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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柳色青青离愁付湖水 烽煙處處冒險入京華


    露冷風寒,花枝顫動,澹台鏡明悄然獨立,獨自凝思,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地抬頭,張丹楓已不見了。澹台鏡明想道:“想是他等不見我,回去睡了。”走出假山,忽見一條人影,分花拂柳,露出面來,卻是云蕾。
  澹台鏡明迎上去道:“云姐姐這么晚了,還未睡么?”云蕾驟然見她,怔了一怔,含糊說道:“我剛服侍哥哥睡了,出來走走。”澹台鏡明道:“令兄傷勢如何?”云蕾道:“多謝姐姐,你的醫道真是高明,他臂上的腫毒已經消了十之八九,看來明天便可起床了。”心中甚是不解,想道:“這女子适才前來贈藥,甚為冷淡,卻何以如今突然又對我親熱如斯?”
  澹台鏡明微笑一笑,輕輕撫著云蕾肩膊,在她耳邊低聲說道:“姐姐你不必多謝我,你該多謝丹楓。”云蕾嗔道:“什么?”澹台鏡明道:“藥是他的,是他教我的。”云蕾“呵”了一聲,一時間說不出話。只听得澹台鏡明又道:“他昨日見云大哥逼你拿出羊皮血書,不愿讓你們知道是他贈藥,所以假手于我。”云蕾心道:“原來他們二人昨日談的乃是此事,我倒誤會了。”想起張丹楓一片苦心,暗自感動沖口說道:“啊呀,他又何必如此?”
  澹台鏡明又是微微一笑,道:“若然我真正歡喜上一個人時,我也會如此。只要對方幸福,自己受些委屈也算不了什么的。”云蕾又是一怔,心道:“這女子与我剛剛相識,何以便開玩笑?”但听她說話,卻似甚是認真,眼光相接,忽覺她的微笑之中,竟似帶有一种凄涼味,心中又是一動。
  澹台鏡明甚是聰明,一見云蕾神色便知她心中疑慮未消,暗中咬一咬牙,強自抑著心頭的波動,笑道:“你哥哥也是一條好漢子,只可惜太倔強了。”云蕾听她稱贊自己的哥哥,頗感意外,笑了笑。澹台鏡明忽道:“你只有這一個哥哥嗎?”云蕾道:“是呀,我就只有這一個哥哥。”澹台鏡明道:“家中就沒有其他人了嗎?”云蕾道:“還有媽媽,現在蒙古,只是下落不明,將還我還要找她。”澹台鏡明道:“除了媽媽,就再沒有其他人了嗎?”云蕾道:“沒有啦,我哥哥尚未成親呢。”澹台鏡明道:“啊,你還沒嫂子?”云蕾見她問話,似有意無意地引自己說出來,心中一喜,想起自己哥哥對她實是甚是意思,自己以為她歡喜的乃是張丹楓,誰知她對哥哥亦似有意,几乎想沖口說道:“若然你肯做我的嫂子,那是最好不過!”只是云蕾比較矜持,對初相識之人,不肯多開玩笑。只是喜上眉梢,對澹台鏡明含笑點頭,道:“是呀,我還沒有嫂子。”
  云蕾哪里知道,澹台鏡明乃是忍著心中酸苦,有意解開云蕾對她的疑慮。
  月光如水,從樹葉縫間遍洒下來,兩個少女的手緊緊牽在一起,兩個少女的心也在各自躍動。隔著荷塘望去,碧紗窗上現出人影,澹台鏡明笑道:“張丹楓還沒有睡,他正在等著你呢!”云蕾“呸”了一聲,面上登時發熱,她出來散步之時,心里是愁腸百結,想避開張丹楓,卻又想見張丹楓一面,所以不知不覺地向張丹楓住處行來,心中秘密,一下給澹台鏡明說破,不覺羞得滿臉通紅。澹台鏡明格格一笑,摔脫了云蕾的手繞過假山,隱身花樹叢中,回頭一望,只見張丹楓已把窗子打開,探出頭來,低聲在喚道:“小兄弟,小兄弟!”云蕾并不應聲,似是一片茫然,但卻低著頭緩緩地向荷塘行去。澹台鏡明悲喜交集,心中忽地一酸,淚珠而忍不住滴了下來。
