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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前路未知徒悵惘 故園遙望獨彷惶


  洞冥子腳踏五行八卦方位,手中雙劍盤旋飛舞,轉眼間四面八方都是他的影子。雖然只是一人雙劍,隱隱印有列陣而戰之勢,楊華要對付的好像不是一個敵人,而是一個“劍陣”了。這才知道:他師父說的——洞冥子使用連環奪命劍法,等于有八個一流劍客合圍一一果然不是虛言。
  不知不覺雙方斗了將近百招,楊華勉強還能應付,气力已是漸漸不夠,圈子越縮越小。洞冥子見時机已到,一劍疾刺過去,喝道:“小子,還不撒劍!”他在一招之內,遍襲楊華七處穴道,料想楊華決計躲閃不開!
  在這危机瞬息之間,楊華不假思索,使出了這七日來他朝夕揣摩的“無名劍法”,劍尖斜指上方,正是“無名劍法”的第一個圖形,似是“朝天一柱香”,而又不是“朝天一柱香”的劍式。
  楊華自己都還未曾真正領悟這一式“無名劍法”的妙用!但在洞冥子這樣一位武學大行家的眼中,他這劍式卻是厲害無比,自己一攻,只怕就給他乘虛而入!要知劍術多高,在攻擊時本身也是難免要露出空門的,倘若給對方搶先一步攻入空門,那就非敗不可了。平輩還可冒險對攻,洞冥子高出楊華兩輩,他是只能贏不能輸的。是以他在未有把握破解楊華“怪招”之前,只好唯有回劍防身了。
  楊華精神陡振,也不管是否能夠拆解敵招,就把記牢了的“無名劍法”,依樣畫葫蘆的一式一式施展出來。雖然只是“形似”,亦已足以震懾強敵!
  洞冥子越看越古怪,越打越是吃惊,喝道:“好小子,你使的是什么劍法?”
  楊華笑道:“我使的就是叫做‘無名劍法’,在你號稱崆峒派劍術第一高手,原來也是如此孤陋寡聞么?”
  他說的全是真話,洞冥子卻道他是戲弄自己,大怒喝道:“就算你當真得了張丹楓的真傳,最多你也只能多活一個時辰,你膽敢將我欺弄!”
  洞冥子說的可也不是虛聲恫嚇,他的功力遠胜楊華,“連環奪命劍法”布成的“劍陣”又是無懈可擊,他只守不攻,時間一長,也能累死楊華。楊華破不了他的劍法,亦即無法突圍,心中暗暗叫苦。洞冥子把內力催緊,雙劍展開,隱隱帶著風靂之聲。冷笑說道:“小子,知道厲害了么?我不用殺你,也能叫你力竭而亡!”
  楊華暗暗焦急:“無名劍法雖然奧妙,我卻未能發揮它的威力,這可如何是好?”驀地想起“你有你的体,我有我的体,為何要練別人的体?”又再想起師父“目中有敵,心中無敵”的教訓,腦海好像閃過靈光,唰的一劍便刺過去,登時把對方的“劍陣”攻破一個缺口。
  洞冥子退出三步,又是吃惊,又是詫异。心里想道:“這小子的劍法總的越來越是厲害,他這一招,倘若快了半分,我的愈气穴只怕就要給他刺中了。”原來楊華在實戰中頓悟上乘武學的妙理,他這一劍刺將出去,已是在不知不覺之中把躡云劍法和孟家刀法合而為一,創出了自己的新招。
  一個是揮洒自如,一個是心虛膽怯。楊華不把強敵放在心上,劍招一變,擊、刺、撩、抹、崩、唰、劈、刺,無不恰到好處。真當得上是:慢中快,巧中輕,行云流水,穩健輕靈!不知不覺,又再斗到百招開外,洞冥子只覺自己的招數一發出去,便即受到楊華的牽制,越發膽寒。不禁倒吸一口涼气,生怕真的就會“八十歲老娘,倒碰嬰儿”了。
  論輩份他是楊華的“太師叔”,他的心理是只能贏不能輸的。哪知越是怕輸,就注定了他非輸不可!
  洞冥子心里又是焦躁,又是駭怕,猛的一咬牙根,把連環奪命劍法使得凌厲無倫,只盼能夠胜得一招,保住面子,便可借口愛惜小輩,罷手不斗,不至于給盤石生笑話。以自己的輕功,料想可以安全退出這座石林。
  他要顧全面子,不知正是弄巧反拙。其實他的劍法比不過楊華,功力如是遠胜。胜敗的關鍵在于時間,要是楊華能夠在气衰力竭之前,刺傷了他,他的功力多高,也是無濟于事。但若他能沉著應付,多支持半柱香的時刻,楊華可就非敗不可了。再不然他若是現在逃跑的話,楊華也是決計阻攔不了他的。
  坏就坏在他要顧全面子,這一輪急攻,越發激起楊華的斗志。而他所頓悟的上乘武學,也由于敵人之強,在不知不覺之間,更加發揮得淋漓盡至!
