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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河梁訣別痴成恨


  此時裴叔度与天惡道人斗了將近百招,都已精疲力竭,更加上暮掌腥風的侵害,頭暈目眩,更是難以支持,但想到在此重要關頭,能拖延得一刻便是一刻,否則自己若然被天惡道人擊倒,他們兩大魔頭合力追捕師妹,師妹只怕更難逃脫。裴叔度思念及此,便強運真气,拼死支撐,改守為攻,苦苦纏斗。
  天惡道人胜券在操,卻是從容不迫,裴叔度狂攻不逞,已是強弩之末,天惡道人滿怀歡喜,正擬乘隙而入,施展殺手,忽听得滅度神君駭叫之聲,隨即見到他在洞中如飛跑出,看情形竟似受了重傷,天惡道人大吃一惊,正待喝問,驀然間听得优云老尼的聲音冷冷笑道:“天惡賊道,你好大的膽子,敢趁我閉關的時候,到這里來欺負我的弟子么?”但見洞門開處,武玄霜推著一輛獨輪車走出來,車中盤膝而坐的,可不正是优云老尼!
  這一下饒是天惡道人膽大,也自嚇得魂飛魄散,“這老尼原來是在坐關練功。”心念未已,裴叔度驀地一聲大喝,掌劈劍截,一招“星漢浮磋”,劍尖顫動,掌風蕩開了他的拂塵,劍尖連刺了他三處穴道!
  天惡道人本來比滅度神君心細得多,剛剛听出聲音有點不對,惊魂未定,便受了劍傷,气得他七竅生煙,大怒罵道:“你這小子敢施暗算,你也休想活命!”倏然轉過身來,反手一掌,勢似奔雷,裴叔度那一劍已是盡了全身气力,幸而刺中,心情一松,真气渲泄,這一掌如何還閃避得開?但听得“蓬”的一聲,他剛剛躍起,便給天惡道人一掌擊中腰胯,震出了三丈開外。
  天惡道人這時已看出了优云老尼已死,依他的心意,本要把武玄霜也斃于掌下,可是他被斐叔度刺中了他三處穴道,雖然暫時用閉穴之法,凝聚真气,打了裴叔度一掌,但這一掌打出之后,他的真气亦已消散,但耳鳴如雷,目眩金星,再也支持不住,只得再強提口气,疾奔下山,這時若然武玄霜敢追上去,天惡道人已是敵不過她,定要被她殺死,可是武玄霜見他中劍之后,仍然能夠傷人,怎知他也受了重傷,何況她的師兄又已倒地垂危,她當然只好放過天惡道人了。
  武玄霜停下了獨輪車,跑到師兄身旁,只見裴叔度面如金紙,口鼻流出瘀血,卻猶自露出淡淡的笑容,說道:“師妹,你想得好妙計,靠著師父的神威,終于把這大魔頭赶跑了,真險,真險!”那輛獨輪車乃是裴叔度搬運柴火用的,武玄霜將師父的遺体放在車上,當成是師父的座車推出來,天惡道人若然再鎮定一些,立時便可看出破綻,武玄霜僥幸成功,越想越險,額上的冷汗,不禁涔涔而下。
  裴叔度的臉上雖然露出笑容,說話的聲音卻是漸漸微弱,臉色越來越是駭人,武玄霜待要給他把脈,裴叔度連忙搖頭,掙扎著低聲說道:“你把我身上那支小銀瓶掏出來,不可触及我的皮膚。”武玄霜低頭一看,只見他露出來的皮肉變成了豬肝一般的顏色,那自是中了劇毒所致,看來他的手腳都已僵硬,不能轉動了。天惡道人的“腐骨神掌”竟然如此厲害,武玄霜一看之下,不禁駭然,同時對師兄深厚的內功也不禁暗暗佩服。
  武玄霜小心在意,雙指一探,將那小銀瓶挾了出來,瓶內盛著几粒碧綠色的丹九,斐叔度又低聲說道:“你先吞下一顆。”說這一句話時,微細到几不可聞,武玄霜乃是絕頂聰明的人,又在江湖上闖蕩了這么多年,當然領會他的心意,知道這瓶中是解毒之藥。師兄怕她服侍他時,一不小心触著他的身体了也會中毒,故此叫她先吞下解藥,武玄霜吞下了一顆丹丸,但覺一股清香,沁人脾腑,周圍那股腥臭气味登時消散,精神也立刻爽利起來。這時裴叔度已是雙目閉上,連嘴唇也張不開了。武玄霜挖開他的牙關,接連給他喂了三顆丹九。過了好一會儿,裴叔度“哇”的一聲,吐出了一大口血。血色由黑漸轉紅,雙目倏張,苦笑道:“好厲害,要不是師父遺下的碧靈丹,我几乎不能活命!”
