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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豈有明珠投暗室 錯將奸賊當親人


  無名劍法的要旨在于臨机應變,后發制人。楊華定下心神,不再一味求快,改与繆長風游斗。把自己領悟的各派武學,融會貫通,隨著敵勢施展,奇招妙著,層出不窮。
  繆長風也跟著緩慢下來,斗了十數招,雙方的劍尖都好像挽著重物,遲遲才發一招。東一指,西一划,兵刃不交,甚至距离在數丈之外,根本就不可接触。看來好似雙方各自擺開架子,在那里你練你的招式,我練我的招式,其實卻是比剛才的狠斗、快斗,還更凶險得多。
  再斗一會,雙方出招更慢。但偶爾同時躍起,卻又是如同電光石火的疾拆數招。
  在雙方同時搏擊之時,彼此的劍法則又剛好相反。楊華是奇招妙著層出不窮,繆長風則是平平無奇,不求變化而攻守俱備。但每一次雙劍相交,楊華都是不由得心頭一震,虎口發熱。
  繆長風歎了口气,說道:“論劍法之妙,當今之世,能夠与你匹敵的恐怕也是寥寥無几了。但重、拙、大的三字真言,你似乎有待進步。”
  原來尋常的劍學訣竅,講究的是輕靈迅巧,“輕”种胜“重”,“巧”可胜“拙”,“小”可胜“大”。輕、重、巧、拙、小、大都是武學術語。較難明的是“小”“大”兩個術語。“小”是指變化多、花式妙,以奇詭為主。“大”是指絕不行險以求僥幸,所使的都是大開大闊的正路劍法。但若練到爐火純青的最高境界,卻可以返朴歸真,舉重若輕,行拙實巧,似大而小。
  楊華心里想道:“重、拙、大的三字真言誰不知道,若是我把‘玄功要訣’再練几年,未必就輸給你。”原來不是楊華不懂這上乘的劍學道理,而是功力尚還未到。不過他還是說道:“多謝指教!”突然劍尖上翻,按著不發,只是緊緊注視著繆長風的劍尖。
  繆長風怔了一怔,笑道:“好,原來你比我還要高明,我這可真是好為人師而不自知了。”
  雙方的比劍又再一變,大家都在尋暇覓隙,根本就不出招。只是偶爾把劍尖移動,改變指向對方的方位。耗了差不多半個時辰,楊華心里暗暗叫苦。原來這樣的“比劍”最耗精神。“比”了半個時辰,楊華已是心刀交疲了。
  楊華忽地反身躍出圈子,擲劍于地,憤然說道:“是我輸了。隨你處置我吧!”
  繆長風緊握長劍,劍尖指著楊華的咽喉,只要邁前兩步,劍尖一挺,就可殺掉這個武功奇高的少年,為俠義道消除后患,但不知怎的,几次動了殺机,仍然不忍下手。終于一聲長歎,說道:“在你有這副好身手,卻不懂得分辨黑白是非,甘心為虎作悵,我不殺你,讓你自己去仔細想想,知不知羞?”說罷,納劍入鞘,狂歌而去。
  楊華听他歌道:“落魄行歌記昔游,頭顱如許尚何求?心肝吐盡無余事,口腹安然豈遠謀?”歌聲在山谷之中回旋,人已去得遠了。
  歌中有多少牢騷?更有多少豪情!繆長風抑郁的情怀,由于在云紫蘿的墓前得到傾吐而發泄了。
  楊華當然難以明白他的情怀,但也隱隱感覺得到,他是以狂歌當哭,和死去的知己告別。而他的知己,也就正是自己的母親。
  楊華卻是欲哭無淚,但覺一片茫然。他知道了許多過去連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情,但心中還是重重迷霧。
  他峭立母親墓前,良久、良久,跪下去緩緩磕了三個響頭,說道:“媽,你真苦命,死了也還有人誣蔑你。但不論人家怎樣說你,你始終是我敬愛的母親。媽,我也有心事要稟告你,我必定要查明真相,為你洗雪。”
  向母親“告別”之后,心中的悲痛更是難以形容。楊華拾起剛才扔在地上的寶劍,掩面狂奔。
  茫茫人海欲何之?他不知道,也不去想。只是跑呀跑的,漫無目的的狂奔。荊棘勾破了他的衣裳,刺傷了他的手腳,他也絲毫不覺疼痛。
  跑呀跑的,不知不覺已是跑上高山之巔,揚華這才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樣,坐在地上,放聲大哭。
  正在哭得傷心,忽听得有人說道:“華儿,你哭得出來就好!”聲音十分熟悉。楊華一惊,陡地跳起。那個人站在他的面前,可不正是他的父親揚牧是誰?
