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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回 黷武窮兵終授首 苟安畏敵撤雄師


  另一邊,完顏長之已在狠狠地向赫連清云發動猛攻,丈許長的鋼鞭打得呼呼風響,卷起了一團鞭影,赫連清云的身形都已在鞭影籠罩之下。赫連清云橫劍護胸,斜斜削出,這一劍她倒是看得很准,攻中帶守,意欲削去完顏長之的鞭頭。可惜她力不從心,只听得“錚”的一聲,她的青鋼劍反而給鋼鞭蕩過一邊,門戶大開,完顏長之喝道:“撒手!倒下!”長鞭伊似毒蛇吐信,唰的就向她脈門抽擊下來。
  堪堪就要打著,驀地里只見銀光一閃,蓬萊魔女斜刺掠來,右手劍一招“橫架金梁”,替赫連清云擋了這招。左手拂塵一卷,隨即把鞭梢纏上,叫他不能左右擺動,傷及赫連清云。
  赫連清云喘息稍定,平劍一拍,劍鋒就沿著長鞭上削,也喝了一聲:“撒手!”完顏長之急忙抽出長鞭,給她們迫得連退几步。
  赫連清云低聲說道:“多謝姐姐。”她見蓬萊魔女如此舍命救她,心中甚是感動,暗暗道了一聲:“慚愧!我剛才還妒忌他們,她卻對我毫無岐視。”
  兩人聯手,稍稍胜過完顏長之,但她們還要對付四面八方圍攻的武士,仍是不能突圍,只殺得個難分難解。
  這時東方已現出一片魚肚白,天色快要亮了。長江上被焚毀的戰船余火未熄,就似襯起半天紅霞。完顏亮立在山頭,遠遠望去,看見自己多年經營的水師毀于一炬,艨瞳巨艦,沉沒江心,不禁气詛神傷。驀然間,只見江心現出一條銀練,微聞聲響,侃眼已是白浪滔天,潮聲似是春雷乍響!搖撼山谷!
  完顏亮心道:“亂石穿空,惊濤拍岸,卷起千堆雪。長江潮果是壯觀,可惜我今番折了水師,已是不能乘風破浪了。”他想起蘇東坡這几句詞,驀地又想到前面兩句,“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看來竟似是為自己今日寫照,他平生自負英雄蓋世,思念及此,不覺更是神傷。
  轉眼曙光已現,朝陽初出,山下的景物看得比剛才又清楚些了。只見應旗招展,人馬奔馳,戰場的情形似乎有點不對。陡然間,只听得金鼓聲惊天動地,完顏亮嚇得慌了,自言自語道:“這是長江的怒潮,還是宋軍擂起的進軍鼓?”猛地喝道:“左右,還不快去報來!”
  話聲未了,只見上土飛揚,有一小隊軍馬已經沖上山來,這隊人馬既不是金國兵士,卻也不是宋國服飾,穿的都是普通百姓的衣裳,似是“烏合之眾”,但行動卻极矯捷,來得也极凶猛。在最前頭的竟是一個短發蕭疏的老頭子,挾著一根拐杖,似是趾了一足的模樣。
  這跛了一足的老頭儿挾著拐杖,卻比常人快了不知多少,只听得叮叮之聲,宛如琵琶急奏,他每一下拐杖在地上一點,便即向前飛掠數丈,山上那么多精銳的御林軍,竟是攔他不住。
  蓬萊魔女大喜叫道:“爹爹!”原來來的正是她的父親柳元宗。柳元宗選了一百名輕功了得武藝高強的好漢。在大混戰之中避開敵人的主力,抄小道殺了到來。
  公孫奇一見是柳元宗,嚇得魂飛魄散,他几次吃了柳元宗的大虧,如今功力尚未完全恢复,如何還敢戀戰,當下虛晃一招,轉身便逃,武林天驕一擊不中,已是追之不及。
  完顏亮大怒道:“膿包,膿包,你們都是膿包!還不赶緊給我把這老頭儿拿下!”