  武玄霜將她師父的法身再搬回石窟。然后將空車推出來,把師兄放在車上,推他回去,斐叔度歉然說道:“師妹,累了你了。我有兩只狒狒服侍,你有緊要事情,可以先下山去。”他一時之間未想起來,那兩只狒狒也受了重傷,它們也正自要人調理,如何還能夠服侍他?
  武玄霜知道他所指的乃是要去暗助李逸的事情,可是這個時候,她豈能离開師兄,便道:“師兄,你不要挂慮我的事情,待你好了再說。”
  可是天惡道人的毒掌實是太過厲害,武玄霜衣不解帶地服侍了師兄三天,裴叔度才能喝點稀粥,身子也才能在床上轉動。幸而有优云老尼用雪蓮制煉的碧靈丹,能解百毒,要不然他的內髒早已在十二個時辰之內,便要腐爛了。
  倒是那兩只狒狒先好起來,到了第三天,它們已經能夠走動,裴叔度又催她下山,武玄霜雖然挂念李逸,卻是執意不肯,到了第七天,裴叔度身上的惡毒盡消,這才能夠下床,可是身体還虛弱得很,這一天武玄霜奉師兄之命,將師父的遺体埋葬了。至于建墓立碑的事情,則只好留待師兄日后去辦。
  裴叔度待她了結這樁事情回來之時,便又對她言道:“突厥可汗給李逸的一個月限期,又已過了七天了。我奉了師父遺命,要暗中保護他,如今力不從心,只有請你管我走一趟了。”武玄霜心情非常煩亂,過了半晌,說道:“我再服侍你兩天,待你好定了,我才放心。”裴叔度道:“累了你這么多天,我已經很過意不去,兩只狒狒現在已能行動如常,它們可以照料我了,你明天還是走吧!”
  其實,武玄霜何嘗不為李逸的事情焦急?但她一來見師兄尚在病中,不忍离去;二來她實在是矛盾得很,既渴望見李逸,又不想見李逸,因為有一個長孫壁在她与李逸之間,情形已經与八年之前大大不同了。她自從見過長孫壁之后,對這個問題已想十百次,能夠避免再見李逸而把事情辦妥,那是最好不過,所以她當初才要求師兄出馬,并請師兄轉達則天皇帝的意思,但現在師兄最少還得調養一個月,方能恢复武功。她沒法避免,只能自己去找李逸了。
  裴叔度又說道:“你今天把師父的劍譜仔細一讀,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臨走之前可以問我。”武玄霜見師兄對她如此關心,甚是感激。
  這一晚武玄霜徹夜無眠,思潮洶涌,后來遵照師兄的吩咐,展開了師父的劍譜,那些精妙的劍術招數,吸引了她的注意,心神才平靜下來。
  這本劍譜的前半部武玄霜以前學過,后半部則是她師父在天山隱居這几年才寫出來的,那是她師父后半生的心血所聚,武玄霜就未曾學過了。好在前后兩部乃是一脈相承,以武玄霜的武學根底,并不感覺有什么特別難解的地方,只是有几招复雜的劍術,她一時之間還未思索得明,便做了記號,留待明天再問師兄。
  石窟里本來有兩間臥房,一間是她師兄住的,另一間則是她師父以前住的,但武玄霜這几天來為了看護她的師兄,一直睡在她師兄的房門外邊,好在他們都是英雄儿女,對男女之嫌并不放在心上,這一晚武玄霜仔細讀師父的劍譜,方自讀得津津有味,偶一回頭,那房門本來是沒掩上的,只見師兄雙眼炯炯,在床上半倚半臥,眼光正對著她,武玄霜道:“師兄,你怎么還沒有睡?”裴叔度微笑道:“我精神很好,一時未曾想睡。你有什么地方不明白么?”武玄霜興致勃勃,便將那几個劍術上的問題問他,裴叔度—一給她講解,講得非常詳細。武玄霜謝過師兄,說道:“我沒有什么不明白的了,師兄,你請安睡吧。”過了大半個時辰。她偶一回頭,只見師兄仍然睜開雙眼,武玄霜詫道:“你怎么還不睡呀?”裴叔度道:“我在想一些事情,過一會便睡。時候不早,你明天還要赶路,也該睡啦。”武玄霜心念微動,覺得師兄今晚的神情有些奇特,便再勸他安睡,又過了一會,武玄霜再看他時,他一發覺,便闔眼假睡,這時天色已經微明,武玄霜也就不再說。這一晚武玄霜沒有睡覺,她發覺師兄這一晚似乎也未曾睡過。
