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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力抗金牌舍生救良友 身填炮口拼死護檀郎


    澹台鏡明心思靈敏,見張丹楓一定要將那几頁醫書塞到云重手中,料知其中必有緣故,笑道:“既然是張大哥一番好意你就接下吧。”云重最听她話,見她這么一說也就拿了過來,心中卻是暗暗奇怪。
  張丹楓道:“好啦,你快替澹台妹子治傷,我不打攪你們啦。”一笑掀帘而出。
  第二日一早,張丹楓便把云重喚醒,問道:“澹台妹子的傷勢如何?”云重笑道:“你所傳的那針灸之術,真是神奇极了,下針之后,不過半個時辰,她已能行走如常了。”張丹楓道:“那么咱們現在便拔隊出發,還有一場好戲在后頭呢。”云重滿肚皮納悶,不知張丹楓何以會知道他們昨夜遇難,更料不到他還有什么神机妙算,只好任從他來擺布。
  十八名跟隨云重出使的衛士,在昨晚那場激烈的戰斗中,只是輕傷了三人,都能騎馬。沙濤的賊兵,一半陷在沼澤之中早已慘遭沒頂,丟下的馬匹,遍地都是,云重叫隨從選了二十多騎好馬,列隊走出谷。
  剛出前山便听得遠處有馬隊奔馳,還隱隱雜有呼叫之聲。云重奇道:“好像是一隊潰兵。”張丹楓笑道:“好戲就要登場,你等著瞧便是。”轉過一個山坳,忽見前面塵頭大起,一隊蒙古兵迎面而來,只有二三十騎的樣子,衣甲不全,馬嘶人喘,軍容凌亂,顯然是曾打了一場敗仗。
  云重惊疑不定,只見前面的一名蒙古軍官,依著中國武士的禮節,在馬背上抱拳說道:“云使臣駕臨敝國,我們有失迎接,請使臣恕罪。”云重道:“你們是什么人?”那軍官道:“我們是奉太師之命,接使臣到敝國京城的。呀,張公子也在這里?那好极了。”這軍官正是也先帳下的第一武士額吉多,他見著了張丹楓,不由自己地顯出尷尬的神色,雖然寒冷,額上卻沁出汗珠。
  張丹楓微微一笑,道:“你們的太師照料得真是周到。”策馬上前,驀然伸手一抓,將額吉多旁邊的一名軍官硬生生地從馬背上倒拽過來。那軍官也好一了得,被張丹楓出其不意地從馬背上抓起,身子騰空,還居然踢出兩腳,但迅即被張丹楓點了麻穴,不能動彈。
  這一下大出眾人意外,額吉多喝道:“張公子,你豈可如此無禮!”張丹楓雙手一撕,將那軍官的軍衣撕下,又剝開了他里面所穿的護身皮套,將他一旋,露出背脊,只見背脊上刺著一個草書的“賊”字。張丹楓大笑道:“是誰無禮?你也曾讀過中國之書,這個賊字你認得嗎?幸虧我早做下記號。”將那軍官一扔,云重身邊的衛士急忙接過。張丹楓道:“云使臣這□就是昨晚脫逃的那個蒙面賊人,名叫麻翼贊,又是瓦刺太師帳下的武士,你帶著他,送回給也先吧!”
  額吉多大吼一聲,拔刀便斫,張丹楓舉劍相迎,擋了几招忽而縱聲大笑道:“你昨晚受的苦頭還不夠嗎?你愿落在我的手中還是愿落在你太師仇家的手里?”額吉多怔了一怔罵道:“昨晚的事情原來都是你小子從中搗鬼!”一招“力劈華山”刀鋒直落,一副拼命的神气,張丹楓暗運內勁,借力反削,舉起白云寶劍向上一撩,只听得叮當一聲,刀劍相交,額吉多的厚背斫山刀的刀頭竟然斷了!額吉多撥刀便走。張丹楓笑道:“你走也走不掉啊,你瞧是誰來了。”
  只听得一聲馬嘶,馬蹄急響,遠遠望去,只見一團白影,轉眼之間,便到了面前,端的是聲如奔雷,勢如閃電,澹台鏡明一聲歡呼,大叫“哥哥”,原來來的乃是澹台滅明,他的坐騎正是張丹楓的那匹照夜獅子馬。
  額吉多嚇得魂飛魄散,剛叫得一聲:“澹台將軍……”澹台滅明大笑道:“賊□烏,今日叫你識得俺澹台滅明!”劈面一拳,將額吉多擊倒。澹台滅明在也先下令圍困張宗周的府邸之時,曾受夠了額吉多的气,而他辭了官職,無所顧忌,這才泄了心頭之憤。
  額吉多的殘兵雖然還有二三十騎,但誰不知道澹台滅明乃是瓦刺國中的第一員虎將,被他一喝,膽子小的有几個竟然倒撞馬下,其他全都逃了。澹台滅明將額吉多綁個結實,澹台鏡明正待和他敘話,忽見前面又是塵頭大起。云重惊道:“也先居然敢如此妄作胡為,派了大軍來嗎?”澹台滅明笑道:“這不是也先的兵。”片刻之后,那隊人馬來到,經過澹台滅明引見,原來是瓦刺一個部落的酋長,這個部落的老酋長被也先所殺,強迫現在的酋長歸附,至最近也先与阿刺互相爭權,這個部落自然而然地投了阿刺。額吉多本來帶有五百名精銳騎兵,昨晚被這個部落偷襲,几乎全軍覆沒。剛才逃走的二三十騎,也都給他們活捉了。
  兩下一說,云重這才知道其中的原委。原來張丹楓与澹台滅明南下迎接云重,在半路上見著額吉多這支軍隊移動,張丹楓夜探營帳,恰巧碰著額吉多与沙濤商量計謀,傳達也先的密令,叫沙濤劫持中國的使臣,再由額吉多出頭相救。張丹楓正愁人少,難以一面抵擋額吉多的五百精兵,一面抵擋沙濤的賊眾,与澹台滅明一說,知道附近的部落就是也先的仇家,于是定下妙計,由張丹楓去引沙濤的賊兵陷入沼澤,由澹台滅明乘他的寶馬去說服那個部落的酋長出兵。兩下湊合,果然一舉奏功。
  至于那個武士麻翼贊本和額吉多一伙同來,他是在沙濤初次偷襲云重的帳幕失利之后,看到信號煙火,前來相助的。不料卻被云重一掌震裂他的護身皮套,張丹楓乘机用飛針從裂口打進,在他身上刺了大大的一個“賊”字。而今被當場拆穿,將他捉獲,自是無話可說。
  那部落的酋長和云重相見,互獻“哈達”(一种絲絹手帕表示對客人的尊重)。雙方協定,除了額吉多和麻翼贊由云重帶走之外,其他擄獲的人馬武器,都歸那個酋長。云重隨從的馬匹,這時也都已截獲,所有物資無一遺失。那酋長得澹台滅明之助,打了一個大大的胜仗,又獲得數百匹馬与許多武器,非常滿意,一再道謝,并自動護送了云重一程。
  送出山口,那酋長領兵回去,云重一行,繼續赶路。這時已是中午時分,陽光普照,寒气頓消,云重攬轡揚鞭,意興甚豪,對張丹楓道:“昨晚全虧了你,也先想給咱們一個下馬威豈知反給咱們拿著了他的把柄。”張丹楓微微一笑。澹台鏡明道:“云大哥,昨晚你指揮若定,咱們得免災難,你的功勞也不小呀。”策馬傍著云重,并轡而行。澹台滅明看在眼里,心中笑道:“原來這小妮子早選中了心上之人了。”看他們二人親密的樣子,想起張丹楓失意的遭遇,不禁暗暗為少主傷心。
