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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一片血書深仇誰可解 十分心事無語獨思量


    云蕾抬頭一望,只听得張丹楓說道:“從前有兩個苦人,本來都是替地主种田的,后因天災人禍,無以為生,一個做了叫化子,一個做了運私鹽的‘鹽裊’,叫化子和私鹽販子意气相投,結為兄弟。那時中國被异族統治,草澤英雄,都想起來反抗,這兩兄弟都是胸怀大志,好像古時的陳胜、吳廣圖謀反秦一樣,擊掌立誓:苟得富貴,互不相忘!另外還有一個和尚年紀比這兩人大得多,曾教過這兩兄弟武藝,兩兄弟尊稱他做師父。歷朝歷代食鹽都是由官家專賣的,販私鹽的人,一被捉到,就要被官家處死。私鹽販子是義兄,叫化子是義弟。叫化子不敢冒險,入了一間寺院做小和尚,后來那間寺院也因災荒無人施舍,寺中和尚十死七八,私鹽販子用性命博得一點錢財都周濟了他的義弟。后來那寺院遣散,叫化子做了游方僧人,仍然到處乞食。”
  “后來那兩兄弟的師父舉義旗,叫化子義弟隨他起兵,在一次大戰之后,那老和尚不知下落,有人說他戰死,有人說他失蹤后仍然當了和尚,到底如何,無人知道。”
  “那私鹽販子這時販鹽遠走江北,自己糾集數百鹽丁,也起兵稱王。過了好几年,那私鹽販子勢力漸大,在蘇州稱帝,長江几省,都是他的。四處覓那義弟,卻覓不見。這時天下群雄紛起,其中有一路以紅巾為號,勢力最大,那紅巾軍的領袖前兩年死了,由一個少年英雄繼任領袖,攻城掠地,勢力伸展到長江以南。私鹽販子一打听,這少年領袖原來是做和尚的,再仔細打听,竟然就是自己以前那個叫化子義弟。還有人說,這叫化子隨老和尚興兵,老和尚戰敗之后他暗中將老和尚賣給官家,自己卻裝作好人,統率了老和尚的部屬,改投紅巾軍,所以一入紅巾軍就做了頭目,得到紅巾軍主帥的看重,一路升遷,因此其后才能替代他的位置。稱了皇帝的義兄不相信這個傳說,不過派人聯絡的結果,卻證實了這個紅巾軍的新主帥果然是自己的義弟。”
  “這時義兄義弟的勢力已在長江接触,義兄派使者過江,致書義弟,說:你我二人誰做皇帝都是一樣,請你過江相見,先敘兄弟之情,后定聯盟之計,共同對抗异族。不料那義弟卻將書信撕毀,不允過江,還割了使者的耳朵,遣他回來報道:天無二日,民無二主,你我都是當世英雄,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義兄接書大怒,兩兄弟竟然自相殘殺,混戰几年,互有胜敗,最后一次在長江決戰,義弟大胜,將義兄捉住,要義兄俯首稱臣,義兄不肯,哈哈大笑道:‘小叫化,你下得手便殺了我吧。’義弟一聲不發,立刻叫人用亂棍把義兄打死,沉尸長江!滅了義兄之后,立刻自稱皇帝。而且不過几年,還把异族逐出中國,削平群雄統一天下,真個成了一代開國的君皇。小兄弟,你說這皇帝坏不坏?”