  回身又指著公孫奇罵道:“臨陣私逃,虧你還敢自夸是南朝第一好漢!你還想做朕的郡馬么?”公孫奇逃命要緊,只當听而不聞,心道,“這郡馬做不做也罷。”有几個礙著去路的武土,還給他擊倒了。
  完顏亮空自大發脾气,他的手下卻是無法阻攔柳元宗,更不用說將他“拿下”了。柳元宗揮舞鐵拐,夭矯如龍,殺得圍攻蓬萊魔女的那些武士紛紛躲邏,完顏長之身為御林軍統領,只得拼命抵擋,柳元宗道:“好,咱們是老對手了,再來較量較量!”呼的一拐掃去,隱隱帶著風雷之聲、完顏長之使了一招“枯藤纏樹”,長鞭卷著了鐵拐。柳元宗大喝一聲;“撒手!”只听得“逼卜”連聲,那條精鋼所打的長鞭,竟然當真便似枯藤一般寸寸斷折。完顏長之自知不是對手,也只好不顧面子,轉身便逃。
  蓬萊魔女連忙間道:“爹爹,咱們的義軍怎么樣了?”柳元宗道:“虞將軍的水師已經上岸,咱們的義軍得到他們接應,也已突圍了。”赫連清霞記挂著耶律元宜,問道:“山下戰事如何?”柳元宗笑道:“你看,你的宜哥已經來啦!”
  只听得數千名士兵齊聲吶喊:“休要放走了昏君!”耶律元宜帶領前鋒部隊,一馬當先,已經殺上山坡,那斗大的帥字旗在山頂也可以看得見了。金國的敗軍像潮水般涌上山來。
  完顏亮見只是耶律元宜這支“叛軍”殺來,還想下令叫完顏長之收集敗兵,用御林軍壓陣,拼命抵擋。令還未下,只見前路指揮哈爾蓋丟了盔甲,狼狽非常地逃了回來,顧不及行君臣之禮,气急敗坏地叫道:“陛下,不好了,宋國大軍已經渡江,向這里殺來了!”完顏長之道:“胜負兵家常事,陛下請移圣駕,回去重整旗鼓,卷土重來。”糾集傷亡過半的御林軍,保護完顏亮且戰且走。
  耶律元宜大喝道,“昏君往哪里跑!”挺槍拍馬,揮軍追殺。完顏亮嚇得疊聲說道:“快擊聚兵鼓,召集援軍速來救駕。”話猶未了,只听得山下殺聲震天,都是叫道:“休要放走了完顏亮!”放眼望去,宋國的硅旗已是在戰場上到處臨風招展。遠處長江水面,也是千帆齊發,宋軍正在陸續渡江。
  完顏亮頓足歎道:“虞允文水師不滿十万,怎的卻有如此聲勢?定是你們誑報軍情,叫朕低估了敵人了。咳,真是天亡我也,天亡我也!”可惜完顏亮到了身敗名裂之際,還不懂義師無故,侵略必敗的道理,不肯自責,尚要怪部下、怨蒼夭。其實宋軍确是不滿十万,此際已經渡江的且還只是三成。但金軍艦隊覆滅之后,已是士無斗志,未國渡江軍隊雖少,但有各路義軍配合,又有耶律元宜這一支“叛軍”內應,一旦殺過江來,聲勢便顯得十分浩大,金軍士無斗志,望風披靡。
  完顏長之道:“陛下不用擔憂,老臣愿保圣駕下山。”話猶未了,耶律元宜已經揮軍赶至,打著宋國旌旗的軍隊,也已經殺上了半山。”檀道雄喝道:“放箭!”他手下尚有几百名“神臂弓”射手,一聲令下,強弓硬弩,紛紛向耶律元宣攢射,把他周圍的將士,射倒了一排。
  耶律元宜怒道:“來而不往非禮也,還射!”他手下將士用的是普通弓箭,威力不如神臂弓,但一來士气旺盛,二來人數眾多,個個爭先,人人奮勇,千箭如蝗,還射過去,登時把“神臂弓”的气焰壓下,完顏亮的神箭手被射殺了不過十多個,其余的不是齊弓而逃,便是不敢戀戰,曳弓后退了。戰場上決定胜負終歸是要靠人,不是憑藉武器。
  耶律元宜奪過了一把神臂弓,喝道:“完顏亮,你也領教領教我的箭法。看箭!”嗖、嗖、嗖三箭連珠射出,他臂力惊人,二枝箭都射到了完顏亮身前,可是都給完顏長之揮刀打落。
  柳元宗一聲不響,隨手拾起几顆石子,就向完顏長之打去,他是以絕頂內功發出晴器,勁道比耶律元宜所發的神臂弓還要厲害,一輪石子,把完顏長之打得手忙腳亂,自顧不暇。
  只听得弓如霹靂,箭似流星,耶律元宜“嗖”的又是一箭,這一箭正中完顏亮后心,登時將他跌下馬來!