  張丹楓也自有點黯然神傷。云重正在興頭忽然問道:“蕾妹呢?她怎么不和你同來,獨自一人留在瓦刺京城嗎?”這話他早已想問,只因昨晚一夜紛扰,直至如今,才有時間閒話家常。
  張丹楓呆了一呆,強自抑著心頭的激動,淡淡說道:“嗯她沒有同來,她回家探望母親去了。”云重大喜道:“不知我的母親可還在世嗎?”澹台滅明道:“听說令尊也早已回家去呢。云大人,這次你們合家團圓,真是喜上加喜呀!”云重喜极若狂叫道:“真的?”澹台滅明道:“這還能有假?只是--”忽見張丹楓向他瞟了一個眼色,下面的話立刻咽住。云重道:“只是什么?”澹台滅明道:“只是路途遙遠,他們不知能否赶來和你相見。”云重笑道:“我就是在瓦刺京城多留几天,也要等候他們。”見張丹楓神情冷漠,頗為不悅,心中想道:“是了,我們云家与他們張家本來就是世仇,他听說我父親還在人世,自然不高興了。呀,這人胸襟气度,本來豪邁,但在這關節上頭,也未免顯出气量狹窄了。也好,這樣我就可少擔一重心事,他和阿蕾不分開也得分開了。”
  經過了這一場災難之后,云重對張丹楓的憎恨又減輕了几分,甚至可以說,他已經根本不將張丹楓當作仇人看待了。只是對兩家的仇恨,還有點看不開,不愿云蕾和他結合。經過了這一場災難之后,一路上也就平安無事,不必細表。走了十多天,到了瓦刺京城,云重停下馬來,遙望瓦刺京城,心中無限感慨,想起自己幼年,曾在瓦刺度過最辛酸的歲月,而今貴為使臣,衣錦重來,在揚眉吐气之際,想起自己三代在瓦刺的遭遇,不自覺地落下淚來,也不知道是歡喜還是悲傷。
  只听得三聲炮響,城門大開,瓦刺國王早就接到了中國使臣到來的消息,派出專使歡迎。也先也派出人來迎接,他們不見額吉多的那隊騎兵護送,大為奇怪。他們做夢也料想不到,額吉多和麻翼贊早變成了俘虜,現在正被囚在密不通風的騾車之中。至于張丹楓和澹台滅明,一听到迎賓禮炮,早就飛馬跑開,避開正門,從第二個城門進城,回家去了。
  也先等候明朝使臣的消息,正是坐臥不安,听得回來的人報道,明朝的使臣帶了十八名隨從,還有几名女眷,個個人強馬壯,袍甲鮮明,全不似預料中的受到襲擊,衣甲不全,馬疲人倦的樣子。至于額吉多連同的五百騎兵,更是連一個影子也見不到。也先吃了一惊,大感莫名其妙,心道:“額吉多与麻翼贊武功高強,人又精明,還有五百騎兵与沙濤的嘍兵相助,絕無失手之理。縱算失手,也總該有人逃回報信,怎的卻一個也不見!難道這明朝的使者是天神不成?”百思不解,整晚無眠,第二日一早,便派人到客棧請使臣到太師府中相會。
  也先是瓦刺的太師,又自己委任自己做這次議和的全權大臣,依照禮節,云重也當去拜訪他。于是帶了四名隨從,還帶了一輛騾車,前往拜會。
  也先一早起來相候,好不容易等到將近中午時分,才得到衛士的報告,說是明朝的使臣已經來到,還跟有一輛騾車。也先心中暗暗納悶,想道:“難道他們帶了一騾車的禮物來,這些禮物一定是笨重的東西了。”立刻打開中堂,將侍從留在階下,請使臣登堂相見。
  云重相貌軒昂,意態凝重,在兩行衛士的刀槍劍戟叢中穿過,傲然不懼,一步一步,踏入中堂,也先一見,不覺呆了。這人的相貌,好似在哪儿見過一般!這一剎那間,另一個明朝使臣的影子突然從心頭掠過,那是三十年前的云靖,在瓦刺牧馬二十年的明朝使臣,那不屈不撓、傲然挺立的影子,和眼前這個少年簡直一模一樣。
  云重上前相見,送上中國皇帝的禮物,無非是玉如意漢白玉之類,那是兩國往來的禮節,作為對別國大臣的一种敬意,雖然也是貴重之物,但卻并非特別的珍寶。云重向也先轉達皇上的問候,不亢不卑,完全适合大國使臣的身份。也先請都姓名,听說也是姓“云”,心里先吃了一惊,強笑說道:“真巧极了,三十年前來的那位使臣,也是姓云。”云重笑道:“還有更巧的呢!三十年前是爺爺出使,三十年后是他孫儿出使,請教太師,這也算得是個佳話吧。”也先面色倏變,急忙干笑几聲,道:“佳話,佳話!”惊惶失色,手足無措的神情,都表露了出來。云重得意之极,哈哈一笑,逼緊一句道:“我這次出使,事先也學會了養馬的本事,必要之時,也准備在貴國久留呢!”
  也先尷尬之极,連連干笑道:“云大人真愛說笑話,哈哈云大人真愛說笑話!”咳了一聲,捻須說道:“云大人此次出使,敝國有失遠迎,老夫在此告罪了。云大人遠涉關山,一路上辛苦了,辛苦了!”也先說此番話,一來是想扭轉話題,二來是想側面試探他路上有否出事。云重冷冷一笑,道:“也沒什么,只是踏入貴國國境之后,偶而遇過几個小賊。”也先嚇了一跳,隨即想道:“若是几個小賊,那就不會是額吉多他們了。”連忙說道:“在什么地方遇的賊人?云大人記得么?那些地方官有虧職守,待我立刻將他們撤職查辦。”云重笑道:“不必了,反正我也沒有絲毫損失,我私人還有一點不成敬意的禮物要孝敬太師。”也先眉開眼笑,道:“云大人何用這樣客气。”云重道:“請太師准我的隨從將車上的禮物拿上廳來吧。”也先心道:“我所料不差,車上裝的果然是禮物。這些粗重的禮物,諒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但這到底是中國使臣的禮物,自己正愁此人倔強,難以對付,難得他竟先對自己表示敬意,那自然是大增光彩。因此也先對禮物的貴重与否,倒在其次,滿怀高興地一面謙讓,一面叫人閃開一條道路,讓云重的侍從將禮物扛上廳來。
  云重微微一笑,也先放眼看時,只見云重的四個隨從,扛著兩個麻袋,走上廳來。也先還以為里面裝的是中國的土產,暗笑云重出手寒酸,麻袋在地上重重一頓,忽听得“哎呀”一聲,在里面傳了出來,袋口一開,兩個被捆縛得像傻子一樣的人滾在地上,其中一個還袒胸露背,背脊上露出了一個草書的“賊”字。云重笑道:“就是這一點不成敬意的禮物,請太師笑納!”