  原來楊牧給楊華赶走之后,越想越是疑心。為什么這個不知來歷的少年竟肯舍命的保護自己?為什么他又不容許全大福偷襲繆長風,還要把全大福踢開,又把自己赶走?
  楊牧本來有點小聰明,把這許多不可理解的事情聯絡起來,仔細一想,終于給他在悶葫蘆里鑽出了個大悟來:“這小子的來歷我知道了,他已一定是楊華,不過他一定還未知道自己的來歷,否則早就讓繆長風把我殺掉。”
  識破了楊華的來歷,原來這個武功奇高的少年,竟是有自己的儿子,最少是名義上儿子,楊牧不由得大喜如狂。
  不過他卻還是要在“儿子”的面前,掩飾自己的內心。他要假戲真做,不能讓楊華識破他的圖謀。
  有這樣一個武功高明的儿子,要是他肯和自己父子相認的話,那不是因禍得福了嗎?
  是以,此際楊牧站在“儿子”的面前,不能不裝作像一個慈祥的父親,這個“慈祥的父親”,見著了失蹤多年的“儿子”,必須是又歡喜,又悲傷了。
  楊華這么一哭,悲痛化為淚水發泄出來,人也比較清醒了。從沒得到父愛的他,听得楊牧用這樣關怀的口吻勸慰自己,不覺閥口一熱。
  這剎那間,楊華不由得心亂如麻,是應該父子相認呢還是不相認呢?
  楊牧繼續說道:“你母親死得那樣慘,也怪不得你傷心。但死者已矣,你還有活著的父親呢!”
  哪知他不說這話還好,一說出來,可就不能不引起楊華的怒火了。楊華心里想道,“虧你還有臉和我提起媽的慘死!她是因何而死的?她是戰死在敵人的手里的,你卻苟且偷生,甘心事敵,做了清廷的鷹犬!”
  楊牧見他默不作聲,也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但從“好”處著想,總以為自己用了父子之情,縱然他是鐵石心腸,也可以令他軟化,于是又再說道:“我知道你是華儿,難道你還不知道我是你的父親嗎?”
  楊華忍無可忍,嘶啞著聲音喝道:“你胡說什么?我的父親早已死了,你敢來冒充我的父親!你給我滾、滾!”
  楊牧貽笑道:“華儿,你弄錯了。我真的是你父親,我并沒死,那次裝死,乃因無可奈何,你要不知道……”
  楊華陡地站起,斥道:“我沒有錯,錯的是你!”
  楊牧不待他把話說完,忙即說道:“是,是,錯的是我,但你不想知道為什么我會行差踏錯的原因嗎?”
  楊華喝道:“我不認識你,我也不想知道你說的任何事情。你若還要冒認我的父親,可休怪我不客气了!”
  說到“不客气’“三字,猛地一掌劈下,把一塊石頭劈開兩半,石屑紛飛。他是在發泄自己心中的怒气,但看在楊牧眼里,可不由得不膽戰心惊了!
  楊牧著了慌,無可奈何,只好一步一步從楊華身邊退開,喃喃自語:“好、好,我走,我走!有一天你總會明白的。”他希望楊華問他明白什么?但楊華卻沒有問。
  雖然著慌,可又舍不得就此放棄他的圖謀。楊牧退了十几步,退到楊華不能立即打著他的地方,又再站定,心中暗暗盤算,要怎樣才能說得動楊華。
  其實楊華并非不想知道,他心里還有許多疑團,這些疑團,只有楊牧才能給他解釋。雖然他也未必會說實話。
  不過,他卻怎能認賊作父?要他認賊作父才能明白真相的話,他宁可永遠也不知道了。
  楊牧盤算已走,咳嗽一聲,說道:“我說一個故事你听,你盡可以不必把我當作父親,這個故事,你也可以當作是一個和你毫不相干的人的故事。不過,這個故事卻是真實的故事。”不用畫蛇添足,言中之意,自然是他自己的“真實的故事”了。
  他見楊華沒有開口罵他,心里放下一塊石頭,于是把編好一的故事緩緩說了出來。
  “有一個人,他是名聞江湖的鏢師,本領雖然不是怎么高強,交游卻是甚為廣闊。為了吃的是鏢行飯,黑道白道,免不了都有點交情。在俠義道中更有許多他的朋友。”
  楊華暗自思量:“這話大概不假,否則媽當年也不會嫁他。”
  楊牧繼續說道:“不過,他的朋友雖然很多,推心置腹的朋友只有一個,這位朋友是個抗清的義士,而且不僅是尋常的俠義道,還是小金川的義軍首領!”