  天明之后,武玄霜收拾行裝,裴叔度也隨著起床,他一夜沒睡,精神卻無萎靡不振的現象,反而比昨天興奮得多。他把師父的詩文集和那只玉匣交給了武玄霜,再鄭重的叮囑一遍,請她轉交給則天皇帝与夏侯堅,好了結師父生前的心愿,然后又取出兩個小銀瓶,對武玄霜道:“這個長頸的瓶子盛著的是碧靈丹,你知道我這次中了天惡道人的毒掌,就完全是靠了它起死回生的,你帶在身邊吧,有了它就不怕任何有毒暗器了。”接著又指著另一個瓶子道:“這個圓口的瓶子盛著的是易容丹,那卻是以前夏侯堅送給師父的,師父沒有用過,我在深山隱修,也不需要用到它,你都帶去吧。”他向武玄霜講了易容丹的用法之后,又道:“易容丹可以變貌易容,老少由心,妍端隨意,但只有一樣是變不了的,那就是面上的一對眼睛,年齡的大小和武功的深淺從眼神中都看得出來,不過一般普通的人那卻是不會注意到的。”武玄霜听了,暗暗記在心頭,想道:“那日長孫壁扮成一個平常的稚婦,連我也給她瞞過,想必也是用這种易容丹的了。我此去突厥京城,正好用得它著。”接過這兩只銀瓶,想起師父師兄,思怀深厚,不覺潸然淚下。
  裴叔度的眼睛一直沒有离開過武玄霜,眼眶中也有淚水沁出,這時諸事都已交代完畢,歎了气,幽幽說道:“多謝你服侍我這几天,你從此回轉中原,咱們今生大約是難以再見了。”武玄霜道:“我祝師兄成為一代武學大師,他年我若有緣再來塞外,一定上山操訪師兄。”話是如此說,但武玄霜自己也知道,再來的机會极微,即許再來,有李逸夫婦在這山上,她也未必愿意舊地重臨的了。她見師兄對她如此惜別,也自有點依依不舍之情,只是她卻并末完全懂得師兄的心事。
  武玄霜道:“師兄,你自己多多保重,小妹拜辭。”裴叔度默默無言的握著她的手,過了好一會,才低低說道:“好,你走吧!”語聲低咽,說了之后,便即回過了身。武玄霜走了好遠回過頭來,只見師兄還倚在洞口,向她遙望。
  武玄霜心中凄惻,再走到師父的埋骨之處,嗑了三個響頭,向師父辭行,想起師父一生為情孽所累,不覺又大哭了一\場。
  走到中午時分,經過駱駝峰下,樹林中李逸的那間石屋央入眼帘,武玄霜心想急急走過,但雙腳如不由自主的走到了屋子外面,想到長孫壁為了自己而棄家遠走,甚覺難過。眼光一瞥,發現那間石屋的兩扇大門打開,武玄霜記得那日她离開之時,是曾經關上的,想道:“難道是長孫壁曾經回過家中?”情怀歷亂,自己也抑制不住,不知不覺的便走進了屋內,一看之下,屋中的景象,令她甚是惶惑不安。
  只見室中衣物凌亂,散了滿地,那具古琴,卻已不見,武玄霜呆了一呆想道:“若是長孫壁回來檢取她的衣物,何必如此翻箱倒柜,事后又不加收拾?若是別人,他又來搜查什么呢?他取去了古琴,莫非也知道那是李逸心愛之物么?”想來想去,猜不透是什么人曾到過屋內。
  壁上字跡猶存,武玄霜再讀一遍長孫壁所留的那首詩:“十年夢醒相思淚,万里西風瀚海沙。同命鴛鴦悲命薄,天涯何處是吾家?”但覺這首詩固然是長孫壁的自傷身世,但也不啻是為她而道,傷感了好一會,心想:“但愿我此去能把李逸的儿子救回來,親手交給長孫壁,以后就回轉中原,永不再來,叫她知道我的心意。”于是拭干淚痕,走出這間石室。
  武玄霜日夜赶路,走了半個月的光景,穿過扎哈蘇台沙漠,距离突厥的東都王廷不過是五六天的路程了(突厥在唐代的時候,疆土甚廣,地跨歐亞,在東方的稱為東突厥,設有王廷在今之烏魯木齊)。預計可以在突厥王一個月的期限之內赶到,稍稍寬心。這一日經過了喀拉沙而河,這是一條長達數百里的河流;在突厥境內,河流极少,武玄霜剛穿過沙漠,便發現了這條河流,心情甚為舒快,當下盛滿了兩個水囊,沿著河岸赶路。河的兩岸,樹木成行,風景甚美。走了一會,忽听得后面駝鈴聲響,塵頭大起,武玄霜只道是商人的駱駝隊,回頭看時,卻是一隊甲胄鮮明的突厥武士,擁有几匹駱駝,七八騎健馬,圍擁著一輛大車,從上游河岸馳來,那輛車十分華麗,拉車的是匹毛色純白的駿馬,武直霜心想:“莫非是哪位王公出巡?”武玄霜因為急著赶路,一路上不愿招惹事端,既然見了大隊突厥武士,便即避開,躲在离河岸數十丈的一個沙丘后面。