  這兩個人不問可知,自是被俘虜的額吉多与麻翼贊,他們被囚在麻袋之中多日,頭昏腦脹,忽被解開穴道,驟見光亮,急忙跳起,第一眼就瞧見也先,還以為是自己人解救的,不禁狂喜叫道:“太師--”
  也先驟吃一惊,但他乃一代奸雄,瞬即之間,便猜到了這是怎么一回事情,面色一沉,立刻喝道:“你們這兩個小賊居然敢冒犯天朝使者,來人呀,先拉下去打三百大板,再打進天牢,讓我裁處。”額吉多、麻翼贊嚇得魂飛魄散,只听得同伴衛士轟然大喝,將他們的聲音掩蓋過去,連拖帶拽地把他們拉進后堂。
  云重又是微微一笑,道:“太師日理万机,值不得為兩個小賊費神,所以我敢于越俎代□,將他們擒獻。”也先面色漲得通紅,道:“這兩個小賊,真是丟了我的面子。咳咳,一定要重重處罰,重重處罰!”云重一言不發,只是冷冷地看著他讓他自說自話。也先越說越慌,須知這二人是他帳下數一數二的武士,還帶有五百鐵騎,尚有沙濤協助,竟然給云重輕描淡寫地全都解決,還活捉了來,也先怎得不惊?更兼云重看著他的那副神气,就像審問一般,也先自說自話,說到后來,面色由紅轉白,簡直不知所云。
  云重見也先窘態畢露,心中暗笑道:“今日已弄得他夠受的了,且罷,不必再逼他了,也免得他老羞成怒,反而橫生枝節,誤了和談。”于是微微一笑,道:“一國之內良莠不齊,有几個小賊,亦是尋常之事,太師不必介怀,咱們還是商談和約吧。”也先松了口气,道:“云大人說的是。”云重取出一本小折,遞過去道:“這是我們的和約草案,請太師過目。”那是于謙擬定的和約,主要內容很簡單,無非各保疆土,平等相待,雙方永不再動干戈之類。附款是留在瓦刺的中國“太上皇”(即被俘的明英宗祈鎮),必須立即送回。也先略略一看沉吟不語。他本來另訂有一份草案,仿以前宋朝和遼金兩國所訂的和約前例,要明朝國君自居于小輩,与瓦刺締為“叔侄之國”,并要每年繳納三百万兩銀子,五万匹綢緞,總之想占中中的便宜。卻想不到弄巧反拙,他費盡机謀,原欲把明朝的使臣玩弄于股掌之上,卻反而被明朝的使臣拿著了他的把柄。這時被云重的威儀鎮懾,也先有如被沖敗了的公雞一樣,自己所擬訂的草案,放在袋中,竟不敢摸出來。云重正容說道:“中國是禮儀之邦,而今意欲与貴國締為兄弟之國,以往之事,一概不咎,這和約兩不吃虧。若太師堂有三心兩意,以為中國可欺,那么我們邊關亦有十万雄兵,也可以和太師周旋一下。”云重的話說的有柔有剛,极為得体。也先上次侵入中國,雖然在土木堡大獲全胜,俘虜了明朝皇帝,但接著就在北京吃了一個大敗仗,被赶出雁門關,說起來這場戰事,互有胜敗,誰都不能以戰胜國自居。明朝提出的和約實是公允之极。也先盛气已折,心中想道:“這使臣難以對付得极,簡直比當年他的爺爺還要厲害,再拖延也討不了便宜。”更兼又要顧慮到阿刺的內憂,于是只好接過云重的草案,約好待瓦刺國王過目之后,再定期商談。
  和議談得甚為順利,不過十天,雙方都已同意簽字,就以中國所提出的和約為依据,只不過改了些個別的字句。雙方談妥:在和約簽訂之后的第二日,就由明朝使臣迎接他們的“太上皇”回國,這時被俘的皇帝祈鎮亦已遷出囚房,被安置在瓦刺皇宮之中,待以國君之禮了。在和議商談的期間中,張丹楓曾派人送信給云重,邀云重到他家中一敘。云重記著世仇,雖然對張丹楓已無恨意,但亦不愿前往。張丹楓也沒有來看他。
  轉瞬便到了明朝使臣离開瓦刺的前夕。這一晚云重興奮非常,在客棧中踱來踱去,睡不著覺。在另一處地方,也有兩個人興奮非常,睡不著覺。這兩個人便是張丹楓和他的父親,不過他們父子的心情又各有不同。張宗周是在興奮之中又帶有极深沉的悲涼,這時,正在花園里倚著欄杆和張丹楓說話。
  這几日來,張宗周似枯槁的樹木一樣,春風雖已吹拂大地但枯樹上卻沒有一枝新芽,一片綠葉。他把自己關閉在書心之內,連儿子也很少說話,對明朝使者到來的消息,他也絕口不提,這反常的沉默,家中的人都為他擔心,張丹楓本來想去拜會云重,也為了父親,不敢离開家門半步。
  這一晚,張宗周突然將儿子喚來,父子倆在花園中徘徊漫步,久久不語,看看月亮已升至中天,張宗周歎了口气吟道:“今夜園中月,明年只獨看。”斜倚欄杆,遙望云海,似首想透過云海,看到他夢中游遍的江南。張丹楓淚咽心酸,叫道:“爹爹。”張宗周凄然一笑,忽然問道:“听說和約已簽,明朝的使者明天便要回國了,是么?”這還是第一次問及明朝的使者。張丹楓道:“是的。”張宗周道:“這位使臣也是姓云的,是么?”張丹楓道:“是的。”他心中已想過千遍万遍,云重既不愿見他父親,他也不敢將云重的身份告訴老父。張宗周道:“這位使臣不辱使命,比當年的云靖還強!”他還未知道這位使臣就是云靖的孫子。張丹楓含笑點了點頭,張宗周忽道:“楓儿,那么你明天也該走了!”
