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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羅漢綿拳將軍遭險著 金剛大力怪客逞奇能


    這珊瑚乃是云蕾送与石翠鳳的聘禮,周山民如何敢接?云蕾格格一笑,說道:“這本來是你家的東西嘛,我不過借來一用罷了,現在物歸原主,豈不應當?”周山民微慍說道:“云妹,咱們分手在即,你何苦与愚兄開這個玩笑?”云蕾面色一端,忽然庄容說道:“大哥,我有一事求,你肯是不肯?”周山民道:“你我情逾兄妹,若愚兄力所能及,赴湯蹈火,亦所不辭。”云蕾笑道:“此事不費吹灰之力。”
  周山民不是笨人,見此神情,已然醒悟,心中又是惱怒,想道:“你另有意中之人,這也罷了,卻何必行這移花接木之計?你豈不知,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嗎?”正想發話,只听得云蕾說道:“那石姑娘對我一片痴情實是可怜。我豈能長此相瞞,誤了她的青春年少?”周山民怒道:“此事与我何干?”云蕾眼圈一紅,道:“我無父無母,有了為難之事,不求你還求誰呢?我這件麻煩事只有你可以代為解決。叔祖和轟天雷石英又是相識,最适當不過啦!”周山民道:“什么,你這不是強人所難嗎?”云蕾道:“你知道我求你什么?我又不是要你馬上成親,你急什么?我只求你收回這枝珊瑚,到有了适當的時机,代我向石姑娘言明真相,這也不肯么?”周山民見她說得可怜,而所求的事情又并不悖乎常情,無可推托,只好收了。云蕾愁眉一展,含笑道謝,跨馬便行。周山民怔怔地目送她的背影,思潮起伏,心頭有一股說不出的味儿,惘惘然也不知是酸是苦,是愛是悲!
  云蕾一路無事,數日之后到了京師。北京自金代中葉(公元一一五三年)建為中都,已具京城規模,到明成祖自南京遷都至此,悉意經營,建成了世上無雙的名都。云蕾進得城來,但見紫禁城內殿宇連云,鱗次櫛比,市內街道寬廣,百肆雜陳說不盡一派繁華气象。云蕾先覓了一間客店住下,心中想道:“我在京城沒有一個熟人,那于謙是一品大臣,怎知他肯不肯見我?而且我也不知他的住所。”又想道:“我既知那少年軍官便是我的哥哥,而他刻下又在京都,我應先找到哥哥才是正理。”驀然間她腦海中又現出哥哥那副對張丹楓仇恨的眼光,不覺歎了口气心道:“當日匆匆忙忙,無法對哥哥說得明白。這世上到底只有他是我的親人,我便拼著受他責罵,都把心事說与他听好啦!可是若哥哥要我一同報仇,那又如何?張丹楓几次救了我的性命,我又豈能傷害于他?呀,也只有見一步行一步啦!”她知道了哥哥的下落的喜悅,与對“复仇”的擔憂混在一處,悲喜交織,有如春蚕作茧,無法自解。可是哥哥總是要認的啊!到哪里去找哥哥呢?這倒不是難事,她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張風府來。
  張風府以前曾對她說過,說若然她与張丹楓有机會到北京的話,定要請他們到他家中作客,曾留有地址給她。云蕾在客店中住了三日,漸漸摸熟了北京的道路,第四日便按址來到了張家。
  張家雖還算不上是富貴人家,住宅亦頗寬廣,從外面看去只見一道圍牆,牆內樹木扶疏,里面只有四五間平房,云蕾不覺納罕:怎么留了這么多空地?繼而一想心道:“是了,那張風府乃是錦衣衛的指揮,家中自然少不了寬廣的練武場所。”
  云蕾扣門求見,那管門的將云蕾仔細打量,好一會子,慢吞吞地道:“小哥,對不住了,我家大人今日不見外客。”云蕾气道:“你怎知他不肯見我?”那管門的道:“張大人早有吩咐,這几日除了御林軍和錦衣衛的同僚之外,余人一概不見的。”云蕾道:“我是你家大人邀請來的,怎么不見?”那管家的又打量了云蕾一眼,搖搖頭道:“我不相信!”神气之中顯有輕視之心,好像是說:“你這個小哥儿有什么來頭,我家大人會邀請你?”云蕾一气說道:“你不給我通報,我就自己進去了!”手握鐵枝欄柵,用力一搖,指頭粗的鐵枝竟然向內彎曲。這一手大出那管家的意料之外,改容說道:“小哥儿不必動蠻,我給你通報便是,見与不見,那可得看張大人了。”
  過了一會,那管門的獨自出來,說道:“云相公,我家大人請你進去。你從右邊的石路直走,再向左拐一個彎,有一道虛掩著的石門,你推門進去,我家大人在場子里邊。我還要在此看門,恕不帶引你了。”邊說邊打開欄柵,讓云蕾進內。云蕾余怒未息,心道:“這張風府好大的架子,在青龍峽之時,說得似乎甚夠朋友,今日我登門求見,他竟然不來接我。哼,到底是一個官儿。”
  云蕾气憤憤地走到了場子外邊,心中正在思量如何對張風府說話,忽听得內面一陣刺耳的笑聲:“嘻嘻,哈哈,哼,小心了!”這笑聲竟然是澹台滅明的笑聲。云蕾吃了一惊,推開石門,只見場子周圍擠滿了御林軍的軍官和錦衣衛的武士,張風府站在前列,見云蕾進來,遙遙點首示意,場子里澹台滅明正与一個武士比試,雙掌相抵,忽然大笑兩聲,左腳閃電一勾那名武士扑通倒地。