  不一會,這一隊人已走到了武玄霜的面前,車上傳出胡韶聲響,配合著“東不拉”的樂聲,有個女郎彈著東不拉,唱得非常凄惻,武玄霜一听這個歌曲的調子好熟,听了一會,听出了她彈的竟是中國東漢時代女子蔡文姬所創的“胡擁十八拍”,蔡文姬嫁給當時匈奴的烏孫王,她所創的胡擁十八拍流傳回疆,自是不足為奇。可是這樣華貴的馬車,又不這么一群武士護送,車中的女子,身份想來非比尋常,她卻彈出這樣悲苦的曲子,那就有點奇怪了。武玄霜听得她用維語出“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离异國兮烏孫王。”心中也不禁感到酸楚。
  馬在岸邊停下,車中的女子說道:“在這里歇一會吧。”有几個侍女下來,支起了帳幕,另外几個武士到河邊盛水送入帳幕,武玄霜想道:“原來她是要在這里洗一個澡。”心念未已,車中的那個女子走了下來,明眸皓齒,霧髯風署,是一個十分美貌的維族姑娘。
  這個美貌的維族姑娘走進了帳蓬,武士們三三五五散在河堤上歇息,有兩名武士來回漫步,好几次走近了武玄霜藏身之地,武玄霜手心捏著几顆小石子,打算一給他們發現,便將他們打倒。
  忽听得馬蹄之聲,有如暴風驟雨,武玄霜從沙丘后面望出去,但見一個少年武士,騎著一匹棗紅大馬,飛馳而來,高聲叫道:“卡洛絲,卡洛絲!”護送車輛的突厥武士紛紛喝道:“什么人,膽敢叫我們可賀敦的名字!”,十几枝羽箭射出,那少年武士身手不凡,但見他把手一招,便將兩枝箭接著,隨手擲出,隨便隨擲,把十几枝利箭都拋到河中。
  武玄霜一怔,原來“可賀敦”乃是突厥話中的“王妃”之意,武玄霜心中想道:“原來她竟是突厥可汗的王妃,既然是王妃的身份,卻為何單獨出巡。离開了他們的王廷千里之地。這個少年武士又怎的這么大膽,敢來追王妃的審駕?”但覺這件事情,處處透露著古怪。
  說時遲,那時快,那少年武士縱馬如風!倏忽之間就到了帳幕前面數丈之地,仍然在高聲叫道:“卡洛絲,卡洛絲!”有兩個突厥武士扑上去,喝道:“你瘋了嗎?”四掌齊出,按著馬頭,那匹雄馬長嘶一聲,倒退人立,這兩個突厥武士能夠力阻奔馬,气力确是惊人。
  那少年武士在馬背上飛身躍起,喝道:“讓開,我要見卡洛絲!”好像一只兀鷹,從空中扑下,這兩個突厥武士哪肯讓他?雙雙出手,一個抓他的右腿,一個扭他的左臂,想趁他身形未穩,便將他跌翻,這少年武功甚是了得,但見他腳未沾地,便是一個彈腿踢出,接著雙掌一個“交叉十字手”斬下,好像門閂一般,一斬一扭,但听得“卡嚓”一聲,那個想扭他手腕的武士,自己的手臂卻先給他扭得脫了臼,另一個武士則早給他踢翻了。突厥武士最佩服有本領的人,有几個禁不住喝起采來,好漂亮的摔跤功夫!
  驀听一聲喝道:“你這小子想找死嗎?”一個守護在帳幕前面的虯髯武士,身手矯捷之极聲發人到,雙掌一圈,那少年武士給他封著,四條胳臂一陣翻騰,便听得“蓬”的一聲,那少年武士蹌蹌跟跟的倒退几步。這虯髯武士一上,他的伙伴們便即退下,看來他乃是這群武士的領袖。
  那少年武士兀自不肯逃走,拔出佩刀,又再扑上,虯髯武士也拔刀相迎,雙方都使得沒風似的快刀,但听得叮叮當當之聲不絕于耳,不多一會,那少年武士的佩刀給斬了兩個缺口,仍然是高呼酣斗,奮戰不已!