  洞冥子一口气猛攻十數招,雙劍一圈,銀虹暴長,把楊華的身形圈在當中,喝道:“看在你年紀輕輕,劍法也還練得不錯,你肯求饒,我可以放你!”
  楊華自創新招,正在得心應手,哈哈笑道:“洞冥道長,我看你的劍法號稱連環奪命劍法,卻也未必就能真的奪了人家性命!”笑聲未已!“無名劍法”的第一式倏地又使出來。劍尖斜指上方。
  這一招雖然重复使用,但在洞冥子眼里与前卻又不同。
  此時楊華站在一塊石頭上,地勢稍高,劍尖斜指,角度恰到好處,洞冥子站在低處,只覺他的劍勢斜指,一刺下來,就可以刺著自己的愈气穴或漩鞏穴或陽白穴,這三處穴道都是人身的死穴!難就難在楊華的劍勢捉摸不定,三處穴道似乎都可給他刺著。要是确知哪個穴道的話,以洞冥子的本領,倒是容易對付。
  洞冥子慣經陣仗,應敵的功夫确也老辣非常,在這間不容發之際,倏的一個“大彎腰,斜插柳”,踏乾門,轉坎位,雙劍左右展開,保護兩臂。
  他腳踏五行八卦方位,使出連環奪命劍的絕招,用來應付對手繁复多變的刺穴劍招,本來是使得极為适當的,豈知楊華這招劍法,卻是各家各派所無。他這么一個變招,本來可以避開的,反而避不開了。
  楊華對石窟中的劍式圖形,記得熟极如流,在第一式似是而非的“朝天一柱香”之后,跟著就是第二招似是而非的“玄鳥划砂”。“玄鳥划砂”的方位和“朝天一柱香”相反,在正面對敵交鋒之際,本是絕無理由連續使用的,但楊華已是不假思索地使了出來。
  人影翻騰,劍光流散,只听得一聲尖叫,洞冥子左肩著了一劍,倒縱出三丈開外,他負痛狂奔,心里猶自暗暗叫聲“僥幸!”僥幸沒有給楊華刺著穴道,得以保全世命,逃出石林。楊華呆了一呆,轉瞬之間,洞冥子己是逃得無蹤無影。回頭一看,那躺在劍池旁邊的盤石生也不見了。原來他是在楊畢剛才開始占到上風的時候,一見不妙!便即仗著熟悉地形,悄悄的從劍峰另一端出口溜走。
  楊華呆了一呆,又惊又喜,失聲叫道:“原來如此!”
  原來他對“無名劍法”這兩個式子,揣摩了半天,也還揣摩不出其中道理的。他屢次比划,怎么也不可能一下子從“朝天一柱香”變為“玄鳥划砂”,但剛才洞冥子那么一避,轉過來的方位,恰好就“湊上”了他這招“玄鳥划砂”,根本用不著他轉過身反手發劍,他這才懂得最上乘的劍術,不僅在于自己使得好,還要能夠“調動”敵人。一招發出,敵人如何應付的后著,卻早已在自己所算之中。當然這次還井非出于他的“所算”,而是張丹楓的“無名劍法”早已料到敵人要這么變招的。不過他懂得這層道理,劍術又是更進一重了。
  敵人已經逃得無影無蹤,石林重又歸于寂靜,楊華想不到自己扈然能夠打敗“太師叔”,一陣惊喜過后,只覺渾身無力,骨頭都好似要松散一般。他躺在地上,沒多久便即不省人事,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的清晨時分,楊華驀地想了起來:“二師父的侄儿和那位冷姑娘不知走了沒有?”
  他回到石屋,只見雜物凌亂,牆壁挖穿,顯然是曾經被人搜過,好在還有一些食物留下,他飽餐之后,便卻去找段劍青和冷冰儿。
  踏遍石林,不見他們蹤跡。楊華心里想道:“段劍青是師父的侄儿,他冒了這么大的危險,費了這么多的气力,來找尋張祖師的武功秘笈,我本來應該送給他的,現在卻是沒法給他了。”但跟著又想:“二師父這個侄儿心術似乎并不怎么正派,這秘笈不給他也罷,不過他昨天是受了傷的,但愿他不要給洞冥子這牛鼻臭老道碰上才好。”
  他料理好簡單的行囊,帶了一袋干糧,戀戀不舍地离開石林。住了這么多年而又是自己所喜愛的地方,一旦离開,心情自是有些悵惘,又好像還有什么事情未曾做妥似的。
  走過劍峰下面,驀然想起:“我不愿把張祖師的玄功要訣送給段劍青,又如何可以讓張祖師的無名劍法仍然留在那個石窟?”