  云蕾道:“這義弟不顧手足之情,當然很坏。不過他能驅除异族,還我河山,卻也算得是個英雄豪杰。”張丹楓面色微變,淡淡說道:“賢弟,你也如此說嗎?那小叫化做了皇帝之后,大殺功臣,對義兄的后人更是不肯放過,偵騎四出,必要殺盡方休,所以那義兄的后人和一些忠臣后代,都遠遠逃走,流散四方。呀,你吃完粥啦,好得很,這故事也恰巧完了。”
  云蕾忽然抬頭說道:“大哥,你說的這個故事我猜到了,你說的是我朝開國之事,那叫化子義弟就是明太祖朱元璋,那私鹽販子義兄就是自稱大周皇帝的張士誠!不過我可未听說他們二人結拜過兄弟。史書上都不是這樣寫的。書上還說張士誠本來是個無賴小人,太祖殺他,是為民討賊。”張丹楓冷笑一聲道:“成者為王,敗者為寇,千古皆然。不要說他們結拜之事史書上不敢寫,那朱元璋是小叫化,游方僧的出身,官修的史書上也不是連提都不敢提么!其實做叫化子,做窮和尚,也不見有什么辱沒先人之處。哼,哼!”明太祖朱元璋做過乞丐又在皇覺寺做過和尚之事,天下無人不知,到他稱帝之后,卻引為忌諱。有一個府學上賀表,用“睿智生知”四字被殺,罪名就是因“生”字与“僧”字同音,朱元璋疑心那府學是借來罵他做過和尚。又有一個教諭上賀表用“取法象魏”一語,朱元璋說是“取法”与“剃發”同音,也是罵他曾做過和尚,也把那拍馬庇拍到馬腳上的教諭殺了。此等“笑話”暗中流傳,官場的人誰都知道。云蕾也听爺爺說過,听張丹楓說了這個故事,又想起自己爺爺的慘遭殺害,心中想道:“反正做皇帝的都不是好人,不管朱元璋和張士誠都是一樣。但大哥說這故事有什么意思?為什么他那樣恨開國的太祖皇帝?”張丹楓不許她多說話,又替她輕輕推拿,云蕾做了半天功夫,元气尚未恢复,也就不費神細想,過了片刻,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醒來,只見張丹楓坐在身邊,衣不解帶,雙眼微腫,似是昨晚曾經哭過,云蕾心甚感激,又甚可怜,心道:“待他傾訴身世之后,我定要好好給他安慰。”
  張丹楓見她醒來,含笑問道:“好一點嗎?”云蕾答道:“好許多了。大哥你昨晚沒好睡呵!”張丹楓笑道:“我數日不睡或一睡數日都是常事,你不必管我,伸出你的腳來。”云蕾伸出左腳,張丹楓道:“不,是右腳。”脫了她的鞋子,手指按著她的右足的大趾趾尖端,沿大趾內側,過大赴本節后的半圓骨,輕輕推拿,這是足部太陽經脈的循行部位,上行足內踝前方,再上腿肚,沿脛骨內側后方,直抵腹內,入屬脾髒。云蕾足趾被他輕輕推拿,有一种微微痕痒的感覺,連連噫气,過了一陣,只覺遍体輕松,心境空明。張丹楓道:“行了,明日我替你打通三陽經脈,你的傷就全好了,你今日就好好用功吧。”离開云蕾跌坐地上,又從怀中取出那幅畫來。
  只見他拿著燭台,凝神細看畫面,看了許久許久,似乎是要在畫中尋覓什么。云蕾做了半日功課,他也看了半日,忽听得外面又有腳步之聲,張丹楓歎了口气,這才把畫卷起,道:“為什么有人偏偏愛入這個鬼域?”搖首示意,叫云蕾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要出聲。
  墓門外似乎不止一人,在這里合力挖土,過了一陣,只听得“轟”的一聲,石門已被推開,雖說泥土已被挖松,門外之人,气力确是不小。
  門外共是五人,手持火把,魚貫走入,云蕾一看,只見那四個珠寶商人,兩個在前,兩個在后,黑石庄的庄主,轟天雷石英則夾在中間。云蕾好不惊慌,心道:“這四個珠寶商人,定知密室所在,若石英叫我回去,這該怎辦?”
