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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聯劍御魔 鴛鴦悲折翼 消兵餌禍 姐榮入京都


  霍天都取出一朵天山雪蓮,分開四瓣,給各人服下,拭汗說道:“好厲害!”張玉虎感到遍体生寒,將雪蓮嚼下之后,胸中方才舒服,甚為詫异,問霍天都道:“這老賊用的是什么功夫?”霍天都道:“這是喬北漠從白教喇嘛的密典中練出來的‘修羅陰煞功’好在他還未練到登峰造极的地步,要不然剛才那一擊之威,你我焉能抵擋?”張玉虎曾听黑白摩訶談論過這种“修羅陰煞功”,据說這是一种极厲害的邪派功夫,源出印度,傳到了西藏之后,經由白教喇嘛的一位大師悉心研究,練到了最高境界,可以傷人立死,因此便定名“修羅陰煞功”,修羅是梵語中“惡魔”的意思,喻其厲害。想不到喬北漠練有這种功夫,怪不得他剛才那一掌拍出,會帶起一股陰冷的寒風。
  凌云鳳笑道:“你總是長敵人志气,滅自己威風。他的‘修羅陰煞功’雖然厲害,但卻最為耗損真力,何況他還沒有練成,斷斷不能運用這种功夫,連發三掌。以你我的內功修養,拼著再受一掌,致多也不過大病一場。剛才他已經被我一劍刺中了‘維道穴’你若敢与他拼命,再上去用大力金剛手擊他一下,他縱不死,武功也走要廢了。”
  霍天都搖了搖頭笑道:“好賢妻,你倒說得輕松,叫我排著大病一場,我不是怯懦,可是我還要保重身子創立天山劍法呢。”凌云風本來要与他斗口的,但見喬北漠已被打跑,也就算了。她心中想道:“你難道以為我不愛惜你么?你若能把喬北漠的武功廢掉,果真大病的話,我必定衣不解帶,終日待候在你身邊。”這話她放在心頭,未有說出,不過想到此處,眼中不禁對霍天都露出一片柔情。
  霍天都滿心歡喜,笑道:“喬家父子終于被我們打敗了,你還有什么說的?”凌云鳳听出他的意思,乃是要自己跟他回轉天山,遂笑道:“你急什么,就是要走也得先去見一見于承珠姐姐呵。”
  卻說于承珠將喬少少殺退之后,搶回那個馬鞍,在手中一掂份量,便知其中藏有寶物,心中亦是歡喜無限。當下便和褚元等人,赶回董家庄,走到中途,便碰見了霍天都等一行四眾。張玉虎遠遠看見她手中提著馬鞍,喜得又跳又叫,搶著迎接,于承珠將馬鞍給他,笑道:“小虎子,你可以去交差了。”接著對霍天都道:“霍大哥,今日全仗你的大力幫忙,咱們一同赴金刀寨主的慶功宴去。”霍天都眉頭一皺,意欲推辭,凌云鳳已先笑道:“慶功我不敢當,這場宴會卻是非去不可。听說金刀寨主的妻子是你師母的好朋友,又是當今之世的女中英杰,我還未認識她呢。好,好,咱們現在就去。”
  霍天都心中极不樂意,但凌云鳳已先答應,他也只好依從。他打定主意,只待慶功宴一過,便一定要凌云鳳隨他回轉天山。
  金刀寨主周山民早已得丐幫弟子的報訊,听得于承珠等一行人來到山上,便即打開寨門迎接。于承珠与張玉虎上前以晚輩之禮見過,說道:“怎敢有勞叔叔玉趾親迎!周山民笑道:“我不是迎接兩位侄儿,我是迎接搶到貢物的有功之人。可惜你師父不來,若他知道了你們今天立下了這等大功,不知該多高興呢!”于承珠道:“我和小虎子是僅供奔跑而已,這次劫得貢物,全是霍大哥和凌姐姐的功勞。”周山民与霍天都見過,備道仰慕之忱,又一再道謝,霍天都卻是冷冷淡淡的不大說話。