  再說云重一夜好睡,醒來之后,已是日上三竿。云重試一揮動手臂,已是恢复原狀,只是身体還覺虛軟。云重喝了口水換了衣服。走出靜室。這洞庭山庄布置得十分精雅,假山洞壑荷塘亭榭,點綴其間,真是的巧奪天下,賽似圖畫,園中長廓四面貫通,高下曲折,若隱若現。云重信步走去,走到一處假山前面,忽听得假山之后,有人在大聲爭論。
  一個人道:“這寶藏咱們替老主公守了几代,而今卻要送与他的對頭,送給朱家皇帝,老主公地下有靈,也不瞑目!”一個蒼老的聲音道:“這卻不然,少主說得好,昔日是兩家爭奪天下,而今卻是异族入侵,權衡輕重,還是同心合力,抵御外敵為高。”又一人道:“我就不相信朱家天子肯真心抵御外敵。”先前那個蒼老的聲音道:“大勢所趨,他不抵御也不成的。何況還有于謙等忠心為國的大臣,我意已決,決遵從少主的吩咐,你等休得多言!”云重分辨出來,說這話的正是洞庭庄主。爭論一番,卒之是都同意了洞庭庄主的主張。
  云重心頭一震,想道:“皇上還以為張丹楓去取寶藏地圖是想存心造反,卻原來他真的是想獻皇上!”心情激動,熱血沸騰,忽听得有人笑道:“哈,狀元大人,你也來了嗎?”
  云重抬頭一看,長廓上走過來兩個人,正是那日茶亭所見的兩母女,云重已知她們的身份,叫了一聲“伯母”。澹台大娘道:“怎么,傷好了嗎,算你造化!”那小姑娘澹台玉明淘气之极,嘻嘻笑道:“我听姐姐說,他昨晚還挺充好漢哩。”云重面上一紅,澹台玉明忽然一聲冷笑,掏出一面錦緞,玉手一揚,那錦緞上繡著十朵大紅花,迎風招展,十分刺目。
  云重心中一怔,澹台大娘笑道:“明儿不准嚇唬客人。”澹台玉明格格笑,手指在錦緞上一畫,將那七朵圍有紅線的紅花圈了一圈,道:“這七個想加害丹楓大哥的坏蛋都給我們拆下來啦,嘿嘿,這三朵紅花凡楓大哥都不准我們碰它一碰。”云重知道這三朵紅花乃是代表自己与鐵臂金猿、三花劍二人,心中微慍。澹台大娘又笑道:“在茶亭內我已看出云相公乃是好人,明儿,不准再胡鬧啦。”
  原來澹台一家因負守寶的重責,所以由洞庭庄主澹台仲元坐鎮西洞庭山,澹台大娘則与小女儿在外面設茶亭作為耳目。未至洞庭山庄之前,連張丹楓也不知道她是洞庭庄主的妻子。
  澹台大娘道:“云相公,我与你去看一宗物事。”云重隨她走出長廓,繞過假山,眼睛倏地一亮,只見草地上堆滿金銀珠寶,洞庭庄主与那几個農夫打扮的人都在旁邊。
  洞庭庄主道:“嘿,云大人你來得正好!”吩咐庄丁道:“請張相公來。”洞庭庄主本來是尊稱張丹楓為“少主”,張丹楓執意不允,故此改以相公稱呼。
  不一刻,只見張丹楓与云蕾二人在花徑之中走出,云蕾一見哥哥,立刻放慢腳步,落在張丹楓后面。云重暗暗歎了口气面色頗是難看,但已不似昨日那般惱怒。
  張丹楓道:“云兄傷勢如何?”云重本欲不語,但仍是冷冷地點了點頭,道:“不勞挂心,我還活著!”張丹楓微微一笑,道:“那就好啦!”其實他早已知道云重定然藥到病除,這話實是明知故問。
  洞庭庄主道:“這些珠寶我們已守了几代,現在可以卸下這千斤重擔了。云大人,你再靜養兩天,就勞煩你將這些珠寶押運回京,給你們的皇帝做軍費。”
  張丹楓道:“昨日紅發妖龍之言倒并非是假,如今探得确實消息,瓦刺兵果然打進了雁門關,兩國已經開戰啦!”