  洞冥子和盤石生已經從段劍青口中知道這個“寶藏’的秘密,難保他們不會再來。洞冥子的本領非段劍青可比,他是可以上得劍峰的,難保他不會發現那個石窟。為了不讓張丹楓的無名劍法給坏人偷學了去,楊華最后一次攀上劍峰,進入石窟,把壁上的十八個“無名劍法”的圖形鏟掉。
  他走出石林,三年來第一次走出石林。只見遍地陽光,外面另是一番景象。心情又是興奮,又是有點感傷。
  他不僅是三年來第一次走出石林中且是和有生以來過去十六年的生活告別!
  過去他雖然經歷了許多災難,先后卻有宋叔叔和三個師父保護著他,但今后可是他一個人獨闖江湖了。而闖蕩江湖,并不是本領高強就可以應付得了的。
  “我到什么地方去呢?”眼前是明朗的晴天,但在他的心里如是不覺一片茫然了。
  本來按照他原定的計划,是要到小金川去找孟元超的,但現在清兵已經占領了小金川,孟元超不知轉到什么地方,他這計划恐怕是行不通了。
  忽地他想起冷冰儿和段劍青說過的一段話,那段話是由于義軍放棄了小金川,她說來安慰段劍青的。“當年他們開辟了小金川作為義軍基地,以后他們還是可以開辟另一個新天地的!他們有的是丹心俠骨,還怕開創不了。”
  情況雖不相同,道理卻是一樣,楊華心里想道:“師父當年和我躲進石林,拿這世外桃源作為安身立命之所。誰知這世外桃源,也是躲避不開血雨腥風!我應該效法盂大俠他們,開創我自己的新天地。只要我立定腳跟做人,不負師父勉勵我做個‘俠義道’的教訓,那么,去得成小金川固然很好,去不成亦是無妨。”
  “這位冷姑娘看來倒比二師父的侄儿好得多,只不知他們現在怎么樣了?”楊華迎著朝陽,浮想聯翩,走出了石林,也走向了新的天地。
  冷冰儿在一條崎嶇的山路上与段劍青把臂同行,這天是他們离開石林之后的第三天了。
  段劍青那天受的傷只是皮肉之傷,比較嚴重的是被盤石生打了一掌。好在他的內功雖然不是怎么深湛,卻也頗有根底。敷上了冷冰儿的金創藥,經過了三天的調治。外傷和內傷都已好了。不過當然還是不能跑得很快,在崎嶇的山路上只能緩緩而行。
  想起那日之事,段劍青余悸猶存,說道:“冰妹,你冒險救了我的性命,我真不知道應該怎樣感謝你才好。”
  冷冰儿笑道:“你和我還用得著客气嗎?不過,說起來救你性命的可并不是我呢。我和你的性命,都是別人救的。”說至此處,不覺難過起來,笑容頓斂,歎了口气,跟著說道:“在劍峰上跳下來的那個少年不知是什么人,唉,他救了我們的性命,他自己可知恐怕、恐怕……”
  段劍青道:“那少年的本領似乎很不錯,我們都可以逃出生天,料想他也可以沒事的。”
  冷冰儿道:“但愿如此。但你不知道,那個苗人是當世一個大魔頭的徒弟。那個道士的本領又比苗人還更厲害。那人年紀輕輕,武功再強,恐怕也不是他們對手。他救了我的性命,我就逃走,我真覺得有點愧對他呢。”
  段劍青淡淡說道:“要怪只能怪我,是我拖累了你。”
  冷冰儿苦笑道:“話說回頭,其實以我這點本領,那天就是回去,也幫不了那人的忙。不過如今連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心中總是難安。”
  段劍青說道:“咱們也不知道那兩個魔頭要到几時方始离開石林,要打探那人的消息,也只能留待將來再說了。其實我想回石林去,比你還更心急呢。咱們白走一趟,毫無所獲。張丹楓的武功秘笈,要是給別人得去,那就糟了。”
  冷冰儿道:“大哥,別要為此難過,得失有定,平安就是福了。沒有秘笈,咱們一樣可以過得很快樂的。還是你那句話對,一切留待將來再說吧。”
  這次輪到段劍青苦笑了,說道:“反正咱們也沒辦法取得秘笈,不好也只好如此了。”忽地心中起了一個邪惡的念頭:“那人從劍峰上跳下來,不知他在劍峰是否業已發現張丹楓的秘笈?我當然不希望他死在那兩個魔頭手里,但若真的已遭不幸,倒是少了一個可能知道秘笈的人。”
  他心里胡思亂想,不知不覺踢著一塊石頭,險些摔了一跤。冷冰儿連忙將他扶住,說逍:“大哥,小心。”
  段劍青道:“這山路真是難行,要是有一匹坐騎,那就好了。”
  冷冰儿逍:“山路是很難行,但只要膽大心細,先不怕難,小心一點,慢慢就會習慣的。”
  段劍青笑道:“你說的話,似乎總是藏著一些道理。”
  冷冰儿笑道:“我懂得什么道理不過是就事論事罷了。你看前面那個老頭,他推著車子,走這山路比咱們難得多了,他可是走得平平穩穩。這還不是由于他平日走慣的緣故嗎?”