  有個女人笑著嚷道:“是于姑娘來了么?哈,長得越發漂亮了!你師母怎么不來?”正是周山民的妻子石翠鳳。她一把拉著于承珠,問長問短,于承珠介紹凌云鳳与龍劍虹給她認識。她更是高興,說道:“我早就听過凌姑娘大名了,你們這些姑娘們真是一個強似一個,難得又是姐妹般的親熱,直叫人羡慕,這次來了,一定要多住几天。”于承珠笑道:“我師母常常提起你老人家,你們年少的時候,不也是像姐妹般的親熱么?”石翠鳳哈哈笑道:“豈止姐妹般的親熱?她還是我的第一任丈夫呢!”于承珠的師母——女俠云蕾,少年時候,曾經女扮男裝,娶過石翠鳳為妻,這個故事凌云鳳她們早已知道,大家都笑起來了。石翠鳳道:“我和你師母交杯結拜的情景,歷歷如在目前,晃眼間卻原來過了二十年了!我听你叫這聲‘老人家’,我心都酸啦,真是歲月催人,不知不覺間儿女都長大了。”于承珠笑道:“伯母,你哪里說得上老呵?還是像當年做新娘子時候一樣漂亮。”石翠鳳笑道:“小鬼頭,油嘴滑舌,你見過我當年做新娘子的模樣么?那時你還在吃奶呢!”于承珠笑道:“我沒見過。可也听我師母說過呵,她說可惜不是男子,要不然才不會把你讓給周叔叔。”
  石翠鳳一來,气氛登時熱鬧起來,大家說說笑笑,走入了聚義廳,各路英雄,都已在座,大家听說霍天都他們打敗了喬家父子,得回貢物,都大聲歡呼。周山民道:“且看這馬鞍里藏的是不是貢物?”于承珠拔出寶劍,將馬鞍割破,但見寶气珠光,耀人眼目,每一件都是价值連城。
  周山民請各人坐好,說道:“天下各省的貢物都已劫齊了,多謝各位幫忙,我先敬各位三大杯!”飲過了酒,又道:“這次劫奪各省貢物,特別要多謝三位英雄,一位是張玉虎、一位是凌云鳳,一位是龍劍虹,他們的功勞最大。最后還要特別多謝這位霍大俠!”
  負責點收貢物的天雷劍殷梅閣說道:“關內十七省連上蒙古和回疆各藩王送來的賀禮,共是二十二份貢物。其中有七份是張玉虎所劫得的,有七份是這位龍小姐所劫得的。這位龍小姐大家未見過吧?嗯,她這七份貢物早已道丫鬟送上來了。龍小姐是凌女俠的結拜姐妹,凌女俠主持西北各省的貢物,這次全靠她倆夫婦,才把喬老怪打跑。”眾人哄然喝彩,紛紛向霍天都夫婦、張玉虎、龍劍虹四人敬酒。張玉虎向龍劍虹微微一笑,說道:“咱們的賭賽,誰也沒有贏,誰也沒有輸。”
  于承珠道:“有一件事要向大家講明,本來還有一份云南省的貢物的,是我們夫婦私自放走了。因為保護貢物的那位鐵鏡心,當年曾對我們義軍有過很大的功勞,這份貢物算在我們的名下,等下分配貢物之時,請少分我們一份。”各路英雄大半知道鐵鏡心當年助義軍脫困之事,何況又得著葉成林与于承珠的情面,大家都沒話說。
  周山民笑道:“鐵鏡心這小子最重名聲,這次咱們讓他在京城大大揚名,總算報答了他當年的一番恩德了。雖然用這种方法報答,我個人仍是不大贊同,不過,既然放走了他,那也就算了。”歇了一歇,又笑道:“這次除了云南省的那份貢物之外,其他各省的都劫來了,可是事情還未了結,麻煩還留著呢!”劫了貢物之后,群雄如釋重負,人人都在作回家的打算,忽听得周山民說還有麻煩,紛紛問道:“喬老怪給打跑了,官軍也殺退了,還有什么麻煩?”