  完顏長之大惊,正要跑去救駕。亂軍中忽地鑽出一個軍官,卡嚓一聲,手起刀落,就把完顏亮的腦袋斫了。
  這一刀突如其來,誰也意想不到,待到完顏亮身旁的衛士如夢初醒,嘩然大呼之時,那人已取了完顏亮的首級。上馬疾馳去了。完顏長之听得衛士的吶喊,方始發覺,嚇得心膽俱裂,慌忙取過兩枝長矛,向那人后心擲去,那人頭也不回,反而僻啪兩刀,把兩校長矛全部打落。完顏亮一死,一向軍紀森嚴的御林軍亦已潰不成軍,戰場上人仰馬翻,拋戈棄甲,那人早已消失在亂軍之中,不知去向,完顏長之哪里還能找得著他?耶律元宜又是詫异,又是惋惜,說道:“這人不知是誰,身手如此了得。只可惜我不能親手割下完顏亮的首級,卻給他取去了。”赫連清霞笑道:“宜哥,是你把這昏君射殺的,你已經雪了國恨家仇,也應該滿意了。”
  這時已是天色大自,一輪紅日從云層中現了出來,驅散了滿天云霧,照明了大地山河。朝陽之下,金鼓聲中,只見一個斗大的“虞”字帥旗,迎風招展,原來正是虞允丈親自率領宋國的前鋒殺到,与耶律元宜的遼軍,柳元宗的義軍,三方面的隊伍都在山頭會合了。
  蓬萊魔女大喜,便与父親一同上前,与虞允文相見,虞允文得知完顏亮已死,遂傳下將令,暫在山頂扎營,待兩岸大軍渡江之后,再清掃戰場。要知此時雙方兵力,金軍還是數倍于宋軍,倘若窮追,難免困獸之斗。罪魁禍首,只是完顏亮一人,完顏亮已死,自可网開一面。
  但宋軍雖然沒有窮追,金國的潰軍自相踐踏,死傷亦是不少。虞允文立馬山頭,揚鞭歎道:“逆亮大言炎炎,要想投鞭斷流。如今兵未渡江,已是身首异處。可為窮兵黷武者戒!”
  這一戰虞允文以欠人督師,以少胜多,建立了使敵軍“檣櫓灰飛煙滅”的奇功,足可与周郎赤壁之戰比美。而擊敗侵略,保衛國家,這一戰的意義更大,又遠非赤壁之戰可比了。后來南宋詞人張孝祥(于湖)有一首“水調歌頭”,寫采石礬之戰。
  贊虞允文道:“雪洗虜塵靜,風約楚云留。何人為寫悲壯?吹角古城樓。湖海平生豪气,關塞如今風景,剪燭看吳鉤。剩喜燃犀處,駭浪与天浮。憶當年,周与謝,富春秋。小喬初嫁,香囊未解,勳業故优游。赤壁礬頭落照,淝水橋邊衰草,渺渺喚人愁。我欲乘風去,擊揖誓中流。”
  此詞寫宋軍大捷,“雪洗虜塵”之后,凱歌高奏、笑看吳鉤的場景与豪情。詞中把虞九文比作赤壁破曹的周瑜,淝水殲秦的謝玄,而勳業尤有過之,盡管“礬頭落照”,“橋邊衰草”,古人已成陳跡,但他們以弱胜強的抗敵精神還在鼓舞著今人。同雄意深,不愧是一首傳誦千古的名作。
  閒話表過。且說虞允文与柳元宗父女見過之后,耶律元宜等人也來相見。虞允文知道完顏亮是給耶律元宜射殺的,大為欣慰,獎飾有加。耶律元宜道:“金主無道,四海同仇,豈只宋遼兩國之人恨之切骨,即金國治下的有識之士,也是要矢志推翻暴君的。這次我能夠射殺完顏亮,得一位金國好友的幫助很多,此人見識超卓,文武全才,元帥可想見見他么?”
