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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悵惆恩仇難自解


  李逸心中雖然有點起疑,但長官宣召,那敢稽延,只好立即跟隨來人同往,跨步出門之時,只見南宮尚暗暗向他使了一個眼色,哈哈笑道:“張兄机會到了,好自為之!”說話似帶雙關,李逸禁不住心頭一震。
  李明之住在五鳳樓邊的一座偏殿,那是內苑与外宮交界之處,李逸到時,李明之在虛位以待,笑道:“你還沒有吃過晚飯吧?”便即請他入席,李逸見他顏色和藹,稍稍心寬。
  李明之很稱贊他的武功,接著又問他的身世和學藝的經過,這些問題早在意料之中,他向張之奇要那份荐書之時,也早問過張之奇的了。當下便按照自己所知,小心翼翼的回答,幸好并沒露出什么破綻,李明之也不怎樣仔細盤查。酒過三巡,李明之和李逸干了一大杯酒,忽地說道:“那日你在校場上捉到刺客的事情,我已敷告天后了。經過審問這刺容乃是徐敬業所指使的,現在我就要交給你一件差事。”李逸心頭“卜通”一跳,只得說道:“但憑大人吩咐。”李明之道:“天后有令,叫我把這個刺客送給大內總管再加審問,你就暫時留在總管大人那儿,也許天后還要召見你呢。”李逸听了,一則以喜,一則以俱。喜是可能有机會見到武則天,俱者是怕刺客在他手上送了性命。
  李明之又道:“這是一件秘密的差使,不許給外人知道。你天黑之后,押他進去,免得惹人注目。因為恐怕宮廷內外還隱有裴炎的党羽,若然給他們知道你是押解刺客的話,只怕他們會中途襲擊,所以要分外小心。好在你的武功在刺客之上,若有什么意外,也盡可制得住他。”李逸這才知道,何以要在黃昏時分召見他前來的道理。
  接著李明之將今晚宮中宿衛的口令,以及怎樣到總管府交差等等手續說了。交代清楚,便叫手下的武士將那名刺客牽出了。只見他眼眶探陷,步履瞞珊。想必在這三四天受了許多折磨。
  那刺客雙眼圓睜,狠狠盯著李逸,嘴唇微微開啟,想是已被點了啞穴不出聲。李逸甚是悲憤,硬起心腸,拖著刺客的手,領了金牌,便押他進宮。
  宮中有人接引,指點他去管府去的路徑,便叫他自去。李逸從御花園中穿過,在淡月疏星之下,繞過回廊曲棚,分花拂柳,一步一步的踏過他舊游之地,心中無限悲酸。走了一會,過了一座假山旁四下無人,那刺客忽然低聲說道:“你要害我的命?”李逸驟吃一惊,這刺客的武功,自已沖關解穴,不足為奇,叫李遍吃惊的是:這刺客的話單刀直入,卻實叫他難以回答。
  那刺客又道:“你不過是想求取功名富貴罷了,是么?你害了我,最多是你做一個統領,或者是給你做個大內衛土。你肯听我的話。包你獲得更大的功名更大的富貴!”李逸道:“怎么?”那刺客道:“咱們全力將武則天殺了,你就是大唐复國的功臣!”
  這一剎那,李逸轉了好几個念頭,淡淡說道:“我不想功名,不想富貴。”那刺客怔了一怔,李逸向他望了一眼,忽道:“但我愿意放你,我也愿意与你一同去刺殺武則天!”那刺客霎霎眼睛道:“真的?”李逸抽出寶劍,“啪”的一聲,將他手銬削斷,說道:“咱們現在就去!”那刺客睜大了眼睛,道:“你是誰?”李逸道:“你是誰?”那刺客道:“我是京都白元化,大唐的子民。”李逸道:“我是高祖皇帝的曾孫,我叫李逸!”白元化“啊”了一聲,道:“英國公本來叫我投奔你的,想不到咱們竟會這樣見面!”
  李逸抱起白元化便走,從御花園穿過,走到太液池邊,凌波宮已經在望。李逸道:“白兄,你替我把風,若然給人發覺,你施展你的飛刀絕技,將他殺了!”摸出几柄匕首,交給了白元化,那是他早就藏在身上,准備刺殺武則天的。他給自己留下了兩把,余下的都交給了白無化。白元化問道:“殿下沒有約其他的人同來嗎?”李逸道:“就是咱們兩人了,你害怕么?”白元化笑道:“我若是害怕,也不敢在校場上行刺李明之了。”
  凌波宮矗立在太液池邊,背后是一座假山。李逸叫白元化藏在假山內替他把風,立即施展絕頂輕功,從假山跳到了宮殿的琉璃瓦面。凌波宮內是十几棟房屋,中間的一座房子透出燈火的激光,李逸在瓦面上蛇行滑走,轉瞬之間就抓到了那間房子的檐頭,留心察著四周的動靜,并不見有衛士巡邏,心中想道:“武則天絕對料不到會有刺客闖進深宮,她如此大意,活該命絕了!”
  李逸用了一個“珍珠倒卷帘”的姿勢,雙足挂著屋檐,探頭內望,就在這時,忽听得一個少女的聲音說道:“天后,你太勞神啦!”這是上官婉儿的聲音,李逸心頭一震,几乎跌倒,他所听到的關于婉儿的消息果然是真的!“婉儿果然忘掉了父母之仇,歸順仇人了!”李逸無限失望,無限悲痛,但覺熱血沸騰,不能自己!