  澹台滅明笑道:“再來,再來!”又一名武士跳上前來:“我也領教領教澹台將軍的絕技!”澹台滅明笑道:“好极,好极!”那武士一挺腰坐馬,“蓬”的一拳直搗出去,使的是十八路長拳的功夫,看他拳勢如風,頗見功力,雙足釘牢地面猶如打樁一般,下盤功夫更見沉穩。澹台滅明推了他兩拳,只推得他上身搖晃,竟未跌倒。
  云蕾大為奇怪,澹台滅明乃是護送瓦刺的番王,怎么卻在張風府的家中与中國武士比起武來?張風府聚精會神地觀看,云蕾不便找他談話,只得雜在人堆之中,听眾武士嘰嘰喳喳的談論。
  云蕾听眾人談論,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原來澹台滅明到京多日,与眾武士頗有往來,自然免不了談論武功各夸技藝。澹台滅明久有瓦刺第一武士之稱,有些人便想見識見識他的武功,澹台滅明人頗爽快,兼之他也想見識見識中原武士武功,便請張風府代邀京中好手,彼此“印證”(即比試之意)。本來武林之士,彼此印證武功,事情极是尋常,可是因為澹台滅明乃是瓦刺國的第一勇士,這便暗含了“兩國之爭”的成份在內,武士之中有愛國心的,無不爭著出來,以擊倒澹台滅明為榮,因此气氛弄得甚為緊張,實非澹台滅明始料所及。
  比試已進行了三日,澹台滅明連敗京中八名高手,竟是所向無敵。今日乃是最后一日,若然仍是無人能夠抵敵,中國武士的面子,可就要丟光了,所以大家心情,更是緊張沉重。
  場中与澹台滅明比試的這位武士,乃是御林軍的副統領,名叫楊威,有一身橫練的鐵布衫功夫,自信可以捱得住澹台滅明的掌力,這時已拆了十余二十招。楊威用的是十八路長拳的功夫,硬拳硬馬,拳拳挾風,威勢亦頗惊人,澹台滅明用的是一套平平常常的“鐵琵琶”掌法,輕描淡寫地將楊威的重拳一一架開,斗到了約三十來招,只見楊威汗如雨下,拳法漸亂。澹台滅明一笑道:“楊統領,你也歇歇吧!”身軀霍地一翻,拍拍拍連環三拳,把楊威雙拳分開,倏地欺身一撞,將楊威撞得跌倒塵埃。澹台滅明道聲:“得罪”,將楊威扶了起來,笑道:“這是第十場了,還有哪位賜教么?”
  張風府再也忍受不住,躍出場心,抱拳說道:“我來領教領教澹台將軍的高招!”澹台滅明哈哈笑道:“久聞張大人是京中第一高手,這回幸逢對手,真是大快生平。”言語之中,雖是對張風府推崇,其實甚為自負,這一戰乃是兩個“第一”之爭,若然張風府輸了,其他的人也不用再比試了。
  張風府道聲“領教”,与澹台滅明對面立定,左拳右掌,拳抵掌心,向前一拱,這乃是名家比武的見面禮儀,其實內中卻是暗藏勁力,以逸代勞。澹台滅明自是識貨之人,微微一笑雙掌一合,還了一禮,手未分開,就是一招“白猿探路”,照著張風府的天靈蓋劈下。張風府拳掌一分,斜身上步,右掌橫擋,左掌一揮,霎時之間,還了兩如,澹台滅明虛虛實實,那一掌將劈未劈,驀然手指一划,勢捷如電,一個變招,雙指徑點張風府的腰脅軟骨。這一下若然給他點中,張風府立刻要癱瘓倒地。但張風府也是久經大敵之人,一見不妙,立刻趁勢前扑,竟不換招,掌力直迫澹台滅明前心,這乃是拼個兩敗俱傷的險著,澹台滅明若然給他打中,最少也要嘔血當場!
  澹台滅明叫道:“這一招倒打金鐘,果是高手!”話聲未了,只見他身形飄動,不知怎的,一下子就反踏中宮,直搶過來,反手一掌,猛切張風府的手腕,眾武士不覺嘩然惊呼。只听得拍拍兩聲,兩人雙掌一交,各自斜躍三步。照一般交手情形,一合一分之后,雙方多半會各立門戶,蓄勁待敵,眾人方始松了一口气。正待看他們后著如何攻守,卻不料澹台滅明身子一傾,龐大的身軀竟似一根木頭般地倒壓下來,雙掌呼呼齊發,腳跟尚未立穩,居然就勢搶攻,身法招數之怪,實是武林罕見!
  這兩拳避無可避。但見張風府小臂划了半個圓弧,雙掌緩緩往外推出,澹台滅明的來勢极猛,張風府出掌舒緩,看來實似無可抵御,連云蕾也不覺触目惊心。忽听得澹台滅明叫道:“好一個綿掌功夫!”身軀似彈簧般忽然彈起,挺然直立,哈哈一笑,雙掌一分,將張風府的招數化開,眨眼之間,又進了三招!
  原來張風府亦自知功力不及澹台滅明,但好在他學的乃是內家正宗的功夫,在“綿掌”上有非常造詣,綿掌講究的是以柔克剛,練到最神妙的境界,可以輕輕一掌,擊石如粉。張風府雖然還未到這個境界,可是內勁暗藏,就勢反擊,澹台滅明的重手法,也竟然給他舉重若輕的化解開了。
  武士中的高手不覺歡然喜躍,但云蕾卻是暗暗擔心。只見三招過后,張風府神情貫注,看得出极是緊張,而澹台滅明則仍是神色自如,也不見他怎樣用力,卻是每一掌都挾著風聲,既似輕描淡寫,又是狠辣猛扑。原來若練到最高的境界,那自然可以“以柔克剛”,但若雙方功力有所距离,那柔勁防身的功夫,卻也未必擋得了金剛猛扑!