  段劍青笑道:“你說得對,不過,我還是希望能有一匹坐騎。”
  忽听得馬鈴聲響,冷冰儿笑道:“你剛說到坐騎,坐騎就來了。還恰好是兩匹坐騎呢。可惜咱們總不能冒充強盜,搶了人家的坐騎。”
  段劍青道:“咦,這兩匹坐騎,倒是罕見的駿馬!”
  山路盤旋曲折,冷冰儿抬頭望上去,只見兩騎駿馬在山路上奔馳如履平地,不由得暗暗喝彩。泛眼間,那兩匹駿馬已是跑近那個推車的老頭。冷冰儿失聲叫道:“不好!”
  那老漢推著木車彎著腰走,剛剛走到山坳轉角之處,駿馬奔馳,來得太快,眼看就要碰上,決難閃避!
  那兩個騎者,看裝束是一個軍官,一個文官。軍官本來是在后面的,忽地快馬越過前頭,喝道:“糟老頭子,給我滾開!”馬鞭一揮,在間不容發之際,卷著車把手一掀,登時把車子掀翻,轟隆隆滾下山坡去了。車上截的乃是石灰,揚起滿天灰蒙蒙煙霧。那老漢子跌在地上打了個滾,受了一點皮肉之傷,卻幸而避開了車馬相撞之禍。他惊魂稍定之后,痛心所受的損失,不覺哭了起來。
  冷冰儿吃了一惊,說道:“這軍官的本領很是不弱!”心里想道:“可惜青哥受了傷,我一個人恐怕搶不了他們的坐騎。”
  段劍青“咦”了一聲,悄悄說道:“那個文官我好像是認識的。”
  那軍官怒道:“你這糟老頭子真不識相,大不了倒翻几百斤石灰也值得這樣傷心?我的衣裳都給你的石灰弄髒了,再哭,老子回去把你一刀劈為兩段。”
  那文官似乎心腸比較好些,說道:“幸好沒給石灰弄瞎眼睛。咱們赶路要緊,饒了他吧。”
  冷冰儿哼了一聲,和段劍青說道:“這兩個家伙仗著官勢欺侮窮人,我看不過眼,大哥,你躲過一邊,我給那老人家出一口气。”
  段劍青忙把冷冰儿拉過一邊,小聲說道:“冰妹別惹閒事。”說時遲,那時快,兩騎快馬,已是風馳電掣般跑到他們面前來了。
  那文官忽地勘住坐騎,叫道:“你不是段王府的小王爺嗎?小王爺,你還記得我嗎?”
  原來這個文官名叫金光斗,以前是大理“定邊將軍府”的幕客,經常在段家走動的。
  段劍青心中七上八落,只好硬著頭皮和他招呼,說道:“原來是金大人。金大人,你升官了呀,恭喜恭喜!”
