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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有心求偶情難表 無意相逢恨更多


  那少年笑道:“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想不到在這儿又見到你了。”史若梅瞪眼說道:“你怎么私自闖進別人的園子來?”那少年道:“我在牆外听到你的聲音,想起你剛才賞賜的那一錠銀子,雖然我代你給了化子大爹,但總是受了你的,卻還沒有向你道謝,所以就進來了。咦,你怎么變了個姑娘了?”
  史若梅縱使怎樣缺乏江湖經驗,到了此時,也可以看出此人決不是一個普通的鄉下少年,當下說道:“剛才是我冒昧,得罪了你,我向你賠個不是。你識得我這套劍法么?”那少年笑道:“你賞了我銀子,反而向我賠不是,這我可不敢受了。哈哈、我只懂得庄稼,什么劍法刀法,可是不懂的。”史若梅道:“那你為何贊好?”那少年道:“我從來沒有見過姑娘家舞劍的,我瞧著覺得好看,就不覺叫出來了。”
  史若梅見那少年兀自裝作痴呆,不禁心中有气,嗔道:“你偷進這儿,我不追究你,你也別管我的閒事了。”言下實有逐客之意。
  那少年卻毫不知趣,一蹺一拐的反而走近了几步,說道:“咦,姑娘你說的話可把我弄糊涂了,我几時營了你閒事?”史若梅給他瞧見本來面目,拆穿了她女扮男裝的秘密,心中大不高興,但又不便明白說出所謂“閒事”就是指此而言,正在她想要發作而還未曾發作的時候,那少年又自言自語道:“其實愛管閒事,那也沒有什么不好,剛才在那酒樓之上,要是沒人多管閒事,我瞧呀,姑娘你也未必就打得贏那臭道士、賊和尚!”
  史若梅心中一動,“難道是他暗中助我,我卻毫不知情?”心念未已,忽听得聶隱娘一聲嬌斥,倏地拔劍出鞘,喝道:“你擅闖我的園子,無禮已极,吃我一劍!”聲到人到,一招“玉女穿梭”,劍光如練,已是向那少年刺去。
  這一下大出史若梅意外,要知聶隱娘一向比她穩重,想不到如今卻是她先發了脾气,問也不問,就動起兵刃來了。而且她這一劍,絕非虛聲恫嚇,确實是凌厲之极,認真對付敵人的一招劍招。
  史若梅對這少年雖然不大高興,但怎么說也還不想把他置于死地,不禁便即叫道:“姐姐,姐姐,你——”話猶未了,聶隱娘已接連進了三招,史若梅也倏然停口不叫了,原來聶隱娘這凌厲之极的連環三劍,都已給那少年避開。史若梅看出這少年并無性命之憂,心想,“原來這廝果然是身怀絕技,來戲弄咱們的。”同時又想,“聶姐姐一向精明,她這樣做一定有她的道理。”
  史若梅決意袖手一旁,靜觀變化,只見聶隱娘一劍緊過一劍,那少年仍然裝作一蹺一拐不良于行的樣子,但聶隱娘那暴風驟雨般的劍招,好几次看來就似要刺著他的身体了,卻都給他在間不容發之際,巧妙的避了開去。
  聶隱娘驀地喝道:“你竟敢小視于我,還不亮劍么?”劍法倏然一變,一招“風颭落花”,連環七式,虛實相生,但見劍花朵朵,宛如黑夜繁星,點點洒落!正是“飛花逐蝶”中一招精妙之极的繁复劍式。史若梅自愧不如,睜大眼睛,看那少年如何應付。