  兩人一柔一剛,進退攻守,打了一盞茶的時候,仍是未分胜敗,但張風府已漸漸額頭見汗,眾武士還未覺得什么,云蕾卻已知道不妙。她雖然未看出張風府有何敗象,但心中暗想:“張風府的武功与張丹楓在伯仲之間,在古墓之中,澹台滅明与張丹楓試招,張丹楓只能擋得到五十多招,張風府功力雖比張丹楓稍高,看來也絕不能擋到七十招。而今他們已□拼了將近五十招,只怕張風府就要難逃一敗。”
  張風府也自知不妙,再擋了七八招更覺呼吸逼促,自思:“若然敗了聲名還不打緊,中原武士的面子豈不給我丟光?”心中一急,竟然冒奇險,拼全力,把內家勁力都運到掌心,澹台滅明呼的一掌橫掃過來,又是一下千斤重手法,張風府突然掌心一縮,大喝一聲,掌力盡吐。高手較技,最怕一掌扑空,給人反擊,若然是別人遇此,“剛极易折”,不待對方反扑擊中,就要手腕脫臼。
  但澹台滅明是何等樣人,焉能如此輕易受算?他一掌雖然扑空,掌力卻如排山倒海般直奔過去,方圓一丈之內,全在他掌力籠罩之下。張風府料不到他的功力如此深湛,這一來弄巧反拙,自己的殺手神招,反變成了孤注一擲的硬打硬接,只覺胸口如受千鈞之力,呼吸受阻,全身發熱!幸而他剛才掌心一縮一登,內勁先斂后發,已把澹台滅明的掌力卸了一半,要不然更是難于抵擋。
  這時雙方各以真力相接,變成了騎虎難下之勢,澹台滅明也暗暗吃了一惊。原來張風府雖然功力較低,但他的綿掌功夫卻是內家的上乘功夫,剛柔兼濟,也是武林一絕,澹台滅明的掌力和他一接,竟被膠著,擺脫不得。澹台滅明暗暗叫聲“苦也”,自己雖無傷人之心,但處此形勢之下,掌力收不回來,而且張風府的綿掌功夫也非同小可,高手較技,到了“死拼”之時,又不能相讓,迫得全力施為,不讓對方的掌力發到自己的身上。
  二人這一□拼,旁觀高手無不触目惊心,但見二人各自沉腰坐馬,掌鋒相接,四目瞪視,狀如斗雞。片刻之后,張風府發出微微的喘息之聲,額上沁出汗珠,手掌不住地左右擺動,似是在消解敵人凶猛的攻勢,看神情,顯得十分吃力。到了此際,旁人縱想上前拉開,也無人有此功力。
  云蕾看得呆了,暗想:“似此形勢,若任由他們□拼下去張風府不死也得重傷,自己又無法相助。”想起張風府雖是朝廷軍官,卻還算得上是個熱血男子,不由得替他大為著急。再過片刻,張風府喘息之聲更粗,稍解武藝之人,都已看出他到了絕險之境,再過須臾,便要生死立判。登時全場靜寂,連一根繡花針跌在地下,也听得見響。
  忽听有人輕輕咳了一聲,場中心不知怎地突然多了一人,臉色焦黃,三綹長須,約摸有五十上下年紀,身穿直裰大褂,拿著一把破蒲扇,儼如剛剛從田間耕作回來的鄉下老漢。眾人全神貫注,竟不知他是如何進來,都不禁大為惊詫。只見他一晃眼間,就到了兩人跟前,輕聲笑道:“兩位大爺累啦,歇一歇吧!”聲音語調雖有不同,所說的話,卻和澹台滅明剛才調侃那個被打的武士一樣。澹台滅明心中一震,只見那個怪老頭子閃電般地將破蒲扇在兩人當中一隔,嘶嘶嘶一陣陣連密響,那破蒲扇登時裂成無數碎片,一絲絲倒垂下來。張風府大叫一聲,倒躍出一丈開外,澹台滅明也搖搖晃晃,倏地雙掌一收,面上現出無限惊奇之色。
  要知怪老頭儿這一手實是非同小可,竟然借著破蒲扇一隔之力,將兩人的內家真力全都卸在扇上,而自己卻毫發無傷。這种卸力化勁的功夫,非唯施用者本人要有深湛的武功,而且要用得恰到好處,剛好趁著兩人換气之際,這才能一舉見效,要不然自己本身就有生命之險!
  眾人正在惊奇,只听得澹台滅明哈哈大笑朗聲說道:“今日始得幸會高人,我澹台滅明倒要請教了!”那貌似鄉下老頭的怪客提著那把破爛不堪的蒲扇,顫巍巍的惶恐說道:“澹台將軍休得說笑,我這個鄉下老漢懂得什么把式啊!”澹台滅明面色一沉,說道:“老先生真不肯賜教么?”對面三尺,攏指一划,只听得聲如裂帛,把那扇十數條扇骨都齊根斷了,就如一下子給利刃削斷一般!眾人看得大惊失色,心中又是納罕非常,惊者乃是澹台滅明這手鐵指銅琶的功夫,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納罕者乃是看到那怪客适才一舉而分開二人,舉重若輕,看來毫不費力,而今何以又全不抵御,竟任由澹台滅明還以顏色。
  其實眾人有所不知,那怪客适才那橫空一隔,實是半憑巧勁,半憑功力,將澹台滅明与張風府兩人的內家真力都卸到扇上,讓他們相激相撞,互相抵消,是以才得毫發無傷,只毀了一把蒲扇。而今澹台滅明突然出手,實乃出乎他意料之外,倉猝之間,只能運气護身,不及兼顧那把扇子了。這种上乘武功的奧妙之處,只有張風府一人能夠理解,心中感慨万分,暗自想道:“當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素來以武功自負,而今看來,不但澹台滅明遠胜于我,即這貌不惊人的老漢也胜我多多。看這兩人各具神通,鹿死誰手,殊未可料。”心中不禁忐忑不安。要知澹台滅明乃是瓦刺使者,張風府等人与他比試原意不過是想挫折他的威風,叫他知道中國有人,万不敢置他于死。但這怪客不知是何等來歷,他与澹台滅明都是一等一的高手,雙方武功,深不可測,一交上手,只怕必有死傷,這怪客又不是朝廷中人,動起手來,當無所顧忌,而且即算有所顧忌,到了緊要關頭,性命相搏之際,就像自己剛才与澹台滅明一樣,誰也不能相讓了。張風府心中想道:“若然澹台滅明喪命,這禍事難以收拾,但若這老頭喪命,他曾經救我,我又焉能坐視?呀,我剛才与澹台滅明交手,有他能夠分開,若然他們二人交手,又有誰能夠分開?”