  然而李逸再一張望,又好似給一盆冷水迎頭潑下,登時叫他冷了半截,但見武則天和上官婉儿相對而坐,還有一位少女站在武則天的旁邊,不是別人,竟是武玄霜!李逸一片茫然,扣在手中的匕首發不出去,有武玄霜在武則天的身邊,今晚是絕對不能成事了。就在這時,忽听武玄霜問道:“姑姑,你今晚是想見那個刺客么?”
  武則天道:“我不想見那刺客,我倒是想見那擒住刺客的人。”武玄霜道:“听說那人的劍法非常神妙,連李明之也看不出他的家數來。”武則天道:“所以那刺客沒什么奇怪,這個人卻是有點奇怪。”武玄霜道:“他叫什么名字?”武則天道:“听李明之說,他是嵋州人氏,叫做張之奇。”武玄霜道:“我可從來沒有听過這個名宇啊!”上官婉儿問道:“天后,我有一件事情,甚不明白。”武則天道:“什么?”上官婉儿道:“這刺客是京都縣保荐的,為什么你對那位縣官不加處罰。”武則天微微一笑,說道:“慢慢你就會懂得了。”
  李逸心頭一震,知道武則天已是對他起疑,又覺得武則天處理這件案子,有許多不合常理的地方,未及思索,只听得武則天說道:“刺客的事情,以后再談。你先把徐敬業那篇檄文讀給我听。”
  上官婉儿一陣躊躇,半晌說道:“這篇檄文,不讀也罷。”武則天笑道:“既然是討伐我的檄文,那當然是將我罵得很凶的了。你怕我听了難受嗎?我若是怕人罵,也不敢做開天辟地以來第一個女皇帝了!婉儿,你放心讀吧,這檄文是駱賓王做的,文筆一定不坏,我倒想欣賞一下呢!”
  上官婉儿被武則天一催再催,只得掏出那篇檄文,緩緩念道:“偽臨朝武氏者,性非洲順,地實寒微。”武則天道:“好,這文章起得好,話也說得對!我出身本來微賤,我父親是賣木材的商人,我伯父是种過地的,我的性情也的确不是和順的。”上官婉儿繼續念道:“昔充太宗下陳,曾以更衣人待,泊乎晚節,穢亂春宮。隱先帝之私,陰圖后房之壁。入門見嫉,娥嵋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武則天擊節贊道:“這兩句對得巧!晤,那是說我迷惑先帝,說我淫賤;千古以來,男人總是這樣罵女人的,不過,調子雖然有點老套,文章還是做得好的,再念,再念。”
  上官婉儿臉上忽起一片紅云,低聲念道:“踐元后于翟,陷吾君于聚扈。”原來這兩句是說武則天先后嫁父子兩人,雌獸為“扈”,“聚扈”乃是禽獸亂交,意思是說由于武則天而造成了父子兩代皇帝的“禽獸行為”,确乎是罵得很惡毒的了。武則天并不生气,但卻也露出了一絲痛苦的神情,說道:“這是我愿意的嗎?先帝將我從尼姑庵里接回來,要強迫我做他的妃子,我有什么辦法?我之不愿意死,為的就是使天下女人,以后不要再受男子這樣的欺負!我受了父子兩代的侮辱,駱賓王不罵他的皇帝,劫將罪名都推到我的身上,這實在不算得公平!”
  上官婉儿道:“不必讀下去了吧?反正狗嘴里長不出象牙。”武則天道:“不!你這樣罵駱賓王也是不公平的。士大夫有士大夫的看法,在他們看來,女人就是禍水,女人而做皇帝更是妖孽,所以他認為他是對的。他寫這篇檄文的時候一定很得意,并不覺得這是對別人一种不公平的侮辱。”
  上官婉儿道:“好,那你再听听這几句。這不是無中生有嗎?”繼續念下去道:“加以尷錫為心,豺狼成性。近押邪僻,殘害忠良。殺姐屠兄,就君鳩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武則天哈哈笑道:“我的姐姐是自殺死的,殺姐一事,或者還可以捕風捉影;就君、鳩母、屠兄等等,卻從何而來?我倒想起一個笑話了,有一個舉子考試的時候,做的一首詩中有兩句是舍弟江南死,家兄塞北亡。主考官錄取了他,召他進見。對他說道:“你的身世怎么這樣慘啊!”那舉子道:“舍弟江南死是事實;至于家兄,則現在還好好的活著,我是為了要做好這句對仗,沒奈何只好叫家兄死一次。”
  上官婉儿笑的流出了眼淚,說道:“駱賓王只求文章對得工整,看來和那舉子也差不多。”繼續念道:“猶复包藏禍心,規竅神器。君之愛子,幽之于別宮;賊之宗盟,委之以重任。鳴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虛侯之已亡。燕啄皇孫,知漢柞之將盡。龍蟄帝后,識夏庭之遞衰。”武則天听到這里,又微笑道:“這几句是用呂后、趙飛燕和褒她的典故,把我和這几個坏女人相比,總之是女子,國家,他們不去推究其他原因,而是把亡國的罪過,放在女人頭上!哈哈,這真是太簡綽了。再念下去吧,下面應該是替徐敬業來夸耀自己了。”
  上官婉儿道:“不錯。”繼續念道:“敬業皇唐舊臣,公侯家子。奉先君之成業,荷本朝之厚恩。宋徽子之興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豈徒然哉?是用气憤風云,志安杜稷。因天禾下之失望,順宇內之推心。愛舉義旗,以清妖孽!”武則天笑道:“文章做得好!只是誰失望呢?我做了皇帝,他們這班‘皇后舊臣,公侯家子’的确是失望的。天下的老百姓可沒有失望啊!”