  周山民道:“這個麻煩不是敵人給我們的,是一些武林朋友給我們的。”太湖寨主柳澤蒼嚷道:“給我們找麻煩的,還夠得上朋友么?”周山民笑道:“話也不能這么說。”頓了一頓,眼光望向于承珠說道:“于女俠,我不是說你,你別多心,云南省的算是例外,可是其他各省的也有許多托了人來說情,有好几位來說情的,還是武林中德高望重的老前輩呢。名字我不必說出來了,你們看這該怎么辦?”河南老武師范子朋最為暴躁,首先嚷道:“這次各省保護貢物的人,人人都是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要拉起交情來,人人都有交情,誰叫他們替皇帝賣力,出了事情,這才各處請托,前來求情。哼,哼,若講情面,各省的貢物都退回好了。咱們拼了性命為的什么?”洪澤湖寨主蔣平根也嚷道:“不錯,咱們拼了性命為的什么?天下珍寶,只讓皇帝老子一人賞玩,咱們的兄弟,就不用吃飯,不用穿衣么!鐵鏡心因為對義軍曾有恩德,放過了他,也還罷了。其他的什么武林前輩,對咱們的事業置身事外,這回卻來求情,哼,哼,不知道他們懂不懂得慚愧!”
  武當派的長老七星子也在座中,他的師侄孤云道人与屈九疑保護湖北省貢物,被張玉虎所劫,他本來也是想求情來的,這時眼見群情洶涌,每一句話都似利箭一般刺他。七星子禁不住面上一陣青一陣紅,心中想道:“幸虧我听了于承珠的勸說,求情的話還沒有向金刀寨主說出來,要不然,今天我這塊老面皮可不知往哪里去放?”
  霍天都与凌云鳳坐在一個角落,悄悄說道:“你瞧他們大叫大嚷的這股神气,好像他們的什么事業乃是天下第一等重要的事情,誰若置身事外都要受他們的譏笑。好在我這次也出了一點力量,要不然可真不敢坐在這里。”凌云鳳听他用這樣的口气說話,冷淡得令人可怕,這一瞬間,凌云鳳忽然感到丈夫好像一個非常陌生的人一樣,她費了很大气力才壓下了心中的怒气,冷冷說道:“在你看來,你的天山劍法才是天下第一等重要的事情吧?”霍天都感到了妻子話中棱角,頗覺傷心,說道:“你要我像他們那樣瘋狂,才是你心目中的英雄么?那樣的英雄有什么意思?死了之后,他們有什么東西可以留給后世?云鳳,你真不應再和他們混下去了。再混下去,心似平原放馬,易放難收,你就要滿足于什么‘女俠’的稱號,只顧闖蕩江湖,終將一事無成的了!”話未說完,忽見凌云鳳的頭扭過一邊,好像根本就不要听他說。霍天都气得渾身發抖,若非在大庭廣眾之中,他們兩夫婦准得又大吵一場,
  于承珠在鬧哄哄的聲音中站立起來,說道:“各位英雄,請听我一言,劫貢物是為了義軍,這和江湖一般的劫鏢大不相同,有些人想照江湖上的規矩,請托武林前輩來向我們求情,這個情面是講不得的。除非是對我們義軍有好處的,即是說,不要那份貢物比要了利益更大的,那才可以講情。”柳澤蒼瞪眼說道:“于女俠,你們夫婦做的事情,我一向佩服,這話我卻不大明白。”
  于承珠道,“舉例來說,不要云南省的貢物,不單單是為了鐵鏡心對我們的義軍曾有恩德,也因為鐵鏡心是沐國公的女婿,云南大理的段澄蒼早已自立為王,他是贊同我們事業的,若然將來天下紛亂,我們在大理也可以保有一角基地。為了段澄蒼的緣故,我們要籠絡沐國公,不讓沐國公興兵去打大理。為了拉攏沐國公,我們才放過鐵鏡心。這是一個例子。”周山民想了半晌道:“到底是你的師父深謀遠慮,剛才我所說不贊同的話,現在收回還有什么例子?”
