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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珠帘半卷香車過 響箭連飛劇盜來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臀,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二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
  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辛棄疾《永遇樂》
  白云伴秋雁,黃葉舞西風。西風殘照中,淮右平原上,影綽綽的有二三十騎人馬,簇擁著一輛騾車正在紅草覆蓋的荒原上,向南奔馳。這是一支鏢局的人馬,走在前面的四個“趟子手”拉長了聲音叫道:“虎嘯中州——虎嘯中州!請江湖朋友借道!”荒原上唯見亂鴉惊飛,除了這支鏢局的人馬,連一只野獸的影子也沒發現。但趟子手按照走鏢的規矩,走進了這個可能有“藏龍臥虎”的草莽之中,還是不能不提起精神,賣气力的吆喝。
  他們這個鏢局本來是開設在洛陽的,洛陽號稱“中州”,故而喝道的是“虎嘯中州”四字,讓江湖的朋友一听,就知道是洛陽的“虎威鏢局”的鏢車過境。
  這趟保鏢由“虎威鏢局”的總鏢頭孟霆親自出馬。孟霆是鏢局世家,二卜年前,在他父親死后,鏢局曾經一度歇業。盂霆在江湖上闖蕩凡年,闖出了比他父親更大的名頭,回轉洛陽,恢复故業。“虎威鏢局”的生意更加興旺,聲名也更遠播四方了。
  從洛陽到淮右的穎上平原,數千里路,仗著孟霆的聲名和“虎威鏢局”几十年的字號,雖然是在烽煙遍地的亂世,一路上也得以平安無事。不過,這條路線是“虎威鏢局”以前未走過的。
  所以孟總鏢頭還是不得不特別小心在意。
  那輛騾車是上好的梨花木特制的宮車,車中舖有錦墊,車廂懸有珠帘,華麗堂皇,和普通的鏢車有天淵之別。
  珠帘半卷,車輪滾動,車廂里響起了環佩叮咚,原來坐在車上的是個年約二十的富家小姐,從半卷的珠市中望進去,隱約可見她那羞花閉月的艷麗姿容。此時,這位小姐正在彈著琵琶,彈的就是辛棄疾這首《永遇樂》詞譜成的曲調。這輛騾車后面跟著兩個老蒼頭,他們是這位小姐帶來的家人。其中一個听曲低吟,不覺潸然淚下。
  辛棄疾是南宋的大同人,他的每一首同都几乎傳遍大江南北,會歌辛詞的不知多少。不過,以這位小姐的身份,此時此地彈奏辛棄疾這一首同,卻使得孟總鏢頭不無詫异。
  這首詞是辛棄疾駐兵瓜州時候的作品,其時距离南宋在采石礬大破金兵之役已有二十余年,當年的主將虞允文早已去世,辛棄疾已年過六旬,故此頗有“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的感慨。
  辛棄疾回顧當年“金戈鐵馬,气吞万里如虎”的盛事豪情,而今人事全非,眼看南宋的半壁江山,已是無人支撐了。“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興亡之感,家國之悲,遂令他不禁生出無窮感歎。對南宋的國運,也隱隱有著“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的預感。
  這樣沉郁雄奇,蒼涼悲壯的詞章,只适宜于關東大漢用鐵板銅琶彈奏出來,如今在一個深閨弱質的纖纖十指之中彈出,卻是大不相稱。而且這位富家小姐是即將做“新娘子”的身份,一路上她都是羞答答、怯生生的模樣,話都不愿意多說半句的,如今在這荒原之上,卻突然有興致彈奏辛棄疾的雄詞,孟霆自是不能不感到几分詫异。
  琵琶聲歇,那老蒼頭叫騾車停下,上前說道:“小姐,你今天好點嗎?現在該吃藥了””車中的少女咳了几聲,說道:“比昨天似乎好了一些,心頭還是煩悶得很.”蒼頭倒了一碗藥酒,給她几片藥片,和酒服下,歎口气道:“小姐,你一向嬌生慣養,如今要你在荒年亂世,奔波万里的到揚州完婚,真是委屈你了。”
  這位准新娘子頰暈輕紅,嬌羞無語,輕輕放下了珠帘。
  孟霆手下的鏢頭石沖悄悄說道:“這位韓姑娘的病今天似乎更重了,面色很不好呢。現在天色已晚,不如就在這里找個地方過一夜吧。”盂霆搖了搖頭,說道:“前面的老狼窩是個險地,要歇息也得過了老狼窩再說。這段路雖然不太好走,但她躺在車上,稍微忍受一點顛簸,想來還是受得起的。”
  石沖笑道:“憑著總鏢頭的威名,老狼窩那班強人總得給咱們几分薄面。而且那位程舵主門檻极精,听說他下手之前,必定打听清楚,沒有油水的買賣他是不肯做的。他又不是好色的人,難道他要劫這位生病的新娘子嗎?”