  李逸心頭一震,想起和自己策划起兵的,的确是武則天所說的這班人。而老百姓罵她的,卻是少之又少,只听得上官婉儿往下念道:“南連百越,北盡三河。鐵騎成群,海陵紅粟,倉儲之敵靡窮。江浦黃旗,匡复之功何遠?班聲動而風起,劍气沖而南斗乎。暗鳴則山稼崩頹,叱吒則風云變色!”武則天高聲贊道:“好,好!這几句描寫軍威,确是有聲有色!但是,婉儿,你不覺得文人多大話嗎?”
  上官婉儿道:“正是呢,這几天的仗打得怎么樣了?”武則天道:“李孝逸連戰俱捷,現在已把徐敬業的人馬包圍起來了。看來不出十日之內,便可以完全平定。”李逸倒吸了口涼气,听得武玄霜笑道:“徐敬業也是一位名將,怎如此不濟于事?”武則天道:“其實他的計划倒是挺周密的!裴炎做內應,還聯絡了我們南搗的大將軍程務挺,要程務挺在陣前倒戈,這一著很厲害,可惜都給我破獲了。你還記得那個行刺賢儿的刺客么?”武玄霜道:“是不是叫做程務甲的那個人?”武則天道:“不錯。當時我寬恕了他,他就把主使的人供出來了,他便是程務挺的弟弟,這回得以破獲程務挺謀反的案件,全是他的功勞。”頓了一頓,又道:“不過,徐敬業失敗最大的原因,還是老百姓不幫他。這兩件案子的破獲,只是使他失敗得更快罷了。好,婉儿,你再念吧。”
  上官婉儿繼續念道:“以此制敵,何敵不摧?以此圖功,何功不克?公等或盾漢地,或葉周親,或膺重寄于活言,或受顧命于皇窒。言猶在耳,忠豈忘心?一杯之士未乾,六尺之孤何托……”武則天道:“晤,這兩句對得很好,“一折之士未乾,六尺之孤何托?一折之土指的是高宗皇帝的墳墓,六尺之孤指的是我那几個儿子。駱賓王要人們記起先帝的墳墓,先帝的儿子,來幫他打天下,來幫他恢复先帝的江山。這兩句話听來充滿了感情,可是我做母親的還沒有死,怎么能說我的儿女是六尺之孤呢?難道他們的心目中,只有父親,沒有母親的嗎?”武玄霜道:“一折之士也說不上,那樣雄壯的皇陵,豈能說是一折之士?”武則天道:“大約又是因為要對仗工整的原故吧?這且不管它,再念下去。”
  上官婉儿續念道:“倘能轉禍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勤,無廢大君之命。凡諸爵賞,同指山河。”武則天哈哈笑道:“剛剛起事,就在講裂土分封,高官厚祿了。原來他們并不是為了百姓,而是為了自己。卻又何必這樣明顯的寫出來呢?這樣的檄文不怕引起老百姓的反感嗎?”上官婉儿續念道:“若其眷戀窮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几之兆,必貽后至之誅。請看今日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嗯,讀完了。”將檄文揩起,遞逞給武則天。
  武則天接過檄文,笑道:“這篇檄文,真是擲地有金石之聲,結句尤其結得好极,就可惜今日之域中,不會是他們的天下罷了。婉儿呀,你猜我听了這篇討伐我的檄文,第一個念頭是什么?”
  上官婉儿道,“天后所想的事情,往往是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的。”武則天道:“我听了這篇檄文,首先想到的是,做宰相的應該受到責備。有這樣做文章的人,為什么反而讓他被徐敬業所用?”
  這番話不由上官婉儿意想不到,李逸更是大吃一惊,心中想道:“駱賓王把她罵得狗血淋頭,她不但不動怒,反而責怪宰相不善于用人,這度量真非常人所及。我們与她爭奪天下,這盤棋只怕是輸定的了!”只听得武則天笑了一聲,又道:“文章雖然寫得很好,對仗工整,調子鏗鏘,可是卻毫無力量!你們看了他這篇文章可有一句話提到老百姓么?沒有!他翻來覆去,只是攻擊我個人的私德,用盡一切惡毒的言辭來誣蔑我;再其次就是要公侯貴族跟他起事,將來可以得高官厚祿。他們既號稱義師,理該用民伐罪,但他們卻不替老百姓說一句話!他們不理會老百姓,老百姓又怎會關心他的事業?所以這是一篇好文章,卻不是一篇有力量的檄文!”歇了一歇,又微微笑道:“我想起裴行檢以前曾品評過他們,說‘上先器識而后文藝’。說他們專搞文藝,見識不高,這話說得頗有道理。”
  上官婉儿道:“天后要不要我擬一通詔書,反駁他們,就用你剛才所說的那些來說。”武則天笑道:“何必資此筆墨?”上官婉儿有點迷悄,忽地問道:“天后,依你看,這一篇文章會不會流傳后世?”武則天道:“這樣好的文章,當然會流傳下去的。老百姓看不懂,讀書人卻一定欣賞它。”上官婉儿道:“我就是顧慮到這點!”武則天哈哈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怕駱賓王這篇文章流傳下去,千秋万世之后,我都永遠要蒙上臭名!后世的人,將把我看作歷史上最坏最坏的女人!”