  于承珠道:“浙江省的貢物,也請發還。浙江巡撫与我們訂了三年休故之約,三年休戰,我們可以少死許多人,這比得浙江一省的貢物有好處得多!”周山民面上一紅,道:“浙江省的貢物本來插有你們的令旗,是我不明所以,還以為那令旗是偷來的,故此叫人劫了,想不到其中有此緣故!”
  保護浙江省貢物的那兩個鏢師——屠剛、褚霸,因為周山民怀疑他們的令旗是偷來的,在劫貢物之時,破例的將他們擒回山寨,欲待問明之后再行發放,如今得到于承珠的證明,周山民問群雄意見,其中十之七八贊同發還,周山民便將浙江省的貢物撿出,將屠剛和褚霸連同釋放,屠、褚二人喜出望外,向周山民、于承珠一再道謝,周山民索性再賣一個人情,派遣手下護送他們下山。
  這件事情處理之后,周山民笑道:“承珠,你還要替什么人說情么?”于承珠正色說道:“我還替許許多多人說情呢。”此言一出,群雄不禁愕然,于承珠笑道:“諸位放心,我的說情与那些武林前輩受請托而來的說情,大大不同。也不會再請周寨主發還任何一省的貢物了。”周山民奇道:“那未,你說的卻是什么情?”
  于承珠道:“我剛才說過,咱們這次劫各省的貢物,和江湖上一般的劫鏢大不相同,要講私情,托人討還,那是不可以的!”群雄叫道:“對呀!”于承珠道:“可是咱們的隊伍號稱義軍,雖然事出必要,但能夠避免損害別人,也總得替別人著想。”有許多人叫道:“那也對呀!”于承珠道:“這次有許多鏢師受各省督撫的聘請,保護貢物,他們不一定是罪大惡极之人,也不一定是存心和咱們作對,可剛好碰上咱們要劫貢物,就叫他們下不了台。”好些人叫道:“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呀!”于承珠道:“那些請托武林前輩向咱們求情的人,我想,不單是為了他們的面子,最主要的恐怕還是為了他們的身家性命,失了貢物,擔當不起!”此中關鍵,人人心中知道,有若干人且是和某些保護貢物的人有關系的,不過為了顧全大局,沒人敢說出來。柳澤蒼大為不滿,嚷道:“于女俠,依你所說,是不是為了顧全他們的身家性命,咱們都將貢物雙手奉還?”