  眾武士与張風府同一心思,好奇之心,令他們希望這二人交手一試,但一想到其中利害,又希望這場比試比不成功,場中數十對眼睛,都看著那怪老頭儿。張風府心中不住道:“快別比吧,快別比吧。”
  那怪老頭儿將蒲扇一揚,忽道:“你將我的扇子毀了,我不要啦,送給你吧!”那“蒲扇”其實只剩下了一根扇柄,只見他雙指一彈,扇柄疾如流矢,徑射那澹台滅明額角的“天靈穴”,這一下,澹台滅明也是猝不及防,相距太近閃已不及,听那刺耳的裂帛之聲不亞于一支利箭。澹台滅明大叫道:“好一個彈指神通的功夫!”
  眾武士齊都失聲惊叫,只見澹台滅明在間不容發之際,雙手縮入袖中,長袖一揮,“波”的一聲,衣袖穿了一個大洞,那根扇柄疾如流矢穿過場心,“嚓”的一聲釘在一棵柳樹上。澹台滅明叫道:“指上功夫,彼此都見識過了,我再領教你掌上的功夫。”一躍而起,身未落地,已是連環兩拳相繼拍出。那怪老頭儿雙掌往外一推,叫道:“啊呀,你怎么真的要打我這個鄉下老漢?”澹台滅明在半空中一個轉身,“哼”的一聲腳一沾地,立刻又是一拳,那怪老頭儿雙手合成半環,如抱嬰儿,往外一送,叫道:“打折我這老骨頭啦!”雙方拳掌其實還未相交,但那兩人的衣裳、頭發已全都給那拳掌之風,吹得飄飄搖動!
  張風府駭然失色,想不到這兩人不出手則已,一出手竟然就是以真力相拼!但見那澹台滅明迅如怒獅,飛身力扑,一掌接著一掌,連環猛擊;那怪老頭儿身如水蛇,四周游走,突然一個翻身,閃電般一掌拍出。澹台滅明大叫一聲,雙拳齊出,拳掌一交,龐大的身軀震得飛了起來。那怪老頭儿也“哼”了一聲,倒躍三步,搖搖晃晃。澹台滅明面色大變,叫道:“大力金剛手的功夫算你天下無雙!老英雄,我交你這個朋友,你可肯將姓名來歷賜告么?”那怪老頭儿又是“哼”的一聲,冷冷說道:“鄉下人不敢高攀!”左掌一揮,右腳飛起踢他腿彎的“白海穴”,澹台滅明大怒喝道:“你當我真怕你不成!”左拳一伸,右掌一拿,那怪老頭儿倏地變招,冷笑道:“天野老怪的兩宗看家本領都抖出來了,好一個鐵琵琶手与羅漢拳的功夫呀!”澹台滅明的師父叫上官天野,以鐵琵琶手、羅漢拳、吳鉤劍、一指禪、飛蝗針五樣功夫并稱武林五絕,四十年前即已与云蕾的師祖玄机逸士齊名當世,武林后學提及他的名字也誠惶誠恐。澹台滅明見這怪老頭儿居然敢對自己的師父不敬越發大怒,拳如鐵錘,掌如利刃,攻勢越發凌厲!
  那怪老頭儿貌雖狂傲,心中可實是不敢輕視,一掌護身,一掌迎敵,用大力金剛手將羅漢拳与鐵琵琶手迫住,兩人越打越快,石走沙飛,圈子越展越大,圍觀諸人,身不由己地都給掌勢拳風逼得連連后退,站到离場邊數尺之地。羅漢拳本來是很平常的一种少林拳法,鐵琵琶手也并不難學,可是到了澹台滅明手里,威勢卻煞是惊人,拳掌兼施,攻守并用,兩种普通的武功配合起來,循環反覆,變化無窮,竟是极尋常處才顯出极深奧的功夫。那怪老頭儿不論是拳來也好,掌來也好,拳掌齊來也好,都是以右掌橫直迎擊,出掌之勢,也變化無端,或側面一劈,或正中一切,或以重手法激得呼呼風響,或輕飄飄地拍出,聲息毫無。但每一掌都是最厲害的金剛手功夫,不論輕發重發,都有千鈞之力!以澹台滅明那樣強勁的攻勢,也如洪水遇著長堤,百般沖擊,都沖不破。但怪老頭儿的大力金剛手卻也破不了澹台滅明的鐵琵琶手与羅漢拳。
  澹台滅明适才与張風府之戰已令觀戰的武士看得瞠目結舌了,但若与怪老頭儿這一戰相比,則剛才之戰,簡直有如儿戲不可相提并論。与張風府之戰不過是想挫折對方,而且強弱分明,雖“險”不“烈”;而這一戰則雙方直似性命相搏,所用的全都是最上乘的武功,□拼了數百招還看不出誰強誰弱。有時明明看澹台滅明一拳已打到怪老頭儿身上,卻忽地給他輕輕一掌撥開;有時明明看到是怪老頭儿占了上風,金剛手已封閉了四方退路,但不知怎的卻又忽地給澹台滅明逃脫,而且突施反擊。眾武士看得目眩神迷,看到緊張精彩之處,簡直令人不敢透气!
  云蕾心中嘖嘖稱奇,暗思:“看這怪老頭的金剛手功夫果然是神妙得不可思議,素聞我大師伯的金剛手天下無敵,莫非他就是我的大師伯么?”玄机逸士門下五人,除云蕾的父親早死之外,其他四人各得一門絕藝,論武功劍法是三弟子謝天華最強,但論到火候功力之深,卻要數大弟子董岳的金剛手功夫登峰造极。云蕾又想:“我听師父說過,大師伯和三師伯都是文武全才,一表儀容,若然是他,怎的會是這副鄉下老頭的模樣?而且他十余年來云游蒙藏,又怎么會突然出現京都?”