  上官婉儿想不到武則天說得如此坦率,一時間不敢作聲。武則天一笑之后,緩緩說道:“我既然做了歷史所無的女皇帝,若然男尊女卑的歷史不改變,我當然是要挨罵的,這早在意料之中。但你也不必太過慮,我敢相信,將來總會有公正的史家,會出來替我說話。那怕是千年之后,万年之后,總會有這樣的史家的。”上官婉儿默然不語,但從她的臉色看來,卻還有不以為然的神气,武則天道:“婉儿,我倒想你替我擬一道詔書,用八百里快馬加緊,飛遞給李孝逸叫他千万不可殺了駱賓王!”
  李逸听到這里,但覺眼前一片昏暗,心中完全絕望,是這樣一個比男子還要剛強的女人!他感到連自己也不是她的對手了。李逸茫然坐在瓦上,眼光一瞥,忽見遠處似有衛士的影子在移動。
  李逸心中一凜,想道:“今晚我既不能下手,還留在這里做什么?”在屋頂上望下去,但見御河如帶,上林花木,宛似錦繡的屏風,樓台殿閣,在花木掩映之下,錯落參差,好像一幅畫圖,美得難以形容。李逸想起儿時在御花園中的游戲,太液池邊,凌波閣內,都曾印有他的足跡,想起今晚行刺不成,以后是再也沒有机會進宮的了,也許從此便要流浪江湖,郁郁終老,想至此處,悵悵憫憫,眼眶清淚欲流,几次想要悄然离去,又禁不住多看一眼。
  然而最令他留戀,最令他傷心的,還不是御花園的景色,而是屋子里的上官婉儿。“侯門一人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何況上官婉儿入的不是“侯門”,而是比“侯門”還要森嚴万倍的宮門!婉儿雖然沒有嫁人,但從此背道而馳,亦已是蕭郎陌路!他今晚見著了婉儿,卻不能和她說一句話。他真舍不得离開,但在這樣的情勢下,卻又不能不离開了。“她知道我今晚曾經來過嗎?”“她會在夢中夢見我嗎?”
  還有武玄霜,對自己有過大恩,又是自己敵人的武玄霜,就是為了她在宮中,以至令他今晚不能下手的武玄霜!他不知是該感激她,還是該怨恨她?從今之后,只怕也是永遠不能再見著!“她會想念我嗎?”李逸在心中自言自語。“這,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是會想念她的,雖然她是我的敵人。”
  忽听得上官婉儿說道:“那封詔書已經擬好了。天后,你要過目嗎?”武則天道:“不必了。婉儿,你近來有作詩嗎?我想起你那晚來行刺我,還記得你那晚作的詩呢。借問桃將李,相亂欲何如。那時你好像很怨恨我。”上官婉儿笑道:“那時我實在無知。”武則天笑道:“我用才倒作了一首詩,是答覆你那首剪彩花的。剪彩花固然是人造的,其實世間一切文物,又有刁月書戶不是人造的?我這首詩是詠蜜材的,讀給你听,請你給我潤飾一下。”緩緩念道:
  蜜桃人所种,人定胜天工。
  月照九霄碧,時來四海紅。
  春華明旦旦,秋實樂彤彤。
  万古生机在,金輪運不窮。
  武則天自號“金輪皇帝”,這首詩強調人定胜天,完全是女皇帝的口吻。李逸心道:“好大的口气!”上官婉儿擊節贊道:“好,好,意境、气魄、音調都好,這首詩我也作不出來。”
  武玄霜笑道:“姑姑,你今晚興致怎么這樣好?你忘記了今晚還要審問刺客么?”上官婉儿道:“是啊,怎么還不見大二內總管來呢?”李逸心頭一震,想道:“再不走恐怕要給他們發現了。”就在這時,忽地有一條黑影疾飛而來,一踏上屋頂,揚手便是兩柄飛刀,向屋內射人!”
  這人的身法快得難以形容,直到他飛刀出手之后,李逸才認出是誰。初時他以為定然是白元化,以為他替自己把風,等得不耐煩了,故此親來動手。哪知看清楚了,大大出他意料之外,這刺客并不是白元化,卻是与他同住的那個虯髯武士南宮尚!
  但听得屋子里兩聲嬌笑,上官婉儿一伸手就接了一柄飛刀,婉儿自幼在劍閣之上練飛刀刺鳥的絕技,接飛刀的手法自是出色當行,她本來想同時接兩柄飛刀的,不過武玄霜出手比她更快,另一柄飛刀被她揚袖一佛,飛刀反射而出,嚓的一聲,插在梁上。
  武玄霜忽地“咦”了一聲,說道:“不對,這不是他!”那虯髯武士身手矯捷之极,一擊不中,便知屋中伏有高手,一按屋檐,立即翻身跳下,就在這時,但見白光一閃,“當”的一聲,另一個武士已和刺客交上了手。
  事情完全出乎李逸意料之外,這一個攔截刺客的武士才是白元化,他不知從什么地方取得了一柄長劍,霎限之間已和南宮尚拆了四五招,同時大聲嚷道:“還有一個伏在屋上,他叫李逸,是李唐皇室的子孫!”
  李逸恍然大悟,原來是自己中了他們的圈套!這白元化前日在校場上行刺李明之,不過是一場把戲,誘使李逸露出武功,也誘使李逸對他露出真相。
  李逸急忙飛身下地,但見南官尚揮舞一柄單刀,將白元化迫得連連后退,大聲叫道:“我纏著他,你快逃,快逃!”李逸腳尖一點,如箭疾發,“嗖”的穿過白元化身旁,寶劍一招“李廣射石”向白元化疾下殺手,白元化回劍一擋,“嚓”的一聲,劍鋒已被削斷,但他武功也真是高強,身形一晃,李逸的第二劍劈了個空,他仗著半截斷劍當作短刀使用,反手一擋,居然又格開了南官尚的單刀。
  李逸哪里還有心戀戰,扯南宮尚衣袖,叫道:“要走咱們一起逃走!”白元化哈哈笑道:“別做夢了,這里早已布下了天羅地网,還是乖乖的留下來吧!”