  張丹楓心中一震,這愿望他已想了多年,但而今從他的父親口中說出來,他的心頭卻有一种說不出的滋味,他知道得很清楚,若然自己明天一走,那就是和父親永無再見之期了。生离死別,昔人所悲,何況是自己的生身老父!張丹楓抑住了心頭的顫動,明知父親不會答應,仍然問道:“爹,那你呢?”張宗周成色一沉,忽而又笑道:“你的東西我都已替你收拾好了,這是最后一次照料你了。”張丹楓心情激動,沖口說道:“爹,你不走那我也留在這儿伴你。”張宗周柔聲說道:“不你要走!你年紀還輕吶。澹台將軍和你一同走,我已經告訴他了。”
  張丹楓道:“澹台將軍也走?……”下面的一名“那么你豈不是更孤單了?”說不出來,張宗周微笑道:“是的,澹台將軍--”忽見面前人影一閃,澹台滅明奔到面前。張宗周笑容未斂,正想說道:“話說曹操,曹操就到。”只听得澹台滅明气吁吁,顫聲說道:“主公,不好了!”張宗周從來未見過澹台滅明這樣慌張,問道:“什么事情?”澹台滅明道:“咱們的府邸已被人包圍了!”張丹楓凝神一听,果然听出了外面的人聲。張宗周還是神色如常道:“那么咱們就出去瞧瞧。”
  張丹楓与澹台滅明跳上牆頭,只見府邸四周圍了几層,對著正門還有一尊紅衣大炮!蒙古人最先把火藥運用到戰爭上,當年橫掃歐洲,就仗著火器之力不小,想不到而今竟用來對付張家。在紅衣大炮的后面,一排并列著三騎健馬,那是額吉多麻翼贊和青谷法師的師兄白山法師。
  蒙古兵點著松枝火把,一見張丹楓站了出來,轟天价的大聲吆喝,張丹楓力持鎮定向下面發話道:“你們來做什么?”他運气傳聲,有如龍吟虎嘯,將蒙古兵嘈嘈雜雜的聲音都壓了下去。額吉多拍馬上前,對著牆頭,大聲笑道:“張丹楓,今日看你還有什么手段?你要死還是要生?”張丹楓道:“怎么樣?”額吉多道:“若然要生,你就自己動手,把家中的人全都縛了。只留下你的父親可以不縛,然后打開大門,讓我們將你們父子帶去交給太師,由太師發落。”張丹楓“哼”了一聲道:“若然不呢?”額吉多道:“我留點時間,讓你們想個清楚。這尊大炮,你該看見了吧。你任武功再強十倍也難抵擋。限你們五更答复,若然敢道半個不字,還想抵抗的話,那么對不住,天一亮我就向你們開炮!”
  張宗周道:“楓儿,下來。”張丹楓和澹台滅明走到張宗周面前,張宗周道:“看來也先這□非得我而不甘心,就由我跟他們走吧!你和澹台將軍一身武功,相机可以逃走!”張丹楓道:“不能!我們絕不能讓你受也先之辱!”張宗周想了一想,忽而朗聲笑道:“好志气,好志气!咱們兩三代來,在瓦刺屈辱求生,气也受夠了。而今中國已強,是不能再受他的侮辱。好吧,那就讓我和家人死在這儿,你們從后門殺出!”張丹楓斬釘截鐵地道:“不能!”澹台滅明也道:“要死我也和主公死在一處。”張宗周含淚笑道:“你們都是我的好儿子、好部下,呀,只是我累了你們了。”張宗周想起他和他的父親兩代,為了一念之差,想借瓦刺的兵力与明朝再爭奪江山,不惜在瓦刺為官,替瓦刺整軍經武,費了多少心力,把瓦刺變成強國,不料到頭來反自食其果,不但自己的國家几乎被瓦刺所滅,而今連自己一家,也要毀在也先的炮火之下!
  外面又傳來了額吉多的叫聲:“想好沒有?最遲天亮我們就開炮了!”張丹楓枉有一肚皮智計這時也想不出辦法對付,看著父親那悲憤的神情,心中無限焦急!
  這個時候,在另一處地方,也有一個焦急非常,這個人卻是也先的女儿脫不花。
  脫不花自然知道和約已經簽了的消息,知道明朝的使臣明天一早便要离開,也料到張丹楓必然會跟隨明朝的使臣回國,心中悲苦,愁眉不展,她父親也看了出來。這日晚間,也先喝了几杯酒,意興甚濃,對女儿笑道:“你不必傷心,我看張丹楓明天未必會走,我有法子將他弄回來。我只有你一個女儿,你要天上的月亮我也會給你拿下來。花儿,你瞧爹多疼你!”脫不花又惊又喜,再問父親之時,也先卻只顧喝酒不再說了。
  這晚,脫不花滿怀心事,不知父親弄的是甚玄虛,午夜時分,忽听得外面客廳有人說話,脫不花忍不住悄悄起來,躲在屏風后面偷听。
  客廳內有兩個人,一個是她的父親也先,另一個則是他們太師府的總管窩扎合。脫不花屏息呼吸,凝神靜听。只听得父親問道:“明朝的使臣天一亮就出城,咱們的禮物齊備么?”窩扎合道:“都齊備了。”也先道:“姓云那小子真不好對付啊,謝天謝地,他去了我可安樂了。”窩扎合道:“太師是不是也要去送行?”也先道:“你代表我去,推說我有病吧。反正有國王送他們出城,也夠隆重的了。”
  脫不花見他們說來說去,都是關于明日送行的事,不感興趣,正想回去睡覺,忽听得父親問道:“那尊紅衣大炮,威力极大,你看炮聲會不會傳出城外?”窩扎合道:“張宗周的府邸离城門十里有零,這炮聲可傳十里,天亮之時,他們已經出城,又隔著一堵厚厚的城牆,就是听見,也不過像爆竹一樣的聲音,不會起疑的。”脫不花吃了一惊,只听得窩扎合又道:“而且不一定要放炮,他們在炮口之下,還不乖乖地自己綁來听太師發落么?”也先道:“張宗周父子都是一副硬性子,尤其是張丹楓,更是吃軟不吃硬,我瞧他們是宁死不屈。”停了一停歎口气道:“張丹楓文武雙全,倒真是個人才,可惜他不肯為我所用,還處處和我搗亂。這樣的人若放他回國,終是瓦刺心腹之患呀,但愿他如你所言,降順于我。要不然也只有不顧脫不花的傷心,將他除了。”原來也先在那日事后,盤問額吉多与麻翼贊,知道計救云重,活捉沙濤,消滅也先派去的五百鐵騎等等事情,都是張丹楓干出來的。也先又惊又怒,早就定下今日炮轟之策。但在明朝的使臣未离開之前,卻不能行。所以一定要等到天亮之時,明朝的使臣离城之后。