  云蕾正在忖度思量,忽見場中形勢又是一變,澹台滅明与那怪老頭儿倏地分開,适才是運掌如風,出拳如電,圈子越展越大,而今卻是慢騰騰地你一拳我一腳,圈子反而越縮越小,有時甚至相對凝視,都不動手,突然大喝一聲,彼此同時躍起換了一招,又倏地分開。表面看來,形勢沒有剛才猛烈,實則是各以平生絕學相拼,每一招每一式都含著殺机!張風府等識貨的高手看得目不轉睛,有時看到怪老頭儿一掌劈下,澹台滅明似已無可逃避,但卻忽地一下子輕描淡寫地化開,在他未出招之前,眾人都想不出如何招架,待出招之后,又都心中同聲贊歎:“啊,這一記尋常的招數,我們卻都沒有想到!”其實最尋常又正是最不尋常,眾人因見雙方的殺手厲害,在后一招未應之前,盡從复雜繁難的化解招數上想,卻不知雙方都是頂儿尖儿的角色,最复雜的招數也瞞不過對方,反不如本著正宗的拳理,隨机應變,大家都想先保持著不敗,然后反攻。可是這樣一來,端的是各以真才實學相拼,最為損耗內力,戰不多時,只見兩人頭上都如頂著一個大蒸籠似的頭頂熱騰騰冒气。張風府大惊失色:這樣下去一定兩敗俱傷,但卻又無從解拆!
  澹台滅明一生來未遇過如此強勁的對手,心中也不禁暗暗發慌。他的性子較為急躁,雖然明知此際變招,极為冒險,但又不愿似此僵持下去,各受內傷,于是當那怪老頭儿以大力金剛手運勁猛逼之際,陡然大喝一聲,招數大變,左拳右掌,又如暴風迅雷般地疾卷過去,比起剛才更是惊人!
  那怪老頭儿“啊呀”一聲,連連后退,但見他腳踏九宮八卦方位,雖退不亂,仍是一掌護胸,一掌迎敵,看是只守不攻但卻潛具极大的反擊之力。澹台滅明狠攻不下,還屢被金剛掌力逼退回來,不由得心頭一震,想道:“我縱橫二十余年,除了一個謝天華堪稱敵手之外,就是這個老頭儿了,謝天華的劍法自是天下無雙,但功力深湛,卻還似是這老頭儿稍胜。咳,難道他也与謝天華一樣,是我師父大對頭的門下弟子么?”三十余年前,澹台滅明的師父上官天野曾与玄机逸士互爭武林盟主之座,在峨嵋之巔,斗了三日三夜,不分胜負。上官天野這才遁跡蒙古,在塞外收徒,另立宗派的。
  澹台滅明心有所疑,但此時此際,正是生死搏斗的緊張關頭,哪容發問。那怪老頭儿年紀雖比澹台滅明大了十年,卻是內勁悠長,气力毫不輸蝕。只見他守中帶攻,單掌翻飛,或拍或抓,揮洒自如,把大力金剛手的功夫發揮得淋漓盡致反互用。澹台滅明接第一招時,覺得有一股大力迫來,正在用力相搞,陡然對方一松,勁力竟似在一霎時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個扑空,那怪老頭儿第三記怪招突發,以護身的左掌,反手一掌,這一掌有摧山裂石之功實是無以抵擋!
  怪老頭儿接連三掌,竟把澹台滅明攻守俱備、嚴密异常的拳法破開。云蕾看得呆了,心道:“除了我的大師伯還有誰人有此功力?”不禁高叫一聲:“好啊!”忽見澹台滅明肩頭一沉,“蓬”的一聲,如擊敗木,竟中了那怪老頭儿一掌。張風府大叫一聲:“不好!”与數名高手,同時躍出,說時遲,那時快,澹台滅明肩頭下沉,怪老頭儿的手掌竟似給他牽引下去未及抽起,澹台滅明已突地橫腰一擊!
  那老頭儿“哼”“哈”兩聲,身形倏然飛起,竟從眾武士頭頂掠過,轉眼之間,就從牆頭飛出,攔也不及。云蕾只覺他的眼光曾向自己射了一下,不由得心頭扑通一跳。
  張風府适才拼命与澹台滅明相抗,气力兀未恢复,躍出場時,稍為落后,兩名武士,搶在前頭,正想將澹台滅明扶起,澹台滅明盤膝坐在地上,動也不動,見兩人搶來,忽然肩頭一擺左右兩掌斜推。只听得“哎喲”兩聲,兩名武士都給掌力震得蹌蹌踉踉地倒退數步肋脅作痛,不禁同聲叫道:“什么?”