  就在這時,帳慕忽然揭開,那美貌的王妃走了出去,叫道:“都給我住手!”
  那少年武士大叫一聲:“卡洛絲!”聲音顫抖,充滿了喜悅而又激動的心情。那美貌的王妃忽地冷冷一說道:“站住!不許向前再跨進一步!”
  那少年武士惊愕無比,叫道:“卡洛絲,你不認得我么?”那美貌的王妃說道:“沙爾海,你到這里來做什么?是我父王叫你來的么?”那少年武士叫道:“咦,我拼了性命來見你一面,你難道還不知道么?”那美貌的王妃道:“哼,你敢對我說這樣的話,我若不念在你是我小時候的朋友,我早就叫他們打斷你的腿啦。”那少年武士顫聲說道:“卡洛絲,你,你——你變了另一個人啦,好呀,你如今到王廷去享受榮華富貴,我給你送行,你也不樂意么?嘿,嘿,嘿,嘿!哈,哈、哈!”他憤激之极,冷笑不已,一雙眼睛緊緊的盯著王妃,他怎也料想不到,他的“卡洛絲”突然變了,變得好像陌生人一樣,他完全不認識了。
  那美貌的王妃身軀微微抖了一下,立即又鎮定如常,淡淡說道:“好啦,你如今已經見過我了,你回去吧!”她那冷酷的神情令得沙爾海好像十二月天跌落冰河一樣,冷意直透心頭,再也笑不出來。倏然間,他雙眉一揚,睜大眼睛說道:“卡洛絲,你真的愿意去做大汗的可賀敦?”那王妃輕蔑一笑,說道:“以我的美貌,以我的身份,難道不配做可賀敦么?除了大汗,還有誰配得上我?”那少年大叫一聲,呆了半晌。忽道:“不對,不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那美貌的王妃把手一揮,喝道:“把他這匹馬射死!”一個突厥武士應聲發箭。那少年武土呆若木雞,那匹馬本來是他最心愛的寶馬,也是他的“卡洛絲”以前非常喜歡的一匹馬,然而現在竟從卡洛絲的口中發出命令,死在武士的箭下了!
  那美貌的王妃冷笑道:“看你還能不能再追赶我?你再不走,第二支箭就要向你射了!”少年武士傷心之极,面色慘白如紙,叫道:“我不怕万箭穿心,可是你的話比利箭厲害万倍,我的心算是死啦。卡洛絲,你自己保重,沙爾海不能再侍侯你了!”掩面轉身,如飛疾跑,但跑了十多丈遠,卻又回過頭來,只見王妃還站在哪里,動也不動,沙爾海又叫了一聲“卡洛絲!”王妃忽地一聲冷笑,轉身入帳篷,隨即在帳中傳出話道:“拔隊起程!”大隊的武士收拾起帳篷,前呼后擁,將王妃擁上馬車,拋下了那少年武士,果然走了!
  武玄霜躲在沙丘后面,目睹了這一幕情景,甚是替那少年武士不平,心中想道:“听他們的說話,這個卡洛絲原來還未与可汗成親,大約這些突厥武士正是護送她到突厥的王廷成親去的。這個沙爾海當然是她的情人,他敢舍了性命前來求見一面,也算得痴情极了!”
  武玄霜走了出來,抬頭一望,隱隱還可以望見那少年武士的影子,在河岸樹蔭之下,踽踽獨行。武玄霜展開“八步赶蟬”的輕身本領,悄悄無聲的來到他的背后,但听得他兀自喃喃自語道:“不對,不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武玄霜接聲說道:“是呀,我也不信!”沙爾海愕然回顧,見武玄霜是個美貌的漢族姑娘,怔了一怔,問道:“你說什么?你是誰?”武玄霜道:“你和卡洛絲會面的情形,我全都看到了。你剛才和那虯髯武士比刀,他有一刀上手刀,中途忽然改為下手刀,那一刀本來可以斫中你的,但他的刀鋒忽然歪了半寸,給你擋開,你知道其中的原故嗎?”沙爾海听她說得歷歷如繪,惊詫不已,叫道:“原來是你在暗中幫我的忙嗎?”武玄霜道:“不錯,是我用一粒砂子將他的刀尖彈了一下,幸虧他沒發覺。”沙爾海道:“我也沒發覺呀,你,你是什么人?有這么大的本領!”