  孟霆道:“話不是這么說,咱們受人之托,必須忠人之事。
  劫了貨物咱們還好賠,劫了人咱們可是賠不起啊!即使那位程舵主不伸手,咱們也不能不預防万一。還是過了老狼窩再歇吧。”
  石沖不敢多言,于是這一行鏢隊繼續赶路。
  鏢隊提心吊胭的進入了老狼窩,這是一個流沙沖積成的荒原,兩面丘陵夾峙,好像一條巨蟒張開大口。里面長滿高逾人頭的紅草,也不知里面有沒有埋伏人。
  出乎孟霆的意外,竟是風不吹草不動的過了老狼窩。鏢隊在一片野林之中歇下來了。
  依孟霆的意思,本來還是想往前走的,因為离老狼窩不過十余里,還未走出那股強人的勢力范圍。但因一來天色已黑。二來跑了一整天,人縱未疲,馬也累了。三來這條路是他們第一次走鏢,人地兩生,在這險惡的荒原上走夜路尤其不便。四來那位韓姑娘身体又感不适,需要休息。有這四個原因,孟霆不能不順從眾意,在這野林歇馬。
  石沖笑道:“仰仗總鏢頭虎威,把這窩野狼嚇住了。連一頭狼子狼孫,都不敢露面。”
  孟霆沉吟道:“是呀,這的确是有點出乎我的意外。我以為他們即使不來騷扰,至少也會有人露面,出來‘盤個海底’,哪知風不吹草不動的就過了老狼窩,正因此事頗是反常,我心里著實有點忐忑不安呢。”
  石沖道:“程老狼想必早已打探清楚,咱們這趟走鏢是你總鏢頭親自出馬的,保的又不是什么‘紅貨’,只是一個‘病新娘’,他們也犯不著做這個沒油水的買賣。”
  孟霆搖了搖頭,說道:“去年大都三家鏢局聯保的一支鏢,就是在老狼窩失事的。這三家鏢局的實力只有在咱們虎威鏢局之上,決不在虎威鏢局之下,程老狼也敢把他們所保的‘紅貨’全部吃掉。所以你說他是怕了我們,這個恐怕不見得吧?咱們保的雖然不是‘紅貨’,但咱們所受的保銀卻是比那三家鏢局所受的紅貨重大。一支‘鏢’值不值錢,是要看它所受的保銀多少而定的。何況貨物有价人無价,倘有失事,這支‘鏢’咱們是賠不起的。程老狼門檻极精,他若打听清楚的話,不會不來動手。”
  石沖道:“但咱們畢竟是過了老狼窩了。在那樣險要的地方,他們不設埋伙,想來是可以平安無事的了。”
  孟霆歎口气道:“但愿如此。”
  此時那兩個老蒼頭正在忙著替他們的小姐煎藥,藥材是他們從洛陽帶來的,每晚宿店之時,必定要煎熬藥茶給他們的小姐喝。路上煎藥不便,才用藥酒藥片替代,今晚在荒原找不到客店,鏢隊在這里扎營,燃起苗火,那兩個老蒼頭一歇馬也就生火煎藥了。
  孟霆計算行程,說道:“還有三天,就可以把這位姑娘送到揚州。路上不出岔子,咱們也得求上天保佑,保佑這位姑娘身体平安才好。唉,不瞞你說,我保鏢以來,最擔心的就是這一次了。咱們可是擔著兩重關系的呀!一要路上無人劫‘鏢’,二要新娘子平安送到她丈夫家里。石鏢頭,你在鏢行二十多年,資格比我老,保這樣的‘鏢’,恐怕還是從未有過的吧?”石沖笑道:“是未有過。不過,別人不敢保咱們來保,這才亮得起咱們虎威鏢局的招牌!”