  虞允文大喜道:“有這樣的人,如何不見?他在哪里?”耶律元宜道:“就在此地。檀師兄,檀師兄,請過來。”連叫數聲,不見回答。
  耶律元宜道:“奇怪,剛才還和我一起的,卻去了哪里了?”叫人分頭去找,不一會,赫連清霞回來報道:“有人看見他已下山去了。”耶律元宜怔了一怔,道:“下山去了?怎么和我也不先說一聲?”赫連清霞道:“他連他的姐姐和我的姐姐都沒有告訴,就一個人悄悄走了。”
  原來武林天驕在完顏亮被殺之后,心中一片茫然,說不出是歡喜還是悲傷,或者是既有歡喜也有悲傷。暴君受誅,他平生志愿既達,自是歡喜;但眼看著戰場上金國大軍人仰馬翻,自相踐踏,傷亡遍野的慘敗景象,又禁不住心頭作痛,淚眼模糊,想道:“完顏亮窮兵黷武,固是罪有應得,但可歎的是吾民何辜,被他連累,亦受此荼毒!”要知他畢竟還是金國的貴族,雖然推翻暴君是他的志愿,但在本國大敗之后,他還怎能有什么心情与對方的主帥相見,飲未國的慶功酒,听宋軍歡奏凱歌?另一方面,他也為了私情煩惱。他是個聰明人,蓬萊魔女的心事雖然還沒有向他表白,他也已經知道了。而赫連消云對他的一片情意,經過他姐姐的點破,他也已經明白了。心中想道:“柳清瑤与華谷涵本來應該是一對的,我也早已向華谷涵許了諾,讓他贏這局棋了的,那么還何心插足其間?還何必令柳清瑤為難,要她開口和我來說?”
  但他對蓬萊魔女傾心已久,如今雖然決定退出情場,心中總還不免隱隱有所傷感,又自想道:“清云雖然對我有情,她也是一個女中豪杰,但我此時卻哪有心情再談儿女之事?”國有槍怀,私情招惱,武林天驕不覺意冷心灰,情思惘惘,不但不想見虞允文,連蓬萊魔女与赫連清云都不想再見了。于是遂一聲不晌,悄然而行。
  虞允文歎息道:“可惜如此英雄,竟是無緣相見。不過兩國干戈未息,他是金人,處境亦是為難,也不必強求相見了。”
  慧寂神尼道:“二妹,我和你去尋他。”赫連清云臉商暈紅,低聲應道:“是。”便向眾人告辭。珊瑚也跟著師父走了。
  武林天驕不辭而別,蓬萊魔女也不禁有點黯然,心中暗暗為赫連清云祝福,“但愿他們師兄妹能結連理,不要再生枝節了。”
  俗語云:“兵敗如山倒”,當真是一點不假。金國的百万大軍,在長江北岸布防,綿延數十里,水師雖然覆滅,損失還未到一成。但完顏亮一死,這消息便似插上了翅膀似的,不到半天工夫,已是傳遍軍中。百万大軍,全線潰退,直屬的長官都約束不住,士兵們有自相踐踏、冤枉死掉的,有趁机逃亡,自尋活路的。到得傍晚時分,沿岸三十里之內已無敵蹤。南岸的宋軍除了留守的隊伍之外,也都過了長江,与北岸的各路義軍會合。
  虞允文一面整頓隊伍,一面羽書告捷,并請求朝廷派兵增援,要知他們儿部份的兵力合起來也不過十多万人,這點兵力,若要大舉北伐,恢复中原,還嫌不夠。
  金國的軍隊遇到了五十里之外,陣腳才稍為穩定下來。百万大軍,傷亡逃散的占了半數,但剩下來的也還有四五十万之多。
  虞允文援軍未到,只能逐步推進。完顏長之在金軍中頗有威望,檀道雄又是個老將,處事穩重,以新敗之余,不堪再戰,遂下令堅守。一連六七天,雙方僅是有些小接触,但宋軍也繼續向前推進了數十里。
  再過几天,消息傳來,金國已立完顏亮的兄弟完顏雍(即金世宗)做皇芾,并派出一支二十万人的援軍,赶來協助完顏長之,圖謀反攻。敵方已有增援消息,虞允文的求援奏折,卻還未能回報。不過,援軍雖然未來,老百姓來投軍的卻是日漸增多。
  這一日蓬萊魔女以義軍首領的身份,正在虞允文帳中議事,大家都為援軍久無消息而焦心,忽見中軍進帳報道:“欽差大人到!”虞允文大喜,連忙擺設香案,恭迎欽差,跪接圣旨。
  接了圣旨,虞允文不覺面如土色,原來這首圣旨,是要他立即退兵,恢复原來狀態,仍然与金國划江而治的。圣旨大大褒獎了虞允文,但退兵的向令,卻非常嚴峻,限他三日之內,撤過長江。
  虞九文道:“如今正是千載一時之机,趁此一舉恢复中原,如何可以退兵?”飲差笑道:“這是皇上的旨意,朝廷大臣也多認為是圣慮周詳的明智決定,將軍理直遵奉,不可孤行!”