  云重勃然大怒,啪的一掌,擊在假山石上,道:“我不掃平瓦刺,誓不為人。好,我立刻就將這批珠寶押運回去!”身軀搖晃,忽然一口鮮血吐了出來。云蕾大惊,急忙上前將他扶著,張丹楓給他把了把脈,道:“不必惊慌,這是一時動怒所致。云兄,你二日之后,可以完全康复,雖說軍情緊急,但也不遲在這三天。這批珠寶,關系重大,到時請庄主派人相助,万不能在路上讓人劫了。”
  洞庭庄主道:“你呢?”張丹楓道:“我還有一樣比這批珠寶更貴重的東西……”洞庭庄主插口道:“嗯,是那張地圖嗎?”張丹楓道:“正是,現在敵強我弱,有這張地圖,我們在明,敵人在暗,這就胜于多加十万雄兵!”洞庭庄主忽然搖了搖頭,臉上現出憂慮神色。
  張丹楓道:“怎么?”洞庭庄主道:“張相公,你雖然是智勇雙全,但孤身一人,我卻實是放心不下。這張地圖,有關中華國運,奸臣王振,又已知道風聲,前日所派來的紅發妖龍等人,雖已全軍覆沒,但難保不會再派人來。千里迢迢,你孤身一人,路途中若然出了事情,我們也不知道。”張丹楓默然不語。洞庭庄主又道:“我本應派人与你同往,但這里的人,武功都在相公之下,若真是遇上強敵,只怕也幫不了公子的忙啊。”張丹楓道:“我此去雖然有些冒險,但一張地圖還不顯眼。你們押運珠寶卻必須多人,千万不可為我而分薄人力。”
  云重听他們爭論不休,心似轆轤亂轉,忽地抬頭,朗聲說道:“蕾妹,你和他同去。”此言一出,眾皆愕然,云蕾又喜又惊,芳心卜卜地跳。云重道:“我知你們雙劍合璧,多強的敵人也可應付,你去我可放心。”張丹楓一揖到地,道:“多謝云兄!”云重“哼”了一聲,冷冷說道:“多謝什么?我可不是為你著想!”張丹楓道:“我知道你是為了這張地圖,那么我就為大明的江山向你致敬如何?”云重道:“好,你肯為大明江山,那么我向你還禮了。”當下扰袖一揖,云蕾不覺露出笑容。
  云重道:“蕾妹,你過來!”兄妹攜手,走到花陰深處,云重輕撫云蕾秀發,眼中充滿怜惜之情,柔聲說道:“妹妹,你怪我么?”云蕾道:“哥哥,我歡喜极了!”云重道:“自我們分散之后,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你、念你,有時做夢也夢見你,夢見你還是三歲大的樣子,頭上梳菱叉角,在草原上看媽媽牧羊。”云蕾悲喜交集,含淚說道:“哥哥,我知道你怜我疼我!”云重忽地歎口气,道:“后來,咱們第一次在青龍峽見面,那時你又扮男裝,幫仇人与我們相斗,我就想,這人不知是哪里見過的,呀,好像是我至親至近的人,所以那時我怎樣也下不了殺手。”云蕾道:“呀,咱們兄妹竟是心意相通,那時,我也是這樣。”云重忽地道:“昨日,我知道你果然是我的妹子,我很歡喜但又很痛心。呀,你竟和他那樣親熱。”云蕾心頭一震,垂下頭來,淚珠奪眶而出。云重道:“妹妹,你的劍法已盡足闖蕩江湖,就可惜太柔弱了。妹妹,你是云家的女儿,我要你硬起心腸答允我一件事。”云蕾面色慘白,低聲說道:“哥哥請說。”云重道:“張丹楓之仇我可以不報,但無論如何,他總是我們爺爺切齒痛恨的仇人之子,你今生今世,絕不能与他成為夫妻。你与他護送地圖,那是為了大明江山,路上同行,你可不能為他甜言蜜語所騙。若然你真要喜歡他,那么咱們兄妹的情分就此一刀兩斷!阿蕾,我絕不許你与他成為夫婦,就是這一句話,你答允還是不答允,你說,你說呀!”