  那少年叫聲:“哎喲,不妙!”突然一跤摔倒。史若梅方自一惊,陡然間只見那少年在地上打了兩個盤旋。隨即一個筋斗翻了出去,恰恰逃出了聶隱娘劍鋒所及的距离之外。看似狼狽不堪,其實卻是极為巧妙的“醉八仙”身法。史若梅本來有點討厭這個少年,也不由得晴晴喝了個彩。
  聶隱娘劍走輕靈,一招刺空,后招續發,那少年也似識得她這套劍法的厲害,知道空手接招,時間一久,定然吃虧,就在聶隱娘第二招連環七式堪堪刺到之際,那少年忽地說道,“我不會拿刀弄劍,只好拿根木頭招架了。對不住,我可要損傷你這棵柳樹了。”說話之間,已折下一技柳枝,“唰”的打出。
  劍光繚繞之中,但見附在枝上的柳葉片片飛舞,眨眼之間變成了一段光禿禿的樹枝,但奇怪的是竟然沒給聶隱娘的利劍削斷。
  那少年柳枝一抖,虎虎風生,竟然使開長劍的招式,大開大闔,气象不凡,聶隱娘那一招連環七式,尚未使盡,便給他的一枝柳枝蕩了開去。
  史若梅看得暗晴稱奇,那少年的功力顯明在聶隱娘之上,這且不說,他用柳枝當作長劍使出的劍招也非常特別。史若梅看了几招,這才驀地想了起來。原來就是數月前,她在金雞岭英雄大會上,看過的鐵摩勒与牟世杰比劍時,所用過的那套劍法。
  這套劍法以雄渾見長,需要极深厚的內力方能盡量發揮。這少年的內力雖然深厚,但可以看得出來,比起鐵摩勒卻還是有所不及。鐵摩勒當日使用這套劍法用的是玄鐵重劍,這少年用的卻是一支樹枝,以柔弱的樹枝來使雄渾的劍法,也是甚不适宜。因此,雖然聶隱娘的功力比不上他,但聶隱娘占了兵器的便宜,這套劍法,又是她的看家本領,比對方用柔枝強使的雄渾劍法,自是要得心應手多了。不多一會,大約只過了二十余招,那少年已顯得有點招架不住,漸處下風。
  史若梅大為高興,“這回聶姐姐准要叫這廝吃點苦頭了。”哪知心念未己,忽見那少年柳枝輕拂,似拒還迎,竟把聶隱娘的長劍縭出了外門!
  史若梅這一惊比剛才更甚,原來少年這柳枝一拂,用的竟然也是“飛花逐蝶”這套劍法中的一招!
  聶隱娘喝聲:“好!”劍鋒一絞,解開了柳枝的纏繞,倏地又是一招“蝶舞鶯飛”,劍光飄瞥,似左似右,輕靈翔動,端的有如蝶舞花間,鶯穿時底,虛虛實實,難以捉摸。那少年也贊了個“好”字,柳枝輕輕一揮,還了一招“輕羅小扇”,柳枝輕拂,微步輕盈,飄逸瀟洒,恰合“輕羅小扇扑流螢”的詩境,輕描淡寫的就把聶隱娘那招“蝶舞鶯飛”化解了。
  妙慧神尼所創的這套“飛花逐蝶”劍法,不以气力見長,原是适合女子用的。每一招式都配合著美妙的身法,使將開來,就似舞蹈一般,這少年打扮得似一個粗魯的農家子弟,卻手執柳枝,使出了這套劍法,体態難免顯得有點扭扭捏捏,本來甚是滑稽,但他使得美妙絕倫,片刻問就令史若梅看得目眩神搖,絲毫也不感到可笑了。
  那人斗到酣處,只見落花片片,繽紛飛舞,儼如一幅美妙的畫圖。那少年改用了同樣的劍法之后,已把頹勢扭轉過來,他的柳枝也正适合這套劍法,使到精妙之處,當真是柔如柳絮,翩若惊鴻,招招都藏著無窮變化。
  史若梅看得如醉如痴,根本就忘記了計較胜負,心里只是想道,“原來師父的這套劍法有這許多精微的變化!”看了好一會子,這才驀地想到,“奇怪!這小子又怎會懂得使用這套劍法的?看來他對這套劍法的造詣,竟似還在聶姐姐之上!”