  孟霆默然不語,腦海里翻起了在洛陽接受保這趟最古怪的鏢銀那一幕。
  這一日陰雨霏霏,這樣的天气已是連續多日了,洛陽最繁盛的一條大街,街上也是行人寥落,開設在這條大街上的虎威鏢局,已經有一個多月未接過生意,今天又碰上這樣坏的天气,眼看是沒有客人登門的了,鏢頭們都悶得發慌,聚集在鏢局后面的暖閣聊天。
  有的人談起時局,据說蒙古的西征大軍已經班師回國,就要移師南向,侵犯中原。有的人談起綠林盟主蓬萊魔女已經發出了綠林箭,號召各路英雄,團結一致,外抗蒙古,內抗金兵,保境安民。有的人談起各處義軍,如今都在揭竿而起,眼看天下大亂的局勢已成。
  石沖是虎威鏢局資格最老的一個鏢頭,卻歎气道:“天下大亂,咱們要管也管不來,可是卻把咱們的鏢局害慘了。路途不靖,商旅裹足,哪里還有買賣可做?尋常的逃難人家,財物無多,用不著保鏢。啟豪們又大都是抱著听天由命的打算,与其冒著在路上被劫的危險,不如守在家里,蒙古韃子來了,受點損失,或者也還不致傾家蕩產,何況天下大亂,逃難又能逃向何方?鏢局沒有生意可做,再這樣下去,過不了几個月,恐怕咱們就要喝西北風啦。”
  大家正在唉聲歎气,趟子手忽然來報有貴客上門,來的是父女二人,帶著兩個老蒼頭。他們乘的兩乘轎子,是抬到鏢局的內院才歇下來,認那女子露面的。
  父親自稱姓韓,名大維,道達來意,原來他是要鏢局送他的女儿到揚州就婚。
  孟總鏢頭也曾考慮過這個關系太大,洛陽到揚州,迢迢万里,路上怎保得毫無差錯?人不比貨物,貨物被劫可以憑著鏢局的面子討還,討不回至多也是賠償損失,新娘子倘若被劫,即使可以討回,新郎還肯要么?可是那韓老頭子千求万求,說是鏢局若不肯保,他是無法送女儿到揚州的,女儿的終生就要誤了。他愿出二千兩黃金作酬,鏢隊出發之時即付黃金千兩,另外一半,回來之時付清。
  孟霆一來是卻不過韓大維的求情;二來鏢局几個月沒有生意,也實在需要錢用。二千兩黃金作保銀,這是虎威鏢局自從開設以來,從未做過的大生意,考慮再三,孟霆最后終于是答應下來了。
  一路上孟霆提心吊膽,幸而有惊無險,數千里長途,竟然沒出過半點事情。如今最險惡的老狼窩也過去了,只要程老狼不來找他的麻煩,前面已沒有大股強人,再過三天,就可以平安抵達揚州了。
  但老狠窩雖然過去,還未曾走出他們的勢力范圍。程老狼孟霆雖未會過,卻深知他的手段狠辣、他手下有四個儿子,號稱青狼、黑狼、黃狼、白狼,個個都是殺人不眨眼,黑道白道全不賣帳的魔君。
  正在孟霆忐忑不安之際,忽地就听得一聲響箭,划破長空。
  趟子手連忙揚起鏢旗嗆喝:“虎嘯中州,虎嘯中州,請江湖朋友借道!”鏢旗上繡著一頭斑斕猛虎,斗大的一個“孟”字迎風招展。
  響箭過后,只听得人馬暄騰,腳步聲馬蹄聲雜成一片,草原上出現了一股強人,有的騎馬,有的步行,步行的是早就在紅草叢中埋伏的。這股強人,轉眼間便即一字漫散開來,把野林的出口封住了。
  為首的那個強盜頭子身材很高,身披狼皮外套,頭戴一頂熊皮簡子帽儿,帽檐壓著霜白的兩鬢,估量他的年紀,總有五十開外,但滿威紅光,雙眼奕奕有神,卻是絲毫不現老態。鏢隊中有兩個老資格的趟子手認得此人,正是老狼窩的瓤把子程老狼程彪。程彪后有四個漢子,最小的一個年紀不過二十多歲,白臉膛,濃黑眼眉,目似朗星,丰神俊秀。這是白狼程玉。最大的一個年近囚十,青面獠牙,相貌丑陋,和程玉的俊秀相映成趣。這是程老狼的大儿子青狼程浩。中間兩個三十歲左右的中年漢子,一個披著黃色的狠皮斗篷,一個穿著黑貂皮袍,這兩個人是程老狼的二、三兩子黃狼程挺与黑狼程蘇。
  老狼程彪手持一支旱煙袋,煙袋杆子三尺多長,核桃般粗,黑黝黝的也不知是竹是木是鐵?程老狼吸了兩口旱煙,濺出几點火星,哈哈笑道:“猛虎過狼窩,我程老狼大著膽子,倒要來冒犯冒犯虎威了。這位就是孟總鏢頭吧?听說總鏢頭憑著一面鏢旗,走遍大江南北,威鎮中州,江湖上無人不欽仰大名。可惜在下緣淺,地方又遠,不能到中州瞻仰虎威。想不到今日在此野地相逢,真是三生有幸!”程老狼自報外號,毫無避忌,的确是一派綠林梟雄的气概!