  這霎時間,云蕾心中酸苦難言,哥哥若是像昨天那樣,硬邦邦的疾言厲色呵責她,那么她也許會負气不答。然而此刻,哥哥卻是用哀求的眼光在看著她,在感情的激動之中,云蕾忍著悲痛,抬頭凝視她的哥哥,低聲說道:“嗯,哥哥,我答允你!”
  吃過早飯,張丹楓与云蕾辭別眾人,下山渡湖,澹台父女直送到湖邊。湖邊柳色青青垂楊覆蓋之下,已備好輕舟一葉,舟中置有洞庭山自釀的美酒,還有風干了的山雞野味,那是洞庭庄主的一番心意。澹台鏡明手攀垂柳,目送他們上船,心中暗念:“垂柳千絲,不系行舟住。”兩句小詞不覺默然神傷。云蕾道:“鏡明姐姐,多煩你照料我的哥哥,咱們他日在京再見。”澹台鏡明也笑道:“云蕾姐姐多煩你照料我們少主。”洞庭庄主接口道:“祝你們一路平安,將地圖帶到京城,不負我們數代相守的心意。”云蕾面上泛起一陣嬌紅,但洞庭庄主說得如此庄重,只好襝衽答謝。
  張丹楓經過几許風波,而今又得与云蕾相聚,心中自是快慰之极,放舟中流,拍舷歌道:“應念岭表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短鬢蕭疏襟袖冷,穩泛滄溟空闊!”偶一回頭,卻見澹台鏡明還是手執垂柳,怔怔地目送自己。
  云蕾心中雖然也覺高興,但高興之中,卻又似帶著淡淡的哀愁,羊皮血書的陰影雖然淡了,但新的陰影,她哥哥那番言語所帶來的陰影,卻又籠罩心頭。張丹楓見云蕾意殊落寞,笑道:“小兄弟,你怎么不笑呀?”
  云蕾輕弄衣帶,道:“有什么可笑呀?”張丹楓道:“咱們能結伴同行,豈非一樂?”云蕾道:“這路途也未免太短了呀!”張丹楓一怔,隨即明白她的話中含意,心道:“是啊,人生的旅程遙遠,咱們這一段是太短了。”說道:“你不必說我已猜得出你哥哥對你的言語,但這不必心焦,你哥哥既許咱們同走這一段旅途,也許將來就會讓咱們同走更長的旅途。”云蕾一听此言,心中一動,想道:“哥哥昨晚与今朝之間,果然已是有所不同。若在以前,他哪里肯讓我与丹楓同行?他以前固執之极,非向張丹楓報仇不可,但而今這仇恨總算已減了許多。呀,大哥的話說得有理,世間上總不會有永遠不變的東西。”然而轉念一想:“哥哥今早的說話,句句動自真情,只怕他再也不能讓步了。”心中又是郁郁不歡,但再轉念一想,自己從來不把婚嫁之事放在心上,只要兩人能夠時常見面,不至于像仇敵般的見面,那么已是于愿已足。
  張丹楓不住地微笑看她,他早已猜透了她心中的思想,也不去打攪她,讓她一直沉思,在無言之中享受著人生的妙境。
  傍晚時分,渡過太湖,在蘇州住宿一宵。張丹楓上次上洞庭山時,曾將“照夜獅子馬”寄托給澹台大娘的一位侄子照管這次回來先將寶馬取了,第二日一早就与云蕾連騎北上,沿途見夫馬糧車,絡繹不絕,顯見軍情甚為緊急。
  踏入了河北境,情勢更是不對,北上的人少了,南下的難民卻越來越多,再走兩日,北上的人,除了張、云二人之外,竟是絕無僅有。道路田野,都擠滿了逃難的人群,扶老攜幼,呼爺覓娘,一片戰時的凄慘景象,慘不忍睹。道路傳聞,有的說蒙古兵已打進了居庸關,有的說已到了怀柔和密云(京師北面的兩個縣分),有的說已過了八達岭,有的甚至說已包圍了北京。難民們听說張丹楓与云蕾還要赶往北京都是大為惊詫,紛紛勸他們不要前往送死。張丹楓焦急非常,索性避開官道,專抄險窄難行的小路行走,再走兩日,道路行人絕跡,村落亦已十室九空,想是已迫近戰區,能逃難的都逃難去了。