  忽見那少年柳枝一拂,搭著聶隱娘的劍脊,笑道:“不用再打了吧?”聶隱娘倏地將劍收回,說道:“可是方師兄嗎?”那少年拋了柳枝,施了一禮,說道:“正是小弟,冒犯了兩位師姐了。”
  史若梅大為奇怪,心道,“師父怎會收一個男弟子的?這卻是哪里鑽出來的師兄?”聶隱娘已招手叫她過來,說道:“這位方師兄是咱們師父的侄儿,也是磨鏡老人的關門弟子。”
  史若梅對師父的俗家事情知道得不多,原來妙慧神尼本是姓方,她的弟弟早死,只遺下一個侄儿,名叫方辟符,妙慧神尼自是對他甚為怜惜,因此不但送他到磨鏡老人門下學藝,而且又把她自己的武學,也傾囊傳了給他。妙慧神尼与聶隱娘相處的時候較多,故而聶隱娘知道這件事情,史若梅卻還未知道。
  聶隱娘道:“師父可好?”方辟符道:“她老人家上月過了八十大壽,已決意閉關坐禪,從此不走江湖了。她有一封信托小弟帶給你。”聶隱娘認得是師父的親筆,恭恭敬敬的施了一札,拆開來看,原來這封信就是給聶隱娘介紹她的侄儿的。信上說她的侄儿方辟符年輕識淺,新近學成出師,要到江湖歷練,請聶隱娘代為照料,視他如弟云云。
  聶隱娘把這封信与史若梅同看,笑遁:“師父她老人家也大客气了,彼此都是一家人,還用得著特別關照嗎?”史若梅見信上開列了方辟符的生辰八字,算起來比聶隱娘小几個月,比她則大一歲有多。史若梅暗暗好笑,心想,“師父也太羅嗦了,你只要說一個是師弟,一個是師姐那不就行了嗎?何必把生辰八字都詳詳細細的開列出來,倒像是對親家了。”
  她哪里知道,妙慧神尼的确是有這個意思。方辟符是她的至親侄儿,她當然希望他娶得一個好妻子,她的兩個徒弟,史著梅自幼許了給段克邪,聶隱娘則還沒有人家,這都是她知道的,聶隱娘比較老成練達,性情也更适合她的脾胃,因此她很想替她的侄儿撮合。不過,她也知道這种男女的終身大事,必須兩方合意才成,若然她以師父的身冊出來做媒,以聶隱娘的性情,只恐她心中不快,認為是師父拿面子壓她。故此她信中并不明言,只托聶隱娘照料她的侄儿,用意就是讓他們兩人多有接近的机會。任其自然發展。
  聶隱娘生性豁達,她心上又早已有了一個牟世杰,看了這封信雖然稍微感到師父的客气有點特別,卻并未体會師父的這層意思,當下笑道:“方師弟,你的武功兼兩家之長,我愧作師姐,日后還要請你多多指點呢。師父的活實在是應該顛倒過來說才對。”史若梅也笑道:“鐵摩勒是你的大師兄,你還怕沒人照料嗎?”