  武玄霜微微一笑,說道:“我是天山劍客!”“天山劍客”的名字傳遍天山南北,武玄霜料想他曾听過,沙爾海吃了一惊,道:“原來你就是天山劍客,怪不得有這樣大的本領!”但隨即便露出惶惑的神情,凝視著武玄霜,說道:“天山劍客听說是個男的,原來那是假的嗎?”武玄霜道:“那是我的哥哥,我們兄妹二人,同住天山,生來愛管閒事,輪流下山,別人不知,將我們都叫做天山劍客。”武玄霜假冒“天山劍客”的名頭,乃是想取得他的信任,沙爾海見她有這樣高的本領,且又曾暗中幫助自己,果然深信不疑。
  武玄霜道:“你說你不相信,是不相信卡洛絲會這樣對待你嗎?”沙爾海道:“我不相信她會心甘情愿去做可汗的妃子!”武玄霜道:“是呀,我也不相信她這樣美貌如花,心腸卻會那樣的狠!可是,她做出的那些事情,卻都是我親眼見的,真是令人難以相信!”這番話說是“不信”,實是“相信”,沙爾海激動說道:“不,你不會懂得的,我走開之后,回頭望她一眼,我從她的眼光之中,感覺到是以前的卡洛絲!這感覺難以解釋,你,你懂得嗎?”武玄霜微咽說道:“你們之間的心意,只有她心愛的人才會感覺出來。你可以將你們的事情告訴給我听嗎?也許我可以幫你的忙。”
  沙爾海抹干了淚痕,說道:“卡洛絲的父親是突厥可汗一個屬國的藩王,我的父親是他最親信的一個武士,我和卡洛絲自幼一同玩耍,一同長大,比兄妹還要親密。”說到這里,他有點羞澀,頓了一頓,這才繼續說道:“她好几次說過,除了我不會再嫁別人!”
  武玄霜道:“那你為什么不向她求婚?”沙爾海苦笑道:“我只是一個普通的武士,与她身份懸殊,怎好向可汗啟齒?卡洛絲知道我的心意,她說反正咱們年紀還輕,她愿意等我,等我建功立業,有了一官半職之后,那時再托人,向她父王求婚,一定會答應。這几年來,有過不少王公貴族,甚至外邦壬子向她求婚,她都沒有答應,果然是一心一意的在等我。誰知道這次大汗聘她去做王妃,她竟然二話不說,就讓她父親將她送走了。”
  武玄霜道:“這事你不知道嗎?你有和她說過話么?”沙爾海道:“前兩個月,我國中考選武士,我取得了第一名勇士的稱號,可汗對我賞賜有加,升我做他的護駕武士,我正想趁此机會托我父親向可汗求婚,誰知不久,可汗派我代表他到邊境去巡查,待到歸來之時,卡洛絲已經被大汗聘去做可賀敦了。”武玄霜道:“這樣看來,可汗想必也知道你事情,所以有意將你遣走的。”沙爾海道:“不但可汗知道,我的父親也早已看出我和卡洛絲的戀情,我回來之后,他就勸我不要再痴心妄想,同時,可汗也升了我三級,叫我做王廷武隊長。我知道他是想安慰我,可是卡洛絲已經走了我即算做到可汗,又有什么意思。”武玄霜問道:“這么拚命,那你是直到今天,才見著卡洛絲的了!”沙爾海歎了口气,說道:“我回來之后,想了整整一個晚上,我想卡洛絲絕對不是貪戀榮華富貴的人,她以前也曾對我說過,若是我們能夠如愿以償,她宁愿放下公主不做。与我在草原飄泊亦所心甘。我想了又想,幸好她只走了三天,我便騎了千里馬來追她,只要她不變心,我舍了性命也要將她救出來,大汗雖然有百万雄兵,威臨万國,可是草原如此廣大,哪里找不到藏身之地?呀,想是如此想,可惜卡洛絲竟然親口說出她愿意去做可賀敦,還叫人射斃了我的馬!”
  武玄霜道:“你現在絕望了么?”沙爾海道:“她雖然如此對待我,可是我還不敢相信這是她的真意,她要是真變了心,我回頭望她之時,她就不會用那樣眼光看我的。”武玄霜道:“那你現在打算怎樣?”沙爾海傷心之极,扭絞手指說道:“我的千里馬已給她射死了,要追也追不上啦,我這一生再也不會听到她的真話了!”