  這日張、云二人到了房山附近的一個小村落,覓了半日,只有一家農戶,還未逃走。這家農戶,只有一個老嫗,一個少年,母子二人,相依為命,母親年老体弱,行走不動,儿子不忍舍她獨自逃生。
  張丹楓叩門求宿,那老嫗心地仁慈,雖在兵荒馬亂之時,也叫儿子招呼他們,只是家中米糧所剩無几,難以為炊,幸好張丹楓還有一袋炒米,就送了半袋給她,又替她看病,知是普通的痢疾,張丹楓隨身攜有一些日常應用的藥品,就開了一劑藥粉,替她止痢,果然甚是見效。問起戰事消息,他們也不太清楚,只是前兩日听得避難路過的親威說,怀來城已确實失陷了,而怀來距他們所住的村庄,僅不過百來里路。
  云蕾上路之時,早已改了男儿裝束,農家沒有多余的客房他們就同住在柴房,兩人憂心國事,都睡不著覺。三更時分,忽听得“砰”的一聲巨響,農家的木門給人撞開,張丹楓急忙跳起,起出去看,只見一個軍官打扮的人,滿臉血污,執著那個農家少年,气急敗坏地嚷道:“快開飯給老子吃,不然就把你殺了!”那老嫗顫巍巍地走了出來,叫道:“老總,你行行好,放了我的儿子吧。”那軍官“哼”了一聲,道:“好,你去弄飯。哈,妙极啦,這里居然還有兩匹馬。把一匹給我,叫你的儿子給我背東西。”老嫗哭道:“弄飯可以,但我三個儿子,給你們拉走了兩個,現在只有這一個儿子啦,老總,你高抬貴手,放了他吧。”那軍官罵道:“你這老糊涂,蒙古兵已打了進來,誰都要去打仗。”斜眼一瞥,忽見張丹楓站在屋角油燈黯淡,看不清面影。那軍官大笑一聲,道:“你這老母豬說謊,這里不是還有一個嗎?”
  那軍官左手扣著農家少年的脈門不放,騰出右手,就扑上前去抓張丹楓。張丹楓冷冰冰地盯他一眼,道:“你不去打仗反來欺侮百姓!”反手一擒,雙掌一交,那軍官“咦”的一聲一拳直搗,張丹楓只用了三成力量,忽覺那軍官一抓一拳,竟然是點蒼派的上乘武功,內勁亦甚沉雄,好生詫异,使個“脫袍解甲”,肩頭一矮,揮掌一送,左腳又飛起踢他手腕。那軍官迫得放了農家少年,左拳橫格,右掌托張丹楓的腳尖,張丹楓突將勁力一收,輕飄飄的一帶,那軍官“哎喲”一聲,跌倒地上,忽然抬頭說道:“咦,你不是張丹楓嗎?你、你饒了我吧,不要捉我到蒙古去。”
  張丹楓道:“胡說,誰捉你到蒙古去?”提起了那個軍官衣袖一抹,將他面上的血污抹淨,定睛一看,登時呆了,這軍官竟然是大內總管康超海。張丹楓在校場比武,奪武狀元之時曾見過他陪著皇帝在看台上做主考官。
  那老婆婆松了口气,道:“呀,這些官爺也真橫蠻。”忽而又歎了口气,道:“呀,他也可怜,傷成這個樣子。”康超海身上中了十几支箭,衣裳都沾了鮮血,斑斑點點,有兩支箭且尚未拔出,雙眼失惊無神,顯見得十分疲乏。張丹楓心道:“這□也真了得,居然在受傷之后,筋疲力竭之時,還能接我兩招。”
  張丹楓一看,他所受的箭傷都是外傷,無大防礙,將還插在他關節之處的兩支箭,也用輕巧的手法給他拔了,并替他敷上了金創藥。那老婆婆問道:“這位老總是你朋友嗎?”張丹楓含糊應了一聲,好生慚愧,心中想道:“若然他們知道這人意是大內總管,皇帝的臉皮也都丟盡了。”
  那老嫗真的要進去弄飯,張丹楓道:“不必啦。你們進去睡吧,我服侍他。”把剩下的半袋炒米,泡了開水,道:“康總管,你將就點吧。”
  康超海當日在校場比武之時,曾下令要捉張丹楓,這時見他并不記仇,還替他治傷,哪里還敢多說。他狼吞虎咽,把張丹楓僅剩的半袋炒米全都吃完,精神漸漸恢复。張凡楓問道:“康總管,你怎么不跟隨皇上,單身逃到這儿?”康超海道:“呀,一言難盡。我是跟隨皇上,我們五十万大軍全都垮了,我若不逃,性命不保!”