  虞允文憤然道:“恕我愚昧,實是未明圣上退兵之意。不知大人可肯見告,開我茅塞否?”
  這欽差与虞允文同是一榜出身的進士,頗有私交,當下笑道:“虞將軍,我老實對你說了吧,你是想恢复中原,救民水火,皇上卻怕招惹強敵,只想保他半壁河山。皇上認為你的采石礬之捷,只是一時僥幸,倘再貪功,深入敵國,一旦全軍覆沒,如何是好?不如現在便即退兵,以長江作為天塹,可保江山。金虜水師已經覆滅,大敗之后,料他也不敢再來渡江攻我,至少咱們的偏安之局,是可以無憂了。”
  虞允文道:“現在士气民心兩皆可用,只要朝廷大舉增援,乘胜追擊,直搗黃龍亦非難事!怎見得就一定敗給敵人?但若錯失時机,恢复中原就無望了。偏安之局,保得一時,保不得長久!”
  欽差道:“你說得有理,但和我說可沒有用。皇上限你三日之內退兵,你回朝之后,再和皇上說吧。”
  虞允文歎了口气,不再言語。送走了欽差之后,蓬萊魔女從屏風后面出來,虞允文苦笑道:“你都听見了么?這次得你們義軍之助极大,可惜我卻要辜負你們的期望了。”
  蓬萊魔女气憤填胸,說道:“將軍,咱們不要朝廷增援,也未必就不能戰胜敵人。這几天來,老百姓來投軍的,不是一天多過一天么?中原父老,盼望祖國旌旗,如大旱之望云霓,旋旗所指,義軍定然聞風景從,要人有人,要糧有糧!”
  虞允文苦笑道:“我豈能違抗圣旨?”
  蓬萊魔女道:“岳少保(飛)前車可鑒,元帥不怕重演‘風波亭’的悲劇么?”
  虞允文道:“岳少保當年尚不敢抗旨,何況于我?如今朝中已無秦檜,風波亭的冤獄料想是不會有了。即使有,我是大未忠臣,也只有听從皇上的旨意,怎可妄圖逃避。”要知虞允文雖然是個文武全才、膽識俱備的名將,但畢竟也還是個封建皇朝的迸土,“忠君”的觀念,岳飛不能打破,虞允文也是不能打破。
  蓬萊魔女知道勸他不轉,只好回去說与義軍的各路首領知道,商量今后的方略。
  圣旨限虞允文的軍隊三日之內,撤過長江,日期匆促,虞允文無可奈何,送走欽差之后,當日便下令退兵。
  宋軍義軍,同感悲憤,甚至有痛哭流涕,臥道攀轅的。但退兵已成定局,亦是無司挽回。義軍有一部份愿意隨虞允文渡江,作他的部屬。其他的則各歸原地,仍奉蓬萊魔大為盟主,那持元己宜則自成一軍,遁入山區,繼續進行他們的复國計划。
  蓬萊魔女心頭行一大事來了,請事交待之后,說道:“爹爹,女儿想再去一次江南。”
  柳元宗微微一笑,說道:“好。你也該去見見華谷涵了。但爹爹這一次可不能再陪你啦。”
  蓬萊魔女給父親說中心事,而上一紅,說道:“爹爹為何不去?”