  武玄霜心念一動,笑道:“你信不信我?”沙爾海道:“怎么?”武玄霜道:“你若信我,你交一件信物給我,我去見卡洛絲,探詢她的真意。你到大汗王城,隱姓埋名,等待我的好音。”沙爾海二話不說,便掏出了一只香包,說道:“這是卡洛絲繡給我的,你拿去吧。我父親有位朋友住在王城,我會到他家中借住,打听卡洛絲的消息。”隨即將地址告訴了武玄霜。
  武玄霜藏好香包,与他告別。當下展開絕頂輕功,直赶到三更時分,才發現那一群武士的帳幕。
  武玄霜一看,十几座帳篷,只有位置當中的一座,外面有兩個武士守衛,武玄霜想道:“在這荒野之上,人跡少到,他們卻還要小心守衛,這必定是卡洛絲的帳篷了。”隨手捏了兩團雪塊,向空中一擲,發出呼喇的聲音,那兩個武士好生奇怪,心道:“這么晚了,還有兀鷹飛翔么?”抬頭觀看,那兩團雪塊,給武玄霜擲得很高,未曾跌下,半空就溶化了,那兩個武士看了好一會,甚么都瞧不見,更為納罕,武玄霜早就趁這個机會,潛入帳篷。
  帳幕內邊,還有繡帘隔開,外間有几個侍女,或坐或臥,武玄霜掌心早已扣了几粒砂子,她以极輕靈迅捷的手法。揭開了帳篷一角,一瞧清楚,便將砂子輕輕彈出,將那几個侍女的暈睡穴都封了,若非經人解救,非得一個半時,不能自醒。
  繡帘內隱隱有燭光透出,武玄霜在縫隙一瞧,果然是卡洛絲在里面,夜已三更,她還未睡,只見她坐在錦墊之上,輕輕歎了口气,自言自語道:“沙爾海,沙爾海,你怎知道我的苦心啊!但愿你恨我怪我,就當做這世上再也沒有了我卡洛絲這個人,趁早死了這條心,也免得闖下大禍。”
  武玄霜听到此處,心中大喜:“果然她對沙爾海并非忘情。”于是“噗嗤”一笑,揭篷而入。卡洛絲驀然看見一個陌生的漢族姑娘,走到她的面前,大吃一惊,張開了口,正想叫喊,武玄霜將那只香囊在她面前一晃,低低“噓”了一聲,說道:“卡洛絲,你別害怕,我是沙爾海叫我來看你的。”
  卡洛絲定了定神,問道:“你是誰?你怎么知道我与他的事情,我從來未听沙爾海說起過你!”武玄霜微微一笑,說道:“我是天山劍客,今日沙爾海与你會面的情形,我全都瞧見了。”接著又將和沙爾海談話的經過告訴她。卡洛絲也曾听得沙爾海說過“天山劍客”的事跡,又見她有自己送給沙爾海的那只香囊,疑慮之心盡去,便請武玄霜坐下,幽幽歎了一口气問道:“沙爾海他還沒有死心么?我只當他將我恨入骨髓了。”
  武玄霜道:“沙爾海一點也沒有恨你,他深深知道你心里還是歡喜他的。所以他要我來探問你的真意,倒是我不明白,他對你如此痴情,你卻為何那樣對待他?”
  卡洛絲眼角有晶瑩的淚光,說道:“我比他還要痛苦万分,可是說了又有什么用?就讓我一個人受苦吧。”武玄霜緊緊握著她的手,道:“卡洛絲,也許我能幫助你。即算幫不了忙,你說了出來,也總比悶在心頭的好。我是個漢人,和你們的人全都沒有關系,你說給我听,我決不會向任何人泄漏半句。”
  卡洛絲問道:“你進來的時候,可曾留意外面的侍女?不知她們睡了沒有?”武玄霜笑道:“不到我去喚她們,她們決不會醒來。”卡洛絲道:“這是為何?”武玄霜道:“因為她們都給我點了暈睡的穴道。”將武學中點穴的作用效果簡略的對卡洛絲說了。卡洛絲又是惊奇,又是佩服,說道:“姐姐,你是會仙法的么?你的本領真是大得不可思義!”接著又道:“其實這几個侍女都是我的心腹,給她們听了也沒關系。”
  于是卡洛絲喝了一日濃茶,潤潤喉嚨,緩緩說道:“我父親的王國在大漠北邊,阿爾泰山之下,王國小得可怜,疆土只有三百里之地,人口不過十万之眾,好在國中水土肥美,有天然的牧場,還有金礦,我們年年向大汗納貢,日子倒也過得頗為安逸。
  三個月前,大汗的使者到來,向我的父親要求一件貢物,那是他最最舍不得的心愛之物了。
  武玄霜插口問道:“是阿爾泰山的金礦嗎?”卡洛絲愕然道:“不是。若是要阿爾泰山的金礦那還易辦。大汗要的是我。我當時听了這個消息,几乎想投入我們國中那個布爾根大湖,死了干淨。我是宁愿死了也不愿离開沙爾海的!可是我死了也不行,因為我還有一個父親,還有一個王國。”武玄霜心情沉重,說道:“整整一個王國壓在你的肩上,怪不得你要前往可汗的王廷。”