  孟霆連忙施禮答道:“不敢。虎威鏢局的招牌不過是江湖朋友賞面捧起來的。這次路經貴地,來不及備貼拜山,還望程舵主見諒,借個道儿。待孟某回來,自當再行拜山之禮。”
  程彪道:“好說,好說。孟總鏢頭是鏢局世家,想必知道江湖規矩?”
  孟霆道:“請舵主指教。”
  程老狼嘿嘿笑道:“我們一班苦哈哈的兄弟請總鏢頭賞賜,讓他們也好混混日子。不敢要多,只按規矩,把你所保的貨物分個一半就行。”
  孟霆道:“實不相瞞,我們保的不是紅貨,是護送一位娘子到揚州去的。這趟保鏢,不過是給朋友幫忙性質。貨物可分,人可不能撕開兩半,請程舵主見諒,高抬貴手。”
  程老狼面色一沉,說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說什么給朋友幫忙,你若是不貪姓韓的錢財,怎會給他護送女儿?不錯,人不能撕開兩半,但黃金卻是可以分開兩份的。你把一千兩黃金留下,我立即放你們過去!”
  孟霆好生惊詫,要知他受了那姓韓的二千兩黃金保銀,這是一個業務上的秘密,外面的人照理說是不可能知道的,但現在這程老狼一開口就索取一千兩黃金,恰好是他所要求的半份,這不分明是已知道了他的秘密嗎?可是那二千兩黃金的保銀,孟霆只是先收了一半,另外的一千兩要待回到洛陽,完成任務之后,才能向那姓韓的討取的。
  已收到的那一千兩黃金,在鏢隊出發之時,早已分發給各人作安家費了。如今即使是罄各人身上所有,也湊不到一千兩銀子,卻怎能交出一千兩黃金?盂霆苦笑道:“程舵主開价未免太大了吧?我們鏢局的弟兄也是苦哈哈的,還望程舵主高抬貴手……”
  話來說完,程老狼已是一聲冷笑,打斷了他的話,說道:“程某人的說話,向來是說一不二。咱們以前雖然未曾有過交易,但總鏢頭想來也應有所耳聞!”
  孟霆沉住了气,想道:“以我們鏢隊的實力,未必就斗不過程家五狼。但一動起刀槍,死傷只怕是難免的了。尤可慮者,韓姑娘非但一點不會武功,她還是有病在身的。當真大打起未,只怕嚇也嚇死了她。”
  孟霆打定了委曲求全的主意,抱拳說道:“咱們走江湖的哪里不交個朋友,程舵主看得起我,我本應如命。無奈手頭不便,還望程舵主寬限一些時日。待我們回到洛陽之后,再把一千兩黃金奉送到貴寨如何?”