  那軍官听說段劍青是“小王爺”的,怔了一怔,哈哈笑道:“老金,你的福份可不小呀,一出門就遇上了貴人,我也沾了你的光了。”
  金光斗跳下馬來,說道:“小王爺、這位是李都頭。”那軍官跟著下馬,自我介紹:“小王爺,幸會,幸會。我叫李大勇,是定邊將軍府新來的都頭。”
  段劍青見他們停了下來,不覺越發心慌。強自鎮定,說道:“兩位太客气了,請上馬吧。別耽誤了你們的公干。”
  金光斗道:“不忙,不忙。難得在這里碰見小王爺,我還有話要向小王爺稟告呢。這位姑娘是……”
  段劍青道:“她是我的表妹,舅舅只有她一個女儿,因此自小把她當作男儿看待。恐防世道不好,也曾叫她練過几天武藝。”他見金光斗的目光似乎很注意冷冰儿腰懸的佩劍,是以搶先給她解釋。冷冰儿暗中打定主意,要是他們盤根問底,自己躲不過去的話,便即先發制人。
  好在他們雖然有几分怀疑,卻沒盤問下去。金光斗說道:“小王爺,你离家有三年了吧,我記得那年韓將軍被人暗殺,事件發生的前一天我還見過小王爺的,后來就听說小王爺出外遠游去了。今天恰巧是韓將軍三周年的忌辰。”
  段劍青心頭“卜通”一跳,想道:“來了,來了!”要知三年前那樁轟動一時的暗殺案件,正是和他有關,聯手刺殺那個姓韓的“定邊將軍”的人是程新彥父女和武端兄妹,而當時武端正是住在他的家里。第二天御林軍官西門的和“將軍府”一個衛土隊長來他家查案。又是給他的叔叔段仇世和武端兄妹殺掉的。
  段劍青強笑說道:“不錯,我就是因為大理的治安太坏,當時也不知會鬧到什么地步,是以方才离家避亂的。”
  金光斗道:“現在好得多了。朝廷派來了一位丁將軍。這三年來地方上連一件盜案都未有過。”
  段劍青道:“哦,治理得這樣好嗎?真是難得!”
  金光斗笑道:“其實要地方平安,也沒別的法門,只須嚴刑峻法就行了。丁將軍頒下嚴令,諭了值一兩銀子的小偷就斫掉一條手臂,值五兩銀子斫掉雙手,值十兩銀子以上的就斬首示眾。哪里還有人敢再搶再偷?”
  冷冰儿气得牙痒痒,心里想道:“這正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了。偷了一點東西的窮人要斬首示眾,搜刮民脂民膏的大官卻是袋袋平安。”心里顧忌段劍青傷還未好,動起手來對他不利,只好隱忍不發。段劍青勉強笑道:“原來如此。”
  金光斗繼續說道:“小王爺,你現在回去,包管可以過太平的日子了。丁將軍也很想你小王爺回去呢。有小王爺在大理,幫他的忙,朝廷的政令也容易推行得多。”
  段劍青說道:“金大人說笑了,我最不會應酬,哪懂得幫官府的忙?丁將軍那樣能干,也用不著我來幫忙呀!”
  金光斗道:“不然,不然。你們段府在大理素有威望,只要你回去坐鎮,就已經是幫了官府的忙了。有一件事我還未告訴你,你不在家的時候,丁將軍對你的王府保護得很周到,丁將軍真的是十分希望你回去的。”
  段劍青不可置否,換過話題笑道:“金大人,恭喜你在將軍府得意!這次和李都頭出來,想必是有緊要的公事辦了,我!我真不敢耽誤你們啦。”
  金光斗得意洋洋地說道:“也沒有什么得意,多蒙丁將軍看得起我,給我補個實缺,充當文案罷了。我和李都頭是奉命到小金川投送公文的,不過是例行的公事。”冷冰儿一直沒有說話,此時忽地說道:“小金川不是在打仗嗎?”
  金光斗道:“不,早已打完了。你有親戚在小金川嗎?”對冷冰儿的關心小金川戰事,不覺有點奇怪。
  冷冰儿道:“我的奶媽有個儿子在小金川當差,她前去探親,官兵也不許她入境。我只道還在打仗呢。”
  李大勇听金光斗和“小王爺”談話,插不進口,心中頗為气悶,此時乘机便出風頭,說道:“姑娘,你有所不知,小金川以前是叛賊的巢穴,如今雖然全境都給官軍占領了,戒備仍是不能放松的。据我所知,不但老百姓不能隨意進出,就是投遞普通公文的也只能在邊境的哨所放下。”
  冷冰儿道:“這么說,你們也不能進小金川了?”
  李大勇正是要她問這句話,笑道:“你是小王爺的表妹,說給你听不打緊。不瞞你說,我就是沒有公丈投遞,也可以自由進出。金大人和我一起,他也可以進去的。”話中不啻向段、冷二人暗示,他的身份其實要比這個姓金的官儿高得多。金光斗勉強笑道:“這位李都頭以前是在御林軍當差的。”
  這次輪到李大勇大為得意了,接下去便道:“這次在小金川做軍官的有我的許多老同事。我雖然調來大理,在御林軍的名冊上也還挂有名字。在御林軍當差的奉派出外,都有一面腰牌,即使舊同事未必全認識我,見了腰牌,也會讓我自由出入。”
  金光斗听到他夸耀自己的身份時,不覺皺了皺眉,但也沒有說話。
  冷冰儿暗地留神段劍青的面色,段劍青也剛好在這個時候,對她皺了一皺眉頭。
  冷冰儿笑道:“可惜你的腰牌不能借給別人。”
  李大勇道:“你這個奶媽的儿子姓甚名誰,在小金川什么地方得意?”