  張風府猛然醒悟,急搶上前,將后面的武士攔住,說道:“澹台將軍正以最上乘的內功運气護身,大家不要扰他!”澹台滅明臉上含笑,向張風府微微點了點頭,似是對他贊賞。
  原來怪老頭儿最后那掌,以大力金剛手法全力劈下,澹台滅明本來不死也得傷殘。幸他也是個功力极高慣經風浪的人,在絕險之際,肩頭一沉,硬接了金剛手。這一沉將金剛掌力卸了一半,他身上穿有護身金甲,金甲也給震裂,但五髒六腑卻幸而得免震傷。那怪老頭儿大約也是料不到他如此應著,金剛手給他肩頭一沉之力所引,來不及撤掌護身,竟也給他一記鐵琵琶攔腰橫掃。幸而澹台滅明正在運勁護身,力分則薄,這反擊之力,不及平常掌力之二三,要不然這怪老頭儿恐怕不死也得重傷。饒是如此,他飛出張家之后,也吐了一口鮮血,回到寓所,也要靜坐半日,才能運功恢复。
  澹台滅明雖然得免內傷,元气卻已大耗,外傷更是不輕,當下不敢說話,盤膝靜坐,行气活血。張風府瞧他一眼,對眾武士道:“比武之事已了,諸位請回府吧。”眾武士只恐澹台滅明有所不測,牽連到自己身上,樂得讓張風府一人料理,于是一個個地陸續退出,只有三數名武士面有异容,兀自不走。云蕾等得不耐煩,正欲上前相見,忽見留下來的兩名武士,同聲對張風府道:“時候尚早,澹台將軍亦未复元,俺兄弟且待留此時……”張風府截著道:“不敢有勞兩位。”那兩人續往下道:“俺兩兄弟一者是想在此陪伴澹台將軍,二者是想趁此時机,繼續今日的盛會,領教領教張大人的刀法,彼此印證一下武功,諒張大人不至于不屑賜教吧。”
  張風府一瞧,心中暗自嘀咕。原來這兩人乃是司禮太監王振的心腹武士,王振在當今皇上還是太子之時,曾教過太子讀書,而今以司禮太監的身份掌握大權,陷害忠良,勢力极大。這兩名武士乃是同胞兄弟,名喚路明、路亮,家傳六十三路混元牌法,這种牌法本是一手持盾,一手持劍,可以沖鋒陷陣,亦可以短兵相接。這兩兄弟,卻一人練劍,一人練盾,兩人合使混元牌法,比一人更厲害。張風府今次本來沒有邀約他們,他們卻擅自混了進來。
  張風府一听,便知路家兄弟來意不善,要知張風府正在惡戰澹台滅明之后,气力自然打了折扣。可是當著澹台滅明的面張風府又不愿將這個原因說出,拒絕路家兄弟的挑戰,當下慨然說道:“既然兩位有此雅興,張某只好奉陪,咱們彼此印證武功,點到為止,胜敗不論。”路家兄弟笑道:“這個自然,是胜是敗,都樂得一個哈哈。”兩人左右一分,各自抽出盾牌利劍。
  云蕾好不煩躁,心道:“好端端的又比什么武?”可是自己乃是外人,不便勸阻,只好在旁觀看。只見張風府抽出緬刀道聲:“進招吧!”路明道:“張大人先請!”緬刀揚空一閃用“五虎斷門刀”中的“截”字訣,橫刀截斬路明的手腕。只听得“當”的一聲,路亮的盾牌倏然伸出,迎著刀鋒便砸,張風府早知他有此一招,刀碰鐵牌,順勢彈起,青光閃處,一招“紅霞奪目”,刀鋒直取路亮的咽喉。路明利劍一揮,搶攻硬削張風府的臂膊,張風府回刀一隔,將他的攻勢一舉化開。
  路明一看,盾牌与刀鋒相接之處,竟給戳了一個小指頭般粗大的凹陷,不禁駭然,心道:“我只道他已疲累不堪,卻還有如此气力。”不敢怠慢,將盾牌舞得呼呼風響,掩護兄弟進攻。這路家六十三路混元牌法,厲害之處全在這面盾牌,砸、壓、按、劈,善守能攻,确有几路獨門手法。至于那口劍不過全在盾牌掩護之下,施行攻襲。不過因它有盾牌掩護,可以全采攻勢,威力無形中就增加了一倍。
  若在平時,這兩兄弟自然不是張風府的對手,可是如今張風府气力尚未恢复,武功打了折扣,他又想以快刀斬亂麻的手法速戰速決,不到一盞茶的時刻,已搶攻的三五十招,哪知路家兄弟配合得十分之好,帶攻帶守竟令張風府不能各個擊破。三五十招一過,張風府气力不加,路亮盾牌一挺,一個“迅雷貫頂”,向張風府當頭打下。張風府知他牌沉力猛,這一下子少說也有七八百斤力量,若然自己气力充沛的話,這七八百斤之力,自然算不了什么,可是在气衰力竭之時,卻不敢硬架硬接了。哪知張風府這么一閃,路亮的鐵牌如影隨形,追著緬刀硬碰硬壓,立刻把張風府迫得處在下風,路明的利劍,攻勢驟盛,如毒蛇吐舌般隨著鐵牌進退一伸一縮,劍劍不离張風府的要害。
  云蕾尚未曉知內中含有危机,看得十分納罕,心中想道:“這是怎么回事?看來可并不像只是印證武功啊!”忽見路亮霍地塌腰虎伏,一個旋轉,盾牌翹起,一招“橫掃千軍”,攔腰便劈,張風府急忙一個“龍形飛步”,從鐵牌之下掠出,一甩腕,還了一招“螳□展臂”,刀鋒下斬敵人雙足,哪知真個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招數剛剛使出,路明卻突然從側面一劍刺來!