  方辟符面上微赤,說道:“鐵師兄的金雞岭已被官軍攻破,我去找他實是不易,只好先來拜見兩位師姐了。”原來他卻是知道姑姑的心意的,他不先說明自己的身份,直到和聶隱娘比了一場才說,為的就是要試試聶隱娘的武藝是否配得上他。
  史若梅笑道:“方師兄,你倒很會說話。你是來拜見聶師姐的,怎么拉上我呢?難道你有未卜先知之能,知道我今日也來拜見聶師姐嗎?何況我也不是你的師姐。”方辟符哈哈笑道:“那么我就向你告一個罪吧,剛才我在酒樓上還未知道你是我的師妹,我的行徑也不夠庄重,惹你生气了。”
  史若梅道:“方師兄,我現在有點明白了,我打贏的那一架,敢情是你在暗中幫忙我的?”方辟符笑道:“你一出手,我就知道你是我姑姑的徒弟了。后來你把那兩個家伙打翻,跳下酒樓,我本該對你說明的,但我見你很是得意,所以不想掃你的興。”
  史若梅滿面通紅,聶隱娘聞知經過,卻忍俊不禁,笑了起來。
  方辟符道:“史師妹,你怎的和靈山派結了梁子?”史若梅道:“我正是莫名其妙。嗯,靈山派是什么東西,方師兄,听你這么說,你敢情是知道他們的來歷?”方辟符道:“我初走江湖,認得的人有限得很,那兩個家伙的來歷我是毫無所知。不過,靈山派的名頭我卻是听得師父說過的。你惹上他們,以后可得多加小心才好。”史若梅道:“怎么,他們是惹不起的么?我瞧,他們的武功縱然比我稍胜一籌,也不見得高到那里去呀?”方辟符道:“那賊和尚的談話透露出他是靈山派的弟子,他的武功雖然平平常常,但他們靈山派的祖師靈鷲上人,卻是個极為難惹的人物。”歇了一歇,接著說道:“靈山派是西域紅教的一個支派,但教袒靈鷲上人卻是漢人,收的徒弟品流复雜,番漢各半,僧俗都有。据說靈鷲上人就是當年名震一時的大魔頭展龍飛的師兄,因為不得志于中原,故而遠走西域,削發為憎,另開宗派的。”聶隱娘吃了一惊,說道:“展龍飛不就是展大娘的丈夫,展元修的父親嗎?”方辟符點點頭道:“不錯。當年各正派圍攻展龍飛,我的師父和我的姑姑都曾參与,還會合了瘋丐衛越,西岳神龍皇甫嵩等人才將他打敗的。”聶隱娘道:“靈鷲上人是展龍飛的師兄,想來更為了得。這么說來,這靈鷲上人可當真是個難惹的人物了。”但靈山派遠處西域,史若梅卻是中原武林中一個藉藉無名的小輩,一個初出道的女子,与靈山派風馬牛不相及,卻怎的會結起怨來?眾人都是猜想不透,暗暗納罕。
  聶隱娘道:“這等莫名其妙的事,要理會也理會不來,暫且不必管它吧.方師兄,你上哪儿?”方辟符道:“我意欲前往長安參加秦襄的英雄大會,長長見識。聶師姐,你們是不是也准備去瞧瞧熱鬧?”聶隱娘知道她們剛才的談話,方辟符已是听到的了,心想,“師父鄭重的囑托我照料他,若是不与他同去,這就顯得見外了。”當下便道:“不錯,我和史師妹正在商量前在長安的事,難得方師弟也有此意,咱們就一同走吧。”史若梅一心要往長安訪段克邪,她可有點不大愿意与方辟符同行,但聶隱娘已經答應,況且方辟符份屬同門,她也就不便反對了。
  當下聶隱娘招待方辟符在她家住了一宵,第二日一早起來。
  聶史二女已易釵而并,扮作軍官。聶隱娘覺得方辟符一身農家子弟的衣裳,和她們同行,不大像樣,便叫方辟符也扮作一個校尉模樣的隨從武官,并教了他一些當軍官所應注意的禮儀和習慣,方辟符笑道:“我一向跟隨師父,幫他做個磨鏡的小廝,想不到現在一步登天,做起官儿來了。但做官儿卻有這許多拘束。那是遠遠不及做磨鏡小廝的自由自在了。”史若梅這才明白。
  原來他這身鄉下少年的裝束,倒并非矯情打扮,而是因為他隨著師父磨鏡老人于這一行職業的關系。