  只听得走在前面的珠寶商人道:“他們二人定然還在此,石老庄主,你替我們作主。”原來黑白摩訶,一怒走回西藏,卻遣這四個買手,到南方去結束生意,他們輸了古墓中所有的寶藏,已無本錢再做這种黑道偏門的珠寶生意了。這四個珠寶商人心有不甘,恰巧在路上碰到追赶女儿的石英,便央求石英替他們出頭,他們猶自以為張丹楓那晚到石英家中盜取寶物,石英的本領雖然不能超過黑白摩訶,但山西、陝西的綠林好漢全都听他號令,只要激怒了石英,傳下綠林令箭,那么張丹楓本事再大,也插翼難飛。
  豈知石英正想見張丹楓一面,更何況云蕾的下落,也須見了張丹楓才能得知,便假意答允,叫四個珠寶商人領他到此。
  那四個珠寶人繞著大廳行了一周,大聲叫道:“膽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的好小子,滾出來!”石英急忙止住,向空中作了一揖,道:“張公子,請出來,老夫渴念一見,有老夫在此,替你們解了兩家的冤仇吧!”四個珠寶商人見他如此恭敬,大為錯愕,為首的悄悄的在石英耳邊說道:“石老庄主,不必擔心,若然他們二人都無傷損,雙劍合壁,那我們五人自然不是他們對手,只是令婿已被白摩訶所傷,他一人不是我們對手。哎,石老英雄,令婿的傷,我們包能治好,只要那白馬小子將珠寶交回。”這四個珠寶商人先前怕石英見怪,不敢將云蕾受傷的事說知,此際見石英那副神气,又以為他是害怕敵手太強不敢与張丹楓放對,所以逼得將真相說出。
  石英听說云蕾受傷,心中大急,叫道:“張公子,請出來吧,小婿日前無知冒犯,請你不要見怪。”密室中張丹楓仍不作聲,四個商人道:“好,你不出來,咱們就進去把你揪出來了!”在地上取了石條,抵著密室外牆凹處,用力轉動,張丹楓不待門開,吩咐了云蕾兩句,倏地取開了“自來石”,把門一開,飛身跳出,隨手又把密室之門掩上。
  那四個珠寶商人正在用力旋轉石條,驟然失了重心,齊都跌倒,站起來時,只見張丹楓輕搖描金扇子,身上披的,就是那晚和黑摩訶打斗時穿的那件繡有雙龍在海上騰波爭斗的緊身馬褂。四個珠寶商人慌忙跳到四邊站定,采取了合圍之勢,只待他和石英一個動手,就立刻將他圍在垓心。
  燭光照耀下,只見張丹楓神態瀟洒自如,扇子一晃,微微笑道:“石庄主,數十年恩情,我替先人拜謝了。”石英看得真切,忽然哭出聲來,扑地跪倒,在地上磕了四個響頭,道:“少,少--”張丹楓搖了搖手,似是示意叫他不要說出自己的身份。待他磕了四個響頭,立刻將他扶起,躬身還了一禮,態度雖然恭敬,但不跪下還禮,顯然是上司對下屬的禮儀。
  轟天雷石英這一番舉動,密室內外,都是吃惊非小。室內的云蕾,一惊之后,卻是芳心大慰,心道:“大哥果然不是坏人,看石老英雄對他如此尊敬!只是大哥未免太無禮了,年紀青青,豈應受石老英雄跪拜?”
  那四個珠寶商人卻是越來越惊,想不到所倚的靠山竟与敵人一路,一個張丹楓已夠他們好受,更何況還有石英幫他。
  只見張丹楓微微一笑,說道:“石庄主在此,你們問問他我是不是貪財盜寶之人?”四個珠寶商慌忙打揖,連聲說道:“不敢,不敢!”張丹楓又是哈哈一笑,道:“你們等著,黑白摩訶那點點家當,俺還不曾放在心上。”輕輕拉開密室石門僅容身子通過,走了進去,密室甚大,云蕾坐在牆角,外面人瞧不見她。
  珠寶商人与石英都不敢伸頸張望,只見張丹楓手持掃帚,將堆在牆角的一大堆古玩珠寶猶如掃垃圾一般地都掃了出來,昂頭大笑道:“世人偏愛寶,我意獨怜才。來,來,你們點點看可有缺少什么?”