  于承珠搖手說道:“當然不能奉還。我有個兩全其美的法子,也不必勞動大家,只要几位有膽量的武功高強之士,与我一同進京。我有法子要皇帝老儿不敢追究各省貢物被劫之事!”此言一出,群情聳動,有人問道:“是不是來一套留刀寄柬的把戲,威脅皇帝老儿,叫他吃啞巴虧?”“哎呀,皇官大內,豈比尋常?這套把戲可玩不得!”“不要說進皇宮啦,咱們剛劫了貢物,再到京城,無异自投羅网!”登時人聲鼎佛,議論紛紛。
  于承珠道:“我所想并不是留刀寄柬的把戲,這法子恐防泄露,暫時不說出來。不過,危險之處,卻也不在留刀寄柬之下,所以我才說要几位有膽量的武功高強之士与我同去。”七星子首先叫道:“我去!”張玉虎、龍劍虹跟著叫道:“我們也去!”還有几個人嚷著要去。凌云鳳回過頭來,一言不發,靜靜的望著霍天都。
  霍天都冷笑道:“你要我也去么?”凌云鳳道:“去不去由你自己,我不求你。”霍天都道:“你說,你是不是想去?是不是希望我和你一同去?”凌云鳳道:“不錯,我是想去。你能同去,那是最好,要不然你就先回天山。”霍天都歎口气道:“你快要忘記我是你的丈夫了。”凌云鳳道:“正因為你是我的丈夫,我才希望听到別人稱贊你,不但稱贊你的劍術,也稱贊你的俠義。別人叫你一聲霍大俠,我面上也有光采。再說承珠姐姐与我情同姐妹,她現在正需要有本領的人幫助她,難道你好意思讓她一人冒險?”霍天都冷笑道:“這里有的是大俠、小俠、英雄、豪杰,用得上我么。沒事的時候你嘲笑我,有事的時候卻要請我么?哼哼,英雄俠士,值得几錢一斤?想不到你隱居天山這么多年,仍有此等世俗之見。你可知道,天下的俠客多的是,天山劍法就只是咱們一家!”凌云鳳气得面色鐵青,這時聚義廳中仍然在此起彼落的爭著叫“我去,我去!”凌云鳳在這樣鬧哄哄的气氛中,忽然感到非常寂寞,非常傷心,她對霍天都的怒气反而消失了,但換來的卻是一种深沉的絕望与悲哀,連她自己也覺得可怕:“為什么我竟然對天都不生气了?”要知在夫妻之間,生气并不可怕,吵架也不可怕,可怕的是忽然發覺自己對對方冷漠,感到絕望之時,那就無可挽回了!
  霍天都其實也是因為一時負气,故意用挑釁的口吻想挑動妻子和他吵架的,不料凌云鳳忽然平靜下來,令他大出意外。霍天都怔了一怔,喃喃說道:“我不去,我也不許你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怎管得了這許多!云鳳,我是為你好呵,你若還有夫妻情份,趁早与我回去了吧。”凌云鳳柔聲說道:“天都,我現在真的得好好想一想了,今晚我和你仔細談談。現在別說了吧,叫人听著笑話。”
  大廳里的聲浪漸漸靜下來,周山民道:“有十六位兄弟想和你去呢,承珠,要不了這許多吧?”于承珠道:“要不了這許多。”周山民道:“好吧,那么挑選誰去,由你決定好了。”于承珠道:“反正是明天動身,容我今晚想想計划,看是需要多少人去,需要哪几位去,明天早上我再一個個通知。”
  會議散了,接著是在山寨之中,大擺慶功筵席。七星子找到了于承珠,說滇:“于女俠,我的兩個師侄還在翦長春手中,我是非去不可。”于承珠笑道:“正要借重前輩,當然有你一份。”七星子大為高興,再找周山民說話去。于承珠在角落壁找到霍天都夫婦,她心中正在奇怪。”以凌云鳳的脾气,她為什么不爭著要去?”待見到他們兩夫婦的神情,于承珠一下子就明白了。