  聶隱娘把假充上京公干的文書准備好,又發給方辟符一個腰牌,然后挑選了三匹駿馬,即日動身,赶往長安。
  一路同行,彼此免不了講一些江湖見聞,武林逸事,聶隱娘發覺方辟符雖是初出師門,但懂得的卻并不比她少。原來磨鏡老人帶徒弟与眾不同,他并不是閉門傳藝,而是要徒弟挑著磨鏡的擔子,跟著他穿州過縣跑的。(磨鏡是古代的一种職業,古代用的是銅鏡,每隔一些時候,便要將銅鏡磨光。)所以方辟符的江湖經驗實在不少。聶隱娘暗暗好笑,“師父叫我照料他,其實應該反過來叫他照料我才對。”她可沒想到師父此舉另有私心。
  他們馬快,不過七天,已到了興平,這是一個相當興旺的市鎮,從興平到長安,騎著馬只不過是兩天路程了。時近黃昏,一行三人便到興平鎮上,挑了一家最大的客店投宿。
  走到客店門前,史若梅忽地“咦”了一聲,說道:“哪里來的這兩匹好馬!”聶隱娘舉目一觀,只見門外空地的拴馬樁子,早已系有十多匹客商的騾馬,其中有兩匹馬卓然不群,一匹通体火紅,一匹渾身雪白,一看就知是千金難買的駿馬。史若梅悄聲說道:“這是康居种名馬,從前牟世杰劫奪的那批御馬,就是這一种了。我曾騎過一匹,但卻也比不上這兩匹的神駿!”
  聶隱娘吃了一惊,心道,“難道是有大內高手在此?”她把自己的馬系好,悄悄走近去看那兩匹名駒。原來御馬定有內府的烙印,与眾不同。只見那兩匹馬一點疤痕都沒有,更不用說老大一塊的烙印了。
  那兩匹馬甚通靈性,見有生人走近,而且不斷的打量它們,忽然都發了脾气,嘶叫起來,振鬃揚蹄,便要踢聶隱娘。聶隱娘連忙避開。就在此時,只听得一聲喝道:“你找死么?膽敢逗你爺爺的坐騎!”
  只見客店門開,有個人伸出頭來,戴指而罵,生得好一副怪相,就似《西游記》描繪的那個豬八戒一般,豬鼻朝天,額頭平塌,滿頭黃發,用個金環束住,似是個西域頭陀,一看就令人憎厭。史若梅忍不住怒气,回罵過去道:“豈有此理,看一看有什么打緊,你就出口傷人?”聶隱娘連忙將她按住,陪笑說道:“大師休怪,我從未曾見過如此神駿的龍駒,不覺多看了兩眼了。”
  那頭陀見聶史二人是軍官打扮,聶隱娘又夸贊了他的好馬,向他賠了禮,怒气就消了几分。但對史若梅卻仍有故意,狠狠地盯了她兩眼。
  正在雙方想要發作而未曾發作的時候,又有一個人走出門口,將那頭陀拉著,笑道:“難得這兩位大人賞識咱們的坐騎,師兄,你應該高興才是。”暗暗向那頭陀打了一個眼色,那頭陀怔了一怔,忽地和顏悅色的抱拳說道:“洒家生來暴躁,剛才不知是兩位大人,多多得罪了,休怪,休怪。”
  那頭陀的同伴也是個西域人,但卻是俗家打扮,獅鼻虎口,比那頭陀英俊多了。可是他那時眼睛陰沉沉的,一看也就知道比那頭陀狡猾得多。他向聶史二人仔細打量了一番,便上來請教:“兩位大人高姓大名,上哪儿公干?”史若梅正要罵道:“關你什么事?”話未出口,聶隱娘已悄悄地拉了她一把,隨即捏了兩個假名字說了。那人說道:“哦,原來兩位大人也是上長安的,長安過几日有個英雄大會,正好赶得上這趟熱鬧。”矗隱娘淡淡說道:“是嗎?對不住,咱們有公事在身,恕不多敘了。”那人碰了個軟釘子,訕訕走開。
  聶史方三人走進客店,只見那頭陀和掌柜的又鬧起來、那掌柜的打躬作揖說道:“實在對不起,上房已有人住了。大師,我給你准備這間房子也是向南的,比上房其實也差不了多少,你就將就住一晚吧。”那頭陀大喝道:“胡說,你為什么不把上房留給我?哼,有人住了?叫他搬出來,讓給我!”那掌柜哭喪著臉道:“那位客人是先來的。”頭陀怒道:“管他先來后來,你敢下听我的吩咐?”