  云蕾惊叫一聲,手指急彈,將一枚“梅花蝴蝶鏢”飛出,路明這一劍刺出,滿擬在張風府的身上搠個透明的窟窿,不料“錚”的一聲,劍尖突給梅花蝴蝶鏢打中,歪過一邊,未看清暗器來路,急忙按劍一閃,正待喝問,云蕾也正想躍出,忽見那澹台滅明突然飛身躍起,叫道:“我還要再打一場,你們兩位既然要留此伴我,為了酬謝盛情,我就舍命陪陪君子吧!張大人,請你退下!”話未說完,人已飛到,他運气九轉,气力已充沛如常。只見他左手一拿,右掌一劈,呼的一掌,竟把路亮的鐵牌震得飛上半空,路明的那口利劍也給他劈手奪過,拗折兩段,路家兄弟惊得呆了。說時遲,那時快,澹台滅明一手一個,倏地將路明、路亮舉了起來,喝聲:“去!”一個旋風急舞,將二人擲出數丈開外,痛得他們狂嗥慘叫,眼前金星亂舞,暈了過去。
  澹台滅明仰天狂笑,說道:“有生以來,今日打得最痛快了!”向張風府點頭一禮,又向云蕾打了個招呼,道:“我還要打那老頭儿去,少陪了!”邁開大步,走出張家的練武場。
  張風府慌忙上前察看路家兄弟的傷勢,只見路明給摔斷了兩根筋骨,路亮跌斷了兩只門牙,澹台滅明這一摔用的乃是巧勁,只令他們受了外傷,并不妨及性命。張風府給他們敷上金創止能之藥,兩人唧唧哼哼,一跛一拐的自行回去。
  張風府歎了口气道:“呀,真是料想不到!”云蕾問道:“什么料想不到?”張風府道:“我一向不受王振的籠絡,這兩人乃是王振的心腹武士,看來剛才之事乃是王振的指使,有意加害于我了。”云蕾想不到京師的武士也是各有派系,互相忌刻,但她另有心事,不愿多問。只听得張風府問道:“嗯,你那位朋友張丹楓張相公呢?”云蕾面上一紅,道:“在青龍峽之后,我們就分手了。”張風府道:“可惜可惜!要不然,你們二人在此,雙劍合璧,定可將澹台滅明打敗。這三日來他連胜十場,幸有那怪老頭儿挫折了他一下銳气,但各自受傷,也不過是打成平手。呀,這次可真是丟了我們京師武士的面子了。”云蕾見他甚是難過,笑道:“你也并沒有敗給澹台滅明呀!”張風府道:“幸是那怪老頭儿來得及時,要不然不說落敗,連性命恐怕也丟了!這怪老頭儿也不知是怎樣進來的?這么多武士,竟沒有一人發現,給他擠進了場中。”頓了一頓,又道:“這澹台滅明也怪,剛才若不是他那么一插手,恐怕我也難逃暗算。嗯,說起來我還要多謝你那枚梅花蝴蝶鏢呢!”
  云蕾迫不及待,無心多說閒話,張風府話聲一歇,她立即問道:“張大人,我今次入京,實是有一事要求你相助。”張風府道:“請說。”云蕾道:“你部下那位姓云的少年軍官,求你請他來与我相見可好?”張風府眨眨眼睛,甚是奇怪道:“你入京就是為了此事么?”
  云蕾道:“不錯,就是為了此事。”張風府道:“你与云統領有何親故,怎么我從未听他提過。”云蕾道:“彼此同姓是以渴欲一識。”張風府心道:“天下同姓者甚多,這理由可說不通。”云蕾又道:“若張大人有事,請將云統領的地址告知,我自己去找他也是一樣。”張風府忽然微微一笑,說道:“這事情且慢慢商量,請進內邊去說。”云蕾心道:“這事情有甚商量,告訴我不就完了。”但自己乃是客人,不便多問。
  張風府帶云蕾走出練武場所,讓云蕾進客廳坐定,叫家人泡了壺好茶,道聲:“得罪,我進去換換衣服。”經過与澹台滅明那場惡斗,張風府身穿的青色箭衣竟給澹台滅明用“鐵指銅琵”的功夫撕裂了好几處,而且衣上沾滿塵沙,連頭發也是一片黃色。云蕾心中有事,未說之前,還不覺得,既說之后,仔細一瞧,見張風府就像經過沙漠、長途跋涉的旅人一樣,衣裳破碎,滿面風塵之色,果然十分難看,不禁笑道:“那澹台滅明真是厲害,好在是你,還經受得住。”
  張風府進去換衣,云蕾等得好不心急,好不容易,才等到張風府出來急忙問道:“張大人,那云統領究竟住在何處?”張風府慢條斯理地整整衣服,坐了下來,啜了口茶,這才含笑說道:“云統領可難見到啦!”云蕾嚇了一跳問道:“什么?他遇了什么意外么?”一种對親人關切的感情,自然流露,張風府瞧在眼里,又微微笑道:“是有意外,不過這‘意外’乃是好事,他給皇上看中,已調到內廷當侍衛去了,輕易不能出宮,所以說難于相見。”云蕾大急,道:“你也不能喚他出來嗎?”張風府道:“現在他已不歸我所統屬,自然不能。”云蕾道:“這卻如何是好?”張風府道:“你若想見他,半月之后或者可有机會。”云蕾道:“愿聞其故。”張風府道:“半月之后,今年武舉特科開試,千里兄已報了名,想他武藝超群嫻熟兵法,當有武狀元之望。若他中了武狀元,皇上自然賞以軍職,賜邸另居,不必再在宮內當侍衛了。”
  云蕾好生失望,當下便想告辭。張風府卻留著她談話,追憶當日在青龍峽之事,又夸獎了一頓張丹楓,說是全憑他的智計,金刀周健的儿子和自己才得以兩保全。云蕾每听他提起張丹楓心中就是“卜”的一跳,張風府都瞧在眼內,心中极是納罕,忽問道:“張丹楓果是張宗周的儿子么?”云蕾道:“是的。”張風府道:“那就真是出于污泥而不染了。看他所作所為,實是一個愛國的男儿,可笑千里兄樣樣都好,就是對張丹楓卻固執成見,切齒恨他。”云蕾心中一痛,說不出話。張風府忽又問道:“你也是從蒙古來的嗎?”云蕾道:“我小時候在蒙古住過。”張風府道:“那么与千里兄的身世可差不多,你可知這次來的番王与澹台滅明是什么樣的人么?”云蕾道:“我未滿七歲,就离開蒙古,蒙古的事情,知得甚少,大人為何特別問這二人?”