  于承珠道:“霍大哥,你不去和金刀寨主喝杯酒么?”霍天都淡淡說道:“我又不是什么英雄豪杰,這慶功酒我已喝得甚為勉強,怎好擠進你們豪杰叢中?”于承珠笑道:“霍大哥哪里話來?金刀寨主适才已一再說了,這次劫得貢物,全仗你的大力。”霍天都道:“那是云鳳的功勞,与我無關。我不過是听她差遣罷了。”于承珠笑道:“夫妻一体,彼此同心,聯劍御魔,合創奇功,卻還分什么你的我的。霍大哥,你不歡答應酬,至少也得与我喝一杯餞行酒吧?明日我上京都,以后不知什么時候方能見到你們了。想你們也快要回轉天山了吧?算是我給你們餞行也好,你給我們餞行也好,且借寨中美酒,咱們痛飲三杯!”凌云鳳眼圈一紅,欲說又止。于承珠道:“姐姐意思,我已明白。多謝你的好意,我們人手已夠,不敢再麻煩你們兩位了。”霍天都還有點擔心于承珠開口求他,不便拒絕,听她這么一說,心頭的一塊大石,登時放了下來,對妻子笑道:“承珠對你真是体貼,這杯酒咱們理該敬她,祝她馬到成功。”凌云鳳什么話也沒有說,舉起杯就把酒喝干。
  于承珠斟滿了三杯酒,說道:“霍大哥,這一杯我祝你的天山劍法早日練成。”說中霍天都心坎,他立即喝干了,并回敬了于承珠一杯,說道:“煩向尊師致意,說我霍某多謝他曾經指點之恩,但愿不負他的期望。”于承珠再斟滿了三杯酒,笑道:“這一杯我祝你們夫婦和好,百年偕老。”霍天都舉杯喝了,凌云鳳卻不伸出手來,于承珠道:“凌姐姐,你怎么啦?”凌云鳳道:“沒什么,我稍為感到有點不舒服。”于承珠道:“不舒服這一杯你也得喝。”凌云鳳道:“好,但愿如你所說。”終于勉強的把這杯酒喝了,歎口气道:“哎喲,我想不到這是一杯苦酒!”霍天都正在興頭,听不出她話中含意,笑道:“看來你真怕要去看看醫生了,這酒香甜得很,怎么到了你的口中就變苦了?”于承珠再斟滿了酒,道:“這第三杯酒,希望我們將來還有再見之日。”凌云鳳馬上把酒喝干,說道:“現在好一點了,不錯,這杯酒很香。”霍天都不大想喝,不過終于也喝了。
  這一晚山寨中直鬧到三更,霍天都与凌云鳳不待席終,便溜出去。据后來張玉虎說,他那一晚与龍劍虹到樹林中散步,隱約听到他們兩夫婦好像爭吵的聲音。
  第二日一早起來,于承珠約好了張玉虎向金刀寨主辭行,并想找凌云鳳最后話別,卻不料周山民先對他們說出一個消息,霍天都留下了一封信,說是怕她事煩,不來告辭。”于承珠忙問“凌云鳳呢?”周山民笑道:“這還用問?她丈夫走了,她當然是隨著走了!”
  于承珠好生詫异,心中想道:“凌姐姐絕不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這一類女子,以她的脾气,我還擔心她与天都鬧翻呢,豈知她既沒有說要去北京,還肯与天都一齊,悄悄的便溜走了。咦,莫非其中另有蹊蹺?”別人夫婦間的私事,她不便与周山民詳談,怀疑放在心中,未曾說出。
  于承珠只挑選了三個人与她同去北京,一個是張玉虎,一個是龍劍虹,還有一個是七星子。另外,她請北京丐幫的副幫主諸元先往北京替她布置,兩批人分道而行。石翠鳳依依不舍的送她下山,請她代為問候云蕾,并抱怨凌云鳳不近人情,只住了一天便不辭而別。
  張玉虎与龍劍虹也覺得奇怪,路上大家談論,龍劍虹道:“我真替凌姐姐擔心,她若和霍大哥回轉天山,准會悶死;但若是不回去吧?只怕他們就要因此鬧翻!”大家都是同一樣的心情,既不想他們夫婦鬧翻,又不想凌云鳳變成籠中之烏,可是又沒有解決的辦法。為了凌云鳳這件事情,大家都覺得有點悶悶不樂。
