“英男一定也像虹儿這樣擔心我是受傷,除非我讓她親眼見到,她才會相信我不是騙她。現在卻累她多著急半個時辰!”他打算過了半個時辰,宴會未完,他也要走。
  但為了禮貌,他雖然心里不悅,也只能擠出一點笑容。
  此時齊大圣已在向他伸出手來,說道:“聞名已久,今日方始有幸識荊。楚大俠果然是名下無虛,別推辭了,請上坐。”
  楚勁松道:“楚某浪得虛名,不敢當局人謬贊。齊先生你是遠客,請莫客气!”一面說話,一面伸出手与齊大圣相握。
  以握手為名,暗中較量功夫,這是常有的事。何況齊大圣口口聲說是“慕名已久”,眾人都道他定是存心要伸量楚勁松的了。
  剛才印新磨与葉忍堂接連受挫,眾人已經見識過齊大圣的功夫,雖然對他的武功极為佩服,但內心深處還是不愿意給一個陌生人搶盡風頭的,故此都是希望楚勁松能夠在這場較量中給他們挽回一點面子。
  湯怀遠則是更加吃惊。心里想道:“楚大俠功力受損,我都看得出來。這姓齊的不應不知!他還是要伸量楚大俠,莫非他正是想乘人之危,以重挫這位名震天下的揚州大俠為快!”
  心念未已,兩人的手已經握在一起。
  只見齊大圣眉頭一皺,楚勁松臉上則有詫异的神色,但隨即就露出笑容。
  眾人松了口气,心中俱是想道:“這姓齊的武功雖然怪异,畢竟還是咱們的楚大俠比他更胜一籌。”
  只有湯怀遠則惊疑不定,他是對楚勁松的功力知道得比較清楚的,在武學上的見識也比同席其他的人高明,心里想道:“憑這姓齊的剛才所顯露的那兩手功夫,他的實力只有在楚勁松之上,決不在楚勁松之下,倘若楚勁松元气未傷,胜負難測;但如今楚勁松的功力最少已打了六成折扣,怎的還能應付得如此從容。咦,難道他們不是較量內功?但為什么又不肯放手?”饒是他見多識廣,這回可也真是莫測高深了!
  按說他們用這种方式較量內功,應該是點到即止的。因為在名義上他們總是在行握手的見面禮,怎能把時間拖得太長?但如今他們竟然是雙手一握,就不放開。而且也看不出有松手之意。已經比普通人握一次手的時間多了十倍都不止。”
  湯怀遠正自心里嘀咕,忽又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楚勁松本來是面色蒼白的,此時卻紅潤起來;失了神采的眼睛也變得明亮了!湯怀遠心中一動,方始猜到几分。
  原來齊大圣并不是乘人之危,相反卻是幫助楚勁松恢复功。
  楚勁松和齊大圣握手,只覺一股熱力,透過掌心,轉瞬之間,流轉全身。楚勁松本來准備在回家之后,用兩個時辰靜坐運功,方始能夠把散亂的真气納入丹田,然后令血脈暢通的;得到齊大圣以上乘內功相助不過半枝香時刻,便已真气凝聚,奇經八脈,盡都通暢。用不著楚勁松行功導引,真气已是自行納入丹田。
  半枝香的時刻,比平常握一次手的時間多十倍不止;但在半枝)香時刻之內,便能令楚勁松的功力几乎恢复如初,卻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了。
  眾人正自等得納悶,忽見齊大圣放開手笑道:“楚大俠果然是名不虛傳,佩服,佩服!””
  席上諸人,本來十九都認定了他們是暗中較量內功,听得齊大圣這么一說,只道這場比試果然不出他們所料,是楚勁松胜了,心中都是大為高興。印、葉二人更是爭著要向楚勁松恭維。
  哪知他們恭維的說話還未出口,只見楚勁松已是向著齊大圣長揖說道:“齊兄大恩,楚某感激不盡!佩服二字,應該由我來說才對。我實話實說,齊兄的大名我是前所未聞,但齊兄的武功,我則是衷心佩服!”
  眾人听得此言,不由得都是為之愕然,要知“佩服”二字還可以說是客气的套語,但感激大恩之類的說話,卻絕對不是在比試武功之后所應用的。
  齊大圣還禮說道:“楚大俠何用謙虛,你那位朋友的武功在當今之世已屬罕見,你只是元气少損,身体無傷,論功力你縱然不一定在貴友之上,至少也不在他之上了。”
  湯怀遠本已料到几分,此時從齊大圣的話語中得到證實,便笑道:“原來楚大俠剛剛是和朋友印證武功回來的么?”
  年紀最老武學造詣僅次于湯怀遠的雍惊濤說道:“印證武功卻傷了元气,不知是真的‘印證’還是借印證為名的比試。楚大俠,請恕老朽冒昧,再問一句,你是真的去找朋友還是碰上對頭?”
  楚勁松笑道:“他是否把我當作朋友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并不把我當作對頭。我与他拆了一招,說是印證固然可以,說是比試也未嘗不可。”這答复模棱兩可,答了等于不答。
  雍惊濤半信半疑,齊大圣忽道:“我相信他是把你當作朋友的!”