  楊華听到這里,心頭一跳:“終于說到孟元超了。我倒要听一听他怎樣說孟大俠。”
  “不過那鏢師和這位朋友結交的時候,這位朋友還沒有去小金川,他是鏢師家中的常客。”
  “鏢師有個賢慧妻子,也是武林中人。那位朋友每次到他家里作客,他的妻子也總是親自出來招待的。
  “這鏢師既有賢妻,又有好友,不久又生了一個儿子,一家子本來過得非常幸福。唉,想不到禍起蕭牆,鬧出一樁他做夢也想不到的丑事。”
  听到這里,楊華不禁心頭大跳,眼睛發黑,想要掩住耳朵不听,卻又不能不听。
  楊牧裝作十分痛苦的模樣,慘笑說道:“原來他的妻子和他這位好友是老相識,他卻不知。這位朋友對他的妻子傾慕備至,在她有了丈夫之后,也還是對她念念不忘。他是有意和鏢師結交,才好接近她的。
  “或許他們是一對舊情人,或許不是。鏢師是不相信他們以前曾有私情的,事后的調查,也沒有證据他們曾是戀人。只恨這位朋友用的手段太過卑鄙。
  “唉,他是人所共知的俠義道,誰想得到他竟是人面獸心。他和鏢師的妻子勾搭上了,鏢師還是被蒙在鼓里。
  “但事情總是會發作的,有一次鏢師保鏢回來,那次保鏢非常順利,回家比原定的時間早了兩天。他發現妻子和他的好友在房間里……唉!這樣的丑事說出來污我的口,也污了你的耳朵,我可不愿繪影繪聲了。”
  楊華几乎暈了過去,但他可也不敢完全相信這些說話,心里想道:“孟元超既常來我家,為什么我沒有見過?我雖然年紀小,他‘死’的時候,我也有七歲了,像孟元超這樣一個著名的人物,我見過的話,不會記不起來的。”
  楊牧似乎知道他的疑心,跟著說道:“鏢師發現了妻子的丑事,非常痛心,和妻子說道:‘我本來可以成全你們,但孩子未滿周歲,要母親的照顧,你待孩子稍大一些,才和我分手如何?’他的妻子痛哭流涕,承認是一時之錯,請丈夫原諒,鏢師本來愛他的妻子,當下和妻子講明,只要她當真侮悟,以后和那人一刀兩斷,他也未嘗不可覆水重收。
  “經過這件事情,鏢師的妻子果然半步不出閨門,又像從前一樣,是個賢慧的妻子。那位朋友也果然遠走他方,沒有再來他家了。”
  他編造的故事倒是沒有破綻,未滿周歲的孩子當然記不起誰是他家常客。
  楊牧一聲長歎,作出欲說還休的樣子,終于咬咬牙說道:“本以為雨過天晴。哪知他們還是余情未了。過了差不多七年,那位朋友又偷偷的回到他們那個地方。這次,那位朋友更是喪心病狂,竟要引誘鏢師的妻子和他私奔。”
  楊華未滿周歲,再過了差不多七年,那就正是楊牧裝死那年了。楊華皮膚起粟:“媽和孟元超當真會做出那樣的事么?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楊牧聲音嘶啞,作出不胜悲憤的樣子,說下去道:“那一晚!唉,那一晚,他們在花園里商量私奔,給鏢師發覺,他那朋友見奸情敗露,先下手為強,一掌把鏢師打翻。幸虧是在鏢師家里,鏢師的几個弟子聞聲惊起。那人作賊心虛,在眾人未曾來到之前,慌忙逃走。鏢師才不至遭他毒手。家丑不外揚,鏢師對他的弟子只能說是鬧賊。”
  楊華隱約記得那晚“鬧賊”的事,上半夜有賊人來過,下半夜父親就投繩自盡了。長大之后,總覺得這兩件事情可能有點關連。同時也在奇怪,一個小賊怎的這樣大膽,竟然敢到名武師家去偷盜?在楊牧現在編造的故事中,則是把武師改為鏢師,避免太著痕跡。但兩者有何關連,楊華可就百思莫得其解了。
  此際,他听了楊牧編造的故事,方始恍然大悟,原來竟然是這樣一樁他所夢想不到的“丑事”“這是真的嗎?這是真的嗎?不,不!我不能相信,不能相信!”憤怒、悲傷、羞恥……种种錯綜复雜的情緒,一下子涌上心頭,楊華渾身顫抖,心里在叫。
  楊牧正是要他精神崩潰,又再歎气說道:“最令得鏢師傷心的是,那人要殺他的時候,他的妻子竟然袖手旁觀,不加攔阻。他被擊倒地上,妻子也沒扶他起來。
  “回到臥房,他的妻子冷冰冰地和他說道:‘你做出了不齒人口,令我丟臉的事情,你以為我還能做你的妻子么?’鏢師本來知道這次是決計不能像上次一樣,和好如初的了,但卻想不到妻子會說出這樣的話。分明做出丑事的是她,怎的顛倒過來說是自己?