  他們一行四眾,前往京城,隨時都准備有朝廷的鷹犬來找麻煩,幸而走了兩天,都沒有遇到可疑的人物。第三天中午時分,他在大路上放馬奔馳,忽听得后面車磷磷,馬蕭蕭,張玉虎手按刀柄,于承珠道:“小虎子不可魯莽,且看看是不是官軍?”車聲如雷,蹄聲如雨,來勢甚急,說話之間,只見一輛馬車,車的左右兩旁,各有兩騎駿馬護送,帶起了高高的塵頭,業已來到背后。左邊那兩個騎士乃是公差,右邊那兩個騎士卻是滿洲武士的打扮。馬車上有一個滿洲大官,披襟迎風,在敞開的車上高唱滿洲軍歌,意態甚豪。
  張玉虎极不舒服,忽听得后面那兩個公差喝道:“滿洲使臣駕到,還不赶快讓路!”四騎駿馬倏的沖到,四條馬鞭一齊唰下,張玉虎大怒,反手一抓,想把一個滿洲武士的馬鞭抓著,將他拖下馬來,剛剛出手,卻被于承珠橫肪一撞,將他撞下馬來。滿洲武士以為他們是惊惶走避,自己人碰跌了自己人,樂得哈哈大笑。
  張玉虎爬起來時,那輛馬車以及護車的四騎馬都已走到前面去了。于承珠笑道:“小虎子,你別怪我,我不想你惹麻煩。”張玉虎道:“滿洲的武士在咱們境內如此橫行,我瞧著就不順眼。”于承珠道:“滿洲韃子雖然屢次入寇邊疆,可是兩國之間究竟還沒有開戰,何況他們是正式的使者,他們可以無禮,咱們卻不可失了上國的禮儀。難道要將他們打一頓嗎?”張玉虎想了一想,說道:“你這話說得不錯。可是我到底心里不舒服。那兩個公差諉媚外人,欺壓百姓,尤其令我生气。”于承珠笑道:“哪生气得許多,走吧!”走了一程,又發現前面有輛馬車。
  這輛馬車沒有滿洲使者的那么气派,卻也甚為華麗,拉車的是兩匹高頭大馬,錦繡雕鞍,引人注目。坐在車上的是一個中年漢子,肥頭大耳,身披狐裘,一望便知是富貴中人。他听得后面馬蹄聲響,回過頭來,于承珠怔了一怔,這人相貌好熟,似是在哪儿見過的。
  那漢子見了于承珠這一行人,也露出了惊异的神色,忽然勒住了馬,跳下車來,叫道:“你,你不是于,于小姐么?”于承珠這時想了起來,笑道:“貫大人,原來是你。”那漢子面紅過耳,訥訥說道:“我早已掉了官職,這稱呼實不敢當。”
  原來這漢子名叫貫居,十余年前,曾任兩湖鹽運使之職,被畢擎天劫了他的三十万兩官銀,因而掉了官職。他的父親名叫貫仰,和張鳳府、樊忠二人乃是八拜之交,在英宗正統年間,同在御林軍任職,并稱京都三大高手。他失了官職之后,曾央求樊英去請托張風府替他討還,不料樊英到張家之時,張風府已給人害死。其后還是樊英去向畢擎天求情,畢擎無還回一半,另一半則要他用搜括得來的身家填補。于承珠初走江湖之時,曾与樊英作伴,在畢擎天之處,見過貫居一次。(諸事見拙著《散花女俠》)
  于承珠想起前事,又見他這等气派,心中頗為討厭,譏笑他道:“宦海升沉,何須介意。目下新君即位,正是貫大人東山复起的時机來了。貫大人莫非是上京求官么?新君即位,正需要你們這班善于理財的能臣啊!”貫居忙道:“我經過了一次風波,哪里還敢做官?這十多年來,我早已棄官從商,混身市井之中,但求溫飽,于愿已足。再也不敢有什么大志了。”
  張玉虎听他話不投饑,正想催師姐走路,卻見貫居的眼光正注視著他,于承珠道:“小虎子,你上來見過這位貫大人。”張玉虎道:“得啦,我輩蟻民,高攀不上。”貫居听得于承珠叫出小虎子的名字,怔了一怔,隨即哈哈笑道:“原來是張世兄長得這么大了,我叫貫居,家父与令尊生前乃是八拜之交。”張玉虎這才知道他的身份,不得不与他見禮,但卻實在壓制不住心中的憎厭情緒,伸出手時,故意使出了三成內力,与他一握,貴居雖然也懂武功,卻如何禁受得起,痛得几乎流出淚來,赶忙將手縮回,勉強笑道:“真不愧是將門之子,愚兄好生佩服!”