  雍惊濤問道:“你怎么知道?”
  齊大圣道:“我只是猜猜而已,”隨即轉過頭來,對楚勁松微笑道:“楚大俠,要是我說得不對,你別見笑。”
  楚勁松道:“請說。”
  齊大圣道:“你和那人試了一招,是對掌吧?”
  楚勁松道:“不錯。”
  楚勁松元气受損,并非身体受傷,任何人都可以猜想得到他們只是比試拳腳功夫,決非白刃相見。齊大圣猜中他們乃是雙掌,自是不足為奇。
  但再說下去,可就令得眾人惊奇不已了。
  齊大圣跟著問道:“楚大俠,那一掌你固然未施殺手,那人所運的內力也只是七守三攻,而且是帶上卸字訣的。不知我說得對否?”
  楚勁松吃了一惊,說道:“說得對极了!簡直就像親眼看見一般!不,不,比親眼看見,還更清楚!”
  這活倒是毫不夸張,要知內功的比試,只是比試的雙方的手能感受到的。實難想象,旁觀者只憑一雙肉眼就可以觀察出來。
  底下的話已經是無須再說了,因為像齊大圣所說的這种比試情形,當然不是要一決死生的拚斗,而只能說是點到即止的。
  雍惊濤呆了一呆,睜大眼睛說道:“齊先生,你敢情是知道楚大俠那位朋友來歷的吧?”此話亦是無須解釋,若非深悉那人的武功門派,深淺如何,怎能猜得如此准确?
  齊大圣微笑道:“我說過我只是据理推測的,剛才我和楚大俠握手,大約用了半枝香的時刻吧,在這半枝香的時刻之中,我認楚大俠的內息運行的變化,試猜對方的功力深淺与運功的訣竅,僥幸猜中。”
  雍惊濤半信半疑,問道:“楚大俠,你那位朋友是誰?”間
  楚勁松道:“是一位初相識的朋友。”他只回答一句就沒再說下去。別人不愿意說的事情就不宜多問,這是江湖禁忌之一,眾人只好心里存著疑團,不便再問了。
  眾人固然是惊疑不定,齊大圣的心里也是藏著一個悶葫蘆的。
  原來他能夠猜中楚勁松和那人過招的情形,一半固然是由于他從楚勁松的內息運行中有所察覺,但另一半卻是因為那人所用的內功正是他的家傳的獨門內功,也正是因此,他才能夠在半枝香的時間內就替楚勁松化解由于對方內功所引起的經脈閉塞,令他慚复如常的。
  齊大圣思疑不定,心里想道:“楚勁松碰上的這個人,莫非也正是我要我的那個人?但這個人是剪大先生和徐中岳的仇家,楚勁松就是為了在幫他們對付這個人才到京師來的。為何他們今天碰上,卻又彼此手下留情?難道他們當真是偶然碰上,不知對方來歷?”
  但這個疑問齊大圣自是不便當眾問楚勁松,只好把悶葫蘆藏在心里。
  另一件他渴欲知道的事情則是非問不可了,酒過三巡,他繞著彎儿問道:“楚大俠,听說你不是住在鏢局,不知寄寓何處。”
  楚勁松道:“哦,湯總鏢頭還沒告訴你嗎,我就是住在鏢局后面湯總鏢頭的那座別墅。”
  齊大圣故意說道:“一個人住一座別墅雖然舒服,恐怕也嫌寂寞一些吧?為什么不搬到鏢局來和大家同住。”
  湯怀遠道:“楚大俠是有家眷同來的,分開來住方便一些。”
  齊大圣心卜卜的跳:“原來英男果然來了,這倒省得我到揚州多跑一趟。”他哈哈一笑,掩飾自己內心的波動,說道:“原來楚兄夫妻如此恩愛,小弟不知,請恕失言。”
  楚勁松道:“齊兄取笑了。小弟并非舍不得老妻,只因她從未到過京師,故此帶她來開開眼界。還有小女也一起來的。”
  齊大圣道:“明天楚兄有沒有旁的事情?”
  楚勁松道:“齊兄有何見教?”
  齊大圣道:“要是楚兄沒有旁的事情,我想專誠去拜訪賢伉儷。”
  楚勁松道:“不敢當。小弟隨時候駕。”
  齊大圣道:“楚兄,你今晚好好睡一覺,明天就可完全恢复如常了!”
  楚勁松道:“是,多謝齊兄關心。其實我得齊兄之助,耗損的真气早已复原了。大恩不言報,我只能借花獻佛,敬齊兄一杯。
  宴會盡歡而散。
  湯怀遠特地送楚勁松出門,但走過一座假山之后,他卻忽然低聲說道:“楚兄,你本來應該早點歇息的,但我還有點事情要和你談談,想多耽擱你半個時辰。”
  楚勁松正是想知道他何事見教,便即笑道:“我的精神比令早出門時候還好,莫說半個時辰,一個時辰也行!”正是:
  會無好會君知否,莫問恩仇怪客來。
  欲知后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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