  張丹楓大吃一惊,道:“什么?你本來是跟隨皇上的?難道蒙古兵已進了北京嗎?”康超海道:“不,皇上御駕親征,現在怀來城外,已陷入了敵人的重重圍困之中了。”張丹楓更惊道:“什么,皇上居然會御駕親征?這是誰的主意?”康超海道:“這是王公公的主意。”張丹楓大怒,“啪”的一掌,把飯桌斫了一角,怒道:“王振這□,好毒的心腸!”
  康超海不敢作聲,云蕾走了出來,道:“你不要生气,再問問他。”張丹楓道:“為什么不叫于謙大人領兵?”康超海道:“朝廷之事,我哪懂得?只听他們說于謙是文官,不能領兵。”張丹楓道:“哼,他們領兵現在怎么啦?”康超海道:“皇上与王公公領兵,七月十六日從北京出發,十九日過居庸關,二十三日到宣府,八月初一進到大同城,那時連日大風急雨,軍士沒備寒衣,竟然就在大同城凍死了几万人,未見敵人軍容已亂。兵部尚書鄺塵墜馬重傷,戶部尚書王佐奏請回兵,王公公不允,就在行軍之際,罰他跪在草中。八月初二先鋒石亨和瓦刺軍接戰于陽和口,全軍覆沒,總兵官武進伯朱冕,大同總督軍務西宁侯宋瑛二人,相繼戰死。大同總兵郭登勸皇上從紫荊關退兵可保安全,王公公不听。王公公是蔚州人,他要邀御駕臨幸他的宅第,指揮大軍向蔚州移動,行了四十里,他又忽然改令大軍轉向東行,說是恐怕軍馬損毀他的田稼,于是循原路奔回宣府。初十日到宣府,敵軍亦已追到,在鷂儿岭一戰,全軍潰奔,大前日,皇上逃到土木堡,敵軍前鋒早已從小路抄過了土木堡,反過來包圍了。”
  張丹楓越听越是气憤,這次“御駕親征”,行軍和退軍的路線以及布置,分明都是王振所布下的圈套,令明軍一敗涂地不可收拾。只听得康超海又道:“幸我見机得早,乘著夜間沖了出來。要不然被圍在土木堡,不戰死也得餓死。”
  張丹楓哼了一聲,忽道:“你背上這一大包東西,重甸甸的是甚物事?”康超海面色大變,張丹楓倏地伸手快如閃電,將他背包搶了過來,摔落地上,只見金元寶滿地都是。張丹楓冷笑道:“原來你拉夫為的是替你背金元寶。”康超海陪著笑臉,說道:“這點財物,都是圣上歷來所賜,并非不義之財。今日蒙你相救,咱們對分了吧。”
  張丹楓冷冷一笑,忽地面色一端,斥著:“虧你還是大內總管,虧你還敢提皇上的恩典,皇上既然對你不薄,為何你在危難之時,棄他而走?”康超海一怔,他知道張丹楓是皇上的仇人,料不到他竟會以此言相責。只听得張丹楓又道:“你今晚就在此歇歇,明儿一早,我和你赶回土木堡去。”康超海言道:“去送死嗎?”張丹楓道:“你食國家俸祿,就是明知送死,也是該當!何況送死也不止你一人,我們都陪你送死。”
  康超海面色發白,忽地彎下腰來,將地上的金元寶一個個拾起,張丹楓与云蕾連連冷笑,也不攔他,有几個金元寶滾到檐階底下,張丹楓的白馬和云蕾的紅馬都在那儿。康超海爬到馬腹下去拾金元寶,突然一躍而起,按著白馬的頸項!