  “鏢師愿意給她休書,這口气卻咽不下,便問妻子:‘我做了什么令你丟臉的事,你倒說來听听!’他的妻子說道:‘你自己做的事情,應刻自己明白。江湖上的好漢誰不鄙視你,還用得著我說么?哼,你可以將他從家里赴跑,卻不能將他從我的心里赶開!’說罷,背向丈夫,不再開口。
  “鏢師傷心欲絕,走出書房,一時气憤,便即自尋短見。他的妻子畢竟還有少許夫妻情份,將他解下。他問妻子,為何不肯讓他死掉,還以為妻子已經有點回心轉意。哪知妻子說出一番他意想不到的話。她說:‘在我的心里,我早已把你當作死掉了。以你的處境,最好也是令人相信你已經死掉!但我不忍孩子沒有父親,所以唯有希望你苟且偷生的活下去!’這番話儿!把她的丈夫气得再死一次。
  楊華給他編造的“故事”迷惑,不覺倒是有點同情他了,想道:“倘若這故事是真的話,也難怪他要自盡!”
  楊牧抹一抹眼淚,繼續說道:“當時鏢師悲憤交加,把心一橫,索性成全他們,假裝死掉。他要活下去查究事情的真相:他的妻子為什么那樣說?這里面是不是另有陰謀?
  “后來他才知道,原來他的那位‘好朋友’在江湖上散布謊言,說他當上了朝廷的鷹爪。他是黑道白道都有交情的,御林軍中也有他相識的朋友。是以這個謠言從一個武林中人大家都認為是‘俠士’他的那個朋友口中說出來,不僅外面的人相信,他的妻子亦是深信不疑!
  “在這樣的情形底下,倘若他給反清的俠義道碰上,恐怕有口也難分辨。而且据他所知,他的那位‘好朋友’害怕丑事傳揚,也是非要把他置于死地不可。他這才懂得,他的妻子叫他裝死,的确還是顧念几分夫妻情份。
  不過,他總不能永遠做一個‘活死人’。哼,這也是一時糊涂,動錯了念頭,為了逃避他那朋友的迫害,心想他既然誣陷我,我就索性給他一個弄假成真。就這樣糊里糊涂的躲到御林軍中,托庇于他的軍中朋友。”
  楊華听到這里,不覺怒火重燃,心里想道:“你倒說得輕松,做了韃子的爪牙,豈是‘糊里糊涂’四個字就能夠把罪名輕輕開脫的?”楊牧也似乎知道“儿子”的不滿,繼續說道:“他這一念之差,的确是鑄成大錯。不過他還不至于就此喪心病狂,甘愿為虎作悵。
  “在他假死之后,他的愛子也給那個狠毒的‘好朋友’使人搶了去,消息傳到他的耳中,更是令他气恨欲狂。”
  宋騰霄和孟元超是“宋不离孟,孟不离宋”的一對好朋友,楊華早已知道。不由得暗自想道:“原來宋騰霄把我從靈堂搶走,乃是出于孟元超的指使。幸虧我的兩個師父又把我從宋騰霄那儿劫走,否則我就要落在仇人手上了。”
  楊牧鑒貌辨色,知道楊華已經有几分相信他的說話,心頭暗喜,繼經說道:“愛子被奪的消息傳到他的耳中,令他气恨欲狂,初時他本想倚仗御林軍的朋友之力替他報仇雪恥的,但轉念一想,一錯不能再錯,豈能為了私仇,令自己更為墮落?是以他雖然在御林軍中,十年來卻只是食客的身份,連一個挂名的差事都沒挂上。不錯,他因一念之差,做了錯事,算不得是俠義道,但他也沒有害過一個人。”
  楊牧給自己臉上貼金,卻不知道自己和全大福在云紫蘿墓前所說的話,早已給楊華偷听了去。楊華本來已有几分同情他的,听到這里,不由得气上心頭,暗自冷笑:“剛才你還在和那姓全的家伙商量要把我這個冒牌的軍官捉去領功呢。他說你是什么海統領眼前的紅人,我雖然沒有瞧見你的臉上的神色,听你說話的口气,也知道你是得意非常!”
  楊牧“假戲真做”,越發演得逼真了。他不知哪里來的一副急淚,他一面抹淚,一面說道:“十年之后,那鏢師的妻子已經死了,他的儿子可還沒有找回。”
  “本來是恩愛的夫妻,想不到落得這樣收場。追源禍始,都是他的那個假仁假義的‘好朋友’害他的!
  “但最最令他傷心的,他只有一個愛子,這個愛子如今卻不知是落在何方?
  “要是他能夠把愛子我回來,他一定會改過自新。即使不配做俠義道,也要做一個可以令人尊敬的人。”
  楊華心里想道:“你這話倒說得漂亮,可惜我不是七歲的小孩
  楊牧生怕他不相信,又再說道:“或許你會這樣的問:為什么他一定要等待儿子回到他的身邊,方能改過自新?