  忽听得一個清脆的少女聲音冷冷說道:“這樣蠻不講理的人可還真是少見!”眾人眼睛一亮,只見一個容光迫人的美貌女子已站在那頭陀的面前。
  那頭陀想不到上房的客人竟是如此美貌的少女,不覺呆了一呆,似是被她的容光所懾,脾气也發不出來了。那少女哼了一聲道:“你憑什么要我搬出來讓給你?”
  那頭陀給罵得啞口無聲,倘若對方是個大漢,他那雙拳頭早就打過去了,但對方是個千嬌百媚的女子,他的拳頭雖然粗大,卻怎生打得下去?那獅鼻人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少女,忽地走上前去,向那頭陀嘰嘰咕咕他說了几句,說的大約是西域方言,誰也不懂。
  那少女越發生气,“哼”了一聲,冷冷說道:“你們鬼鬼祟祟的商量什么?要打架就上來!”
  那獅鼻人笑道:“姑娘誤會了,我是勸我師兄向你賠禮。”那頭陀似是怔了一怔,臉上的神色甚為古怪,但听了仙師弟的話,卻是奉命唯謹,果然施了一禮,賠罪道:“哪有男子漢要女人讓房的道理?我剛才不知是你姑娘住下了的,說話魯莽,你休見怪。”史若梅暗暗好笑,“對師兄弟倒是對老搭檔,一個做好,一個做坏,這頭陀賠罪大約也是陪慣了的。”
  那少女受了頭陀一禮,爭端已息,但似乎兀是气憤未平,只見她冷笑一聲,禮也不還,就轉身走回房去,一邊走一邊咕咕噥噥的罵道:“當我是好欺負的嗎?哼,真是豈有此理!”
  少女住的那間上房在冷巷盡頭的第一間,在她踏進房中,揭開帘子的那一瞬間,史若梅的目光也正巧看過去,隱約見到一個男子的背影,似曾相識,但距离太遠,冷巷的光線又黯淡,那少女一進房,就立即關上了房門,吏若梅多看一眼已是不能。
  房中那個男子似是在勸那個少女,吏若梅豎起耳朵來听,前頭几句聲音很綱,模糊不清,說到后來,似乎那男子也有點生气,說了一句,較為大聲:“別人已經不生事了,你就別給我再惹麻煩啦!”可以猜想得到,定是那少女要那男子給她出頭,那男子見爭端已息,就不愿再挑起風波了。
  史若梅心頭大震,原來她听得出是段克邪的聲音!段克邪和她爭吵過好几次,他的聲音語調,訕都是听熟了的,莫說最后那句可以听得清楚,就算听不清楚,她也可以分辨出是段克邪的聲音!
  但史若梅仍是疑心不定,不敢完全相信自己的耳朵,心里翻來覆去的想道,“怎樣會是克邪呢?他豈能与一個女子住在一間房里?”“難道是個聲音与他相同的人?但卻又怎能這樣相似?”