  冷冰儿胡亂捏道了一個假名,說道:“我只知道他是在小金川當差,卻不知是在哪個衙門。”
  段劍青道:“金大人,多謝你的關心。時候不早,咱們都該走了。待你回到大理,我再替你接風吧。”
  金光斗喜道:“小王爺,這么說你是准備回家了?”
  段劍青道:“我是离鄉避難的,如今故里升平,你們的丁將軍又特加垂注,招我回去。我是倦鳥知還,也想回家過過太平日子了。”
  金光斗道:“對,還是回家的好,你一回去,丁將軍必定歡迎。”忽地又問:“小王爺,你和令表妹怎的不備車馬,不嫌山路崎嶇么?”
  段劍青笑說道:“我喜歡游山玩水,騎上了馬,豈非變成了走馬看花,沒什么意思了。”
  金光斗道:“原來如此,小王爺真是雅人。好,那咱們在大理再見吧。”
  金光斗和李大勇去得遠了,段劍青埋怨冷冰儿道:“冰妹,你哪有什么奶媽的儿子在小金川?剛才我真是怕你胡亂說話,引起他們的猜疑呢。”
  冷冰儿笑道:“剛才要不是你的眼色止住我,我還想搶他們的坐騎和腰牌呢。”
  “幸虧你沒亂來,否則這麻煩可就大了。”
  “有甚么麻煩?不瞞你說,我剛才只是怕殺不掉他們。”
  “你若是殺了他們,我可是別想再回大理了。”
  冷冰儿怔了一怔,說道:“你當真想要回家?”
  段劍青點了點頭,說道:“小金川已給清兵占領,你也沒有什么地方好去。不如和我回家,暫住些時。”他見冷冰儿面有猶豫之色,跟著再說:“你別誤會我是貪圖過舒服的日子。我想養好身体練好武功,再与你闖蕩江湖。”
  冷冰儿歎口气說道:“我也希望你有個安靜的地方調養一些日子、卻不愿你冒險回家。”
  段劍青道:“不瞞你說,我本來是不敢回家的,但在碰見了這兩個家伙之后,我倒是沒有顧慮了。”
  冷冰儿說道:“什么,你相信他們的‘好話’?也相信他們那個丁將軍的‘好意”嗎?”
  段劍青道:“不是相信他們,我相信他們的將軍不把我再當疑凶!”
  “你指的是暗殺前任那個什么叫‘韓將軍’的案子?”這件案子和第二天在段劍青家里發生的事情,冷冰儿是曾經听他說過的。
  段劍青道:“不錯,照剛才的情形看來,秘密并沒泄露。那個繼任的丁將軍,顯然對我也是并沒怀疑。”
  “何以見得?”
  “那軍官能用馬鞭掀翻車子,本領委實不弱,對嗎。”
  “不錯。我剛才不敢搶他,就是恐怕打他不過,連累了你。”
  “他也未必知道咱們真正懂得武功,在他眼里,定然不把咱們放在心上,對嗎?”
  “這又怎樣?”
  “可是他們對我卻是那么恭敬。”
  冷冰儿笑道:“因為你是‘小王爺’呀!”
  段劍青皺眉道:“你這樣聰明,怎的還未想到!”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因此得到證明,證明他們沒怀疑你。”
  “是呀,他們若是稍有怀疑,這是陌路相逢,還肯放過我嗎?恐怕一見面就要動手拘捕我了。”
  “你的話未嘗沒有道理,但焉知他們誘你回去,不是另有什么陰謀詭計。”
  段劍青笑道:“冰妹,你總是這樣多疑,我看是不會有什么危險的。离家三年,說實在話,唉,我也很想回去看一看。”
  冷冰儿躊躇莫決,半晌說道:“你瞧那個老漢還在那里哭呢,真是可怜。”
  她突然換了話題,段劍青不覺怔了一怔,說道:“好,那咱們過去送他几兩銀子吧。”冷冰儿道:“對,咱們先做了這件好事,然后從長計議。”
  不料那老漢卻不要他們的銀子。
  冷冰儿道:“我們是誠心誠意送給你的,你為什么不要?”