  “因為他的年紀已經大了,本領又不高強。沒有儿子幫他,他不能逃出敵人掌握。
  “還有他要報仇,但他那個朋友,快刀天下第一,要是他不躲在軍中,只怕難逃他那朋友的毒手。唉,他只能希望有一個有本事的儿子保護他并為他報仇了!”
  說到這里,楊牧抽眼偷覷“儿子”的面色,卻不知楊華心里正在想道:“要是你當真有心改過,就算死在敵人手里,你也應該逃出來。哼,這些話分明是想要騙我!”
  楊牧歎了口气,說道:“你听了這個故事覺得怎樣?假如你是那個鏢師的儿子,你又會如何?”
  楊華驀地站了起來,喝道:“一個人走的是陽關路還是獨木橋,只能由他自己選擇,不能倚賴別人!假如我是那個鏢師的儿子,他若敢向我一再羅咳,我就要大義滅親了!”說到一個“滅”字,陡地一掌劈出,把一棵松樹打得倒了下來,砂飛石走,比剛才的打碎石頭,更是惊人!楊牧想不到說了一大車子的話,結果仍是如斯。生怕楊華當真就要“滅親”,嚇得慌忙像一條喪家之犬似的,夾著尾巴逃走。
  楊牧去得遠了,楊華的心情兀是有如潮水翻騰,久久不能平靜。
  當然,他是做夢也想不到,楊牧其實并非是他的父親的。
  要是他剛才沒有躲在墓后,親眼看見那位丑劇,親耳听見楊牧和全大幅那些說話,換了別個地方,別個場合,父子重逢,他知道父親未死,他是應該多么高興啊!
  但現在他卻是傷心欲絕了。在無意中識破了父親的真面目,原來竟是那樣一個甘心為虎作悵的財子奴才。
  他在傷心,他在憤恨,他在羞愧……种种錯綜复雜的情緒交結心頭。但他并沒后悔攆走自己的父親。
  但是楊牧說的那些說話,那些說話……。
  那些說話像毒蛇一樣咬嚙他的心,他不愿意去想,又不能不想!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媽決不會像他說的那樣下賤!”他心里在叫,口里在叫。當然心里的說話不會從口里叫出來。唯其如此——即使在沒有人的地方,他也不能說出心里的話。——他的痛苦是更難忍受了!
  他在狂呼,他在悲嘯。可怜楊牧注入他心望的毒汁,弄得他几乎發瘋了!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忽然間,也不知出自無心,還是由于有意,他的手偶然触及他身上所蔽的那本刀譜,那本天下無雙的孟家快刀刀譜。刀譜上有他母親的筆跡,是他的母親替孟元超抄寫的刀譜。
  “不相信,不相信!不……相信。”他心里的聲音漸漸微弱下去,信心動搖了。
  一陣冷風吹來,楊華打了一個寒噤,楊牧的聲音好似還在他的耳邊叫道:“追源禍始都是那個狠毒的朋友害了他們的一家的!”
  楊華盡力使自己稍稍平靜下來,想道:“不錯,孟元超是義軍首領,但義軍之中,也難保沒有害群之馬。說不定他就正是這么一個好人中間的坏人,俠義道中的敗類!”
  他不能褻瀆自己的母親,滿腔怒火,不由得全部想要發泄在孟元超頭上。
  他拿出那本刀譜,要把刀譜撕成粉碎,驀地心念一轉,想起二師父的吩咐:“憑你的本領,你是敵不過他的,只有出其不意,使出他的孟家刀法,才能將他打敗。不過你可千万不能傷了他。”
  楊華把刀譜重新藏好,心里想道:“我要把刀譜當面擲還給他,用他的刀法將他打敗。不過,二師父,我可得請求你的原諒,我決不能輕輕放過這俠義道中的敗類!”
  終于,他忍不住叫了出來:“孟元超。你等著吧,總有一天,我要把你殺掉!”唰的拔劍出鞘,一劍削斷一枝粗如儿臂的樹株,好像那枝樹株就是盂元超的腦袋。
  忽地有個清脆之极,宛若銀鈴的聲音冷冷向他問道:“你為什么要殺掉孟元超?”
  楊華如在夢中突然給人惊醒,只見面前站著一個面如冠玉的美少年。要不是這個少年穿著男子的衣裳,驟眼一看,几乎令楊華疑心是傳說中的林中仙女出現。
  以楊華的武學造詣,本來可以眼觀四方,耳听八方,正因是在半瘋狂的狀態之中,那少年到了他的面前他才發覺。不過話說回來,那個少年,能夠走到他的面前,方始給他發現,輕功的高明,亦是可見一班了。
  他這一問,楊華急切中倒是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了。
  那少年雙眼盯著楊華,喝道:“快說,你為什么要殺掉孟元超?否則我可不和你客气了。”
  楊華定了定神,說道;“我要殺掉盂元超,關你什么事?你是他的什么人?”