  李逸唰唰兩劍,將白元化再度迫開,喝道:“擋我者死,讓我者生!”剛跑得几步,突然听得一個人大笑道:“好大的口气,我偏偏要擋你一擋!”聲到人到,一股疾風先刮過來,李逸飄身一閃,定眼看時,卻原來是神武營的三大高手之一,也就是那用大旗卷起豆粉的那個秦堪。
  他的兵器奇怪之极,乃是一支三尺來長的旗子,旗杆是用黃鋼做的,可以當作判官筆用,又可以當作小花槍使,旗子則是极細的白金絲織成,呼呼翻卷,絲毫不怕寶劍。
  李逢身形一晃,啊的一劍,直指敵人咽喉,沉聲喝道:“讓開!”豈知秦堪的武功确有獨到之處,但听他冷冷一笑,也喝了一聲“留下!”李逸的寶劍疾發如風,看看就要穿喉而過,忽覺劍尖一移,滑過一邊,但見秦堪手舞靈旗,一揮一卷,竟然使出以柔克剛,卸力反擊的上乘武功,將李逸的寶劍一拂拂開,靈旗一展,反卷而下。李逸微吃一惊,霍地一個盤龍繞步,借勢擰身,以絕項的輕功配上精純的劍法,彈指之間,連發三劍,秦堪凝身不動,靈旗左右揮動,連接三招。李逸的劍尖一沾到他的旗子便立刻滑開,無法使勁。但李逸的劍法嚴密非常,秦堪想把他的寶劍卷出手去,卻也不能。兩人各以上乘武功相拼,彼此都不肯退讓半步,轉瞬之間就拆了二十來招。
  激戰中但听得南宮尚也在高呼酣斗,李逸抽眼一瞧,只見南官尚也被另一個武士絆住,無法超過。這個武士乃是与秦堪齊名的神武營三大高手之一,也就是那日在校場上手拔木樁的那個名叫張挺的人,他使的兵器是一根青銅齊眉棍,招熟力沉,左右盤旋,縱橫擇舞。銅棍起處,勁風呼呼,南宮尚的刀法嫡熟,卻是占不了半點便宜。
  再過片刻,南宮尚忽地一聲大叫,原來他被張挺的棍尾點中胚骨,搖搖欲墜,張挺哈哈一笑,叫道:“白元化,這個刺客我交給你啦!”抽出棍來,便与秦堪一齊合攻李逸。
  李逸獨戰秦堪,還可以打成平手,加上了一個張挺,登時險象環生,張挺的那根鋼棍重達六十二斤,寶劍削它不動。但見漫空旗影,裹著一片銀光,叮叮當當之聲,不絕于耳,李逸劍光的圈子越來越小,只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那邊廂,南宮尚中了白元化一劍,忽地使了一招救命絕招,脫手將單刀飛出,白元化冷不及防,肩頭被他的飛刀穿過,南宮尚身形如箭,立即飛奔,一溜煙似的穿入了花木茂密之處。張挺稍一躊躇,心中正自決斷不下,要不要幫白元化去追那個刺客?李逸何等机靈,一見有机可乘,立即拼死進攻,唰的一劍把張挺刺傷,正想逃走,秦堪忽地將旗杆當作花槍使用,杆尖一抖,一招“共工触天”,槍尖倏的挑到李逸胸前,李逸矮身一避,“嚓”的一聲,衣襟也被他的旗杆挑破。
  秦堪喝道:“別理那廝,這廝才是正點。”張挺中了一劍,暴怒如雷,即使秦堪沒有發話,他也不會放過李逸的了。他受傷之后,更為驍勇,掄起鋼棍,呼呼轟轟,把李逸打得几乎站立不穩。
  李逸施展出渾身本領,兀是抵擋不住,自知時間一長,必無幸理,這時他万念俱灰,忽地鋼牙一咬,陡然躍起,一招“天河倒挂”,劍花朵朵,飛洒下來,渾身上下,竟似問起千百道精芒冷電,這是一招兩敗俱傷的凶殘劍法,秦堪大喝一聲,靈旗疾展,未能封住,張挺輕功稍差,被他的劍光迫得眼光鐐亂,不由自主的退了几步,說時遲,那時快,但听得唰的一聲,李逸凌空刺下,一劍刺中了張挺的小腿,張挺撒手扔棍,一跤跌倒。
  但張挺究竟是神武營中有名的高手,雖然中劍倒地,這一招臨危搬棍功力仍是深厚非常,那根八尺多長的青銅棍,竟似風車的軸心一樣,打著圈圈,盤旋飛來,李逸人未著地,無法閃避,提腳一蹋,卻消不了那股猛力,腳后跟給棍尾沾了一下,痛徹骨撓,就在這一剎那,秦堪靈旗再展,消去了李逸的劍勢,旗杆一挑,使出了一招“中平槍”的招數,看看便要刺入了李逸的小腹。
  忽听得一聲嬌呼,有人叫道:“住手!”李逸腳跟雖然站穩,心頭卻是動蕩不休,抬眼一望,但見是兩個少女,分花拂柳,正自笑盈盈的向自己走來。那一聲嬌呼,乃是上官婉儿所發。另一個則是武玄霜,她身法較快,這時已到了身前三丈之地,嬌聲笑道:“李公子,我們專誠等你,已等得久了!”