  聶隱娘听不出是段克邪的聲音,見她定了眼睛,一副呆若木雞的樣子,不覺笑道:“位姑娘倒是個美人胎子,你看得呆了么?可惜人家有了丈夫了,你這樣無禮,提防人家的丈夫出來揍你,別發呆啦,先把房間定好叨。”
  聶隱娘正要去和那掌柜的說話,卻見那獅鼻人已笑嘻嘻的站在柜台旁邊,壓低了聲音對掌柜說道:“那位姑娘姓甚名誰,和她同住的那少年又是什么人,你可知道么?”那掌柜的道:“客店的規矩是只要付錢,便可住店,不論客人干的是什么營生。
  我們都不便過間。你老問的,請恕小的一概不知。”獅鼻人道:“難道他們的姓名,你都沒有請教過嗎?”那掌柜的道:“是那位姑娘宋与我打交道的,那男的可沒有上來。”獅鼻人道:“我正是要知道那女的姓名,男的倒不打緊。“掌柜的苦著臉道:“你老從西域來,大約不很清楚中土的習慣,姑娘家的芳名,她不先說,我們是不便動問的。”獅鼻人皺皺眉頭,忽地掏出一錠元寶說道:“只要知道一個姓氏也行,這錠元寶就是你的了!”這錠元寶足有十兩重,掌柜的眼睛一亮,搔了搔頭,說道:“我想起來了,我听得那男的叫那女的,似乎是叫她做史姑娘!”那頭陀“啊呀”一聲,雙眼倏張,這剎那間,惊喜交集的神情都顯現出來,獅鼻人暗暗用手肘撞了他一下,笑道:“這就行啦,銀子給你!”扔下元寶,便和他的師兄回房去了。”
  聶隱娘見那獅鼻人用十兩銀子來打听一個姓氏,心里當然覺得奇怪,但也還罷了,史若梅可是驀地一惊,忽然想起那日在酒樓上,听到的那道士所說的一番活,暗自想道:“有這么巧,這位姑娘也是姓史,那道士說段克邪和一位姓史的女子要好,莫非指的就是她!可是那道士又說段克邪終于不喜歡那個女子,卻何以他們現在又同在一起呢?”越想越覺糊涂,頓時間心事如潮,猜疑不定。
  聶隱娘向那掌柜的定房,掌柜的見他們是軍官,生怕他們挑剔,打躬作揖他說道:“小店只剩下兩間客房了,不知大人們滿不滿意。”聶隱娘笑道:“我們正是要兩間房,但求有得住便行。我們可不像那西域頭陀,非上房不可。”掌柜的從未見過當官的這樣和气,喜出望外,當下便帶他們進去。聶史二人一間,方辟符獨自一間。可巧和那少女所住的只隔著一間房子。
  掌柜的走后,方辟符過來說道:“那兩個西域人行徑奇怪,咱們今晚可得多提防提防。”聶隱娘道:“我也看出他們不是好人,但咱們是軍官身份。諒他們也不敢輕易招惹。”方辟符唯唯諾諾,談了一會,便自回房去了。
  史若梅滿怀心事,吃過了飯,將近三更,兀是不肯睡覺,獨倚窗前,聶隱娘逗她說話,她也是有一句沒一句的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聶隱娘道:“噫,你又在想什么心事了?”史若梅情思惘惘,宛若听而不聞。外面正下看牛毛細雨。寒風蕭瑟,院子里有棵梧桐樹,樹葉正在一片一片落下來,烏云遮月,夜色如墨,雨絲風片,刮面生寒,史若梅心頭悵触,曼聲吟道:“海內存知己。
  天涯若比鄰!”聲音雖然很輕,但卻是運用了丹田之气送出,聲綱而清,脆若銀鈴。
  聶隱娘笑著搖搖她的身子,說道:“原來你是在這里害相思病,可惜段克邪不在比鄰,辜負了你這紅顏知己。別發呆了,不怕扰人清夢么?”