  這已經是等于答應了程老狼所提的條件了,不過把付款的日期推遲而已。鏢隊里的人想不到總鏢頭如此示弱,大家都是憤憤不平。不料這程老狼還是不肯應允,只見他面孔一板,隨即冷笑說道:“那也行呀!不過,我們按規矩可要把你這支‘鏢’先扣起來,待你將一千兩黃金送到,便即發還。另外,你的這面鏢旗么,對不住,我也要把它留下了。”
  虎威鏢局憑看這面鏢旗走遍大江南北,几十年來,從來未有人敢對它小覷,如今這程老狼居然說要將它留下!這一來,泥塑的人儿都會冒火,孟霆登時翻了臉,虎眉一揚,縱聲笑道:“程舵主,這是你有意要較量我了,嘿!嘿!你要想留下虎威鏢局這面旗,那也不難……”
  眼看雙方已經說僵,就要動手了。忽听得又是一片蹄聲,孟霆抬眼一看,只見迎面半里之外,高逾人頭的紅草叢中,突然又出現了兩騎快馬。飛一般的來到,從群盜身旁掠過,跑到了程老狼的面前,這才勒住了坐騎。騎在馬上的人紅顏白發相映成趣,一個是年過六旬的老者,一個卻是十六七歲的小姑娘。程老狼見他們來到似乎也是吃了一惊,笑道:“周老爺子,你們的耳朵倒是扯得好長啊!”
  那姓周的老者淡淡說道:“你是怕我的手伸得長吧?”
  程老狼賠笑說道:“周老爺子說笑話了。這點小生意你老人家哪會放在眼內?實不相瞞,我做這趟買賣充其量也不過是得到一千兩金子的好處。你老人家的手指縫儿放寬一些,就不止漏出這點金子了,你還在乎?”
  姓周的老者雙眼一翻,說道:“這么說,你是不歡迎我們祖孫到這里來了?”
  那小姑娘“蔑”著小嘴儿笑道:“狼性最貪,爺爺,程老狼是怕咱們分他的金子,不得不捧捧你老人家。他是要用說話先堵住咱們的嘴。”
  程老狼對付鏢隊的那股凶霸霸的神气此時已不知到哪里去了,這小姑娘譏刺他,他竟是不動怒,依然賠笑說道:“哪里,哪里。周老爺子和你鳳姑娘來到,我是歡迎之至。鳳姑娘今年十七歲了吧,有了婆家沒有?”
  那小姑娘嗔道:“程老狼你瞎扯什么?正經事你避而不談,卻扯到我的身上,亂語胡言,你以為我不敢打你一個老大的耳刮子!”
  程老狼哈哈笑道:“鳳姑娘,我這是和你說正經事呀。這點金子,你爺爺是不會放在眼內的。但你們來了這一趟,我也不能不表示一點敬意。我是打算待你鳳姑娘出閣之時,稍稍送點薄禮給你添妝,多的我送不起,五百兩金子請你賞面收下。”
  程老狼一出手就答應送這小姑娘五百兩金子,可見得他對這祖孫二人是何等忌憚了。虎威鏢局的總鏢頭听了,不覺好生詫异,心里想道:“這姓周的老者是個什么人呢?程老狼都這樣懼怕他,要向他討好?”孟霆交游极廣,對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即使沒有見過,十九也都知道,但他想了又想,卻猜不透這祖孫倆的來歷。
  那小姑娘又冷笑道:“程老狼,你倒說得漂亮。你說你歡迎我們,卻為問逃出狼窩,跑到這儿做案?這不是分明躲避我們嗎?”
  程老狼裝作惶恐的神气,說道:“哎喲,原來你們已經到了老狼窩了?恕我不知,有失迎呀。我是怕惊動了你的爺爺,所以特地走遠一點做案。鳳姑娘,你可不要誤會。但你既然來了,這五百兩金子,我總是要送給你壓嫁箱的。”
  那小姑娘道:“誰稀罕你的五百兩金子?”
  程老狼道:“那么,請問周老爺和鳳姑娘來意如何?我總不能叫鳳姑娘空著手回去。”
  那小姑娘道:“不錯,我當然不能空著手回去。我不要金子,我要人!”
  程老狼吃了一惊,道:“你要人?要什么人?”
  那姓周的老者這才笑道:“程舵主,實不相瞞,我本來不想來的,小鳳吵著要看新娘,我只好陪她來了。”
  程老狼詫道:“哪里來的新娘?”
  那小姑娘道:“你裝什么蒜,在騾車上的這位韓姑娘不就是新娘子么?我听說新娘子長得美貌,特地來看新娘的!”