  于承珠道:“貴大人去哪儿?”貫居道:“我往通具。于小姐和張世兄是上北京么?”于承珠坦然說道:“不錯。”貫居道:“敢請留下地址,他日上京,定當拜訪。”于承珠笑道:“我們在京城沒有熟人,打算住在客店。”貫居道:“我在京城倒還有些朋友。”于承珠道:“不敢打扰貴友。嗯,你說起貴友,我倒想向你打听一個人。”
  貫居道:“不知于小姐想打听的是哪位朋友?”于承珠道:“便是樊英。”貫居道:“樊大哥么?我和他也已經有十多年不見面了。”當下与于承珠別過,各自赶路。
  貫居走后,張玉虎道:“真是晦气,碰上了這樣的人,還要与他稱兄道弟。”于承珠道:“他丟官之后,改行去做生意,也還算得是安份守己,不必過于苛責。你們的父親倒底曾是八拜之交。”張玉虎道:“我早已听說過他丟官的故事。試想樊大哥對他恩義如山,他竟然漠不關心,還好意思說不知道樊大哥的下落呢?我看他眼光閃縮不定,一定不是好人。”于承珠道:“也不能就這樣的去斷定一個人。古語有云:過而能改,善莫大焉。他以前是個貪官,咱們雖然不知道他這十年來的行事,但最少他沒有再做官,也算得是好了些了。”張玉虎笑道:“師姐,你對人總是往好處著想,這點我學不來。”
  大家對貫居此人都有點討厭,事情過后,便不再提起他。再走兩天,到了北京城外,就在城外西山的玄妙觀住下,觀主玄鼓道人乃是七星子的知交,与于承珠也相識。七星子与于承珠早就決定要借住他的道觀,于承珠碰到貫居,不肯對貫居實說,當然是為了并不完全信任他。
  于承珠住進玄妙觀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打听鐵鏡心的消息,原來于承珠此次進京,正是想用鐵鏡心作為橋梁,想個法子,再見皇帝。張玉虎對鐵鏡心殊無好感,不過于承珠既然計划好了,他不便違拗師姐,也就算了。要打听鐵鏡心的消息并不難,北京丐幫的副幫主褚元先到北京,早就打听明白第三天便來到玄妙觀來見于承珠。說道:“鐵鏡心這小子現在可抖起來了,天下各省,只有他將云南省的貢物護送到了,套一句官儿的話來說,當真是龍心大悅,何況又有沐國公的關系,于是皇帝立即下令,封他為世襲龍騎都尉,兼御林軍副統領,并賜他一座府邸,就在御林軍統領翦長春府邸的對面,警衛森嚴,伊然是大官的派頭了。”于承珠歎口气道:“但愿鐵鏡心不要因為富貴迫人,連讀書人那份骨气也都失掉。”鐵鏡心的消息雖然打听到了,可是怎樣、去見他,可還是個難題。
  暫且按下于承珠等人不表,且說鐵鏡心此際,也當真是躊躇滿志,他并不怎樣熱中利祿,但這次出盡風頭,自皇帝以下,滿朝文武,人人對他稱贊,那卻比他做了大官還要得意得多。初初几天,他還未到御林軍上任,天天和大官們應酬,膩煩得很。這一日他恰巧沒有約會,一早起來,在花園里看園丁剪花,正在想起沐燕,心道:“若是將沐燕接來,她一定會把花園布置得更為美麗。”想起沐燕,不自覺的又想起了于承珠。正在神色飄忽,有一個錦衣衛士,卻已走進園來,正是:
  風云際會日,揚眉吐气時。
  欲知后事如何?請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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