  那老漢道:“有官家向老百姓伸手要錢,哪有反而送錢給百姓的?”
  冷冰儿恍然大悟,說道:“哦,敢情你是看見那兩個官儿和我們站在一起說話,就以為我們也是‘官家’了?其實我們和你一樣,都是百姓!”
  老漢哪敢相信?雖然他沒有听見金、李二人把段劍青叫做“小王爺”,但他們對段劍青那樣畢恭畢敬的態度,他卻是看見了的。
  冷冰儿道:“不錯,他們是想巴結我這朋友,其中另有原因!你無須知道。但我可以告訴你,我和你完全一樣,討厭他們痛恨他們。他們那樣欺負你,我見了也冒火。你放心,銀子收了,決不會有甚麻煩!”便把銀子放在他的手心,也不理他要不要,和段劍青便离開,老漢想要還給他們,哪里還追得上?捧著銀子,只是發呆。
  段劍青滿怀不悅,過后說道:“那老漢也真是的,他業已身無長物,我們送銀子給他,難道還會算計他嗎?”
  冷冰儿道:“他是給官家欺侮慣了,即使不以為我們算計他,也會以為我們要戲弄他啊!”接著笑道:“一個沒有什么見識的鄉下老漢也知道不能相信官家,青哥,你怎么反而相信他們了?”
  段劍青呆了一呆,笑道:“冰妹,原來你是繞著圈子和我說這一句話。”
  金光斗此時也正在埋怨李大勇。
  “李都頭,我知道你是御林軍軍官,可你在我面前逞威風不打緊,何必把自己的秘密說給不相干的人知道?”
  “你不是說丁將軍很看重這位‘小王爺’嗎?”
  “話是這樣說,其實……”
  “其實什么?”
  金光斗瞪他一眼,說道:“你的口太沒遮攔,我可不敢告訴你。”
  李大勇笑道:“丁將軍或許有‘借重’這位‘小王爺’之處,其實也不是什么‘看重’他的,對嗎?”
  金光斗道:“原來你也不太糊涂,那你知道就好。”
  李大勇道:“那你知道我為什么故意向他們泄露的原因嗎?”
  金光斗怔了一怔道:“這么說,敢情你是另有用心?”
  李大勇道:“當然,我是試探他們的。你以為我只是有勇無謀么?”
  “試探什么?”
  “那位‘小王爺’身有武功,那個女的恐怕比他還更厲害,你知道么?”
  “真的,這我倒瞧不出。”
  “段劍青的叔叔段仇世在江湖上大大有名,听說他和小金川几個‘匪首’還是有來往的,你知不知道?”
  金光斗道:“段仇世因練武和老王爺鬧翻,我是知道的。江湖上的事情,我就沒有你知道得清楚了。你听來的消息可靠么?”
  李大勇賣個關子,笑道:“消息的來源,我也不能告訴你。總之,既有這樣的風聲,我就不能沒有怀疑了。”
  金光斗心里很不高興:“我知道的恐怕比你還多呢,你不和我說實話,我也不會完全告訴你。”當下故意說道:“但大理的人都知道,這位小王爺和他的叔父可沒有什么關連。而且段府雖然早已是過气的“王爺”,在大理也還頗有聲望,知府大人和將軍多少也得尊重他家几分的。”
  李大勇道:“是呀,所以我才要試探這位“小王爺”,剛才我故意泄露秘密,就是想引他們來搶我的這面腰碑。他們一動手,那就不用說定是小金川的‘匪党’了。”
  金光斗道:“可惜他們沒有動手。”
  李大勇道:“那對我也沒什么妨礙,咱們的馬跑得這樣快,腰脾的秘密縱然給他們知道,他們也總不能找另外的同党來追上搶去腰脾。”
  金光斗不由得對他另眼相看,笑道:“依你老兄的本領,有人來搶,你也不怕。”
  李大勇道:“好在這位小王爺肯回大理,這次找不到憑据,以后咱們還可以找。”
  金光斗忽道:“你想找憑据那也不難!”
  李大勇愕了一愕,連忙說道:“你知道為何不早說?”
  金光斗道:“不是我信不過你,咱們發個毒誓,從今以后,有福同享,有禍同當,我就告訴你!”
  李大勇笑說道:“金大人,你的心眼儿真多。好,咱們結為兄弟,共死同生,大家都說實話!誰若背誓,死于非命!”心想:“我的武藝高強,別人想殺我可沒那么容易的。”
  金光斗也有他的想法:“我是文官,不用打仗。死于非命的机會總比你少得多。”
  兩人發過毒誓,金光斗這才說道:“堵殺前任韓將軍那件案子,這位小王爺很有嫌疑。”
  李大勇道:“你怎么知道?”