  柳元宗道:“我与塵世隔絕了二十年,故交舊好都以為我是早已不在人世了,如今我再世為人,理該去探訪几仁老朋友了。
  你与谷涵言歸于好之后,可到陽谷山光明寺找我,寺中方丈是我的老友,我即使不在他那里,他也會知道我的行蹤的。到時我再替你們主持婚事。”柳元宗通達人情,知道他們二人會面,定有許多儿女私話要談,自己同去,對他們反而個便。
  蓬萊魔女雙頰更紅,說道:“爹爹言早了。嗯,爹爹,你也可以去找一找我的師父,他隱居在首陽山下的采薇村。公孫奇的事情,就由你斟酌和他說了吧。”
  柳元宗道:“我和你師父神交已久,在我金宮失事之前,早已想和他會面的了。他倘若知道你是我的女儿,也一定非常高興的。可惜他那不肖的儿子敗坏了他的家風,由我把這消息帶給他,卻是未免令他難堪了。”
  父女商量定妥,蓬萊魔女便隨虞允文渡江,宋師渡江之日,各路義軍首領与許多老百姓都到江邊送別。老百姓多年盼望,方始礙見“王師”,如今“王師”南撤,又把他們留在金虜統治之下,重陷水深火熱之中,送別“王師”,江邊泣聲一片。
  虞允文听得哭聲,心如刀割,長長歎了口气,自覺無顏以對父老,一聲長歎,遂吩咐開船。
  長江波濤澎湃,同船的將官指點江心,眉飛色舞地憶談他們當日在此盡殲金國的水師之戰,但大捷的豪情,卻也掩蓋不了他們今日南撤的悲憤了。
  虞允文倚船獨嘯,唱起蘇東坡“赤壁怀古”一詞:“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
  亂石穿空,惊濤拍岸,卷起干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一闕詞未曾唱完,已是有淚潸然,聲音嘶啞。他的心頭,也正是似長江般波濤澎湃,思如潮涌。
  蓬萊魔女安慰他道:“將軍此戰,功業彪炳,遠胜周郎。他年重整旌旗,還有渡江之日。”
  虞允文回頭抹了眼淚,苦笑說道:“但愿如此。”但他也知道,在朗廷只求偏安、但愿“和戎”的政策之下,自己班師回朝之后,能夠保全功名已是僥幸,再想渡江恢复中原,那恐怕是今生無望了。
  蓬萊魔女道:“元帥奉命班師,山東李將軍那儿不知可有什么消息?听說他和太湖王宇庭那一支義軍聯合,在海上也打了個大大的胜仗,殺了金國的親王副帥完顏鄭嘉努。這一支人馬。
  現在卻是如何?”
  蓬萊魔女所說的“李將軍”即是舊日的長江水寇“翻江虎”李寶,從前和“鬧海蚊”樊通并駕齊名,結為兄弟,合成一伙;后來則各走各路,分道揚鑣。樊通降金,李寶歸宋。因為李寶是由虞允文招安的,所以算是虞允文的部屬。但他未受朝廷正式官職,這“將軍”二字只是蓬萊魔女的順口稱呼。
  蓬萊魔女打听李寶的消息只是一個借口,實在卻是要打听笑做乾坤華谷涵的消息。華谷涵与王宇庭在一起,并与王宇庭一道參加了山東海上之戰,完顏鄭嘉努就是給他殺的。蓬菜魔女那日冒允官娥,在完顏亮的“金帳”之中,曾愉听到這些戰報。
  虞允文听她提起李寶,不覺又是長長歎了口气,說道:“李寶所受的委屈比我更大,說起來我也覺得愧對于他。”
  蓬萊魔女吃了一惊,連忙問道:“怎么樣了?”
  虞允文道:“他受了我的招安,本是想圖個正途出身,為國效勞的。他的山東海上大破金兵,我給他向朝廷報功,請朝廷授他官職。哪知朝廷的命令,卻說他們是水寇,不能錄用。姑念他們破敵有功,不予襲火,限令他們自行遣散,回鄉為民。這道命令抄了兩份,一份給我,作為兵部的照會。一份給統管江淮各路兵馬的‘制置使’劉錡,要他監視李寶所部,限期執行兵部的指示。如今限期已過,消息尚未報來。但李寶此人,深明大義,想必不會違抗朝廷的旨意。”
  蓬萊魔女頓足歎道:“朝廷如此害怕百姓自組的義軍,這不是自坏海上長城么?李寶算是你的部屬,朝廷可以令他解散,但王宇庭那一支人馬呢?”
  虞允文道:“王宇庭是未受招安的太湖水寇,朝廷沒有明文處置。但我想劉錡是個比較識得大体的人,想必不會与王宇庭發生沖突。多半也是令他們自行遣散。”
  蓬萊魔女歎道:“朝廷下一道遣散令,那是容易得很,但卻不知寒了多少義上之心!”