  那少年冷冷說道:“我与孟元超非親非故,但他是義軍的首領,莫說你要殺他,即使只是對他有點不敬,我也不能饒你。除非你說得出非要殺他不可的原因,讓我听听有無道理。”
  楊華可怎么能夠和他——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說呢?
  “孟元超,他,他是武林敗類!”楊華只能吞吞吐吐的這樣說道。
  “胡說八道:“那美少年板起臉孔斥道:“盂大俠為國為民人所共見,他是大英雄,大豪杰,你憑什么說他是武林敗類?”
  楊華的面色一陣青,一陣紅:“憑什么?憑什么?”這個問題,就是殺了他,他也是沒法回答的了!
  那少年冷笑說道:“諒你也說不出來!讓我替你回答吧!因為你是韃子的御林軍軍官!”
  楊華叫道:“我不是,我不是!”掏出那面御林軍軍官的腰牌,用力一拋,拋得不知去向,他這個舉動,倒是令得那個美少年不覺為之一怔了。
  美少年的聲音柔和了些,說道:“你不是御林軍的軍官,我相信你了,那你是什么人?”
  又是一個楊華不能回答的問題。
  美少年再問:“你還要不要殺掉孟大俠?”
  楊華心里想道:“我不殺他也要把他痛打一頓!”但口里卻說道:“我還是要殺他!”
  美少年大怒道:“你要殺他,你才是武林敗類!”越說越是生气,陡地喝道:“拔出劍來!”
  楊華呆了一呆,說道:“你要我拔出劍來做什么?”
  美少年道:“你這武林敗類,值不得污了孟大俠的寶刀,我替孟大俠殺你!”
  楊華說道:“那你殺我好了!”
  美少年只道他說的乃是反話,冷笑說道:“我知道你的本領很高,但你要空手斗我,我可不想占你這個便宜。我若是殺不掉你,也拼著給你殺掉!拔劍吧!”
  楊華說道:“我的寶劍只殺坏人!我与你無冤無仇,看你也不像是坏人,我為什么要和你拼命?”
  美少年冷笑道:“說得倒漂亮,孟大俠是坏人嗎?”
  楊華閉口不答。神情卻好像在說:“我已經說過了,你還何必再問?”
  美少年忍耐不住,說道:“你不和我拼命,我要和你拼命!難道你真的甘心束手就擒?”
  楊華歎口气說道:“你叫孟元超做孟大俠,想必為義軍的人了。你要殺我,盡管來吧。我是不能和你斗的!”
  美少年呆了一呆,楊華是什么人呢?我真是莫名其妙了。半晌說道:“你這話當真?”
  楊華說道:“死亦無悔!”
  美少年圓睜雙眼,忽地一躍而上,“啪”的一下,打了楊華一記清脆響亮的耳光,楊華果然絲毫不加反抗。
  美少年哼了一聲,說道:“要不是你曾經救過賀鐵柱夫妻的性命,我不把你殺掉才怪!但誰叫你膽敢侮蔑孟大俠,我打你這記耳光,只能算是勉強出了我的一口惡气!”
  美少年突如其來,突如其去,荒山寂寂,在這樹林里,又只剩下楊華一個人了。
  “他怎么知道我曾經救過賀鐵柱夫妻,哦,想必是曾經見過他們的了。賀豬戶肯把這事情告訴他,他一定是義軍中的好漢無疑了!”楊華心想。
  楊華摸一摸臉孔,剛剛給打了一記耳光,臉孔還是熱辣辣的。不禁心里苦笑,想道:“我為了私仇,要殺一個義軍首領,這記耳光怪不得他要打我。不過我這私仇可是不能不報!孟元超太過卑鄙可恨了!”他的“神智”清醒了些,“理智”可還沒有清醒。隨又想道:“我給那少年打了一記耳光,連他姓甚名誰,都不知道,也真好笑。但想來孟元超的下落,他是應該知道的。不過,他知道又怎么樣?在他心目之中,他早已把我當作武林敗類了,他還能和我說嗎?”
  日影西斜,是天黑的時分了。楊華心力交疲,想道:“我已經祭掃了媽媽的墓,總算了卻一半心愿。孟元超不在小金川,我也應該离開此地。”當下吃了一點干糧,便即閉目養神,准備養好精神就走。
  他按照張丹楓所傳的玄功要訣,盤腿靜坐,閉目運功,不知不覺,達到了物我兩忘的境界。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听得似有人聲。楊華驀地“醒”來,只見月亮挂在天空,已是午夜時分。月亮又大又圓,像是一個玉盤。清光瀉地,周圍卻是靜悄悄的。
  楊華咦了一聲,想道:“我分明听見人聲,難道是听錯了”晤,對了,一定是那少年气我不過,又再回來!”