  脫不花听得毛骨悚然心中焦急之极。听得外面敲了三更,父親吩咐窩扎合一些事情之后,才回去安歇。也先的房間正在脫不花的房間對面,脫不花躲在床上,只見父親房中燈火未滅人影在窗帘上移來移去,想是他心情緊張,故此深夜不眠。脫不花比她父親還要緊張百倍,苦苦思索,盤算救張丹楓之計,但父親未睡,她怎敢走出房間。
  好不容易等到父親房中燈火熄滅,脫不花噓了口气,一躍而起。忽地醒起外面還有人守衛,自己出去,他們固然不敢攔阻,但必然惊動父親。脫不花想了一想悄悄地將睡在里房的侍女喚醒,叫她燙了兩壺熱酒,送給在花園值夜的兩個衛士喝,就假說是因為天寒地凍,太師特別賞賜的。酒中暗下了麻藥。
  脫不花心中七上八落,生怕那兩個衛士不上圈套,听外面銅壺滴漏之聲,恨不得有什么辦法把時間留住。好不容易盼得那侍女回來報道:兩個衛士不疑有假,果然醉了。脫不花早已換了夜行衣服,急忙悄悄溜出奔入花園,從牆頭上一躍跳出。這時太師府中已敲了四更了。
  這時云重在賓館之中,也是興奮非常,睡不著覺。瓦刺國王已与他約好,明日一早,就以送天朝國君之禮,將明朝被俘的皇帝祈鎮,送到城門,与云重會齊,一同歸國。這是最尊敬的禮節,不必云重到瓦刺朝上去辭行。
  外面星月交輝,天空一片明淨。云重倚欄遙望心道:“看這光景,明日該是個風和日麗的晴天。冬去春來,重歸故國,皇上不知該多么高興呢!”想起自己此行,幸而不辱使命,不但締了和約,還將羈留异國的皇帝接回,這樣的事情,几千年來,史冊所無,云重為被俘的皇帝而歡欣,也為自己的幸運而慶幸。
  但在高興之中,卻也有哀愁。在即將离開瓦刺的前夕,云重自然而然地更加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和妹妹,難道他們還不知道自己已經來到這的消息?周山民不是已經見了他們么?為何還不到京城來和自己相會?种种疑惑,都在心頭涌起。云重本意要多留几日,等待家人團聚的,可是想不到和約締結得那么順利,而祈鎮又迫不及待地日日派人催云重起行,這個被俘的皇帝心中所想的無非是早日赶回,重登大寶,他哪里會知道云重的心事。
  在离開的前夕,云重也自然地想到了張丹楓,這次出使的成功,大半是靠了張丹楓之力,可是為了兩家的世仇,他不愿到張家拜會自己祖父的仇人,而張丹楓也不來看他。云重不知怎的,一想起來,就覺心中悵惘,這期間澹台鏡明也曾勸過他不下數十次,勸他和張家釋嫌修好,可是羊皮血書的陰影還重重地壓在心頭,他怎肯踏入仇人的家門?但雖然如此,他對這不久之前還視為仇人的張丹楓,卻有了一种舍不得分開的感情了。
  “張丹楓明早會不會赶來和我同行呢?”云重想起了這個問題,心情矛盾之极。他心底里似乎是盼望他能赶來,但又似乎不想他赶來,若然他真的赶來,和自己重歸故國,那么將來自己的父親怎樣看法,他對云蕾的糾纏,又肯不肯就此割開?自己的父親會不會罵自己和妹妹是一對不肖的儿女?
  歡欣、憂慮、恩怨、愁煩,种种情緒,打成了一個個結,結在心中,剪不斷,理還亂,云重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体驗到這种心情。他獨倚欄杆,思來想去,不知不覺地已听得外面打了四更了。
  云重正想回房稍睡片刻,忽听得下面人聲嘈雜,隨從上來報道,客棧里跳進了一個蒙面的夜行人,口口聲聲說要立即謁見使臣,不知是否刺客,請云重處置。云重大為奇怪,想了一想道:“好,讓他進來。”過了一陣,衛士將一黑衣少年推了上來,是蒙古武士的裝束,但身材苗條,卻与一般蒙古武干的粗豪,大不相類。
  云重好生奇怪,道:“你深夜求見,是何事情?是誰人遣你來的?”那青年武士面上蒙著一塊黑巾,露出一雙明如秋水的眼睛,只見他眼波一轉,低聲說道:“請大人摒退左右。”云重的侍從怀疑他是刺客,一人上前稟道:“請大人小心。”另一人便待上前搜他的身子,那武士陡地閃開兩步,眼光中露出又羞又惱的神情。云重心中一動,揮手說道:“你們都下去吧,咱們天朝使者,以誠待人,何須戒懼。”待隨從走開,云重隨手關上房門,笑道:“現在可以見告了吧?”
  只見那年青武士將面巾撕下,脫了斗篷,卻原來是個俏生生的蒙古少女。她第一句話便是:“我是也先的女儿!”云重嚇了一跳,那武士女扮男裝,早已被他看出,不足惊异,但她竟是也先的女儿,此事卻是云重万万料想不到!云重不知也先耍什么花招,急忙起立讓座,道:“尊大人有何見教?為何要你前來?”
  脫不花搖了搖頭,表示并非父親遣來。云重更是奇怪,只見脫不花神色倉皇,沖口說道:“云大人,你和張丹楓是不是好友?”云重道:“怎么?”脫不花道:“如今已敲了四更,只要天色一亮,張丹楓全家老幼,都要化為飛灰!他的性命如今懸在你的手中,你救他還是不救?”云重惊駭之极,急忙問道:“這是怎么回事?”脫不花道:“我父親恨他助你,更怕他回到中華,將來永為瓦刺之患,所以已派兵圍了他的府邸,只待天色一亮,就要用炮來轟!”云重道:“我如何可以救他呢?”脫不花道:“立刻到張家去!”
  云重亦是聰明之人,惊惶稍定,心中一想,便知其理,自己是中國的使臣,若然赶到張家,也先正急于与中國媾和,他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開炮。他要等待天亮動手,那自然也是避免給自己知道。
  這一瞬間,云重心頭有如平靜的海洋突然被風暴激起千重波浪,這一去不但要踏入仇人的家門,而且誤了行程,而這日期又是瓦刺的國王和明朝的“太上皇”与他早約定的了!
  脫不花雙睛注定云重,几乎急得要流下淚來,忽地顫聲叫道:“你到底救他還是不救?”云重心中煩亂之极,腦海中陡地閃過張丹楓那丰神瀟洒的影子,閃過在自己遇難之時,張丹楓揭開帳幕,笑吟吟地突如而來的神情。這樣的人,誰能忍心讓他死去?