  虞允文道:“可不是嗎?但朝廷旨意已下,我們做臣了的只好以后伺机勸諫,目前卻是不便妄自議論了。”
  蓬萊魔女心里想道:“不知華谷涵与王宇庭如今是否已經回了太湖?我且到太湖去打听打听。王宇庭是大湖十三家的總寨主,即使華谷涵不在那儿,我也該去拜訪他的,”
  蓬萊魔女打定了主意,渡江之后,便与虞允文告別,獨自一人,運往太湖。
  太湖兩岸,是江南魚米之鄉,蓬萊魔女一路行來,只見田畝縱橫,港漢交錯,波光云影,淺山如黛,一派水鄉情調,景色處處迷人。蓬萊魔女上次到江南是匆匆來去,這次才比較有閒心瀏覽,她是北國長大的姑娘,初次見識江南景色,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擔憂,暗自想到:“幸虧這次有采石礬之捷,保住了江南半壁河山。但小朝廷只求偏安,只怕終須有日,還是攔不住胡馬渡江,把這大好河山,踐踏在鐵蹄之下。”
  她急于會見笑傲乾坤,一路不停,經過蘇州,也不留宿。這日到了蘇州之東四十里的木讀,已經是湖濱地區,一眼望去,可以看見煙波浩森的太湖了。
  蓬萊魔女滿怀喜悅,輕聲低念:“彈劍狂歌過薊州,空拋紅豆意悠悠。高山流水人何處?俠骨柔情總惹愁。”這是笑傲乾坤為她所寫的詩句。蓬萊魔女心中想道:“從前是過薊州,如今是我來太湖找你了。這一次你的紅豆可不用空拋啦。俠骨柔情也不見得就要和‘愁’字牽連,不能自解的啊!”想至此處,心中喜悅,臉上一片暈紅。
  可惜她的喜悅,不久就給一個出奇的景象所引起的惊疑替代了。越近太湖,路上行人越少,行了十里光景,才見一片水田上有人割稻,稻魚青黃,看來還未曾全熟。
  蓬萊魔女頗感詫异,心想:“為什么這些人要匆匆收割,難道江南的水稻与江北的早稻不同,未熟就可以收割的么?”正想去問,路上又來了一伙人,看是一家大小的模樣,攜帶有魚网魚叉船帆等等魚船工具,那是一家漁民在搬家。
  蓬萊魔女禁不住上前問道:“你們在太湖打魚不是好好的么?怎的卻要搬到別處去呀?”那些人見了她也好生詫异,一個似是一家之主的中年漁民道:“姑娘,听你的口音敢情是外路人?你上哪儿去啊?”
  蓬萊魔女道:“不錯,我本是長江北岸的。這次虞元帥打了胜仗,我隨著官軍渡江,免得官軍撤退之后,要受金虜重來凌辱。我家有個遠親,從前是在太湖西洞庭山山下打魚的,音訊隔斷已有二三十年!這次我是想去探听一下,要是他們還在原地,我就可以有個依靠了。”
  那漁民道:“可怜,可怜。但姑娘,那個地方可是去不得了!”蓬萊魔女道:“為什么去不得?”
  那漁民道:“湖中有水寇盤据,你一路上沒听人說么?”
  蓬萊魔女道:“听是听說的。但我也听說這些水寇其實比一些官軍還好得多,只打劫富戶,不欺負窮人的?”
  那漁民歎口气道:“不錯,從前是這樣的,但現在可不同了。”蓬萊魔女道:“不是劫富濟貧么?”那漁民道:“富劫不劫我們不知,窮家小戶可先受了劫了。打魚的要交漁稅,种田的要納田租。我們家一條漁船,碰上旺季,每天約莫可打魚百斤,碰上淡季,那就說不定了,十天打不上百斤也不稀奇。如今要交的漁稅是十天三百斤黃魚按時价折成銀子繳納,我們實在繳納不起,只好搬家了。”
  他們是在田頭說話,田中正在收割的一個農夫道:“田租也不輕呀!一畝水田要三擔谷子,今年收成雖好,一畝田也頂多是可以收割五百斤谷子,交了租,哪還夠吃?沒奈何,我只好未熟就割,收得几成是几成,割了就逃1”
  蓬萊魔女詫道:“怎么他們的行事忽然變了?”漁民、農夫一齊歎气道:“誰知道呢?要是還像從前那樣就好了。”
  蓬萊魔女惊疑不定,心道:“不知王宇庭回來了沒有?莫非是他的不肖部屬,趁他外出的時候,便与老百姓為難?”