  李逸呆了一呆,忽地倒轉劍柄,回劍向自己的咽喉便刺,武玄霜似乎早已料到他有此一著,玉手一揚,扣在掌心的一枚金錢鏢電射而出,“錚”的一聲,將李逸的劍尖打歪,冷冷說道:“男子漢大丈夫,就這樣的沒出息嗎?”
  上官婉儿邁前兩步,柔聲說道:“李逸哥哥,你隨我們回去吧。”李逸牙根一咬,悄聲說道:“你再走上三步,我立刻回劍自刎,即算死不了,我的心已經死了,你們總不能阻住我的軀殼不死。”上官婉儿面色蒼白,眼角淚光晶瑩,低聲說道:“李逸哥哥,你何苦如此?嗯,我懂得你的心事,你愿不愿意听我的說話?”
  多少日子以來,李逸就渴望著見婉儿一面,渴望著与她互訴心腹,然而在此時此地,尤其在他剛剛見了那一幕“讀檄文”的情景之后,忽然間他覺得婉儿离開他很遠很遠,遠得就像一個陌生人似的,他好像理解她,然而又實在不理解她。這時,縱有万語千言,卻都梗塞喉頭,半句也說不出來。
  上官婉儿緩緩說道:“李逸哥哥,天后其實對你并無惡意……”李逸雙眼一睜,忽地大聲叫道:“不要說啊!你回去做你的女官,別再管我!我更不愿意見到你到我的跟前來做說客!”
  上官婉儿面色發青,咬著嘴巴,淚珠儿在睛眶里打轉,好半響說不出話來。武玄霜道:“你到了京城,這里的情形,你也親眼看到了,你還在負气嗎?”李逸心痛如刀絞,眼光一瞥,但見上官婉儿和武玄霜都在凝眸望他,眼光中充滿著期待的深情。李逸忍著悲痛,避開了她們的目光,冷冷說道:“我現在已在你們的掌握之中,好吧,來吧!你是不是要將我拿去見你們的天后?”婉儿歎了口气,道:“你不愿留下你就走吧!但愿咱們以后還能夠見面。”武玄霜把手一揮,秦堪張挺左右退下,讓開了一條去路。
  李逸极力抑制住心頭的激動,淡淡說道:“玄霜,多謝你又一次的放了我,我可不能報答你啦。婉儿,我后悔与你重逢,從今之后,你只當這世上再沒有我這個人,我也把你當做死了。今生今世,我与你路隔云泥,你也不必再望与我見面了。”
  上官婉儿背轉了面,“哇”的一聲,輕輕的哭了出來,她知道除非是自己跟著一同走,否則只怕是真的不能再見了。這剎那間,她心中已反反覆覆轉了無數次念頭,終于還是留下來,待她轉過身時,李逸已經走了。
  遠處的天空忽地閃過一溜藍色的火光,武玄霜怔了一怔,手摸劍柄,只見秦堪張挺,早已拔腳飛奔,武玄霜道:“婉儿,你先去歇吧,我去去便回。”那溜藍火,一間即滅,上官婉儿根本沒有留意,見武玄霜拔劍要追,心頭一震,急忙扯著她的衣袖道:“姐姐,天后不是說過,或去或留,都不要勉強他嗎?我知道他的脾气,別要追他,留著他一條性命吧!武玄霜“噗嗤”一笑,衣袖一怫,說道:“我不是去追他,我要護送他一程,你回去吧。”這一瞬間,上官婉儿忽覺武玄霜面上露出一种很奇特的神情,那笑容似乎是裝出來的,笑容中有一份蒼涼,又似乎有一絲恐懼,上官婉儿心中一動,但見武玄霜身形倏起,轉眼之間,就追上了秦堪張挺,一同向后山去了。
  皇宮的后面乃是緬山,秦始皇的時候,曾在山上建造過阿房宮,“覆壓三百余里,隔离天日。”后來被項羽付之一炬,盡成焦土,唐朝在長安建都,山上也修造了一些宮殿,但卻遠遠不及阿房宮的規模,許多地方都荒蕪了。這時,李逸正逃入了緬山,想從山背面翻過去。他走過阿房宮的遺址,直上山頭,心中無限悲涼,縱目四望,但見一彎冷月,片片松濤,四下凄清,輝煌富麗的皇宮,早已被他拋在背后,望不見了。
  李逸歎了口气,緩緩下山,就在這時,忽似听得有廝殺之聲,李逸吃了一惊,但見兩條人影,捷如飛鳥,正向著自己迎面而來!
  前面的一人身材魁梧。揮舞著一條長鞭,离身十數丈外,就听到他的鞭風呼響,更奇怪的是他好像受傷的野獸似的,一面擇動長鞭,一面發出令人心悸的嚎叫。
  李逸一眼望去,認出了他是神武營中的第一高手西門霸,那日在校場比武,西門霸并沒有露面,但李逸知道他和秦堪張挺二人,并稱神武營三大高手,而秦張二人還是他的屬下,听說他的武功,遠遠在秦張二人之上。只一個秦堪,已可以和李逸打成平手,這西門霸的武功,也就可想而知了。
  李逸心頭一惊,想道:“原來他們欲擒先縱,卻故意在這里伏下高手。哼,哼,武則天這一手法,連如親信的上官婉儿也給她瞞過了。想是武則天想婉儿繼續效忠于她,避免令婉儿傷心,故此不愿當著婉儿的面,將我傷害。”他盡從坏處著想,想看自己反正是拼死來的,把心一橫,反而迎了上去。
  就在這時,背后又忽然傳來了武玄霜的呼叫:“李公子,赶快回來!”聲音在夜空中顫戰,顯得极是恐慌不安,李逸心頭一凜,但隨即想道:“她們軟硬兼施,目的不外乎迫我回去。我是頂天立地的男子,豈能屈膝事仇,受人凌辱。”心念末已,但听得武玄霜的腳步聲已到身后,而西門霸的長鞭,也已到了身前。
  李逸這時正站在懸岩之上,武玄霜剛喝了一聲“住手!”陡然間忽見李逸飛身一縱,竟從百丈危崖之上,躍下深谷!