  不待脫不花再問,云重已驀然跳起,打開房門高聲叫道:“派兩個人立刻飛赶去瓦刺皇宮,通知黃門官,叫他立即轉達瓦刺國王,說我明天不走!”隨從們一擁而進紛紛問道:“怎么?”云重道:“你們立刻整裝,隨我出發,我要去拜會張宗周!”這時他把誓死不入仇人之門的誓言早已拋之腦后了。
  剛才那一陣騷動,澹台鏡明亦已惊起,這時正站在云重的臥室門前,瞥見一個蒙古少女,臉上帶著笑容,眼角卻持著淚珠,而且還緊緊地握著云重的手,心中正在莫名其妙,忽聞得云重說出要去拜會張宗周的話,更是惊詫。云重道:“好呀,澹台妹子,你也去!”澹台鏡明心中歡喜無限,無暇再問情由含淚笑道:“是呀,咱們早就該去了!”這時她才和脫不花互相請問姓名。
  客棧离皇宮不遠,离張家卻有六七里路,云重一行乘著快馬,在深更夜靜沖出街頭,自然引起騷動,但他們打著明朝使者的大紅燈籠,卻也無人敢予攔阻。云重為了避免經過皇宮,抄過僻靜的街巷,繞道而行,剛剛轉出葡萄大街,這是瓦刺京城中心的大街,走到盡頭,再轉過西邊,就可望見張宗周的丞相府。橫街里突然奔出一騎健馬攔在前面,云重喝道:“我是大明使者,誰敢攔阻?”馬上人身手矯捷,給云重的馬頭一沖一個筋斗翻在地上,仍然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雙手高舉一面金牌,朗聲說道:“明朝天子御旨,請云大人接詔。”
  云重吃了一惊,隨從上前,把燈籠一照,云重定晴一看,認出是在土木堡明兵大敗之時被瓦刺軍俘去的大內侍衛之一。那次皇帝身邊的侍衛,除了戰死与自殺之外,還有四五個人,同皇帝一齊被瓦刺所俘,初時本是分開囚禁,至云重到來談和之后,瓦刺國王將祈鎮接到皇宮,待以君主之禮,撥了一座宮殿給他居住,這几個衛士也就被釋放出來,仍然讓他們侍候他們的故主。
  用金牌命令大將,乃是中國皇朝的慣例(宋代的岳飛就是被皇帝一連發十二道金牌召回)。祈鎮在目前嚴格來說,實在還是俘虜的身份,他卻仍不忘“祖制”,這金牌自然是借來的了。祈鎮似乎怕云重還不相信,金牌之外,尚有詔書,詔上寫著一行草字:“宣使臣云重進宮朝見。”金牌加上招書,而且是深夜相召,可以料想,那一定是极緊急的大事,所以才如此鄭重。
  云重把詔書接過一看,那上面還蓋有明朝天子的私章,字跡也确是祈鎮手書,那自然是不會假的。云重吃了一惊,不知所措。現在距离天亮只有一個時辰,若然去朝見皇上,只恐時辰一到,張丹楓全家老幼就要在炮火之下化成飛灰!但若不去這不接圣旨的罪名可是非同小可!云重拿著詔書,躊躇難決,澹台鏡明叫道:“到了張家之后再入宮朝見。”云重道:“好就是這樣。”那捧金牌的衛士仍然跪在馬前,不敢起身,云重道:“你回去稟告皇上吧,明早暫不動身,最遲午間,我一定進宮朝見。”那衛士仍然直挺挺的跪著,不肯拿回金牌。忽听得后面馬鈴之聲急促地響,又是一騎駿馬奔了上來,馬上人一躍而下,又跪在云重的前面。
  這人也是伺候祈鎮的衛士,像先前那個衛士一樣,也是一手高舉金牌,一手掏出詔書,詔書上寫道:“宣使臣云重立即進宮朝見。”字句与上一詔書相同,只是多了“立即”二字,云重捧著詔書,手指顫抖,沒有主意。脫不花叫道:“管它什么詔書,咱們還是照剛才的說法。”話聲未了,又是一騎快馬追來,大聲叫道:“云大人接詔!”這是云重舊日的同僚,皇帝貼身的侍衛,樊忠之弟樊俊。只見他也是一手高舉金牌,一手遞過詔書,詔書的字句与前一封完全相同,但在那“立即”兩字旁邊,又打了兩個圈圈,表示十万火急之意。云重問道:“樊侍衛,究竟是什么事情?”樊俊道:“咱也不知是甚事情只是皇上親口吩咐,一定要云大人立刻進宮朝見不得稽延。”
  云重歎了口气,須知這金牌召喚,實是最嚴重的圣旨,昔日宋朝的名將岳飛,尚自不敢違抗,何況云重?而且他也怕宮中有變,攻敗垂成,兩相權衡,自是皇帝更為重要。云重接了三面金牌,只得撥轉馬頭對澹台鏡明道:“好,你們先去。”立刻策馬飛奔,与祈鎮的三個衛士同進皇宮。
  澹台鏡明已從脫不花口中知道張家之事,焦急非常,心中恨道:“張丹楓挽救了明朝的江山,這倒霉的明朝天子卻要累張丹楓送了性命!”但云重決意要去,她自是難以阻攔,只好率領云重的十八名隨從,快馬疾奔。
  哪知在大街的西邊,瓦刺的京師太尉(武官名,相當于明朝的九門提督)早已嚴陣相待。云重的衛隊長上前叫道:“咱們奉云大人之命,前往拜訪你們的右丞相。”那蒙古太尉道:“那你們的云使臣呢?”隨從道:“云大人剛剛奉詔進宮,就要赶來。”蒙古太尉道:“既然如此,那就等云使臣來了再說吧。我們奉命保護明朝使節,你們的使臣不在,這擔子我們可挑不起。”
  脫不花悄悄說道:“咱們沖過去。”只是那邊蒙古太尉早已下了命令,鐵騎橫列,弓箭手、絆馬索都已准備停當,嚴陣相待。澹台鏡明与云重的隨從識得大体,知道若然硬沖,事情就不可收拾,兩國幫交,也許因此破裂。何況敵眾我寡,亦未必沖得過去,急忙止著脫不花,仍然和他們說理。可是蒙古太尉下了命令,便退入陣中,任云重的侍從叫嚷他竟毫不答理。
  兩邊僵持不下,澹台鏡明和那十八名隨從都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空自心焦,毫無辦法,看來只得等候云重赶回了。可是他們可等,張丹楓卻不能等。只听得城樓上敲起五更,再過些時,天色就要亮了!脫不花忽然大叫一聲,馳馬向前沖去!澹台鏡明想拉也拉不住!
  蒙古兵忽見一個本族的少女沖來,怔了一怔,弓箭手拉著弓弦,不敢放箭,撓鉤手的絆馬索也不敢拋出去。黑夜之中,初時本看不清楚,但到了陣前,在松枝火把照耀之下,卻有過半數的官官認得是也先的女儿脫不花!蒙古的男女之防本不如中原嚴謹,脫不花又好騎馬射箭,与許多軍官都很熟識。
  那蒙古太尉急忙上前說道:“我們奉了太師之命,不許閒人通過。”脫不花柳眉倒豎,斥道:“我是閒人么?我也是奉了我爹爹之命,一定要過!”拍馬直沖。蒙古太尉見脫不花從明朝使者那邊沖過來,雖覺极為奇怪,但誰都知道她是太師的愛女,見她發起潑來,橫沖直闖,無人敢加攔阻,只好兩邊閃開。脫不花沖過了重圍,抬頭一看,只見東邊天際,已露出一線曙光!
  此時張家被圍,合家上下,都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只有張宗周神色自如,似乎對生死都已不放在心上。張丹楓亦是甚為鎮定,但想起臨終之前,不能見著云蕾一面,心中卻是無限悲痛。
  這家人團坐在圍牆之下,圍牆外面時不時傳來了蒙古兵叫囂的聲音,那是死亡的威脅。圍牆內一片靜寂,只听得敲了三更,不久又敲了四更,北國的冬夜甚長,但在這群在死神陰影下的人們,卻感覺到“寒宵苦短”!