  心念未已,只听得山腰處的亂草叢中獵獵作響,楊華起伏听聲,听得有個人說道:“全大哥,為了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子,出動咱們四僧、四道、五官,不嫌小題大做么?”
  楊華這才知道不但是有人來,而且來的竟有十三人之多,這十三個人還都不是普通人物呢!
  楊畢在小金川已有一個多月,知道鎮守小金川的清軍統帥崔寶山提督的帳下,有所謂“四僧、四道、五官”十三名高手。“四僧”是從西藏請來的喇嘛憎,“四道”是武當派和崆峒派的叛徒,“五官”則是崔寶山手下有實職的軍官,其中兩個還是以前在御林軍中當過軍官的。
  隨即所得一個比較熟悉的聲音說道:“馬大哥,你可不能輕視那個小子,那小子年紀雖輕,武功卻是高明之极,他和繆長風也能打個平手呢!”原來剛說話的這個人是全大福。他們藏在亂草叢中,悄悄地爬上來,說話的聲音一很小。好在楊華自小練過听聲辨器的功夫,听得卻是一清二楚。“原來姓全的這個家伙也是名列‘五官’之中的。”楊華心想。
  那姓馬的軍官似乎有點不大相信,說道:“真的?”
  全大福道:“這是我親眼見到的,豈會有假?不過,那小子雖然和繆長風動手,卻又幫他打我,我也不知他是什么路道?看來只怕多半還是和繆長風一路的!”
  那姓馬的道:“北宮統領當年就是死在繆長風劍下,繆長風才确是不能輕敵,至于那小子嘛……”言下之意,對楊華還是不怎么樣放在眼里。
  楊華暗自想道:“看來這四僧四道五官傾巢而出,主要的目的,還是為了對付繆長風的。只有這個姓全的家伙,給我踢了一腳,他恨我卻是更多于恨繆長風了。”
  姓馬的軍官沉吟片刻,繼續說道:“那小子不知是楊牧的什么人,他舉報了這小子的藏身地點,卻又不肯同來,他還要求咱們,只能活捉那個小子,千万別殺了他。”
  全大福說道:“不錯,据我所知,還是崔大人答應了他的這個條件,他才肯舉報的呢。崔大人還答允把那小子捉回未之后,交給他處置。”
  楊華听到這里,不覺又是气恨,又是痛心。雖然他早已知道父親是清廷的鷹爪,可還想不到楊牧竟然把自己的儿子也出賣了。
  再听下去,只听得那姓馬的問全大福道:“你知道這是什么緣故嗎?”
  “不知道。不……晤,我找到一點線索了。”
  “什么線索?”
  “那小子也是姓楊!”
  那姓馬的似乎恍然大悟,說道:“哦,你怀疑這小子是、或許是楊牧的子侄?”
  全大福道:“假如真是的話,咱們怎樣?”姓馬的道:“你和他是好朋友,依你說呢!”
  全大福咬了咬牙,說道:“我和他交情雖然不錯,但公事還是應當公辦。那小子武功很強,依我說,捉不了活的,死的也要!”
  楊華熱血沸騰,忍不住驀地站了起來,喝道:“我在這里,你們來吧!”
  四面八方,胡哨聲此起彼伏,轉瞬之間,只見東面出現四個披著大紅袈裟,手提九環錫杖的番憎;南面出現四個手提長劍的青袍道士:西面出現三個軍官,手中也都執著兵器;北面出現的就是全大福和那個姓馬的家伙了。
  四僧、四道、五官從四面八方涌上,把楊華圍在當中!
  那姓馬的軍官哈哈笑道:“楊牧所料不差,這臭小子果然還在這里,可惜只是他一個人。”
  另一個軍官喝道:“小子想要活命,快說實話,繆長風哪里去了?”此人是“五官”之首,名喚鄧中艾,和全大幅一樣,以前也是曾經在御林軍中當過軍官的。
  楊華气往上涌,冷笑喝道:“割雞焉用牛刀?你們什么四僧、四道、五官,并肩子都上來吧!”