  武玄霜做夢也想不到李逸竟會輕生,待她清楚了發生的是什么事情時,早已來不及了,這剎那間,武玄霜但覺地轉天旋,几乎也要跌下崖去。
  就在這一瞬間,一條黑影倏的飛越過西門霸前頭,一件黑忽忽的兵器突然向武玄霜當頭罩下,西門霸抖動長鞭,奮力一擋,大聲叫道:“武姑娘,快來助我一臂之力!”武玄霜一瞧,但見來的是個青衣道士,手舞佛塵,只一佛就把西門霸的長鞭拂開,倏的又是當空卷下,勁風拂腕,銳利如刀。習武之人,防衛自身,乃是本能,武玄霜雖在傷痛之中,但處此性命危殆之際,本能的展出了一招精妙的劍法,將那道士的攻勢化開。那道士哈哈笑道:“你是武玄霜這野丫頭嗎?哈哈,我正想尋你,你有什么本領,敢傷我的徒儿?”
  原來這個青衣道士正是天惡道人。他那日与金針國手夏侯堅較技,輸了一著,本擬回轉昆侖,再練絕技,卻被他的兩個徒弟——惡行者和毒觀音挑唆出來,同入長安,一來是想救裴炎出監,二來是想找武玄霜一較高下。
  他們從北面登山想偷入山南面的离宮,再潛入內苑,神武營的第一高手西門霸正在山上把守,与天惡道人遭遇,惡戰起來,西門霸不敵,射出了一支蛇焰箭報警,天空閃過的那一溜藍火,便是蛇餡箭發的火光,武玄霜是看見了西門霸的這個訊號,赶來應援的。李逸以為她是奉了武則天之命來捉拿他,那是完全猜錯了。
  天惡道人是邪派中數一數二的人物,武功之強,世罕其倫,武玄霜雖未見過他,也曾听師父說過,接了數招之后,便知道他是誰人。李逸跳崖之后,武玄霜本來要跟著下去,察看他的生死究竟,但被天惡道人攔著,片刻之間接連退了好几次險招,心中又急又怒,只好全神應付。
  西門霸揮動長鞭上來助戰,無惡道人哈哈笑道:“你中了我的腐骨神掌,以你的武功,赶快回去調治,或者還可以保全性命,你卻還要來送死么?”西門霸怒道:“明年今日,且看是誰的忌辰?”他有生以來,從未一敗,這回中了毒掌,仗著精純的內功,閉著了全身穴道,自信在一個時辰之內,不會發作,他拼著口气,定要先報這一掌之仇,哪知天惡道人真個高強,在兩大高手夾擊之下,竟能應付自如。但見西門霸的長鞭未到。他雙肩一晃,身子旋風似的,隨著鞭梢便轉出去,虯龍鞭雖然長達丈余,竟連他的衣角也沒有沾著,說時遲,那時快,但听得“呼”的一聲,天惡道人在鞭風劍影之中,身形轉換,倒提拂塵,塵柄點到了西門霸肩后的風府穴,武玄霜一個閃身,劍起處寒光疾吐,一招“玉女穿針”,劍鋒也刺到了天惡道人脅下的愿气穴,天惡道人正在攻擊西門霸,脅下露出空門,這一劍本來是非中不可,哪知天惡道人的武功确有獨到之處,傾頃之間,招致立變,武玄霜的劍尖堪堪刺到,忽覺劍尖一移,滑過一邊,但見天惡道人手揮拂塵,一纏一繞,竟然使出借力打力的上乘武功,將她的寶劍纏著。武玄霜大吃一惊,急忙運气一吹,長劍順著他拂塵牽扯之勢,向前一送,也用借力打力的功夫,化解他那股粘引之勁,就在這時,西門霸也使出了連環三鞭、回風掃柳的絕技,刷,刷,刷!風聲呼響,卷起了一團鞭影,向他猛掃。天惡道人若然還要硬奪武玄霜的寶劍,勢難逃那三鞭滅頂之災。天惡道人只好松開拂塵,一提腰勁,用了個“燕子鑽云”的身法,憑空跳起三丈多高,然后怫塵一展,凌空擊下,將武玄霜的長劍与西門霸的長鞭一齊蕩開。
  雙方交換了這几記惡招,各自心惊。而天惡道人比武玄霜吃惊更甚!
  武玄霜看來不過二十左右,本領之高,卻是大出天惡道人意料之外,這也還罷了,最令天惡道人吃惊的是武玄霜的劍術武功,甚似一位武林异人的家數,天惡道人天不怕地不怕,天生最忌憚的就是這位武林异人。
  激戰中忽听得山谷下面傳來一聲凄厲的叫聲,武玄霜心頭大震,只道這是李逸絕命的叫聲。但見天惡道人也好似吃了一惊,舉起佛塵,擋住面前,非但不乘机進攻,反而好像怕武玄霜突襲似的。武玄霜劍招一緩,立即想到,李逸跳下去已有多時,若然幸得摔傷不死,豈有這時候才發出絕命的呼叫?