  張風府道:“朝廷近日有一件議論未定之事,甚是令人奇怪。”云蕾想起自己乃是平民不便打听朝廷之事,并不追問。張風府卻視她如同知己,并不顧慮,往下說道:“這番王名叫阿刺,在瓦刺國受封為‘知院’,即是‘執政’之意,權勢在諸王之上,而在太師也先之下。這次來朝,与我國談和,提出了三個條件:一是割雁門關外百里之地,兩國以雁門關為界。二是以中國的鐵器交換蒙古的良馬。三是請以公主下嫁瓦刺王脫脫不花的儿子。閣老于謙力爭不能接受此三條和約,說是中國之地,寸土不能割讓,鐵器讓与瓦刺,他的兵備更強,更是養虎貽患,万不能允。至于以公主和親雖是皇室內部的事情,但有傷‘天朝’体面,亦是不允為宜。”云蕾道:“于謙是個正直的大臣,公忠為國,有何奇怪?”張風府道:“于謙力主拒和,那自然毫不奇怪。奇的是奸宦王振也不主和。王振暗中与瓦刺勾通,我等亦有所聞。雁門關外百里之地乃是金刀周健的勢和所在,朝廷管轄不到,王振恨极周健,十年來屢有密令交与雁門關的守將,准他与瓦刺聯兵,扑滅周健。我們都以為他這次樂得做個‘順水人情’,將雁門關外之地割与瓦刺了,誰知他也不允。再說到以中國鐵器交換蒙古名馬之事,十余年來,王振就在暗中做這買賣。”云蕾道:“也許是他內疚神明不敢公然資敵。”張風府笑道:“王振此人挾天子以令百官,又在朝中遍植党羽,他有什么事情不敢做,連皇帝也得看他顏色。再說當今皇上,甚是怕事,若然王振也主和的話,這和約早已簽了。”云蕾道:“朝廷之事非我所知,我也想不出其中道理。”張風府道:“還有更奇怪的呢。王振非但也不主和,而且竟主張將這次蒙古的來使扣下,倒是于謙不肯贊成。王振素來暗助瓦刺,這次竟會有此主張,朝廷百官,無一人不覺奇怪。”云蕾想起自己爺爺出使瓦刺,被扣留下來,在冰天雪地牧馬二十年之事,不禁憤然說道:“兩國相爭,不斬來使,本來就不該扣留。”張風府道:“這事理我也明白,不過扣留使者之說,出于王振口中,總是令人大惑不解。”
  坐談多時天色已暮,張風府命家人備飯,并對云蕾說道:“云相公在什么地方住,不嫌蝸居的話,請搬到舍下如何?”云蕾想起自己乃是女子,諸多不便,急忙推辭。張風府心道:“此人怎的毫不爽快,倒像一個未出嫁的閨中少女,遠不及張丹楓的豪放快人。”晚飯之時,云蕾問起于謙的地址,張風府笑道:“你想見于大人么?他這几日忙于國事,就是他肯見你恐怕門房也不肯放你進去。”但到底還是把于謙的地址說了。晚飯過后,云蕾堅決告辭,張風府挽留不住,送她出門,又提起張丹楓,笑道:“若然你那位朋友也到京都,等千里兄中了武狀元,我一定要做個魯仲連,替他擺酒与千里兄談和。你自然也要來作個陪客。”
  云蕾尷尬一笑,道:“張大人古道熱腸,我先多謝你這席酒。”辭別了張風府,獨自回到客店。
  這一夜,云蕾輾轉反側,不能入睡,一會儿想起了哥哥,一會儿又想起了張丹楓。想起自己只有這么一個哥哥,而今遠道來京,偏偏他又調到宮內去當侍衛,雖說等他中了武狀元,可以相見,但事情到底涉茫,他中不了又怎么相?中了之后,另生其他枝節又怎么樣?不禁暗自歎道:“我怎生如此命苦,連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也見不著。”心中想起了“唯一的親人”這几個字,不知怎的,忽然又想起張丹楓。張丹楓雖然不是她的親人,但云蕾每次想起他的名字,不知怎的卻總有一种親切之感,耳中又想起張風府的話,不禁苦笑歎道:“你哪里知道我家与他仇深如海,想勸我兄長与他和解,這苦心只恐是白費了。”
  想起了張丹楓,又聯想到于謙,云蕾摸出張丹楓托她轉交于謙的信,對著信封上那几個龍飛鳳舞的字,如見其人。云蕾心道:“張丹楓初次入關,怎會認識于謙?卻寫信介紹我去見他?”但想起張丹楓為人雖然狂放,做事卻甚縝密,從來不出差錯,也從來不說謊話,他既然能寫這封信,其中必有道理。又想道:“反正我也沒有別的門路去見于謙,不如就拿這封信去試試。嗯,門房若不放我進去又怎么樣?難道也像在張家一樣,硬闖進去么?于謙是一品大臣,海內欽仰的閣老,這可不能胡來呀。呀,有了,反正我有一身輕身的本事,就晚上悄悄去見他吧。”
  第二日云蕾養好精神,晚上三更時分,換上夜行衣服,悄悄溜出客店,按址尋到于家。在云蕾想象之中,于謙乃是一品大臣,住宅必是崇樓高閣,堂皇富麗,哪知竟是一個平常的四合院子,只是后面有一個小小的花園,要不然就与一般小康之家的住宅毫無兩樣。
  云蕾心中歎道:“到底是一代名臣,只看住處,就可想見他的為人了。”當下輕輕一躍,飛上瓦面,几間平房,一目了然。只見靠著花園的那間房子,三面都糊著紗窗,窗欞縱橫交錯,分成大小格式的花紋,每一格都有一方小玻璃鑲嵌著,顯得甚為雅致,玻璃內燈光流映生輝,案頭所供養的梅花,疏影橫斜,也貼在玻璃窗上。云蕾心道:“雅麗絕俗,真不像是富貴人家,這間房子一定是于謙的書房了。房中還有燈火,想他未曾睡覺。”放輕腳步,走近書房,忽听得房中有談話之聲。云蕾一听之下,心頭有如鹿撞,這竟是張丹楓的聲音。這該不是夢境吧?他怎么突然又來到這儿?云蕾昨晚還夢見他,而今听到他的聲音了,卻又不想見他。可是真的不想見他嗎?不,她又是多么渴想見他一面啊,只是這么偷偷瞧他一眼也好。
  云蕾輕輕走近,偷偷一瞧,紗窗上映出兩個人影,其中之一果然是張丹楓!正是:
  碧紗窗上燈儿映,猶恐相逢是夢中。
  欲知后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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