  一個長須道士笑說道:“這小子見聞倒還不算寡陋,知道咱們四僧四道五官的名頭。”他是“四道”之首,道號混元子,本來是武當派掌門人雷震子的得意門徒,后來貪圖名利,接受了崔寶山的禮聘出山。
  一個胖喇嘛用藏語向混元子問道:“這小子說什么?”這胖喇嘛是“四僧”之首,法號天泰上人。他本來略懂漢語,但因楊華剛才說得很快,他听得不大清楚。
  混元子哈哈一笑,緩緩說道:“這小子恐怕是自以為武功天下第一,他要一個人對付咱們十三個。”
  天泰上人想在中原揚威立万,最忌漢人輕視。混元子當作笑話來講,天泰上人听了,卻是不禁勃然大怒。
  楊華哼了一聲,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來說道:“對付你們這些禿驢、牛鼻子、狗官儿,何需武功天下第一?就憑我這個未入流的無名小卒,也足以打發你們!”
  此言一出,不啻火上添油。天泰上人大怒喝道:“好個不知死活的小子,你要求死,那還不易,佛爺送你上西天吧!”說罷回過頭來,對混元子道:“我要讓這小子見識我們西藏一派的武功,你們可別動手。”其他三個喇嘛只怕這“臭小子”當真有點邪門,提著九環錫杖,井肩齊上,給天泰上人掠陣。
  四道、五官正想著看看全大福所說可以稱繆長風打成平手的這個小子,到底有多厲害,樂得讓“四僧”先上。
  楊華笑道:“我也會念几句往生咒,大和尚,你不愁沒人超度。”心里想道:“敵眾我寡,須得立下殺手!”當下默運玄功,把長劍掄圓,當作大刀來使,一劍劈下。“鐺”的一聲,火花四濺。天泰上人的禪杖損了一個缺口,楊華虎口亦自酸麻。兩人都是一惊,天泰上人這才知道這“臭小子”果然有點“邪門”,楊華也知道對方的內功造詣決不在自己之下。心道:“此人只可智取,不可力敵。”心念一動,腳步便即一個蹌跟,作勢向著天泰上人傾跌。
  天泰上人素來自負,雖知楊華厲害,料敵也還未足,只道楊華已是被他內力所震,心頭大喜,趁揚華身形未穩,急忙提起碗口般粗大的禪杖,朝著楊華的天靈蓋打下。
  說時遲,那時快,楊華一個“風擺荷花”的身法,已是扑進天泰上人怀中,天泰上人一杖打空,杖頭陷地,只听得“嗤”的一聲響,他的那件大紅袈裟已是給楊華一劍刺穿。
  原來天泰上人所練的西藏密宗內功,頗有獨到之處,當楊華的劍尖刺著他的身体之時,他的那件裟裟立即有如漲滿的風帆,鼓了起來,卸去楊華劍尖上的勁道。這手功夫和少林派的“沾衣十八跌”內功,具有异曲同工之妙。楊華這一劍沒刺傷他,只能刺穿他的袈裟,心里也是好生駭异。
  掠陣的那三個喇嘛這一惊非同小可,開聲險喝,搖動九環錫杖,分從左右中三路,向楊華頭頂砸下。
  二十七個銅環同時搖動,叮叮鐺鐺之聲震耳欲聾。原來藏僧所用的九環錫杖,杖上的銅環也是武器,搖響銅環,發出极不堪和的“樂聲”能收扰亂敵人心神的功效。
  楊華喝道:“鬼嚎什么?”一聲長嘯,身形平地拔起。他見這三個喇嘛出杖的手法,攻守配合,壁壘森嚴,隱隱有列陣而戰之意。倘給他們合圍,恐怕就不是三五十招之內所能取胜的了。何況還有“四道”“五官”在旁虎視眈耽,時間越長,對自己越是不利。于是突出奇招,斜身高縱,唰的一劍,刺向左面那個喇嘛。
  那喇嘛挺杖招架,楊華半空中一個鷂子翻身,內勁力透劍尖,辟啪兩腿,快如閃電,右中兩路的喇嘛,想不到他突然就能飛腳踢來,待要橫杖擋架已來不及,給楊華踢個正著,兩個喇嘛發出殺豬般的嚎叫,同時都滾了數丈開外,左面那個喇嘛敗得更慘,劍杖相交,但覺錫杖上一股巨力傳到手臂,曲池穴一麻,鐺的一聲,九環錫杖鰱地,石手兩只指頭竟給楊華一劍削掉。
  天泰上人一聲怒吼,扑將過來,正要拔起陷在地上的禪杖,楊華剛剛削斷那個喇嘛的手指,腳尖著地,身形旋風般的疾轉,劍光如練,立即疾削過來,要不是天泰上人縮手得快,只怕也將遭受斷指折臂之災。
  眾人惊呼之中,天泰上人雙臂一振,倏地脫下身上所披的大紅袈裟,抖開來化作昂紈云,只听得嗤嗤聲響,轉瞬之間,袈裟上穿了密密麻麻的小孔,宛似蜂巢,眼看不能再用,只好退下。楊華見他內功如此精純,居然能用袈裟抵擋利劍,亦是不禁有點佩服,是以就不去乘胜追擊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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