  恰好一陣狂風吹過,卷起了珠帘,眾人把眼望去,只見新娘子端端正正的坐在車上,面上雖帶病容,卻也不露惊惶的神色,看她的樣子,對外間的一切,竟似視而下見,听而不聞。孟霆本來擔心她會嚇昏了的,如今見她端坐如常,不禁大感意外,想道:“這新娘子倒是有點膽量。”
  那小姑娘嘖嘖贊道:“果然名不虛傳,真是個美人儿,爺爺,我喜歡這位姐姐,我想接她到咱們家里住几天。”
  老者笑道:“那你得問問這位孟總鏢頭,人家是負責護送這位新娘子的。”
  孟霆不知道他們祖孫的未歷,見這老者說得客气,連忙說道:“不錯,我們是受了她家人所托,要送她到揚州完婚的。這個,可不便,可不便……”
  那小姑娘笑道:“我和她都是女子,我和她作伴,有什么不便?我只接她去住几天,也耽誤不了她的婚事。我會親自送她到揚州小東門的谷家去,用不著你費心。這對你不是更好么?最少你就不必害怕這一窩野狼把新娘于搶去了。”
  盂霆見這小姑娘說得出新狼于的夫家所在,更是吃惊,心里想道:“怎的他們好似全部知道底細?難道韓家、谷家都不是普通的人家,韓家要嫁女儿的消息,他們早就注意了?”
  孟霆還未答話,那自狼程玉已是忍耐不住,說道:“鳳姑娘,你想做這宗買賣我們也是無可奈何。可是按江湖上的規矩,也總有個先來后到之分。”原來程玉見了這樣美貌的新娘,不禁怦然心動。起初他本來是和他父親一樣,志在錢財不想動人的,如今卻是想搶這個新娘作他自己的娘子了。
  那小姑娘雙眼一翻,冷冷說道:“你不答應,是不是?”
  程老狼連忙說道:“鳳姑娘別開玩笑,咱們說正經的,你讓這位新娘子過去,我送你五百兩金子添妝,你就別難為人家了吧。”
  那小姑娘冷笑道:“誰稀罕你五百兩金子?我接這位姑娘回去。倒過頭來,我送你五百兩金子,你就別管這樁閒事了!”
  程玉叫道:“不行,不行!人有面,樹有皮,程家寨做的買賣叫人半路截了去,以后咱們還能在江湖上立足嗎?爹爹,你可千万不能答應!”
  程玉深知那老者的厲害,但心想以自己父子兄弟5人,拼他們祖孫兩個,還是贏面占多。
  正在鬧得不可開交,忽听得健馬嘶鳴,又是一個不速之客來到。這人卻是個年約三十左右的白面書生,手中搖著一把折扇,一來就笑道:“新娘子在哪儿?讓我也看看!”
  騾車上的少女剛剛放下珠帘,但已給這書生瞟了一眼。這一眼登時把他的靈魂勾上九霄,樂得他哈哈笑道:“妙呀,妙呀!
  標致的大姑娘我見得多,像這樣的美人儿卻是罕見。程老狼,我送給你一千兩金子,這個美人儿你就讓了給我做新娘吧!”
  程老狼怒道:“放屁,我是給你拉皮條的嗎?你這騷狐要采花走遠一些,者狼窩百里之內,我處程的可不許你伸手!”
  這滿面邪气的書生搖了搖手中的拆扇,打了個哈哈說道:“程老狼,你別假正經。你想人財兩得,這樣的如意算盤是打不通的。不如你要黃金,我要美人,各得其所,豈不是好?”
  程老狼對這書生本來頗有几分顧忌,如果那姓周的老者不在此地的話,說不定他會与這書生討价還价。但現在當著外人,這書生說得太過難堪,他好歹是一寨之主,卻怎丟得下這個面予?當下气呼呼的噴出了一口濃煙,說道:“你這騷狐懂不懂黑道的規矩?這個熱饅頭還輪不到你吃,我說不許你伸手就不許你伸手!”
  那書生嘻皮笑臉地道:“我偏要伸手,你又怎樣?”
  程老狼未曾答話,那小姑娘已先說道:“姓安的你要伸手也成,可得先留下一樣東西!”那書生歪著眼睛笑道:“什么東西?你鳳姑娘要的,就是天上的月亮,我也得給你摘。”那小姑娘冷笑道:“我要的就是你的兩個‘招子’,好,你挖下來吧!”
  那書生笑道:“挖了招子,可就看不見美人了。那還有什么意思?鳳姑娘,你這玩笑開得太過分了吧?”