  那“照夜獅子馬”神駿非常,一聲怒嘶,后蹄反踢,張丹楓喝道:“你干什么?”康超海急切之間,制服不了那匹白馬反身跳上了云蕾所騎的紅馬,大笑道:“俺康超海還要多享几年清福,恕不陪你們送死啦!”一刀插入馬臀,紅馬負痛狂奔沖出門外,霎忽之間,已消失在芒芒夜色之中。
  云蕾道:“大哥,追他回來!”張丹楓搖了搖頭道:“這樣的人,追回來也沒用。”長長地歎了口气,頹然坐下,道:“岳武穆當年說得好:文官愛錢武官惜命,大事尚有可為嗎?而今竟是文官武官,都愛錢惜命,王振之奸,不下于秦檜,恐怕宋代的歷史,徽、欽二帝蒙塵之辱,又將見之今日了。”云蕾道:“朝中雖有秦檜,亦有岳飛,于閣老的忠心,不減于岳武穆,大哥不必灰心。”張丹楓道:“只可惜他沒有兵權。呀我恨不得插翅飛到北京,助他一臂之力。”
  兩人心急非常,示待天明就告別了農家母子,同乘白馬,絕塵而去。行不多久,已听得前面鼓角之聲。張丹楓策馬登上一個山丘,把目遙望,只見前面旌旗招展,漫山遍野,都是蒙古兵。云蕾苦笑道:“過不去啦!”張丹楓道:“有辦法。”叫云蕾躲在山上,他騎馬下山,竟然奔入敵陣。云蕾大惊失色片刻之后,忽見張丹楓与兩個瓦刺軍官一同回來,云蕾大為奇怪。原來張丹楓精通蒙古語,怀中還藏有當年逃出瓦刺之時,所偷帶的瓦刺軍中令箭,他冒稱是瓦刺在戰前派來中國潛伏的探子,果然哄得兩個軍官相信。張丹楓說是在附近山上,藏有可疑之人,叫他們同來搜索,一上土丘,張丹楓登時變臉,用重手法將他們擊斃。這小丘离戰場還有七八里,前面瓦刺兵雖多,卻無一人知曉。
  張丹楓道:“好啦,咱們就冒充瓦刺軍官,你的蒙古語沒有忘記吧?”云蕾笑道:“還沒忘記。想不到而今可派上用場啦。”張丹楓道:“我已探听清楚,他們是右衛軍中的第三隊的,他們這一隊,昨天打了個硬仗,大約是碰上張風府所帶的御林軍,傷亡八九,他們正待整編到其他隊去,咱們冒充他們去,正是合适。記得,你叫哈瓦,我叫達萊。”兩人剝下瓦刺軍官的衣服,雖然不大合身,卻也遮掩得過。兩人伏在山上,待得傍晚,才悄悄溜了出來,策馬進瓦刺軍陣地。張丹楓對瓦刺兵制等情況,都极熟悉,瓦刺軍又在大胜之后,防備并不小心,居然被他們瞞混過關,收容在一個臨時成立的衛隊之中。
  第二日一早,瓦刺務后備部隊,都一齊開拔,赶到土木堡增援,午飯過后,到了戰場,只見明兵已被截成無數小股,東奔西竄,張丹楓一見,不覺大惊失色!正是:
  胡塵未靖山河變,正是男儿報國時。
  欲知后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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