  卡洛絲繼續說道:“突厥大汗威臨万邦,滅國無數,他自稱是万王之王,只是他統率的雄兵,就超過我們的人口十倍。我們不過是他一個小小的屬國,他若動怒,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令我們全國玉石俱焚。阿爾泰山的金礦固然要落在他手中,我父親、沙爾海,以及我所有親愛的人,都難逃這場浩劫。沒奈何我只好听從父親的安排,將沙爾海遣開,接了大汗的聘禮,在他派來的武士護送之下,前往大汗的王廷,准備做他的王妃。可是我也准備了一种驗不出來的毒藥,在大汗逼我成婚之日,便將是我服毒自盡之時。這樣,我死在他的官中,他只好自歎晦气,不能怪我的父親了。”武玄霜叫道:“卡洛絲,你不能這樣做。”
  卡洛絲慘笑說道:“我已經想千万遍,這樣做實是最好不過,既可保全我的父親,我的王國,又可以保全了沙爾海和我自己。沙爾海這傻子,他卻全沒想到這些,他只想得到我,他只想憑他的武藝,將我搶走!所以我不得不像日間那樣的對待他!我叫武士射死他的馬,就是不愿他再赶來糾纏。他雖然是我國中的第一好漢,但卻怎比得上大汗這一群如狼似虎的武士?他若蠻干,只怕他未能將我搶走,早已死在武士的刀下了。姐姐,現在你明白了么?”
  武玄霜道:“我明白了,你故意裝作無情無義,那是要令大汗的武士不起疑心。”卡洛絲道:“不但如此,我還要沙爾海不起疑心,相信我是真的無情無義。”武玄霜道:“你是怕他殉情而死。”卡洛絲道:“是啊。若然他痛恨我無情無義,他就不會尋死尋活。”武玄霜道:“可惜他不相信。”卡洛絲又是惊喜又是悲傷,歡喜的是沙爾海對她的愛情竟是生死不渝,怎樣都相信她,悲傷的是他一片痴情怕他禍事。
  武玄霜輕輕撫摸卡洛絲的秀發,低聲說道:“你愿意和沙爾海結為夫婦么?”卡洛絲道:“這句話你無須問,可惜我縱然愿意,也只有期待來生了。”武玄霜微微笑道:“不,我有辦法使你們今生如愿。”
  卡洛絲睜大了眼睛,顫聲說道:“真的?”武玄霜忽然脫下了身上的衣裳,拔下了飾物,道:“卡洛絲,你我換過服飾試試。”卡洛絲道:“做什么?”武玄霜道:“你先別問,依我的話做了再說。”兩人換過服飾,武玄霜掏出了兩顆易容丹替她著意化妝,卡洛絲取出一面銅鏡,兩人并肩照鏡,只見卡洛絲變了一個漢女,武玄霜則變了王妃,臉型膚色都与以前大大不同。
  武玄霜笑道:“我像你么?”卡洛絲端詳了好一會,點點頭道:“是有點像,但若是与我相熟的人,一定還會看得出來。”說罷又連連搖頭說道:“敢請你是想冒充我去做王妃?這不成呀,不成!”武玄霜道:“怎么不成?”卡洛絲道:“這几個突厥武士与我相處多天,他們會看得出來的,而且我不會武功,又怎能逃得出去?”
  武玄霜笑道:“若是未見過你的面的,他只憑你的圖像,霎眼之間,卻未必看得出吧?”卡洛絲道:“你的意思是想要騙過大汗嗎?你扮作我的摸樣,入宮那天,你披著面紗,暫時間是騙得過去的。可是此去王廷,最少還得三四天的工夫呀,在路上又怎么瞞得過這群武士?”“武士們對你的侍女,想必不會像你那樣注意吧!”卡洛絲道:“這個當然,若你扮作我的侍女倒還能混得過去。可是你扮作侍女有什么用?仍然不能挽回我的命運呀,何況在路上突然多出一人,武土們也不會不發覺的。”
  武玄霜道:“你听我說。我要路上扮作你的侍女,入宮之時就扮作你。你的馬車很寬大,總能夠多藏兩三個人。”卡洛絲給她一言提醒,說道:“對啦,你可以藏在我馬車的坐墊下面,哎,還不必委屈你受苦,我每天叫一個侍女藏起來,你可以扮作她的模樣,在車上陪著我,歇息之時,你不下車走動,武士們絕對看不出來。”眼睛露出光輝,但立即又憂形于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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