  那漁民道:“姑娘,我勸你還是往別處走吧,這太湖是不好去了。”
  蓬萊魔女道:“我遠道而來,總得見我親人一面。我是個走難的孤女,也不怕強盜打劫。兩位的好意我心領了。”
  蓬萊魔女剛轉過身,那漁民“啊呀”一聲,拖男帶女,撥步飛奔,那農民呆了一呆,也隨即叫道:“稻子不要了,快逃,快逃!”原來他們見蓬萊魔女一個年紀輕輕的姑媳,那么大膽,不覺起了疑心,只怕蓬萊魔女是水寇的党羽,回去將他們的話稟報首領,大禍就要降臨他們頭上。
  蓬萊魔女見此情景,也猜想得到他們是有了誤會,心道:“我給他們解釋,他們也未必就肯相信。還先是去探個清楚再說。
  唉,倘若是王宇庭的部屬胡作非為,敗坏了他的名聲,他可真是不值了。”
  蓬萊魔女走到湖邊,高聲叫道:“有船嗎?”過了半晌,只見蘆葦中有一只小船划了出來,說道:“姑娘,你上哪儿?”
  蓬萊魔女一看,只見是個形容偎瑣的舟子,貌雖不揚,眼神卻是很足。蓬萊魔女是個武學行家,一看就知此人練過武功。
  這舟子雙眼緊緊盯著她,臉上也有一些詫意,但卻沒有問她來歷。蓬萊魔女此來的目的是要見王宇庭,本來就想搭他寨中船只。但這時情況已經有變,蓬萊魔女卻不禁稍稍有點躊躇,心道:“王字庭若來回來,他的部屬胡作非為,既敢欺壓百姓,難道就不會欺負我么?莫要又重蹈那次在長江之中,被韓三娘子暗算的覆轍。”
  那舟子道:“姑娘請上船呀!”蓬萊魔女心道:“且和他打開了天窗說亮話,看他如何?”蓬萊魔女身上背插拂塵,腰懸長劍。
  因在路上怕人注目,是藏在衣服里面的,此時她上前几步,柳腰輕擺,故意把劍鞘露出些儿,說道:“我要到湖中的西洞庭山,不知你敢不敢去?”西洞庭山乃是王宇庭的總舵。
  那舟子怔了一怔,忽地哈哈笑道:“姑娘必是柳女俠了,此行是要見我們的王寨主吧?”舟子一口道破蓬萊魔女的來歷,倒是頗出她意外,說道:“你是誰?你認得我?”
  那舟子道:“我是寨中一個微不足道的小頭目,不過因為常在寨主身邊伺候,也曾听過柳女俠的大名。柳女俠,你是北方同道的盟主,紅花綠葉,都是一家,小的理該參見。”
  蓬萊魔女道:“不用多禮,這么說,你們的寨主是已經回來的了?”
  那舟子道:“早回來了,昨日還曾提起柳女俠呢。”
  蓬萊魔女道:“哦,他与誰說及我了?”
  舟子道:“和笑傲乾坤華谷涵、華大俠!華大俠說柳女俠在虞元帥那儿,虞元帥如今已經撤兵,不知柳女俠行止如何,很是挂念。寨主叫華大俠多留兩天,說是柳女俠多半會上咱們這几。寨主還吩咐我們特別留神,接柳盟主的大駕。嘿,寨主果然料事如神,昨天說的,今天你老人家就來了,”
  蓬萊魔女听他說得如此确鑿,不覺喜出望外,再無疑心,暗自想道:“他知道我的事情,又說得出笑傲乾坤華谷涵的名字,料想不是假冒王宇庭的親信了;我不該以貌取人。”這舟子獐頭鼠目,蓬萊魔女最初一眼見到他,就有說不出的一种憎厭之感,但如今听說他是王宇庭的親信,對之已是頓然改了觀感。
  那舟子恭恭敬敬他說道:“正好順風,柳女俠請上船吧。”蓬萊魔女一來已無疑心,二來她自從那次在長江遭遇翻船的暗算之后,一有机會,就學駕船和游泳的本領,本領雖不高強,但在風平浪靜的湖中,料想也能對付,有恃無恐,遂与那舟子上船。
  風送輕舟,疾如奔馬,轉眼已到湖心,蓬萊魔女站出船頭,只見万頃茫茫,水天一色,大湖七十二峰迤邐迎來,有如翡翠屏風,片片飛過。水色山光,煙嵐橫黛,船行湖上,人在畫圖中!蓬萊魔女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對此湖山分外歡。心道:“太湖景色,果是名不虛傳!”正在歡喜贊歎,忽地想起一事,不覺又略有所疑。正是:湖光山色雖然好,只恐人間禍患多。
  欲知后事如何?請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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