  四個珠寶商人喜出望外,把古玩珠寶一一拾起放背囊,張丹楓喝道:“滾吧,告与黑白摩訶知道叫他們好好地做生意,可不許恃強買賣。”四個珠寶商人連道:“是,是!”又討好道:“令友傷勢如何?我們能治。”張丹楓道:“就只你們能治么?我早已將他治好了,不必多話,快滾!”四個珠寶商人又連道:“是,是!”一路鞠躬,走出門外。
  張丹楓大笑道:“把這些阿堵物掃除干淨,心中好不痛快也!不義之財,亦不怕用,不過,要用得其當,石老英雄,你說可是?”石英躬身道:“少主教訓的是。”張丹楓道:“好啦。你見著了我,也可以走啦。”石英道:“求少主將小婿放回。”張丹楓道:“你女儿的好姻緣包在云蕾和我的身上,你不必擔心,一定給你個好女婿便是,我不想你多在此地耽留,你快走吧!”說到“走”字,猶如下命令一般。
  石英又躬身道:“那么小人走了,少主你還有何吩咐?”云蕾听得甚為惊异,心道:“石英好坏也是晉、陝二省的武林盟主,武功不在張丹楓之下,何故對他恭敬若是,害怕如斯?他口口聲聲稱呼少主,難道他曾是大哥家中的下人么?”只听得張丹楓道:“沒什么啦!”石英道:“少主若有所需,小人傳下綠林箭,兩省黑道上的朋友,好坏也要給點面子。”張丹楓哈哈一笑,道:“世事每多出人意外,只恐有事之時,誰也幫不了我!”石英面色一變,甚是尷尬道:“小人雖是無能,少主吩咐下來,我赴湯蹈火,亦在所不辭。”張丹楓揮了揮手頹然說道:“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你走吧!”石英施了一禮,反身走出。
  云蕾心中動蕩不安,待張丹楓走進密室,劈頭問道:“大哥,石英問你有何吩咐之時,你何不乘机求他一事?”張丹楓道:“何事?”云蕾訥訥說道:“昨日与石翠鳳同來的那個少年,不是說起什么綠林箭嗎?”張丹楓大笑道:“你是說雁門關外的那位周少寨主么?他們父子也還算得是個人物。他要會合石英傳下綠林令箭,不利于我,此事亦早已在我意中。我生來不慣求人,而且借勢力壓服下來,我面上亦無光彩。再說實話,我若怕他們傳什么綠林箭,适才我一出去,就可以結果你的義兄,我偏要讓他們試一試。嗯,石翠鳳配給周山民倒是很好,怪不得你洞房之夜,老是提你這位義兄。”說得十分自負卻又是十分曠達。云蕾想道:“原來他早已知道了周山民的身份,周山民罵他之時,也虧他忍得住。”心中暗暗擔憂,卻又不知道他与周健之間,有過什么誤會。張丹楓向她瞧了一眼,微笑說道:“你气色更好了,還是專心用功。待晚飯之時,我再給你說第二個故事。”
  云蕾內功甚有根底,到了晚飯之時,病勢已去了七八,可以進干飯了。張丹楓一邊服侍她食飯,一邊說道:“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國家,國中有一個大忠臣,姓甚名誰不必提啦,反正任何朝代,都有這樣的忠臣,也許姓張,也許姓李,也許姓王,也許姓云……”
  “另外有一個國家与這個國家相鄰,兩個國家時常打仗,有時,是那一個國家侵入了這一個國家,有時又是這一個國家侵入了那一個國家,但不論哪一個國家得胜,受苦的都是老百姓。”
  “故事發生的時候,是大忠臣那個國家得勢,要那個相鄰的國家年年進貢,歲歲來朝。那一個國家不服,便禮賢下士,招攬人才,漸漸國勢也強起來了。大忠臣那個國家一看不對,就派遣大忠臣做使臣,出使那個國家,一面施行籠絡的手段,一面暗中打听虛實。不料這大忠臣一去就去了二十年。喂,小兄弟,你怎么啦?你道他怎么一去就去了二十年?原來是……喂,蕾弟,蕾弟!”張丹楓一路說,一路見云蕾的面色漸漸不對,說到“二十年”之時,只見云蕾面色慘白,搖搖欲倒。
  張丹楓惊异之极,急忙伸手扶她,只听得云蕾接著他的故事道:“你道他怎么一去就去了二十年?原來是給人扣留了在冰天雪地里牧馬!大哥,你不要說啦,這個故事我不要听!”