  那小姑娘道:“誰和你開玩笑?爺爺,他不肯自己挖掉眼珠,只好咱們替他動手了!爺爺是你動手還是我動手?”那老者道:“別忙,他現在還沒伸手呢!”言下之意,這書生若是動手搶人。
  的話,他就要挖掉他的眼珠!這書生雖然嘻皮笑臉,外表很不在乎,其實心中卻也是有几分害怕,給這小姑娘一嚇,只好停下腳步。
  孟霆听了“騷狐”二字,心中一動,想了起來:“敢情這個妖里妖气的書生就是江淮一帶著名的采花賊野狐安達?若然是他,可又是一個勁敵來了。”原來這個野狐安達有一手獨門的點穴功夫,輕功更是非常之好。
  孟霆估量了一下雙方的實力,心里想道:“一窩野狼再加上一個妖狐已是极難對付,這姓周的老者武功深淺未知,但程者狼和這妖狐對他都似頗為忌憚,以此看來,他的武功最少也不在程老狼之下了。”
  孟霆雖然毫無取胜的把握,但虎威鏢局的聲譽卻是決不能在他的手上葬送的。
  眼前這三伙強盜吵吵鬧鬧,爭著要黃金,要美人,根本就不把鏢隊的人放在眼內,孟霆不禁勃然大怒,一聲長嘯,說道:“哪位要想伸手,可得先問一問我手中這把利劍點不點頭?”他這嘯聲乃是備戰的訊號,鏢隊的人登時散開,四個鏢頭保護那輛騾車,其余的人搶占了有利的位置。趟子手和車夫則雙手抱頭,各自我了個地方遮掩,蹲了下去。這是黑道上的規矩,劫鏢的強人是只對付和他們動手的鏢頭的。鏢局所雇用的人,只要不是參加戰斗,就可以免受殺戮。
  姓周的老者笑道:“正主儿出頭啦,咱們怎么樣?”
  程老狼磕了磕煙袋,說道:“虎落平陽,嚇不了人。我程老狼倒想斗一斗這頭猛虎。周老爺子,我若是給這頭猛虎咬了,那時請你老爺子再出手吧。”
  言下之意,是要照黑道的規矩,先來先得。姓周的老者哈哈笑道:“也好,這樣免得傷了大家的和气。安老弟,你跟在我的后面,我若是吃不下這個燙口的饅頭,自然會拱手讓給老弟!”
  安達本來不很愿意,可是轉念一想,讓他們先斗鏢隊的人,于己未嘗無利。只要他們斗個兩敗俱傷,自己就可以坐享其成。
  當然,這也需要冒上點風險,假如程老狼一出手就把鏢隊的人殺得大敗虧輸的話,美人儿就輪不到自己了。不過,若不同意,自己可就得先斗程家五狼,更不合算。安達暗自盤算了一會,把利害關系仔細衡量之后,終于也就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那小姑娘冷笑道:“好,現在就看看你這頭餓狼有沒有虎口奪食的本事了!”
  程老狼心頭气憤,冷笑道:“不勞侄女挂心,程某不論是胜是敗,你那五百兩金子總可以省下的了。”心想:“我可不能讓這小丫頭看小。”當下提起了旱煙袋,邁步向前。
  大狼程浩搶過父親的前頭,說道:“什么虎威鏢局的總鏢頭,在我眼中,只是個喪家之犬。爹爹,割雞焉用牛刀,殺狗何須寶劍。讓我來會會這位孟大鏢頭。”
  老狼程彪笑了一笑,說道:“喪家之犬,也會咬人,你小心了!”看似叮囑儿子莫要輕敵,實是不把孟霆放在眼內。
  孟霆的副手石沖大怒,立即也搶上前去說道:“總鏢頭,請讓我給你剝一張狼皮。就只怕這張癲皮狼不合你的心意。”孟霆笑道:“癩臭的狼皮披不上人身,但可以作包尸之用。這張狼皮,你可以送給程舵主。”孟霆是總鏢頭的身份,平素對江湖人物都是很講究風度的,只因對方太過無禮,這才激得他反唇相譏。
  程浩喝道:“休逞口舌之能,看棒!”他的身高七尺,手中拿的是根粗大的狼牙棒,一棒打下,确是威勢惊人。正是:荒原逢惡寇,猛虎闖狼窩。
  欲知后事如何?請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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