  “刺客之中有一對少年兄妹,我曾經在段家見過。”
  “那你為何不向丁將軍告密?”
  “將軍府出事那晚,我不在場,刺客的形貌,只是听得衛士說的”
  “哦,所以你不敢斷定那一男一女是否就是你在段家見過的,那對兄妹?”
  金光斗道:“是呀,茲事体大,我不過是個小小的文案,沒有拿到段家把柄之前,便去告密,倘若給丁將軍說我是捕風捉影,叫我如何能吃得消?何況這位小王爺又不在大理,丁將軍也是沒法將他捉來,讓我和他對質。”
  李大勇道:“那么這位小王爺現在是回大理了,你不是可以舉報了嗎?你想法找他的把柄吧。”
  “把柄我是找得到的,但要你的幫忙。”
  “要我如何幫忙?”
  金光斗沉吟半晌,說道:“咱們將來從小金川回到大理之時,要是這位小王爺還在家中,你扮作蒙面賊晚上到他家去,將他捉來給我,我有辦法套出他的口供。”
  李大勇道:“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我擔的風險太大。”
  “你放心,我有把握叫他從實招供,即使我搞錯了,也不會連累你。但事成之后,功勞大半卻是你的。”
  李大勇情知他的說話不盡不實,想道:“看來他是已經拿到了段家的把柄,但不知為了何因,定要得到段劍青的親筆招供,方敢舉報。但既有這飛來的好處,我也不必盤問他了。”當下笑道:“金大哥,咱們現在是結拜弟兄,有福同享,有禍同當,你既然成竹在胸,小弟就听你的。”
  李大勇猜得不錯,金光斗之所以不敢告密,确實是有難言之隱。原來將軍府的地圖,就是他畫給武端兄妹的。那天晚上,他和另一個姓錢的候補官儿,在客店里給武端兄妹活擒,迫不得已畫圖以獻。他若告密,恐怕會給查出這件事情。但如今事隔三年,武端兄妹早已到了小金川,決不會再回大理,揭破他的秘密,他自是不怕單獨對證段劍青了。
  合伙圖謀段劍青的事情商量妥當之后,金、李二人都是得意非常,哈哈大笑。
  哪知笑聲未絕,忽听得有人喝道:“好呀,你們干的好事,給我滾下馬來!”
  聲到人到,路邊山腳的茅草叢中突然躍出一個少年,把手一揚,李大勇連他發的是什么暗器都未看得清楚,跨下的駿馬已是猛的一跳,把他拋下馬背。
  金光斗的情形比他更糟,跌下馬背,打了几個滾,發出一聲慘叫,寂然不動,看情形竟是摔死了。
  那少年雙手各執繩疆,把兩匹馬系在路邊的一棵樹下,拍了拍手,笑道:“這兩匹坐騎倒是不錯!”
  李大勇畢竟是個高手,雖然狩不及防摔倒,一個鯉魚打挺,便即翻起身來。不過他見這個少年如此了得,一時之間,倒是不敢上前。
  他在打量這個少年,這個少年卻是先來“招惹”他了,“把腰牌給我!”那少年喝道。
  李大勇怒道,“哪里來的小賊,如此大膽!”
  少年笑道:“你們這兩個家伙,居然想要謀財害命,膽子也是不小呀!”
  李大勇面上變了顏色,喝道:“你這小賊,胡說八道!你,你知道了一些什么?”
  那少年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為。你們剛才鬼鬼祟祟的商量什么,嘿嘿,對不住,我都听見啦!”
  剛才李大勇和金光斗商量妥當之后,是騎上馬走了一程方才碰見這個少年的。李大勇惊疑不定,想道:“剛才路上分明沒有人,他躲在哪里偷听?即使他的輕功真有神出鬼沒之能,也決不能跑得比我的坐騎還快呀。”他哪里知道,這個少年其實只是偷听了他們和段劍青的那番說話,只知道他們是千方百計想把段劍青騙回大理,至于“圖財害命”云云,則是這個少年据理推測,猜想到的。
  李大勇惊疑不定,對這少年也是有點忌憚。但陰謀已給對方揭破,無論如何,也是非得殺人滅口不可了。
  “老弟,咱們有話好說。你想要什么,咱們商量。”李大勇口中說話,手中捏著的暗器突然發出。他射出的是兩枚透骨釘,只听得“叮叮”兩聲,也不見那少年動手,兩枚透骨釘打著了他,卻插不入他的身体,跌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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