  張丹楓的面色也一下子變得蒼白,雙眉深鎖,似是久已疑慮的事情忽然得到了證實,他似突然從一個惡夢中惊醒過來,深沉地看了云蕾一眼,道:“小兄弟,原來這個故事你早知道啦!那么我明晚再說第三個故事,你就什么都明白啦。小兄弟你定一定神,現在什么也不要問,什么也不要說,你還有三陰脈絡須要打通,不可動念勞神,功虧一簣,小兄弟,我助你用功。”雙掌抵住云蕾的掌心,只覺她的掌心火熱,目光如醉,張丹楓道:“小兄弟,你心里煩悶,那就暫時不要做吐納功夫啦。”移開手掌,在室中走來走去,不住在繞著圈子,須知云蕾的運气療傷正到了最緊要的關頭,若然無法使她心情平靜,那么病勢又要嚴重起來。
  云蕾見他繞室彷徨,心知他正為自己憂慮,想問他的許多疑問,都壓下來不問,舉手輕掠云鬢,微微笑道:“大哥,你早些睡吧,我耐心等你明天給我說故事。”心情顯已平靜許多了。
  張丹楓微微一笑,在玉几上撿起一把胡琴,校好弦索,邊彈邊唱道:
  “東南形胜,江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帘翠幕,參差十万人家。云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重湖疊嶂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听蕭鼓,呤賞煙霞,异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夸。”
  這是宋代大詞人柳永詠歎杭州風貌的名詞,彈奏起來,如見荷艷桂香,妝點湖山清麗;如听鶯聲燕語,唱出春日風光。一派歡樂的情調,似春風吹拂,掃去了心上的陰霾,云蕾漸漸忘記憂愁。只見張丹楓放下胡琴,走近前來,撫著她的頭發,輕輕說道:“睡吧,睡吧!”云蕾如受催眠,果然不久就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醒來,因睡眠得好,精神甚見飽滿,張丹楓笑道:“小兄弟,你今日再靜坐一日,那就完全好了,功力不但不會減退,而且還要胜于從前。”每隔一個時辰,助她行功一次,過了正午,已接連把她的“太陽”“少陰”“厥陰”三陰經脈打通。云蕾面色漸轉紅潤,張丹楓喜道:“小兄弟,你的進境真快,再過兩個時辰,就完全好了。”
  云蕾靜坐用功,張丹楓又獨自坐在一旁看畫,過了半過時辰,忽听得門外又有人聲,張丹楓皺眉說道:“怎么又有人來騷扰!”話聲未了,只听得那匹照夜獅子馬一聲長嘶,接著是“轟”的一聲巨響,石門飛開,塵沙滾滾之中,一匹白馬馱著一個黑衣騎士飛奔入來,聲熱极是駭人!
  墓門外的泥土昨日雖是已被挖松,但以一人之力,即能破門而入,這人的武功,亦已實是足以駭人。更令人惊奇的是:那匹照夜獅子馬何等神駿,除了主人之外,誰都是不肯听從,竟又居然給那人制服。密室之中,張、云二人全都變了面色。只見那白馬一聲長嘯,奔過通道,躍上大廳,黑衣騎士跳下馬來來,大聲叫道:“丹楓,丹楓!”鏡中現影,這黑衣騎士竟然不是別人,而是瓦刺國的第一勇將--澹台滅明。云蕾這一惊非同小可,一聲尖叫,使欲躍起,忽覺腰脅一麻動彈不得,原來已被張丹楓在耳邊說道:“小兄弟,不可妄動好好用功。我去去就來,你等著我替你說第三個故事。”
  外面澹台滅明又叫道:“丹楓,你和誰在里面?”點起牛油巨燭,云蕾雖然口不能言,眼睛卻還能清清楚楚地瞧見,那匹白馬正挨在澹台滅明的身邊,似是和他甚是□熟。
  張丹楓開了室門,一躍而出,“噓”了一聲,只听得澹台滅明說道:“丹楓,相爺--”張丹楓又“噓”了一聲,澹台滅明改口說道:“你爹叫你回去!”張丹楓道:“澹台將軍,煩你回复他老人家,我既离蒙古,此生永是中國之人,不回去了!”澹台滅明道:“你不為你爹著想,也要為你自己著想。你單騎入關,中原豪杰,誰能知你之心,誰能諒你?”張丹楓沉聲說道:“我縱碎尸万段,也終是葬身故土,胜于埋骨异域遺臭他邦。煩你上复他老人家,叫他好自珍重。”
  云蕾惊疑不定,猛地想道:“他若是蒙古地方的漢族志士澹台滅明豈會對他如此親熱?相爺,相爺?難道他是--”忽听得澹台滅明暴喝一聲,云蕾思路頓被打斷,只見澹台滅明劈面就是一拳,喝道:“你當真不愿意隨我回去么?”張丹楓連讓兩拳,凄然說道:“澹台將軍,你何必苦苦逼我!”澹台滅明出手又是一拳,橫擊前心,張丹楓抬臂一隔,澹台滅明出手如風,化拳為掌,向他頸脖一抹,竟是連下殺手!