  時間慢慢過去,死亡的陰影越來越重,圍牆外面叫囂的聲音也越來越大,好像四更剛敲了不久,城樓上又傳來了五更的的聲音。張丹楓歎了口气,跪在父親面前,道:“爹爹還有什么吩咐嗎?”張宗周輕輕撫摸儿子的發頭,含笑說道:“若是一年之前死了,我將死不瞑目。如今呢,你總算為中國做了一些事情,我呢,也出過一點點力,雖然還未能贖罪,心中卻也無憾了。”笑得甚是凄涼。張丹楓見他父親面色奇异之极,禁不住心頭一動,但此時此際,還有什么可問?張丹楓只是覺得在臨死之前,他父親的心意和自己特別相通,他感到有生以來從來未曾与父親有過像此刻的接近!
  澹台滅明也笑一笑,道:“主公,咱們今日互相告辭!”向張宗周拜了三拜。他心意已決,要在敵人的炮彈來到之前就橫鉤自刎。這時已敲了五更,再過片刻天色就要亮了!
  忽听得外面一陣叫聲,澹台滅明道:“天還未亮他們就要炮轟了?”雙鉤一橫,張丹楓道:“呀,不像!”澹台滅明停下雙鉤,道:“什么不像?”張丹楓道:“好像是有什么人來了。咦,來人正在和他們□殺!”跳上牆頭一望,只見半里之外,有三匹健馬沖入后陣,圍在前面的蒙古兵也禁不住騷動起來,只是那尊紅衣大炮還對准自己的家門。
  額吉多帶來的武士都是百里選一的精銳,個個能拉五百強弓,一聲令下,千箭如蝗,紛紛向那三騎健馬射去。只听得呼喝聲中,戰馬狂嘶,遠遠望去,只見那三匹馬跳起一丈來高,馬腹馬背都被利箭洞穿,馬身全被鮮血染紅,狂嘶跳躍,忽然四蹄一屈,跳翻地下。那三個騎士騎術精絕,只見他們一個筋斗,在馬背上凌空飛起,倏忽之間,飛起一片綠光,跟著一團白光,一道青光也交叉飛起,利箭一近,便紛紛墮地,張丹楓這時才看得清楚,來的三人正是轟天雷石英和黑白摩訶!黑摩訶揮動綠玉杖,白摩訶揮動白玉杖,石英揮動青鋼劍,舞到急時,便只見綠光、白光、青光三個光球,直沖敵陣。
  蒙古武士紛紛堵截,黑白摩訶一聲怒吼,揮杖亂打,打得人仰馬翻,有些輕功較好的,跌翻之后,仍然沖上,卻又被石英劍戳掌劈,簡直近不了身。這三人橫沖直撞,銳不可擋,眼看就沖到中央。白山法師大怒,搶上前去兜攔,第一個碰著石英,白山法師一招“獨劈華山”碗口般粗大的禪杖當頭掃下。這白山法師乃是青谷法師的師兄,武功在額吉多之上,這一杖之力,足有千斤,劍杖相交,當的一聲,飛起一篷火星,白山法師大喝一聲“倒下!”禪杖力壓,石英身軀微微一晃,忽地笑道:“不見得!”手腕一翻,青鋼劍突然脫了出來,揚空一閃,轉鋒便戳白山法師的肩背。白山法師自恃气力過人,卻不料适才那一杖并未將敵人打翻,劍杖相交,自己的虎口也隱隱發疼,正在吃惊,突然間只見劍光,不見人影,敵人意已轉到了自己的背后發招。石英以飛蝗石、惊雷掌、躡云劍三絕馳名武林,尤其是躡劍法,飄忽异常,最為難敵。白山法師閃開兩劍,正在倒轉杖頭,想擋開他的第三劍,只听得石英大喝一聲“著!”青鋼劍在禪杖上一碰,驟地反彈起來,反手一劍,在白山法師的肩頭划了一道傷口。白山法師練有一身“鐵布衫”的功夫,中了一劍居然不倒,禪杖在地上一點躍出一丈開外,掄杖翻身,尚欲□殺,石英早已沖入陣中去了。
  白山法師怒吼如雷,忽听得一聲喝道:“賊□烏鬼叫得討厭,吃我一杖!”白山法師正自發火,見黑摩訶疾奔而來,大吼一聲,禪杖攔腰便掃。哪知腳步剛起,黑摩訶已到了跟前,綠玉杖一挑,有如鐵棒擊沖,嗡的一聲巨響,白山法師的禪杖脫手飛到半空,嚇得魂魄齊飛。他自己以為气力惊人,哪知黑摩訶比他還要厲害,眼見黑摩訶第二杖已打下,白山法師哪里敢接,急忙斜躍數步,恰撞到白摩訶面前。白摩訶罵道:“賊□烏,陽關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撞進來,你既撞到我的跟前,且吃我一杖!”呼的一聲,順手一杖,將白山法師打翻,兩條腿都齊根斷了。
  石英沖入陣中,大聲叫道:“黑石庄世襲龍騎都尉石英求見主公!”原來石英的先祖是張士誠的親信衛士,被封為“龍騎都尉”之職,而今石英來到,仍然接照以前皇室的主仆之禮通名稟報,求見張宗周。張宗周熱淚盈眶,扶著儿子的肩,走上圍牆,說道:“楓儿,你叫他快走吧!”黑白摩訶也叫道:“張丹楓,為什么不沖出來?老朋友來了你也不出來接么?”
  張丹楓一聲苦笑,正欲說話,陡然間,忽見包圍他家的武士分開兩邊,現出一條通道,那尊紅衣大炮适才被人牆擋住,而今也顯露了出來。石英見了大吃一惊,只听得額吉多大叫道:“你們再上前一步,我就開炮!”額吉多听他們的稱呼,知道他們与張丹楓父子的關系,料他們不敢讓張家毀炮火,故此立施恫嚇。
  其實那紅衣大炮,轉移不便,絕不能打到黑白摩訶他們;而其時剛打過五更不久,天尚未亮,額吉多亦不敢向張家開炮,只要黑白摩訶与石英沖上,張家之圍立解。可是張丹楓与石英等人都不知其中的微妙關系,尤其是石英,見那尊大炮對准張家,更是不敢動手。
  黑白摩訶气得哇哇大叫,用印度方言嘰哩咕嚕的亂罵,可亦不敢向前移動半步。額吉多哈哈大笑,馬刀一指,喝道:“都給我退到百步之外,否則開炮!”石英与黑白摩訶無可奈何,只好依言退出百步之外,額吉多立刻命人在空地上撒下尖角毒蒺藜,留下一百名弓箭手搭好弓弦,對准他們,石英等三人本事再好,也不能同時上擋弓箭,下掃蒺藜,眼睜睜地看著敵人布置,心中七上八落。
  皓月西沉,疏星漸隱,東方天際,先是露出一線曙光,不久就從黑沉沉的云幕中透出光亮,浮云四展,從黑色變為灰白,不久又從灰白色的云朵中透出一片橙色的光芒,黑夜已逝,朝陽初升,天色已經大亮了。
  額吉多昂頭睜目,對著牆頭,大聲喝道:“如何?”張丹楓神色自如,冷冷一笑,道:“有甚如何?我雖死猶生,你生不如死!”額吉多道:“張丹楓,你執迷不悟,我只有開炮了!”張丹楓道:“盡管開炮,不必多言!”額吉多道:“我現在從一數至十,到數至十時,立即開炮。螻蟻尚且貪生,你仔細想想。”張丹楓鄙夷一笑,跳下牆頭,根本不予理會。
  霎時間牆外牆內一片靜寂,額吉多高聲數道:“一、二、三、四——”張丹楓緊緊握著父親的手,澹台滅明倒轉吳鉤,尖刃對准胸口,沉重凝冷的空气中繼續傳來數目字的呼聲:“五、六、七、八——九——”澹台滅明吳鉤一拉,他以大將的身分,只能自殺,不能被殺,鉤尖嵌入肉內,只要再用力一拉,立刻便要膛開腹裂。“九”字之后,久久無聲,忽听外面一聲尖叫“不准開炮!”