  天惡道人卻听出了那是他的徒弟惡行者的叫聲,惡行者与毒觀音乃是在山谷下面替他把風的。天惡道人心神一亂,想道:“難道他們在下面也遇到了什么高手不成?”天惡道人的武功本來在武玄霜与西門霸之上,這時心神微亂,被武玄霜展劍反攻,一連几招凌厲之极的殺著,登時扭轉了局勢。
  就在這時,神武營的另外兩位高手,秦堪和張挺亦已雙雙來到,張挺是個莽夫,揮動青銅棍首先攻上,大聲喝道:“哪里來的臭道士,敢到驪山上來撒野?”手起棍落,一招“金鋼降魔”,立即向天惡道人的胸口撞去,天惡道人一劍封出外門,左手一伸,登時抓著了棍頭,張挺一身神力,竟然奪不回來,但听得天惡道人笑聲末絕,那根青銅棍已被兩股巨力拗得彎曲下來,西門霸揮鞭猛掃,天惡道人喝道:“好,你打吧!”“砰”的一聲,張挺水牛般的身軀凌空飛了起來,向西門霸撞去,西門霸長鞭急收,搶上去接,沒有接著,張挺一頭撞著了岩石,腦蓋骨裂為兩片,眼見不能活了。
  武玄霜又惊又怒,手中劍一提一翻,唰唰兩劍,一招“流星飛駛”,一招“野馬操田”,上刺雙目,下刺丹田,劍勢如虹,銳不可當,西門霸掄鞭急上,勢挾風雷,霍地向他的下三路掃去,天惡道人見他們形同拼命,不敢輕敵,使了一招“云橫秦岭”,塵尾散開,万摟無練,宛如在面前布下了一層鐵网。天惡道人正在以上乘的武功防御,忽覺微風颯然,面前旗影一閃,那千經万縷的拂塵,竟被卷開了一角空隙,武玄霜一招“白虹貫日”,立刻乘虛而入,但听得“嗤”的一聲,饒是天惡道人閃避得快,長袖亦已被割去了一截。
  原來秦堪的武功雖然稍遜于西門霸,但卻最為机智,他是乘著天惡道人全力防御之際,突施殺手的。他的旗子是百金細絲織成,恰恰是拂塵之類“軟兵器”的克星,在兵器上先占了便宜。
  三名高手,聯手圍攻,但見靈旗招展,鞭影翻飛,劍气如虹,叱吒山搖,砂飛石走,天惡道人的那柄拂塵,竟然漸漸被迫得施展不開,就在這時,只見又有一條黑影,疾奔而來,遠遠的就失聲叫道:“玄霜姐姐你在和誰交手呀?”聲音急促而又顫抖,正是上官婉儿的叫聲。
  天惡道人不見他的兩個徒弟上來,已自有些疑俱,心中想道:“想不到宮中竟有這許多高手,我再不走,只怕會要吃虧!”拂塵一展,倏的先向武玄霜攻擊。武玄霜側身閃避,舉劍一擋天惡道人表面佯攻,實是走勢,一擊不中,立即翩然掠出,到了秦堪身旁,鐵拂塵抖得筆直,斜點秦堪的關元穴。秦堪霍地晃身,用了一招“拂云看月”,靈旗攔腳掃去,天惡道人一個“旱地拔蔥”,憑空躍起數丈,秦堪的旗子在他腳下掠過,卷了個空,第二招未曾發出,只見天惡道人翩如飛鳥,在空中一個轉身,鐵拂塵已是向西門霸罩下,但听得腳的一聲,天惡道人的拂塵搭著鞭梢,借勢擰身,流星殞石一般。落下山坡去了。他在片刻之間,連用三种身法,三記絕招,襲擊三名高手,而且能夠沖出重圍,武功之強确是令人咋舌。
  西門霸縱聲笑道:“我舍了一條手臂,也終須打了你一鞭!”笑聲慘厲之极,武玄霜駭然惊視,只見他的一條手臂,自臂彎以下的半截,漆黑如炭,秦堪還來不及阻攔,他嗖的拔出佩刀,便將這半條手臂斬斷了。原來他中了天惡道人的毒掌,仗著精純的內功,侍毒气都迫到左掌掌心,可是剛才一場惡戰,他真力耗損不少!毒气又漸漸上升,他自知惡戰之后,無法運功,而天惡道人的毒掌,又無藥可治,是以斬斷手臂。保全性命。
  這時上官婉儿剛到,見狀惊駿之极,西門霸單臂抱起了張挺的尸身,慘笑道:“武姑娘,我這兄弟之仇,今后只有望你報了。秦堪,你陪武姑娘再下去搜查吧。”武玄霜道:“你放心回去凋治吧,這仇我報不了也總會有人替你報的。”西門霸道:“令師若肯出來,我還有什么不放心的。”抱著張挺的尸骸,邁開大步,便先回去。
  上官婉儿面色慘白,呆呆的望著西門霸的背影,武玄霜低聲說道:“他已走了,張挺不是他殺的。”上官婉儿松了口气,立即又問道:“他走了么?你沒有追上他?他可還有什么話儿留下?”武玄霜道:“也許他走得末遠,我們到下面看看吧。”她怕婉儿傷心,不敢將李逸跳崖的事情告訴。但上官婉儿何等聰明,從她的神色和聲調中已隱隱感到一种凶兆。心頭七上八落,不敢再問,默默無言的跟在武玄霜后面,向山谷下面搜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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