  云蕾此際,心亂如麻,又惊又喜又疑,惊者是澹台滅明猛如怒獅,比那黑白摩訶更為厲害;喜者是張丹楓出手相抗,顯見不是澹台滅明一路之人;疑者是那“相爺”二字好像一把尖刀,插入她心窩,令她對張丹楓的身份,更曾疑慮。
  只見張丹楓奮力抵擋,人影縱橫,拳風虎虎震動牆壁,澹台滅明捷步似猿猴,出拳如猛虎,力雄勢勁,變化無方,把張凡楓逼得步步后退。云蕾恨不得躍起身來,助他一臂,也不管有否效果急忙動气沖關,希望能夠自解穴道。正在焦急异常,駭目惊心之際,忽見澹台滅明伸臂一抓,喝聲:“去!”把張丹楓一把抓起,騰空摔出,如拋繡球!
  密室中云蕾嚇得閉了眼睛,忽听得“咦”的一聲,張開眼時,只見張丹楓好端端的站在地上,竟似毫無傷損。原來澹台滅明那一摔,看似凶猛,實是暗使巧勁,把張丹楓摔到半空,翻了一個筋斗,恰恰頭上腳下,平平安安地落在地上,這一著不但云蕾猜想不到,也大出張丹楓的意料之外。
  只見澹台滅明邁前兩步,微笑說道:“丹楓,不枉你師父苦心教導,你的武功果然有獨到之處,居然能接我五十多招,可以獨闖江湖了。你好自為之,自己小心吧。在你爹面前,有我替你說話,你不必挂心。”張丹楓這才知道澹台滅明實是對他一番好意,剛才所為,不過乃是試招。
  張丹楓一揖到地,道:“澹台將軍,一切拜托你了。”澹台滅明忽而問道:“室中還有何人?”張丹楓道:“是一位朋友,他不愿与你相見,求你看在我的面上,不要惊動于他。”澹台滅明道:“既不欲見,不必勉強,太師之意,十月--”張丹楓又“噓”了一聲,澹台滅明頓時縮口,笑道:“咱們也不知日后能否相會,你与我出去談一會儿。”不由分說,將張丹楓抱上馬背,疾馳出門。
  云蕾噓了口气,頓又覺得如有千斤大石,壓在心頭,急忙凝神靜思,再行運气沖開。高手點穴,各有各的獨門手法,本不易自行解開,云蕾試用本門心法,運气三轉,竟然奏效,也是頗出意外。
  云蕾急不及待,一躍而起,心道:“待我自行揭破你的身世之謎。”游目四顧,見張丹楓那把寶劍尚留在室中,拿起一看,只見劍柄刻有“白云”二字。青冥、白云乃是玄机逸士所煉的劍,一傳謝天華,一傳葉盈盈,云蕾一見,心頭又是“卜通”一跳,想道:“這把劍他從何處得來!難道他真是三師伯的徒弟?”再細看時,只見劍上還有一個劍墜,是一塊和闐美玉,刻成龍形,吊在劍上,用為裝飾的。云蕾反复細看,只見那劍墜之上,刻有“右丞相府”四字,旁邊還有一行小字,注明這塊寶玉的來歷,那行字是:楓儿出世,國主所賜。
  云蕾手顫腳軟,“當”的一聲,白云寶劍跌落地上,這一下什么都明白了,一路同行,密室相伴的張丹楓,竟然是大奸賊張宗周的儿子,是云家的大仇人張宗周的儿子!