  她哪里知道史若梅正是要扰人清夢,她是盼望段克邪听到她的聲音,但她的心情卻又正在矛盾之中,一忽儿希望段克邪聞聲而來,一忽儿又希望是自己認錯了人,段克邪并不在這店子里。
  聶隱娘笑道:“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王勃這兩句詩說得真好。你与克邪既是心心相印,人在天涯。亦若比鄰,那就無須老是放心不下了,睡吧,睡吧。”她把史若梅從窗前拉開,扳轉她的身子,忽見她的眼角有兩顆晶瑩的淚珠。聶隱娘又是怜惜,又是好笑,說道:“你真是多愁善感,再這樣下去,我看你要發瘋啦!”她怎知正是她的話触動了史若梅的心事,增添了她的傷感。史若梅歎了口气。幽幽說道:“聶姐姐,你哪里知道,在今晚的情景,這兩句詩應該反過來說才對。倘若他真在比鄰,他就不會是我的知己了。”
  聶隱娘莫名其妙,說道:“你是不是生了病?這兩旬詩是個比方,你怎的胡思亂想,竟想到了克邪當真會在比鄰?”史苦梅咬了咬嘴唇,說道:“聶姐姐,我不是胡思亂想,我只怕克邪當真就在這儿。”聶隱娘吃了一惊,說道:“你說什么?他怎么會在這儿?”話猶未了,忽听得“叮當”一聲,是兩口劍碰擊的聲音,接著听得方辟符喝道:“你這個子來干什么?”
  這一瞬間,史若梅呆若木雞,臉色唰的一下子都轉白了。聶隱娘摘下寶劍,推開窗子,便跳出去看。
  只見隔著一向瓦面,屋頂上正有著兩條黑影斗劍!面向著她的那個,一眼可以看得出是方辟符,背向著她的那個在黑夜中一時看不清楚,只覺也似曾相識。就在這時,只見劍光一閃,當當兩聲,方辟符被那黑影迫退兩步,雨中瓦面濕滑,方辟符一個立足不穩,几乎摔了下去,但那黑影卻立即收招,反而轉過身子就跑。聶隱娘看了這几招,心頭大震,這黑影可不正是段克邪是誰?這剎那間,聶隱娘也頓然呆了!
  原來段克邪和史朝英正巧在這客店投宿,他們住的是間套房,中間還有板門隔開的,段克邪也看出那兩個胡人絕非善良之輩,雖然他斥責了史朝英,不許她多惹麻煩,但他自己卻不能不多加小心,著意提防,因此這一晚他也是深夜未睡,一直在床上打坐養神,三更過后,史若梅的清吟忽地傳來,段克邪惊疑不定,是以循聲覓跡,察看究竟。
  方辟符也是為了提防那兩個胡人生事,早已伏在屋上警戒,一見段克邪來到,身法快得异常,唯恐不敵,遂先發制人、段克邪一近他的身邊,他跳起來便是冷的一劍!
  方辟符的劍術得兩派直傳,精妙之极,段克邪險險給他刺中,只得也拔出劍來迎敵,交手之下,兩人都是太吃一惊,佩服對方了得。但段克邪畢竟稍胜一籌,斗到了第七招,段克邪一記搶攻,把方辟符迫得連連后退,几乎摔了下去。
  段克邪給人窺破行藏,大感尷尬,心里想道,“鬧了起來,可不好看。有外人在旁,縱使見著若梅,那也是不方便說話的了。”
  那知他想退走,方辟符卻不肯放過他,方辟符初出道,第一次和“敵”人正式交手,就吃了個不大不小的虧,未免難堪,尤其這時他已看見聶隱娘出來,在師蛆跟前,更不愿意失掉面子,于是一聲大喝:“小賊,你鬼鬼祟祟的來作什么?不說明白,便想逃么?”腳點瓦面,飛身扑去,一招“鷹擊長空”,人在半空,劍光如練,已是疾刺下來!
  段克邪不知道方辟符是什么人,怎肯將原由告訴方辟符?當下淡淡說道:“閣下定要多管閒事,苦苦相迫,我只好奉陪了!”
  橫劍削出,還了一招,這一次他用了八九分內力,方辟符身形一晃,屆然未曾摔倒,第二招“魚翔淺底”立即又發了出來。
  聶隱娘叫道:“方師弟住手,是熟人!”方辟符怔了一怔,閃過一旁,段克邪覺得這聲音很熟,一時間卻未想到是聶隱娘,就在雙方正要動問之際,忽听得“蓬”的一聲,一溜火光突然從另一間屋面炸裂開來!正是:相逢又是添煩惱,情海風波浪更高。
  欲知后事如何?請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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