  澹台滅明道:“咦,是一個女子!”与張丹楓跳上牆頭,只見在紅衣大炮的旁邊,一個蒙古少女正用刀指著炮手,張丹楓低低叫了一聲:“是脫不花!”脫不花抬起頭,嫣然一笑,只見她花容不整,云鬢蓬亂,頭上的玉釵搖搖欲墜,顯見是倉皇赶到。
  額吉多圓睜雙目,道:“不准放炮,是誰說的?”脫不花道:“你耳朵聾嗎?听不清楚?是我說的!”額吉多是也先的家將,平時對脫不花奉承得唯恐不周,脫不花自以為可將他鎮住,哪料額吉多早得了也先的吩咐,誰也不許阻攔,只見他恭恭敬敬地對脫不花施了一禮,道:“听清楚了,請郡主閃開!”陡地大聲喝道:“開炮!”
  脫不花气得柳眉倒豎,喝道:“誰放炮我就把誰斫了!額吉多你敢不听我的話?”那炮手一陣遲疑,拿著火繩的手顫顫抖抖,不敢燃點。額吉多淡淡一笑,說道:“我要听太師的話!”脫不花道:“我父親叫我赶來,就是要吩咐你們這一句話,不准開炮!”這句話若然是脫不花一來到便如此說,也許能將額吉多騙過,此際額吉多听了她顫抖的語調,看了她惶急的神情,卻絕不相信,只見他又對脫不花施了一禮,恭恭敬敬地說道:“那么太師的手諭呢?”脫不花斥道:“我是他的女儿,要什么手諭?”額吉多彎腰鞠了個躬,道:“不見手諭,恕我不敢接旨,請郡主閃開。”大聲喝道:“放炮!再不放我就先把你斫了!”
  那炮手手顫腳震,擦燃火石,向火繩一點,忽見一條黑影,突然扑至,喝道:“你道我不敢斫你!”手起刀落,那炮手還未叫得出聲,竟被脫不花一刀斫了。脫不花隨手捻熄火繩,將身子堵著炮口,气呼呼的叫道:“誰敢上來,我就把誰斫了!”
  額吉多万万料想不到脫不花竟然如此撒潑,當真做了出來,一時間倒沒了主意。他武功雖比脫不花高得不知多少,但脫不花究竟是金枝玉葉,他怎敢去碰她一下!
  正在僵持,忽見一騎馬如飛奔至,馬上人一跳下來,就大聲喝道:“為何還不放炮!”這人正是太師府的總管窩扎合。額吉多道:“郡主不許!”窩扎合滿面殺气,大聲說道:“太師親口吩咐,不論是誰,若敢阻攔,都可以把他殺掉!這是手令!”手令上寫得分明,即使把他的女儿殺了,也是有功無罪。
  額吉多膽气頓壯,道:“麻翼贊,你上去把郡主請開!”脫不花狂叫道:“誰敢上來?”披頭散發,玉釵橫墜,如瘋如狂。窩扎合邁前一步,冷冷說道:“郡主你听清楚了,赶快离開,不可固執,太師叫你与我回家。”
  脫不花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她傷心已极,不單是為了張丹楓,而是第一次知道父親是怎樣對她。她是也先的獨生女儿,也先平素對她千依百順,几乎是她要天上的月亮他也答應為她拿下,哪知到了這個關頭,她父親竟然吩咐家將,還當眾宣布,說是可以將她殺掉。她万万料不到父親這樣狠心,原來父親的愛也竟然是假的!天地間有什么事情比這個更令儿女傷心?尤其是象脫不花這樣嬌縱慣了的女儿。
  窩扎合道:“你哭也沒有用,你再不离開,我們就不客气了,快隨我回家吧。”脫不花傷心到了极點,反而哭不出來,舉袖抹了淚痕,身子仍然堵著炮口,神色十分可怕,額吉多道:“麻翼贊,你把她拉開。”麻翼贊因被張丹楓在身上刺了一個“賊”字,恨不得把張家全都毀滅,這時得太師的手諭,大了膽子,走過去便拉脫不花的衣袖。
  脫不花舉袖一拂,“呸”的一聲,唾涎吐到麻翼贊身上。麻翼贊怔了一怔,反手擒拿,把脫不花雙手扭在背后,麻翼贊武功比她高強數倍,這一把擒拿手又用得十分刁毒,脫不花動彈不得,突然和身一扑,扑到麻翼贊身上,張開櫻桃小口,狠狠地向麻翼贊肩頭一咬,麻翼贊料不到她有此一著,蒙古地方雖然不比中國,男女之間,并無“授受不親”的禮教存在,但麻翼贊与脫不花究竟是奴才之對主子,驟然被脫不花扑在身上,嚇得手足無措,這一口咬下,入肉三分,麻翼贊又惊又痛,擒拿手自然解了,窩扎合大叫道:“不必顧忌,將擊暈!”麻翼贊縱身一掌,忽听得“嗤嗤”兩聲,原來是脫不花藏在身內的兩支袖箭,适才雙手被扭,放不出來。這袖箭乃是她平日打獵所用的毒箭,相距既近,麻翼贊猝不及防,兩邊心房,竟被毒箭射入,但脫不花也被他的掌力震得倒在地上。
  窩扎合大惊,急忙搶上,只見脫不花一躍而起,尖聲叫道:“張哥哥,不是我不救你,我已盡力了!”倒轉刀柄,一刀插入胸膛,回身倒下,雙手猶自緊緊抱著炮身。
  張丹楓在城牆上看到杲了,脫不花竟然為他而死!這霎那間,張丹楓只覺一陣心酸,平素厭惡她的心情全都消了,不覺哭出聲來,叫道:“脫不花妹妹,我領你的情了!”可是脫不花已死,張丹楓第一次叫她做“妹妹”的充滿感情的聲音,她已听不見了。
  麻翼贊斃命,脫不花自殺,全都出人意外,在場的蒙古武士個個怔著,噤不出聲。窩扎合叫道:“把她拉開,開炮!”額吉多用力扯開脫不花抱著炮身的雙手,只見炮口已被染得通紅,鮮血還在汩汩地流入。正是:
  拚把嬌軀填炮口,香魂猶自護檀郎。
  欲知后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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