  云蕾只覺一片茫然,這霎那間好像整個世界都不复存在,腦海中空蕩蕩的一無所有,無意之間手触前胸,触著一小片硬物,那正是云蕾的爺爺所留下的羊皮血書,十年來云蕾無時無刻不帶在身上。血書上寫明:凡是云家后代,碰著了張宗周這一脈所傳的人,不論男女老幼,都要把他們殺掉!雖是隔了十年,雖是隔著衣裳,云蕾還好似聞到那羊皮上的血腥味道!
  云蕾只感到了陣寒意,直透心頭,這太可怕了。那血書好似一片寒冰,包圍著她的身体,她的心靈,又似是一道無可抗拒的命令,要她親自動手去殺張丹楓!
  門外馬聲嘶鳴,張丹楓又回來了。云蕾定了定神,咬實牙關,垂首低坐,看來似是正在用功,實是不欲張丹楓瞧見她慘白的面色。
  張丹楓輕輕地推開室內,走了進來,笑道:“第三個故事我可要提前說了。小兄弟,你怎么啦?”走到銅鏡之前,整理凌亂的頭發。忽而鏡中現影,只見云蕾圓睜雙眼,一劍向他刺來!
  當郎一聲,云蕾手指顫抖,劍鋒稍偏,一劍從他頸項旁邊斜斜刺出,將銅鏡刺碎,張丹楓倏地回過頭來道:“小兄弟,小兄弟,你听我說……”云蕾閉了眼睛,刷,刷,刷,一口气連刺三劍!
  張丹楓騰身跳過玉几,只听得云蕾哭道:“我全都明白啦第三個故事你不必說了!”飛身掠起,刷的又是一劍,張丹楓歎了口气,道:“你是云靖的孫女儿?”云蕾叫道:“你是我家仇人的儿子!”劍尖刺到前心,張丹楓身子一挺叫道:“好小兄弟,你刺吧!我不求你饒恕!”
  “嗤”的一聲,劍鋒一斜,掠過右方,張丹楓的右臂拉了一道傷口,只听得張丹楓道:“小兄弟,你殺了我后,不能動气,你還要靜坐一個時辰,玉几上有一個小銀瓶,瓶中有留給你的藥,可以助你增長元气!好,小兄弟,我不求你饒恕,你刺過來吧!”
  云蕾眼淚奪眶而出,手顫心痛,青冥寶劍几乎跌落地上,忽又覺得胸前那塊羊皮血書,似一座大山,重重壓在她的心上強迫著她,要她复仇!
  云蕾劍鋒一顫,叫道:“拾起劍來,我不殺手無寸鐵之人的!”她明知張丹楓武功比她高強,若然對手比劍,那死亡的就一定不是張丹楓而是自己。可是不知怎的,她卻定要張丹楓比劍,好似若然激戰之后,自己死在張丹楓劍下,也算得是對得起爺爺。
  張丹楓凝立不動,臉上一片似哭似笑的神情,令云蕾不敢仰視。云蕾一咬牙關,在地上拾起白云劍,拋擲過去,叫道:“你我兩家,深仇不共戴天,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快快拔劍吧!”
  張丹楓接過寶劍,凄然說道:“小兄弟,我今生誓不与你動手,你要殺便殺,你若不動手,我便走了!”云蕾虛晃一劍劍光閃過張丹楓面門,仍然斜掠出去,張丹楓長歎一聲,跳出密室跨上白馬大聲叫道:“小兄弟,你善自珍重,我去了!”門外馬嘶,片刻之后,已在數里之外。云蕾呆若木雞,長劍墜地,眼前一片昏暗。正是:
  是愛是仇難自解,卻教玉女獨心傷。
  欲知后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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